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转日,
“诶?你、你今日要去镇上?”,早起炕桌上,云胡听谢见君要去镇上卖豆腐,有些吃惊。
“今个儿无事,我想着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背着豆腐去镇上摆摆摊,索性年下大伙儿都舍得花钱置办年货,咱们也可以适当涨涨价,大钱虽然赚不着,零头八脑的小钱还能漏了不成?”谢见君笑着回道,眸光不经意间瞥了眼云胡裹在身上的一层层薄外衫,果真是没穿添了芦花的破棉衣,想来那东西既不保暖又刺挠,穿在身上肯定极为难受。
他神色不由地暗了暗,再开口时,语气愈显得温和“多赚些银钱回来,咱们舒舒服服地过年。”
“那、那我陪、陪你一起?”,云胡说着就要起身收拾,年下不比平常,镇子上来来往往,人多得很,谢见君自己去恐怕是忙不过来的,左右没什么事儿要忙活了,他跟着过去搭把手,也轻快些。
“不用,家里的营生,还有满崽,都得托你帮忙照看着呢。”谢见君立时便拒绝了,他此趟去镇子上,可是有要紧事儿要办,哪能让云胡陪着。
“云胡,阿兄不在,你别把我自己丢在家里,我害怕……”满崽将最后一口粥续进嘴里,抓着云胡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起娇来,末了还冲着谢见君挤挤眼睛。
谢见君抿嘴轻笑,见云胡蹙着眉头不知所措,拍拍他的手背,“没什么事儿,我早些走,赶着天黑前便回来了。今个儿天冷,你别出门了,就跟满崽待在这屋里就好,柴火备得足足的,别舍不得用。”
只片刻犹豫的功夫,自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云胡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但他想破脑袋,也不知其中缘故,索性想着谢见君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不给谢见君添麻烦,怎么都好。
故而,吃过早饭,
他帮着谢见君将现磨的一板豆腐切块放进竹篓里,又将杆秤剪刀收拾好,一并塞进竹篓,目送着他出了门。院子里寒风吹得人直打寒噤,他身上的薄衣服抵不住风,冻得嘴唇发白,满崽哆哆嗦嗦地从卧房跑出来,扯着他衣袖,硬生生将他拽进了屋里,按在火炉旁烤火,半刻都不许他离开。
————
刚下过一场大雪,路上泥泞不堪,谢见君淌着雪窝子,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镇上走。
较平时更要热闹些,西街集市熙来攘往,人流如织,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两边的茶楼酒馆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放眼望去,一片繁华红火。
他去司市交了几文钱,一路走来,双脚冻得麻木,他寻了处宽敞地方,将背来的竹篓子往青石砖上一搁,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折腾了好半天,身上刚刚缓过来些许热乎气儿,这才把摊子支起来。
平日里豆腐都是卖两文钱一斤,谢见君也不是贪心的主儿,稍稍一琢磨定价便扬声吆喝起来,“新鲜的豆腐五文钱两斤,多买多送。”
他和云胡磨得豆腐敦厚,口感绵韧,凑近还能闻着淡淡的豆香味,价钱也更加实惠些,因而这话头刚喊过两岔,便招来不少人,因着要做年菜,大伙儿开口就要上好几斤,豆腐摊前的队伍排得老长,热热闹闹的大半晌午,一背篓的豆腐给卖了个精光。
他收了摊子,去司市那儿要回押金后,抬脚迈进了一家布庄。
早起同云胡说想来镇子上卖豆腐不过是他随口找了个由头罢了,之所以来这儿,是想给云胡买件过冬的棉衣。
刚进门,布庄掌柜满面红光地迎出来。这临着过年,生意都好得不得了,他这嘴角一连翘了好几日还没落下呢。
招呼谢见君落座,又唤来店里小二给他斟茶,掌柜的喜得一脸褶子,微微躬身,凑近问道,“小后生,可是要买些什么?我们这布庄,各式各样的布匹都有,瞧瞧,刚进的新棉花,几日就卖得就只剩这么点了,你若是要做冬衣,只管拿回去,穿着保准暖和。”,打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裁新衣做新袄,棉花新布都不愁卖。
“掌柜的,我是想买现成的冬衣,不知可有合适的?约摸着是这么个尺寸。”谢见君依着云胡的身形给掌柜的比量着。
“这……”布庄掌柜禁不住咋舌,狐疑的目光粗略地扫了一眼他身上的穿着打扮,寻思这小后生也不像是家中宽裕的公子哥儿。
寻常村里农户来他这儿,都是买了棉花和布料回去自己缝衣裳,这小后生却一开口就要成衣,是手里阔绰,还是不懂行情?他一时拿捏不准,生怕自己看错了,错过一条“大鱼”。
不过,听着他的描述,掌柜乍然想起,布庄里好似是有那么一件棉衣。原是一户人家找店里裁缝定做的,后来到了约定的日子也不来取,他便将这成衣挂了出来,镇子上的人家都嫌这棉衣颜色不够鲜亮,挂了许久无人问津,他又让小二将这衣裳好生包裹起来,琢磨着实在不行就拿回去给家里人穿。
经谢见君这么一说,他叫小二将那新棉衣又重新翻找出来,“小后生,实不相瞒,这棉衣用的可都是新棉花新布,只是大伙儿都不喜这绀青的粗布,但你若觉得合适,我就便宜些卖你”说着,他接过小二递上来的剪子,将衣袖处剪开一个小口,从中撕出些棉花,拿给谢见君瞧。
这新棉花雪白雪白的,摸上去渲软蓬松,谢见君又仔细捏了捏棉衣的边边角角,填的都是厚实的棉花,一上称就将近有三斤重呢。
掌柜的开口要一百五十文,谢见君同他稍稍一还价,敲定了一百二十文。一件暖和棉衣而已,紧一紧,银钱总能匀得出来,日子过得虽是拮据了些,但他不能让云胡就穿着那样一件芦花棉衣过冬。
临了从布庄出来前,他又给满崽买了条白绒绒的兔毛围脖。今个儿来镇上卖豆腐,瞧着镇上的孩子们都围着这围脖,一个个喜人极了,想必满崽带着也定然可爱得紧。
买完这些,天将将擦黑,谢见君启程往回走。担心走得晚了,路上雪泥坑看不清,他一路这急急慌慌,到家门口时,后背冒起了一层热汗,风一吹,沁得后背生凉。
云胡听着有推门的动静,连忙从屋里出来,见谢见君背着竹篓进门,伸手上去就要接他身后的背篓,却不料谢见君一个侧身躲开他,“不沉,没什么东西,我自己来就好。”
他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才慢慢地垂下去。
“愣着作甚?外面冷,咱们快先进屋去。”,谢见君看他穿着单薄,拉着人进了卧房。
卧房里,
满崽正裹着被子靠坐在炕头上给云胡穿线,一团线怎么都摆弄不明白,他失了耐性,将线团往炕桌上一搁,垫着脚朝屋外看。
今个儿阿兄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完成了,一会儿可得好好地跟他邀个功。
谢见君背着竹篓推门进卧房,被热腾腾的暖意蒸了个迷瞪。他缓下一口气,在镇子上冻了一整日,僵硬的身子好歹松缓下来,“到底还是这家里舒服呐”,他微眯了眯眼,暗自嘀咕了一句。
满崽张着手,正要扑过来,被他伸手拦住,自己这一身寒气,可别再冻着这小崽子。
“瞧瞧阿兄给你买了什么?”他从竹篓里掏出一条兔毛围脖,抻开给满崽看。
“哇!”满崽惊呼,一双杏眸瞪得溜圆,如同点点星辰,闪着细碎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兔毛围脖,轻抚了抚表面的绒毛,又搁在脖颈间比量了一番,乐得笑弯了眉眼。
“云胡!云胡!看阿兄给我买的围脖!”他蹦蹦跶跶跑到云胡跟前,喜滋滋地让他瞧自己的围脖。
“真、真好看、”,瞧着满崽这般开心,云胡打心底也高兴起来,他半蹲下身子,将围脖系在满崽脖子上,这兔毛围脖毛茸茸暖烘烘,透不进半点风来。
满崽爱不释手,夜里入睡还要裹着围脖,谢见君担心屋里太热,发了汗捂出痱子来,只等着他睡着了,打起酣睡来,才将围脖解了去,搁在他枕头边上,明日起早,小家伙伸手就能摸到。
转头瞄见云胡正坐在炕上脱衣裳,一层层臃肿的外衫褪去,肥大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那瘦得干巴巴的身子骨上,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走,他看在眼里,只巴不得将那芦花棉衣现下就丢了去。
他不动声色地跟着一起躺下,阖眼干等了好半天,只听着身侧人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才睁开眼。
云胡安静地侧躺着,狭长的羽睫低低垂着,洒下一片昏暗的阴影。
他小心坐起身来,生怕惊扰了熟睡的二人,那件绀青粗布的新棉衣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小心将其从包袱里拿出来,叠得板板正正地搁在云胡的枕头边上。
小少年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皱起来,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两下,哼唧两声,似是要醒,谢见君腾出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满崽入睡那般,只待他眉宇间都舒展开来,才收回手,掖紧了被角躺下。
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云胡醒时,身侧的被窝已经凉了,晓得谢见君这个时辰定然是在灶房点着灯温书,他也不似从前那般慌张,缓了缓神色,刚想着把还睡着的满崽叫醒,准备一道儿出门去浣洗,冷不丁扫见枕头旁边放着一件绀青色粗布棉衣,他先是一愣,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抚上那衣裳。
新棉衣松软柔和,摸着很是舒服,大抵是谢见君给满崽买的吧,他如是想着。
前些日子,他还记得谢见君曾提过,说小崽子成日里在外面折腾,身上的棉衣穿得有些旧了,想给他买件新棉衣,想必就是这件了,只是不知道昨日为什么没拿出来,还特地搁在枕头边上,等会儿满崽醒来,有新棉衣穿,肯定要高兴坏了。
他将棉衣抖落开,细细打量了两眼,才惊觉好像有些不对劲,这新棉衣尺寸大得很,怎么看都不像是给小满崽穿的,倒像是、倒像是合了他的身量。
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手里抱着棉衣愣了好一会的神。
“喜欢吗?”
本应该在灶房温书,却不晓得何时回来的谢见君,此时斜倚在卧房的门边上,正抱臂看着他,眸底噙满了温润的笑意。
见云胡怔怔地坐着不说话,好似还没回过深来,他走近几步,俯身看向他,温声道,“愣着作甚?试试可还合身?”
第32章
云胡打了个激灵,怀中紧抱着新棉衣,垂着脑袋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见君半坐在炕沿儿边上,微微歪头,眸光与他齐平,这才瞧见小少年眼圈透红,眸底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攥着棉衣的手指轻微抖动。
“怎么了?”生怕是自己自作主张,谢见君这会儿心里也挂着些忐忑。
“没、没事”云胡摇摇头,用力地抹了把脸。今年入冬前,他曾悄悄同走商的小贩打听过,新棉花一斤就要五十文,这么一件扎实的棉衣做下来,少说就要用两斤棉花。
他自是舍不得,谢见君起早贪黑做豆腐,一百文就是他们近半天的收成。他身上穿的棉衣是从前在家里时,拿旧被子里的棉花填的,陈棉又黑又硬,稍稍一揉搓就结成一个个棉疙瘩,他穿着硌得慌,便折了芦花添进去,本想着凑活凑活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入冬的棉衣可比春衣贵多了,这年下花钱的地方又多,实在没必要再浪费银钱。
心里虽是这般想的,可看着怀里的新棉衣,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数不清的欢喜似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地翻涌而来,再抬眸时,他脸颊绽开一抹笑意,延至嘴角,晕开两簇浅浅的梨涡,“喜、喜欢、好看!”
“那便好,穿上试试合不合身量?”谢见君瞧着他还穿着薄薄的里衣,登时就出声催促道。
云胡羞赧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往身上套新棉衣,暖意结结实实地将他包裹起来,浸得心里都是热烘烘的。
掰着指头算算,跌跌撞撞长到如今的年纪,也就只有谢见君,会挂念着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和,他何其有幸。
————
腊月二十五,年节最后一个大集。
有了暖和能穿出门的新棉衣,云胡对和柳哥儿一道儿赶集的这事儿变得期待起来。
不知情的柳哥儿怕他反悔,一早就摸了过来。
“哎呀,云胡,你这棉衣可真好看,是刚做的吗?搁哪儿扯的布?赶明儿我也做一件去。”,刚进门,他就瞧见云胡穿着的新棉衣好看得紧,立时凑过来打听。
“谢、谢见君在镇上买的。”云胡偷瞄了眼在给他收拾小布兜的谢见君,低低地同柳哥儿耳语道。
“哦呦,到底还是你家夫君知道疼人。”柳哥儿抿着嘴偷笑,直臊得云胡脸羞得红扑扑的,同陈婶子家门口挂的红灯笼似的。
谢见君提着小布兜走过来,瞧着他二人不知说闹了什么,齐齐笑成一片,云胡眉间愁云消散,脸颊上满是喜意。
他不由得松下心,想着拜托柳哥儿常来家里的这事儿,果真是没做错,云胡到底还是得有能说得上贴己话的好友,否则成日待在家里不出门,怕是要闷坏了。
他将二人送到门口,不放心又往云胡的小布兜里塞了点银钱进去,嘱咐他不用吝啬,同柳哥儿出去耍,便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不用惦记家里和满崽,一切都有他看顾着,只管照顾好自己。
云胡讷讷地应声,总觉得谢见君似是老父亲一般,尽管他爹从不会像谢见君这样絮絮叨叨,什么事儿都给他提前安排好,更甭说给他塞钱了。但他便学着谢见君嘱咐自己的模样,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你不、不用担心我、我是大人了、”
谢见君正琢磨还有啥没嘱咐到的话,被云胡这般一打岔,他神色怔了怔,反应过来才发现是自己太紧张了。他莞尔一笑,伸手揉乱云胡的额发,“好好好,知道你是个大人了,快去玩吧,再不走,都要起风了”。
经他一提醒,一旁看他俩热闹的柳哥儿冷不防回神,光顾着看这俩人“十八里相送”,都把正事儿给忘了,他一把扯着云胡,往自己身边一带,回眸冲谢见君点点头,示意有自己在,叫他尽管放心。
却不料谢见君冲他躬身略微一作揖,张了张口,看口型像是说,“麻烦了”。
他拉着云胡向后摆摆手,心道这谢家小子未免也太客气正经了,竟是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云胡能被这样的人珍视在意,他也很替他高兴。
俩人一走,院里乍然安静下来,满崽围着他的小兔毛围脖,蹦蹦跶跶从屋里跑出来,“阿兄,陪我剪窗花!”
“哎,这就来了。”谢见君应了一声,捏着他两只“小爪子”,将人往屋里带。因着是想让云胡出门散散心,他便没得叫满崽跟着,许诺陪他在家里剪窗花。
炕上架着案几,谢见君和满崽相对而坐,各自不紧不慢地忙活各自手里的活儿。
云胡打的这案几虽如他所说那般算不上精致,但胜在结实平整,谢见君研了磨持笔练字,时不时看两眼拿着小剪刀剪红纸的满崽。
说是剪窗花,满崽手拙又摆弄不利索,红纸剪得七零八落,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在谢见君第三次猜错他剪出来的式样后,小满崽将手中的剪子往案几上一搁,双手叉腰,噘着嘴不满道,“阿兄太过分了,我这分明剪得是大老虎!”
