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民妇的夫君是枉死的!请大人为民妇做主,还我夫君一个公道!”奄奄一息的妇人匍匐在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绵绵雨声衬得她的声音很细,很小,却很坚定,这样一番话毕便耗去她大半的力气,身子一歪,直接栽倒在地。

    苏御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垂着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手中那张发黄的信纸,纸上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歪歪斜斜,不少地方还有墨水晕染的痕迹,显然是在十分仓促的情况下写的。

    ——林帅战死,事有蹊跷,王爷命我等暗中探查。然不知为何,总感心神不宁,故留此信笺藏于衣缝。

    林帅,林瑾一,也是大应赫赫有名的武将之一,是父王的知交好友。

    七年前林帅与其长子因大雪埋路于阵前战死,此事竟另有隐情?

    苏御紧抿着唇,想到一种可能,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如坠冰窖。

    “当年王爷在边境遇刺,我夫君作为王爷护卫队的队员之一,却擅离职守,导致王爷身亡,最后被军法处置,可他是被冤枉的啊,他是领了王爷的密令才离开的,他没有擅离职守。”妇人狼狈地歪在地上,声弱如同蚊呐,字字泣血。

    从半年前她无意间在夫君的遗物中翻出这张纸开始,她便踏上了申冤的不归路。

    这一路,她受尽各种折磨,始终不曾放弃。

    她鸣鼓喊冤、却被捕入狱。

    此案无论结果如何,必涉官员,民告官如子杀父,需先坐笞五十。

    起大狱,遭大刑,她身陷囹圄,被折磨的体无完肤,好不容易熬到朝廷来人接她进京,却在中途发现这只是一个陷阱。

    有人压下了此事,京中并无人知晓这段冤屈,而那幕后的人想要她的命。

    她不甘等死,拼尽全力出逃。

    食树根,饮生血,睡猪圈,东躲西藏,她终于来到了上京,见到眼前这唯一的希望。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撑着最后这口气找上苏御,不过是为了还夫君一个公道。

    苏御是在一处别院见的人。

    这座别院是苏御以假身份秘密置办的,只有他本人和他的几个心腹知道,十分隐秘。

    下雨,再加上屋子常年无人居住,别院的空气始终都飘散着一股子陈年的霉味。

    那妇人倒在阴冷潮湿的地面,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她的眼神却是坚定的。

    为了进京申冤,她赔上了自己的命。

    苏御收起信纸,弯下腰,伸出双手稳稳地将人扶起,郑重道:“当年之事我会调查,若你夫君真是冤枉,本世子定还他清白。”

    妇人闻言欣慰地笑了起来,干涸的眼眶再次涌出泪水。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苏御见状,扶在她肩上的手不觉紧了紧。

    “你的夫君,他叫什么名字?”苏御问。

    “李大冀。”

    “那你呢?”苏御再问。

    妇人张了张嘴,被泪水淹没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苏御,过了很久,她说:“民妇李张氏,张幼娘。”

    她的声音很涩,仿佛每多说一个字都是折磨,可张幼娘依旧慢慢地将自己的名字从舌尖里推出来,随后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苏御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断了呼吸的妇人,出口的话音稳定又不失温柔,带着磐石山川的强度与重量。

    “张幼娘,我记住了。”

    细密的雨,洋洋洒洒,雨水沿着屋脊汇成涓流,流到外围最后一片瓦上,一泻而下。

    一直沉默地站在苏御身后的长随定安犹疑着出声道:“爷,您觉得此事……”

    苏御抬手打断了定安的话,说:“安排人买副棺材,将她的尸身殓好。”顿了顿,苏御再道,“先不入葬。”

    “是。”定安不是愚钝之人,一听此言便明白了苏御心中所想。

    世子爷是信了这妇人所言了。

    天际最后一丝余晖消散,猎猎寒风里,灯影绰约。

    瑞王府大门前,一道绛红的身影打马从暗处闯入明光之下。

    廊前守候的仆从见状,立即上前接过马缰,高大挺拔的身子从马背一跃而下,顺手抛开手里的马鞭,快步往门内迈入。

    苏御沉着脸,冷厉的眉梢仿似凝了冰雪,神色深晦。他一面沿着长廊往里走,一面吩咐身后跟着的定安。

    “传信让长安去查,我要知道李大冀和张幼娘的一切,尤其是李大冀的死,还有林家那边的情况也都查一查。”

    “是。”定安领命而去。

    下了一日的雨已经停了,台阶湿漉漉的,沾着些许落梅,北风夹杂着湿气扑来,冷香阵阵。

    苏御跨上阶梯,大步走进书房,到书桌后坐下,紧锁眉心,脑中细细回忆着今日得到的消息。

    林帅之死……会与父王的刺杀案相关吗?父王当年究竟看出了什么端倪,才会暗中派人调查。

    李大冀的死,是灭口,还是不知情下的军法处置。

    林帅及其长子死后,定远侯府的爵位就落到了林帅幼子身上。

    七年前的林允南才只有十岁。

    应当不是爵位之争。

    那会是政敌迫害吗?

