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又来了一阵春风。
掀过翻上头顶的帏帽帘, 顺风吹落,垂到兰殊眼前,遮挡了她的芙蓉面。
四周飘着斑斑点点的飞絮。
眼前的姑娘隐在了帏帽之下, 不动声色,衣袂随着清风晃动,脚踝边上的裙摆翩翩起舞。
秦陌凝望着她翩跹的身影, 已然完全长成了他梦境中那个女儿家的身段。
而面对他的质问, 她默不作声。
秦陌的心不禁一沉, 喉咙顿时冒出了涩味,哑着嗓子道:“就为了这么一个承诺,耗费三年青春,值得吗?”
兰殊从他的口气中品出了一丝酸楚,默然良久,真心实意道:“王爷, 兰殊起初的确只想借你的权势地位,来庇护自己的家人。但后来, 也是真心想与你做朋友的。”
秦陌喉结微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隐藏在帏帽下的身影, 沉吟良久, 迈步向前, 探出手, 掀开了她面前的帷帐。
那动作温柔,就像在拨新娘子的红盖头。
半透明的轻纱缓缓抬起,迎上兰殊那双剪水般的清眸, 秦陌以高大宽广的身影, 为她挡住了四周乱飞的白絮,垂下眼眸, 哑着声道:“那既然借了,为何不一直借下去?”
兰殊微微一怔。
秦陌道:“你想要噱头,想要扬名,本王有举荐的权力,可以直接封你做大周皇商。有了这个身份,你可以在商市横着走。”
“若想在东西市开铺子店面,只要说你背后是洛川王府,没人敢因为你是新秀,为难你任何。”
“如果觉得我的权势地位好用,你尽管拿去。只要你跟我说,我能做的,我都帮你做。”
“你不用费尽心思去进献什么节目的,更不必,去参加什么端午盛宴”
秦陌的一双凤眸诚挚认真。
兰殊默了默,和颜打断道:“可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的。”
秦陌略一沉吟,兰殊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希望我太辛苦。好不容易有了个这么有权有势的朋友,我当然也想傍着你。”
“可公孙先生和师兄他们都是凭本事当上皇商的,我如果仗着你爬上去,肯定会遭到耻笑。我也是有心气,要脸面的。”
秦陌望着她一双坚定的目光莹莹,张了张嘴,终究,沉默了声。
兰殊以前的一切,和他一样,身不由己。
她迫切证明自我的价值,他便实在没法同这样努力的她说出,他仅仅是因为畏惧一场虚实不定的梦境。
兰殊见他眉间郁郁,拍起了他的肩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的。”
秦陌看着她,沉吟了良久,双手交叠,摆出了一副冷面,仰首道:“那你届时在宴上,务必离我远一些。我不想听到他们的闲言碎语。”
兰殊轻轻微笑,点头如捣蒜。
秦陌想了想,补充道:“十步以内,不许靠近我。”
兰殊揶揄地笑了声,“这么严格?”
秦陌冷着脸颔首。
只有这样,即便那一箭真的出现,她也一定,赶不到他身边。
兰殊唇角的笑意益深,心里,却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那是她上一世的死亡之地。
她自是千万般不想故地重逢。
可若是她不去掺和,那他的命,还能在吗?
秦陌亲自统领了御林军,在设宴的梨园布下防御。
四月下旬,各个演出节目的艺人渐渐入园,进入后台熟悉环境,提前排练。
秦陌心有提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但也暂时没有发现任何的端倪。
同样没有发现端倪的,还有兰殊。
兰殊上一世离逝的太突然,连到底是台上哪个伶人放出了那一枚冷箭,她都没有看清。
兰殊对于这场刺杀毫无线索,一开始,她曾想过要求秦陌不去参席,来避过这场劫难。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抓住真凶,谁都不能保证这场灾祸,何时再来。
与其防不胜防,不如将计就计。
这一箭不找出来,兰殊也不安心。
兰殊这些年做生意,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人脉扩宽,黑白两道皆有。
她如今带进梨园的这批能歌善舞的美姬,看似她请来展示丝绸之美的艺人,实则都是她出高价聘请来的高手,不论是身手,还是侦察的眼力,皆是一流。
她没想过自己能掌控全局,想方设法进入盛宴的后台,就是想找出一点线索,好拿出一点证据,得以去警醒秦陌和御林军。
不然单凭一句口头话,实在没法使人信服。
可这一段时间下来,兰殊与她的人,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连一个看起来有身手的伶人都没遇到。
难道是因为这一世的变动,致使这一场刺杀也发生了变化?
