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有什么用?在我们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人。
“年轻有什么用?两三年蹉跎就会被更年轻的代替。”
李沐阳轻嗤一声,他点的第四杯酒到了,是一杯威士忌特调。
夜越来越深,他的酒越来越烈。
陶筝没有问他是做什么的,这样萍水相逢,做陌生人才最使他们舒服。
“原来是工作不开心吗?
“我还以为是失恋。”
她望着他笑。
像他这样的年纪,才刚入社会,理应没有太大工作上的压力才对。
不正该是揣着一肚子的好奇心,放眼看世界,尝试未来所有可能性的年纪吗?
李沐阳猛灌一口酒,醺醺然间,白日里绷着的神经忽然放纵起来。
年轻的英俊脸孔上,涩然和谨慎逐渐消失。
胸腔里因青春而炙热的火焰熊熊燃烧,落在脸上便成了几分不羁和骄傲。
他转头审视陶筝一眼,对上她氤氲着灰雾却仍真诚的眼睛,嘴巴像有自己的意识般开启:
“当初选这个专业,真是一腔热血,全是追梦的义无反顾。
“我家本来也不富裕,我却偏要选这么不务实的一行……
“以为进入这一行,我的人生该是轰轰烈烈的,一路火花带闪电,纸醉金迷,在聚光灯下,每天都很辉煌。
“哪知道还不如打工仔。
“今天在杭州这个项目里扛个枪,明天到海口那个项目里耍个剑,后天又要奔波到大沙漠里坐在枯树上吹冷风……
“打工至少晚上可以睡觉,不用大半夜里一遍一遍的重复一系列动作,说同样的话,还老被骂。
“打工至少有个稳定的窝,我却要全国各地的跑,想买个保温杯,都不知道快递该邮到哪里。
“想在家呆两天,又忧虑没有钱拿,被人遗忘,再也混不下去。”
陶筝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如泣如诉,已经知道他是做演员的了。
“你长成这样,怕什么?总会有机会的。”她拍拍他肩膀。
青年眼里全是不甘,一口干掉手里的酒,他摇头道:
“我部门的老大是个女的,都说她看上我了,谁知道是不是她借故一直压着我,不让我出头。”
“那就换份工作。”她说。
圈里做演员经纪的团队太多了,上海几家影视公司都在做,包括她所在的派盛。
北京更多,还有几大平台都有自己的经纪团队。
像他这样的外型条件,在男演员里绝对算的上顶级,压根儿不愁未来。
大概就是眼下遇到了一些坎坷吧。
人毕竟是关心则乱的,就像她遇到的事,对于外人来说大概也觉得不至于心烦意乱到如此境地。
想至此,她再看眼前青年,更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望他的眼神更温柔了。
“哪有那么容易。”他长出一口气,指着她酒杯不满道:“你怎么还这么多酒?”
陶筝微怔,随即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讪笑,然后咕咚一口将‘上海女人’喝尽了。
两个人于是要来酒单,头凑头选酒。
“这个很甜,你肯定喜欢,但是没什么度数,没意思,你不要点。”他说。
“‘昨夜之梦’这个名字好迷人,点这个怎么样?”她问。
“这个口感太烈了,我来点,你换一个。”他摇摇手指不认同,讲话越来越直,越来越显出年轻男人的莽撞笨拙。
莽撞中透着率真。
成熟男人总要显得绅士,总是迂回。
年轻人却不同,他们面对世界还不熟练,若不用羞涩做遮掩,便会露出少年人的狂妄,怕会令人觉得无知和粗鲁。
酒却揭去羞涩面纱,让人露出本来面目。
陶筝最后点了一杯‘螺丝钉’,名字很可爱,度数却并不低。
酒调好后,他们像熟稔的老友般碰杯,然后各自大口喝酒。
“你呢?一看就知道你事业有成,为什么还会独自喝酒?”他又伸手指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跟男人吵架了?还是他出轨?”
陶筝笑着摇头,“这一点我倒很有信心,他肯定不会出轨,他不爱好女人。”
“难道他喜欢男人?”他挑眉。
“哈哈哈,那也不是。
“他每天都安排的很满,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上班,每天要吃多少蔬菜多少蛋白质,晚上几点下班,下班后要在书房里玩多久的刀……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时间总是很满,我挤不进去。”
陶筝耸肩,又道:
“我就像一个漂亮摆件,婚礼上将我带回家,然后摆在柜子上。
“从此以后就是偶尔想起来擦一擦,欣赏把玩一番,其他时间放着就好。
“我的喜怒哀乐?苦闷孤独?在他看来可能根本不存在,一个摆件儿怎么会哭会笑呢?”
她捏起酒杯大饮一口,酒液仿佛也醉了她的耳朵,四周音乐听起来都变得澎湃激昂,心也跟着砰砰砰加速。
整个世界好像都变得吵嚷,她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愤愤道:
“呸!丈夫?还不如室友!
