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主夫,明日要用的香烛鞭炮,一应都拾掇齐全了,晌午那会儿,我同昌多去清点了一遍,东西数目都能对得上……"

    月影婆娑的长廊下,周时雁正同云胡确认着甘盈斋开张的最后事宜,"明日吉时一到,借主夫您的手,将香烛点上,给咱们铺子讨个好彩头……\"

    她微微躬身,垂眸小心嘱咐着,好半天听不着云胡的回声,"主夫?",她翘首,瞧见云胡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望着门口处的一道儿黑影。

    \"是、是谁!谁在哪儿?",她登时便将云胡挡在身后,颤颤地出声问道。

    昏暗处走出一人,正是从东云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谢见君,他只着一身玄青常服,额前的发丝被细汗濡湿,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即便是隔着雾蒙蒙的光影,依旧掩饰不住他满身的风尘。

    “你怎么回来了!”云胡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晕晕乎乎,他捞起衣摆,一猛子翻过齐腰高的朱栏,“不是说赶不及了嘛?”

    分神功夫,他一脚踩到石阶上,险些歪倒在地,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人接住,稳稳搂紧了才笑眯眯地嗔怪道:“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还这般冒失。”

    云胡满心的欢喜,将将要溢出肺腑,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因着开张一事儿,他本已惴惴不安,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现今见着谢见君,便觉得高悬着的心,晃晃悠悠地落回了原处,连脚下踩的青石砖都踏实了许多。

    “你吃过晚饭了吗?饿不饿?我让周娘子去给你煮碗面?”,说着,他回眸望向自己来的地方,廊下已是空无一人。

    周时雁早在认清来人是家中主君时,就已经贴心地退下,将这一方小隅留给了几日不见的二人。

    “不用忙活了,路上吃了个包子,这会儿不饿……“谢见君拉着小夫郎坐在檐下,“明日便要忙起来了,如何还没歇下?”

    云胡抿了抿嘴,诚实说道:“你不在我跟前,我这心里,总觉得没什么底儿呢,又老是胡思乱想……“,说到这,他倏地压低声音,“方才周娘子同我念叨了许多,我便是一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谢见君被小夫郎这可爱模样,逗得笑弯了眉眼,他摩挲着云胡细嫩的手背,老神在在地说:“放宽心嘛,若是你的话,那定然没问题,我就是想要瞧瞧我们小云掌柜到底有多厉害,才特地从东云山回来了……”

    云胡被这声“小云掌柜”唤得耳尖儿滚烫,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自欺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莫要打趣我了。”

    “行~”谢见君笑得一脸纵容地捏捏他的后颈,顺势将人从朱栏上搂起来。

    “走吧,小云掌柜,今个儿咱们早些歇下,明日可得有你忙碌的时候呢。”

    从灯笼中透出的昏黄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云胡向前迈了一大步,冷不丁回眸,如秋水般清亮的眼眸中映着谢见君温润的倒影,他眉梢轻挑,“左右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

    十五起早,长沿街上那家神神秘秘,吊着大伙儿足足有半月之余的铺子终于要开张了。

    两挂大红鞭炮噼里啪啦炸过之后,裹在甘盈斋牌匾上的红布被扯了下来。

    “我倒要瞧瞧,这糖水罐头究竟是何物!“抱着娃娃的哥儿早等在门口,他见天儿打这儿经过,每每都被蜜津津的香甜气息勾得走不动道。如今好不容易盼到铺子开门迎客,便是一刻都等不及地涌上前,想凑凑热闹。

    “别挤,别挤,见者都有份!”昌多挥舞着账本,憋足了气,扬声吆喝着。“东哥儿,快些将咱们的试吃,再端些出来!柜台上又空了!”

    “好嘞,这就来了!”云胡新招的伙计东哥儿扯着嗓子应下一声,转身从后院的灶房里又端出两个木托盘,那木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是被分做极小份的苹果罐头。

    “咱们掌柜的可真舍得,这么贵的东西说不要钱就不要钱。”他将数十盏小碗挨个摆放在空荡荡的柜台上,同身边的周时雁咬着牙根小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周时雁挑了挑眉,语气中满是得意,“这都是掌柜的聪慧,开门做营生,靠着嘴皮子干说,哪能比得上让客人们亲自尝尝?”

    说着,她朝着昌多的方向努努嘴,“瞧见了没?那个抱娃娃的哥儿,刚刚还在咱们这儿排队领试吃,这不已经买了两罐子了!”

    东哥儿浅浅地扫了一眼,便敛回眸光,这小小的一罐苹果罐头就卖十二文,那可是他们家一天的口粮,他哪里舍不得买,也就是在铺子里过过干瘾罢了。

    “小哥儿,给我来一盏……”一头发花白的老妪带着自己小孙子过来领试吃。

    “哎,这就来了。”东哥儿闻声,微微躬身,将小碗递给齐腰高的小孙子。

    小孙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碗,凑上前去吸溜了一口碗中的糖汁,登时脸颊上就绽起笑意,“奶奶,是甜的!”

    “哎哎……“老妪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家小孙子身上,“快尝尝果肉……”,她咽了口唾沫,出声催促道。

    小孙子一只手捧着小碗,另一只手空出来舀起一勺填进嘴里,馥郁的果香伴着鲜亮厚实的果肉倏地滑入口中,他抿了抿嘴,回味满是清甜。

    “如何?“老妪急不可耐地问道。

    “奶奶,真好吃!”小孙子诚实回道,渴求的目光不住地看向柜台后的陶罐,那里面装的,可都是细腻甜嫩的苹果罐头哩。

    “小哥儿,你们家的糖水罐头多少钱一罐?”老妪闻之便开始摸索身上的荷包,想要给小孙子买一罐解解馋虫。

    “大娘,十二文一罐。”东哥儿道,就见掏钱的老妪动作一僵,饱经风霜的脸庞上尽数是惊讶和难堪。

    “奶奶,我不要了。”小孙子懂事地扯着老妪往队伍外面走。

    东哥儿见状,将他们吃完的碗随手搁放在柜台下,等着其他伙计过来收。

    他站在铺子里一早上,什么人没见着?有张口就要好几罐的阔绰人家,也有试吃完。打听了一声价钱就悄默声溜掉的人。

    他瞄了瞄老妪和小孙子素朴,甚至可以称之为破旧的穿着,理所当然地将其归为了后者,把云胡先前不能以貌识人的叮嘱,完完全全地抛之脑后,但谁知,眼见着这俩人走出几步,复又折返了回来。

    “小哥儿,我要一罐。”老妪颤颤巍巍地从荷包里数出十二个铜板,推到他面前。

    “奶奶,太贵了,我真的不要了!十二文钱都够咱们一家一整日的饭钱了!”小孙子上前就要摸铜板,被老妪拍了下手背挡了回来,“不妨事,一罐糖水罐头,奶奶的银钱够用。”

    说着,她让东哥儿帮忙将陶罐子密封打包好,轻手轻脚地接了过来,又递给一旁想看又不敢看的小孙子。

    “你既是觉得好吃,咱们就买一罐,等着吃完,你若是还想吃,就再来买……”

    小孙子心里乐得跟吃了蜜似的,露着齐齐两排小米牙,颠颠儿捧着苹果罐头跟在疼爱自己的奶奶身后,一老一小慢悠悠地走出人群,消失在巷子口。

    东哥儿被这二人之间的温馨气氛感染,默默地感叹了一声羡慕,冷不丁垂眸看着偷摸探过来的小脏手,连忙一把擒住,“诶,小兔崽子,你都来要过三回了!可算是让我抓着你了! ”

    小孩挣了挣,没挣脱开东哥儿,“你放开我!

    “你爹娘呢?“东哥儿不撒手,“让你爹娘过来!小小年纪,净赚不学好!”

    “吃你的东西怎么了!”小孩梗着脖子倔强道:“你们摆在外面,不就是让人吃的吗?小气鬼!”

    东哥儿猛提一口气,他就没见过这般说话横且招人烦的小孩儿,当下脸色就阴沉了下去,“十二文一罐,要买就买,不买别在这儿待着,上一边去。”

    小孩做了个鬼脸,眨眼扎进人堆里,不见了影儿。

    东哥儿以为他走了,刚要放松警惕,重新挂上笑脸去迎接其他客人时,小脏手又趁乱摸了过来。

    “没完了是吧!”东哥儿语气愈发不耐,声音之大,将一旁看顾铺子的满崽都招了过来。

    “成宥?”满崽一眼就将那灰头土脸的小孩儿认了出来,“那日让你帮我发策书,你骗完我的糖水罐头就跑,还把策书都丢进泥坑里,今个儿又跑来这儿作甚?”

    成宥撇嘴,刚要开口,身后一汉子忽而拽住他衣襟,将人扯到一旁,随后便撑开肩背,站在满崽跟前,“有你们这么开门做生意的吗?欺负一个孩子作甚?都已经摆在柜台上了,我儿子多吃两盏是犯哪门子律法了?”

    满崽被气笑,一把夺过汉子递给成宥的小碗,往柜台上重重地一磕,指了指门口的木牌,“瞧见那几个大字了没?每人仅限领一份!”

    汉子嗤笑一声,“你那写的什么狗爬?老子又不认字,在这儿糊弄谁呢?!再说了,你们这么大一间铺子,就非得要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这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在这儿不依不饶干啥?”东哥儿作势扫了扫柜台,赶人之意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汉子被当众下了面子,还要承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一时气急败坏,抬手便要给东哥儿一耳刮子,半中央被满崽截住,

    “来人呐,都看一看,瞧一瞧,有人不讲理了!”

    他高声嚷嚷起来,登时就将在门口排队的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第162章

    成宥爹显然没能想到,面前这个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哥儿,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自己被攥住的手臂疼得发胀,偏偏如何也挣脱不开。

    他登时就萌生了退意,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又实在拉不下脸,干脆理不直气不壮地呵斥了一句,“你搁这儿嚷嚷什么?说谁不讲理呢!”

    ……

    “占便宜还找事儿……”满崽暗暗嘀咕了一声,发策书被骗那日,他便不喜成宥,如今见他爹这般不辨是非,还明晃晃的助纣为虐,心中更为不悦。

    但今个儿是甘盈斋头天开门做生意,他亦是不愿在铺子门前闹事儿,干脆就松了手中的钳制。

    成宥爹当是以为满崽惧了自己,甩了甩胳膊,将要扯着嗓子再嘚瑟两句。

    满崽瞧出他的心思,当即将话头截住,耐着性子道:“大叔,我们这开门迎客人,讲究的就是个和气生财,您带成宥过来尝尝鲜,我们不拦着,如今成宥尝也尝了,大伙儿也都瞧见了,这苹果罐头十二文一罐,您觉得可以就买,不合适就劳请腾个地儿,这后面还有老长的队呢!”

    他这话说得客气,加之有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帮着搭腔指责,成宥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爹,我想要,你给我买!”成宥不依不挠地扯着他爹的衣袖闹腾着。

    “吃什么吃!当你爹开钱庄的,什么狗屁东西,还敢卖十二文!”汉子一巴掌拍到成宥脑袋上,阴沉着脸撇开人群将他扯走。

    “可算走了,耽误事儿!”东哥儿愤愤然道,“不买就不买,还骂咱们卖得吃食,什么人呐!”

    “送走了就成,继续纠缠下去也没啥好事儿…”,满崽拍拍他的肩膀,垫脚朝着那父子俩离去的方向瞄了一眼,见没了人影儿便宽下心来,接着招呼排长龙的客人。

    “你这做阿兄的,倒是沉得住气,一点都不担心!”

    后院里,云胡斟了一盏茶,推给打方才就一直背靠着椅子,老神在在的谢见君面前,“缘何不让我过去瞧瞧?满崽若是吃了亏可如何是好?”

    他拧着眉头,不满地嗔怪道。

    “那崽子就不是个能吃亏的主儿…”谢见君端起茶盏,撇去面上的浮沫,轻抿了一小口笑道,“我上回同他扳手腕都输给他了,这一般人奈何不了他,况且,李盛源也在跟前守着呢。”

    “李先生归李先生,你是你,这能是一码事儿?这谁家的哥儿,像你养得这般糙实?”云胡念念叨叨,回眸见陆正明牵了马过来,眸色暗了暗。

    “大人,咱们该回了。”陆正明将缰绳拴在树下,上前抱拳行礼,“天色不早了,这会儿走,都得要摸黑才能到东云山。”

    谢见君闻之,搁下手中的茶盏,“知道了,这就走了。”

    “是…”

    陆正明一走,云胡脸色更不好看,他不情愿地张了张口,“你这便要回去了吗?”

    谢见君从这话中听出了满腔的不舍之意,上前捏了捏他的后颈,“过些时日,东云山那边下完种,我就回来了,还得忙活四月中旬的府试呢。”

    云胡撇撇嘴,脸别向他处,低低地嗫嚅道:“到底是为了四月府试…”

    谢见君听着这酸溜溜的腔调,笑弯了眉眼,抬手捻下落在他肩头的一抹青芽,“小云掌柜如何还吃起醋来了?”。

    云胡被他揶揄地脸红,轻推了推他,“快走吧快走吧……趁着天亮,你们早些回,往东云山走都是山路,夜里总归是不安宁的。”

    “瞧瞧,我这还没出门呢,便是已经等不及片刻,就开口催促了……”谢见君眉梢微翘,闻声打趣道。

    “还不是担心你走夜路!”云胡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一道儿出了门,“这吃的喝的,我都让人备好了,你路上走慢些,莫要着急忙慌地赶路,实在困乏得厉害,就在常德县休整一夜……这天儿忽冷忽热的,夜里可别蹬了被子,早起也得套件厚实外衫,若是身子有恙,万万不能自己扛着……”

    打在福水村时,他就常送谢见君出远门,这么多年下来,总也忍不住絮叨两句,哪怕是知道眼前人足够能照顾好自己了,每每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谢见君又何尝不知,左右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嘱咐了好些年,现今却依旧是常说常新,不过云胡乐意念叨,他亦是乐意听,这在后院门口又耽搁了一刻钟的功夫,陆正明来催,二人才分别。

    纵马走出老远,他一回头,仍见云胡一袭月白长衫,立在门口,风吹起他宽大的袖摆,遮掩住他单薄的身形。

    “得让小夫郎多吃些肉了……”谢见君暗暗思忖道,他回身摆了摆手,手中的长鞭一扬,直直地冲着城门口而去,眨眼就消失在长街上。

    “云胡,阿兄走了吗?”满崽端着茶杯,晃晃悠悠地从后院出来。

    “回冬云山了。”云胡敛回眸光,看向额前洇满细汗的小满崽,温声问道:“铺子里可还照应得过来?”

    “你别说!今个儿来人可真多,那苹果罐头卖起来,比咱们料想的情况要好多了,东哥儿和周娘子他们,现下尚且忙得脚不沾地呢……”满崽揭开杯盖,微微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入口苦涩,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茶凉了,小心闹肚子,我去给你沏壶热茶来……”云胡接过他手中的茶杯,说着,将手搭在满崽肩膀处,把人带进后院。

    谢见君不在,这一家子老小,他都得仔细看顾着。

    ————

    “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了。”往东云山走的路上,谢见君翘首望了眼雾蒙蒙的天,有些担心道。

    “大人,咱们可要拐道去常德县的县城里歇息一夜再动身?”陆正明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

    “无妨,咱们脚程加快些,早点回东云山去。”谢见君敦促道,他说下雨,并非是想要歇歇脚的意思。这一场春雨过后,眼看着清明将至,地里便可以收拾收拾,下谷子了。

    “宋知县那边的沟渠挖得怎么样了?”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侧目看向同行的陆正明。

    “回知府大人的话…”陆正明勒紧缰绳,让马停下来,随即做了个礼,正色道:“前两日草民上山探查,听宋知县所言,再有个三五日,便能挖到山下了…”

    “三五日…”谢见君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倒是也能赶得上。”

    “可不是呢!”陆正明出声附和道,“那宋知县不敢耽误了大人垦荒的要紧事儿,正带着匠人没日没夜地在山上挖沟呢。”

    “嗯……”谢见君点了点头,宋沅礼虽瞧着散漫,办事儿却是稳妥,无论什么事儿交于他,只管放宽心等着便是,一朝事成了,他定然会兴冲冲地跑来邀功。

    到底是在衢州学府一道儿同过窗的人,彼此都相熟得很,这不回东云山没几天,谢见君刚带着连云山诸人,在地里丈量下种的沟距,宋沅礼就大摇大摆地下山来了。

    “咱们知府大人,您吩咐下来的事儿,下官可给您办妥了!”

    谢见君将手中的矩递给身侧的赵田,吩咐他继续带人丈量,自己则冲着宋沅礼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小屋。

    “快快快,快给我倒盏茶来,这一路下来,我都要渴死了。”宋沅礼大喇喇地往榻上一躺,毫不客气地使唤谢见君给自己倒水。

    谢见君倒也纵着他,从案桌上随手捞起茶壶,斟了满满一杯递给他,“忙活完水渠就没什么事儿了,你且回县里去吧,这出来够久了,也该回去主事儿了。”

    “哎,你这妥妥地卸磨杀驴呐!”宋沅礼愤愤起身,借着他的手,灌了一满杯的茶水,“刚用完我,就想着把我撵走?感情不得请我大吃一顿,好生生地犒劳我一番?”

    谢见君懒得同他鸡一嘴鸭一嘴地打嘴仗,三言两语地揭过话茬,吃过一顿清汤寡水的面后,又将人撵回了山上。

    余下的这几日,他带着人,在犁过数次的耕地上,一行行地扛着锄头凿沟,好用来种谷子。

    被连云山等人一遍遍溲好晾干的种子,就挨个种在了这直溜溜的沟里,他们沿着沟,隔上两寸半就种上一行,种完还得在覆盖上一寸厚的土压结实,一直栽到匠人们将水渠通过来才结束。

    谢见君亲力亲为,数日下来,手掌心磨得全是水泡,这下子可没人敢在说他是花架子了,毕竟这些天,他的付出,大伙儿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播完种后,他特地嘱咐赵田去村里买了两头猪回来,央婆子们煎炒烹煮做了好几桌油亮亮的荤食,以此来犒劳大伙儿辛苦月余的付出,连帮着挖水渠架竹筒的匠人都没落下,诸人掌灯,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热闹了一整夜。

    谢见君也搁下知府大人的官架子,同他们畅饮过几盏后,才回了小屋。

    不日他就要回去甘州,这一下种,地里的活儿就不须得天天盯着了,他留下了几名府役,看顾连云山一行人,安安分分地照顾谷子。

    这群人做山匪前,都是庄稼人出身,区区这几十亩田地,忙活起来不在话下,他只肖得隔些时日,过来瞧瞧谷子生长的进程即可。

    *

    甘盈斋里,

    云胡将将被谢见君要回来甘州的消息,冲撞得晕晕乎乎,一颗心正砰砰砰跳个不停,冷不丁从巷子口走出一人,

    “小云掌柜,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63章

    云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禁不住后退两步,稳住身形后定睛一瞧,才认出来者正是春华楼的掌柜。

    “孙掌柜?”他惊讶出声。

    “小云掌柜,还请留步。”孙全微躬着身子,笑眯眯地将其拦下,“孙某有事,想同小云掌柜商谈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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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云胡顿足,探究的眸光轻轻地瞄了一眼。他同眼前的这位孙掌柜,不过有几面之缘,勉强说是认识,连相熟都不算,这般贸贸然碰面,他还这真一时半会儿猜不出这人,要跟自己商谈什么事儿。

    但甘盈斋既然开门迎客,就没有把客人堵在门口不让进这一说,他索性招手将孙全引进了后院,顺道嘱咐周时雁帮忙沏壶热茶送来。

    “小云掌柜,莫要操劳…”孙全客气道,临着入座前,他还虚虚地拱手做了个礼。

    毕竟这位小云掌柜,说到底,还是知府大人的夫人,早听闻二人是少年伉俪,情深缘长,他这该行的礼数,可是不能怠慢了,这正打算谈正事儿之前,照常寒暄两句时。

    云胡骤然开口,“孙掌柜亲自跑这一趟,所为何事?”他着急回家寻从东云山归来的谢见君,一刻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周时雁奉茶,便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孙全的来意。

    孙全闻声一怔,肚子里打好的用作问候的腹稿,半句都没道出声就被噎了回去,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反应过来忙不迭接话道:“小云掌柜,孙某此次过门来,是想问问您,甘盈斋的糖水罐头能否成批出售?”

    “诶?”这下轮到云胡发愣了,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下,耸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怔忪道:“成批出售?”

    “对对,您也知道,孙某是做酒肆生意的,这客人们来店里吃饭,酒足饭饱之后,都愿意点上一记点心,来解解口中的荤腻…”孙掌柜作为经商多年的老油子,向来话说一半,留一半。

    但云胡并非愚笨之人,哪里听不出来这话中的意思?他眼角微微扬起,顺着话茬说道:“孙掌柜此话,是想从我这买了罐头,回头放在春华楼里做点心是吧?”

    孙全颔首,脸上的笑意更甚,“就是不知道您这成批出售的价钱,可还跟市价一样吗?”

    “那必定是不同的……”云胡想也没想地出声否认,“您去找巷子口的阿么家买豆腐,素日买得多了,他老人家尚且还给你添碗豆渣呢,更何况是我这边,您说是吧?”

    “有小云掌柜这句话,孙某可就放心了…”孙全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胸口,他不过是瞧着甘盈斋开张数日,生意好得实在让人眼馋,才动了心思,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罢了。

    然他话音刚落,云胡便紧跟着接上,“孙掌柜能来此,恐怕早已摸清了甘盈斋的市价,我也不同您逗闷子,铺子里的苹果罐头,分为小罐和大罐两种,小罐就是您瞧见的这些,向外售卖一律为十二文一罐…”,他指了指院子里刚用黄泥封好口的巴掌大的小陶罐,随后又唤东哥儿从库房里搬出了个大陶罐,

    “这一份大罐,是一百二十文,一罐约摸着能倒出来十二份小罐,孙掌柜若是能一次要五十大罐以上,价钱就可以按照一百文一罐来…”

    孙全迟疑,面露难色道,“小云掌柜,五十罐,我这春华楼可有些承不住呐…” 说承不住是假,怕赔钱才是真话,万一大伙儿只是稀罕个新鲜劲儿,过几天卖不出去,可都要砸到自己手里了。

    云胡一时没搭腔,他斟满八分茶,推到孙全面前,片刻,才不疾不缓地笑道:“孙掌柜莫要为难,我也并非要您一定买五十罐,只是甘盈斋做的是小本生意,也得考虑到投入的本钱,一百文一罐,我们已经让利许多,况且……”

    孙全连连点头,见云胡仍有话要说,便作洗耳恭听状。

    云胡搁起茶盏也不喝,捏着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面上的浮叶,“孙掌柜,这甘州,夏初有桃子,秋末有山楂,冬上还有新鲜苹果,都是能用来作糖水罐头的东西…我听走南闯北的小商贩说,岭南盛产荔枝,颗颗晶莹饱满,寻常百姓怵其售价极贵,尚且买不起一斤半斤,但要做成罐头,大抵亦是有人家愿意咬咬牙买上一小罐尝尝的…”

    “更何况,我们甘盈斋买的这糖水罐头,只要密封得当,能搁置一年之久,图的就是让大家伙儿在旁个时节,也能吃上不当季的果子。”

    “您说的这话没错,越是不当季的东西,就越招人稀罕……”这点生意经,孙全心里门儿清,甘州再穷困,也有的是豪绅富商愿意花这钱。就连春华楼,时常还搞些稀奇的野味来,那价钱,贵得连他自个儿都直瞪眼,但也照常挡不住那些富贵老爷们,有时,尚且要争抢上一会儿呢。

    但话说归说,真要让他真金白银地掏出来,他亦是舍不得。

    云胡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给足了孙全琢磨的时间,他一盏热茶慢悠悠地喝完,才见着孙全拍案,似是下定了决心,“小云掌柜,咱们就这么定了!”

    这话一撂出来,孙全就肉疼得直抽抽,可要让他就此歇了心思,他还真馋这点小利,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先来个五十罐,若是在春华楼里卖得好,还望小云掌柜看在咱都在城中做小买卖,谁也不容易的份上,再忍痛割割爱。”

    “那是自然。”云胡应声,猛地想起些谢见君的嘱托,他赶忙添补道:“孙掌柜,这做买卖讲究的是个诚心,咱们把话先撩在前面,您放在春华楼的售价,不得低于甘盈斋。”

    “是是是……”孙全重重地点了点头,“孙某今日前来,就是带着十二分的诚心过来的,这点浅显的道理,孙某明白,小云掌柜只管放心便是。”

    孙全说完,抬袖蹭了蹭汗意,心道云胡就算是不提此事儿,他也不能干断人财路的腌臜事儿,更何况,甘盈斋的背后,可是有知府大人给撑着呢,谁敢得罪?怕不是自己个儿活腻歪了!

    “那就好。”

    买卖促成,二人立下字据,又约定了送货的时间,孙全临走前,还付了二两银子的定金。

    结结实实的银子窝在手里面,云胡倏地松下了一口气,只感觉没在云端里的脚,稳当当地踩在了地上,掌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洇满了汗,往裤脚上抓了一把,就抓出了两个潮湿的手印。

    “云胡呐,云胡,你可太丢人了……”,他暗暗自嘲了一声,立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忍了许久的笑意,才缓缓地从唇边溢出。

    “云胡,你自个儿偷摸笑什么呢?”