谢见君忍不住咋舌,他到底是没能将眼前这窗花,同印象中的大老虎拼合在一起,但还是笑得一脸纵容,拍去满崽身上沾着的碎纸屑,温声夸赞起来,“剪得可真好看,阿兄给你贴在窗户上,晚些云胡回来,也能瞧见我们满崽剪的大老虎了。”
说做就做,他当真熬了浆糊,满崽小步迈着跟在他身后,帮着将自己剪来的窗花依次都贴满了门窗。
两人并排站在院子里,抬眸望着自己的杰作,笑意在脸颊上荡漾,窗花式样千奇百怪,但瞧着喜庆。
正午的阳光打落在窗棂上,印着一片片斑驳的红晕。
“好了,完工!”谢见君将余下的浆糊搁进灶房里,开始琢磨着中午做些什么吃食。云胡昨日蒸的菜包子还有几个,挂在院子屋檐下冻得邦邦结实,这会儿拿下来,添水架在灶台上,温一刻钟就软和了,他煨上小米汤,拌了点清口的青绿酱菜,同满崽俩人吃得饱饱的。
吃过晌午饭,哄着满崽午睡后,他闲不住将院子收整了一番,原来的鸡圈一直没有修整过,有些破旧了,他重新圈了块地,围起木栅栏,折了枝条做成栖架,好让鸡平日可以在上面歇息。
竹编的鸡窝被满崽掏鸡蛋折腾得四下漏风,他搬来几块石头,拿锤子敲成差不多大小,搭了个简易的鸡窝,和了黄泥混着稻草,将石头缝隙都糊死,这样搭起来的鸡窝,结实又挡风。末了,他又往鸡窝里垫了几层干松的稻草,才把鸡都赶了进来。
想着来年二月时,耕上一亩闲田,往地上撒些高粱粥,再割上青茅草盖严实,只待长出白虫来,到时候去村里陈婶子那儿买些小雏鸡,让鸡崽子们吃虫子,也省下拌鸡食了。
等喂养得同鹌鹑大小,就收回窝里去圈养。
福水村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干,他穿来将近小半年,跟着他们学到了不少。
云胡一直想要养窝绒毛鸭子,他自己虽不说,但每每打河边经过时,见着那戏水的小鸭子,总忍不住蹲一旁看上个一时半刻才会走,谢见君何尝又看不出来?他也盘算好了,待开春天儿暖和了,陈婶子家的鸭子抱蛋孵出鸭苗,买上几只,水秕子成熟的时候,正是养鸭子的好时节,鸭子吃了这些东西,长得更肥实。
介时下了蛋,腌成咸鸭蛋,一咬开,满嘴冒着金黄金黄的油,吃起来,可别说有多香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小半年来,有云胡和满崽日日相伴,他甚至对这枯燥无望的日子生出了几分期盼,好日子嘛,都是脚踏实地过出来的。
————
尚不知自己已经被谢见君划进了对未来日子的美好希冀里,云胡眼下正在同买布的小贩掰扯,他想扯几块碎布。
尽管身上有了新棉衣,但换下来的那件棉衣他也舍不得扔,琢磨着拆洗一下,添些布头,再给满崽做一床小褥子。
昨个儿这小崽子夜里尿了炕还不自知,躺在湿漉漉的被褥上沁得半个身子都是凉的,还是谢见君起夜时发现的。
满崽平日都睡在他身侧,他夜里醒来,总习惯性地摸摸小家伙,怕他夜里蹬被子着凉,谁知昨夜手一探,竟摸了一手的湿意。
他们俩又是烧水拆洗被褥,又是给满崽换干爽衣裳,折腾了大半夜才又歇下,小满崽眼皮子都没睁,睡得香甜,殊不知自己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气得谢见君牙痒痒,忍不住冲他身后柔软轻拍了两巴掌,也只是吧唧吧唧嘴,翻个身又睡去了。
好在身子底下垫的是两层褥子,撤去被尿湿的那一床,虽是有些硌得慌,但他们三个人不至于睡在土炕面上。
今早从家里走时,拆洗干净的被面还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呢,赶巧集上有卖布的小商贩,他这才将人拦下。
“小哥儿,不瞒你说,我这碎布头用的也都是好料子,五文钱当真是卖不得你。你行行好,十文……十文可行?”小贩面露难色,就为了这些个别人裁下来不要的碎布,他已是同这结巴小哥儿,说道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不、不行、就、就五文钱、”云胡磕磕绊绊地绷着脸不肯让步。谢见君说,他人在外时,一定要表现的凶悍一点,叫人打眼一瞧就觉得不好惹,这样才不会被旁人欺负占便宜,也不知他现下冷着脸紧抿着唇的神情看起来,是不是很凶悍!是不是很不好惹!
柳哥儿站在他旁边,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乖乖软软的云胡故作严肃的模样,竟是如此的可爱,真该让他那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夫君也来一并瞧瞧。
小贩见云胡油盐不进,又舍不下这笔买卖,张了张口,还想掰扯些别的再涨涨价,却不料,正要说话,云胡拽上柳哥儿掉头就走。
“诶诶?云胡,你不买碎布了?”柳哥儿一脸懵的被拽走。
“谢、谢见君说了、价钱压不下来时、就走、他肯定、肯定回来找咱们。”云胡笃定地说道,心里默默地从十开始倒数。
十……九……八……七……
“哎呦,别走了别走了,可是败给你这小哥儿了,六文钱、六文钱不能再低了,小哥儿您看行不行?”那小商贩小跑两步,追过来。这些碎布留在自己手里就算是亏了,卖了还能赚上几文钱。
云胡顿住脚步,扭头看向追上前来的小商贩,绷着脸,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行”,接着从荷包里数出六个铜板,递给小商贩。
还、还能这样?柳哥儿当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涨了见识”。
将碎布收进小布兜里,云胡回眸看向茫然的柳哥儿,“谢、谢见君教我的、好、好用!”,神色还是一板正经的颜色,但尾音却透着不易察觉的一抹得意。
柳哥儿在原地凌乱,他今个儿带出来的,是云胡吧?
买了碎布和年货,又挑了几样满崽期盼好久的焰火,云胡合计着出来的时辰差不多了,该是要往回走了,被回过神来的柳哥儿拉到杂货摊子上。
杂货摊子上的东西卖得全乎,对联年画,黄纸窗花,看着人眼花缭乱。
“云胡,你要不要买一对门神,回头贴在家里门上,这神荼和郁垒画的可真好,买回去驱邪辟鬼保平安嘞。”柳哥儿挤开乌泱泱的人堆,拿出两张画像递给云胡。
云胡不接,反后退两步,慌慌张张地摆手,“不、不能买、不能辟鬼!”
他可没忘了,谢见君可不人哩!
第33章
柳哥儿挑了两张门神年画,正要掏荷包给小贩付钱,他手上拎着东西不方便,便想让云胡帮着搭把手,给他先拿一下门神画。
云胡紧抿着嘴,看了眼年画,在柳哥儿茫然又不能理解的眼神中,伸手将他拎着的其他东西,悉数都接了过来,后而身子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万一沾染了门神的正气,回头再冲撞了谢见君。
置办完这最后一茬,俩人手上都拎满了东西,再装不下别的。
“云胡,我们吃碗素面再回吧,我饿死了。”柳哥儿指着前面的面摊子,同云胡商量道。
云胡早有些饿了,原是想等回了家再吃,谢见君虽塞给他不少银钱,但也不能这般在外面挥霍,他正要开口拒绝,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起来。
“我就知道你也饿了,简单吃碗面吧,咱们还要走好久才能回家哩。”柳哥儿知道云胡心疼钱,“那面摊子上的素面,我和小山常吃,一碗三文钱,量都给得足足的。”
一想到回程还要走一个时辰,云胡有些动摇,三文钱一碗素面,若是谢见君知道了,应该不会斥责他吧。
犹豫间,他已经被柳哥儿拉到面摊子前面,柳哥儿将拎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撂,扬声冲面摊前系着围裙的人吆喝了一声,“小二,来两碗素面,多加些卤子。”
“好嘞,两位客官您稍等,马上就好。”小二应声,招呼他二人入座。
云胡甚少在外面吃东西,此时坐在长条板凳上弓着身,拘谨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柳哥儿瞧见他那谨小慎微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倒了杯白水推到他面前,“云胡,喝杯水暖暖身子。”
“不、不冷、”,云胡捧着茶杯,垂眸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干涸的嗓子。他身上的棉衣厚实,光是走来集市上就出了一后背的热汗,这会儿日头盛得很,晒得脸都是红扑扑的。
小二很快就将两碗素面端上了桌子,柳哥儿捧着碗,吸溜吸溜大口吃着,还不忘从竹筒里给云胡也拿了双筷子,招呼他快些吃,一会儿面要坨了。
云胡接过筷子,小声道了句“谢谢”,见柳哥儿心思也不在这儿,他将面碗拉到自己跟前,撩起两筷子吹了吹,才续进嘴里。面条煮得不够火候,吃起来有些寡淡生硬,菜叶子软塌塌地覆在面上,入口一抿就成了泥,不如、不如谢见君做的好吃。
他想起芸娘下葬那晚,谢见君端来牛棚的一碗素面。那会儿他饿极了,只觉得那碗面汤头调的鲜香浓郁,白皙细长的面条滑溜溜,香甜香甜的,好吃得让他一时忘记了害怕。
他咂摸咂摸嘴,回想着那晚吃到的素面,仿若这嘴里还余着汤面的丰腴滋味。
他有点想谢见君了。
—————
合计着云胡怕是快回来了,谢见君开始忙活晚上的吃食。
晌午吃饭的时候,满崽嚷嚷着想吃素面,正巧昨日云胡新磨了两兜子白面,预备着过年这几日吃,他舀出两勺,又掺了些杂面,擀了点面条晾在竹篾上,晚些时候,简单来煮个阳春面。
他洗净手,正要回卧房将小满崽唤起来,已是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再睡下去,恐怕夜里都要陪他熬鹰。
“见君!”院子外忽而传来里长谢礼的声音。
谢见君应声,立时快走两步拉开门闩,要迎谢礼进门。
“不进了不进了,我来就是有件事儿同你说。”谢礼摆手拒绝道,“见君,年前祭祖的事儿你可知道?”
“祭祖……”谢见君低声重复道,谢礼不提,他都把这个事儿给忘了。这古人讲究慎终追远,年节都得备礼去祭拜先人,只是谢三当年是从别的地方逃荒过来,落在福水村的,分家多年,又不曾同旁人来往过,自是已经寻不着祖先的根儿了。
不过,快要过年了,他带着满崽,去后山祭拜下原主和原主爹娘倒也是应该的。
谢礼没注意到谢见君略微不自然的神色,担心他年纪小,不懂祭祖的礼节,便自顾自叮嘱起来,“这往年祭祖都是芸娘操办的,如今她人已经不在了,今年这担子就落在你身上了,你可得好好弄。咱村里人祭祖倒不用多麻烦,你备下些饭菜,几盏酒,到你爹娘坟前添把土,磕上几个头,再烧点纸念叨念叨就行,若是有旁个不懂的,只管去寻我便是。”
“劳烦礼叔跑这一趟,见君知晓了。”谢见君道谢,临着过年还有五日,待他备好贡品和黄纸,就带着满崽上山一趟。
谢礼传了话,没多留就离开了。
谢见君送他出了门,往村口方向张望了两眼,没见着云胡的身影,回身又将门闩拉上。
云胡回来时,暮色渐沉,灼灼余晖将整个村子都镀上了一层金黄。
俩人在小路上分开,他拎着今日集市上买来的杂货急匆匆往家里走,手上沉甸甸的,脚步却是轻快。
推开院门,灶房的烟囱里飘起炊烟袅袅,谢见君听着声儿,围着围裙从灶房里出来,“云胡,回来了”。
“嗯、回、回来了、”,云胡用力地点头,因着赶路,额头冒起的汗珠在落日下尤显得晶莹。
谢见君几步走近,接过他满手拎着的东西,“今日收获颇丰呐。”
云胡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手里冷不丁塞来一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他一路将东西拎回来,手漏在外面被风吹的冰凉僵硬,汤婆子一暖,麻绳勒红的指节似是针扎一般,他搓了搓手,“集市上、卖得便宜、多、多买了点。”
“辛苦你了,拎这些东西可不轻快,进屋歇着去吧,一会儿就能吃饭了,案桌上有我刚烧开的水,放放就能喝。”谢见君拎着东西进灶房,还不忘回头叮嘱云胡两句。
云胡没走,他跟着谢见君进灶房,见竹篾上晒着擀好的面条,眼眸微微发光。
察觉到身后跟进来个小尾巴,谢见君嘴角微扬,他当是云胡赶路回来饿了,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枣糕,“先吃点垫垫肚子。”
云胡怔了怔,下意识接过甜津津的枣糕,他原是想进来帮帮忙,想来是谢见君会错了意,他将枣糕掰成两块,踮起脚尖,将块头大的那一块递到谢见君嘴边,“你、你也吃”
谢见君适时微微躬身,就着云胡的手咬了一小口,枣糕松松软软,浸着红枣的清甜,抚平了他等待了一整日的焦躁。
温热的吐息掠过指尖,云胡猛然缩回手,似是被烫了一下,手里的枣糕捏得变了形,二人眸光适逢其时地相撞在一起,谢见君眸底藏不住笑意,“怕我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被他这么一打趣,云胡手里的枣糕同烫手山芋一般,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脑袋垂得低低的,耳廓涌上来一丝滚烫,他以前、以前只见过村里夫夫感情极好的晟哥儿和他家汉子,这般喂着吃东西哩。
谢见君忍住想揉揉他额发的冲动,枣糕丝丝的甜意,萦绕在舌尖不散,落入心窝里,整个人都跟着柔软了下来。
“云胡,满崽也想吃枣糕。”满崽不知何时站在灶房门口,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要吃枣糕。
“小馋猫……”谢见君从油纸包里又捏出一块枣糕,半蹲下身子,分给刚炕头上艰难爬起来的满崽,接着将一大一小都推出了灶房,“回屋里玩去,再耽误下去,晚饭又得好晚才能吃上了。”
被“赶出”门外的两小只顺势坐在灶房门口的石阶上,一人手里捏着一块枣糕,吃得有滋有味。
————
等到谢见君端着阳春面从灶房出来,见着二人似是两座小山丘,齐齐坐在门口,不由得失笑,“这冷风灌热气的吃东西,小心一会儿可要肚子疼了。”
“不疼!云胡买的枣糕好吃!”满崽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指尖的甜滋味,眸光偷摸瞄上了灶房柜子里的油纸包,他知道,阿兄每次都将饴糖和糕点放在那个柜子里呢。
“不、不能再吃了、要吃饭了。”,云胡瞧出他的意图,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佯装严肃的摆摆手,落在满崽眼里,却是一点震慑力都没有,谁叫云胡平日里最是惯着他,有时阿兄不许他吃糖,云胡还会悄悄塞给他一小块打打馋嘴呢。
“听到了嘛,不能再吃了……阿兄做了阳春面,满崽不想尝尝?”谢见君眉头一紧,小满崽立时就生出了怯意,乖乖跟在他家阿兄身后,同云胡像两只小尾巴似的,一前一后进了卧房。
卧房里小火炉烧得暖烘烘的,云胡将炕桌架上,接过谢见君手里的木托盘,满崽极有眼力见儿的分好碗筷,三人齐齐坐在炕桌前,动起了筷子。
谢见君一向喜好细面,面条扯得细溜溜的,铺在鲜亮的汤底,切碎的青葱点缀其间,清清爽爽很是诱人。
云胡凑在碗边深吸一口气,热腾腾的鲜香直窜鼻息,是那晚他吃的素面味道!他挑起筷子翻到碗底,果不其然藏着油亮亮金黄的荷包蛋,再一看谢见君碗中,只有素面,不见荷包蛋的影儿。
他将荷包蛋从中间一分为二,稍大些的,夹到谢见君碗里。
乍然碗中多出来的半个荷包蛋,谢见君抬眸瞧见云胡略带羞赧的脸颊,“怎么不吃了?”