    苏御抿唇沉思,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桌面。

    这些年,苏御一直没有放弃调查刺杀父王的幕后真凶,他查过西羌皇室,查过几位皇叔,甚至查过皇祖父。

    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一年前,他才又从姑母那边得到了线索,将查探的目标放到了户部尚书府,更准确的说,是尚书夫人李清姿的身上。

    苏御查了整整八个月,才确认了顾尚书对朝廷的忠诚。

    李清姿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她的身份除了她自己和身边最亲近的几个贴身人外,并无任何其他人知晓,包括她最亲密的枕边人和她的三个儿女。

    可如今又有了李大冀的事。

    定远侯府……会与父王的死有关吗?

    书房里很静,静得甚至能听到屋外夜风拂过的沙沙声。

    少顷,苏御收拢手指,强行散去脑中这些纷乱无章的念头。

    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过多的设想只会重蹈覆侧,父王已去六载。这六年来,皇阿奶因父王之死疑心皇祖父,以致夜夜难眠,身子每况愈下,他必须早日找出幕后黑手,不能再走错方向了。

    一切都等长安的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这么想着,苏御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试图通过文字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还没等苏御看上一会儿,周管家就兴高采烈地走进书房,来到苏御跟前,道:“爷,您终于回来了,您今日送去梧桐院的石榴,夏主子非常喜欢。”

    苏御闻言,翻书的手一顿,脑中不由想起今早没能在青松院等到顾夏的事情。

    苏御知道自己昨日吓着了她,所以今晨特地早早地等在必经的小径上,只为安她的心,不想她却告了病。

    梧桐院的一切都在苏御的掌控之中,她到底病没病,苏御又岂会不知?

    “朱嬷嬷说夏主子今日十分高兴,还特地布置了屋子,爷,不然您今晚就过去?”周管家笑得双颊的肉都在闪,早些圆房,也早些给王府弄个小主子出来。

    等有了小主子,世子爷就是在不愿意,为了小主子,也得先承袭了王位。

    周管家美滋滋地想着,又巨细无遗地将顾夏今日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全数说给苏御听。

    很奇怪的,听着管家叨叨顾夏今日都干了些什么,苏御心底那点子烦躁倏地就散了。

    明明今晨他还因为她故意称病的事情而恼火。

    作为上京的都军指挥使,苏御无疑是忙碌的,他有大把的公务要处理,儿女情长只是他生活中极少的一部分。而他的这一小部分,全部与顾夏有关。

    苏御从小便是稳如磐石的性子,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每一分情绪。独独对上顾夏,他每每都会有种失去控制的错觉,那些与她相关的事总会见缝插针地从他的脑海里冒出。

    苏御非常清楚的明白,这是一种凌驾于理智之上的本能。

    初见倾心,念念不忘。

    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也有这种诗情画意的感情时,苏御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身在皇家,背负血仇,像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谈喜欢?

    所以在得知顾夏已有婚约后,苏御果断放弃了那一刹那的心动。

    如果不是后来的意外,他们本再无交集。

    周管家站在一旁,将苏御的神态变化看的一清二楚。周管家是王府里的老人,他是看着苏御长大的。

    看着他从小小一团一点点长到如今这般高大挺拔,风姿熠熠。

    除了王妃和宫里的贵妃,周管家从没见世子爷这样在乎一个人过。

    没有妾室,不要通房,更无意迎娶世子妃,周管家曾一度以为他家世子这辈子得孤独终老。

    这让他百年之后如何向王爷交代?

    周管家那个愁的啊。

    所以在得知顾夏的存在时,周管家简直恨不能将人供起来,可偏偏世子爷怕吓着人家,不让他去打扰,除了他和几个知情者外,其余人都以为顾夏只是一个普通的姨娘。

    堂堂瑞王世子,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竟开始患得患失了。他心中那个宛如天神一般无所不能的世子爷,竟也有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周管家感慨的同时也很庆幸,幸好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个人。

    顾夏进府的这么些天,周管家和朱嬷嬷都仔细观察过她,也着实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

    大抵这就是缘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情,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

    “爷,今夜是否去梧桐院留宿?”周管家很心急,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小心翼翼再问道。

    苏御沉吟了会儿,放下书册,说:“宫里赐下的果子还有一些,你都备上,一会儿我一同带去梧桐院。”

    太好了!周管家感动地简直想流泪,仿佛已经看到小主子在朝他招手了。

    这时,伺候苏御日常起居的小太监安顺突然猫着身进来禀报道:“世子爷,世子妃在门外求见。”

    顾盼?她来干什么?苏御眉一拧:“领她去外间,我马上过去。”

    “是。”安顺又退了出去。

    周管家看向苏御,世子妃只是名义上的世子妃,这点周管家是知道的,世子爷早早就告知过他,对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妃只消敬着便成,无事别去打扰。

    “你先去忙。”苏御吩咐道。

    “唉,那老奴先退下了。”周管家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