    眼前蓦然撞进来满崽略有些英气的脸庞,他打了个激灵,漂游在外面的神思一下子被扯了回来,他顿了顿声,“方才春华楼的掌柜过来,从咱们这儿要了五十大罐的苹果罐头呢。”

    说着,他将手心中的银子展给满崽瞧。

    满崽目光往白花花的银子上扫了一眼,登时惊诧地蹦起来,“云胡 ,你太厉害了!”,他止不住地称赞,“若是让阿兄知道了,肯定会替你高兴的!”

    云胡抿嘴,心里悄默声地自喜,这是他头一回,单独同人谈这么大笔的生意呢!竟然还给谈成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谢见君,自己可再也不是那个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会躲在他身后的小结巴了!

    “满崽,你去跟铺子里的人说一声,你阿兄回来了,咱们甘盈斋放半日假!”

    “掌柜的,你说真的吗?”打跟前路过的东哥儿,耳尖儿地凑上来问道。

    “这还能有假?都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关铺子了。”云胡嘴角抑不住地上扬,几乎要将欢喜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

    甘盈斋的伙计干起活来雷厉风行,放假动作也极快,一刻钟的功夫,告示都贴了出去。

    “哎呦,小伙子,今个儿咋早早地闭门了?”前来买罐头的婆子眯缝着眼,瞧了瞧新鲜出炉的告示,一个字一个字费劲地念着,“家中有喜事,特此休沐半日?”

    东哥儿乐得嘴角上翘,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甜津津,“大娘,是掌柜的心善,体恤我们一连忙活了数日,让我们今个儿回家都早些歇歇哩!”

    “这可好这可好!”婆子利落地将陶罐揣进自个儿怀里,“你们家掌柜的可真舍得,这么好的买卖都闭门不做,我瞧着,这一整条长沿街,就数甘盈斋生意兴隆呢。”

    “都是仰仗大娘您们常来捧场呢!”东哥儿脑袋机灵,又会来事儿,三句两句哄得婆子笑开了花,临走前还拍拍他的手背说明早要再来买。

    送走最后一茬客人,云胡大手一挥,将伙计们都相继遣散了去。

    转而,他带着满崽坐上马车,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赶,快到家门口时,冷不丁想起谢见君最爱苏春斋的闲笋蒸鹅,又绕路跑了一趟。

    这来来回回地一通折腾,到家已是日落西沉。

    比他先一步进门的谢见君,正带着谢瑭,满院子地捉迷藏。

    他像模像样地从一数到十,一面数数,一面试探小家伙的位置。

    “大福藏好了没?”

    “阿爹要开始找大福了哦?”

    ……

    奈何几次被自家阿爹骗下来,三岁多的大福已经吸取了满满的教训,无论听着什么动静,他都缩在自己的一亩四方地儿不搭腔。

    谢见君逗弄不成,便沿着廊下,四处寻找小家伙的身影。

    灌木中没有……

    石头后面没有……

    树底下也没有……

    正当他纳闷这“小泥鳅”钻哪出犄角旮旯里藏着时,回眸见云胡和满崽一前一后地进门来。

    “嘘……”他从石头后面爬起身,蹭掉衣前沾染的泥土,先是冲二人摆摆手,做了个默声的手势,接着从袖口掏出一油纸包,用力地晃动了两下。

    “沙沙沙”的声音,瞬时传遍了后院的每一处角落。

    躲在假山后面的大福“腾”得冒出半个脑袋,“阿爹,我要吃糖!”

    第164章

    谢见君瞧着朝自己小跑过来的大福,眉眼含笑地逗趣道: “说是要捉迷藏,如何还自己跑出来了?”

    “阿爹!”大福抻长了胳膊举得高高的,嘴里不住地咿咿呀呀,“要吃糖!要吃糖!”

    “什么糖 ?阿爹身上哪来的糖?”谢见君长臂一捞,将崽子搂进怀中,眨巴着眼睛,故作无辜道。

    大福不死心,环着他的脖颈四处张望,奈何装着饴糖的油纸包,早就被谢见君悄没声地塞给了云胡,任他扒拉,也只能是扑了个空,“分明就是有的呀……”

    谢见君听着自家好大儿茫茫然的嘟囔,闷闷地笑出声。

    “给阿爹看看,你这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他不动声色地揭过话茬,将大福的心思拉扯到旁处。

    云胡探面瞥了一眼,开口解释道:“是满崽从长沿街小贩那儿买的金鱼纸鸢,先前俩人在院子里玩,这纸鸢挂在树上,扯断了线,我还当是已经丢了呢,不知又被这小家伙从哪里找出来了……”

    大福以为爹爹是在问自己,便指着庭院中的假山,乖乖巧巧地说道:“在大石头后面找到的!”

    谢见君揉了把他的发髻,以示表扬,又顺手接过来他手中的纸鸢,见着这纸鸢前半截都已经耷拉了下来。

    他将其翻到背面,仔细打量了一眼,好在只是支撑用的十字竹骨折断了,用麻绳捆一捆,还能接着再玩一阵子,“晚些阿爹给你补一补,明日带你放纸鸢可好?”

    大福用力地点了点头,环着谢见君“吧唧”啄了下他的脸颊,兴冲冲道:“大福喜欢跟阿爹一起玩!阿爹快补纸鸢!”

    既是应了这话,入夜,月影如钩。

    谢见君掌灯坐在桌前,扯着毛糙糙的细麻绳,一圈一圈,打着转地往纸鸢背面固定,握住竹骨的手指微微用力,现出浅浅的青色筋骨。

    云胡一打眼就瞧他指腹间和掌心里,遍布着未痊愈的细小口子和水泡戳破后留下的伤痕,趁其不备,悄没声从柜子里摸出跌打损伤的药膏,硬生生地憋到谢见君给大福补完纸鸢,才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床边上。

    “给我看看你的伤……”他剪去烧得焦黑的烛芯,致使屋中更加明亮了几分。

    “哪来什么伤……”谢见君干笑两声,双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

    云胡哪里能给他逃跑的机会,当即冷着脸将药膏重重地搁放案桌上,动静之大,若是今夜大福歇在屋中,指定能被吵醒。

    谢见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妨事,都是些小伤,没什么要紧的。”

    “你这个人呐!”云胡头也没抬地嗔怪道,他挖出一指腹的药膏,动作极轻地抹在谢见君掌心的伤口处,“出门前,分明答应得好好的,到头来还不是左耳进右耳出?成日里一个劲儿地叮嘱让旁人爱惜身子,自个儿却不当回事儿,不晓得有人心疼?”

    谢见君歪头侧目,瞥见小夫郎眼圈都红了,霎时惊慌失措起来,他笼袖拂去他眼底的潮意,结结巴巴道:“都、都怨我、许久不用镰刀锄头,有些生疏,让你在家担心了。”

    云胡绷着脸颊,抿嘴不搭茬,手里的动作却愈发轻柔,直至抹完了药,还不放心地俯身吹了吹伤口。

    “疼吗?”他紧蹙着眉头,出声关切道。

    谢见君掌心被撩动得有点痒,见小夫郎语气温软了几分,便试探着扯扯他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起娇来,“疼嘛……再给吹吹”

    云胡不买账,将面前的药膏收拾起来,作势起身要走。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人拉住,沉甸甸的脑袋抵在小夫郎的颈窝里,继续厚着脸皮哼唧,“云胡,你不心疼我了吗?我可是险些被镰刀划伤腿呢,若不是那刀刃钝了,没准我现下就成铁拐李了……”

    云胡连忙捂住他的嘴,用力地往地上剁了两脚,“快别说这丧气话!让我瞧瞧伤在何处了,这好好的镰刀,如何朝着腿上去了?”

    “骗你的。”谢见君讨巧地笑了笑,握住他慌乱摸索过来的手,揣进自己怀中,借由小动作掩住了腿上的青紫,“我没干什么农活,就是下种时,人手不够,去帮了点忙而已,平日里,可都我给他们分配差事儿呢,弄得人家还以为我就是个光知道耍嘴皮的花架子。”

    云胡本就心里酸酸涩涩得不是个滋味,听了这话,愈发难受得紧,“他们如何知晓你那几年在福水村里干农活时吃过的苦?竟还在背后编排你!”

    “不气不气,你瞧,我这不遵照着您的嘱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温声宽慰道。

    “咱们不提这个,同我说说,这甘盈斋开张数日,生意还好?铺子里能照应得过来吗?”

    被三言两语岔开话题,云胡睨了他一眼,登时就从柜子里掏出账本,丢进谢见君怀中。

    谢见君接过账本,但丝毫没有要打开来看的意思,他将其搁放在案桌上,正色道:“这是你的铺子,不须得给我看这些东西。”

    云胡愣怔片刻,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腼腆地笑了笑,“我今个儿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呢!”

    “是嘛!”谢见君惊喜,给小夫郎斟了盏茶,便追问他的大买卖。

    云胡一时兴致,便将自己同春华楼孙掌柜如何周旋一事儿,挑拣着重要的地方说道了说道。

    一听说如今的小云掌柜如此上道,谢见君心中满是欣喜,登时便毫不吝啬地称赞道:“这论起作生意,还得是我们慧心妙舌的云胡,这个家没你可不行!”

    云胡被吹捧得飘飘然,眉梢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他大手一挥,语调铿锵道:“你放心,假以时日,待我将甘盈斋的买卖做到大江南北,你就只管辞官致仕,在家中温书习字,钓鱼养花,日子怎么闲适舒服,怎么过!”

    “好,到时候就都听我们小云掌柜的安排……”谢见君笑眯眯地顺着他的话附和道,就见斑驳泛黄的光影中,小夫郎眉眼弯弯,眸中闪烁着飞扬的光芒,如此踌躇满志的自信模样,惹得他挪不开目光,“云胡……”

    云胡被这声唤得有些懵,回过神来,眼前是放大了数倍的姣好俊颜。

    谢见君轻抬起他的下颌,俯身贴了贴,“得你如此,夫复何求。”

    “你是读圣贤书之人,好端端地说这个,害不害臊……”云胡红着脸垂下眼帘,低声嗫嚅道。

    谢见君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喉间溢出一丝浅笑,“谁说这读圣贤书就得要存天理灭人欲?古往今来,鸿儒大家尚且也会娶妻生子呢,若是将这爱恨嗔痴都一并抹杀掉,岂不是太过于苛刻?”

    云胡嘴上的亏吃得多了,晓得自己争论起来也占不来便宜,便歇了声,挣扎着想要躲开,谁知又被捞住细弱的腰际扯了回来,二人双双栽倒在床榻上。

    谢见君上手剥开小夫郎素青的圆领长衫,内里是绣着暗花纹的浅云里衣,结带系得工整,他解起来极其费劲,好半天扯不开,便有些泄气地嘟囔了一声,“四月春微寒,怎么还穿的这么多?”

    云胡早在他给自己宽衣时,耳梢就已涨起绯色,如今听了这话,更是慌张地避开他的视线,嫩白的脸颊似庭院初开的春梅,透着朦胧的嫣红。

    谢见君牙齿磨了磨舌尖,忽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他一寸一寸地拂过小夫郎的青丝淡眉,杏眸朱唇,嘴里念念有词。

    “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云胡见他还掰着先前的话茬子不松口,犹自脸烧得滚烫,偏偏谢见君愈发来劲,呢喃的情诗不要钱似的往外吐。

    “尔尔辞晚,朝朝暮暮……”

    “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

    ……

    他心如淼淼江河中一盏浮舟,每一句情诗落下之处,总犹如滚滚潮水,牵动着几近撞碎的神思。

    朦胧月纱似风吹动,轻摇了一夜,天将将亮,纱帐中探出一只手,胡乱地摩挲着着昨夜仓皇之下丢出的衣裳。

    “莫不是还想要继续听情诗?”谢见君将沾染着腊梅的纤细手腕扯回帐中,塞进了温热的被窝中。

    云胡浑身止不住地痉挛乱颤,他愤愤然地“嗷呜”一口啃上他的肩头,哑声道,“你不许再提,我不听了!以后都不听了!”

    “还有力气咬人?”谢见君就着这姿势一动不动,连眉心都未见波澜,他温温柔柔地打趣道,“如何一点都不疼?”

    云胡气得要命,想起昨夜被人当做砧板上的鱼,翻来覆去地可劲儿折腾,便兀自将新被往脑袋上一蒙,鼓着脸颊不作声,大有这辈子都不再理某人之势。

    谢见君轻拽了两下没拽动,怕自个儿没轻没重,失了分寸,当真惹生气了,便连忙讨饶道,“我不提了……”

    他捞起泄了劲儿懒洋洋的小夫郎,让他伏在自己的胸口,手绕至身后,轻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颈,紧跟着似是想起什么来,又狡黠地补了一句:“今日不提了。”

    第165章

    谢见君昨个儿刚从东云山风尘仆仆地回来,恰好今日府衙休沐,起早用过饭,他将坚持要上工的小云掌柜送去甘盈斋后,便带着大福和满崽驾车往城外去,说好要放纸鸢,他这做阿爹的人,可不会言而无信。

    如今已是草长莺飞的初春,一树树雪白梨花如揉散的云雾,漫山遍野地铺展开来。

    日光斑斑,透过满树的扶疏枝叶,斜斜地没入林间,闲花柳浪,树影森森,风乍起,掠起清浅的草木香。

    鲜少出城的大福,见着什么东西都稀奇,身下像是扎满了钉子,坐在马车里一刻都不消停,不是拉着谢见君,让他给自己念茶幡上的字,就是扯着满崽,要折车窗外一枝新柳。

    满崽被缠得头疼,马车将将停在河岸边,他便捞起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小崽子,掌心向下用力一撑,眨眼就跳了车。

    “唔呼!”平地上体验了一把起飞的大福,很给面子地拍了拍小手,“小叔叔会飞飞!小叔叔好厉害!”

    “ 小兔崽子……”谢见君追在身后,低低地笑骂了一声,“年纪不大,身手练得倒还可以……”

    他招招手,将玩闹成一团的两小只唤到跟前,把缠着细绳的转线筒丢给满崽,而后从袖口中掏出一条手巾,轻轻地抖落开。

    自河对岸吹来的风,撩动着素白手巾,翩翩摇曳。

    “满崽,你松线,我来带大福放纸鸢。”

    满崽听了吩咐,小心翼翼地扯动着手中的细绳,时而拉紧,时而松缓,还不住地调整着自己所站的位置。

    谢见君握着大福一双小手,紧攥住纸鸢的竹骨,将其高高地举过头顶,逆风朝着河畔小跑过去。

    只待风力适宜,他哄着大福撒开手,那金鱼纸鸢乍然挣脱了桎梏,慢悠悠地迎风而上。

    “飞起来了!”大福欢喜,然不等他脸颊上的笑意消减,原本飘至半空中的纸鸢,倏地垂直而下,一猛子扎进了地里。

    谢见君捡起纸鸢,掸去面上挂着的碎枝落叶,“无妨,咱们再试一次便是。”

    说着,他转动着手中的线筒,将细绳松至数丈之长,待风起时,便招呼满崽朝自己而来,二人配合默契,拉扯着纸鸢越飞越高。

    眼见着这纸鸢一时半会儿,恐不会再落下来,谢见君从树下搬来块数斤重的石头,将线筒结结实实地压住。

    起身时,正见石堆里窝着几块薄薄的扁平石片,他捡起石片,用力地朝河中掷去。

    将将沉浸在纸鸢飞起来的喜悦中的大福和满崽,眼睁睁地看着丢出去的石片,擦着水面,犹如一尾细长的银鱼,不断地向前弹跳,最后没入碧波中。

    “阿兄,这是什么?”满崽惊诧地瞪大眼眸,讶然道。

    “这叫打水漂……”谢见君用拇指和中指,紧紧地捏住小石片,丢出去时,食指在后,轻轻地拨动两下,让其旋转着飞出,落在河面上,荡开了四五圈涟漪。

    满崽登时就来了兴致,抱着他家阿兄的手臂,兴冲冲地闹着要学。

    谢见君随手从石堆里捡了块瓦片,塞到他手里,

    “身子向后倾斜……”

    “手臂微弯……不要弯得太过……”

    “半蹲下……”

    “用臂膀发力,瞄准后再往河里丢……”

    满崽一面听阿兄温声温气地耐心同自己讲解着,一面心里暗暗嘀咕,等他学会了这劳什子打水漂,定要到季子彧跟前好好地显摆显摆,叫他这书呆子瞧瞧自己有多厉害。

    大福在自家爹爹的教导下,同样学得有模有样,他好似贪水喝的黑羽乌鸦,不知疲惫地往河里丢石头,也不管石块大小,只要是小身子能搬得起来的,便统统抱着扔进水里。

    只肖得二刻钟的功夫,满崽打了好几茬水漂,他挪了一座小山。

    这可把孩子累坏了,“吭哧”往地上一坐,呼呼地大喘粗气,粉扑扑的脸颊上凐满了汗,在曜日下泛着粼粼细亮的光。

    “累坏了吧?”谢见君笑眯眯地把人搂到跟前,打方才,他便蹲坐在一旁,看精神头十足的小崽子“愚公移山”,这会儿濡湿了手巾,给他抹了把脸。

    大福点头,抬手见满崽苦练多时,终于打出了一圈像样的水漂,立时就站起来欢呼捧场,二人还像模像样地击了个掌。

    这一通玩闹下来,待谢见君将纸鸢收回,已是午时。

    大福还要赶着晌午回家睡午觉,三人便没有多留,稍稍一休整,便坐上马车往城中走。

    ——

    回家路上,谢见君顺道去了趟贡院。

    自从上次吩咐陆同知修缮这贡院,他一直不曾前来看过,今日恰逢打跟前经过,便想着进去瞧瞧。

    玩累的满崽披着斗篷,抱臂靠在马车里打盹,谢见君不忍叫醒他,索性抱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没有丁点睡意的大福下了马车。

    陆正明看二人出来,当即扯紧马背上的缰绳,欲与其同行。

    “正明,你不用跟来……”谢见君压低声音阻拦道,“满崽在车上睡着了,你且在这儿守着他便好,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便牵着大福柔软的小手,穿行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往贡院方向去。

    考试临近,贡院中有洒扫的府役,见谢见君进门来,忙不迭迎上前屈膝行礼。

    “属下参见知府大人。”

    躲在自家阿爹身后的大福,怯生生地瞧着面前身形魁梧的府役,见他腰间着佩刀,便好奇地想要上手摸一摸,探至半路,就被谢见君握住,扯了回来。

    府役眼疾手快地向后一躲,“小公子莫碰,这刀刃锋利着呢,可是要划伤手的。”

    大福瘪瘪嘴,扯着谢见君的衣袂,又缩回到他的背后,须臾探出半个脑袋,冲着府役咧嘴笑,乌溜溜的圆眸扑闪扑闪,衬得格外惹人怜爱。

    就连一向紧绷着脸严肃的府役,见此,都不由得挂上慈祥的笑意,若不是记挂着知府大人在场,他怕是要忍不住上手捏捏大福肥嘟嘟的小奶膘了。

    “你去忙吧,我这没什么要紧事儿。”谢见君冷不丁出声,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在跟前侍奉。

    府役回神,复又行礼后,才毕恭毕敬地退下。

    “阿爹,这是哪里呀?”头回来贡院的大福,蓦然见着陌生的地方,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是哥哥和叔叔们不日要考试的地方。”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回应着。

    “那考试是什么?”脑袋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的大福,继续稚声稚语地追问。

    这可把做阿爹的人问得有些懵,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半晌都没能想出一个通俗易通的解释,好在小崽子也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转瞬就被树杈上的鸟雀勾了心思去。

    谢见君干脆就放他在院子里跑,自己则围着贡院转悠起来。

    听陆同知说,这贡院的砖墙是重新砌补过的,他上手抚了抚,除却浮尘,并未有扑簌簌往下掉的土渣,号房里的案桌和睡觉的床板,显而易见,也是找木匠新打的木板,摸上去平整干净,无一处有磕碰和漏洞的地方。

    这陆大人办事儿之仔细,连那解溲的茅房,他都特地加固了,单独隔开在一处,让寒窗苦读一朝定乾坤的考生们免除了坐臭号的顾虑。

    环顾了一圈,临出门时,他见府役半个身子投在水井里,不知在捞些什么,便上前询问起来。

    府役把从水井里捞上来的枯叶丢至一旁,拱手回道:“陆大人担心考生们水土不服,让我们早早将水井清理干净。”

    谢见君浅浅“哦”了一声,接着他的话,添补道:“单单只是清理水井,尚且还不够,考试时,务必把水烧开了,再供给考生……除此之外,吃食上也得用些心思,这时节乍暖还寒,容易生变,都得仔细着。”

    “是……”府役领了差事儿,继续俯身入井里,提着耙子捞东西。

    谢见君人都走出去了,又忍不住退回来,他招来一名府役,交代他好生看顾着,莫要叫人脚下一滑,落入井里去。

    这方方面面都叮嘱到了,他才放心离开。

    重登上马车,满崽还在呼噜呼噜地打着酣睡,人已经由方才的倚靠,转为四仰八叉地平躺,谢见君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谁知刚刚走出没多远,原本平稳前行的马车骤然停住,扒着窗户的大福一个没站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梦里和周公下棋的满崽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正明,如何突然停下了?”谢见君蹙了蹙眉头,掀开布帘询问道。

    然陆正明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被街上吵吵闹闹的喧嚣声吸引了眸光。

    “黑心客栈,还我荷包来!”一青衫打扮的少年,扯着嗓子,不管不顾地在客栈门口高声吆喝。

    “你血口喷人,我这里何时偷你荷包?没钱还来打尖儿住店,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美梦呢!”客栈掌柜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引得四周的百姓纷纷聚上前来,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

    眼见着这来往的路,都已经被扎堆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车一步也向前迈不动,谢见君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满崽,你照顾好大福,我下去瞧瞧。”

    说着,他掀开布帘,借由陆正明搭过来的手臂,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客栈掌柜因着被少年诬陷偷荷包一事儿,原是满脑子上火,乍一见着谢见君,打心里竟平白生出了一股子冤屈。

    他扑上前,潦潦草草地行过礼后,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大人,您可得给草民做主呐,这小后生在我们铺子里住了一宿之后,就闹着说自己荷包丢了,非得让我们赔他的荷包,草民冤枉呐,草民清清白白开客栈,怎么会拿一个小后生的东西呢!”

    “我的荷包就是在你们客栈里丢的!”少年怒气冲冲地坚持道:“还有,我明明已经付了房钱,为何你们要坐地起价,我不从,就将我赶出来?”

    客栈掌柜刚要替自己辩解两句,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噎得哑了声。

    第166章

    谢见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一件事儿听得乱七八糟,瞧着二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便淡淡地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

    掌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须臾间,他咽了口唾沫,连连叫起苦来,“大人,您也知道,我这客栈里,一天下来人来人往,哪能记得都有谁来住过?再说了,大多都是走南闯北的商贩,今个儿在这里,明日指不定去哪儿了,您叫我上何处去抓白日鬼?”

    “你少在这儿狡辩了,没准是你店里自己人作案呢?!”少年不依不饶,他盘缠丢了,还有五六日才要考试,中间这些时日,他没地方住不说,连口饭都没得吃。

    “我可以发誓!”掌柜的立时就竖起四个指头,“若是我客栈伙计偷了你的荷包,我就……我就……”

    “鹿掌柜…”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截断了他的话头,“本官问的不是这件事儿,这少年所说的坐地起价,你可给本官解解惑?”

    “这…”鹿掌柜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眸底闪过一抹惊慌失措。

    少年见他不开口,便自顾自地说起来,“昨日我来住店,同小厮要了一间五十文的下等房,这才过了一日,今早小厮来敲门,告知我这间房从今日起,涨到二百文一间,我出身农家子,本就是掏空了家底儿过来考试的,可这弄了半天,身上带的银钱竟还不够城中住店,我一时接受不了,当即就要走,这才发现荷包没了!”

    鹿掌柜脸色青灰,额前洇着冷汗,他偷摸瞟了眼谢见君的神色,见他一如如常,便壮起胆子替自己辩解道:“小后生,店里房费依照着时节涨跌,原本就是常事儿嘛!您就算是承受不住这房费,也不该诬陷我们偷你东西,我这店里伙计都是知根知底儿的人,手脚都干净着呢!”

    谢见君听到这儿,算是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捋顺清楚了。

    他微眯了眯眼,看向一旁扣着手满脸紧张神色的客栈掌柜,少顷,斥责道:

    “鹿掌柜,约束好店里的伙计固然重要,但既是客人们来住店,理应也得帮着看顾好他们的财物,莫要让宵小之徒乘人之危,现如今客人的东西就在客栈里丢了,你身为客栈掌柜,难辞其咎……”

    “大人您教训的是……”鹿掌柜颤颤应声,身子不由得发起抖来。

    谢见君顿了顿,继续道:“凡店中之人,无论是住店的客人,亦或是打杂的伙计,从即刻起,一律不得放出门外,待宋府役过来誊好供词,查出偷盗之人后,再放他们离开。”

    “是是是,草民一切都听从大人的吩咐!”鹿掌柜想也不想地点头,反应过来才晓得,他们这位知府大人是打算给小后生找荷包,然他鹿永新行得正坐得端,有何惧?不过就是耽误些功夫罢了,正正好让外人瞧瞧,他这客栈可不是劳什子黑心客栈。

    谢见君说完,便让围观的路人去府衙找宋岩过来。

    这知府大人的话谁敢不听?立时就有人钻出人群,朝着府衙方向小跑而去。

    在旁一直没吭声的少年,忽而凑上来好奇问道:“你是要帮我抓偷荷包的贼吗?”