“一、一起吃、”,云胡收回筷子,小声道。
谢见君轻笑了笑,夹起半个荷包蛋填进嘴里,饱满柔软的蛋液如同香蜜,在口中蔓延开来,他端起碗,猛灌了一口热汤,余光中瞄见云胡脸颊上溢着浅浅的笑意,他温声问起,“今个儿是碰着什么好玩的事儿了吗?怎这么高兴?”
“诶?没、没什么。”云胡讷讷地瞪大眼睛,不知谢见君说的好玩的事儿是什么。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欢愉,不敢在他面前透露半点。倘若谢见君知道自己是惦记着他的那碗素面,指不定笑他如何没出息呢。
“对了,我有件事儿要同你说。”谢见君放下手中的面碗,沾了沾嘴角的汤汁。
云胡不明所以也跟着放下碗,不晓得他要说什么。
“今日礼叔来找过我,说是让我年前去后山祭拜一下芸娘。”说这话时,谢见君小心注意着云胡的神色。
果不然,云胡一听到“芸娘”二字,脸色霎时发白,攥着筷子的手指隐隐发抖。
“不怕。”,谢见君知道他对芸娘心有余悸,伸手揉揉他僵硬的肩头。
云胡紧绷的身子在他的安抚下,缓缓放松下来。
见他神色稍见缓和,谢见君才继续说道,“后日,我带满崽去,你在家歇着就好。”
不、不用去?云胡惶惶然不知所措,一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面对芸娘了,一时又觉得他既然嫁入谢家,年节下祭拜婆母和公公,理应是理所当然的,他不出面可是不妥。
他兀自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事,我们早些去,早些回来,一个时辰就忙完了。你安心在家,不须得顾忌其他的。”,谢见君轻声慢语同他说道。只是祭祖罢了,他不忍看云胡这般害怕。
“云胡不怕,我和阿兄早早回来陪你。”满崽也跟了一句,他小小年纪,尚不太明白祭拜的意义,但云胡待他好,他不想让云胡难过。
——
腊月二十八,
谢见君起早就将满崽唤了起来,穿戴好月白长袄后,提着备好的贡菜黄纸,二人踏雪往后山去。
第34章
天阴沉得厉害,刚下过雪,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满崽本是蹦蹦跶跶地小跑在前,谢见君几次出声唤不住,只分神的功夫,眼前的小人儿一脚踩在冰面上,连连摔了好几记屁股墩儿,疼得小脸都皱成一团,紧抿着嘴,通红的眼圈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好似下一刻莹润的泪珠就要夺眶而出。
谢见君无奈地轻叹一声,快走几步上前将人扶起来,拍去他身后沾染的雪泥,嗔怪道,“瞧瞧,云胡给你做的新棉衣,头一天穿就弄脏了,看你回去怎么给云胡说。”
小满崽摔疼了屁股,又见新棉衣上洇了脏,轻快的心绪霎时跌到低谷,他扣着谢见君的手,不敢再乱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俩人一步一步,脚下踩稳当了,才继续往上走。
“见君这是也来祭拜你爹娘?”沿途碰上提着香烛黄纸的农户,见他二人上山,笑着问起。
“是呢,婶娘,这不是赶着年下了,想带着满崽上来看看。”谢见君应声,顺手扯了扯身侧的满崽。
“婶娘好~”满崽跟着软呼呼地唤了声眼前的妇人。
“哎,满崽真乖。”妇人笑得一脸褶子,从竹篮里掏出一块糕饼,递给满崽。这竹篮子里装的都是祭祖用的贡品,每每祭拜完先人,家里长辈便都拿出来给孩子们吃,望得先人庇护,保佑孩子们平安长大。
满崽没接糕饼,下意识地歪头看向谢见君。
“拿着吧,要谢谢婶娘。”谢见君冲他点点头,满崽这才接过糕饼,双手合十,稚声稚气地同妇人道谢。
这乖巧模样叫谁瞧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之意,妇人焐热了手,捏了捏满崽肉乎乎的小耳垂,见只有他二人上山祭拜,想起先前芸娘恶待刚迎进门的新儿婿的事儿,压低声音问起,“怎么不见云胡跟你们一道儿来?”
谢见君早先就预料到定然会有人这般问,故而来时就想好了说辞,“年节家里事儿多,云胡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便是没叫他一同前来。这不云胡放心不下我俩,今个儿起早还备下了贡菜,叫我们提着上山来。”
妇人往谢见君手里提着的竹篮瞄了两眼,里面果真堆放着满满的祭品,心里暗道,这云胡到底是心善,人虽不来祭拜,但还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若是放在她身上,婆母这般打骂自己,甭说是忙活祭品了,坟不给她掀了都算是好说话。
一想起前几日遇着从村外回来的云胡,一身新棉衣衬得模样清清秀秀的,可是比芸娘在世那会儿,瞧着精神多了。
妇人敛回眸光,就着谢见君的话往下说道,“可不是呢,一年到头就忙这几日,又是浣洗,又是做吃食,若是没家里人帮衬着,自己可得忙坏了。”
“婶娘说的是,我这也是合计着早些祭拜完,回去给云胡搭把手呢。”谢见君接了话茬,不动声色地暗示道。
“对对对,瞧我,光拉着你闲唠了。你们快些去吧,趁着这会儿暖和,晚些起风就要冷了。”妇人听出谢见君话中的意思,忙冲他二人摆摆手。
————
拜别了妇人,又走了一刻钟,谢见君寻着那日下葬时的记忆,找到了芸娘和谢三的坟茔。
孤零零的两处坟茔被雪覆盖着,在这深山林子里愈显萧瑟。
他将竹篮往一旁的石头上一搁,嘱咐满崽看顾好竹篮里的东西,又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铁锨,将坟茔周围的乱石杂草都收拾了一番,末了,把带来的贡菜和酒杯悉数摆在石板上。
“满崽,过来。”,他冲着满崽招招手,将人唤来跟前,让他给两处坟茔都磕了几个头。
小满崽依着谢见君的话,给谢三和芸娘磕了个头。
这是他没有爹娘的第一个年,哪怕从前芸娘待他算不得好,谢三也不曾像阿兄那般宠着他,带他飞高高,但他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正是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小小一只,跪伏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磕头,谢见君红了眼圈,心头涌上来阵阵酸涩,他斟满三杯酒。
前两杯给谢三和芸娘,最后一杯酒,祭奠的是被他占了身体的原主。
他将前两杯酒依次撒在坟茔前,而后双手合捏杯盏,冲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将酒泼洒在地上。
“放心走吧,我既是占了你的身体,便会照顾好满崽,直至他将来长大成人。”
风吹过树林间哗哗作响,卷动着落叶在半空中飘转两圈,悠悠然落在他二人身旁,似是在呼应着谢见君。
“阿兄,起风了。”满崽扬起半个身子,伸手接住枯黄的落叶。
“是啊,起风了,咱们该回了。”,谢见君将他扶起来,把祭拜的贡品重新收回竹篮里。
他拿出铁锹,铲起一抔黄土,缓缓地将新土铺洒在谢三的坟茔上,用铁锹的背面把新土轻轻敲严实。因着芸娘是新坟,下葬不满三年,故而用不着添土。
那些烧完的黄纸,他用水浇灭火苗,不放心又铲了几处雪,盖在纸灰上,只等着不冒烟了,才牵着满崽的手,二人慢悠悠地往山下去。
下一次再来,便是清明了。
————
年三十,雪过初霁。
不同于往常贪懒,今个儿村里人早早就忙活起来。
谢见君推开屋门,长长地抻了个懒腰,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今个儿没温书,他将水缸里的浮冰敲碎,舀出大半盆水来,倒进锅中烧热,只等着云胡和满崽早起盥洗。
昨日云胡和满崽堆的小雪人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不晓得夜里哪里来的野猫,啃去了小雪人充作鼻头的半截子胡萝卜,没了鼻头的小雪人瞧着有些滑稽。
谢见君犹自笑了笑,折下一小节树杈,充替了那半截胡萝卜,这般看起来,才有些顺眼。
云胡姗姗来迟,穿戴好衣衫从卧房里出来时,灶房里的炉火烧得正旺盛。
“地上滑,慢些走。”谢见君刚刚把院子里的落雪推到一处,回首叮嘱云湖小心看着点脚下的路。
云胡点点头,下石阶的步子果真慢了下来。
“今、今早喝米粥、如何?”他站在灶房前,冲谢见君扬声道。
“行,简单吃点,留出肚子来,夜里咱们吃栗子鸡。”谢见君摸去一把额头上的细汗,笑着道。
昨个儿他俩便商量好了,今日的年夜菜杀只鸡来吃,加之先前从后山摘回来的鲜甜栗子还余了些,一道儿炖上满满一锅,好开开荤。
往年的年夜饭勉勉强强只能沾点荤腥,如今却是可以吃一整只鸡,过惯了苦日子的云胡和小满崽也不免对年夜饭生出了几分期待。
吃过早饭,家里没什么活,索性谢见君就让满崽跟着小山去村里讨喜,免得一会儿杀鸡放血再吓着小家伙。
云胡正在灶房里忙活着准备守岁的饺子馅儿,谢见君提着刀进来,面露难色,窘得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云、云胡,你会杀鸡吗?”,他在院子里好不容易抓了只老母鸡,左右犹豫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这才来灶房里问问云胡。
年轻的教授先生博学多识,知文达理,唯独不曾进修过杀鸡这门行当,此时臊得脸通红,神色都带上了不自然。
“我、我试试吧。”,云胡将菜刀往案板一搁,围裙上抹干净手,同谢见君一前一后出了灶房。
院子里,老母鸡被捆住双脚,倒挂在墙壁上,扑腾得到处都是鸡毛。
云胡从谢见君手里接过刀,颤颤地往墙边走,一脸的视死如归。他哪里是杀过鸡的,从前家里吃鸡,娘亲都背着他,生怕他多惦记一眼。
谢见君瞧着云胡步伐虚浮,实在不像是个熟手,他正要开口说算了,要不还是自己试试,话刚起了个头,就见云胡紧闭着眼,手中的刀高高扬起,一刀砍在了墙上。
鸡毫发无伤,刀卷了刃。
倒挂的老母鸡折腾得愈发欢腾,好似在庆祝自己又逃过一劫,只余着二人面面相觑。
云胡提着卷了刃的刀,不知所措地看向谢见君,那局促的神色比哭了还要难看。
“没事。”谢见君干巴巴地安慰道。刀不刀的无所谓,只是这鸡,还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吃得上。
“见君!”适逢福生过来,见他二人蹲坐成一排,望着鸡毛四飞的老母鸡,双双一脸茫然模样,“哦豁,今个儿家里吃鸡?”
“是啊,福生哥。”谢见君讪讪应道。想来他穿来这些日子,砍柴烧火,种麦除草都做得得心应手,末了竟是被一只鸡给难住了,他望着福生魁岸结实的身形,脑袋里突然蹦出个念头,他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福生哥,不知道您能不能……”
话音未落,
“能”,
福生似是知道谢见君想要拜托他作甚,朗声接了话茬,“你们去烧锅水来,这儿交给我。”
说着,他拿起地上杀鸡用的刀,满脸的一言难尽,“见君呐,虽说杀鸡用不着多锋利的刀,但你这卷刃的肯定不行呐。”
云胡在一旁听着,立时涨红了脸。
谢见君勾了勾唇,将羞赧得抬不起头来的云胡挡在自己身后,“是我方才着急,刀砍在墙上了。”
“我说呢……”福生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让谢见君又给他换了把像样的刀来,刀刃抵在石头上,嚯嚯磨了两下。
锋利的刀刃散发着凛冽的寒光,老母鸡似是感知到自己即将寿终正寝,“咯咯咯”扯着嗓子惊声尖叫。
却见福生上前一把攥住鸡翅膀,空出两个手指捏住乱动的鸡头,拿刀的那只手一闪而过,只余着晃过的残影,鲜红的血自母鸡的喉咙间喷射而出,溅落在墙上和地上,动作利落得,连谢见君见了,都觉得自己喉咙一凉。
被抹脖子的老母鸡初始挣扎得十分厉害,但架不住福生手劲儿大,约摸着一刻钟的功夫就蹬了腿,直挺挺地耷拉着身子。
“见君,拿木桶过来。”福生头也没回地冲身后二人吆喝道。
被唤到名字,谢见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回过神来,云胡已然将盛满开水的木桶拎了过来。
“别急着拔毛,先泡上个一盏茶的时辰再动手,若是有特别细小的毛拔不干净,拿到灶火上稍稍一烤,烧干净就行。”福生担心他俩不懂,一面说着,一面给他二人比划着。
“还有啊,这开肠破肚,可就得小心点了,沿着这母鸡的腹部位置下剪子,把内脏都得掏出来,你们若是喜欢吃这玩意儿,别忘了处理清洗一下,这腥味儿都大得很。最后记得把鸡胸鸡架子都得拿清水,多冲上几遍,若是有血水残留,就浸在冷水中,泡上个一时半刻,等着肉泡得发白了,拎出来再剁便是。”
谢见君听得仔细,好在他记忆里还不差,福生只说过一遍,他就记住了。
送走福生后,端来大木盆开始收拾着拔毛破腹。
云胡见帮不上什么忙,总待在谢见君跟前还碍他的事儿,自个儿又闷进灶房里继续剁饺子馅儿,福生方才提了几根冬笋过来,说是他娘前些天去山上挖的,鲜嫩着呢,刚好可以拿来拌肉馅儿,包夜里守岁时吃的饺子。
夜幕将至,爆竹声四起,福水村家家户户烛火通明,喧笑声连成一片,好不热闹。
闷炖了一下午的栗子鸡端上桌,谢见君凑近猛吸了一口,连胸腔里都溢着丰腴的鲜香,云胡跟着将香醇劲爽的屠苏酒斟满杯,连小满崽都得了碗甜津津的糖水。
三人齐齐举杯,庆贺新年伊始。
第35章
鲜香的栗子鸡映着亮汪汪的油光,谢见君先是夹起一块绵软的栗子,吸饱了浓郁汤汁的栗子肉甘甜粉糯,内里是金黄金黄的沙瓤,裹满了糖蜜,还没吃,便已然觉得嘴里是甜津津的了。
红亮的鸡肉闷炖得嫩烂,滚烫的汤汁顺着饱满的鸡肉纹路滑入口中,满口都是油滋滋浓烈的肉香。
小满崽被烫得嘶哈嘶哈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吃得嘴边糊了一圈酱汁,好似花了脸的小猫儿。
谢见君给他夹了根鸡腿,余光中瞟见云胡正在低着头啃碗中的鸡架,干巴巴的骨头上没多少肉,他却吃得仔细,好似手里捧着的是什么诱人的珍馐。
“吃鸡腿,鸡腿上肉多,这骨头架子啃起来有何劲头?留作明日熬鸡汤煮面吧。”谢见君夹起另一根鸡腿,放到他面前的碗里,顺便叨走了他啃了一半的骨头,丢在一旁的白瓷碟里。
云胡茫茫然抬眸,看了眼剃不下二两肉的鸡架子,又瞅了瞅碗中油亮的鸡腿,默默地咽了下口水,半刻才夹起来,咬了一小口,入口的鸡肉不腥不膻,细腻软烂,却很有嚼头。
“原来鸡腿吃起来是这个味道。”他小声喃喃道。以前他总看云松吃得满嘴冒油光,如今自己尝了,才惊觉还是鸡腿好吃!