兰殊不由心里犯起了嘀咕。
秦陌今日在前省被事绊住,来到梨园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了树梢上。
他一看见当值的御林军领队,便紧切询问今日可有遇到什么异常。
秦陌每次的问话都十分仔细,御林军不敢懈怠,忙把今日巡逻梨园的状况,一一同他述职。
“暂时没发现什么异样。”
“真要说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便是崔家的二姑娘,今日突然跑来询问卑职,最小规格的一柄弩箭,大抵哪种乐器,可能藏得住。”
崔兰殊是洛川王的前妻,凭这些天秦陌的问话来看,他还是很关心她的。
是以关于她的,事无巨细,他们都会如实上报。
秦陌的眉宇微微蹙起。
那领队连忙道:“卑职已经检查过,崔二姑娘献的节目是柔舞,伴乐的乐器是短笛,绝对没有藏匿利器的心思。感觉就是纯属好奇?”
“而且因为她这话,卑职们还特意寻机去把所有可能藏匿住弩箭的乐器,都检查了一遍,她当时还特意跟过来看,发现没有,面上还松了口气。”
秦陌当然没有不信任兰殊的意思,只是,她这莫名的一问,不禁叫他的心里,泛出了一缕疑惑。
今儿个使用戏台排练的班子比较多,兰殊的舞姬来得晚,轮次排得比较后。
眼下,日落西山,天色马上便将暗下,兰殊心里有些着急,站在台下,忙不迭指点着她们的站位。
确定了各方面的细节,兰殊站在了台子前头,脚步一点点后退,心想统观一下全景。
梨园的戏台子特别大,搭着白大理石铺就的露台,与观戏台,隔着一汪清澈的碧池,以十字的回廊相接。
兰殊退着退着,不由退到了回廊处的石阶前。
站在戏台最前方的舞姬,眼看她再退就要踩空,连忙睁大了眸子,伸手大喊了句“小心”。
兰殊一只后脚跟已经迈了出去。
一个趔趄,骤然踏空的慌乱感席卷全身,兰殊惊呼了声,摇摇晃晃在半空中挣扎了会,心里已经有预感这一摔肯定很疼。
转瞬间,后背撞入了一个宽大的胸怀中。
来人握住了她半空扑腾的小手,由着她纤细的蝴蝶骨贴向他的胸膛,掉进他怀里,减缓了她摔倒的势力。
碧池中悠闲摇尾的锦鲤,早已因兰殊刚刚的一声惊呼,吓得朝水下逃窜了去。
一派纯净的湖面上,倒映了两道紧紧相依的身影。
兰殊回眸抬头,一望见那双熟悉的凤眸,唇角微勾:“可巧,我正有事想去找你。”
秦陌道:“找我?”
兰殊点了点头,从他怀中脱出,衔起笑意,先将陛下对她引进的良驹颇为满意的喜讯告知,继而,想麻烦他明日上朝前,朝她那边绕一下路,帮她一起护送一下她的马匹入宫。
“皇后娘娘擅长马术,陛下想先送几匹给皇后娘娘解闷。你可不许说这种小事也要麻烦你,上回你喊我去你家陪你喝酒,我可是听了话的。”
秦陌爽快地应了声好。
继而,他抱臂陪着她站在台前,顶着夕阳的余晖,看了一遍她要进献的节目。
美姬很美,身上的丝绸更美。
可当一舞落下,兰殊自信满满地询问他觉得如何。
秦陌默了默,“我看过跳的更好看的。”
兰殊轻啧了声,望见秦陌眼底闪过了一丝追忆,不由笑道:“你说的不会是宁宁小公主吧?”