    谢见君扫了一眼他稚气未脱的浑圆脸颊,笑问道:“你的路引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少年一听这话,当即跳出老远,紧紧地护着自己胸前的布兜,“我先生嘱咐过,这可不能随便拿给人看!”

    “你这夯货,你面前这位,可是咱们甘州的知府大人,他若不得看,这世上就没人能看了!”鹿掌柜恨铁不成钢地斥了一声,“还不快给大人行礼!”

    少年愣怔了一瞬,忙不迭就要屈膝,他现在还不是秀才老爷的身份呢,连童生都算不上,见了官老爷,自然是得要下跪行礼的。

    谢见君伸手将他托住,听着小少年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唤,他将陆正明叫来跟前,伏在他耳侧低语了两句。

    等到青衫少年一层层从布兜里掏出被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路引来时,陆正明适逢拎着油纸抱着的两个热乎包子回到此处。

    谢见君将包子塞给少年,顺势接过他递来的路引,翻开细细看了两眼。

    这少年,名为褚白,乃是甘州白头县龙井村人,现今刚满十六岁,此番入府城,是奔着四月府试而来。

    “给你保结的禀生呢?他人怎么不在?”,谢见君合上路引,温声询问起来。

    褚白一门心思都在香喷喷的肉包上,谢见君话都说完了,顷刻,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咽了下口水,回道:“草民来得早些,保结的先生,以及互结的另外四位考生,都得要等府试前一日到。”

    “ 嗯……”谢见君颔首,将手中的文书送还给他,“你带着这路引,等下去府衙找陆大人,将今日发生之事告知于他,他会给你安排这后面的事情。”

    褚白虽不知谢见君要他去寻那位陆大人是为何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下来。

    一场急急火火的闹剧落幕,围观的百姓陆陆续续地散去。

    鹿永新也跟着抚了抚胸口,暗戳戳地松下一口气。

    “鹿掌柜……”谢见君紧接着一句阴恻恻的唤声,又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中。

    “大、大人,您还有何吩咐,尽管告知草民,草民必当竭力配合宋府役,早日破除盗贼偷窃一案!”,他马不停蹄地表忠心,像捧着圣旨一般,毕恭毕敬地拱手。

    谢见君冷哼一声,显然是不买他的帐,“鹿永新,你方才说这客栈的房费,是依照着时节而变动起伏,对吗?”

    鹿永新脸色骤变,他还当是已经把这档子事儿给糊弄过去了,没成想知府大人断完官司后,又揪了出来,他讪讪地张了张口,心道难不成要跟谢见君说,这满甘州城里的客栈掌柜,都眼巴巴地指着府试,想要从考生们身上大捞一笔吗?

    “今日五十文,明日二百文,本官倒不知道,是何种时节,能让这房费起伏如此之大?鹿永新,难不成,你是单创了一套历法吗?”

    谢见君说话向来都是温温和和,哪怕现下质问,也是一样的语气,若不是鹿永新将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还真以为面前这人在温声柔气地同自己唠家常呢。

    但现下他可没心思多想,“草民不敢!草民、草民这就让小厮重新调整房费!”

    谢见君神色淡淡,面上没见着有什么波澜,鹿永新便愈发大气不敢出,身子紧绷成一条直线,连满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半晌,他才听着头顶上方传来清润低沉的声音。

    “本官话不多说,你且好自为之。”话落,谢见君拂袖而去。

    鹿永新跌坐下,犹如得了赦免一般,整个人瘫软成一团,悬在鬓角多时的冷汗,终于滴落在地上。

    褚白手捧着热乎乎的肉包子,瞧见他这幅狼狈模样,撇撇嘴,轻“啧”了一声,而后又将目光放在远去的谢见君的背影上,眼含艳羡地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沅芷澧兰,光风霁月的知府大人呐!可真威风!”

    谢见君顾忌着马车里还有俩崽子,离开得匆忙,自是没有听见背后褚白的话,

    回家路上,他单手支着下颌,细细地琢磨着刚才发生的事儿来。

    这一琢磨不要紧,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和卢笙几人去府城考试,因囊中羞涩,在昂贵的房费面前被压低了头颅,如今见着这些个农家出身的考生,照旧还要经历相同的窘迫困境,他这心里,总也不是个滋味。

    今日虽说训斥了鹿永新,但逢考必涨,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不可避免,屡禁不止的事情,别说是客栈了,就连酒肆饭馆,也在悄没声地抬高价格,他能压得住一家,压不住千千万万家。

    一想到这,他尚未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蹙在一起。

    “正明……”他掀开门帘,“晚些你去给钱德福递句话,让他入夜来府中一趟。”

    ————

    日落西斜,融融夜色逐渐朦胧。

    “见君,快些来尝尝我刚得的金娇酿!”跟着被召唤的钱德福一道儿前来的,还有拎着酒壶的宋沅礼。

    谢见君本是沏了热茶待客,见状,就让王婶子做几道下酒菜来,顺道烫几盏酒杯,云胡晓得他们此次碰面肯定有要事相商,原打算去灶房里搭把手,被宋沅礼迎面拦下,

    “云胡,你别走了,坐下来一起品品这金娇酿,青哥儿说酒劲不大,你喝着也无妨。”

    云胡一时没应话,探询的目光不自觉得落在谢见君身上。

    “你今日累了,别跟着去忙活了。”谢见君将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还贴心地往小夫郎腰后垫了个软垫。

    “啧啧,我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净看你俩搁这儿卿卿我我了!”宋沅礼笑眯眯地打趣他二人。

    “去去去……”谢见君摆手,作势轰赶道。他接着烫盏的功夫,将今日在客栈门口的见闻,以及自己回来一路上思虑的事儿娓娓道来。

    宋沅礼原是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没个正经模样,乍一听这些话,他猛地坐起身子,重复道,“所以你是打算从城中征用几家客栈,用作给赴府城考试的书生们住?”

    “正是如此。”谢见君颔首,“我下午着人去打听过,现今各家客栈因着府试一事儿,房费居高不下,考生们怨声载道,我听说有住不起的书生,夜里薄被一裹,就睡在天桥底下…与其让考生们风餐露宿,日夜担心温饱,我想不如就由官府出面,左右算着日子,离着府试也没有几天了。”

    “商户重利,只怕是不肯吃这个亏……”宋沅礼对他们这位知府大人提出的想法颇有些担忧。这适逢城中复试,谁都想趁这个时候赚钱,哪有把到手的银钱往外推的道理?

    “你说的这个,便是我今日特此请钱掌柜过来的目的。”谢见君不紧不慢道。

    正忙着烫盏的钱德福,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屈膝行礼 ,“大人如此为甘州百姓着想,实乃国之大义,草民佩服,愿为大人分忧!”

    谢见君上前将他扶起,“钱掌柜莫要行此大礼,本官是想借你的嘴,将此事儿告知给那些商户,凡以寻常市价征用的客栈,年底均可免一成商税,以示安抚。”

    “大人这等放心将此事交给草民,草民定不负大人的期望,务必把事儿给您办熨帖了!”钱德福拍着自己的胸膛,语气铿锵地保证道。

    谢见君满意地点点头,今个儿商谈,除了征用客栈一事儿,他还另起了一个念头。

    “沅礼,我想在城中批一块地盖成廉租房,供人长租,短租,亦或是日租,你觉得如何?”

    “啥叫廉租房?”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宋家公子哥,被谢见君这冷不丁蹦出来的词给惊掉了下巴。

    “是官府出资建造的屋舍,只用作百姓日常赁居,且掠房钱低于市价。”谢见君将后世的概念用当今的白话解释了一遍。

    “哦……”宋沅礼浅浅应了一声,“这倒是个好主意。”他如是赞同道。

    “四月府试过后,紧接着就是八月的院试,征用商户的客栈给考生,此法子只能应急,不能作为长久之计,但倘若有廉租房,我想着可以解决他们的住宿和温饱问题……”

    “其实除去那些来甘州考试的考生……”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云湖骤然开口,众人齐齐循声望去。

    云胡被这般炽热的目光盯着,身子有些拘谨起来,抬眸对上谢见君鼓励的眸色,他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我是说,撇开他们不谈,我觉得来走商的寻常商贩亦可以过去歇歇脚,对于很多村里人来说,即便城中客栈恢复往日的房费,他们也承担不起。”

    谢见君一听他这话,便知道云胡是想起常德县的那对推着班车卖苹果的老夫妇了,他压下心中原本想要说的话,笼袖捏了捏小夫郎的肩头,意欲让他放松下来,而后缓缓开口道:“云胡这话说的有道理……这廉租房一事儿,我打算在甘州城中,以及下属四个县城一并推行开来,考生也好,商户也好,甭管走到甘州那一处,都能有个安稳的落脚地儿!”

    “这事儿我无异议,只要是于百姓有益,我一向都是举双手赞成!”宋沅礼表态附和。

    谢见君知道他的性子,故而也没有多说什么,眼见着王婶子将下酒菜端上桌,他便招呼几人动筷子。

    趁着无人注意到这边,他凑近云胡跟前,眼角含笑地地低声道,“这是谁家的夫郎,生得这般聪惠伶俐?\"

    云胡霎时红了脸,借由掩饰羞赧,他端起桌上的酒盏,仰面一饮而尽。

    这金娇酿嗅之有淡淡果香气,初尝时柔和绵软,入口后丰厚细腻,尾韵持久,回味起来,那舌尖上还浸着经久不散的甘甜。

    云胡很是喜欢这味道,赶着谢见君三人忙着闲聊时,就如同偷腥的小猫儿似的,多酌了几盏。

    然这等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谢见君的眼睛,但想着有自己在身边护着,小夫郎哪怕是贪杯也无碍,他便没有拦着,还将金娇酿往面前拉近了几分。

    一番畅饮过来,后劲儿有些上头的宋沅礼被钱德福搀扶着离开。

    谢见君送二人出门上马车,回来时就见云胡坐在石桌前干愣神。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在小夫郎跟前晃了晃,意料之中,小夫郎追着他直摇头晃脑。

    “乖宝,我抱你回屋歇息。”他轻声哄道,欲上前将醉酒的人打横抱起。

    “不回!”云胡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而挣脱开,不由分说地拽着谢见君坐在朱红廊下,抬腿跨坐在他身上,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一闭上眼,你就不见了!”

    “我如何会不见呢?”,谢见君虚扶着他,手探至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安抚着酸痛的腰。

    醉意已深的云胡,显然听不见谢见君说任何话,只睁着一双潋滟迷蒙的秋水剪瞳,直勾勾地看着他,曲起的手指沿着他的鼻梁弧线一滑而下,停留在他的薄唇上,少顷,撩起他的下颌,直白又坦荡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夫君,生的这般好看?”

    谢见君被这轻佻的语调逗得失笑,小夫郎比他还不胜酒力,被宋沅礼闹着三杯两盏下肚,一点嫣红慢悠悠地在眼尾晕开,如今连温热的吐息中都浸着香醇的酒气。

    他没由来的一阵燥热,似是猛灌了一壶烈酒,浑身都冒着滚烫,他伸手轻点了点心上人的额前,眸底噙满亲昵的笑意,

    “生得好看的夫君,是云胡的人。”

    第167章

    晨露熹微。

    昨夜贪杯宿醉的云胡费力地睁开眼睛,酒意消减,两侧的太阳穴似是被重锤击打过一般,突突地跳着疼。

    他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就见这个时辰本该在书房的人,眼下却侧倚在案边,动作极轻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四月天清冷,这人身上披了件雪白衬袍,随意拢起的墨染乌丝,顺着光滑的外衣滑落至脸侧,掩藏在羽睫下的眉目温润如玉,清疏柔和,如水中泠月。

    云胡暗戳戳地往他身侧贴近了几分,又蓦然想起什么,他手探出被窝,胡乱地摸索了两下。

    “别找了,大福跟着满崽在院子里习早课呢。”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重新塞回到到被窝里。

    “几时了?”云胡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问道。

    “如今尚不及辰时,你且再……”谢见君原是觉得亏欠了云胡,前段时间一直驻守在东云山,甚少陪伴他,让小夫郎生出“只要一闭上眼,自己就不见了”的慌乱与不安,故而,今日特地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想着小夫郎从睡梦中醒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在身边。

    然他话还没说完,本还困乏得睁不开眼的云胡,猛地鲤鱼打挺跳起身来,一面抓过手边的衣衫,急急慌慌地往身上套,一面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小跑,“你怎地不早些唤我,今日还得去铺子里呢!”

    谢见君愣怔一瞬,眼见着小夫郎临到门口,复又退回来半步,回眸望他,“你既是早就醒了,如何还赖在床上?今日莫不是要再休沐一日?不去府衙了?”

    “这……这就去了……”他无奈地合上书页。

    心上人变脸太快,分明昨个儿还夸他是生得好看的夫君,今日便已嫌弃,谢见君拾掇拾掇那碎了一地的玻璃心,跟着追出门去,“莫急,等着吃过早饭再走,王婶烙了你最是稀罕的荠菜饼子呢!”

    到末了,满心思惦记着上工的小云掌柜,也只是草草地垫了垫肚子,就连二赶三地出了门,谢见君担心他忙起来不管不顾,伤了身子,便让陆正明去春华楼买了几记常吃的点心,给送去了甘盈斋,自己则换上久违的官袍,入了府衙。

    他在东云山呆了月余,府衙里的一应政务皆是由陆同知代为操持筹办,一时用不着他过多的费心,遂这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昨个儿夜里同钱德福提过的征用客栈一事儿。

    之所以费劲搞这一出,也是想提前探探商户们的口风,稍作调整。虽说他身为知府,只要一声令下,那些客栈老板们必定不得不从,但他并不想落下个说一不二,苛待商户的话柄子。

    那钱德福亦是个利落性子,今日一早便出门去游说那些客栈的掌柜。

    “知府大人这一手好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但谁会跟钱过不去?”

    “这被官府征用,除了能赚个说起来好听的好名声以外,钱袋子可是空的!”

    如他所料那般,众客栈掌柜并不像当初捐赠粮食救助灾民时,那般买谢见君的帐。

    他冲着躲在人群中的自己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时会意,“钱掌柜,您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怎么好端端地问起大伙儿这事儿来了?”

    众人一经提醒,忽而反应过来,忙纷纷凑上前,“钱掌柜,有事儿您直说,可别跟我们卖关子了!”

    钱德福捋了把胡须,故作高深道,“不瞒大伙儿,我听我府衙中的亲戚说,知府大人的确想以寻常市价,征用几家客栈给赶考的学子们用,大抵是要十日呢。”

    “寻常市价?”诸人讶然。

    “那可真是要亏死了!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客栈里的进账都是平日的数倍呢!”

    “谁不是呢?过了这村没这个店,我就指着这些书生们过来,好从中大捞一笔!”

    ……

    钱德福听着大伙儿的抱怨,默不作声,但熟知他的人,见他这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样,便晓得其中兴许还有别的道道儿,当即谄笑问起:“钱掌柜,咱们这交情,您还藏着掖着?这知府大人是不是又说了旁的?”

    果不其然,话音将落,就见钱德福了然地抿嘴笑了笑,“我尚且还听了些别的话,说是凡被征用的客栈,年底可免一成的商税。”

    “什么?”比先前高几度的惊呼声,倏地在人群中炸起,“知府大人此番这么大的手笔?白花花的银子,说免就给免了?!别是蒙咱们吧?”

    “钱掌柜得来的消息,何曾有假的过?”骤然就另有人出声维护道,尤其是那些跟着钱德福攒了不少好处的商户,对他递出来的话,一向都是深信不疑。

    “这般看来,即便这些时日损失些银钱又何妨?那可是一成的商税呐!”配合着当托的人适时点上一把火,登时有商户改了口风,无他,单单只是免这一成商税,就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了,就连先前坚决反对,不情不愿的客栈掌柜,听了这话之后,也都动摇了。

    钱德福见造势造得差不离了,大伙儿的态度,逐渐朝着理想中的趋势转变,便偷摸朝着身侧的随从摆了摆手,着他去给谢见君通风报信。

    不出半个时辰,官府贴出了新告示,内容与钱德福所说无二。

    客栈掌柜们犹如饿急了眼的虎豹,一个个循着味儿就摸了过来。

    谢见君命小吏挨个记下了客栈的名称和具体位置,又将陆同知唤来跟前,让他带人去实地考察一番。

    “陆大人,像春华楼这般修缮得奢华的客栈,便可以直接剔除掉,此次征用,当选那些素朴简单的,哪怕是稍稍破旧些,但只要是一应陈设都齐全也无妨。”

    “大人,这是何意?”陆同知不解,“咱们征用的客栈环境越好,考生们不是住得更熨帖?”

    谢见君早知陆同知会这么问,他眉梢轻佻,声如温玉地解释道:“家境富庶的学子们来府城中考试,出手大多阔绰,选择住宿的客栈时,首当其冲就是春华楼,你若将这等客栈征用,不就是放任这些学子们,去同那些真正需要帮助解决住宿问题的考生,争抢补助的名额吗?陆大人,这可与咱们的初衷相悖呐!”

    陆同知脸色一变,躬身拱手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是下官愚笨短浅了。”

    谢见君莞尔笑了笑,将此话茬揭了过去,“烦请陆大人去客栈走一趟,早些敲定好征用的客栈。”

    陆同知应下话,雷厉风行地朝外走,临到半路,又被唤住 。

    “陆大人,昨日可有一位叫褚白的小少年,来府衙寻过你?”蓦然想起昨日在那客栈门口发生的事儿,谢见君出声关切。

    陆同知复又行礼,一本正色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体恤这褚白年纪尚小,家境又贫寒,好不容易来府城一趟,还丢了全身家当,便做主给他补助了银两,昨个儿让他歇在了自己家中。今日那孩子离开时,住过的卧房收拾得齐整,还搁了银钱在桌上……”

    “倒是个好孩子。”谢见君声色温和地承了一句,陆同知不曾插手过府试的事宜 ,故而念其可怜无助,留考生借宿一晚,倒也无妨,他并未细究,只是摆摆手,让陆同知退下了。

    晚些,城门口贴出了新告示。

    一应入城赶考的学子们齐齐凑在告示下,议论纷纷。

    “官府出面租赁了几家客栈,让咱们去住呢!”

    “可不是,这房费之低,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

    “我去年八月来时,这一间房就是数百文,如今居然只有二十文……”

    “早听闻咱们这位知府大人仁善宽和,今日得见,果真如此,此举这可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且不论这个,我听说,咱们今年考试的贡院,也被知府大人下令整修过!”

    “如此甚好!看来今年大伙儿都能毫无顾虑地考试了!”

    ……

    未见其人,谢见君的身影,便已然在赶考学子们心中倏地高大了起来,诸人都憋足了劲儿,想瞧瞧这位传说中的知府大人究竟有着何等的绰约风姿。

    府试当日。

    谢见君一身绯色宽袖圆袍官服居于高堂,腰间十一魁革带系得工整端正,负手而立时,愈发衬得他身挺如松似柏,分明是一张温润端方的面容,却无端地让人心生出几分惧意,这是为官者震四方的威严。

    核对身份无误的考生们,只敢悄悄抬眸看上一眼,就立时垂下脑袋,跟在府役身后闷着头去寻自己的号房,至于那些尚未入贡院之人,都垫着脚尖,抻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得了斥责才老实下来。

    “大人,我没有作弊,这小抄不是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谢见君正打量着过往的考生,冷不丁被门口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有搜子入贡院来,将誊抄着圣谕广训的纸条,呈给他看。

    谢见君当即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就见一青衫打扮的书生,被府役后押着双臂,涕泪横流地替自己喊冤。

    担心是这考生不小心着了阴诡之人的道儿,他并未着急处置,而是将小抄仔仔细细地瞧过一遍,又比对了这人先前检录时,曾在府衙里留下的字迹,两份字迹落笔一模一样,连横撇勾点都一一吻合。

    “你说你是冤枉的,这字迹又作何解释?难不成是哪个闲人,为了构陷你,照着你的字,一笔一划写成的小抄?”

    考生被质问得脸通红,但仍是梗着脖子,打死不肯承认自己作弊。

    同行保结的禀生,这会儿也不敢说话,颤颤地站在一旁。

    照理说,如今这般情形,有实打实的证据在手,谢见君便可判其作弊,终身取消科举资格,按照律法,其余考生亦有连坐之罚。

    然他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想着这人如此坚持,没准当真是冤枉的,便让搜子上前搜其全身,不成想,在布鞋的鞋底中间,发现了缝着四书五经的布条。

    谢见君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挥手让府役将这考生拖至门外,行杖二十。

    考生眼见着事情败露,自己此生无望,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索性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挣脱开钳住他的府役,爬至谢见君面前,扯着破了音的破锣嗓子,愤恨道,

    “你不能只治我一个人的罪!他们、他们也都带了小抄进来!”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被连坐的四人脸色煞白,身抖如筛糠。

    第168章

    谢见君命人将与作弊考生互结的四人带入厅堂,从头到尾仔细搜身后,果真相继找出了夹带的小抄,有人塞进鞋袜中,有人藏在笔杆里,还有人甚至将磨块中间掏空,就为了搁入一张纸条。

    “来人,将这五人,一并驱逐至门外,自今日起,终生不得再入考场!”

    几名府役相继上前,钳住作弊的学生双臂,以手巾堵口,不由分说地拖出贡院。

    余下的两名保结的禀生两股战战,谢见君的眸光不经意扫过来时,俩人也不顾忌秀才无须向官员叩首的规矩,当即便屈膝俯身,替自己辩解起来,

    “大、大人,学生一直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实情!”

    “大人,这几个学子都不是学生教出来的,是他们父母掏了钱,学生才给他们保结,他们作弊,绝非学生怂恿!”

    一个两个都努力撇清自己与那作弊五人的关系,然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考试场规:“知情保结之廪生,杖一百。窝留之家,不知情者,照不应重律治罪”。

    谢见君为震慑后来者,到底还是忍下恻隐之心,差府役将二人一道儿“请”出门外行杖刑。

    且不论五位互结的学子,一朝迷途,葬送了自己的青云路,待这消息传回老家,那两个禀生的日子也断断不会好过,律法中对科举违纪一事儿的严厉处罚,绝非是闹着玩的儿戏。

    将这几人驱逐出去后,谢见君仍是想给余下那些妄图瞒天过海的考生一个机会,便面对着众人高声说道:“即刻起,尚未入贡院的学子,可再把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和随身携带的竹篮检查一番,若再查到有舞弊之人,必严惩不贷!”

    此话一出,自是有人不为所动,坦坦荡荡地挺身而立,等着搜子上前搜身,检查竹篮中的笔墨,但谢见君眼见着有几人,闷着头挤出嘈杂的人群,眨眼就消失在街道上。

    他临时加了一场二检,已入贡院备考的学子,也得勒令解发袒衣,索及耳鼻,府役和搜子们更是瞪大了眼眸,里里外外反复地搜,就怕放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学子入考场,被知府大人抓个正着,株连到自己身上来。

    然在二检时又搜出作弊考生数十人,临时弃考者更是近百人,贡院外被丢弃的蝇头小卷堆积于墙阴路隅者,不计其数。

    经此一事,监考也格外严格,府衙巡考的次数,较之先前密集了许多,众人的神经似是一瞬间都紧绷起来。

    头一场考试结束,考生们前脚刚踏出龙门,后脚便开始抱怨,那府役后脑上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分明只是稍稍活动下腿脚,就被迎面厉声呵斥一顿,即使是去茅厕解溲,亦有两名府役相伴跟着,还直勾勾地盯着人小解。

    但好在贡院里提供的吃食,可比过往几年都熨帖多了,热腾腾的荠菜肉饼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沾着鲜甜滋味,谢见君特地嘱咐聘来做饭的婆子们给煮了鸡蛋,听着考场上有人“咳咳咳”一个劲儿地直咳嗽,半下午还熬了梨汁,小火煨着,只要招手就会送到号房来,就连考生们喝的水,都是滚开几遭的热水,或者晾凉的凉白开。

    要知道,这些学子之前在贡院考试,吃的是能硌掉牙的石头饼子,喝的是数年不曾清理过的水井里,直接打上来的井水,年年都有考生在考试途中生了痢疾,最终只得被迫弃考。

    第三场考试,因着是两天一夜,需要在贡院里过夜,府役早早给号房里分发了棉被,棉被都是当年找裁缝做的,塞的也是新棉花,经太阳暴晒过,夜里睡起来暖烘烘的。

    除此之外,谢见君又请了扶元堂的大夫前来贡院坐镇,生怕有学子在考试过程中突发急症,误了救治的时辰。

    然没等到恶疾的学子,反倒是有贪食而脘痞腹胀的书生,得了大夫好大一碗消食的汤药。

    几天考下来,末了从贡院出来的人,一个个神采奕奕,纵然有题目答得不尽人意,哭丧着脸的学子,但多数人都是面色红润,脚步稳健,这哪里是来吃苦考试的,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还以为知府大人犒劳众考生呢。

    谢见君府试跟着熬了三场,学子们中间中袖时,他还得忙着秉烛阅卷,数日折腾,等着放榜之时,他反倒是又清瘦了几分,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至晃荡。

    云胡特地请了大夫前来给他调理身子,一日就要喝上好几茬补品,直补得他火气旺盛,在府衙处理政务时留了鼻血,这可吓坏了同处一处的陆同知,当即就要去寻大夫。

    谢见君好说歹说地将人劝住,说自己无事,只是天干气躁。

    他哪里好意思说是被小夫郎流水般的补充填得心气太旺,但即便已经找到理由搪塞过去,但仍有“知府大人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哪怕是身体抱恙,仍是力疾从公”的流言传了出去。

    百姓们感念知府大人的付出,谢见君抱着大福上街采买时,都会被小贩不容拒绝地往他怀中塞吃食,弄得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哭笑不得地给送去银钱。

    某日,执着于给自家夫君补身子的云胡,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将将熬好的焦黑汤药入书房,谢见君正伏在书案前临摹字帖,当即被这冲天的苦涩劲儿熏得头晕目眩,阵阵作呕。

    “云胡,我不能喝了,这玩意儿再喝下去,我真得没了不成!”他都留两回鼻血了!