“我们各自忙工作,不一起吃饭,不一个被窝里睡觉,不一起散步逛公园,不一同看电影,为什么要结婚呢?就为了到了年纪该有个婚姻?
“真的需要吗?
“我钱能自己赚,衣食住行都可以自己花钱供应,他提供不了任何情绪价值,没有关怀,没有陪伴,没有爱,徒然让我常常生出期望,又失望的喘不上气。
“倒还不如没有,也省的我心里总是放不下。
“我今天被告……”
脸上凉飕飕,青年递纸巾过来,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哭的很惨。
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真是糟透了!
她粗鲁的抹去泪,恶狠狠的瞪着手中被泪水打湿的皱巴巴面纸。
“我拼命在这座城市打拼快十年,图的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变得更美好的人生吗?
“事业也好,婚姻也好,好像都失败……”
她接过另一张面纸,将之如面膜般糊在脸上,哭的嘴角下撇,像个肆无忌惮又不怕丢脸的幼儿。
只差满地打滚,捶人踢腿。
可是真过瘾啊,熏陶陶又畅快。
酒真是好东西。
抹了好一会儿眼泪,她才将几张面纸全团成团丢在一边。
青年歪头小心翼翼看她,仿佛很紧张,却偏偏开口嘲她: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陶筝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青年竟然拿祥林嫂的台词嘲她唠叨。
偏偏对上他那双清亮亮满满关切的脸,又生不出气来,于是只好扑哧一声笑。
方才的愁云惨淡,忽然都云散了。
青年也跟着笑。
酒吧里灯光闪,忽然照见他眼角湿痕反射出光。
“你干嘛哭了?”她问。
“没有,我只是看不得别人哭。流泪被传染而已。”他笑中有泪的样子格外可笑。
她忍不住笑,又假装生气,愤愤然用手指敲桌面,引的酒保朝着他们望了两眼,她却全然不知,只盯着他,故意指控:
“你干嘛拿祥林嫂嘲笑我?”
“没有没有。”他举杯自罚一杯。
陶筝这才满意,自己也喝一杯,大脑已经被麻痹的运转缓慢。
她又叹气:
“结婚第二个月开始,我们就分被窝睡了。
“结婚第二年,就连接吻都几乎没有……”
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酒意让她失言。
后背猛然一阵发凉,脸又腾地晕红,酒都醒了几分。
抬眼对上青年不敢置信的眼神,她脸涨红,既因自己无意说出生活中的私密而羞耻,又有种被冒犯的愤怒。
酒后,嘴巴比大脑更快,她听到自己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没魅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
“完全不懂得经营亲密关系,他生活中基本上可以说没有朋友,从不会跟朋友出去吃饭喝酒,除非我提议和督促,不然他都不会跟同事以及大学同学聚会。
“他也从不主动联系父母,如果父母不催,他连父母家都不回。
“他天生就不太有‘同理心’这种东西,讲话做事多依靠理性与规则……”
李沐阳看着她气吼吼想要证明自己绝不是没魅力的样子,忍不住抿唇笑。
“你是不是不信我?”她醉眼含嗔。
“不不,我当然相信你。”他忙收笑,一本正经模样。
“……”陶筝挑眸歪头盯着他,几十秒后才没了恼意。
但耳朵又莫名红起来,她手指搓搓酒杯,烦躁的咬住嘴唇。
一股懊恼之情涌上来,她肩膀刷地垮下去。
天啊,她在说什么……
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
偷眼看他,见青年也在看自己,她一把捂住脸。
闭目深吸一口气,她干脆捏着酒杯,又闷了一大口。
青年仿佛有些担心她,真诚开口:
“你当然是有魅力的,我方才刚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别看我一副淡定模样,其实一直在偷看你,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还用眼角余光扫……”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措辞显得不那么孟浪,可酒精破坏了他对自己的掌控能力,只能信口继续:
“你很漂亮……”
他肚子里当然还有许多可以拿来夸她的话,可一句也不敢说了,只嗫喏道:
“主要是气质,气氛……”
吸一口气,他对上她眼睛,忽然认真道:
“一跟你讲话,更觉得,你不是一般女人。”
“……”陶筝愕然。
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样一席断断续续,却很令人心旷神怡的话。
李沐阳被陶筝微微瞠大的眼睛看的赧然,也不知是醉的还是羞的,整张脸都红透了。
陶筝忽然伸出手,整个兜住他面颊,触手滚烫,她说:“你喝酒上头。”
“那也没你醉的厉害。”在她收回手后,他双手捧住自己刚被他掌心烫到的脸,又盯住她酒杯:
“怎么还剩那么多?”
“别催了别催了!”她双手捧杯,像举海碗一样举起小酒杯,咕咚一下全喝尽,然后捧着空酒杯傻笑。
他也不受控制的跟着傻笑。
两个人傻笑了好一会儿,才跟酒保要酒单。
于是又各自一杯,谁也没客气,大有不醉不归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