殊不知这轻飘飘的一句低喃,落在谢见君耳中,他神色一怔,好似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间,连吞咽都变得困难,他垂眸看着自己碗里的鸡肉,突然就没了食欲。
他似是魔怔了一般,夹起汤碗里细嫩紧实的鸡肉块,一块块丢进云胡碗里。
“太、太多了、我吃不完。”云胡不知谢见君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眼见着碗中的肉堆得跟小山似的,他连忙将盛满肉的小碗护进怀里,身子微微后仰,避开他伸过来的筷子,自小还从没有人给他夹过这么多肉呢。
谢见君顿了顿,放下筷子,他轻笑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见波澜,“多吃些,想吃咱们以后还可以再做,甭管是什么吃食,你若想吃,都会有的。”
云胡嘴里啃着肉,连说话都含含糊糊,“肉、好吃!”
——-——
一汤碗的栗子鸡捞得几乎连汤底都不剩。
眼见着吃得差不多,谢见君去灶房生火煮饺子,因着已经有栗子鸡垫了垫肚子,他只煮了两盘出来。
胖圆儿的饺子,一个个堆在盘子里,像极了天边姣白的月牙。
“这饺子里呀,包了铜钱,谁若是吃到了那铜钱,可就归谁喽。”担心俩小只吃得太急,咯坏了牙,他细细地叮嘱了两句。
下午那会儿,云胡在灶房里忙着包饺子时,他特地洗干净六个铜钱,趁着云胡没去烧水没注意时,挑着几个饺子,将铜钱包了进去。大年夜的饺子包硬币,是他们那儿过年的习俗,如今照搬过来,也算是讨个来年万事如意的好彩头。
他还记得,幼时每年的年三十,他和见宁都会早早地等在桌前,眼巴巴地盼着能吃到包硬币的吉祥饺子,有时肚皮撑得溜圆儿还没找到,家里长辈还会帮着一起在碟子里挑。
吃过有多少次,他已是没什么印象了,但那时满腔的欢喜,到如今还刻印在心里,偶时想起来,便心生愉悦。
“有铜钱!”,满崽最先反应过来,盯着饺子的眼眸微微发亮,他手里紧捏着筷子,眸光不停打量着眼前的这两盘肥嘟嘟的饺子,似是势在必得的小兽。
云胡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左看右看,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个下手,他倒不是贪念那几个铜钱,只是也想沾沾这喜气。
谢见君斜倚在炕上的斗柜前,瞧着云胡为了一个饺子,同小满崽抢成一团,最后吃进嘴里却只有鲜嫩脆口的笋肉,落了一脸的沮丧。
他挑了挑眉,眸底笑意浮沉,喃喃地笑骂了一句,“小傻子”。他从面前的盘子看似随意地夹起一个饺子,递给云胡,“就吃这个,这个肯定有。”,语气里满是笃定。
云胡对谢见君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立时就将饺子填进嘴里,“咯嘣”一声,他眉头紧了紧,整个脸皱成一团。
“咯着牙了?”谢见君听着这动静,霎时紧张起来,连温和的笑意都敛去了几分。
云胡摇摇头,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个铜钱,喜眉笑眼地扬声道,“我吃到了!”,眉梢间难掩一抹得意。
满崽看直了眼,他连连吃了五个饺子,还一无所获,这会儿让云胡抢了先头,他站起身,蹬蹬蹬扑进谢见君的怀里,“阿兄偏心!阿兄偏心!”小小的身子倒在谢见君身上扭来扭去,外衫上揉搓得满是褶子。
“好好好,阿兄也给你挑一个。”谢见君按住怀中不安分的小身子,手里的筷子一起一落,“快起来吃,阿兄跟你保证,这个也有铜钱。”
满崽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望了眼碗中像元宝一样的饺子,犹豫着夹起来,皱着眉头轻轻地咬上一口,果真在笋肉馅儿瞧着了铜钱,“我也有铜钱了!云胡,你快看,我也有铜钱了!”,说着,他爬起来,欢蹦乱跳地又跑到云胡跟前,摊开手心,给他看自己吃到的铜钱。
“满崽好厉害。”云胡适时捧场,冷不丁撞上谢见君看向他们俩的目光,满满都溢着温柔与纵容。他心里咯噔一下,看似他和满崽吃的两个饺子都是谢见君随手挑出来的,可他偏偏为什么这般笃定那饺子里就是有铜钱呢?
他性子太过于简单,想什么事儿,通通都写在脸上,谢见君晓得他是在琢磨自己是如何挑到有铜钱的饺子,他避开满崽,冲云胡招招手,筷子点了点几个饺子。
许是刚才的饺子都挤在盘子里,他没得瞧出什么异常来,这会儿被谢见君一点,他才注意到,这包了铜钱的饺子,较之旁个形状要愈加圆润些,外皮仔细一瞧,还能看到轻微的折痕和褶皱,难怪谢见君一叨一个准。
他依照着谢见君教他的,又夹起一个,果真是吃到了铜钱,犹自抿嘴偷着乐,明亮的眼眸中掩不住雀跃。
“只是吃出铜钱来,这么高兴吗?”谢见君笑着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力道不重,落在他额前麻酥酥的,一直痒到心底。
他用力点头,其实不然,之所以心生欢愉,实在是他发现了一个只存在于他们俩之间的小秘密,只是这个事儿,不须得让谢见君也知道,他会藏好这个小秘密。
————
余下的几个铜钱,在谢见君有意无意地指点下,连小满崽都吃到了三个,他小心擦干净铜钱上粘着的油渍,装进云胡给他缝制的小布兜子,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阿兄是许他可以支配自己的小钱兜的,他心里琢磨着,待过了初六,等小贩来村里走商时,就去买上一串麦芽糖稀,在大虎和小石头面前,好好地显摆显摆。
吃过了年夜饭,闲来无事,还未到放鞭炮的时辰,满崽露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嘴里还“吭哧吭哧”啃着糖果子。
云胡拽过炕头上的棉被,给他掩了掩小肚子,也脑袋挨着脑袋,陪着他一并躺下。
谢见君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柴火,屋子里烧得热乎,惹得人昏昏欲睡,他穿戴好衣衫夹袄,拎起案桌上的竹篮,同炕头上闲躺的二人简单知会了一声,转身掀开棉布帘子出了屋子。
许褚一把年纪,无儿无女,孤零零的一个人,大年夜定然冷清,他放心不下,便想过去瞧瞧。
往南边小院儿走的路上,热闹的嬉笑声,混杂着朴实纯真的烟火气,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生满足之意。
但许褚这儿就难免孤寂了些,屋里没有生火,触手一片湿凉,谢见君进门时,口中呼出的白雾几乎要结成冰碴。
炕桌上一盏冷酒,一盘炒熟的花生米,就是许褚的年夜饭。
谢见君瞧了去,眼窝子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他将提来的竹篮放在炕桌上,里面有云胡包的两盘饺子,来时一直拿棉布裹着,这会儿摆上桌还是热乎乎的。
“先生,今日是年三十,学生来陪您喝两杯。”,正说着,他将温热的屠苏酒斟满面前的杯盏,一杯推到许褚跟前。
“除夕之夜,你不在家陪着你夫郎和幼弟,跑我老头子这儿来吃酒?”许褚笑着打趣道,同谢见君举杯,浅啄了一口。
“云胡忙活了一下午准备年夜菜,这会儿正在家歇息呢,满崽黏他黏得紧,倒是没我什么事儿了,这不想着过来看看先生。”,一说起云胡和满崽,谢见君神色都柔软下来。
“挺好,挺好。”许褚连连重复了两句,身子靠在炕头上,空寂暗淡的眸光穿透窗棂,遥遥向窗外望去,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敛回神思,“我同你这般大时,也曾动过成家的念头。”
这是他跟着许褚读书小半年以来,头次听他提起自己过往,谢见君有些诧异,他坐正身子,给许褚又斟满酒,静静听他娓娓道来。
许褚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杯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在安静的屋子里尤显得刺耳,他似是有些醉了,连眼神都迷离了起来,
“那会儿,我们村有个姑娘,模样俊巧得很,我自小就心悦她,还同她约好了,只待将来中秀才,便回乡求娶她过门。为了能博得功名,风风光光地娶她,我没日没夜地温书,一日也不曾懈怠过。
我赴府城考试时,她还曾来相送,待我满怀雄心壮志,从府城回来时,她却已嫁做人妇,我只当她背弃了我们的承诺,却不想听是她爹娘贪钱,逼她嫁于了城中一富户家做妾。
我考中秀才没过多久,就传来她病逝的消息。说是病逝,其实是那富户腻烦了她,被当家主母钻了空子,恶待致死。”
他语气愈发凝重,溢着陈年的沧桑,“我跪求她爹娘,将她从镇子上接了回来,她就那般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如睡着了似的。谁能想到,短短月余,我们再相见时,已然天人相隔,听给她换寿衣的婆子说,她身上被打的没一块好皮,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那婆子走后,一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说这话时,一向性情平和的许褚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眼眸中迸射着滔天的恨意。如果那时,他没死心,能去镇子上远远地瞧上她一眼,是否也到不了如今的这般境地?
谢见君听着他的话,冷不防想起,他初见云胡时,云胡的身上亦是如此,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全是斑驳的青紫。亲爹娘嫌他晦气,打小就不疼他,好不容易挨到嫁了人,夫君痴傻,婆母恶待,小少年长到这个年纪,没有一天的好日子,就连鸡腿都不没吃过。
他禁不住后怕,若是自己没穿过来,若是芸娘还在,往后这漫漫余生,云胡该怎么熬过去?会不会就像这个姑娘,草席一裹,连肯接他回家的人也没有。
“我那时年轻气盛,拼尽一身本事,才为她讨回了公道,县令发落了那富户,几个动手的仆役也都下了大牢,但那又如何?她人都已经不在了。”许褚的声音里浸着沉沉的悲恸。
时至今日,已有三十余年,再提起那个姑娘时,他依旧心如凌迟。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村子,去了府城,本想着继续考功名,却屡屡不得志,末了,心灰意冷下,我选择了放弃,来福水村落了脚。现下仔细想来,许是因为她不在了,这辈子再没有什么奔头了。”
窗外鞭炮声齐鸣,热闹的喧笑声同冷清的屋子,格格不入。
愉口釸口佂口藜B
“我瞧得出来,你同这村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今夜同你说这些话,虽是借酒消愁,亦是想告诫你,这世间善物,得之不易,你且要好生珍惜。”
谢见君起身,抱拳作揖,“先生的话,学生记住了,还望先生保重身体,师娘倘若还在世,定不想看先生这般沉湎于过去。”
“师娘……”许褚苦笑了一声,绚丽的焰火下,那姑娘的音容相貌历历在目,一抹清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哽了哽声,上前拍拍谢见君的肩膀,
“回去吧,回去陪着你家里人吧,他们都还在等你。”
谢见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眼下这情形,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重新起火,将放凉的饺子温了温,才提着竹篮离开许褚家。
回去路上,他脚步走得飞快,一刻也不敢停歇,说不出为何,他现下只想快些见到云胡。
小满崽苦等不来他家阿兄,也错过了放焰火的时辰,谢见君回来时,他躺在炕上,睡得沉沉打起了鼾声。
谢见君靠在火炉前捂热了手,才上前捏捏他的小奶膘,小满崽哼唧了一声,纤长的羽睫抖了抖,不像是要醒的模样,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云胡从柴房里抱进一小捆干柴,今个儿不灭灯,他们夜里要守岁,屋里不能断了火。
“别忙活了,我来弄,歇着就好。”谢见君给满崽掖紧被子,回首低声同云胡说道。
“没、没事、”,云胡往火炉里添了柴火,借着火给谢见君温了酒,自己则坐在小火炉旁,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雕了一半的小木偶,拿着短刀仔细勾勒起来。
谢见君剪去一截烛芯,让屋里更光亮些,他盘腿坐在案几前,铺开纸,安闲自在地提笔习字,耳边时不时传来刀刻的“吭吭”声,让他很是安心。
好一会儿没了动静,他冷不丁抬眸,云胡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火炉前,探着脑袋瞧他默在纸上的字。
“过来。”他冲着小少年招招手。
云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乖顺地放下手里的木偶和短刀,凑近案几前。
“想不想学着写字?”谢见君温声问道。
小少年点点头,没拒绝,“只、只教我写、写云胡就行。”。
谢见君微微一怔,浅笑着道了句,“好”。
他拉过云胡,挨着自己身前坐下,提笔在砚台上点墨,跨过他的后背,握住小少年纤细干瘦的手指,一笔一划,带着他在纸上写下“云胡”二字。
“瞧,写起来是不是简单许多?”,他微微歪头,眉眼间多出几分温柔。
云胡闻声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世间嘈杂尽数散去,只余着一颗滚热的心,跌落胸膛里,胡乱地跳着,踏碎了一池的波澜。
第36章
晨曦初露,天色微明。
三人并排躺在炕上睡得正熟,小满崽整个滚进谢见君怀里,八爪章鱼似的扒着他的腰,云胡躺在他俩身侧,手里小心翼翼地只攥着谢见君的一边衣角,身子蜷缩成一团虾米。
这是从他生病那日后才有的习惯,起初谢见君只当是意外,起早衣袖扯着的次数多了,他才心下了然,想必是云胡夜里害怕,便索性随他去了,有时会特意平躺着,为了让云胡更趁手些。
但云胡也只敢在他睡着后,才会摸索着去攥住他的衣角,而后侧躺在他身侧,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安然睡去。
窗外噼啪的鞭炮声乍起,谢见君猛地从梦中惊醒,单手撑起身体,满崽窝在他怀里,吓得身子一激灵,眼圈揉得通红,憋着小嘴,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可怜模样,云胡也被这铺天盖地的动静惊得跟着坐起身,睡眼惺忪,脑袋还不甚清明,手里还攥着谢见君的衣角,茫茫然往屋外看去。
鞭炮声未停,谢见君将满崽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捂住他的双耳,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小家伙被吓得不轻,双眸紧紧闭着,哼哼唧唧的,鼻音都带上了潮气。
“没事,没事,不怕。”谢见君垂眸轻吻着他的额发,小声地安抚他。
云胡给他二人裹紧被子,自己套上棉衣,下炕拨弄火炉里的柴火,烧了一整夜,屋里已不似睡前那般暖和了。
哄了好半天,只待鞭炮声弱了,谢见君才将人放开,满崽从怀里探出个脑袋,张着手,哭嗒嗒地闹腾着让云胡抱,还要云胡给他梳好看的发髻。
谢见君顺势腾出手给他穿上棉衣,趁着他俩梳发的功夫,去灶房里擀皮儿包饺子。
馅儿是昨日就调好的豆腐素馅儿,大年初一早起吃上一顿素饺子,这一整年的日子都过得素素静静,顺顺当当。
他?起一勺馅儿,添进饺子皮上,将两处弧边一对折,双手捏住边缘,稍稍一合拢,一个圆润饱满的饺子就捏成了型。这包饺子手法还是当初跟着奶奶学来的,老太太一把年纪,眼睛都花了,手却灵活的很,捏着饺子皮,团在掌心里折两下,捏出来的饺子,肚子撑得溜圆,像个金元宝,他跟着练了好久才学会。
素饺子皮薄馅儿散,一下锅,就煮破了好几个,好在云胡和满崽也不是嫌弃的人,捧着碗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盘,放筷子时还齐齐打了声饱嗝。
吃过早饭后,因着要出去拜年,云胡给满崽又换上了新棉衣,那日溅上雪泥的月白长袄被他重新拆洗干净,收进包袱里,就等着今个儿正好穿。小家伙头顶扎着双发髻,脖子上围着白绒绒的兔毛围脖,一双乌黑的星眸里满是笑意,跟在俩人身后,垫着脚一蹦一跳的,瞧着就招人稀罕。
往里长家走的路上,遇着探亲拜年的人家,个个都夸赞满崽白净秀气,说谢见君将养得仔细,连云胡身形都瞧着圆润了些。
等到了谢礼家,谢见君叩开门,谢礼笑着迎了出来,先是给满崽手里抓了一把糖果子,小家伙得了糖,双手抱拳,连连说了好几句过年的吉祥话,眉眼笑弯成一轮月牙。