    “不行!”如今的小夫郎,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福水村,对谢见君百依百顺的怯生生小可怜了,他将人强按在椅子上,舀起碗中的汤药,轻吹两下就要往自家夫君嘴里塞。

    谢见君拗不过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按着灌了一整碗黢黑黢黑的药,苦得眉头都皱成一团。

    “来,张嘴!”云胡从袖中掏出块饴糖来,拨开薄薄的油纸,塞给他。

    “一准可要闹了……”谢见君认出那饴糖是昨日他刚给大福买的,翘着嘴角笑道。

    “无妨……”云胡老神在在地又从袖中摸出一块,随手撂进嘴里,“大福还不会数数,不知道你给他买了多少,偷吃一两块他发现不了的。”

    谢见君闷笑出声,只觉得这话听起来甚是耳熟,好似满崽小时候,云胡也是这般偷摸给他喂栗子,就只为了哄他开心。

    他好半天才止了笑意,蜜津津的糖在口中化开,驱散了汤药的苦味,连带着心里也煨着甜。

    “对了,云胡,你之前帮我打听的事儿,可有动静了?”

    云胡闻声,咯吱咯吱猛嚼了两下,将糖渣咽进肚里,“有了有了,我今早听铺子里的伙计说,城西那块儿有一片地,盘踞着老城中家境贫寒的百姓,他们的房子大多年久未修,很是破旧,有些都已经没有人住了,你若想要都拆了,改建成廉租屋,选那地方,应该没什么问题。”

    繁琐的府试过后,廉租屋的事儿就要提上日程,谢见君对府城不甚了解,故而托云胡帮忙,趁着甘盈斋做生意时,跟城里老人探访一二。

    刚得来消息,转日,他便跑了趟腿,前去瞧了瞧情况。

    这城西,要论地理位置,并不算偏僻,大抵因为住在此处的人,多数都是云胡所说那般努力讨生活,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谢见君刚刚拐进小巷子,就被眼前的破败之像,惊得拔不动腿。

    盎然的春意并未给这里带来任何生机,这些老屋经历过一岔岔岁月的洗礼,早已是断壁残垣,有些屋顶都塌了半截,还有人将就住在里面。

    即便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潮湿石缝中滋生出来的青苔,满墙肆意横生的藤蔓,和那一个个从屋中院里走出来,神色麻木,眼神空洞的人,依旧让谢见君如鲠在喉,连句苍白的话都说不出来。

    从城西回来,他便一刻不停地草拟了拆迁的公示。

    此番拆迁,他决计用银钱和屋舍两种方式,来弥补城西百姓的损失。

    凡要钱者,就以所在屋舍的面积为标准,按照一定的赔偿比例,兑换成相应的银两;而至于选择屋舍的人,则是在改建廉租屋后,重建他们的房子,在外赁居的这段时日,每个月也会提供最基础的掠房钱的补贴。

    在与陆同知等人仔细调整过这部分的补偿后,谢见君便安排府役一家家一户户登门告知。

    自古以往,拆迁难免都会引发官民之间的矛盾,通过府役带回来的百姓的反馈,他也在不断地根据百姓需求,去调整补偿的政策。

    大多数百姓,在城西住了几辈子,别说是修缮屋子了,每日拼死拼活赚来的银钱,堪堪只能保证温饱,故而,乍一听知府大人要拆他们的破屋舍,都愿意拿钱的拿钱,赁居的赁居,原因无他,也是谢见君这半年多来给自己搏下的好名声,众人相信,他不会坑害自己。

    更重要的是,改建的廉租房,只要符合低保的要求,他们就能以低于市价数倍的掠房钱,租赁回来,哪怕地契上写的不再是自己的名字,但比起吃不饱穿不暖住的还差,谁又会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遂,拆迁的公示一贴,众人可谓是一呼百应,陆陆续续地去府衙交接了钥匙,可就有一家,愣是咬紧了牙关,死活不买账。

    谢见君去东云山查看种地情况,顺带送满崽去桐坞村采买苹果,回来时,人刚过城门口,宋岩扣着自己腰上的佩刀,气喘吁吁地前来报信,

    “大人,不好了,那老丁头拿着麻绳,说要在咱们府衙门前上吊呢!”

    第169章

    谢见君先是将满崽送到了甘盈斋,而后才纵马慢慢悠悠地往府衙走。

    宋岩生怕那老丁头当真因着拆迁的小事儿,闹出人命来,但又不敢出言催促他们这位知府大人,跟着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将人盼着回了府衙。

    年逾半百的老丁头正踩在石头上,颤颤巍巍地往房梁上丢绳子,一面有条不紊地忙活着,一面嘴上还停不住地哭诉。

    “老天爷不给我们老丁家留活路哇!我们老丁家祖祖辈辈扎根在这儿,到老头子一脚踏进棺材里的时候,要刨了我的根呐!”

    他那如唱戏一般抑扬顿挫的哭诉声,很快便吸引了打府衙门口经过的路人,秉承着一点热闹都不能落下的大伙儿齐刷刷聚了过来,三三两两,对着老丁头指指点点。

    这城西拆迁一事儿,现下在城里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任谁都知道知府大人给的补偿厚得流油,就盼着大人开开眼,指头缝里漏点恩,也能收走他们的破房子,哪怕是给糊糊墙,修修屋顶也行,他们必定是举双手赞成,哪里像这老丁头,得了便宜还卖乖,跑来府衙闹自戕。

    府役们一个个都为在一起,但没人敢上前制止老丁头,谢见君先前叮嘱过,拆迁是在百姓的心窝子里剜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其起冲突。

    他们拿捏不住这个万不得已的度量,于是就干巴巴地瞧着。

    “咱们知府大人性情也太温和了些,要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城西那一片的屋子推倒便是!”

    “可不,要照着佟知府一贯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哪还能容得下这些刁民撒泼?!”

    “这又是给钱,又是给新屋子,可把这些刁民的胃口都给喂大了,都敢来府衙闹事……”

    赵田在旁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低喝道:“你们是什么身份,嘴上没个把门的,啥都敢往外说!知府大人所行之事,岂是尔等能私下里编排置喙的?”

    说小话挨了班头的训斥,几个府役缩了缩肩膀,不敢再吱声,远远听着马蹄声将近。

    众人齐齐躬身上前行礼,连老丁头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循声望去。

    就见姗姗来迟的谢见君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给赵田,而后大步穿行过老丁头身侧,愣是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他半点。

    “去给我抬把椅子来。”

    府役们得了吩咐,连忙小跑着进府衙,不多时,二人一左一右抬着乌沉沉的太师椅出来,谢见君捞起衣摆,径直坐了上去,手肘支着脸颊,冲还在装模做样缠绳子的老丁头,挥了挥手,语气平常道:“大爷,您继续,我不打扰您……”

    别说是老丁头了,就连围观看热闹的府役们,听了他这句话都傻了眼。

    “大、大人,您不是回来主持大局的吗?”紧挨着他身侧的宋岩,苦着脸附耳问道。

    “主持大局?”谢见君故作讶然,“这戏台子都搭上了,不是唤本官来看戏的?”

    话落,他将眸光放到了打方才起便拿着麻绳不知所措,连哭诉都忘了的老丁头身上,轻挑挑眉,似笑非笑道:

    “本官瞧着丁大爷脚下踩着的石头太稳当了,赵田,你去将咱们府衙里那个缺了腿的三脚凳子搬出来……”

    赵田一怔,原本严肃的脸庞乍现一抹遮掩不住的笑,他紧抿着嘴,把这辈子最为悲伤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闷着声应下吩咐,“属下这就去搬!”

    将将要走,又听着谢见君继续开口道,“你们几个,如何这般没有眼力见儿?丁大爷花甲之年,还让他老人家亲自动手,不赶紧上前帮忙去?”

    老丁头脸色一阵青白,手里的麻绳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眼见着三两个府役当真要过来搬脚下的石头,他将麻绳往脖子上一搭,双手握住绳子的两端交叉着往两边扯,“别、别过来啊!你们过来、过来我就勒死我自己!”

    众人皆停下脚步,眸光不约而同地穿过老丁头,看向他身后神情泰然坐着的知府大人,似是在征询他的命令。

    然谢见君说完方才那句话后,便垂下眼眸,对老丁头要死要活的“威胁”不为所动,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哎呦,我不活了!”老丁头见没人吃他这一套,又怕府役们真的任他自己勒死自己,双手一拍大腿,借势从石头上下来,往地上一坐,鬼哭狼嚎起来,“我不活了,我这就去死,给我儿子腾个空闲地儿,有人要挖我们老丁家的祖坟,拆我们家的屋子呐,可怜我那最小的孙儿,刚出生就要遭此劫难,从此无处为家,过着颠簸日子呐!”

    “老丁头,你这话什么意思?”,谢见君不吭声,倒是有同在城西的街坊邻居憋不住话了,“知府大人何时断你们家的活路了?你们家人口多,儿子是个瘸腿的做不了重活,大人体恤家中困境,补偿的银钱比我家都多呢!你有啥不知足的?”

    “就那点银钱能干什么用?”老丁头一听这话就恼了,也顾不上哭嚎,登时就站起身,同那人中气十足地掰扯起来,“我们家可是有七口人呢!娃娃们吃饭穿衣不花钱?我和我婆子生病吃药不花钱?”

    “既是处处都要花钱,你们老两口,还有你那好儿子,成日里就搁家里歇着,让儿媳妇一个人在外打零工,来补贴养活你们一大家子人?”嘈杂的人群中夹杂着一声嗤笑。

    众人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也算是看明白了,这老丁头又要上吊,又要勒死自己,好端端地不在家里待着享乐,跑来府衙折腾,感情就是对补偿不满意。

    “你想要什么?”谢见君微抬了抬眼皮,居高临下地看向老丁头。

    “那自是要先补偿给我们家百两!”老丁头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到了知府大人开口,说出口的话连脑子都没过,就将自己打好的算盘一股脑抛了出来。

    谢见君闻之,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追问道:“之后呢,还想要什么?”

    “我们家这么多口人,高低也得安排住个三进的院子!”

    老丁头此话一出,底下围观的人群议论声愈涨愈高,百两银子?三进院子?这人怕不是要把自己给撑死!

    “要不…”谢见君缓缓起身,一字一顿道:“要不我干脆将这府衙,让给你可好?”

    他口吻十分轻柔,看似是在同人唠家常,但绝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忽视他说的话,就连老丁头的后心都跟着一下子冷了下来。

    “大、大人,草、草民不敢!”

    “你不敢?”谢见君踱步到老丁头面前,他眼神恣睢,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这府衙的屋舍你不敢要,你倒是敢来这儿上吊,本官竟不知,什么时候府衙办案,都得靠撒泼了?”

    老丁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日怕是要栽,他嘴角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这会儿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日升,本官前些时日登门,同你们一家坐在一起商谈时,分明约定好了补偿的数额,缘何如今不作数了?百两纹银,三进院子,你好大的口气,当府衙是什么生财的地儿?”谢见君照旧是慢条斯理的温和语气,但几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老丁头更是脸色煞白,掌心里沁满了汗,“大、大人…”

    谢见君似是也不在意他的回话,侧目看向一众府役,“白术,本官从未听你提过丁家要这些东西,你过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被唤到名字的年轻府役,当即“噗通”一声跪地,“大人,冤枉呐!属下多次上门,丁日升要么连门都不开,要么就是提着扫帚往外赶我们,属下记挂着您的嘱托,不曾为难过他们,可这一家子实在是欺人太甚,还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大人,您若是不信,尽然可以问问周围的街坊邻居,还有一同前去的其他府役,大伙儿都能作证!”

    话说到这儿,谁是谁非一目了然,谢见君并非是那专制之人,老丁头若不是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无理取闹,狮子大开口,他尚且可以再让一步,亦或是与之再商谈一番,但现下已这般境况,他是断断不会如了老丁头的愿。

    他今日松口半分,有一丝丝缓和的余地,明日府衙门前就会吊上一串人,这甘州还不得翻了天?

    “大人,大人,您让我查的消息有眉目了!”,宋岩微弓着身子,垫脚上前,将刚得来的新鲜地契,双手呈到他面前,“属下着人打听到,丁日升现今一家子住的屋子,地契上登记的户主是一个叫佟银的人,这佟银数年前曾将屋子租给了丁日升,然在他去世之后,丁日升并没有搬走,而是将其占为己有,带着自己婆娘儿子,举家一直住到了现在……”

    谢见君挑了挑眉,给自个儿气笑了,这丁日升要死要活地闹了这些时日,折腾得竟还不是自己的屋舍,他将地契展开,在老丁头面前抖了抖。

    尚未张口,老丁头便抢了话头去,“知府大人,俺们在城西住了这么多年,拆迁该是有我们一份吧?!我们家可是有七口人呢!”

    第170章

    他这一开口,围观的人群登时就不乐意了,纷纷指责起老丁头一把年纪不要脸不要皮,不是自己个儿的东西,也好厚着脸皮占为己有,如今竟然还拿着当作筹码,也亏他上嘴唇碰下嘴唇,能说得出要百两银子和三进院子的话来!

    老丁头向来在家颐指气使惯了,听不得有人质疑他,当下就扭过身,朝着石阶下的众人狠啐了一口,“佟老哥过世前,曾说要将这屋子送我呢!我要这拆迁款,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赠予的文书可曾有?何时立的契约?为何不曾来府衙更改过地契的名字?”谢见君连珠炮似的一连三问砸了下去,直噎得老丁头哑了声。

    “就是啊,契约呢?丁大爷,你把契约拿出来,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底下人三三两两闹起哄。

    老丁头支支吾吾,愣是涨不开口,双手不住地往身上摸索着,掏不出半点东西,须臾,他似是想出了劳什子对策,连腰杆子都挺直了,“这屋子,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人来修缮过的,我们家这一住就是数十年了,都住出感情来了,乍一要我们搬走,怎么也得给点补偿吧!”

    谢见君眼见着这站不住脚的歪理,从老丁头的嘴里说出来,尚且这般的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他双眉紧蹙,神色凛然道:“丁日升,本官先前说得很清楚,城西所有拆迁的屋舍,皆以地契上的户主名字为准,其余一概不论,你既非原主,自是谈不上补偿一事儿,本官命你们一家人,即日起搬离此地!”

    说着,他将宋岩招来跟前,“去找一下这个佟银是否还有在世的亲人,若是能寻着人,就带来府衙,商议一下屋舍的处置。”

    老丁头一听这话,当即心都凉了半截,他来府衙,是想多要些银两贴补家用,要是能再要个大屋子,那就更好了,然现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折腾到末了,还真是应了自己的那句话,“从此无处为家,过着颠簸日子!”

    他登时便扑到地上,扯着嗓子正要哭嚎,冷不丁被谢见君望过来的冰冷眸光,冻得打了个寒噤。

    “丁日升,本官体恤你年事已高,受不得牢狱之苦,尚且同你在这掰扯半日,你如若继续没完没了地撒泼闹事,尽然可以去尝尝府衙里的牢饭是何滋味!”

    老丁头被吓得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不等谢见君再开口赶人,忙不迭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草、草民、”

    不及他把话说完,谢见君已是拂袖而去,宋岩见他起身要追过来,上前将手中的佩刀一亮,凛冽的寒光晃得人直睁不开眼,老丁头更是连连后退好几步,险些又要跌倒,最终在一众人的耻笑嘲讽声中,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不出三日,宋岩带着一对母子俩从颍阳匆匆赶了回来。

    “大人,这位就是佟银的儿媳李氏,和他的孙子佟琏……”, 府衙大堂上,宋岩向谢见君介绍着母子二人的身份。

    “民女李秀兰携幼子佟琏见过知府大人。”女子带着个十岁的孩童,一道儿行礼作揖。

    “李秀兰,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你来的路上,宋府役也跟你说清楚了。”,谢见君省去不必要的说辞,直接开门见山道。

    “回知府大人的话,民女已经知晓。”李秀兰应声,“数年前,民女的公公,也就是佟银,将家中多余的屋舍租给了丁日升一家,后因民女的夫君病逝,公公心善,不忍耽误我,便许了我带着孩子改嫁,还立下字据,说将来有朝一日,佟琏成年,就将此地契更改为他的名字”

    “但我二人走后没几年,公公也跟着夫君去了,原是我该带了佟琏登门祭拜,谁知那黑了心的丁日升非但不许我们娘俩进门,还四处败坏我的名声,说我与他人苟合害死了夫君和公公,我一个弱女子哭求无门,也要不回佟琏的东西,只得带着孩子回了颍阳,一直到送府役寻来,我才知,丁日升居然想霸占我公公佟银的屋子,实在可恨至极!”

    谈起往事,李秀兰红了眼眶,身侧佟琏卷起衣袖给他娘拭泪,“娘,你别哭,我现在长大了,我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了!”

    “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娘没事儿,这些都过去了,娘有你,已经很满足了!”李秀兰抚着自己孩子的脑袋,眼中满是欣慰。

    谢见君虽不忍打扰此刻母子俩之间的温情,但方才李秀兰所说的字据,他仍是有些在意,便问其要了过来。

    李秀兰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张,一瞧就仔细保存了许久的纸,交于宋岩,再由宋岩检查过,呈给谢见君。

    “大人,这就是当年我公公许我改嫁时,立好的字据,民女不曾有半分作假!”

    谢见君接过字据,展开来看,这纸存放了多年,已有些发脆泛黄,连字迹也跟了糊了不少,然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同李秀兰说得大差不差,佟银的确要将屋子留给孙子佟琏,他谨慎地着人比对过字迹,并无出入,于是温声问道:“你可有考虑清楚,如何处置这屋子?还有,佟银过世至今,丁日升所欠的掠房钱,你打算追回吗?”

    “民女同幼子商量过,民女如今以另嫁他人,断不会再回甘州来,故而只要赔偿的银钱留作给佟琏将来娶妻生子用即可,至于这些年的掠房钱,民女全凭大人做主!”

    李秀兰话说的干脆,倒是省下谢见君费口舌了,他立时拍板,命赵田去找丁日升追回这些年的掠房钱,介时同赔偿银两一并交于母子俩。

    丁日升到底没想到,多年前种下的恶果,如今报应在自己身上,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破屋子,带着一家老小搬了出去,转头府衙就上门讨债,可他哪里能有这么多银钱,填这个窟窿?随即便不死心地又闹上了府衙,到最后,被谢见君关进牢中,吃了好几日苦头,只待家中人凑足了银钱,才被放出来。

    谢见君记挂着之前有百姓说丁日升夫妻俩,连带着他那个瘸腿儿子在家里游手好闲,就指着儿媳妇一人在外打零工养活,遂特地差人在讨债时,给他这儿媳妇递了句话,倘若她想要和离,远离这一大家子吸血的人,可随时来府衙寻他,为其主持公道。

    如此,闹得轰轰烈烈的城西拆迁一事儿终于落幕,在收齐了所有人的钥匙和地契后,由官府招募来的诸多汉子们,热火朝天地投入了推屋建房的工程中,这知府大人可是放了话,务必要在院试时,让学子们住上熨帖的廉租屋呢。

    这城中的廉租屋有条不紊地建着,谢见君秉持着当初的承诺,让陆同知带着文书和图纸下四个县,将此事告知了四县县令,命他们在县城中建不少于三十间的廉租屋,以供过往的小贩和村里来的村民歇脚暂住。

    ————

    一大早,还没到上衙的时辰,钱闵就被冯之越着急忙慌地从被窝里叫起来,这会儿正一脸的不悦。

    “大人,您收着消息了吗?知府大人要在县城中建什么廉租屋,还得官府的人亲自打理,就为了那些刁民!”冯之越刚得了消息,拽上吴知县就跑来了,现下正说得口干舌燥,望着钱闵桌上的热茶,一个劲儿地猛咽唾沫。

    “这知府大人做事儿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当垦荒已经足够让他费心思了,没成想他大手一挥,又折腾起了咱们!“

    “这小子年纪轻轻,想要做出点政绩来,一朝任期将至,好再往上爬一爬,倒是也能理解……”钱闵摩挲着手中的玉把件,嗤笑一声。

    想当初,他刚来到这儿做知县时,也曾一腔热血地想要大展身手,造福百姓,治理好整个县,但那又怎样?甘州如此穷困,年年又旱涝频发,连圣上都懒得管,他能折腾给谁看?

    日子久了,他倒是也看开了,与其两手清贫在这儿待上几十年致仕,倒不如趁机捞上一笔,安享晚年。

    “随他折腾去吧,你一个知县,还能管得了他一个知府?”

    “钱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呐!”冯之越着急,“上面光说让咱们盖屋子,可没说给钱呐,我这县里的账目上一穷二白,哪有银钱掏的出来?”

    “那又如何?你能猜的透他什么心思,还是你能说了算?从他当初整高价收粮那一出开始,别说是陈然他们那些商户了,咱们不一样被这小子耍得团团转?”

    说起这个,钱闵便气不打一处来,自打谢见君来了甘州,什么事儿都自己一把手抓着,他是半点插不进去,偏偏陆同知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死脑筋,陈然也愚笨不成大事。

    眼瞅着这又是建学府,又是开义学,前些日子垦荒,如今又要盖屋子,这小子在百姓那里的威望,可谓是水涨船高,这叫他如何能坐得住?冯之越都栽了跟头,指不定头顶上的这把刀,什么时候就落到他脑袋上了?

    “大人,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冯之越见钱闵脸色阴沉,试探着问道。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那点赈灾款,还能被他吓唬住,到手的东西都老老实实地交出去,你说怎么办?”

    冯之越从钱闵那儿挨了训斥,不敢再去触霉头,转而看向了吴知县,就瞧着他照旧不吭声,窝在椅子上也不出头,只等着他们俩商量出个法子来,再跟着去做。

    得,又是个指望不上的货色。

    他猛提了一口气,给自个儿壮了壮胆子,“钱大人,小的也是有苦难言呐,这不才寻上您老人家,想让您给出出主意,您说,这廉租屋,到底怎么个建法?”

    “你就随便去找块没主的地,给他盖上三十间屋子,好歹交了差得了!”钱闵摆摆手,语气极其不耐。

    “大人,万万不可!”甘宁县主簿纪万谷忽而出声,将众人的眸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陆大人说,廉租屋建成之后,知府大人会亲自下县城检阅,若有不合规之处,便要降罪给县衙呢!”

    “一个黄毛小子,仗着自己手里有几分权力,就敢为所欲为!”钱闵怒极,“他不是要检阅吗?明日去县城里挑三十户人家的屋子,想办法休整休整,只要面儿上能瞧得过眼,就拿这打发了他就行!”

    “大人,那这三十户人家可如何安置?”纪万谷惊诧于钱闵应付谢见君的腌臜法子,但更担心被挑中屋子的百姓。

    钱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少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纪主簿,这些刁民,跟县衙又有何干系呢?”

    纪万谷垂眸不言,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连指甲钳进了肉里都未曾察觉。

    第171章

    钱闵的小算盘到底还是落了空,他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谢见君预判了他的预判。

    冯之越和吴知县走后的第二日,陆同知便带着几个府役,大刀阔斧地奔着甘宁县来了,开口就说遵知府大人的吩咐,特来此协助知县尽快安排选址,建廉租屋。

    钱闵与这陆同知一向不对付,自是不肯老老实实地配合,三言两语就想将其搪塞赶走。

    但那性情持正不阿的陆大人也并非善茬,被有意地干晾了几日后,当即就修书一封,欲传给府衙,请知府大人前来当面敦促。

    钱闵虽不惧怕谢见君这初生牛犊,但也并不想在祭祀临近的时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故而干脆将廉租屋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县衙的主簿纪万谷,还装模做样地吩咐一定要办好这件事儿。

    如此,恰恰如了纪万谷的心意,他本就担心,怕依着钱闵的性子,当真会征用三十户人家的屋舍来糊弄,届时百姓有苦不能言,白白吃下暗亏,但有了陆同知在一旁时时刻刻盯着,加之他在其中推波助澜,这工程反倒也是磕磕绊绊地动了土。

    其余三县,宋沅礼是一早就先得了消息,待加盖知府官印的文书送下来,他便命人在东边辟了块地,三两日就平地起了高,谢见君派去的官员不过陪着做做样子。

    至于曲兰县和白头县,晓得钱闵栽了跟头,冯之越同那吴知县更是不敢在明面上耍什么小心思。

    眼见着一府四县都在有条不紊地盖着廉租屋,谢见君一时半会儿清闲了下来。

    一晃夏初将至,晚春的风带起了丝丝燥意,大福身上的圆袍长衫都换成了爽利的短襟。

    起早,小雨霖霖。

    谢见君醒得早些,便在书房里蘸墨临帖,细雨绵绵,敛去了半舍的暑气,拢起一层白岑岑的薄雾。

    “阿爹!”朦胧间,清脆伶俐的稚声刺破薄雾,穿过半掩的窗扉,钻入了书房。

    他将将临完一帖,听着动静,把手中的毛笔搁置在一旁的笔架上。

    圆头圆脑的大福飞扑进他怀中,再翘首时,乌溜溜的眸中满是笑意,“阿爹,你瞧,今日是我自个儿穿的衣服呢!”