他俩一同躲在草堆里偷看昌宁跳舞的画面,恍若就在昨天。
秦陌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
他想起来的,是曾经的一个梦境。
兰殊见他眉宇间一副不敢苟同的神色,仍是当初那个成天与昌宁斗嘴说笑的少年模样,不由轻轻笑了笑。
舞姬散去,今日的排练结束。
秦陌与兰殊肩并肩走在了梨园的驰道上,一同出园子回家。
秦陌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兴致,找侍卫询问起弩箭,你不是向来对兵器没什么兴趣吗?”
兰殊顿了顿,状似不经意笑道:“上回听弘儿说起过,今日刚巧看到一名御林军配弓,就随口问了问。”
她叹息补充道:“岁月真不饶人,弘儿现在已经比我高了。还嫌弃我手无缚鸡之力,担心起我出门的安危。不过他说弩箭对力量的要求更小,是比较适宜女子用的兵器,是吗?”
秦陌见她仿佛只是对女子能用的利器有兴趣,颔首道:“弩箭操作简单,确实比较好学,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若想拿来防身,还有更小的弩,可以放进衣袖里,称为袖里箭。”
兰殊若有所思道:“袖里箭,射程能有多远?”
秦陌道:“不算远,小巧便捷,也代表着威力不足。”
兰殊:“那能从梨园的戏台,到观戏台上吗?”
秦陌脚步一滞,看向了她。
“不能,袖里箭大概也就一根手指长。”秦陌简单比划了下。
“一根手指长”
兰殊短促的沉默,低眸想了想,不由伸手,朝着自己胸前,到后背,丈量了下,比了一个距离给他,“那这么长的箭,弩会有多大?”
她的量法,径直从心口前半尺,贯穿了后背,看得秦陌的心口,不由猛地一颤。
心底某个地方犹如破开了一道口子,流出了一阵阵不知名的酸涩液体,淌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秦陌一时噎了声,怔怔看向了她。
兰殊见他沉默,顿了顿,想到自己刚刚下意识贯穿胸口的量法,可能落他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友善,连忙干干一笑,摆手道:“我没有意图不轨的意思的。”
秦陌默然了良久,不由哑了声:“我知道。”
她是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姑娘。
可她为何,会那样量?——
这一夜。
秦陌侧身躺在了榻上,闭上双眸,满脑子都是兰殊今日在胸前丈量的模样。
人的下意识,怎么会那样量?
她明明不曾遇到过那样的事
难道是她以前见过别人,受过这样的伤?
还是
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猛然在秦陌心里萌生。
秦陌忍不住往一些子虚乌有的可能性揣测,却又无从考证。
他辗转反侧,心里越想越乱,可顾及明早与她有约,终是长叹了口气,强制自己阖眸入眠。
却缓缓入梦
梦里的时光,一晃却不知是今夕何年。
秦陌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站在了御书房内,屋中坐了个小男孩,他并未见过。
转而,他睁大了眼眸,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了门口打帘而入的,那个头戴王冠,却满头银丝的自己身上。
只见他朝着案几前走去,甫一靠近,小孩回眸见他,目露欣喜,“叔叔!”
话音一坠儿地,小孩的目光便从他英俊的面容,下落到了他胸前。
秦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前,佩着一枚菩提莲玉。
秦陌看着那熟悉的玉纹,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背脊一阵发凉。
那玉中心的红点,又朝外扩散了不少,就像被心头血养了一样。
而眼前的他,眼下暗沉又深了不少,似是每夜受梦所扰,一直睡不安稳一样。
他瞥了眼小孩手上的史册,微蹙眉宇,“怎么在看这个?”
小孩顿了顿,如实相告:“昨儿个听王太师讲兵书,无意间聊到叔叔在沙场上巧计频出,立下丰功伟绩,朕听得热血澎湃,一时间忍不住问了太师,叔叔的华发,可是想计谋想白的?”
“太师只道叔叔是元成六年一夜白的头。朕一时好奇,就想知道元成六年,发生过何事”
此言一出,殿内各处站着的宫人侍卫,一瞬间统统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宫中曾下过禁令,所有人不许议论摄政王白发一事,更不准提元成六年。
这是他的逆鳞。
小孩见他们如此反应,一下也嗫喏了声。
秦陌沉默了许久,只叫他们起身,而后安排了新的课业,让小孩坐到了案几前。
他拿着那本细史,坐在了窗户旁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将它放在了几前,凝着它出神半晌,猝然抬手,掀开了史册的一角。
秦陌盯着椅上人失神的样子,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便是叫所有人都不提,他自己,又怎么会忘呢?
