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镇外十余里,溪边。

    野草压倒,草身沾染的血迹干得发乌,周围残余着战斗后的痕迹。

    飞焱宗的车马团团围在周围,地上歪七八糟倒着的尸首已被全数收殓。

    前来主持大局的长老面色哀戚,一面清点人数,一面断续道:“十五、十六、十七……我飞焱宗十七名天骄尽数折损!魔修怎敢如此猖獗?”

    这些弟子中,已结丹的不在少数,即便自己开山立宗也是足够了,却因为一次莫名的任务折在这里,尸身面目全非。

    见同门如此惨状,弟子们俱是心中戚戚,悲痛道:“这事定与山中那人脱不了干系,镇上人曾说,镇中平和已久。此人素不相识,前脚刚来,后脚镇上便出现了魔修,这其中定然有鬼!”

    “正是,他甚是可疑,还敢假托碧虚长老名号。”

    “若是他做局,又怎会耗费精力补魂?”有人提出异议。

    长老早已想到此点,冷哼道:“若是他的同伴勾魂,他随即补上,未尝不可天衣无缝。否则天下擅补魂修士何其多,怎么偏生他如此厉害?碧虚长老早已魂飞魄散,他想假托碧虚长老之名,还得看其他人认不认!”

    几人谈到这里,俱是愤懑不已。路旁,一辆玄红色的华贵车架在不远处停下。

    长老止住话头,朝那方遥遥一拜:“见过宗主。”

    弟子紧随他其后行礼,车帘撩开,殷怀昭从其中走下,神情冷肃:“为弟子们收殓了么?”

    长老拱手,凄然道:“我宗此次共十七名弟子遇害,尸首俱已在此,请宗主细看。”

    殷怀昭弯腰揭开白布,一一扫过白布下面目全毁的弟子们,闭了闭眼,道:“每人拨一笔灵石,用作丧葬,送回各自家乡安息罢。”

    “是。”长老声音更低,问:“宗主,那山下只差我们未至,是否要派人……?”

    殷怀昭摆了摆手,眉间似乎有些倦怠:“暂且不急,等西棠的消息。”

    他答应过白西棠,不会泄露山中那名“碧虚长老”的消息,这消息却不知怎么,自己长翅膀飞了出去,还把修真界搅得满城风雨,紧接着便是飞焱宗弟子遇害。

    这其中若说没有内鬼,他自己都不信。

    好在白西棠没有怀疑他,沉默了半天,独自改道去了黑水镇,说想找找内鬼的踪迹。

    殷怀昭给他三天时间,若三天后还没有消息传来,他便自行上山,找那位“碧虚长老”问个明白。

    ……

    山中。

    修真界见过前世林长辞的修士不在少数,识得音容,因而见到如今的林长辞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太像了,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像碧虚长老的人,难怪卧云山弟子进山后再无声息,连丹霄君也在其身侧。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经历过一开始的震惊后,修士们纷纷镇定下来,还有心思和林长辞说客套话。

    廊下坐不下这么多人,鹤将众人请进竹楼后的小亭内。

    林长辞坐了主位,温淮自觉站到他身后,目光寒凉。

    若华等人本想一齐站在林长辞后面,以示态度,但她们好几个人,都站过去似乎有些咄咄逼人,最后还是被领着坐到了下首。

    修士们落座后,一名灰袍修士拱了拱手,代表其他人道:“在下道元宗齐秀,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林长辞瞥了他一眼,眼生的很,应当是后起之秀:“在下林某,一介散修。”

    “那我便称道友为林兄,如何?”齐秀显然不认他是林长辞本人,仍彬彬有礼道:“齐某接下来要说之事,如有冒犯,还望海涵。”

    “请讲。”林长辞淡淡道。

    齐秀取出一张信纸,纸背有宗门印信,他递给林长辞,道:“飞焱宗弟子惨遭魔修杀害一事,尸首遭到损毁。据我所知,飞焱宗收到丹霄君的手帖,才知黑水镇出现魔修,而丹霄君又是因阁下而写的信,此事与阁下当真无关?”

    林长辞道:“无关,镇上魔修乃是魔尊旧部,林某不觉得自己有如此大的本事驱使他们。”

    另一名修士等不及齐秀再问,抢着道:“若非你先至黑水镇,怎会引出魔修之事?我虽未见过碧虚长老,却也生活在附近已久,须知魔修在这里已绝迹快十年,怎么偏生这一月中出现两次,次次与你有关,你还有何可辩?”

    “魔修出现,林某前往除魔,有何不可?”林长辞微微挑眉,道:“既然足下一直生活在附近,上次除魔,怎未见足下踪迹?”