    “大福可真聪明!”谢见君半蹲在他身前,解开系错的衣带,将缎带一前一后地交叉搭在一起,捏住两端从中间穿过,而后再扯紧,“这衣结要这般系,才不容易松……”

    说着,他又将系好的缎带重新解开,温温和和地哄道,“大福自己来试试?”

    大福下意识点头,细长的缎带缠绕在他指缝间,如同池塘中两尾嬉闹的鱼,怎么摆弄都不肯听话,翻来覆去,就连衣襟也被扯乱了。

    “阿爹,我做不好……”他闷闷道。

    谢见君上手又系了一遍,这一回,他动作极慢,将每一个步骤,都仔细地拆解开来,“再来试试?”

    他抬袖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额发,鼓励道:“做得不好也无妨,你不用事事都做得很好……”

    大福怔怔地看向自家阿爹,少顷才垂下眼眸,一面低声嘀咕着,一面依照着他的话,像揉面团似的,将两根缎带来来回回地折腾,到末了,鼻尖漾起一层细汗,才勉勉强强地系了个齐整的衣结。

    “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谢见君笑眯眯地夸赞,眼瞅着小崽子刚还浸着淡淡阴翳的圆眸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碎金。

    “我要去教小叔叔系衣结!”大福得了夸奖,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甜津津,想着此等好事儿可不能落下满崽,当即便兴冲冲地往书房外跑。

    “慢点走,小心摔着……”谢见君失笑,出声提醒好大儿跨过门坎儿时,小心脚下的石阶。

    “阿兄,快看我的新弹弓!”遭了念叨的满崽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长臂一捞,搂起要出门的大福,又带回了书房里。

    他急着向谢见君展示自己新得来的弹弓,进门后,便把大福丢给了紧随其后跟进来的昌多怀中,

    “云胡刚给你做的?”谢见君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云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空给我做弹弓……”满崽否认,“这是子彧送我的生辰礼呢!”

    生辰礼……谢见君眉梢微挑,想着再有半个月,便是端午,这崽子的确又要过生辰了,只是日子还没到,季家小子便已经惦记着先将东西送过来了。

    他拿过弹弓,细细地打量了两眼,弓架用的是上好的樟木,凑近能闻见隐隐的香气,柄身上刻着象征吉祥与祥瑞的螭吻,单看这粗糙的雕工,一瞧就是自个儿刻的,手艺虽稍显生涩,但胜在费了心思。

    “他倒是挺会投其所好……”谢见君语气凉凉道,将弹弓又丢回给满崽。

    “那是自然!”一向粗神经的满崽没听出自家阿兄声音中的酸溜溜,自顾自地继续道:“子彧刻这个可麻烦了,他在信中说,自己练了许久,生怕赶不及我生辰,就为这个,还划伤了手呢,就是不晓得伤得严不严重,会不会影响他的考试……”

    “没事,你且回信告知他,考试要紧,莫要分心,至于这弹弓,阿兄也可以做,阿兄手巧,断断不会划伤手。”谢见君没好气地说,越瞧满崽手里把玩着的弹弓,越发觉得有些碍眼了。

    “阿兄,你何时学了木工活儿?”满崽闻之惊诧,小鹿般无辜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他,须臾,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你能在柄身上给我刻个貔貅吗?许先生说貔貅是招财的神兽,可保我日进斗金呢!”

    谢见君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这崽子没开窍,还是该笑话自个儿太幼稚,已是这般年纪,竟跟个半大小子较上劲了。

    “对了,阿兄,子彧寄来的信里,还夹着一封信呢。”满崽从衣袖中掏出一纸信封,“我瞧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就没有拆开,想必应该是宴礼阿兄给你的……”

    谢见君眸光一沉,自清明时,季宴礼来信,提到崇文帝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数月不见好之后,算着日子,他确实有月余没收到来自上京的任何消息了,连师文宣也不曾有回音。

    如今乍一看到这封尚未拆解的信,他这心头渐渐涌上来些许的不安。

    果不然,季宴礼秉承着礼节,开头先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后,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圣上久疾未愈,前段时日,宫中来了一位术士,声称自己能治好圣上的恶疾……”

    “那术士在宫中设坛祭祀,不过三五日,崇文帝病情减轻,半月后就可下床走动……”

    “先生着人多方打探其身份,最终得知此人是三皇子引荐给圣上的……”

    “术士说要集众人之力,给圣上炼制可保长寿无疾的丹药……”

    “圣上年事已高,对其深信不疑,欲广招天下术士,助其一臂之力,太子几次相劝未果,盛宠渐弛……”

    寥寥数行字,道尽了上京城中严峻的形势。

    谢见君喟然长叹,自古以来,总少不得君王追求长生之术,可若世上当真有这灵丹妙药,何至于到今日还不现世?

    “阿兄,这信里写了什么?是上京出事了吗?子彧他们还好吗?”满崽凑上前来,怯生生地关切道。

    “放心,他们都好……”谢见君点燃了书信,丢进火盆中,直至化为灰烬,才一盏茶浇灭了火苗,“带着大福出去玩吧,一等云胡醒了,再来唤我。”

    满崽张了张口,还想再问点什么,可见着自家阿兄阴沉的脸色,临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他冲抱着大福站在一旁的昌多,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

    待书房中重新归于平静,谢见君跌坐回椅子上,用力地掐了掐眉心。

    他走前,论朝中势力和圣上青睐,太子尚且能压上三皇子一头,如今将将不到一年光景,却是盛宠渐弛,这一个小小的术士,当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帮着三皇子,扭转劣势的局面?

    他实在想不明白,但唯一能清楚的是,一旦那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在这场夺嫡中占据主导地位,别说是一直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了,怕是师文宣和宴礼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到哪儿去,纵然他图清净,躲来了这偏僻穷困的甘州,但谁又能说得准这将来不会发生变故呢?

    “在想什么?”虚掩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云胡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进屋里来。

    谢见君忙不迭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木托盘,“难得今日不用去铺子里,如何不多歇息一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云胡打了个哈欠,眼尾氤氲起潋滟的水光,“我听满崽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这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无妨,只是乍一接到宴礼的信,说起朝中的事情,一时心绪难平罢了。”

    云胡换绕了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道:“可是跟近日圣上招募方士有关?”

    谢见君怔忪一瞬,“你这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从商队那里听来的……”云胡解释道:“这些人走南闯北,耳朵都灵通着呢,昨个儿闲来无事,便聊了几句,这不正要同你说,被旁个事儿给耽搁了过去。”

    “是有些关联。”谢见君不欲瞒着小夫郎,就将季宴礼信中告知的情况,与他简单地说道了说道。

    云胡听完,跟着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担心师母和念念的同时,他心底又禁不住滋生出几分庆幸,幸好去年谢见君自行下放,这甘州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身为知府,多数事情上都能自己做主,比起在京中时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可实在舒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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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安于现状,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儿,他和谢见君有相同的想法,担心一朝局势生变,打人个措手不及。

    故而,斟酌再三,云胡还是将早些时候就盘算好的念头,借着这个由头,吐露了出来,

    “那个……我想出去走走。”

    第172章

    “出…出去走走?”谢见君眸底闪过丝丝诧色,想起这还是云胡头一回主动提想出门,他惊讶之余,语气里不免带上了几分欣喜,“可是想好要去那儿?去多久?又是何时归呢?”

    “不走远,就去白头县待几日……”云胡道:“自从甘盈斋的名头打出去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商队,带着咱们家的糖水罐头南上北下,听闻卖得都不错,我便想着,这银钱既是要赚,甘盈斋为何不主动去分一杯羹?”

    谢见君莞尔不语,只微微颔首,对小夫郎的话表示认同。

    云胡见状,愈发说的起劲,“我这思来想去地琢磨了数日,还特地寻人四下打听过,这白头县,离着府城最远,地方又偏僻了些,大多商队都不会从此处经过,若是咱们去跑一跑,兴许能有收获。”

    “现如今,铺子里的生意,有满崽和昌多时时帮衬着,加之周娘子和东哥儿几个伙计,手脚麻利,干活也机灵,已不须得我在旁瞧着了,挑在这个时候出去转转,我想时机该是合适的。”他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书案上沏好又放凉的茶水,仰面一饮而尽。

    谢见君复又斟满一盏,往前推了推,柔声道:“慢点喝,小心烫……”,他屈起的手指轻抵在太阳穴,望向小夫郎的眸光专注而温柔

    被这般坦荡直白,不掩饰情愫的炽热眸光瞧着,云胡耳尖羞红,一时竟忘了自己往下要说的话,须臾,才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你说的有道理,这钱谁都可以赚,咱们也行,就是你…”谢见君顿了顿声,“你何时去白头县,我陪你去一道儿同去。”

    “这哪里能行?!”云胡大惊失色,“你若跟我一起,便是跟拿刀架在商户脖子上,逼他们买咱家的苹果罐头有什么区别?不行不行,你不能去!”

    谢见君哑然失笑,心道小夫郎这是嫌他碍事儿了,只是那白头县,单单只是来回也要两日,他实在不放心云胡第一次独身出门,就去这么远的地方。但看他的架势 ,断然是不会让自己跟着,便以退为进道:“那我就留在家中照顾大福,让小云掌柜放心在外谈生意,莫要有任何顾虑,可还行?”

    云胡点头,虽说大福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他身边,但此番去白头县,人生地不熟,他定然顾忌不上这崽子,现下谢见君开了口发了话,大福又并非是听不进话的执拗性子,凡事只要同他好好说,有自家阿爹陪着,也是能答应的。

    “大福跟着你,我自是能放心的,只不过算着日子,满崽的生辰就要到了,我等着过了端午再走。”

    “也好,他过生辰,总归是希望你在。”谢见君应声,“大河叔年纪大了,早些年干多了农活,如今腿脚不便,怕是不合适长途赶车,我让李盛源随你同去……对了,铺子里的伙计,你要带上谁?”

    云胡无意识地叩着案角,似是在踌躇些什么,“嗒嗒”的敲击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谢见君也不催促,静静地瞧了他片刻,少顷,小夫郎薄唇轻启,“就带周娘子吧,我先前同她提过此事,那会儿她便应下了,说是兰月如今在义塾里念书,上下学都跟着府里接送先生的马车一起走,用不着她操心。”

    “就带这两个人?”谢见君睫毛轻颤了颤,眉心皱得愈发紧了。

    “我是去谈生意,又不是行军打仗,带那么多人作甚?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哪里有匪徒敢造次?”云胡不以为意,“生意嘛,能谈下来就谈,谈不下来就作罢,我且不强求,大不了就当是见见世面了。”

    谢见君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低笑几声。

    “怎么,是我说错话了?”云胡不解地问道,冷不丁身子一轻,眨眼就被人扣住细腰,不由分说地拽进怀里。

    “你没说错什么,是我小瞧咱们的小云掌柜了,本想着宽慰你两句,谁知我这做夫君的人,尚且还没有你想得开呢。”

    云胡被这半夸奖半哄骗的话,逗得笑弯了眉眼,回过神来,捏了捏谢见君柔软的后颈,“我这一去数日,家里可就拜托给你了,我听说东哥儿娘家村子里卖杏,正巧顺路过去瞧瞧,若是合适的话,就收些回来,左右桐坞村的苹果都卖得差不离,是时候该上新了,见天儿被这蜜津津的苹果味儿熏陶着,整个人都快要变成苹果了……”

    “那我尝尝你这颗苹果甜不甜……”谢见君抓起小夫郎柔软的手,抵在唇边轻轻地啃咬了一口,他舍不得用力,只在手背上留了个浅浅的印子,继而又重重地亲了下去。

    云胡被撩得身子阵阵发软,见势连忙往回抽,半路又被拽着纤细的手腕,给扯了回来。

    谢见君向前贴近了几分,几乎要同他鼻尖蹭着鼻尖。

    小夫郎微微后仰,如明珠一般澄澈温润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逃什么?”一瞬间的愣怔过后,谢见君犹如食不餍足的猛兽,褪去清正自持,端方雅致的皮囊,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将初入人间的小绵羊撕咬研磨,拆筋剔骨,吞进腹中。

    云胡细弱的嘤咛声都变了腔调,被紧扣住后脑,整个人动弹不得,神思在如藤蔓一般疯涨的情,欲中,被侵蚀得溃不成军。

    “阿爹,爹爹……”去而复返,又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大福倏地出声,他啃着手指,茫茫然地看着面前听着动静而火速分开的俩人,好奇道:“你们在干什么?”

    “爹爹方才眼睛里进了沙子,阿爹给吹吹呢。”谢见君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半点不见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云胡臊得脸颊绯红,讪讪地僵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恨不得现下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大福乍一听,立时便着急地蹬蹬蹬迈着小短腿,朝他小跑过来,小崽子个头尚不及他腿根,只得费劲地踮起脚尖,扯了扯他的衣袂,“爹爹不怕,大福也给你吹吹!”

    “已经没事了,多亏你阿爹,沙子从眼睛里偷偷跑掉了。”云胡心怀愧疚地将谎话圆了过去,回眸睨了一眼坐在书案后,侧身支着脑袋,笑得一脸无辜的始作俑者,好似在说,瞧你干得好事儿!

    谢见君起身绕过书案,上前捞起自家乖乖软软的好大儿,顶在肩头上,“走喽,阿爹带你去飞高高!”说着,一大一小晃晃悠悠地就往书房外走,经过小夫郎身侧时,他眉梢微挑地眨眨眼,眸色中盛满了狡黠。

    云胡一阵气憋,忍了又忍,末了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幼稚鬼……”

    ————

    入夏后的天气愈发热了起来,端午节过后两日。

    一大早,云胡就将大福唤来身边,这腹稿打了好几日了,临走,总得要说出口。

    “大福,爹爹这几日出趟远门,你在家里帮着爹爹照顾好阿爹,行不行?让他按时吃饭,早些歇息,莫过于操劳…”

    “我这般年纪了,有手有脚的,还须得一个小娃娃看顾?”谢见君抱臂靠在一旁,笑问道。

    云胡不搭他的话,兀自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大福。

    大福没听一句,都用力地点点头,早先就被谢见君打过预防针,今个儿知晓云胡要走,他也没哭没闹,“爹爹放心,等你回来,我保准把阿爹养得白白胖胖!”

    似是怕云胡不信,他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胸膛。

    云胡失笑,半蹲下给他扯平了搅乱的衣襟,“最多五日,爹爹一准就回来了。”,他头一回跟大福分开这么长时间,心中不舍之意泛滥,连带着眼圈都泛上了粉红。

    “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谢见君瞧着他神色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云胡慌乱地洇了洇眼尾,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几分潮湿,“这都装好了,就要出发了。”

    “我送你。”谢见君接过他手中的布兜,一面抱起看着也不似平日欢生的大福,腾出来的空,又牵住他的手,“左右不过几日光景,你出门在外,银钱莫要不舍得花,吃好住好,若生变故,只管顾着自己……”

    听嘱咐的人从小崽子换成云胡,他紧抿着唇,心不在焉地只顾着应话,也不知真正听进去多少,谢见君心软得厉害,送他上马车时,避着人,贴了贴他的额前,“实在放心不下,要不再过两日?”

    事业心高涨的小云掌柜一听这话,当即从温柔乡中抽身而出,“有你在,家里没什么放心不下,我想去看看。”

    谢见君眉心微动,“既是如此,那我预祝小云掌柜心想事成了。”

    磨磨唧唧了半刻钟,到底是把人送走了。

    大福被满崽抱着,笑眯眯地冲马车里探出半面的云胡挥手,待马车愈行愈远,不见了影儿,他乌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挂在羽睫上莹白的泪珠,终于扑簌簌地砸落下来。

    若不是阿爹说,爹爹看到他掉眼泪,定然舍不得走,他也不至于艰难忍到现在。

    谢见君瞧着他这泪眼婆娑,明明心里很难过,却紧绷着脸颊,硬装着坚强的小可怜模样,心里都软成了一汪春川,当下就把人抱过来,一面敛起袖子给他擦眼泪,一面低低哄道,“不哭不哭,知道我们大福忍得辛苦,阿爹带你去骑马,如何?”

    “出去骑马?”身后的满崽皱起眉头,“阿兄,你今日不去府衙当值?”

    话音刚落,陆正明牵着两匹马从后院偷偷摸摸地拐出来,“大人,咱们也该走了……”

    谢见君颔首,回眸笑眯眯地冲着满崽招了招手。

    满崽一阵恶寒,满身汗毛悉数都竖起来了,但凡他家阿兄这般瞧着自己,便是一准没什么好事要交代。

    果真,

    “满崽呐……”谢见君凑近,拍拍他的肩膀,摆出一副长辈做派,语重心长地缓声道:“你如今过了生辰,便是又年长一岁,该到要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了,为了更好地锻炼你,阿兄决定带着大福去趟东云山,过几天回来,这家里和铺子的事儿,就拜托你帮忙看顾了。”

    说完,不等满崽跳脚地应声,他抱着大福翻身上马,逃也似的朝着城门口疾驰而去,动作之快,仿若身后有饿狼追着一般。

    “这这…主君怎地突然要去东云山,之前也没听他提过啊?”将将反应过来的昌多满目错愕。

    自认早看穿谢见君心思的满崽,闻之撇撇嘴,“他说的话,你也信?保准不放心云胡,偷摸跟着白头县了……”

    第173章

    晌午日头正盛,马车“哒哒”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溅起阵阵沙雾。

    “李先生,等过了这一段路,咱们找处阴凉的地方,歇息上个片刻再走吧……”云胡捏在手中的折扇轻挑起竹笭,朝着驾车的李盛源招呼了一句。

    “好嘞!”李盛源爽快应声,扯了扯套在马背上的缰绳,嘶鸣的长啸裹挟着清脆的摇铃声,在苍翠山林间回荡。

    “大人,夫人的马车是要在前面停下了。”陆正明听着动静,回身禀告给谢见君。

    “嗯…”谢见君微眯了眯眼,探身望了眼数丈外朦胧的马车影儿,喃声道:“一会儿他们停下,咱们也歇歇…”

    “阿爹,我们为什么要在爹爹身后走,不与他同行呢?”大福小脸儿晒得红扑扑,褪去了刚出城时的那股子新鲜劲儿,现下被颠得有些蔫巴,他不懂自家阿爹分明说的是去东云山,可出了城,便一直跟着马车。

    “你想不想见爹爹?”谢见君整了整衣袂,给好大儿挡住毒辣的日光。

    “想见!”大福想也不想地应声,仿若这话含在口中烫嘴似的。

    谢见君一窒,抬袖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酸溜溜地说:“你这崽子,从前我出门时,可没见着你这般惦记我。”

    大福回身圈住自家阿爹,他胳膊短,只能环个半圆,却也是牢牢地抱住谢见君,像小鸡啄米一般,啄了他满脸的口水,“大福喜欢爹爹,也喜欢阿爹,都喜欢!”

    谢见君哭笑不得,总觉得似是被哄了,又像是没被哄,他吐了口气,纵容笑道:“小崽子,你倒是还挺会端水,两边都知道要给自己落个好……”

    将将过了三岁生辰的大福不晓得什么叫端水,但阿爹方才问自己想不想见爹爹,他心中高兴,揪住谢见君的衣袖,一个劲儿地追问如何能见。

    “这还不简单?”谢见君故作高深地卖起了关子,眼见着好大儿那双像极了云胡的圆眸中,盛满了亮晶晶的碎芒,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说着,他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谆谆诱导,“爹爹此行是有要紧的事儿去做,咱们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面,暗中保护他的安危,如何?”

    大福用力地点点头,他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不会跟爹爹分开了,“我们是不是不能被发现?”他特地压低了音调,极小声地问道。

    谢见君见自家儿子如此上道,笑意几乎要裂到耳朵根,他压着扬起的嘴角,半哄半诱骗道:“若是被发现了,咱们就得被爹爹赶回家了,大福也就不能一直跟爹爹在一起了。”

    大福紧抿着嘴,探手扯了扯谢见君的小拇指,煞有其事地同他拉个钩,“那说好了,阿爹可不能反悔的!”

    “阿爹想来说话算话,何曾糊弄过你?”谢见君信誓旦旦道,将最麻烦的一事儿解决了,他眸底笑意再遮掩不住,说到底并非是他粘人精,一步都离不得云胡,只这小夫郎如今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了,他担心归担心,但也不想将人困在一隅宅子里。

    况且,当初这甘盈斋,是他鼓励云胡一手操办起来的,如今更是什么阻拦的话也说不得,不过好在这次要去的地方是白头县,尚且还在他的管辖地域内,明着不能跟,暗地里也能去瞧瞧,但倘若要出甘州,他就当真不能随行了,这律法有令,地方官员未经传召,不得擅离辖地。

    遥遥追着小夫郎的马车走了大半天,日暮西沉才瞧见白头县的城门。

    谢见君离着车队数丈远便下了马,带着大福在城外茶摊上歇了歇脚。

    “大人,咱们何时进城?再晚些怕是要关城门了。”陆正明将缰绳拴在茶摊旁的树上,前来询问。

    “不急,等夫人过了城门口,咱们再走……”,谢见君招呼他坐下喝盏茶,自己冲了冲茶盏,给身侧的大福斟了杯凉白开,“来喝点水润润嗓子,这一路叽叽喳喳,喉咙都要冒烟儿了吧?”

    “阿爹,喉咙为什么会冒烟?是像犼一样喷火吗?”大福双手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啄着,还不忘空出嘴来表达自己的疑问。

    谢见君将茶杯又往他面前推了几分,一本正经地哄骗道:“是这样没错,你再不喝水,一会儿就要喷出火了,到时候把你爹爹招来,咱二人城都没进就得收拾铺盖回府城了。”

    大福连忙猛灌了一口,将喝完的茶杯倒放过来给他瞧,“阿爹,我都喝完了,不会喷火了。”

    “嗯,很好。”谢见君苦笑着夸赞了一声,心道他们家云胡可真是辛苦,这小崽子一路过来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途径何处,都有八百个问题等着他,从花儿为什么是红的,到马为什么不会迷路,巴巴个不停,单是听着,他便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也不晓得小夫郎平日里到底是如何应付这小话痨的。

    被念叨的云胡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他揉搓了两下鼻子,裹紧了身上的外衫,“周娘子,可是路引有什么不妥,怎么衙役还不放咱们过去?”

    周时雁轻扯开竹笭的一个小角,面露难色道:“主夫,这看守城门的护卫见咱们是商户,非得要看咱们马车上的罐头哩!”

    “他要看,你便拆一罐于他,既是衙役,便好生配合他们。”云胡体贴道,此番入白头县,他特地带了一车的苹果罐头,就为这,还多叫了两个店里的伙计,想着衙役公务在身,要看就看,也无妨。

    谁知,一盏茶的功夫,周时雁回来回话,“主夫,他们要全拆开,说咱们带这么陶罐进城,万一掺杂了旁个东西,他们担不起这责任。”

    “这怎么能行?!”云胡挑了挑眉梢,有些不悦。如今这六月天,糖水罐头一拆,保准存放不住,到时还没往外卖就都坏了,他们可不白跑一趟?

    “主夫……”周时雁压低声音,“我瞧着他们不是真的想检查,倒像是,想从中咱们这儿捞些什么……”

    她话说得隐晦,但云胡一听就明白了,他掀开车窗帘,冲着李盛源招了招手,待人过来,便凑近耳语了几句。

    李盛源会意,原本严肃的脸上立时挂上了一抹谄笑,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布兜,又从马车上搬下了几罐糖水罐头,踱步到死活不肯让他们过去的衙役跟前,趁旁人没注意,先将小布兜塞给了衙役。

    “几位大哥,您看天儿这么热,你们在这儿当值也不容易,一点小心意,我们掌柜的,请诸位吃盏酒,解解暑气。”

    领头的衙役颠了颠小布兜,听着其中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倏地眉开眼笑,侧身让出了进城的路,“还是你们掌柜的懂事,出门在外,人都学得机灵点……”

    “是是是,衙役老爷教训的是,小的受教了。”李盛源忍下心中的恶心,讨好地阿谀奉承了几句,“小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得罪之处,劳烦老爷们见谅,这陶罐里装的是我们家的果肉罐头,还请您笑纳。”

    那衙役早闻着甜津津的香味了,本想着扣下些瞧瞧是何东西,如今见这人如此上道,心里甚为满意,当下便指挥着李盛源,将糖水罐头搬到阴凉地儿去。

    “妥了?”云胡在马车里等了片刻,才等来了李盛源,他探出半面,低声问道。

    “都办妥了。”李盛源应道,“又是要钱,又是要东西,这衙役的脸皮怕是比城墙都要厚!”

    “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损失些,便损失些吧。”云胡出门在外,不欲与当官的生事儿,当下劝抚了两句,就唤李盛源上来赶车。

    正要走,身后传来衙役骂骂咧咧的斥责声,他回眸一瞧,只见刚刚为难他们的那几名衙役,将一年过半百的菜农围在中间,非说他卖得菜不合规矩,要全都扣下。

    菜农不肯,哆哆嗦嗦地同这伙人理论,“官老爷们,草民这菜都是自己家种的,干净着呢,草民今个儿是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才背来的,您们行行好,通融通融……”

    衙役们哪里是软心肠的人,几人争执间,菜农的背篓被扯到地上,新鲜还挂着露水的菜叶子散落了一地,有些还遭了瘟,被衙役踩踏成了泥。

    云胡一时不忍,给了李盛源个眼色,李盛源蓦然跳下马车,朝衙役们走去。

    “老爷们,这老大爷跟小的是同乡,一起过来的,您们体谅体谅,也放他进城吧……”

    他话说得诚恳,听口音,又像是那么回事儿,衙役们收了他的钱和东西,也晓得从菜农身上抠不出东西来,便冷着脸摆摆手,放过了菜农。

    菜农连忙收拾起背篓,瞧见地上被踩烂的菜,肉疼得心里直抽抽,这可是他老婆子辛辛苦苦打理了好几个月的菜呐,就这么糟蹋了!