所谓的逆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就好像没有人说起,他每天梦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她就永远,都还在世一样。
窗外,一阵强烈的东风,穿过窗户的罅隙,猛地掀向了几上的史册。
秦陌的视线不由瞬向了那翻飞而起的泛黄页纸,只见它最终,停留在了元成六年。
抬头的字迹,一笔一划,陈述而来,便是这一年,摄政王秦陌曾遇刺两回。
四月二十二,清晨上朝,路过永宁坊落英巷,遭死士伏击,左手受创。
五月初五,端午盛宴,遇伶人弩箭刺杀,摄政王妃崔氏以身相护,王爷免于危难,王妃香消玉殒
看到这儿,秦陌一时间脑海如遭了五雷轰顶,炸得一片空白。
四周的空气瞬间稀薄了起来,心口宛若万柄利刃捣搅,痛得他猛然从床上,坐起了身。
黎明破晓之时,天空是最深的墨色。
清晨一来,今日,便是元成六年的,四月二十二——
兰殊闻鸡鸣声起,梳妆打扮过,便叫马奴将她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十匹骏马牵出了大门外。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兰殊站在赵府门口威武的白石狮子旁边,静待秦陌过来接她。
只要他绕道过来,再从她这边的方向,转从南宫门入皇城,便能避过落英巷。
兰殊最近完全没查出那道箭的任何线索,一时间心里也没了章法,思来想去,这场伏击,还是别让秦陌遭受的好。
至少全须全尾的他,真在端午遇了事,跑也能跑的快些。
可一大清晨,洛川王府特地派了管家邹伯过来,一上前,拱手同她温言致歉,“王爷临时受了急召,要即刻进宫,一时没法绕路过来了。他特命老奴先过来同您致歉,说下回请您吃饭赔罪。”
兰殊的声音不自觉急切了两分,“他走哪边入宫了?”
邹伯愣怔了下,躬身道:“就是按平常的路径去的。”
兰殊心下不由一沉。
糟了——
秦陌不惜失约,也要从落英巷过,一则是想验证自己的梦境,二则是梦境中这两次刺杀离得这般近,指不准会有什么关联,或许,他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但凡有一丝蛛丝马迹,他就能少一丝被动,就能更好的,保证她安全度过那一天。
然死士从不畏死。
便是洛川王早已察觉落英巷里的埋伏,也未能生擒住他们。
那帮杀手,一发现他与他的亲卫早有预防,暗害不成反遭围捕,即刻咬碎了牙缝间藏好的毒囊,一点儿审问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秦陌站在巷口前,望着那一地耳鼻流血的死士,眼眸不由暗沉了两分。
他正下令让亲卫把他们的尸首抬去大理寺,身后忽而响起了一阵整齐有序的踢踢踏踏之声。
秦陌还以为这么快就惊动了城防营,下意识回眸,整个人身形不由顿住。
街上的晨雾尚未彻底挥散,清晨的第一缕光芒洒下,映在秦陌乌黑的墨发上,跳跃起星星点点的光。
他的目光定定呆住,目若寒星的双眸内,映出了一名身形纤细的姑娘。
她的眉宇隐有忧色,正骑着一匹高大棕红的骏马,踩着辚辚之声,疾驰穿过了眼前白茫茫的雾气,直奔落英巷而来。
秦陌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蓦然回想起过往的一个梦境。
他记得兰殊是不会骑马的,每逢马球会,她都是安安分分坐在观赛台,从未下过场。更没有在别的场合,显露过自己的马术。
但在梦境中,她曾央过他教她骑马。
他们还各自骑着良驹,一同上山去赏过春景。
她靠在了草丛里观览野杜鹃,他坐在旁边帮她遮阳,一垂眸,吻便落在了她雪白的额头上。
“为什么摔了那么多次,还是非要学骑马?”他问道。
“也没有很多次吧你不是都接住我了吗?”