谢礼喜得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忙拉开门闩要迎他们三个进屋子坐一会儿。
谢见君探头一瞧,院子里屋子里都挤满了乌泱泱前来拜年的农户,闹哄哄地落不下脚,便只站在门口同谢礼说了几句年话,便婉拒离开了。
从里长家出来,又去了趟福生家里。
福生爹前些年就过世了,村子里统共也没有几个亲戚,过年都只是福生和他娘孤零零的俩人,谢见君来时,他二人刚吃完饺子,盘腿坐在炕上嗑瓜子说着闲话。
听着敲门的动静,福生趿拉着布鞋出门,见谢见君带着云胡和小满崽过来拜年,二话不说就将人请进了屋子里,洗净了茶杯,煮上一盅清茶。
福生娘从斗柜里掏出晒干的柿饼,院子里有颗柿子树,每每秋日便结了一树的果子,红彤彤的,似是挂满了红灯笼,等着拿竹竿打下来,削去外皮,麻绳吊着柿子蒂,挂在屋檐下,晾上个把日头,只待外皮挂满一层白岑岑的糖霜,那会儿再吃起来既软糯又清甜。
前段时日,满崽和小山蹲坐在院门口石阶上吃的柿饼,就是她晒好送来给云胡当零嘴解馋的。
福生一向不爱吃这粘牙的柿饼,她自个儿一人也吃不得多少,有村里婆子过来串门子,她便端出来招待。
眼下家里还余了些,她往云胡和满崽手里都塞了一个,招呼他俩别客气,想吃什么自己拿什么。
见谢见君和福生俩人坐在一起聊事儿,她便拉上云胡闲唠家常,不过小半年光景,如今的云胡稍稍褪去了先前的怯弱,虽是还有些畏缩,但瞧着落落大方了,脸上也见了笑意。
云胡以往不曾出门拜过年,更甭说像现在这样,被长辈拉着手,柔声柔气地说着家长里短的贴己话,他受宠若惊,一口柿饼子噎了嗓子眼儿,他用力地吞咽了两下口水,黏腻的柿子红瓤卡在喉咙间,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喝点水,温的”,面前冷不丁递过一杯白水,云胡怔了怔,抬眸望去,是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谢见君。
他被噎得喉咙发紧,连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来,立时接过杯子,仰头猛灌了一口,好歹将柿子咽了下去。
谢见君眼眸余光一直瞧着云胡,见他神色都舒缓了下来,才敛回视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同身边福生闲聊。
听福生说十月左右,就要轮到福水村的汉子去服徭役了。这服徭役三年一轮,建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都得看县老爷届时作何打算,他们这些个老老实实的农家子也只能听从县老爷的安排。
不过,这往年征役,村里都有出钱代役的人家,毕竟家底儿富裕些的农户,都不愿意白遭这个罪,只是今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小坐了片刻后,一盘果子吃了个见底儿,茶水喝得都涨饱了肚,谢见君带着云胡和小满崽,三人起身告别。福生母子送他们到门口,一个劲儿地招呼他们在家里闲着无事就再过来耍。
今日同福生娘说了好些话,又从她那儿得知村里好些婆子哥儿都在家绣帕子,打络子,可以拿去镇子上的绣庄换银钱,云胡有些兴奋,想着不卖豆腐时,他也不能在家闲着,打个络子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还能换上几文钱,虽是不多,也能让谢见君轻快些。
他私下里同福生娘说好了,待他做完绣活,便托福生娘一道儿帮忙送去绣庄。
往回走的路上,行至岔路口,谢见君要去许褚那儿瞧瞧。昨日除夕,虽是提着酒菜走过一趟,但一想起昨夜许褚失魂落魄的神色,他这心里总也不安宁。
好在今个儿学堂里的孩子都过来给许褚磕头拜年,谢见君到时,院子里,许褚被孩子们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瞧着神色比昨日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见他脱不开身,谢见君站在门口,冲他微微躬身,行了个年礼后就没继续在叨扰。
回头碰上大虎一家,一问才知竟是要来给自己拜年,谢见君面露诧色,连连直说“叔伯婶娘怕是要折煞我了!”
“哪里的话,年前你和福生下河帮我们找孩子那事儿我们一直记挂在心里呢。”大虎爹难为情地搓搓头,他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谢见君是读过书的,别是笑话他大老粗才好。
垂眸瞥见自家那“逆子”正同满崽,两小只挤眉弄眼做鬼脸,他一巴掌拍上大虎的脑袋,“胡闹,还不向你见君哥问好!”
大虎挨了一巴掌,人也老实了,对着谢见君正经行了个礼,拜了年。
谢见君有日子没见着他了,寻常都是云胡出去寻在村里野的满崽,他倒是甚少同这些个孩子接触,他弓背揉揉大虎略有些扎手的脑袋,“大虎长高了呀!”
大虎闻声,眼前一亮,“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谢见君失笑。
“满崽也长高了。”小满崽不甘示弱,同大虎站在一起,比量起个头来,招来身边几个大人朗声大笑,直说这半大小子就是好胜心太强,不过是长个子罢了,竟还比拼起来。
就连一直不作声的云胡都止不住笑,躲在谢见君身后,肩膀抖得跟筛子似的。大虎娘眼尖,一眼就瞧出云胡穿着的新棉衣不便宜,不似他们身上的布料粗糙,光是看着就觉得软和极了,倒是真同村里人说的那般,小哥儿也过上了舒心日子。
只是这好日子,也是他们俩人含辛茹苦白手起家奔出来的营生,这做豆腐有多辛苦,别人不晓得,大虎娘是知道的,早早天还没亮就得起来忙活磨豆腐,她时常见谢见君背着竹篓去村外卖豆腐,赶上下雨下雪,路不好走时,也没见他歇息,人家云胡能穿上新棉衣,也是他家夫君疼夫郎,旁人羡慕不得,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因着大虎一家还得去趟福生家,几人略寒暄了两句便在岔路口分开了。
————
谢见君先行回家里把炉子升起来,没半个时辰,云胡带着满崽进门,俩人脸上都是笑意,兜里撑得鼓囊囊。
云胡见了他,还从自己小布兜里往外掏果子,都是小山娘走时塞给他俩的。小山娘本想要留他俩在家里吃顿饺子,但云胡惦记着谢见君自个儿在家,便婉拒了。
“留着吃吧,不用给我。”谢见君将果子推还给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红纸包,先是递给了嘴里啃着糖果子的满崽。
“压岁钱?!”满崽一蹦三尺高,声音里带着欢愉的颤音。
“对,是给我们满崽的压岁钱,希望小满崽一辈子都没有忧虑,任何时候,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谢见君莞尔笑道。
“阿兄,那我能吃糖吗?”,满崽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不能。”,谢见君立时拒绝,没给小家伙留一点做梦的余地。
小满崽瘪瘪嘴,“阿兄骗人~”
谢见君失笑,手指轻蜷,勾了勾他粉扑扑的鼻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云胡时常偷着给你拿糖吃!”。
家里存着饴糖的罐子,他都存放在柜子的最高处,每每打开柜子翻找东西,掂量掂量那饴糖罐子都见轻,自然知道是这小家伙偷吃的。
无关紧要的事儿,谢见君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糖罐子见了底儿,他便买了再添上,故而到这会儿,满崽才知道,他吃糖的事儿早就败露了。
被点到名的云胡猛地打了个激灵,小鹿似的圆溜溜的眼眸偷摸打量了一眼谢见君,瞧着他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拍拍胸脯,稍稍松了口气。
“喏,这是给你的。”谢见君将另一个红纸包递到他面前。
“诶?我、我也有?”云胡诧异地张大了嘴,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那是自然。”谢见君抿抿嘴,握住云胡的手腕,将红纸包的银钱放在他的掌心里压了压,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知道新年说什么合适,唯愿你万事胜意,平安顺遂。”
云胡眼窝子一抹灼热,他忙垂下脑袋,攥着红纸的掌心不断地收紧,心头烧起了冉冉篝火,连眼前都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
他听懂了,谢见君希望他万事都能胜过自己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但没有人知道,他所期望的,是谢见君所行之事,皆能得偿所愿。
第37章
得了新年的压岁钱,小满崽喜不自胜,将红纸包着的十个铜板又存放进自己的小布兜里,搁到耳边,轻晃了晃,铜钱碰撞,叮当作响,他高兴坏了,围着云胡和谢见君又蹦又跳,圆圆的脸蛋映着红光,像是秋日里熟透的山柿子。
“好了好了,转得阿兄眼都花了。”谢见君将陀螺似的小满崽扯住,温声慢语地同他说道,“如今过了年,你便是年长一岁,可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没有没有!娘亲说了,要过了生辰才算是年长一岁呢!”满崽忙替自己辩解,有阿兄和云胡,他一点都不想长大。
“哦?”谢见君愣了愣,冷不丁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这小家伙的生辰,他眉眼弯了弯,轻笑着开口试探道,“左右不过也没有几日了,四舍五入算是年长一岁了。”
“阿兄欺负人,我生辰还早哩!”小满崽急惶惶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我是五月初五的生辰,这还有…这还有…”他细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
五月初五?端午节…谢见君默默地记下了,他顿了顿声,“你这小脑袋瓜还能算明白?到底还有些时日呢,甭算了,阿兄替你记着呢,只待你生辰的时候,阿兄带你跟云胡去镇子上下馆子吃一顿,可好?“
下馆子?!这可是满崽想都不敢想的,他立时扑进谢见君怀里,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兄天下第一好!”
谢见君失笑,“一边去,别在这儿拍我马屁!”,说着,他转头看向打刚才收了他压岁钱,就一直没说话的云胡,“云胡,你又是何日的生辰?”
云胡身子一僵,似是想起了劳什子难为情的事儿,他张了张口,支支吾吾了片刻,却是什么也没说。
“云胡,你怎么了?”最先发现他异常的满崽,一步步凑近,贴在他身旁,稚声稚气地仰着头问他。
云胡摇摇头,抬眸对上谢见君同样关切的眸光,“我、我不过生辰、”
谢见君咋舌,暗恼自己问的太直白了,这半年来,云胡家的情况多多少少他也知道了个差不离,他该同旁个人私下里打听打听的,这般顺口问出来,可不是揭他的伤疤嘛。
小满崽不懂这些弯弯曲曲暗藏的道道儿,他扯扯云胡的衣袖,“云胡,你说嘛你说嘛!我和阿兄给你过生辰。”
“我、我、”云胡眉头紧皱在一起,好半天,才从齿缝间艰难得吐出几个字,“就、就是今天。”
“这、晚、晚些我给你煮长寿面。”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不、不用、我生辰、不好、”似是想到了什么,云胡脸色白了白,“我娘生我时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村里都说、都说我命格硬、生辰不、不吉利。”
愈是说到后面,云胡的声音愈小,谢见君凑近才听完了一整句话。
他喉结滚动两下,忍不住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一二,又觉得自己这般行径实属唐突,末了,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早该能猜到的,一日一夜的难产,生出来是个哥儿,加之神算子早早定下了他克父克母的命数,这样一个孩子,即便再乖巧懂事,照着老牧家两口子随意就能将自个儿孩子,卖给一个傻子做夫郎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惦记着给他过生辰。
他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才娓娓说道,“云胡,这话现下说有些晚了,但我还想让你知道,没有一个孩子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如果有,那也不是你的错,是为人父母,不曾护佑你。你的生辰,莫得不吉利这一说。”
云胡怔怔地看向他,似是在努力消化着他的话,半晌,他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兴、兴许是这样吧”。
谢见君探出的手到底还是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手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头,再开口时,却冷不丁冒了一句,“云胡,我出门一趟。”
“诶?哦、”云胡茫茫然应声,反应过来才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谢见君为怕他担心,每每出门前总是同他先知会一声,并告知自己要去哪儿,大抵何时回来,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套上外衫便出门去了,一旁的满崽还没从收到压岁钱的兴奋中回过神来,他家阿兄就没了影儿。
罢了罢了,云胡安慰自己,谢见君是个大人了,又一贯有自己的想法,真要论起来,他也无权过问,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况且谢见君都答应他了,说晚些回来给他煮长寿面吃。
————
出了家门,谢见君直直地往河边去,他心里有些烦躁,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待一会儿,好捋一捋自己一团乱麻的心绪,河岸边,最是合适不过了。
自年前大虎掉进河里之后,这里许久不见有孩子们过来玩了,天寒地冻,水凉得刺骨,也没有人会在年初一跑来浣洗衣物,他坐在河岸边稍平整些的大石头上,随手捏起地上的小石子,扬手往河里投去。
小石子掉落在冰面上,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洼,咕噜咕噜地滚向河中心,连带着谢见君的思绪都跟着跑远了。
大抵是自幼成长在父母性情温和,彼此相爱且和睦的家庭里,接收到的教育也多是“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的君子之道,云胡至此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是他从前不曾了解过的生活。
相比较云胡爹娘的磋磨与漠视,他的父母待他和见宁可谓是醇厚仁爱。多年以来,一直宽和地包容着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并未有过任何干涉与控制,从来都只是尊重,以及引导。
即便后来得知了他的性取向,亦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并慎重其事地教导他,感情这种事情,真心最为重要,莫要去辜负他人的心意,也不可委屈了自己的真心。
也正是如此,旁人眼中对任何事情都运筹帷幄的他,唯独在感情上笨拙得像是没开情窍的毛头小子,以至于来这里以前,连场像样的恋爱都不曾谈过,这小半年又因着成日里为了生计奔波,更是顾不得琢磨自己的那点真心如何托付出去,又会承得谁的心意。
眼前冷不丁闪过云胡略带浅笑的面容,谢见君思绪骤乱,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呼吸都难以稳持住,他轻摇了摇头,禁不住自嘲一笑,扯远了扯远了,自己如今两袖清白,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又如何给旁人徒添烦恼?