    “大爷,咱们赶紧走吧,一等他们反悔了,可就麻烦了……”李盛源出声相劝道,顺手接过菜农沉甸甸的背篓,搀着他快些过了城门口。

    “小伙子,老头子我今日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怕是要交代在这儿!”菜农颤颤地拱手感谢。

    “您莫要谢我,不过搭把手的事儿,要谢,你就谢我们掌柜的,是他心善帮了您。”李盛源侧身避开他的礼,引着他到马车旁。

    菜农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一连串的鞠躬哈腰。

    云胡将人托起,顺势打探道:“大爷,你们每次进城,这些衙役都要这样刁难人吗?”

    菜农一脸无奈,“也并非回回如此,只是老头子我今日没算好日子,若是赶着另几位衙役当值,可就顺当多了……”

    “哦……”云胡浅浅地应和了一声,感情是他们运气不好。

    “我瞧你们也不是本地人,若是再进城,就逢每月双数来,领头的那个衙役,别看生得凶,脸上还有一道骇人的长疤,人却是个好的,可比这些要强多了……”说到这儿,菜农狠狠地叹了口气。

    云胡想着等回了府城,将此事儿跟谢见君提一提,打着为民解忧的旗号,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猖獗事儿,有这样的衙役,百姓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但想归想,眼下最要紧的事儿却不是这个,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大爷,咱们这白头县里,最热闹的集市在哪儿?”

    “就在前面的主街上,卖东西的商贩都会在那里搭棚子支摊子……”菜农回道,见云胡一行人都是外地人装扮,还坐着马车,一瞧就是来做生意的,登时就热心肠地给他们指了一家留宿的客栈,“这条街的东头,有一家吉祥客栈,掌柜的是个实在人,要价不贵,有时候还会好心地照顾我们的生意,逢雨雪日子,还会将客栈里的柴房留作给我们歇脚过夜……”

    云胡正向打听住处呢,现下听菜农一说,告别了人,便冲着客栈去了。

    谢见君在城外茶摊上干坐了两刻钟,连茶水都喝得淡了,方起身入城,也恰恰因为来得晚,刚好错过了将将发生的事儿。

    然小夫郎受了憋屈,他也没逃过。

    守城的护卫眼睛都快要高到天上去了,瞧着他一身素朴的青衫打扮,谢见君递上前的路引连翻开都不曾,摆摆手便丢到地上去了,还催促他快些走,语气之恶劣,吓得大福躲在阿爹怀中不敢冒头。

    “主君,这……”陆正明看不过眼,欲上前训斥两句,被谢见君伸手拦住,“咱们此番过来,低调行事,莫要招惹过多的注意力。”

    说着,他俯身将地上的路引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几位官老爷,草民想打探件事儿,草民带着孩子来私塾拜师,想问问县里可否有书生们能借宿的地儿?”

    “想什么好事儿呢!”衙役嗤笑一声,“瞧你这穷酸书生的样儿,怕是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有吧?就这,还想要借宿……喏,这大街上,桥洞底下,想睡哪儿睡哪儿!”

    说这话时,衙役们哧哧笑作一团,扭曲丑陋的嘴脸让陆正明憋不住火,他家大人待人一向宽和,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但谢见君听了这话,倒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只躬身做了个礼,便抱着害怕地缩成一团的大福入了城。

    “大人……”陆正明一时气不过,愤愤然道:“这吴知县手底下的衙役简直欺人太甚!”

    “去打听打听夫人他们几人住在哪家客栈,找间离得最近的客栈……”谢见君闭口不应,反而岔开话题,说起了旁个事儿。

    “是……”陆正明虽是气愤,但也是有分寸之人,当即就应了差事儿,转身消失在长街上。

    待人走远,谢见君拍拍怀中默不作声的大福,“大福乖,阿爹在身边,不怕不怕。”

    大福吸了吸鼻子,“这些人好凶呐,他们会不会欺负爹爹啊?”

    谢见君一怔,眼底晦暗不明,须臾,他抚了抚大福的额发,郑重其事地正色道:“有阿爹在,没有人能欺负你和爹爹,谁也不行……”

    ————

    这边,云胡依照着菜农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件吉祥客栈。

    入店中一打听,寻常过夜的房间只要十五文一晚,他便做主安排了五间客房给几个伙计,一趟带来的陶罐,就委托掌柜的放在客栈的地窖里,拿冰块煨着。

    今个儿赶路辛苦,在大堂里招呼诸人用过晚膳后,他大手一挥,让大伙儿都早些歇息去,明日起早,再商量这糖水罐头怎么个卖法。

    四人齐齐散去,小云掌柜终于得以喘口气,他可真是累了,除去来甘州那回,便再也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马车了,当真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若是谢见君在身边,指定会打水给他泡泡脚,还会再给他案抚案抚僵硬的肩膀,可如今房间里只余着他自个儿一人,便是连叫小厮送热水的劲头都没有。

    云胡仰面躺在床榻上,手里攥着大福的小衣裳,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是分别一日,他便有些想他们了。

    谢见君正带着好大儿住在吉祥客栈的对面,推开房间的窗户,恰巧能瞧见云胡歇息的屋子。

    “都安置好了?”他依靠在窗前,头也不回地问道身后之人。

    “回大人,夫人已经用过晚膳,这会儿歇下了,草民出来时,招呼小厮给夫人房间送了热水。”李盛源拱手回话。

    “今日入城,可受刁难?”

    李盛源过来就是想报告此件事儿,眼下听谢见君主动问起,便借话将自己同那些个衙役的交涉,从头到尾地告知了一番。

    谢见君闻之,紧扣着茶盏沿儿的指节泛起阵阵青白。

    “大人放心,夫人未曾下马车,此事都是由属下和周娘子操办的。”李盛源见状连忙找补道,“属下一直记挂着大人的嘱托,定不会让夫人受任何欺辱!”

    “嗯……”谢见君微微颔首,“这几日要麻烦你了,等下回去,去医馆拿些避暑的清络饮,给夫人送过去,他若胃口不佳,就让小厮送些清凉开胃的菜品,那清络饮,你们几人也喝上些,天热,莫要生了暑气……”

    “属下多谢大人体恤……”李盛源应话,正要走,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他顿住脚步,低声道:“大人,那些衙役要不要去教训教训?”,他来时听陆正明提起,谢见君在衙役那儿受了好大的气,连小公子都吓得晚膳没吃多少就睡了。

    谢见君一时没搭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案桌,少顷,他回眸望向一直躬身行礼,等着他开口的李盛源,眉心微蹙,“做得隐蔽些,莫叫人抓住了把柄。”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李盛源拱手退下,临到门口,又被叫住,“这几日,你得空去知会白术,让他入夜来我这儿一趟,我有事儿要问他。”

    谢见君过城门口时,曾特地问过衙役廉租屋的事儿,得到的答案不尽人意,便想着找当初派到县里专门盯着吴知县的人,过来打听打听情况。

    李盛源得了吩咐,赶着天还尚明,记挂着要去医馆买清络饮,便着急忙慌地离开。

    屋中重归于平静,只听得累极了的大福轻微的打鼾声,谢见君犹自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瞧着云胡屋子里的烛光灭了,才起身回了榻上。

    转日,

    昨夜灌了一大碗的清络饮,云胡早早地就被憋醒了,去解了个溲的功夫,回来房间的桌上已经摆了早饭,都是他用惯的吃食,还有几道开胃的小菜,一瞧就是李盛源特地去叮嘱过了。

    “主夫,方才这客栈的掌柜,问咱们陶罐里装的什么东西,他们下地窖去拿菜,闻着整个地窖里,都是香甜香甜的味道。”周时雁在一旁伺候着,顺道将自己早上听来的话,说于云胡听。

    “等下去起两罐,送给那个掌柜的,让他尝尝鲜。”云胡吩咐道,那客栈老板大方且不拘小节,让他们用地窖,也没收钱,如此,给几罐糖水罐头送个人情,倒是不为过。

    “主夫,我想左右这客栈也是管吃住的,咱们要不要先探探那掌柜的口风?”周时雁试探地问起,“我赶早市时,去集上先行打听过了,没人听说过咱们甘盈斋,更没人知道这在府城里都已经卖得热火朝天的糖水罐头是啥东西……”

    云胡来这儿之前便有心理准备,眼下咬着筷子,思忖了片刻后,“你给客栈老板送糖水罐头的时候,借口问两句,倒不用刻意去挑起这个话茬子,权当是闲聊,顺道儿再打探打探这县里的情况,咱们对白头县一概不熟悉,问问当地人最为合适。”

    周时雁也正有此心思,用过早饭后,她便抱着糖水罐头,下楼去找上了客栈掌柜。

    那掌柜的瞧着周时雁这小娘子生得俊俏,又是个善谈的开朗性子,忍不住多聊了几句,得知他们一行人过来,是想要卖带过来的糖水罐头,他欲言又止,好半天没再接上话茬子。

    “李大哥,有话,您不妨直说,这支支吾吾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周时雁机灵,一会儿功夫就改了称呼,借着拉进了二人原本生疏的关系。

    掌柜的被这声“李大哥”唤得身心通畅,索性便敞开了心扉,扒拉着碗中水灵灵的果肉,同她说道:

    “妹子,我也不跟你绕弯弯,你说你们这罐头,一小罐就要十二文,可是你看这白头县,穷得叮当响,哪里有百姓舍得花这银钱?门口那个小贩,推来一车苹果,得卖上小半个月,有时皮都瘪了,还没人光顾,更别说你这糖水罐头了,肯定不好卖!”

    第174章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哩!”周时雁性子急,听了这话,当下就垮了脸,“我们家的糖水罐头在府城卖得可好了,每日开门,这门前都排着长龙,有时客人来得晚,尚且买不到呢!”

    掌柜的自认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商户见得多了,对周时雁的辩解,也不过就是逢迎两句好听的话,便借着自己还有旁的要紧事儿处理的由头,离开了。

    周时雁吃了瘪,一时气不过,上楼将这客栈老板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云胡。

    “这等唱衰的话,你听得还少?”云胡招呼她过来坐下,将李盛源方才买回来的翡翠玉团分出两块,推至她面前,“听说那掌柜的,是白头县本地人,盘踞此处开客栈数年之久,算是对当地的情况了解甚多,能说出此番话,也是实实在在的肺腑之言,你若句句都去计较,不累吗?”

    周时雁敛下羽睫,盯着面前浅黄的绿豆凉糕,默不作声。他们一行人没头没脑地跑来这不熟悉的白头县,本就有些贸贸然,刚才与那李掌柜探听了一二,她这心里更是忐忑,没由来地也默许了那些丧气话。

    云胡打眼一瞧,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万事总是开头难,当初甘盈斋刚开张时,不一样也是瞎子摸石头过河?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

    “是,主夫您说的对。”周时雁敷衍地搪塞着,探手去摸那盘中的翡翠玉团,这东西捏起来湿滑软弹,入口却细润紧密,仔细咂摸咂摸,还能品出些许的清爽。

    “好吃吗?”云胡问。

    周时雁点点头,“柔柔糯糯的,吃起来略带果干的微酸,但一抿嘴还是甜津津。”

    “这一小盏,就是二十文钱。”云胡轻点了点盘沿儿,不紧不慢地说道。

    “二十文?”周时雁惊呼出声,一刹那以为自己听错了,“能有人买吗?那李掌柜前脚说白头县穷得叮当响,这后脚就有糕点铺子卖二十文钱的甜品,这也太扯了,难不成将绿豆凉糕换个名字,就能卖出天价?”

    “如何没有人买?”云胡挑眉反问,“这记翡翠玉团,三香斋每日只卖五十份,不等铺子开张,便早早地都让城中贵人占了去,也就是李先生去的巧,才买到一些……”

    周时雁怔了怔,忽而就明白了云胡话中的意思,“这般看来,纵然这地儿再怎么揭不开锅,亦是有贵人愿意为了口腹之欲买账,二十文一盏的凉糕都能一抢而空,兴许城中人也能接受咱们这十二文一盏的糖水罐头呢?”

    云胡没在继续这个话茬,转而说起了旁的,“这些糕点,拿去给大伙儿分分,知会他们一声,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干活了。”

    说着,他起身,径直朝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回眸道:“昨日说的先去酒楼试试水的计划暂时先压下,咱们换个别的法子。”

    周时雁还在琢磨着怎么在白头县打出名头去,乍一听云胡的话,还当是他从这翡翠玉团里摸出来什么道道儿,乍然心中大喜,应下吩咐后,就将伙计们都唤了起来。

    然等她下楼想去问问云胡换什么新法子时,却看见他们老板,正忙着跟客栈李掌柜租借桌椅和小碗。

    “李哥,借我们两排桌椅就好,这小碗和汤匙怕是要多些,大抵一共要用个三四日,您瞧瞧多少租金合适,一并都算在房费的账上……”

    “哎哎……”李掌柜是个实诚人,没有狮子大开口,这老些东西就要了一百文,见他们来的人少,还使唤铺子里的伙计,帮着把东西推去西市。

    云胡晓得自己是占了便宜,一连道了好几声谢,还让李盛源从板车上又搬下几小罐糖水罐头给李掌柜。

    然他带人刚走,客栈小厮就凑到自家老板跟前,撇了撇嘴:“一个小哥儿,居然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他知道怎么算账嘛?怕是连算盘珠子都拨弄不动。”

    “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李掌柜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你瞧瞧他那一身不凡的穿着,像是普通人家讨生活的小哥儿?没听着小娘子和他身后的壮汉,唤得都是主夫吗?”

    小厮不过逞两句口舌之快,就平白挨了斥责,他悻悻然地抱着算盘回了柜台前,冷不丁瞧见云胡留下的陶罐,目漏鄙睨地扯了扯唇角,“哥儿哪里懂这些做买卖的门道,就应该在家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不像话……”

    忙着在西市搭棚子的云胡,还不知道小厮这般轻看他,但若他知晓了,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毕竟,旁人再怎么说些不中听的话,这银钱赚来,还是捏在自己手里面。

    “王喜,你别擦桌子了,去司市那儿,先把管理费交了……”他使唤着伙计去交钱,初来乍到,在人家的地盘上摆摊做营生,就得守当地的规矩,这是他这些年跟着谢见君从福水村一路走到上京,又从上京跑来甘州悟出来的道理。

    王喜将抹布往桌上一丢,接过李盛源递来的银钱就小跑着去找司市。

    司市瞧着他是生面孔,还多问了两句,无非就是打何处来,做什么买卖诸如此类的常见问题,他一一作答,末了临走时,还工工整整地给做了个礼,云胡嘱咐过的,出门在外,得对人客气些。

    果不然司市脸色见好,还耐着性子给他指点了一二。

    王喜愈发恭敬,就差给人叩首了。

    交完了银钱回来,摊子也搭的差不离,将将把写着“甘盈斋”的招牌布幡竖起来,就有人瞧着稀奇往跟前凑。

    照例都是先做试吃,巴掌大的白瓷碗中盛着剔透的糖汁,烹煮得软嫩的果肉犹如戏水的鸭子,水灵灵的窝在其中,瞧着就惹眼。

    过往采买的路人被这蜜渍渍的甜香气勾得走不动道,纷纷上前询问起来。

    “什么东西?闻起来咋这么甜?”

    “大娘,这是我们甘盈斋的苹果罐头,您尝尝来……”周时雁笑眯眯地招呼道,顺手端起一小碗递给老妪。

    老妪将小孙子扯到跟前来,“吃、快吃、好东西!”

    小孙子双手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咽下肚里,乐得眼眸眯成一道儿细缝,“奶奶,我要!”

    老妪也是个疼孩子的,当下就扯扯周时雁的衣袖,“姑娘,你们这苹果罐头怎么卖?多少钱一罐?”

    “大娘,十二文。”周时雁老实道。

    “啥玩意?这一小罐就要十二文?”老妪立时变了脸色,一把抓过眼睛直勾勾盯着陶罐的小孙子,扔下小碗就走了。

    “哦呦,可吃不起,快走快走,别看了,娘是不会给你买的!”一旁的妇人听了,也不由分说地拽上孩子,连王喜递过来的试吃都没要。

    王喜脸上有些挂不住,手僵在半空中,须臾才窘迫地垂下去。

    “什么糖水罐头,听都没听说过,保准是糊弄人的东西……”

    “不要不要,连个正经铺面都没有,谁知道卖得干不干净……”

    “十二文能买好大一兜苹果了,哪个傻子放着新鲜的不吃,吃你们这不知搁了多久的东西?”

    众人贪过这一茬便宜后,说起话来却是愈发难听了起来。

    “不买就不买,平白说这埋汰话作甚,我们老实本分做生意,又不偷不抢,你们嘴上积点德吧。”周时雁急性子,一时没把住嘴,怒怼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汉子。

    “瞧瞧,这小娘子的嘴可真厉害,大伙儿不过说两句,气性就这么大了!”汉子失了面子,张口就想骂人,被李盛源一个眼神都冻了回去。

    李盛源一身横肉,膀大腰圆,素日冷着脸不苟言笑,连一向被宠得没大没小的满崽都怵他三分,更别说个头还不及他肩膀的汉子了。

    汉子瑟缩了下身子,掉头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骂骂咧咧地走了。

    云胡听着这边起了冲突,就招招手,把周时雁和李盛源都叫去了一旁,自己过来招呼客人。

    但打听的人多,愿意尝尝鲜的人也不少,就唯独没有人买,大伙儿都像是约好了一半,三三两两地插兜瞧着,就想看看谁愿意当这个大冤种,买十二文一罐的苹果罐头。

    于是,小摊前人来人往,只见着小白瓷碗摞得半人高,陶罐纹丝不动。

    “掌柜的,咱们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等会儿都送出去了,还是没人买咋办?”王喜先急了,他们在甘州开张时,可没应付过这样的情况。

    云胡没应话,继续含着笑回应一茬又一岔的客人,他模样生得清秀,说起话来温温和和,哪怕是遇着抬杠的人,也没有丁点的恼怒,

    “大哥,我们在府城里是有铺面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吃食……”

    “这罐头用的果肉是我们从农户家里收来的,都挨个挑拣过……用的时候,苹果先要清水洗上个三四遍,再打掉皮,怕果肉变黑不好看,还得一直浸在水里,干净着呢……”

    “这糖水罐头,一来生津解渴,消暑润腹,二来还能解酒之效,客人们都常来光顾,我们在府城里卖时,铺子里的伙计熬上一锅,一日就卖完了,……”

    一听说府城里的人稀罕,有人就起了兴致,县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府城,自是对那边心生向往,但刚一冒头,就被身边人扯了回去,“你听他瞎掰,他要能在府城卖得好,何至于来咱们县里面?”

    如此,好些人又歇了心思。

    云胡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卖出去几份,谢见君在对面茶楼的包厢里坐着,瞧见小夫郎有些失落的神色,心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丝丝拉拉地泛着疼。

    “阿爹,糖水罐头那么好吃,为什么没有人买,爹爹看起来好辛苦呐……”大福扒着窗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爹爹,语气里听着酸酸涩涩的。

    谢见君侧倚在窗前,借由宽大的窗棂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冷不丁瞧见矮巷的拐弯处有三四个半大孩子,正歪着身子一个劲儿地瞧云胡的小摊子。

    “正明,你看着小公子,我出去一趟。”说罢,他揉了把好大儿的脑袋,转身出了包厢。

    没多时,几个孩子蹦蹦跶跶地跑到摊子前,为首的小汉子从袖口掏出几个铜板,稚嫩的圆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大哥哥,我们买不起一整罐,可不可以只买一小碗?”

    第175章

    “一小碗?”

    云胡乍一听这话,怔忪了一瞬没反应过来。

    还是周时雁瞧着他发愣,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了一句,“掌柜的,咱之前可没开这样的先例……”

    “无妨,既是想吃,何必难为这些孩子们……”云胡回过神来,从红布下翻出几只小白瓷碗,俯身冲领头的小汉子弯起眼眸,温言细语道:“这里一共是三份苹果罐头,我就收你们六文钱,如何?”

    小汉子连连点头,在掌心里数出六个铜板,递给了跟前的王喜,王喜接过银钱,往腰间挎着的小布兜一揣,便招呼他们去棚子下搭好的桌椅旁坐着吃。

    云胡瞧见这三个孩子闷着头,手捧着小碗“呼噜呼噜”吃得津津有味,脑袋里冷不丁冒出个念头,他清点了下红布罩着的小白瓷碗,足足有二十来个。

    “周娘子,王喜,你们过来一下。”他将伙计们都唤来跟前,把自己的想法同几人说道了说道。

    “一小碗一小碗,分着卖?”周时雁讶然出声,心道主夫莫不是从这几个半大小子身上得了什么启示吧。

    然不等云胡开口解释,王喜心有顾虑地接茬:“掌柜的,能成吗?晌午日头这么盛,咱把封口都拆了,倘若还是没有人买账,可就赔大了!”

    “不试试怎么能行?”云胡难得如此雷厉风行,打定了主意,立时就让李盛源挂幡吆喝,他常年习武,肺气足,声音也敞亮,朝着两边的街道一叫喊,就招来不少的行人驻足。

    “瞧瞧,我就说他们家的糖水罐头卖不动吧,你看这才几个时辰,就卖两文钱一碗了……”

    “啧,不自量力,这儿可不比府城,哪有什么冤大头愿意吃亏上当……”

    白头县,芝麻绿豆大点的地方,本就没多少百姓,一来一往的还是早上那群奚落挖苦的铁公鸡。

    “你们咋说话哩!”这摊前的伙计还未来得及张口辩解,小娃娃们先耐不住性子了,“东西好坏,好歹尝过再说,空口无凭地诋毁旁人,算什么?!”

    “小三子,你这哪来的银钱买甘食?别是摸你爹的裤兜子了吧?”一瘦溜溜的汉子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啐到地上,贼眉鼠眼地调笑着揶揄道。

    “石赖子,我有没有银钱关你屁事?搁这儿放什么屁话!”被唤作小三子的小汉子紧拧着眉头驳了回去,他一向看不惯这不干正事儿的混子,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

    “嘿,小兔崽子,我回头跟你爹说你偷钱!”汉子没占得便宜,气急败坏道。

    “你别胡说,我们买这个的银钱是茶楼里……唔……”年纪尚小一点的小哥儿登时张口就要解释,被小三子一巴掌捂住嘴,“嘘!咱们答应过那位小叔叔,不可以说的!”

    云胡本就一直关注在这边的情况,闻声便顺着街道,朝对面的茶楼张望了一眼。

    察觉到有视线扫过来,谢见君捞起趴在窗台上看光景的大福,两个人躲在窗户后面,隐住身影。

    “主君,可是要再嘱咐嘱咐这几个孩子,别在夫人面前说漏了嘴?”遥遥立在包厢门口的陆正明体贴询问道。

    “没事,不用麻烦了。”谢见君回。头着方才,他见云胡摊前没有人关顾,担心小夫郎心里失落,便找来小三子,掏钱请他们吃糖水罐头,就连小三子同云胡说的话,都是他一字一句教的。

    如今看来,倒是也有些成效。

    这有唱衰的铁公鸡,自是就有好奇心盛,愿意花上个两文钱来尝尝鲜的人。

    “给我来一盏吧,今个儿卖了一上午的菜,口里正干着呢!”一菜农打扮的干瘦汉子从布兜里摸出两个铜板扣在桌上,随后蹲在路边,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这果肉熬煮得恰到火候,吃起来软软滑滑,又是拿冰块煨着,入口清凉,回味甘甜。

    他吃完一碗,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眸光不住地往陶罐上扫,少顷,猛地一跺脚,似是咬紧了牙关下定了决心,“小哥儿,再给我打包一小罐,我带回去给家里娃娃也尝尝!”

    “哎哎……”云胡赶忙捆了麻绳,递上前去。送走菜农,他手里攥着十来个铜板,眸底的喜意再遮掩不住。

    十二文钱的一小罐,嫌少有人光顾,小丁块的试吃不够塞牙缝,两文钱一小碗反倒是最为合适。

    一时之间,早就动了心思,只是舍不得多余花这银钱的妇人哥儿们,齐齐围了过来,爽快地掏钱给自家孩子解解馋虫。

    忙忙活活了小半个时辰,竟是比一整个早上都卖得好,几人原本哭丧着的脸上都见了笑,好歹是没白在太阳地里挨这么久的晒,总算是有点成果了,但云胡心中的欢喜过后,又兀自发起愁来,他们此番来白头县,并非想做零卖的营生,总不能一直两文钱一小碗这么个卖法。

    “走开走开,挤在这儿作甚?!”一家丁装扮的小厮虎着脸挤开了人堆,大摇大摆地走至摊前,伸手便要去掀覆在陶罐上的盖子,“这卖的是什么吃食?”

