这几日王爷的脾气很不好,从前他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近几日更是喜怒无常到令人胆寒。
十一这几日最怕的就是日出,天刚翻白,他就得接替沈向之,到谢时观跟前伺候。
倘若王爷还睡着,那倒还好,不过是战战兢兢守着夜,心里祈祷着殿下千万要睡到日上三竿。
若是王爷还醒着,那就得时时刻刻提着一百颗心吊着一千个胆,老老实实做一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空气。
若逢朝会,那谢时观的脾气还要更差,昨日有个抬轿的车夫不慎在雪地里滑了一脚,致使轿子歪倒。
谢时观什么话也没说,下轿对着车夫心口就是一脚,那一脚把人踢出去几米远,呕出来一口血,染在白雪上,分外刺眼。
那车夫的命倒不值钱,不过人市里十两银子买来的仆役,但这毕竟是在上朝路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瞧着。
抬走了一个车夫,十一便只好上去替他顶着,雪地上不好走,这么冷的天,十一却硬生生走出了一身的汗。
饶是十一这般谨小慎微的,这几日也平白挨了王爷一脚,好在是挨在臀上,疼是结结实实的疼,但到底没真伤着筋骨。
这三五日下来,十一都觉得自己消瘦了,饭食倒也不少吃,纯粹是被谢时观吓的。
这让十一也不禁佩服起了沈却来,想他一个哑巴,竟能贴身伺候王爷十三余年,而且胳膊腿一条没少,屁股也没被踹成四瓣。
多了不起啊!
十一正悄悄神游着,忽见沈向之走入殿来,俯身禀告:“殿下,宫里头传来消息,昨夜圣人在廊下立了半宿,今晨就身上就起了热。”
“请太医去瞧过没有?”
“瞧过了,说是湿寒侵体,开了几幅药,药也熬了,小宫娥们团团哄着,圣人还是一口也不肯喝。”
谢时观叹口气,轻轻点着眉心:“慈明殿那位呢?”
沈向之低首答:“那位近日也抱病,说是风邪入脑,只派了贴身宫婢去问了问。”
自从今秋国舅爷的嫡次子入狱,太后就一直抱病在床,她从前就最疼这小外甥,与亲儿子都不如与这位小外甥亲。
可惜她这小外甥今年命犯太岁,闯了大祸不说,还恰巧落在谢时观的人手上,谢时观从来很乐意看缪党吃瘪,太后不高兴,他就高兴。
“让人准备轿辇,”谢时观顿了顿,又忽作思忖状,“本王记得初冬时,底下人献上来一只白鹿,鹿皮还在?”
沈向之答:“在库房里存着。”
谢时观笑笑:“那便命人带上吧,包好了送去慈明宫,就说是本王孝敬太后的。”
“是。”
白鹿乃祥瑞之兆,据说当年国舅夫人产下次子的前一天夜里,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做了个梦,梦见林中一只白鹿忽现,张口能言人语,又极通人性。
第二日这小侄子呱呱落地,太后便赐了他小名,唤‘阿鹿’二字。
一个时辰后,福宁殿。
殿內上头点着安息香,下头燃着地龙,蒸得这寝殿内暖融融、甜腻腻的。
谢时观最不喜这种甜的发腻的味,因此便让宫娥熄了香,又命内宦去开窗。
龙榻上的小皇帝听着脚步便认出是他,从锦被里探出一张烧红的小脸来,很委屈地同他撒娇:“皇叔,我冷。”
“只开一小节,”谢时观语气温柔了些,“不然闷也要闷死了。”
他说罢,又伸手去探天子额头,小皇帝忙捉住他手腕,又低低喊:“皇叔……”
“昨夜为什么要站在风里?”
小皇帝不说话,只抓着他手。
谢时观抽回手:“还赌气不喝药。”
“我若乖乖喝了,”小皇帝不太高兴地看着他,“皇叔怎么舍得来看我?”
就在此时,安公公捧着药碗跪在龙榻旁,低声道:“王爷,陛下的汤药已温好了。”
谢时观便将那玉碗接过去,舀一勺,又晾了晾,最后喂进皇帝嘴里。
小皇帝乖乖张嘴,抿着勺子喝了,立即皱眉,抱怨道:“苦。”
“昨夜是谁在廊下吹了半宿的风?”谢时观故意说,“臣还以为是陛下好苦,就贪食这一口苦药。”
小皇帝忍不住笑:“这普天之下,也只你敢这般打趣我。”
笑完他稍稍一顿,觑一眼谢时观神色,犹豫道:“皇叔……母后病了有些时日了,眼下年关将近,母后还病着,朕心里很不好受。”
谢时观端着药碗:“陛下的意思,是怪宫中太医无用?”
