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能这样精准地确定她的年纪,是因为她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六岁的孟博斐,才有了现在这样子。
雪白的小姑娘,眼睛很大,乌黑透亮,小脸奶呼呼的,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像个瓷娃娃。
——精致,没人气。
尤其是那双眼睛,极度的澄澈,没有阴霾的纯净,同时也看不到丁点情绪,有的只是空灵与静谧,像来自遥远虚空的注视,全知全能,不生不灭。
孟博斐没有避开她的注视,任由她看着,直直看到内心最深处。
人性是复杂的,多面且繁复,甚至有着无数并存的矛盾。
比如守护与破坏。
比如给予和掠夺。
比如谦逊与傲慢。
再比如爱与恨。
看似左右两极的情绪,经常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融合在一份情绪中,呈现着荒谬的无序,难以计算和推演。
小女孩手里拿一团白色的烟雾,像棉花团一般,只是不会黏到手上,更加没有滋味。
那是孟博斐六岁的记忆,一段“人间世”。
孟博斐长时间接触“人间世”,对这空茫的白非常熟悉,他不确定是小女孩抽离了附着在他体内的“人间世”,还是人间一切世事在她手中都只是一段“人间世”。
也许都有。
孟博斐试着勾勒了自己的形象,本以为会是成年模样,没想到也成了自己六岁时的样子,这并非具象的身体,而是精神线构成的抽象形体。然而这很重要,这是只有人才会有的执念。
只有人,才会想要时刻是人的模样。
哪怕压根没有实际意义上的“肉”体,也会在虚幻中给自己构建人的躯体。
从月牙到小女孩,她在慢慢找回人性。
孟博斐站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小女孩懂他的意思,她将自己手中的那段“人间世”松开,孟博斐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的确是“人间世”,融入他精神体的伴圣标签。
这确定了他的猜测,他曾被“人间世”吞噬,也曾试图吞噬“人间世”。
时间可能错乱,因果可能逆转,唯有心底的痕迹,始终都在。
“人间世”对她是绝对的臣服,悬浮着的空茫没有丝毫侵略性,像雾中花般,朦朦胧胧间有着些许平行的片段,那是孟博斐六岁的记忆。
孟博斐牵起小女孩,带她一起进到了自己的记忆中,这是旁观者的角度,像隔着屏幕观看,如上帝一般的视角。
“这样是看不清的。”
“嗯?”
“跟我来。”
“好。”
孟博斐带着她脱离了“上帝视角”,落了下来。孟博斐成了六岁的自己,他面前多了个穿着灰色长裙,肤色雪白的小姑娘。
六岁的孟博斐眼眸微睁,有些诧异,随后他主导了自己,稚嫩的眸子变回深邃,对小女孩微微一笑:“你觉得我怎样?”
小女孩想了下:“很好。”
孟博斐:“怎么个好法?”
小女孩认真说着:“安静谦逊,敏锐好学,敬爱父母,尊重兄长……”
她说的都是别人的夸赞,夸的是六岁的孟博斐。
孟博斐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牵着她的手,走在记忆中的藏书阁。
孟家有着数不尽的藏书,因为一些封印限制,这些书只有流着孟家血脉的人能阅读,倒不是孟家藏私,而是考虑到社会的安全。
文字给人以力量,也蕴含着强大的侵略性,不加以控制的话,会引起极大的燥乱。
如果哪本“古籍”在乐土展开,伤亡将无以计数。
有着这样的限制,这偌大的藏书阁也就空空荡荡了。哪怕孟家人多,且都有进入阅读的权限,可想要遇到另一个人,像中彩票一样难。
入口只有一个,进入后的落脚点却不一定。
这个藏书阁是由无数个【包罗万象】构成的,毕竟命运之钟的真实空间有限。
孟博斐带着小女孩来到一个类似于“天井”的地方,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书,环形的书架围成了一个直径五米左右的小空间,这里有舒适的座椅和柔和的灯光,却依旧缓和不了那由上至下的压迫感。
太高太远也太窄。
站在这里,犹如井底之蛙,偏偏这蛙还见过外面的天空。
孟博斐对小女孩眨了下眼。
小女孩歪歪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
稚嫩的大叫声响起。
突兀的,激烈的,不该出现在这安静藏书阁的……
女孩看着孟博斐,眼中闪了闪。
孟博斐清了清嗓子:“安静吗?”
女孩摇摇头。
孟博斐继续放开声音,清晰地喊出了两个字。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藏书阁,像扩散开来的水波纹,荡到了周围的书上,撞在坚硬的墙上,轰地一声收束,而后消弭在那望不到尽头的“井口”。
没人听得见。
除了身处其中的他们。
然而这巨大的藏书阁,没有其他人。
六岁的孟博斐坐在这里,只有安静。
孟博斐又问她:“知道为什么会安静了吗?”
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懂了又似乎更困惑了。
不过,困惑对她来说是好事。
全知全能的存在,不会困惑。
孟博斐又道:“来。”
女孩跟着他穿梭在巨大的藏书阁,来到了一间简单朴素的书房,其实整个藏书阁的布局都很低调,在这磅礴的藏书下,一切点缀都是累赘。
孟博斐领着女孩来到书房,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女孩平静的视线扫过,描述了书房中的陈设:“家具,字画,纸,笔。”
书房并不大,摆着颇有年代感的老旧家具,正中挂着的牌匾,上书二字——纯然,左边有一副悠远的山水画,细看似乎还有虫蛀的痕迹,木桌上规规矩矩摊着一张宣纸,旁边是笔架,几支狼毫笔放在那儿。
简单朴素,谦逊克制,这就是第一印象。
孟博斐眼中有文字闪过,他温声道:“这套家具有五千年历史,整个乐土仅有一套,那副山水画是十八圣人之一的艺术家所作,蕴藏着艺术家的纯然之气,宣纸是顶级的书写材料,大概百万功勋能换一寸,至于那狼毫笔,是顶级“发明家”制造的融合物。“
女孩眼睛微睁,其中神采更多了些,只是依旧茫然。
孟博斐看着这间普普通通的书房,缓慢说道:“极致的谦逊,是极致的傲慢。”
安静、燥乱。
谦逊、傲慢。
这些相互矛盾的情绪不是非此即彼,而是相互交融,甚至相辅相成。
“哲学家”的入贤标签之所以是傲慢,正因为那刻进骨子里的谦逊。
谦逊是真实的,傲慢也是真实的。
孟博斐一点都不介意将自己的“阴暗面”暴露给她:“我笨得很,也不好学,所以才持有了【博闻强识】。”
人无完人,才是人。
也正因为不完美,才要去努力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