    “是苹果果肉煮的糖水罐头,两文钱一碗。”周时雁蹙了蹙眉头,有些没好气地张罗道。

    小厮轻“啧”了一声,也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有百姓瞧着他的穿着打扮,认出了这小厮是城中孙员外的家丁,私底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那小厮跋扈惯了,亦或是觉得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对诸人的小声议论全然不当回事,只辨识清了摊子上卖的吃食,便小跑着直奔一丈开外的马车。

    他微微躬身站在马车上,原本嚣张的脸色早已换上了谄媚,“叶管事儿,打听清楚了,那地儿卖的是糖水罐头,两文钱一小碗,小的瞧着不少人吃呢。”

    “去……”马车窗户里丢出来两个铜板,略有些沧桑的声音响起,“去买一碗。”

    “得嘞!”小厮又颠颠地返回摊子前,这次大伙儿都识相地纷纷让开了一条路。他将铜板大喇喇地往桌上一丢,也不管其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去,掐着腰,高声使唤着云胡,“你这小哥儿,赶紧给我们叶管事儿盛一碗这罐头,动作麻利点!”

    王喜哪里肯见自家掌柜的受这憋屈,当即就眼疾手快地送上前去,小厮瞧不着的地方,他偷摸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道,“什么狗院外,哪来的宵小,知不知道我们老板是谁?!说出来都得吓死你!”

    “你这上嘴唇碰下嘴唇,叨叨什么呢?”小厮听着身后有动静,转头面露轻蔑睨了他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王喜连忙扯了扯嘴角,挂上一抹笑,“客官,您请拿好,好吃下回就再来照顾生意!”

    小厮冷哼了一声,才端着碗离开。

    “哎,这碗不能拿走的……”王喜在后面期期艾艾,云胡摆摆手,朝着一丈外的马车扬了扬下巴,“莫急,一等就准送回来了。”

    “叶管事儿,东西买来了,您请慢用。”小厮举高了双臂,将小白瓷碗送进了马车里。

    那叶管事儿因着定不准孙老太爷八十大寿上的膳后甘食,愁得满嘴都起了燎泡,也没心思细品,接过碗来,看也不看地就往嘴里送。

    这苹果罐头一入口,他整个人就愣住了。

    不同于新鲜的果肉,这碗里的果子一瞧就是煮过的,嚼着绵软温润,轻轻一抿,舌尖都沾着糯糯的沙瓤,他又舀起一勺剔透鲜亮的汤汁,抵在唇边呷了一口,清甜干洌的汁水顺着喉咙直抵肺腑,透得满心底都是阵阵的凉意,连裹在燥热里的暑气都一并驱散了个干净。

    “叶管事儿,这罐头味道如何?可还趁您的心意?”小厮狗腿子似的垫着脚尖,时刻观望他的神色,自己不知不自觉地口中也分泌出唾液来。

    叶管事儿咂摸咂摸嘴,他这些时日被小公子苦夏和老太爷生辰,折腾得茶饭不思,方才这一碗甘食下肚,反而勾起了他的食欲。

    等等……他蓦然怔住,刚刚出门时,乳母来报,说小公子哭闹,把送进卧房里开胃的山楂茯苓糕给摔了,砸得满地都是碎瓷片,还说不过几日光景,小公子人就瘦了一大圈,主母急坏了,下了最后通牒,让他务必找到能满足口欲的吃食,否则就让他收拾铺盖滚蛋。

    眼下他望着碗中水涔涔的果肉罐头,忽而就来了主意。

    “旺财!旺财!”他撩开竹笭,“去买几罐他们家的这个甘食,送回府里,让乳母端去小公子跟前试试!”

    旺财倏地绷直了身子,接过叶管事儿扔出来的银锭子,忙不迭又跑回摊子前,端的一副主人家的做派,“打包几罐,即刻送去城南孙员外府上!误了时辰,有你们好看的!”

    话毕,待王喜称了银钱,倒找了铜板后,他一溜烟地消失在人堆里,似是笃定了没有哪家商户敢在白头县,得罪他们孙老太爷。

    余下的云胡和周时雁面面相觑,城南孙员外是谁?府上又在哪儿?

    好在排队买东西的人有几个热心肠,七嘴八舌地给云胡指了指位置。

    乍然一瞧,离着摊子也不算远,云胡便劳烦李盛源跑趟腿,将陶罐送了过去。

    这边,叶管事儿吩咐完就让马夫驾车往凤溪楼去,他今日出门,原是凤溪楼的掌柜过来传话,说他们家的厨子做了记新甘食给老太爷庆寿。

    马车在长街上行驶了二刻钟,到凤溪楼门前时,齐掌柜早已等候多时。

    “哎呦,叶管事儿,可把您老人家给盼来了,小的敢打包票,这次的甘食,老太爷一准得满意不可!”

    叶管事儿听了这话,脸上没见着有多高兴,原因无他,这已经是齐掌柜送过来,又被打回去的第八份菜单了。

    他跟随着进了凤溪楼,第一眼就看着摆在大堂中间的八仙桌上的白玉酥酪,兴头就下了一半,“齐掌柜,这就是你给老太爷准备的?”

    齐掌柜这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子,“叶管事儿,我们家厨子近日来愁得头发都掉光了,实在揣测不出老太爷的心意呐,要不,您发发善心,给我们出个主意?”

    叶管事儿眉头拧成一道沟壑,他端起桌上的白玉酥酪,草草地尝了两口,总觉得食之寡淡,味同嚼蜡。

    按理说,凤溪楼是白头县最为出挑的酒楼,这做出来的吃食,再怎么难吃,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他仔细地抿了抿嘴,倏地脑袋里又蹦出来西市上吃过的糖水罐头,当即拔腿就往外走,“齐掌柜,用膳之后的那记甘食先不论了,让你家厨子备好宴席上的菜品,我这还有事儿,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叙!”

    “诶?诶?”齐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的有些懵,待他反应过来,门前的马车早已经没了影儿,“怎么还说走就走了呢?这事儿还没个着落呢?”

    第176章

    叶管事儿哪还能顾得上齐掌柜?老太爷的寿宴,就如同一把悬在头顶上,随时会掉下来的利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

    别看谁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管事儿”,但真要主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不好,他一样得灰头土脸地走人。

    “旺财,我让你送回府中的罐头,可办妥了?”往西市赶的路上,他挑起马车的珠帘,问道小厮。

    “您且放心,已经安排好了,保不齐小公子现下都已经吃上了。”旺财笑得一脸谄媚,回话时愈发卑躬屈膝。

    “嗯……”叶管事儿绷着脸应了一声,没再说旁的,然眼见着马车颠颠儿地穿过巷子口,拐进西市,那原本热热闹闹摆摊儿的地方,此时却空无一人,他登时一慌,心也跟着空了。

    “旺财!旺财!”

    “来了来了!叶管事儿,您有何吩咐?”旺财原有些困顿,整眯着眼靠着车架打盹儿,冷不丁听见动静,他连忙坐起身来,还因着路上颠簸,差点滚下车去。

    “快去给我打听打听,那卖糖水罐头的一行人去哪儿!”

    旺财跳下马车,直直地奔着街上的行人而去,须臾就带了消息,“叶管事儿,他们收摊了,听说明日还会在此地,继续卖罐头呢。”

    叶管事儿闻之,松了口气,挑起的竹帘被放下,再开口时,声音已沉稳了许多,“走吧,先回府里。”

    马车掉了个头,朝着城南孙府疾驰而去。

    “哎呦,叶管事儿,可把您老人家给盼回来了! ”前脚刚进门,后脚小少爷的乳母便找了过来。

    “琴娘,我正要去寻你呢,旺财送回来的甘食,可还合小少爷的口味?”叶管事儿试探着问道。

    “合得很!合得很!”琴娘扬着手中的绣帕,乐得直点头,眼尾的褶子都跟着冒了出来。

    “小少爷吃了一整碗呢,若不是夫人担心这东西寒凉,伤了肺腑,一准都拦不住,咱们二爷晌午同吴知县应酬完,方才回来也吃了一盏,说是清凉着呢,浑身酒劲都消退了几分,可比那解酒茶吃着管用多了……”

    “这就好!”叶管事儿大喜,“连一向最挑嘴的二爷都如此认可,我瞧这东西保准错不了!”

    “对了,管事儿,瞧我这记性,光跟您说这个,忘了正经事……夫人让我知会您一声,说是让问问这甘食出自哪家铺子,明日再着人多备下些。”乳母传话。

    “还用等到明日?”叶管事儿捞起衣摆,转身大步跨过青石门坎儿,“我瞧着这伙人都像是生面孔,定然是从别地儿过来跑商的商户……旺财!去打听打听他们一行人住的是哪家客栈,让车夫套马,咱们这就去跑一趟,看来这老太爷寿宴上的甜品有着落了!”

    刚进门就要走,旺财来不及喘口气,喝口水润润嗓子,就有又使唤着去找马夫了。

    这边,

    云胡在西市摆了一整日的摊子,从早起的无人问津,到晌午过后的门庭若市,这一朝一夕的巨变,可把他给忙坏了。

    趁着王喜去楼下点菜的功夫,他闲来无事,便坐在桌前拨弄算盘。

    今日零零散散加起来,总共卖掉了五十罐,因着头着刚开始定价就是十二文一罐,二文钱一碗,这些全算在一起,将将有六百文。

    但说实在的,照着甘盈斋铺子单日的售卖数目可差远了,就这,他们还得去掉伙计们的吃喝住宿,去掉从客栈老板这儿借用桌椅餐盘的租金,实际到手的银钱,根本寥寥无几。

    云胡不禁犯起了愁,他们折腾这一趟,大老远跑来白头县,想做的可不是零卖的营生。

    “主夫,您歇下了吗?”门外冷不丁传来周时雁的低唤。

    “还没呢……”云胡应声,起身拉开屋门。

    “主夫,我方才出去跟客栈的小厮闲聊,听来一件事儿!”周时雁左右张望了两眼,见着没人,才进了卧房。

    “何事?跟咱们有关吗?”云胡问。

    “勉强算是跟咱们有关系吧……“周时雁斟酌道,“您还记得入城时,跟咱们又是要钱又是要东西的衙役吗?”

    云胡脑袋里立时蹦出来几个模糊不清的面容,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我听小厮说,他们昨夜结伴去怡翠楼吃酒,喝得酩酊大醉之时,被人用麻袋套住脑袋,暴打了一顿呢!”周时雁眉梢微弯,言语间不难听出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被打了?”云胡诧异,“谁这么胆大,居然敢对衙役动手?”

    “那几个衙役现在也想知道,是谁家的打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小厮说,他们挨家挨户查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个进展呢,怕是找不到人了。”周时雁道,“谁让这些衙役欺人太甚,扒着咱们吸血也就罢了,连年过半百的老农都不放过,活该被打……”

    “嘘!”云胡手指抵在唇边,及时制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可是在人家白头县的地盘上,一言一行都得谨慎,万一被人听了去,亦或是落下什么话柄,甘盈斋的营生可就到头了。

    周时雁自知说错了话,双手紧捂着嘴,再不敢出声,都怪她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可不能给铺子招惹来什么麻烦。

    她不提,云胡反倒是惦记上了,虽说看那几个衙役蛮横无理的行事作风,必然是招怨许久,一朝遭人报复也能说得过去,但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就仿若,此事跟自己有关系似的。

    “掌柜的……”王喜来叩门。

    当是以为来唤自己下楼用饭,云胡将要回话,便听他继续道,“掌柜的,城南孙员外家的管事儿找您,说有要紧事,想同您商量呢。”

    “孙员外?”云胡和周时雁二人视线短暂碰了一瞬,从对方的眼眸里皆看到了茫然。

    他对这孙员外唯一的印象,就是今个儿有些嚣张的府内家丁,除此之外,旁人连面都没见着,更不知道,这管事儿突然找上门是要作何。

    但人既然来了,岂有不见的道理?

    “王喜,你引他去二楼找间包厢,先歇歇脚,我这就过去。”说着,等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云胡去里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嘱咐同样累了一天的周时雁回屋里休息,不用在跟前伺候,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推门下了楼。

    ————

    谢见君早在晌午那会儿,就已经注意到员外府的马车,现下见它又停在客栈门口,便招来陆正明问了问,“这孙员外是什么人?”

    “白头县本地人,中规中矩的商户,家里做布匹生意的,听说买卖做得极大,手底下的布庄遍布南北,前些年府上还考出个进士,后来从上京外放到地方上做了从四品的同知,就为这个,那吴知县都对他们家礼让三分,只是这家人行事低调,与吴知县只是明面上的交好,并无深交……”陆正明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一字一句地说于谢见君,末了,似是想起什么来,忙不迭地添补道,

    “听说过两日是老太爷的八十大寿,今个儿孙老太爷家的二公子,在苍响阁宴请了吴知县,邀他到时候过门贺寿……”

    “八十大寿呐……”谢见君低喃,“难不成是去找云胡的?”

    “若是寻夫人,那可当真是极好的!”陆正明在一旁抱拳附和。

    “谁知道呢。”谢见君笑了笑,推开面前的窗棂,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正好能瞧见二楼临街包厢里影影绰绰的身形。

    果真是去找云胡的……

    “叶管事儿要见你们掌柜,叫一个没用的小哥儿出来应付算什么?知道我们是谁吗?!”

    包厢中等了一刻钟才等来姗姗来迟的云胡,旺财乍见是个哥儿,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后,语气傲慢地撇撇嘴。

    “这就是我们家小云掌柜!”王喜向来不喜这小厮,又听他如此轻看云胡,登时就垮下脸,说话也带上了不耐烦。

    旺财借着孙员外的名声,出门在外颐指气使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怠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叶管事儿……”被王喜挡在身后的云胡蓦然出声,目光穿过旺财,看向了他身后之人,“您今日主动登门,难不成是想着同我们甘盈斋,论辩出个掌柜的身份?若是为这事而来……”

    他顿了顿,敛回目光,朝着李盛源使了个眼色,“李先生,送客。”,说罢,转身就要出包厢门。

    “小云掌柜留步……”叶管事儿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张开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府里人不懂事,得罪了您,还请见谅。”

    云胡不为所动,不疼不痒的两句话,就想把他给打发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谁说哥儿不能做掌柜,又是哪条律法规定哥儿做不得生意,他夫君尚且都没说个“不”字呢!

    叶管事儿没成想一个小哥儿,居然气性这般大,晓得此行过来,是有事想求,他将旺财提溜到跟前来,厉声地呵斥道:“还不快给小云掌柜道歉!府里是怎么教的规矩?这个月的俸禄全扣,回头自己领罚去!”

    旺财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得罪叶管事儿,只得恭恭敬敬地三鞠躬给云胡道歉。

    如此,云胡脸色才将将见好,王喜见势拉开面前的椅子,扶他入座。

    有了这点小插曲,叶管事儿也不好摆出假意寒暄的做派,索性开门见山地进入了正题,“小云掌柜,鄙人姓叶,是孙员外家的管事儿,今日贸然登门,是想跟您谈谈糖水罐头的事儿。”

    第177章

    云胡大抵也能猜到此人的来意,便点了点头,听他继续道。

    “这三日后,正是我们老太爷的八十岁大寿,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桂酒椒浆,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他都吃过,见识过,到了如今年纪,偏说想要尝尝新鲜,我这发愁了数日都不得解。“

    “幸而今日途径西市,尝得此珍馐,这才贸贸然登门,想找小云掌柜购置些许,好用在寿宴上,招待前来给老太爷贺寿的客人们。”

    云胡好不容易等他将话都说完,心道这大户人家的管事儿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有头有尾的,就是实在啰嗦了些。

    他莞尔挑眉,笑眯眯地接过话头,“叶管事儿抬举了,这糖水罐头能上得老太爷的寿宴,是我们甘盈斋的殊荣,就是不知您此番亲自过来,是打算买多少罐,我也好提早做打算。”

    叶管事儿单问了问大罐和小罐的容量和售价,又借了个客栈里的算盘,自顾自地拨弄起来,嘴里还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云胡在一旁安静地喝茶,就见这人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乎快出了残影,一时心生佩服 ,这得是练了多少年,才能练出这个手速?昌多在铺子里做了数月的账房先生,那算珠子拨起来还生涩得很呢。

    “小云掌柜……”叶管事儿心算了少顷,抬眸正色道:“鄙人就定三十大罐,最晚后日,您就得送去员外府上,如此不至于误了寿宴。”

    “那是自然,此等要紧的事儿,必定耽搁不得。”云胡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原以为这叶管事儿会同他砍砍价,他都做好了让利的准备了,谁知这人清算完购置的数目后,就让小厮当场起草了契书。

    云胡被这敞亮又爽快的做派,惊得瞪大了圆眸,一时过意不去,便免去了零头,叶管事儿先行给了三成的定金,直说等罐头送到府上,必当面结清余下的货款。

    有两边盖了手印的契书在,云胡也没过多得计较,想着孙员外那般显赫的家室,断断不会在这几两银子上为难自己。

    送走了叶管事儿,他当即就招来王喜。

    此番来白头县,没料到会成这么大一笔买卖,马车里带来的罐头不够数,他让王喜明日一早去车铺租匹马,回城中一趟,让东哥儿安排镖师,再从铺子里挑选五十罐,送来白头县。

    这王喜是当初甘盈斋招伙计时,谢见君举荐过来的人,说是个有点本事在身上的练家子,让他出门在外带在身边,护佑安危。

    一路从甘州府城到白头县,虽说路上人烟稀少,但好在平平安安地到了,他人在县里,还有李盛源在跟前,把王喜派出去跑趟腿,也无妨。

    王喜领了话,起身就要走,临出门,又被唤住,“掌柜的,您还有什么吩咐?”

    云胡舔了舔干涩的唇,脸颊忽而烧起一团火,须臾,有些腼腆道:“你回城中,若是见着知府大人,帮我带句话,就说我要在县里多留几日,一切安好,让他切莫挂念。”

    “是……”王喜应声,晓得他们家掌柜的同知府大人,夫夫俩伉俪情深,只是递句话的事儿,算不得难,更何况,他领的可是两份俸禄。

    一切都安排妥当,记挂着明日还得去西市摆摊儿,云胡沐浴一番后,简单垫了垫肚子便歇下了。

    转日,天将将亮,王喜就要动身回府城,才要出门,就被不知何时等在屋门外的李盛源叫住,凑到他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什么,你说大人他……”王喜惊诧。

    李盛源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在他不可置信的眸光中,轻点了点头,“去吧,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主夫的营生。”

    王喜缓了缓神,抱拳退下,心道掌柜的还让他去知会知府大人,殊不知他家那位夫君,就搁对面的客栈里窝着呢。

    ————

    等新的罐头送过来的功夫,云胡继续带着伙计们在西市摆摊,如今零卖的目的,已经不是赚大钱了,纯纯是为了提高甘盈斋和糖水罐头,在白头县的知名度。

    熟知的百姓多了,口碑若能跟得上,就会开拓出销路,而且,他有预感,孙老太爷的寿宴,会是他们家糖水罐头的转折点。

    如他所愿,镖师押送的货赶在寿宴前,准时送了过来,叶管事儿挨个检查过封口,确定没有问题后,便结清了货款。

    大寿当日,城中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商户都收了帖子,连同吴知县也很给面子地到府中恭贺,孙府请了戏班子,搭台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整日,那孙二爷更是带着家丁,在城门口施粥行善,整个白头县好不热闹。

    谢见君眼见着那流水般的贺礼,一茬接一茬地往员外府里抬,禁不住感叹道:“这孙老太爷在这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是有些根基在的。”立于他身后的陆正明恭敬道:“听说每逢旱涝年,孙家就带头捐粮捐钱,救济灾民,每月的初一十五,那孙二爷也会出来施粥,他们家在白头县的威望,怕是连吴知县都赶不及。”

    “行大善,给后代子孙积德,倒是无妨,怕就怕一朝威望太盛,盖过了县太爷的风头,那时就麻烦了……”谢见君低喃,见多了豪绅富商与地方父母官勾结,剥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儿,他难免会有所担心。

    毕竟,这白头县的吴知县并非是个能堪大用的人才,而他远在府城,鞭长莫及。

    “大人暂且放心,目前来看,尚且还没有这样的势头,这府中的主子们,都是好相与之人,只是有几个不懂事的家丁跋扈了些,但无伤大雅,那叶管事儿别看整日笑眯眯,脾性温和,实则是个有雷霆手段的人,有他压着手底下的人,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有了陆正明这几日的多方打探,加之小夫郎来这儿谈成的第一票大单,就是出自孙府,谢见君对这孙员外印象还不错,想着他若老老实实关起门来自己的买卖,那便是极好的,但要是将歪主意打到百姓身上,他必不会纵容。

    ————

    老太爷的八十寿宴办得极为成功,尤其是宴席最后的那一道甜品,可谓是给怡翠楼精致的佳肴锦上添花。

    这不刚一结束,就有商户嗅着味儿摸上了云胡的门。

    但第一位主动找来的人,居然就是怡翠楼的齐掌柜。

    说来,齐掌柜将将得知自己千辛万苦准备出来的甘食,被一小小的糖水罐头截胡时,还心有不甘,特地差小二穿戴了一身伪装的行头去西市买了一罐,回来一尝,就咂摸出来味道了。

    他拿去给酒楼里的厨子也尝了尝,原是想复刻一份,可不管怎么做,都缺点什么劲儿,也不晓得,人家做这糖水罐头是用的啥精妙的配方,试来试去,总之没做成,还搭上了不少的果子和糖,心疼得他直抽抽。

    歇了复刻的心思,想分一杯羹的念头却是一直高涨,他搁家中踌躇了一日后,就厚着脸皮来了。

    他们怡翠楼,一来有自己跑商的商队,以往倒腾些干货,亦或是熏鱼腊肉,二来酒楼里有固定的客源,经孙老太爷宴席这么一宣传,想要在达官贵人中间推销这糖水罐头简直易如反掌,光是昨个儿一天,就有不少管事儿登门来问,这糖水罐头是不是他们家新出的甜品。

    他打定主意,只要云胡肯卖这方子,即便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他也能斟酌斟酌。

    第178章

    云胡本以为这齐掌柜登门,是打算同他商谈这糖水罐头的生意,谁知人家一开口就要买方子。

    “掌柜的,这不合规矩吧……”

    照旧是二楼包厢里,周时雁听完齐掌柜的诉求后,附耳到云胡跟前低语道。

    云胡一时没吭声,少顷,他扯了扯嘴角,出言婉拒,“齐掌柜,我们甘盈斋,在府城是有正经铺面的,您能瞧出来,这每个陶罐的封口处都刻着我家的拓印,刚刚您说想买糖水罐头的配方,是不是有些许的釜底抽薪了?”

    齐掌柜大惊失色,他还以为这小哥儿一行人,不过就是一户不起眼的小商队呢,“恕鄙人眼拙,竟不知小云掌柜乃是从府城而来,实属冒昧,还望见谅!”

    “无妨……”云胡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他将将沐浴完,如缎的乌发垂在腰间,只用一根素色的发呆随意地束着,周时雁适时递上来一盏热茶,袅袅雾气中,他清秀的面容影影绰绰。

    齐掌柜吸了口凉气,借由喝茶掩住自己神色的不自在。该说不说,这小哥儿模样着实生得俊俏,蕉月长衫分明系带工整,连衣摆都一丝不乱,却偏偏惹得眸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流连。

    “齐掌柜?”云胡等了半刻,都不见这人开口聊正经事儿,便温声提醒道。

    “哎哎…”齐川连连应声,像是被窥探了心底秘密似的,眸底闪过一抹慌乱,他顿了顿,“小云掌柜既是不舍割爱,我齐某也不强求,不过,咱的生意该做还是得做,我们也是带了十足十的诚意登门。”

    来了…

    云胡坐直身子,搭在扶椅上的手指轻叩了两下,周时雁听着动静,便上前给齐川斟茶。

    “小云掌柜……”齐川撇去盏中浮沫,凑近轻抿了一口,继续道:“咱们都是在行商讨生活的商户,也能互相体谅,这如今生意可真是不好做,别看我这怡翠楼,在白头县名头叫得响当当,一样白搭,客人们口都挑得很,你拿普普通通的东西去应付,人家根本不买账,那手艺好的厨子又要价高,实在是举步维艰……”

    云胡眸光淡淡地扫过他大拇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和手中把玩的玉器,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还没到讲价的时候,齐川就先哭穷,打的什么主意,还当他看不出来?

    甘盈斋开张以来,各路商户他也见过不少,哪里是这么容易被糊弄的?

    云胡宽袖一撂,拭了拭眼尾并不存在的湿意,面露苦涩道,“齐掌柜说得对,您看我们家这罐头一路从府城押运来白头县,都得用冰块一直煨着,还得找镖师护送,这哪哪都是开销……”

    “是是是……”齐川附和,发现这招对云胡不管用后,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知晓这糖水罐头的售价,就想问问小云掌柜,我若订一百大罐,可否在原定的售价基础上让两分礼出来?”

    两分……云胡在心底默默地清算起来,他原定五十大罐起步,售价按照一百文一罐,但送来白头县的成本高,就打算定价在一百二十文,倘若让两分礼,便是比他在府城的价钱还要低,让不得!这可让不得!

    “齐掌柜,这都说谷贱伤民,您把价钱压得如此之地,让我们和果农们都吃什么喝什么?那不成起风时,对着西北方向张开嘴?”这话是谢见君教的,说是他们那儿吃不上饭了,就管叫喝西北风,云胡听着逗趣,就学了来,说得齐掌柜一愣一愣的。

    “这……小云掌柜话说得严重了,齐某并非想对您赶尽杀绝……”齐川干干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

    “齐掌柜,您方才提及自己有在外跑商的商户,不是我吹,您可曾在旁个地方听着这糖水罐头了?”小绵羊脱胎换骨为小狐狸,云胡变着话术诱导着齐川,见他下意识地点头,便乘胜追击道,

    “您从我这儿花一百文买了,出门带到曹溪,东都这等富庶地儿,还不是翻着倍地往外卖?也就是我这人不爱折腾,否则,这钱我可舍不得让给旁人赚,昨个儿孙员外府上的管事儿来说他们家二爷和小公子对着糖水罐头稀罕得紧,又从我这儿要走了数十罐呢,一文钱都没讨,爽快着呢!”