他拍了拍被冷风吹得麻木的脸颊,手肘支着脑袋,开始合计起云胡的生辰该如何过。既是已经知道这事儿,就没法让他的生辰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结束。
一碗长寿面实在是太过于单薄,但现下时间又仓促了些,顾不及准备什么像样的生辰礼物。
谢见君闭眸沉思半刻,猛一拍大腿,有了!
————
快到晚饭时候,谢见君才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进门时一身寒气,连羽睫都挂上了晶莹的白霜。
他搓搓手,脱下冻得僵硬的棉衣,搭在火炉前,猛哈出两口白气。
“我、我去给你倒杯、热、热水来。”云胡见状,忙不迭扔下手中的针线,披上棉衣就往屋外去,他在家心不在焉地绣了一下午的帕子,几次落针扎到指腹见了血,连满崽都看不下去,直说云胡若是担心阿兄,出门寻寻他便是。
“麻烦了,云胡。”,谢见君冲他的背影道了声谢,回身对着嫌他身上寒森森,不肯往他跟前凑的满崽招招手。
“满崽,阿兄问你,平日里云胡待你如何?”
“那自是好得不得了,阿兄是天下第一好!云胡是天下第二好!”小小年纪还不懂何为人情世故的小满崽,只知道谁待他好,谁就是大好人,眼下听谢见君这般询问自己,他毫不迟疑地说道。
“那阿兄是不是教过你,承过别人的情分,要学会报答?”谢见君继续谆谆“诱导”。
满崽茫茫然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眸中写满了迷惘,不晓得他家阿兄突然同他说这个作甚?
“云胡平日里待你这般好,今日他的生辰,我们满崽是不是可以帮阿兄给云胡过生辰?”
“要过生辰!”满崽兴冲冲地高呼起来,被他家阿兄一把捂住嘴。
谢见君手抵在唇边,做默声状,“这是咱们俩之间的小秘密,若是提早让云胡知道了,就没有意外之喜了,懂吗?”
满崽脑袋点得更用力了,俨然自己已经进入了角色。
谢见君见“洗脑”得很成功,抬眸往屋外瞧了一眼,没瞧着云胡,他半蹲在满崽跟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嗯……嗯……嗯嗯嗯……”满崽煞有介事地应着,努力地挺直了小胸脯,意图告诉他家阿兄,他是很可靠的。
将自己要嘱咐的话说完,谢见君伸出小拇指,同满崽拉勾,二人眼中都闪过一抹狡黠。
云胡端着热水姗姗来迟,之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才进屋,是因为先前烧开的水有些温了,他想着谢见君在外面冻了一下午,可得喝些热的暖暖身子,复又生了灶火,将水烧开了一茬。
谢见君接过碗,略一吹凉,灌了一海碗下肚,他围着四周的几个村子转了大半日,这会儿渴得嗓子眼儿都要冒烟了。
他抹了把嘴,将炉火烘烤得热乎的棉衣重新套上,“起风了,你们在屋里待会儿,我去煮面来。”他特地赶着这个时候回来,就是为了给云胡煮长寿面。
云胡早就擀好了面条,正铺在竹篾上晾着,谢见君进灶房点灯,扫了一眼,擀得还是他最爱吃的细面。
他心下一暖,晌午那心底里不知名的悸动又丝丝拉拉地翻涌起来,他用力地咳了下,压下了心头这股子没由来的悸动。
灶火刮刮杂杂,舔舐着漆黑的锅底,谢见君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小罐荤油,起锅打落了三个鸡蛋,待边缘煎得金黄焦脆,他盛到盘中,起锅重新烧开一锅汤,将细面丢进去,拿筷子稍稍一搅和。
油滋滋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闷在屋里取暖的两小只都循着香味摸了过来。
“再等个一盏茶的功夫,马上就好了。”谢见君轻叩门扉,嘱咐门外的两小只。
没多时,长寿面端上了桌。
煮面的汤底用的是昨日吃剩的鸡架熬煮的,奶白奶白的汤里卧着一个油亮的煎蛋,还有几抹青绿,谢见君用胡萝卜刻了“生辰吉乐”四个字,铺在鲜香的面上。
见云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字,他窘迫地挠挠头,“我这刻东西的手艺到底是比不得你,你可别笑话我,只是图个吉利罢了。”
云胡眼眸阵阵发酸,紧攥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泛白。
“谢、谢谢”,他重重地搓了把脸,抹去脸颊上的潮湿,从自己面前的长寿面里叨起几根面条,分给谢见君和满崽,“我、听老木匠说、说吃到长寿面的人、也、也能长命百岁!”
“行,那我们也厚着脸皮沾沾云胡你的喜气。”,谢见君轻笑着夹起那筷子面,续进嘴里。
云胡揉的面条筋道紧实,浸透了浓醇的鸡汤,吃起来满口都是丰腴的肉香,惦念着晚些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办,他吃的很快,一碗鸡汤面下肚,浑身都舒坦下来。
云胡倒是吃得很慢,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叨,垂下的眼眸盯着碗里的面出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谢见君放了碗筷,一直看着云胡将长寿面吃完,才冲着满崽使了个眼色,急匆匆地又出了门。
不多时,云胡从灶房里洗完碗筷出来,满崽不由分说地拉上他就要出门,说自己想去河边玩。
“天、天黑、明日白天、白天再去。”云胡朝着院子外瞄了两眼,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是危险,说什么不肯带他出门。
小满崽急得脑袋上冒了细汗,不出门咋行!阿兄交代给他的事儿还没做呢!他提上棉鞋,闷着头一溜烟儿跑出了屋子。
“满崽!”,云胡呵不住,往身上套件棉衣的功夫,人就没了影儿,他忙不迭拿上满崽的夹袄就追了出去。夜里的河边那般危险,满崽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他如何跟谢见君交代!
他快跑几步,等追着满崽身后跑到河边时,原是漆黑的河岸边“砰砰砰”炸起几声巨响。
乌幽幽的夜幕里绽开了连绵的焰火,仿若千树花开,犹如星雨点点。
谢见君颀长毓秀的身形隐在漫天绚丽的焰火下,温润的眼眸勾起浅浅的笑意,
“云胡,生辰吉乐!”
第38章
云胡怔怔地站在原地,脑袋里轰的一下炸开,他眼底微微发亮,隐隐有潋滟的水光,藏不住的喜悦如潮水般翻涌上心头,片刻,才张了张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可话赶到了嘴边,却只能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跌跌撞撞地长到十七岁,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生辰,是被人惦记着,放在心里好生对待的生辰。
凛冽料峭的冬夜,云胡站在光灿灿的焰火下,满身暖意。
没一会儿功夫,焰火转瞬即逝,等他回过神来时,河岸已重新归于平静。
谢见君敲碎河边的浮冰,打上来几桶水,浇灭了零星的几点火星。
他一下午跑了三个村子,年初一没有小商贩出摊儿卖杂货,便找有孩子的人家打听,这才凑齐了这一堆焰火,比起前世他见过能照亮半边天的盛大的烟花,这些还是稍显寒酸了点。
“今个儿仓促了些,未来得及给你好好准备准备,等着明年你过生辰的时候,定然不会像如今这般潦草凑活了。”说不上什么来,谢见君只想着让云胡在往后的每一个生辰里,都能过得像今日一样,高高兴兴。
“明年…”云胡低声重复了一句,一贯怯弱的眼眸中乍然飞出一抹希冀。他抿抿嘴,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见君说还会给他过明年的生辰,这比看到了焰火,更要让他雀跃!
以前,老木匠曾同他说过,这人过日子,总归是要有些盼头的,有盼头,才会过得更有劲儿,如今,明年和小满崽,和谢见君一起过生辰,便成了他不可动摇的盼头。
————
闲适日子一晃而过,出了正月,福水村的农户们又过上了以往忙忙碌碌的日子。
初春回暖,群山遍野漫起一片新绿,细碎的小黄花争前恐后地抽枝冒芽,一簇簇挂满枝头,风一吹微微摇曳,占尽了春日里的别样风情。
农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一早,天将蒙蒙亮,满崽不等人唤,就早早穿戴好衣裳。今个儿四方镇子上有花朝庙会,昨晚上他家阿兄许诺过,要带他和云胡去庙会上凑凑热闹。
细溜溜的小短腿跨过还熟睡的二人,在炕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踱去,一刻也不肯消停。
谢见君被折腾得美梦尽散,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睁开一条细缝,眼见着窗外的天还擦黑,连鸡都没打鸣,担心吵醒睡着的云胡,他翻了个身,一把将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小满崽撂倒,拿被子裹起一团,压进自己怀里,任满崽摸摸他脸颊,扯扯他耳垂也不睁眼,还腾出手来,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将怀里的小人又哄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睡饱了的谢见君精神头十足,他坐起身来,抬手抻了个懒腰。云胡慢悠悠地跟着转醒,瞧着躺在炕上还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满崽,一身外衣穿戴得整整齐齐,连一向歪歪扭扭的绳结都打得仔细,惊得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眼睛。
谢见君侧身笑着同他低语道,“这小崽子起早自己穿好的,在炕上闹腾来闹腾去,被我逮着,又给他哄睡了。”
云胡抿嘴偷笑,“许、许是惦记着去、去庙会呢、我、我把他唤起来吧、也该醒了。”
“行,我去熬点米粥,吃完咱们就走。”谢见君轻手轻脚地从满崽手中,抽出自己被揉搓得满是褶子的外衫,翻身下炕,掀开棉布帘子往屋外走。
不多时,被云胡叫醒的满崽噔噔噔跑进灶房里,“阿兄你太过分了!”,粉扑扑的小脸儿气鼓鼓的,像个小仓鼠,噘着嘴,摆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瞧着就可爱极了。
谢见君憋着笑,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尖,“我如何过分了?可是你自个儿睡着的。”
满崽更气了,一头扎进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云胡怀里,嚷嚷着让云胡替他说句公道话。
“下、下次我们不睡了!走、走、回屋给、给你梳好看的发髻。”云胡半哄半骗地将小满崽带出了灶房,扭头冲着谢见君狡黠地眨眨眼。
谢见君神色微怔,直觉自那日生辰之后,云胡一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素日畏缩的脸上偶尔也有了别样的神态,他一脸笑意遮不住,张了张口,默声道,“去吧。”
没了“碍事儿”的人,他煨上薄米粥,从屋檐下的小布兜子里掏出两个鸡蛋,打散后混进了杂面糊。从卖豆腐开始,他便不在拿鸡蛋去换银钱了,家里两小只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得吃点硬实的东西。
偶时他起锅煮上两个白水蛋,满崽一个,他和云胡分一个,偶时又拿荤油煎得焦黄,往汤面中一卧,油滋滋香喷喷的,连云胡都能多吃上半碗面。
掺杂了鸡蛋的杂面糊筷子撩起来愈发浓稠,他搁在一旁,重新烧开了一锅水,将荠菜开水里滚过一遭,这是前两日,云胡和柳哥儿上山挖的野荠菜,还新鲜着呢,他攥干水,剁碎了拌着在面糊,糊在锅壁上,烙了几张野菜饼子。
野菜饼子松软鲜香,浸着荠菜的鲜嫩清爽,再沾上他特地调制的酱汁,小满崽一口一大块,吃完才暗暗懊悔起来,这肚子都塞得满当当,一会儿去镇子上要吃不下花朝米糕了!
他躺倒在炕上,枕着云胡的大腿翻来滚去。云胡一面护着他,怕他扑腾起来掉下炕,一面眼神还直直地惦记着盘子里的荠菜饼子,下筷子时,手滑了几次都没能夹起来。
谢见君叨起一块饼子放在他碗中,手里的筷子轻敲了敲桌角,神色略有些严肃,“满崽,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小满崽立时起身,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腰背,乖顺地贴在云胡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湿漉漉如小鹿一般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谢见君无奈,又有些好笑,
云胡乍一听他的语气不对劲,悄没声地挪了挪身子,将满崽结结实实地挡在后面,垂眸怯生生地咬着筷子头,再不敢去夹碗里的菜饼子。
谢见君更觉好笑,他这还没说什么呢,偏偏这一个两个的,拿他当洪水猛兽一般惧着。
“快些吃,一会儿还得出门呢。”他勾了勾唇,眉梢挑起一丝清润的笑意。想着今日出门逛庙会就是图个高兴,莫得让这两小只一整日都惴惴不安,玩不尽兴。
危险解除,俩小只紧绷的肩膀才松缓下来,云胡更是将菜饼子一把塞进嘴里,“吭哧吭哧”猛嚼了两口,皱着眉头用力地往下咽,“我、我吃完了、可以、可以、咳、咳咳、”
荠菜饼子噎了嗓子,他锤了锤胸膛,咳嗽了两声,灌下一杯谢见君忙不迭递过来的温水,将饼子濡湿了咽下肚儿。
这一番小插曲过后,三人出门时,大路上熙熙攘攘,放眼望去,都是结伴去四方镇逛花朝庙会的人家,姑娘和哥儿们发髻上簪着一簇簇娇美的花枝,各个脸上都瞧着喜气洋洋的。
云胡也折了几根花枝,他手巧得很,花枝子在手中转了几个弯,一顶花环就编了出来,他将花环给满崽别在脑袋上,以防他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地把花环弄掉了。
“云胡,阿兄也要带花环!”,小满崽一视同仁,他有的好东西,他家阿兄也得有。
云胡无措地看向谢见君,心底生出一丝胆怯,他哪敢给他戴这姑娘和哥儿才稀罕的小玩意儿,却不成想谢见君笑着半蹲下身子,脑袋微微垂着,刚刚好是他抬手就能够着的地方。
他呆愣了一刹那,看了眼手里密密匝匝扎着花的花环,又不敢相信地望了望面前的人,末了,抬手颤巍巍地将刚编好的花环,小心戴在了谢见君的头顶上。
谢见君抬头,缀满花的花环瞧上去有些滑稽,招来一旁经过的姑娘们捂嘴偷笑,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微微拨弄了下脑袋,歪头冲着身侧并肩走着的云胡,轻笑着问道,“好看吗?”