他假装听不懂,继续给小皇帝唇边送药。
小皇帝别过脸,露出一副忧愁模样:“我大表兄去的早,舅舅家里如今只剩这一根独苗,二表兄是犯错当罚不假,可……”
他倒并不是真与这位二表兄情深意厚,只是阿娘那边同他提起好几回,亲舅舅都求到御前来了,他夹在这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臣知陛下为难,”谢时观轻叹了口气,诚然道,“只是小国舅这事闹的京都人尽皆知,三司会审过了,也按律法判了,若是贸然更改结果,岂不是要坏了天家威严?”
“谁都知道小国舅是陛下的表兄、皇嫂的亲侄子,这事若是徇了私,必定是要落人口舌,受人指摘的。”
小皇帝又没了声,心里想起太后的话:“他谢时观在朝中只手遮天,构陷旁人几个莫须有的罪名,错误几个人的清白,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其实国舅爷求过他之后,他便派人去过狱里,想找个死士将表兄换出来,谁知那死士压根连天牢的门都没能进去。
似乎是猜出了皇帝在想什么,谢时观忽然伸出手,只手捧起他脸颊,很真诚地劝:“旁的人且不说,武安侯死了独女,闻说出殡那日,侯爷伏棺哭的肝肠寸断,他这样疼女儿,行刑那日必然会到场。”
“陛下啊,”他低声,“人|皮面具这样的把戏,定然瞒不过武安侯的眼,到时候伤了老臣的心,该怎么好啊?”
谢时观轻轻将他鬓角散落的碎发拨到耳后,语气亲昵,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他着想。
少年天子经他这么一提点,才想起武安侯手握一部分兵权,又是先帝爱臣,他是轻慢不起的,于是下意识贴近谢时观,借着病气红着眼。
“那怎么办?”小皇帝委屈极了,“他们都在逼朕,都怪朕见死不救。”
谢时观像在思忖,片刻后终于妥协:“好吧陛下,那就免了绞刑,只将他贬为庶民,流行三千里,永世不得返京,如何?”
他做出了这样大的让步,小皇帝自然没有不好的。
少年天子点了头,却又忍不住心疼起谢时观来:“这样朝令夕改,武安侯那边你要怎么解释?”
“他们从来骂我暴戾无常、离经叛道,”谢时观满不在乎地说,“只一条朝令夕改的罪名,多一条不多,少一条不少,算得了什么?”
小皇帝顿时更觉内疚,也不敢再使小性子,乖乖地喝了药,没多会儿便睡熟了。
等皇帝睡下了,谢时观才来到那奏折堆叠如山的桌案前,撤了朱笔换上蓝批,一本一本地翻过去。
只剩最后几折的时候,谢时观瞧见一位熟人,折上楷体端正,却指名道姓地骂他,不仅借他前几日作为,还翻旧账,引经据典地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时观粲然一笑,蓝批落下,只二字:“有理。”
而后又将此奏折放在最上头,伸了把懒腰,迎着风雪便出了宫。
回王府的轿辇里照例放了些宵食,都是些点心果子,配一壶牛乳茶,谢时观喝了口,发现这茶不凉,还没加糖,于是又吐出来。
紧接着他掀开帘毡,将那壶茶全送到了十一脑袋上,叫他洗了把牛乳浴。
十一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反驳,连气也不敢有,还得笑着谢王爷的赏。
“沈却的伤养的怎么样了?”轿辇上的谢时观忽然开口问。
十一立即答应:“回殿下的话,想是快好了,先前还听说连着几日发热,也熬下来了,这几日倒没听说过了。”
谢时观冷笑一声:“不过五十鞭,便这么受不住,是本王待他太好了,养的他这般娇贵。”
十一偷偷借袖子抹了把脸,忍不住想起那日沈却惨状,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被抬出去的时候却血衣如裹。
且他口不能言,叫不了疼,只能喘气。
伤成这样了,还能自理,已算是坚毅非常,哪里与娇贵二字沾的上边?
不过他们家王爷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人,十一也只敢在心里头想想,顶嘴他是死也不敢的。
谢时观伸手捉了一片雪花,那落雪触手即化,在他掌心里融作一点水。
“等会儿去武安侯府报个信,就说事已办妥,侯爷记着欠本王一个人情。”
十一:“是。”
雪下得紧了,天愈来愈冷。
谢时观合了帘,低头又瞧见那盒子点心,看上去最早也是黄昏时买的,入了夜,已经是又硬又凉。
从前沈却贴身伺候时,送到他跟前的宵食点心从来精致漂亮,荷花酥、玉露团、透花糍,冷食冰凉,热食温热,即便是在寒冬腊月里,沈却捧上来的点心也如新鲜出炉的一般。
那时谢时观只觉得他用的很趁手,但也仅此而已,可等他负伤在床,不在他近旁之后,王爷才终于又想起了这么个人来。
饮食起居上的小事,拆出来哪一件都是不痛不痒的,可极小的不爽快堆叠起来,不知为何却让他心烦的要命。
王府里这些人加起来,竟也不敌一个沈却仔细。
沈却……他忽而心想,那个小哑巴现下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