    齐川心动起来,云胡所说句句在理,那些个豪商才不在意这售价哩,只要吃着称心就愿意买账,他去别的地方倒腾干货的时候,亦是往狠了要价,没办法,谁让那地儿没卖的,老爷们偏偏又好这口呢!

    如此一琢磨,他竟把自己给说服了,但说服归说服,商人本性,能多占点便宜来,就绝不松口,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自顾自地诉苦,“小云掌柜,我对这糖水罐头真有想法,就是……就是手中不宽裕呐……

    “您在府城应该也晓得,去年整个甘州受灾,粮价暴涨,我们怡翠楼险些就支撑不下去了,幸得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个仁善的好官,晓得体恤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听说自掏腰包跟粮商们打擂台,硬是逼着这些个黑心人将粮价给压了下来,才给了我们喘口气,东山再起的机会,您瞧瞧,真不是蒙您的……”

    云胡本来打定了主意不让,但听着人家口中这般夸赞谢见君,心里咕噜咕噜冒起了美滋滋的小气泡,连脸颊上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假笑都多了几分真诚,他抿了抿嘴,压下快要飞起来的小雀跃,“那……那看在大伙儿同为商户的份上,齐掌柜要一百大罐,我每罐给您让个一成,抹去零头,如何?这之后甘盈斋上了旁的果肉罐头,您若有心,咱们也可以再谈。”

    齐川还不知自己后面说的那两句话入了云胡的心,原是已经不抱希望了,谁知这小云掌柜话锋一转,又换了说辞,一下子给便宜了不少,当下便高兴地合不拢嘴,招来小厮起草了契书。

    不仅如此,他等不及东哥儿再往这边送,怕耽搁的时间过久,城中的达官贵人们失了兴致,干脆将云胡带来的,还没卖掉的罐头,一并都买了下来。

    其余商户痛失先机,但也相继多多少少下了订单。

    对此,云胡打了包票,说货送到白头县,若中间运送过程中出现变故,有陶罐破碎,亦或是罐头的口感变质的情况,只管告知送货的伙计,甘盈斋将全权负责,保证到每一位商户手里的东西,都是完好无损。

    这白头县一行,截止到今个儿,算是达成了他最初设定的目的,记挂着还得去东哥儿娘家村子找黄杏,转日一早,心满意足的小云掌柜,便带着伙计们退了房。

    他这一走,谢见君终于松了口气,这几日同小夫郎“捉迷藏”,可把他和大福给累坏了。

    目送云胡的马车出了城门口,他顺手捞起好大儿,“走,阿爹带你在城中逛逛……”

    “阿爹,咱们什么时候回甘州,我想和爹爹在一起?”大福伏在他的肩头,嘴里嚼着糖果子,还不忘表达自己的疑问。

    “大福不喜阿爹陪你玩了?”谢见君问。

    大福手指磋磨着衣角,须臾有些为难道:“我喜欢阿爹,但我还是想跟爹爹在一起。”

    谢见君失笑,“我也想跟云胡在一起呢,不过再等上一日,阿爹手头上还有点事儿要处理,咱们后日再回府城,可好?”

    大福自小就是个能听得进去商量的孩子,闻之他摊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那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陪你一日吧,可是阿爹你说好的,要给大福买糖葫芦还不告诉爹爹,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哦。”

    听到这话,谢见君终是忍不住朗声大笑了起来,他的肩膀微颤,连带着大福都跟着颠了颠,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道:“阿爹是同你拉过钩的,怎会食言?这就带你去买,不过你也答应了阿爹,等爹爹问起来咱们去了哪儿,一定要说去东云山,知道吗?”

    大福拍拍胸口,以示自己为了糖葫芦,绝对绝对会保守秘密。

    二人于是掉头往城中走,刚买上糖葫芦,谢见君便听着城门口传来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衙役厉声的呵斥。

    他把大福托付给陆正明,让其带回客栈,自己只身又回了原处。

    “发生什么事儿了?”他问及旁边看热闹的汉子。

    汉子侧目打量了他一瞧,瞧着这人一副书生装扮,心道这年头,读书人不正经念书,倒是对杂七杂八的闲事儿挺有兴致,虽是这般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了是一乡下姑娘,入城卖鸡蛋,不知为何,同衙役起了冲突。

    谢见君打探完消息道了声谢,往人堆里凑了凑,他身量高,几乎不用垫脚,就能瞧见今日当值的护卫,正是来白头县那日刁难他的衙役,此时又不知为了何事,将一女子推搡在地,竹篮中的鸡蛋撒了满处金黄。

    他见大伙儿只远远围着观望,不敢上前,便大步穿过熙攘的人群,搭了把手,将女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位官爷,咱们有话好好说,何至于对一柔弱女子这般的粗鲁为难?”

    “哪来的穷书生,少在这多管闲事儿!”王秋掀了掀眼皮,看向谢见君的眸色中满是鄙夷,连语气都带着几分轻视与不耐。

    谢见君从袖口处掏出自己的令牌,悬于面前,神色凛然道:“你说这档子闲事儿,本官能不能管?”

    第179章

    令牌一亮,那衙役脸色登时就变得惨白,他尚且认不出谢见君是何身份,但断断不会不认得那令牌。

    “卑、卑职参见知府大人!”他哆哆嗦嗦地跪地磕头,后心泛起一阵阵淬骨的寒意。

    原是看热闹的众人也相继回过神来,齐唰唰跪倒一片,向谢见君屈膝行礼。

    “哎呦,瞧着这小书生白白净净的,我还当是哪个私塾的学生,原来竟是知府大人!”先前搭话的汉子,这会儿窝在人堆里,压着嗓子与同伴闲聊。

    “快闭嘴吧,幸好方才你没说旁个乱七八糟的胡话,不然知府大人降罪下来,可有你受的!”同伴出声止了他的话头。

    二人悄没声地抬眸,就见谢见君背手而立,一身清润书卷气中,隐着为官者不怒自威的赫赫威仪。

    “知府大人,求您为民女主持公道!”先前被推搡的女子,刚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立时便重重地叩首。

    “大人,民女乃是十里村的村民,今日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城中,不过是想把家中数日来积攒的鸡蛋卖给小贩,好换取些银钱,却不料这衙役明里暗里地让民女交钱入城,民女不从,他便出言侮辱,更有甚者动手动脚,大人,这满地的鸡蛋,是民女孩子治病救命的钱呐!”

    女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衙役的罪行,一旁眼窝子浅的婆子,都跟着红了眼眶。

    然那衙役早在女子“噗通”一声跪下时,一颗心就凉了大半截,如此听完控诉,更是双腿发软,脑袋里一片空白。

    谢见君如幽不见底的深潭一般的乌黑眸光,淡淡地从他头顶扫过,而后落在了女子身上,“你放心,若你所说情况属实,待吴知县查证无误后,必然会为你做主。”说着,他将女子扶起,招手把守在城门口的另一位年轻的衙役唤来跟前。

    “去知会你们吴知县,就说本官在此处等他过来。”

    那衙役低眉瞄了眼跪在地上面色如土的领班,双手接过谢见君递来的令牌,掉头就往城中跑去。

    约摸着一刻钟的功夫,得了消息的吴知县姗姗来迟,上来便冲着一干守城的衙役怒声呵斥道,“一群没用的饭桶,知府大人来此,竟无一人前来上报,如此怠慢了大人,回头本官拿你们试问!”

    衙役们挨了训,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做声。

    吴知县冷哼一声敛回眸光,原本阴沉的脸颊瞬时堆起笑纹,一双狭长的眼眸弯成细缝儿,他谄媚地朝着谢见君做了个礼,“知府大人自府城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迎候,礼数上做得不周全,望大人莫要怪罪。”

    他话说的漂亮,神思却早已经慌作一团,谁知道这位大人是何时来的白头县,又待了多久,听到了什么消息,急匆匆地把他唤来这儿。

    “吴知县这是哪里的话?本官不过是途径此处,听闻城中有冤案,特请您过来给百姓伸冤而已。”谢见君客客气气地退居二线,让出身后陈情的女子和被状告的衙役。

    吴承志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衙役告知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眼下见那身着绀青襦裙的女子哭哭啼啼,当即就让人将她押住,欲带回县衙审问。

    “等等……”谢见君出声打断,“吴知县,既是冤情,这原告和被告,合该当一视同仁才是,如何容手底下的衙役区别对待?”

    “大人教训的是!”吴承志嘴上应着,心里暗暗叫苦,一准是他今早上贪懒,没去佛堂里给各路神仙老爷们上香,才好死不死地碰着这位祖宗,他朝着身侧衙役使了个眼色,几人上前,将王秋一并拿下。

    “吴知县……”谢见君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声音听上去温温和和,可吴承志是见识过这知府大人的雷霆手段的,登时就回过身来,唇角扯出一抹极难看的笑意,“大人,您还有何吩咐?”

    “吴知县莫要紧张,本官有个不情之请,想问问您办案时,可是介意本官旁听?”谢见君笑眯眯说道,这话虽是询问的语气,却是容不得人拒绝。

    “不介意不介意!”吴承志连连摆手,将一众人带到县衙后,便战战兢兢地让开了自己的位置,请谢见君入座。

    “哎,吴知县,这县衙还是您说了算,本官不过旁听,若是不管不顾地坐到这公案之后,岂不是越俎代庖?”谢见君婉拒,目光在大堂中过了一眼,随后找了个角落里的椅子坐下,他肩背绷得挺直,即便是入座,也不见半点松懒劲头,可谓是做足了翩翩君子,稳重端方的模样。

    吴知县没心思欣赏这个,他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用力地吞咽了下唾沫,强撑着精神,让衙役把女子和王秋一并带了上来。

    其实案子并不难判,当时城门口站了那么多百姓,随便揪出一人,说辞都跟女子相差无二,只唯一麻烦的地方是,那女子的控诉,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带动了不少百姓的附和,有第一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陆陆续续有外地来的小贩和农户入县衙,状告王秋贪没钱财,倒行逆施。

    公案下,王秋身抖如筛糠,他本以为有吴承志在,不管怎么样都会想办法保下自己,毕竟俩人本身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贪来的银钱,他可没少孝敬给这位县老爷。

    但眼见着给他告状的人愈来愈多,罪行五花八门,几乎罄竹难书,吴承志就像是哑巴了一般,不光一个屁都不放了,连喝口水都得看角落里谢见君的脸色,他的心一步步坠入深渊,浑身冷得发颤。

    “大人,大人救我!”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开钳制住他的衙役,膝行到吴承志面前,拽着他的衣袍,哆哆嗦嗦地为自己求助,这上牙磕下牙,说出口的话都语无伦次,还险些咬了舌头。

    “我劝你最好识相点,除非你家里人也不要命了。”吴承志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

    王秋立时便不敢再开口,他跌坐在地上,涔涔冷汗濡湿了发丝,一缕缕地贴在额前,好不狼狈。

    吴承志抖了抖被扯乱的衣袍,起身先行对着谢见君行了个礼,而后才厉声道:“来人,将王秋革去衙役的官衣,即刻押入大牢,严加审问,看看还没有做过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儿,另寻几个人去他家,找出所贪财物,一应全部充公!”

    话落,立时就有衙役领了命令,往县衙外去,谢见君轻摇着银白折扇,朝着隐在暗处的白术点了点头,白术会意,跟在衙役身后,直奔王秋家中。

    一个小小的衙役纵然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明晃晃地做到如此地步,这背后,定然是得人授意,谢见君很难不将这人,跟吴承志琢磨到一起去。

    “大、大人、如今案情水落石出,本官也发落了获罪之人,可否结案?”吴承志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落了嫌疑,王秋一入狱,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了结此事儿,生怕慢一步,火就烧到自己身上来。

    “吴知县,这是您的县衙。”谢见君复又开口提醒了一遍。

    “哎哎……”吴承志应声,惊堂木一拍,当场就要结案。

    “知县大人!”原告女子出声恳求,她平白被占了便宜不说,背来的鸡蛋还都打了水漂,叫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刁难你的人,已经被本官拿下,你还有什么说的?”吴承志语气有些不耐,今日一事儿,他失了钱袋子,本就烦闷,这女子竟还不依不饶。

    “大人,只是拿下就足够了吗?民女以及这白头县一众百姓的损失,就可以闭口不提了吗?”女子是个烈性子,见他如此态度,心生寒意。

    “那你要怎么样?”吴承志反问,“难不成要本官自掏腰包,来弥补你们的损失?行,不过几个鸡蛋,等着赔给你便是!”

    “吴知县……”谢见君起身踱步到公案前,望着女子和她身后的百姓,淡声道:“这事儿原是我不该插嘴,但你身为白头县的父母官,职责应是护一城百姓安危,我看不如这样,王秋充公的家产,拿出部分来,按照一定的比例补给受其迫害的百姓,如何?”

    吴承志一阵肉疼,但知府大人都发了话,他便只有遵守的份儿,故而就爽快地应下,直言等清点家当的衙役回来,就将此事儿给提上日程,至于何时提上日程,那便是他说的算了。

    如此,女子也不好再纠缠下去,王秋被押走后,案子就算是了结了。

    谢见君一时不着急离开县衙,吴承志催不得,就请他入后院喝茶。

    “知府大人此番入白头县,难不成是有公务在身?”

    “公务说不上。”谢见君端着热茶,抵在唇边吹了吹,“听闻你这里的廉租屋搭建得如火如荼,本官过来瞧两眼而已。”

    “大人布置下来的差事儿,下官定然是竭尽全力地配合,看这进度,八月前完工,断断是没有问题的!”吴承志信誓旦旦地保证。

    “哦,那就有劳吴知县操心了。”谢见君轻抿了一口吹凉的茶,倏地怔住。

    他垂眸看了眼盏中青绿,这茶名为万雪,乃是曹溪头茬最新鲜的绿芽,炒制烘焙而成,虽比不得他在上京喝过的银丝,但一个县衙府上能有这等名贵的好东西,着实令他有些震惊。

    犹疑间,去王秋家中清算家产的衙役们回来交差。

    据说,他们从地窖的土层中挖出来数百两的白银,光是搬上来就废了好些劲儿,只是一个毫无绅士背景且三代不从商的衙役,能有这些家底儿,的确说不过去。

    吴承恩乍一听,脸色忽而就垮了下去,他原以为王秋这些年搜刮来的银钱,多半都进了他的口袋,没想到这人居然在他的眼皮底下,还私藏了这么多!

    然击碎他所有意志的,还不是这数百两的银子,去而复返的白术带回来一本账册,不经他手,直接交给了谢见君。

    谢见君拿在手中,浅浅地翻了几页,便当面摔在了他脸上,“吴知县,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吴承志脑袋轰的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几乎要冲破耳膜,他愣是没想到,王秋这个蔫儿坏的家伙,竟然还给自己留了一手,这些年上贡给他的银钱贡品,此刻都一笔一划地记在这本账册上,从来源到去处,毫无错漏。

    “大、大人,下官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做出此等错事,求大人开恩,饶下官一命,下官愿意将所有家产都献给大人您!”

    现下此境况已经容不得他在心疼银钱了,为官者徇私谋利是大罪,只要谢见君拜表弹劾,他就完了!这一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还是保命要紧!

    谢见君神色如常,脸上照旧挂着和善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半点不达眼底,“献给本官?”

    “充公!全部都充公!用作造福百姓,修路,搭桥,盖房子……”吴承志还算是清醒,“只要大人肯放过本官和一家老小,本官这就辞官,致仕!绝不碍大人的眼!”

    话说完好半天,都不见回音,他壮着胆子抬眸,谢见君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嘴角溢出半丝叹息。

    他将头顶上的官帽拿下,小心翼翼地搁放在地上,随后重重地叩首,一直到谢见君离开,都不曾再抬头,不知是在懊悔自己这么多年所做之事,还是痛惜一念之差葬送了后半生,总之,这辈子的官途到今日,算是到头了。

    第180章

    “大人,如今吴知县辞官,廉租屋一事儿我等可还要继续跟进吗?”

    从县衙出来,白术见谢见君一直默不作声地往长街上走,便提着佩刀,小步追上前去询问道。

    “那边现下是何进程?”谢见君顿足。

    “回大人的话,属下惭愧,吴知县多次以县衙账面上银钱不足为缘由,拖慢进度,屋舍当下不过将将起高……”白术道。就这,还是他将谢见君搬出来数次,才催促出来的成果,否则,照着吴知县磨洋工的劲头,怕是今个儿还停滞不前呢。

    “你盯着吴承志,将账册上贪没的银钱都一一吐出来,这部分就用作盖廉租屋,另,命周主簿即日起彻查所有的衙役,此事儿绝不容包庇偏袒。”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白术领了差事儿便要重新回府衙,走前问起是否要差人护送谢见君回府城。

    “不妨事……”谢见君婉拒。

    云胡绕路去东哥儿娘家村子,尚且要耽搁上几日,他此行归程轻装便马,尽情慢悠悠地带着大福一路玩回去,只要赶在云胡之前回城即可。

    想来是担心小夫郎头回独身出门,又是去的人生地不熟的白头县,恐会遇到麻烦,谁能料到,这边顺顺利利,没出劳什子幺蛾子,反倒是借此机会,揪出了吴承志的小辫子,一举产出了这么个大毒瘤。

    他就盼着,等将吴承志的辞呈递到吏部,师文宣能安排一位仁爱贤能的新县令上任,若是如此,那白头县百姓们就有好日子了。

    将余下的事宜都一并安排完,白头县一行,尘埃落定。

    谢见君本答应了要带着大福去街上逛逛,结果半道上又把孩子丢回了客栈,一时心生愧疚,绕路去三香斋买了这崽子最爱吃的蜜渍杏干。

    晚些,他忙着清点带回家的行李,顺手将一红绒荷包塞进箱笼里。

    “阿爹,你今天抓到坏人了吗?”从陆正明那儿只听来一字半句的大福,嚼着他买回来的杏干,圆眸忽闪忽闪地问道。

    “有阿爹在,是不会让坏人逃脱的。”谢见君耐心地回话,给大福拢了拢散乱的发髻,又说道:“你不是一直盼着爹爹吗?明日咱们就回家了。”

    大福心中一喜,登时就跳下床榻,蹬蹬蹬地小跑到他跟前,把吃了一半的杏干,恋恋不舍地裹上油纸,作势要往箱笼里丢,“杏干好吃,给小叔叔装上,等着让他尝尝。”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捞住沾满了蜜的油纸包,搁放在案桌上,“阿爹不会落下小叔叔的那一份,这些就留给你自己吃。”

    大福瘪瘪嘴“哦”了一声,又将尚未来得及收整起来的短衫,学着他阿爹叠衣裳的模样,左右翻转揉搓成一团,看得出来他是想搭把手帮忙,但叠起来的短襟满是皱褶,谢见君任他在一旁“添乱”,自顾自地收整行李。

    待忙活完时,已是月上枝头暮色浓,二人累了一天,倒头就打起了酣睡。

    ————

    回程的路比来时要好走些,大福跟着出来有些时日,心里惦念着云胡和满崽,一路上都催促马儿快些跑,等回到府城,不过刚刚晌午。

    谢见君得了李盛源递来的消息,说是云胡亦在赶回来的路上,瞧着脚程,大抵酉时过半才能到。

    算起来时间还算是充裕,他去了趟甘盈斋,将蜜渍杏干和大福丢给了念叨一上午的满崽,而后才返回县衙,提笔点墨给师文宣写了封信,将白头县吴承志辞官一事儿在信中尽数告知,这官员的任免调动都需要经过吏部,师文宣身为吏部尚书,少不得他点头应许。

    写好的书信晾干了墨汁封存起来,盖上他知府的官印,再由专门的驿使送走,等收到上京那边的回信,怕是又得一两个月的光景。

    “大人此番下白头县,可有收获?”刚从府学那边讲完学回来的陆同知,见谢见君神色些许阴沉地坐在椅子上放空,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时辰还早,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将城门口衙役收私贿,以及私下里给吴知县敛财的情况同他说道了说道。

    陆同知听完,久未吱声,末了吐出长长一声叹息,“这吴承志刚去白头县时,还是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如今不惑之年竟也被权力迷惑了双眸,实在是可惜又可恨。”

    谢见君倒是没有这般感叹,那会儿上学时,曾学过匡衡凿壁偷光,勤学不辍的励志故事,但后来才知晓,这人经提拔重用后,违法侵地,贪污受贿,最后落得罢官削爵,贬为庶人的下场,一念失足,让人唏嘘。

    也由此看来,这能不能为官是一码事,守不守得住本心,就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然他只是拍拍陆同知的肩头,什么话都没说。

    酉时,寺庙的钟声蓦然敲响,陆同知还沉浸在吴承志辞官的感慨中,公案后面的椅子“腾”得一下空了,等他反应过来,谢见君已经大步跨出了府衙正门,那步伐,瞧着别提有多轻快了。

    “知府大人急匆匆地这是要去哪儿?”他喃喃不解。

    “听说是咱们大人家的内子今日从外面回来,大人怕是去接他夫人去了。”府役在一旁好心解释道。

    谢见君的确赶着去城门口接云胡,走前他答应过的,定然不会失言。

    一路步伐匆匆,生怕误了时辰,拐上长街时,他不小心踢到了小花娘立在脚边的竹篮子。

    小花娘在长街转悠了一天,热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日落落了能歇息片刻,竹篮子乍一被踢到,撒了一地的茉莉紫藤,她皱了皱眉头,正欲发作,抬眸见谢见君面带歉意地望向她,便忙不迭要屈膝行礼,被一把折扇拦住,“民、民女参加知府大人…”

    “我既是撞倒了你的竹篮子,哪有你向我行礼的道理?”谢见君笑得温和,低眉瞧见几株雪白茉莉间夹杂着一簇簇黛紫的花瓣甚是灵动,风一吹,还溢着沁鼻的香气。

    “你这花,可否卖给我?”他温声细语地问道。

    “大、大人,这花虽是我今日采摘的,但如今已是傍晚,方才又落在了地上沾了灰,怕是已经不新鲜了…”小花娘结结巴巴地回道,她虽知谢见君性子平易近人,但好歹也是官老爷,心中还是畏惧的,故而说起来话难免磕绊了些。

    谢见君低下身子,捡起掉落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掸了掸花瓣上的灰尘,又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子,递到小花娘手里。

    小花娘大惊,连忙从荷包里往外扣铜板,她这花枝,一束才卖几文钱,谢见君给碎银太大,她实在找不开。

    “大人,这钱,民女就不收了,想来大人这般着急,定是去见您夫人,既是如此,民女便祝您二人芙蓉并蒂,松萝共倚!”说着,小花娘从竹篮子底下抽出两支本想着自己独留的俏丽荷花,塞给谢见君,转眼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彼时正是这条长街最热闹的时候,小贩们或支着摊儿,或挑着扁担,穿梭其中叫卖吆喝,谢见君没寻着小花娘,白赚了一束花,有些受之有愧,便琢磨着明日让府里人再来这儿找找,将那买花钱还于她,这年头,做点小生意讨生活都不容易,自己身为一城知府,更不应该占便宜。

    但买这束花,他是有私心的,云胡在外颠簸了数日,又舟车劳顿地赶回城,他想在奔赴这场久别重逢时,添些好彩头。

    于是,往城门走的路上,他相继又买了一串小糖人,一盏金鱼花灯,一张半面的狐狸面具…这些都是出门逗趣的玩物,拿来哄小夫郎开心正当合适。

    等着云胡赶着城门落钥前回来时,就见他那位盛装而来的夫君,左手提着花灯,右手捧着茉莉和小糖人,胸前还挂着祈福的香囊,朝着自己,目不转睛地走过来,张开怀抱:“云胡,欢迎回来。”

    那一刻,嘈杂长街上听不见半点声响,只余着一颗盼郎归的热忱滚烫的心,跌落回胸膛里,“噗通噗通”地乱撞成一团。

    “成了!”他跳下马车,扑进期望已久的怀中,“我办成了!”

    “我就知道,如若是你,一定可以的。”谢见君也不管现下正在人声鼎沸地长街上,大大方方地将人搂紧,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明晃晃的肯定与赞赏。

    “爹爹!爹爹!”晚一步被满崽带过来的大福,看着他家阿爹和爹爹抱在一起,便上前扯住谢见君的衣摆,想要借机往上爬,“阿爹,大福也要抱抱!”

    “小粘人精!”谢见君失笑,过足了瘾,就将云胡让给了好大儿。

    “大福不是粘人精,阿爹才是呢!”大福得意地搂住爹爹的脖颈,冲着谢见君做鬼脸,云胡一回来,他们俩和谐且团结的父子感情登时便分崩离析。

    虞兮正里2

    一大一小不甘示弱地互拌了几句嘴,招来周围人捂嘴偷笑,云胡一阵无奈,接过谢见君精心准备的礼物后,就将人赶上马车,“走走走,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两个幼稚鬼,丢死人了!”

    满崽也嫌丢人,不肯同他这心智只有三岁不能再多一点点的阿兄同坐一辆马车,转身跟着他师傅纵马离去。

    至此,分别数日的一家三口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你猜我此趟去东哥儿娘家村子遇见谁了?”然等不到回家,云胡就先神神秘秘地卖起了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