“好、好看。”云胡点点头,乌黑的眼眸中映着浅浅的笑意。
“云胡骗人,阿兄傻傻的……”,朴实纯真的小满崽撇撇嘴,一语揭穿了云胡的“谎言”。
云胡的脸颊登时臊得通红,手指磋磨着衣角,头都不敢抬。
谢见君“噗嗤”一声,朗声大笑起来,连脑袋上的花环都跟着颤了颤。他手指轻弹了弹满崽的脑门,“小兔崽子,胆儿肥了,都敢说你阿兄坏话了。”
满崽捂着脑袋,一阵吃痛,蹬蹬蹬小跑出老远,回头冲着俩人吐吐舌头,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
谢见君假意不理他,垂眸同脸颊绯红的云胡,唠起了闲话。
“云胡,等再攒上几个月的钱,咱们去买头牛吧。”,前些日子闲时,他同云胡清点了下家中的银钱,短短小半年,他们就攒足了小二两银子。若是今年卖豆腐的营生顺顺当当的,收完麦子赚来的钱足够能买一头牛了。
“诶?买、买牛!”,云胡刚刚从被满崽直言不讳点出来的窘迫中,回过神来,转头就被谢见君的话,惊得神色都有些呆滞住了。
“对,过年时,我便托福生哥帮忙问过,村子里自家养的牛,便宜些三两银子就能买到。福生哥说他有门路,倘若咱们真有意,他就给打听打听。”,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说道,买牛这个事儿,他虽从年前就开始琢磨了,但如若不是手里有了余钱,日子又莫得刚穿来时的拮据,这话,他还得压一压再跟云胡商量。
“你、你觉得合适、买、买就是了、不用、不用担心钱、我也、我也有银钱、”,云胡磕磕绊绊地嗫嚅道,自从知道绣帕子打络子可以拿到镇上绣庄换钱后,他心里也没有那般紧迫了,想着买牛的银钱不够,他还有谢见君平日里塞给他买零嘴和置办家用的银钱呢。
听了他的话,谢见君脸上的笑意更甚,只当云胡说的是自己三天两头塞给他的银钱,“不用担心,光是卖豆腐的银钱,攒攒就足够了,至于你的那些,就自个儿留着用便是。”
云胡点点头,没再坚持,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等过些时日,福生娘去镇子上时,就托她将自己偷摸打的几个络子拿去换银钱,好添备给谢见君买牛。
左右现在院子里的牛棚一直闲置着,等着将牛棚重新休整休整,买头牛回来,之后下地里播种收麦子,就不用总麻烦福生哥了,早上磨豆腐时,牛也能帮着推磨,谢见君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他的肩膀处好几次都被粗糙的磨扣给磨破了皮,夜里习字时,一抬肩膀就禁不住倒嘶凉气。
云胡看在眼里,心头酸酸涩涩总不是个滋味,平日里便主动抢着帮他推磨沥浆水,想着自己多干些,谢见君就能少干点,若是等之后真买了牛回来,他就能更轻快一些。
————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声中,三人走到了四方镇。
镇子上果真要比村里更热闹。花树上挂满了祈福的五色彩笺和红绳,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团锦簇的花团,引来满崽阵阵惊呼,当真是好看极了。
茶楼的二层长廊上,年轻的姑娘们手捧着竹编的绣球,唱着婉转悦耳的山歌,眸光不住地打量着青石街上过路的汉子们。
“阿兄,满崽也要绣球!”,满崽手指着那捆着大红喜绸的绣球,兴冲冲地跟谢见君吆喝道。
谢见君一手牵着泥鳅似的的满崽,一手握着云胡的手腕,边穿梭于乌泱泱的人群中,边打趣他道,“小崽子,这绣球可不兴要。”。
方才他还见楼上一俊俏姑娘将绣球抛给了过路的一个壮实小汉子,俩人隔空对视,眸中情意缱绻,这抛的哪里是绣球?分明是月老牵的红线呢。
话音刚落,绣球腾空而起,明晃晃直冲着谢见君砸了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抱起满崽,小家伙张开手,绣球落了他满怀。
正准备扬声喝彩的围观人群都怔住了,吉祥的话哽在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说不出,咽不下。
“小郎君,为何不接我的绣球!”,二楼长廊上绣球的主人不满地嗔怪道,她嗓音清甜绵软,浸着些许的撒娇和撩人。
云胡没由来的一阵紧张,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指缝间悄悄溜走。他冷不丁看向谢见君,眸底划过一丝慌乱。
只见谢见君躬身作揖,“姑娘好意,恕小生承不得情,愿姑娘另觅良人。”,他略带歉意的面颊上氤氲着几分温柔,细瞧之下,这份温柔里却带着淡漠的疏离。
“小郎君可是有了良人在侧?”女子不死心,追问道。她在这站了许久,街上来来往往好些个男子,可都不如这小郎君模样生得俊俏,能入得她的眼。
谢见君笑而不语,将绣球交于茶楼小二,拱手致歉,转身牵起小满崽和云胡,三人缓缓而去。
云胡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稳稳落了地,他紧攥的掌心里尽数是潮湿的汗意,连指甲钳进肉里都不曾察觉。一抹小确幸洋洋洒洒地摸上心头,他眼眸低垂,纤长的羽睫遮挡住嘴边的笑意。
走出老远,只听着先前安静下来的茶楼又热闹起来,满崽恋恋不舍地看了在半空中抛来抛去的绣球,咬着手指,稚声稚气地仰首问谢见君,
“阿兄是因为有了云胡,所以才不接那个姐姐的绣球吗?”
谢见君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因着满崽的一句稚语,连耳根都漫起绯意的云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第39章
谢见君点、点头了?
云胡有些愣怔,眼神里尽数是困惑。他晃了晃神,只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抬眸对上谢见君噙满笑意的眼眸,他呼吸一窒,心里愈发笃定,肯定是、肯定是看错了,谢见君怎么可能会点头,他不接那姑娘的绣球,恐怕只是嫌麻烦而已,怎么会是因为自己呢?
谢见君被他直愣愣不加掩饰的眼神,瞧着一阵心虚,担心是自己方才逾距了,他别开脸,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
一时气氛安静得诡异,小满崽瞪着一双乌黑的圆眸,看看他家阿兄,又瞅瞅云胡,半刻,他咂摸咂摸嘴,扯扯谢见君的衣袖,“阿兄,我想吃花朝米糕了。”
被小崽子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的谢见君,登时就牵起满崽的手,语气故作轻松道,“这就带你去买,小馋猫。”
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人没有跟上来,他回首见云胡还空茫茫地站在原地不动弹,眼眸低垂兀自出神,忙招招手,扬声唤道,“云胡,愣着作甚?快来买花朝米糕了。”
“来、来了。”云胡应承一声,猛地摇了摇头,双手用力地拍了拍两颊,似是才醒过神来,他快走两步,追上了两人。
糕点铺子跟前乌泱泱的排满了人,大家都赶着这个时候来吃这一口鲜。
谢见君让云胡带着满崽去一旁找个宽松地儿等着,自己等了一刻钟才排到铺子前,琳琅满目的花朝米糕摆满了糕点铺子的柜台上。
说是花朝米糕,他瞧着倒像是后世的鲜花酥饼,圆溜溜的巴掌大小,外层裹着米黄的酥皮。
“这位公子,这可都是我们早起趁着朝露采来的新鲜花瓣,用的都是上乘的白面烤的酥皮,你瞧着,酥脆着呢。”
小二一脸喜气洋洋地同谢见君介绍着,花朝米糕的甜香味直窜鼻息。
“麻烦给我装五个吧”谢见君从小荷包里数出来几个铜板递给小二,接过了他油纸包好的米糕。
满崽等得着急,围着云胡滴溜溜地蹦跶着打转,“云胡,阿兄好慢,怎么还不回来。”
“就、就快了。”云胡也盼着谢见君快些回来,他扶着墙,踮着脚尖往糕点铺子门口的人群中张望,眼见着谢见君挤出人堆,冲他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回、回来了、”他兴奋地高声道,连神色都变得鲜活起来。
“久等了,人稍稍多了些…”谢见君小跑着走近,“快些尝尝,刚出炉的米糕,还热乎着呢。”说着,他解开麻绳,从里拿出两块米糕,给云胡和满崽一人分了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
塞满了花瓣馅儿的花朝米饼层层起酥,咬起来“咔嚓咔嚓”的,浓郁的花香渗入了酥脆的酥皮中,一口下去,满口都是春日里的味道。
花朝米糕刚下肚儿,小满崽便惦记上小糖人,阿兄说了,今日出门,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他抬袖抹掉嘴上沾染的酥皮,油滋滋的小手扯上谢见君的衣袖,“阿兄,我想要那个。”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支在路上卖糖人的小摊儿,此时铺子前也里里外外挤满了半大孩子,他眼前一黑,得,又得去挤了。
不过好歹出门一趟,也总得让小崽子玩得高兴才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走,阿兄带你去买。”,因着人多,他便没让云胡跟着一道儿过去挤,只牵着满崽的小手,俩人往小摊儿上去。
今个儿花朝节,村里的孩子们一年到头眼巴巴地就盼着这一日,故而这做爹娘的,也舍得去买些没几个钱的小玩意儿哄哄孩子。
这糖人摊子密密匝匝围了好些个小鬼头,小满崽身形同泥鳅似的,一侧身就扎进了人堆里,这可难为了谢见君,站在一堆齐腰高的孩子里面尤其扎眼。
捏糖人的汉子用小木片挖起一勺焦黄的麦芽糖稀,停在半空中稍稍抖了抖,那糖稀如金丝一般倾泻而下,甜津津的香气勾的孩子们都默默咽了下口水,眸光黏在那小糖人上,挪不开眼睛。
只见那汉子上手先拉出一条金黄的细丝,顺势又捏出来两只耳朵,接着是身子,四肢,末了身后还缀了个浑圆的小尾巴。
“阿兄,你看,是小兔子!”满崽指着汉子手里刚捏成型的小糖人,兴致勃勃地指给站在他身后的谢见君。
“捏得可真像。”谢见君禁不住开口称赞道。
眼瞅着要排到他们俩,满崽手举得高高的,“我也想买小兔子糖人!”。
卖糖人的汉子闻声,一时没有动作,似是询问的眼神落在了满崽身后的谢见君身上。
谢见君忙点点头,“大哥,是要两个小兔子,麻烦您了。”
“行,这就好。”汉子应声,这才从盆中又挖出一勺糖稀,手里稍稍摆动了几下,两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串在了木签上,递给了跟前的满崽。
“谢谢哥哥……”得了期盼的小兔子糖人,满崽软乎乎地先道了声谢,才从汉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转头扑向谢见君,手里的糖人护在怀里,生怕被旁个孩子碰坏了,就连走路都稳稳当当。
寻着云胡,他将小心护了一路的小兔子塞到他手里,他知道的,阿兄买了两个糖人,定然有一个是给云胡的,阿兄一贯如此,从不会忘了云胡。
原只是等他二人回来,不成想等来了自己的小糖人,云胡眸底微微发亮,握着小兔子爱不释手,像极了得了心爱之物的孩童。
“还说自己不是个孩子…”谢见君低喃了一声,想起之前给云胡买糖葫芦,这小少年怕花钱,连连同他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只有小孩子才喜欢这些零嘴。现下看他这稀罕得不得了的模样,又同一旁五岁的满崽有何异?
他垂眸犹自无奈地笑了笑,抱臂斜靠在檐下石柱上,瞧着他俩手里的小糖人吃得差不离,才招呼着再去买点别的吃食。
糖葫芦炒栗子烤地瓜…凡是从云松那里听来的零嘴,云胡今个儿都吃了个遍,撑得肚子硬邦邦的,一嗝气都是甜滋味。
街巷拐角处一位婆子正坐在路上兜着竹篮子卖小雏鸭,嫩生生的小雏鸭们脑袋挨着脑袋,“嘎嘎嘎”地挤在一起,别提有多可爱了。
云胡蹲在婆子摊前,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小雏鸭,眼中毫不掩饰喜爱之情。
“若是稀罕,就买上几只,回去搭了个窝养着。”谢见君出声问道,温润的眸光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不用、不用买、”,云胡慌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拒绝。他要攒钱给谢见君买牛,不能惦记鸭子了。话虽这般说,临走时,他还偷摸地回眸望了一眼竹篮子的憨态可掬的小雏鸭。
谢见君瞧他这幅偏偏喜欢得紧,却又拼命克制着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心疼,想来这小少年怕是有心疼钱,才说不要的,他用力地抿了抿嘴,什么话也没说。
其实昨日下学回来时,他便已经从陈婶子那儿要了几只小雏鸭,只待过些时候,就可以拎回家了。但他打算暂时先不告诉云胡,只等着将小雏鸭带回家,再给他个惊喜。
一想到云胡闪烁着炯炯亮光的眼眸,他这心情没来由的雀跃。
————
天色渐晚,青石街上挂满了赤红灯笼,整条街烛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上都拎着各式各样的花灯。
吃得饱饱的三人从茶摊上要了壶热茶,暖暖身子歇歇脚。
“瞧一瞧,看一看,猜灯谜送花灯了!”路边买花灯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阿兄,送花灯送花灯!”,不等喘口气的功夫,疯玩了一天的满崽扯起谢见君就往花灯摊子上走,慢下一步的云胡招来小二,结清了茶水钱。
摊主见谢见君一身青衫长袍,想来定是个读书人,待他走近,便笑着招呼道,“公子,今个儿我这猜灯谜送花灯,要不要来试试身手?你若答对了,我就送你一盏荷花灯。”
“我阿兄聪明着呢,自是能答对的,云胡,你说是吗?”满崽立时就信誓旦旦地接了话茬去,还试图拉上云胡一起。
谢见君咋舌,他哪有这猜灯谜的本事,刚要开口婉拒,云胡已然重重点头,“肯、肯定能答对!”,他自觉自己已经被两小只的盲目信任架在了火上,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那我来试一试吧。”说着,他从面前装着灯谜的竹篮里随手摸出一张纸,展开来看,纸上跃然写着:“知同岁载四时连,十二月长三百天。月影横斜声逸友,奔之行走往途间”。
余光中,他瞥见云胡正垫着脚抻长了脖子往这儿看,他故意手腕压低,恰好是小少年能瞧见的位置,
“猜到是什么了吗?”。
“我、我不识几个字、看、看不懂这灯谜。”,云胡蹙着眉头,一脸的窘迫。他刚刚不过就是好奇罢了,他还从来没猜过灯谜呢。
谢见君轻笑出声,略一斟酌后,他凑到云胡跟前,小声同他耳语了一句。
“当真、当真是这个?”,云胡茫茫然问道,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笨拙,连灯谜都看不懂,还质疑谢见君猜得不对,简直是蠢到家了。
谢见君没生气,问摊主要来一张纸,“来,我带着你写。”,他握住云胡的手,执笔蘸磨后,带着他在纸上写下了“年年有余”四个字,转而就将写好灯谜的纸抵还给摊主。
乍然撞进温热的怀里,云胡身子紧绷成一条线,羽睫低垂,羞得头都不敢抬。
只见那摊主打眼一瞧他们俩写下的答案,就笑眯眯地递过来一盏荷花灯,“老夫祝你们夫妇二人,白首成约,百年琴瑟。”
饶是再不识字,云胡也听明白了这祝词,立时脸颊上“蹭”地涌上来两抹酡红,“不、我们不、”,磕磕绊绊,一句完整话还没说出来,被谢见君打断,
“谢掌柜吉言,也祝您生意兴隆。”谢见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含羞带怯的云胡,接过那一盏荷花灯,塞到他手中,回身冲着摊主拱手行了个谢礼。
正要走,身后传来满崽语气凉凉的声音,“阿兄,我的花灯呢……”
谢见君哑然,难怪他觉得好似是少了点什么,忙将被他抛之脑后的满崽拉到跟前来,指着摊子上的花灯,大手一挥,“喜欢哪个就拿哪个,阿兄都没给你!”