    “我……我那时会友去了,如何能知魔修出世?”

    这人心虚,脸色涨红,诺诺几句后声音小了下去。

    他虽退下,立刻又有人接着发问道:“林兄还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的好。据我所知,镇上有位姓王的鳏夫,他家中独女在尔等去后第二日便消失不见,这要如何解释?”

    他这么一说,旁边人登时窃窃私语,看来修士们皆是有备而来,特地去黑水镇查过。

    “消失?我看怕不是尸骨无存,化为己用。”

    “若真如此,好阴毒的手段,还敢说自己就是碧虚长老,真是道貌岸然。”

    “连丹霄君也站在他那侧,不知此人用了什么方法迷惑他人,难道山中千年狐狸成精?”

    他们交头接耳甚至没有传音,不避林长辞等人的耳目,蔑视态度可见一斑。

    温淮皱眉,沉声道:“除魔那日,本君亦在场,怎的只问师尊不问本君?”

    他一开口,坐在齐秀下首的紫衣女修便道:“丹霄君的人品我等自然信得过,然此人说话漏洞百出,假冒阁下师尊,丹霄君也要与其为伍?”

    她声音娇娇脆脆,煞是好听,一双眼睛流连在温淮脸上,心思呼之欲出。

    温淮没有理会她的眼神,站在林长辞背后巍然不动,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听各位的意思,都是为飞焱宗弟子讨说法而来?”

    有个脸嫩的修士不好意思道:“也不全是。”

    毕竟不是自家宗门,多数修士们也没有正气凛然到专程为其他宗门鸣不平,主要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上山看看山内究竟是何人。

    从前见过林长辞的人心中暗惊,眼前之人与碧虚长老容貌几乎一模一样,既会补魂,又兼有魔修血脉,可以说是模仿到了极致。

    只是他气虚体弱,肉眼可见的苍白,此处又非冰天雪地,还需要手炉,实在不像个修士。

    齐秀问:“阁下到底是谁?”

    林长辞还没说话,若华听不下去,抢道:“自然是碧虚长老,我等弟子的师尊。”

    齐秀又问:“那为何神机宗内的命牌破碎?”

    命牌是身在宗门内的修士必备之物,里面封存了修士一缕命魂真气。命牌封住真气,真气养护命牌,二者相辅相成。

    在真气的加持下,命牌坚如磐石,寻常外物无法击碎,林长辞这种级别的便更难碎裂了。

    唯有修士身死道消时,真气消散,命牌才会自行裂开,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拼凑上。

    一个修士一生只有一座命牌,因此,宗门确认修士生死常用命牌是否碎裂作为标准。

    众人中,一位鬼修插嘴道:“也许食料簿未曾耗尽,故而被阎王爷放回来了。”

    “魂飞魄散,鬼差都勾不着,何处去见阎王?”紫衣女修嗤笑一声,对林长辞:“你若安安分分待在山中,不花那些腌臜心思,打着碧虚长老的名头,也不会招致我等注意。如此便也罢了,竟还引得丹霄君误入歧途,你……”

    温淮冷着脸道:“够了。”

    他看起来心生怒气,意欲呵斥,林长辞抬了抬手,止住他的话,对众位修士道:“林某是不是碧虚长老,如今看来,似乎并不重要。既然诸位怀疑我,我自去黑水镇走一遭,若想跟随的,请便。”

    他率先起身,弟子们随行在侧,尽管脆弱苍白,步子却很稳,倒真有几分碧虚长老当年的气势。

    温淮顺其自然地占了鹤的位置,见廊下又下起细雪,主动为林长辞披上绒领披风,领口悉心系好,不叫寒风灌半分进去。

    走在后面的紫衣女修看得一阵牙酸,温淮向来凌厉无情,尤其对待魔修,态度酷烈,她从未见过如此殷勤细致的丹霄君。

    为一个假冒的师尊至于做到如此地步么?怕真是鬼蒙了心窍。

    一行人乌泱泱地出了庭院,温淮去给林长辞套马车,见状,杨月水特意落后半步,走到林长辞身边,传音道:“师尊,小师弟最听你的话,平日里若有闲暇,不如劝劝小师弟吧。”

    林长辞转头看她,奇道:“他怎么了?”

    温淮还在给马套着嚼头,似乎察觉什么,往这边望了一眼。

    杨月水走过去同他交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若华立刻默契接道:“师尊,别看他现在这样正常,你走之后,温淮像条疯狗似的,根本拴不住,这些年是哪里有魔修就往哪里扑,几次都险些死在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