满崽撇撇嘴,心满意足地挑了个老虎灯,灼灼烛光穿透灯衣撒下一片金黄,衬着大老虎愈发威武。
谢见君爽利地付了钱,三人亦步亦趋往放花灯的河边走去。
云胡提着一盏荷花灯,慢悠悠地跟在人群后面,被谢见君握过的手烧起一片燎原,蔓延至浑身,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
他不知自己这一整日是怎么了,只觉得有谢见君在身边,好似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做,这般畅然,竟是他未曾有过的滋味,贪恋却又惧怕。
然则走在前的谢见君这会儿已是心乱如麻,自小被教育要“端方持重”“温良恭俭”,头次失了方寸乱了心神,而他却是心甘情愿。
满崽被他二人夹在中间,一会儿牵牵谢见君的手,一会儿又扯扯云胡的衣袖,只觉得今日这俩人奇怪得很,可他偏偏也说不上哪里奇怪。
三人各怀心事,走到河边时,河岸已然围了好些人,一盏盏花灯,犹如点点繁星坠入河间。
桥下河水潺潺,承载着希冀与期望,缓缓而去。
云胡将荷花灯轻放进河水中,双手合十,紧闭着双眸,虔诚地念叨了几句。
谢见君不用问便知,小少年所许的愿望无非就这几个,愿满崽平安,愿他凡事如意,唯独不会替自己求一个愿望。
只是这次他猜错了,云胡第一次自私地为自己求了一个愿望,谢见君是照进他黑暗人生的一束光,他想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放完花灯,回村路上,疯玩了一天的满崽终于消停下来,伏在谢见君背上打起了酣睡。
“这小崽子可是重了,背起来都没有从前轻快了。”谢见君背着满崽往家里走,说话声有些喘。
“我、我来背他吧、这些日子、满崽吃、吃得多、肯定长的快、”,云胡上手要去把满崽接过来。
“无妨、我不累,你也多吃些,这几日跟着我前前后后忙活,也辛苦了,年节好不容易养胖了些,如今瞧着又消瘦了。”,谢见君莞尔打趣道,双手背在伸手往上颠了颠满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云胡低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好半天,才小声嗫嚅道,“好、我、我以后多吃点。”
回去的路漆黑而静谧,花灯下的烛光将三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昏黄的光影里满是明晃晃的暖意。
第40章
早春多雨。
谢见君下学回来时,飘起了零星的小雨滴,淅淅沥沥的,砸落在泥地的小水洼里,溅起一朵朵水花。
好在早上走时,云胡让他带了把伞,现下不至于将书册淋湿,他擎着雨伞,步履匆匆地同许褚家出来,没着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摸去了陈婶子那儿。
昨日他提着镰刀下地锄草时,碰着陈婶子家的二小子大树,大树说他娘前些时日孵出的鸭苗如今出栏了,叫他早些去家里挑。
来时,陈婶子正在忙着给院子搭雨蓬。
“婶子,我过来挑小雏鸭。”谢见君轻扣了扣门扉,扬声道。
“哎,来了来了~”听着动静,陈婶子乍一抬眸往院门口瞧,见着是谢见君,连忙应声将他迎进门来。
“今个儿下雨,我把它们都搁在柴房里了,你听听,这会儿还叫得欢生着呢,吵得大树他爹睡午觉还闹挺……”,陈婶子引着谢见君往柴房里去。
一推开柴房门,果不然听着叽叽嘎嘎的动静,凑近一看,干松的细绒草窝里,几只小雏鸭挺着小胸脯,拍打着翅膀,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憨头憨脑的,瞧着就喜人。
“孵出来有半拉月了,就数这茬仔鸭长得结实,吃的也多。”陈婶子一提起自己的喂养的鸭子,话就多了起来,拉着谢见君好一通闲唠,得意的笑意浮上眉梢。
“那都是婶子您舍得花心思,又喂养得仔细,这小雏鸭才长得这般精神。”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赞许道,蹲下身捋了捋小雏鸭背后的绒毛,软软和和的,云胡定然喜欢。
“瞧瞧,到底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会说话。”陈婶子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其中几只个头稍大些,身形也更健壮的仔鸭,同谢见君嘱咐起来,“这几只模样都还不错,你且放心带回去,同云胡说,赶上有啥不会的不懂的,甭个害怕,只管过来问我就是。”
“行,麻烦婶子了。”谢见君应得爽快。云胡平日里常呆在家里不怎出门,有这几只活泼的小雏鸭,也能给他解解闲闷。
天阴沉得厉害,隐隐有下大雨的趋势,从陈婶子家出来,谢见君一刻也没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临着走近,瞧着云胡站在院门口,往他平日里回来的方向张望,他没打伞,这会儿肩膀处都沾染了潮湿。
他快走几步,将手里的伞歪倒云胡身侧,挡住了飘下来的雨滴,“出门怎么不带伞,这要淋湿了,一准又得生病。”,语气里带上了嗔怪,细听还有点点不易察觉的焦急。
“我、我刚出来、你、你一直没回、”云胡小声替自己辩驳道,他在家等了许久,都没听着院门拉动的声音,就连下雨没得出门玩的满崽都跟着念叨他家阿兄怎么还不回,这才想着出来瞧瞧,别是谢见君被什么事儿绊住脚了。
“我没事,只是今日去了个地方。”谢见君声音缓和下来,一手擎着伞,一手推开院门,掩着云胡往屋里走。
云胡隐约听着谢见君身后的背篓里有清脆的“嘎嘎”叫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谢见君索性没进门,站在屋檐下,卸下来背了一路的竹篓子,揭开盖着的细绒草,漏出六只巴掌大小的小雏鸭。
小雏鸭脖子一圈灰白绒毛,眼眸又圆又亮,扁平的小嘴一张一合,嘎嘎嘎叫的灵动。谢见君将它们从竹篓子里一只一只倒出来。
粗短的小脚丫支撑着它肥嘟嘟的身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毛茸茸的小绒球,咕噜咕噜地地上扑过来滚过去,云胡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敢上手轻抚了抚它们身上柔软的绒毛。
“我今个儿去陈婶子那儿买回来的,一会儿等雨停了,就在院子里用篱笆围出一地来,养着这群小雏鸭们。”谢见君大致比量了一下位置,同云胡细细商量着。
“如今天儿暖和,陈婶子说都能下水了,这小东西本就是长在水里的,没有水就会死,咱们再养上几日,引着它们去河里游也行,我看村里都这么放鸭子……吃的也容易,拌些碎谷子荇菜或是放任它们自己捉虫,好养活着呢。”
云胡眼直直地瞧着这绒毛鸭子,谢见君说一句,他便下意识地点一下头,嘴里“嗯……嗯嗯……”的,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憨憨模样。
谢见君不由得失笑,只觉得这样呆愣楞的云胡,可比这几只绒毛仔鸭可爱多了。他忍住想要揉揉他毛茸茸脑袋的冲动,陪他一起将鸭子先行安置在柴房里,铺上一层厚实的细绒草,又找来食槽添满水。
今日下雨,他便没出去村外卖豆腐,正好早上贪睡了些,做的也不多,一板豆腐在村里叫卖叫卖,也能卖个差不离。
现下福水村的村民都晓得他家卖的豆腐,不光结实,卤水还少,称一斤就是一斤的量,以前攒着都去集市上买豆腐的农户,如今也常来光顾,生意比去年要好多了。
安置好小雏鸭们,谢见君脱下有些潮湿的外衫,搭在火炉上烤干。虽说是天暖了,但屋里不见太阳的地方还是阴嗖嗖的,旁个人家早早都停了暖,他还坚持烧着火炉,这倒春寒可不能小觑,尤其是像云胡和满崽这般体弱的,最容易着凉,多烧上一段时日,不过就是费些柴火罢了。
得了会清闲,他靠在案几上,伴着雨声默书,余光中瞧着云胡频频向窗外张望,不知道的,还当是以为屋外有什么东西勾着他。
但谢见君知道,云胡在盼着雨停,雨停了就可以去院儿里扎篱笆,篱笆扎好了,他的一群绒毛小雏鸭就能出来撒欢了。
好不容易等着雨停了。
他和云胡提着镰刀上后山砍竹子,捎带着捡了些还算干的树枝,稍粗长些的树枝,便斜靠在石头上,上脚使劲一跺,就能折断,抖擞抖擞再塞到身后竹篓里。
云胡顺道儿挖了些冒尖的野菜,荠菜白蒿香椿铺了一竹篓,回头干拌烙饼都放上些,吃起来鲜着呢,临走他还挖了一大把婆婆丁,谢见君这些日子温书辛苦,等着将这婆婆丁洗净了泡水,喝了能清热败火气。
扛着一捆竹子下山时,碰着半山腰挖野菜的村里农户,问起怎么上后山来砍竹子,云胡难得主动回话,说谢见君买了小雏鸭回来,要在家里扎个篱笆养鸭子,声音细声细气,神色却瞧着乐呵,就怕旁人看不出他得了仔鸭,心里有多高兴。
谢见君笑得一脸纵容地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下山的脚步,颠颠儿地蹦跶起来,像摘了满怀松果的小松鼠,就连身后的背篓都跟着主人轻松的步伐,上下起伏。
红日渐渐西垂,回了家,谢见君便忙活起来。
他先是将竹子削去竹节疤,又砍去尖端,继而拿锯子将竹子都锯成齐腰的高度,再将其用刀从中间剖成四节,以院墙为一边,围成了一个半圈。
接着又把剩余砍来的竹子剖成一条条柳树枝一般的细篾条,清除掉竹条内层的蔑黄,只保留着篾条外层叶青色最有韧性的部分,穿插着把怼进土地里的用来做篱笆的竹片连接起来。临着篱笆边缘位置,他还把篾条拧上个半圈,复又返回继续编织,这细篾条韧劲儿强,下手再重也拧不断。
这样来来回回地编上三茬细篾条,篱笆就结结实实地立起来了。编篱笆不算什么细致活儿,顶多费些劲,家家户户的汉子都会干,谢见君也是学来的手艺。
架好篱笆后,云胡将柴房里的小雏鸭都赶了进来,他用干草编了个窝,里面铺上厚厚一层细软的绒草,这样即便天冷,仔鸭们扎堆躲在窝里也可以取暖。
忙活完这些,瞧着这几只毛茸茸的小雏鸭四平八稳地迈着小方步,巡视着自己的新领地,呆头呆脑的模样忍不住让他蹲在篱笆旁看了许久。
仔鸭们太小,不仔细照看着,可能会被黄鼠狼摸上门叼走,他拿着要紧着呢,连晚上起夜,都忍不住去篱笆里瞄上两眼,细数两遍,确信小雏鸭都在后,才放心回屋接着睡。
————
转眼入了四月,年前种下的冬小麦都长出了新叶,麦田里要浇水,锄草,谢见君跟云胡整日忙得同陀螺似的停不下来,常常夜里一沾枕头就睡,小满崽也不惦记着日日贪玩了,跟在他们俩后面,帮忙砍了酸枣枝,拖过麦田,将落了一整个秋的干枯树叶拉断锄掉。
小麦抽大穗时,还得忙活着施肥,谢见君烧了草木灰混着牛粪发酵沤肥,每每从外面回来,连平日里最稀罕他的满崽都不往他身上扑了,他搓着澡豆洗上好些遍才能祛除身上这股子农家肥的味道。
许褚体恤他又要做豆腐,又要忙地里的活,便许他不用日日过来。虽是这般,谢见君也不改懈怠,在地里收拾麦田时,也带着书册过去,干活的时候,默念着书中的词语,研究字里行间的要义,中午在地头吃完饭,闲时也翻看两页。
这刻苦温书的模样落在村里人眼里,便是说什么闲话的也有,有说他吃得了苦,将来定是能做大官的人,也有说他痴心妄想,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十里八乡多少年才出一个秀才,还真当自己识些大字就能考状元。
这等不入耳的话,谢见君若是听着了,也不生气,只一笑了之,继续该怎么温书怎么温书,该怎么习字怎么习字,全然不把别人的说辞放在心上。倒是云胡气不过,他那般胆怯不敢生事的性子,还同村里多事婆子结结巴巴拌了几句嘴,连满崽都看呆了,事后被云胡塞了抵作“封口费”的麦芽糖,不许让他告诉谢见君。
但谢见君一瞧云胡神色不对劲,便知道他不在时,定然有事儿发生,两句话就从满崽那儿把整个事情经过都套了出来,赶着那多嘴婆子来买豆腐,寻着时机笑眯眯地揶揄了两句,偏偏那婆子还说不出什么道道儿,反应过来兀自气得跳脚,跑去里长谢礼那儿阴阳怪气地告状,还被谢礼训斥了一通,叫她管好自个儿家里的事儿,莫要眼红旁人。
说实在的,谢礼先前听说谢见君在许褚那儿念书,也只当他一时起了兴致,没曾想这孩子竟然是坚持下来了,还习得一身温文儒雅的书卷气,哪还有先前佝偻着背逢人便傻笑的憨痴劲儿。
正巧家中小孙子谢晟今年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他便带着小晟子过来寻许褚,说起谢见君来,便顺道儿问了问他的课业。
“这孩子并非咱这池中之物,早晚都是要走出去的。”许褚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同谢礼说道。
“先生此话何意?难不成咱这福水村也要出个正经读书人了?”谢礼先是一愣,继而面露诧色。
“且不说课业如何,这谢见君每次来我这儿,都穿戴整整齐齐,哪怕是刚下地干完农活过来,也是干干净净地登门,单单这份尊重,便是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以来的头一个,就连年三十,他还担心我一人孤单,大年夜提着饺子和酒过来探望我呢。”许褚话中不免对谢见君的赞赏之意。
“这倒是真的,这孩子知礼数识大体,他弟弟满崽也教养的好,连我内人都说,满村里半大孩子中就数满崽和那小山懂事。”谢礼接着许褚的话说道。
“你要问他课业如何?他虽开蒙晚,基础却打得扎实,脑袋也灵光,寻常书本中的要义我一点就通,又是个肯吃苦的性子,我说他字写得好,但不适应科考,这孩子便日日习字,我那日瞧他常练字的石砖都磨得锃亮。”,说起自己的学生,许褚眼眸中的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谢礼可从未见他对旁个学生这般赞不绝口,他禁不住腹诽,难不成像许褚说的那般,福水村要出一位正经读书人?
倘若真是如此,他这腰杆儿可就在其他里长那儿挺直了,四方镇下的五个村落有些年没出个秀才了,前年板桥村出了个少年童生,可把那里长得意坏了呢。
谢见君不晓得这二人简短谈话间,里长谢礼就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他照常过着起早磨豆腐温书,白日里下地干农活,晚些出村卖豆腐,夜里云胡研磨他习字的寻常日子。
六月,布谷鸟叫,催着人收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