他轻敲她的额头,“可我也不是每次都在的。”
“可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接住我才学的,我正是为了不拖你的后腿。”
“我听安嬷嬷说,公主娘娘曾临危骑马搭救过重伤的公公,算下来,你们都会骑马,就我不会。”
“我也希望我能有一天,可以像公主娘娘一样。”——
兰殊引进国朝的这类骏马日行千里,跑起来极快。
她一听到秦陌原路上朝的消息,心下一震,一时来不及多想,当即命马奴骑了一匹去报官,直言落英巷有人刺杀朝廷重臣,而后带一群家丁策马先来,佯作成了整肃的军马之声。
家丁与死士的战斗力自是无从可比,兰殊从未指着他们能救下洛川王,只是想利用这一阵犹如兵马快速赶来的声音,先吓退一下敌人。
若是对方不退,实在不济,大不了他们一干人等纵马横冲直撞过去,她便趁着混乱之际,顺手拉秦陌上马,以这良驹的速度,绝对能带他们及时逃离。
可惜秦陌没给她这么一个耍帅的机会。
当那一阵响彻天际的踢踢踏踏之声奔入落英巷时,清晨的巷内,除了敌人满地的尸体,早已没了金石交接之声。
兰殊翻身下马,只见秦陌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巷口,定定地凝望着她。
第082章 第 82 章
兰殊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 手握着马鞭,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迎上他略有僵滞的目光, 顿了顿,蓦然回想起一些前尘往事。
那一日,风和日丽, 漫山遍野, 盛开了绚烂的野杜鹃。
两匹马儿栓在旁边的松树下吃草。
花丛间, 她一说完学骑马的原由,他便揉了揉她的脸颊,朝她的额间,又落下了一个吻。
“但我教你骑马,不是为了你救我,只是想你陪我踏青。”
“那以后每年春天, 我都陪你踏一次,就当交学费了?”
看来他确实不需要她救。
只是她也没有守诺骑马, 再陪他踏过青。
兰殊思绪游走的一片刻,脚步不自觉也停了下来, 回过神, 秦陌已经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来到了她跟前。
那一道高大颀长的熟悉身影兜头朝她一罩, 兰殊刚抬起眸,视线就被他用一只大手蔽住。
眼前骤然一黑,兰殊呆了呆, 不由纳罕道:“这是做什么?”
“打了一架, 地上都是死人,死状可怖, 你别看。”他的声线是冷硬的,话语却是温柔的。
兰殊愣怔,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抓向了他避她双目的手,“我没有这么胆小吧。”
他忘了他当年还当她的面砍过山匪的头了?
兰殊握上他的手肘,企图将他的手撤开,一触碰,却感觉到她手上沾到了一片不对劲的温热湿意。
她一把将他的手抓了下来,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红,再看向他的胳膊,他的左臂,和上一世一样,破开了一道口子。
偏生他穿着玄色的圆袍,导致左臂上的血迹盖在那一层黑沉沉的颜色中,别人根本就没发现。
兰殊蹙起蛾眉,“你受伤了”
秦陌却道:“不是什么大伤。”
划一道口子这种,在他眼里,的确只是小打小闹。
但他一壁说着,一壁不由反握了她的手。
那紧紧拽着的力道,生怕她下一瞬,就不见了似的,眼底还闪过了一丝极度隐忍的光泽。
秦陌一心想来这儿扑捉线索,直到她突然的出现,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到他今早的失约。
她向来不是个多爱麻烦他的姑娘。
送马这样的小事,换做往常,她怕是自己就解决了。
为何偏偏却在今日,他遇刺的日子,她找上了他?
眼前的姑娘并没有看懂他眼里的惊与惑,望着他紧紧拽着她不放的手,还以为他在逞强忍痛,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莫名瞪了他一眼,抓起他的袖子,回首命家仆先把马送进皇城,便急急忙忙带他上了马车,驱车驶回了洛川王府。
两人一回到王府,兰殊即刻叫人去喊太医,而后便拿来药箱,想着在太医赶来之前,先简单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她小心翼翼掀开他的衣袖口,用棉团帮他止血,盯着他的手臂,心里不由唏嘘了声。
左右盘算,还是没让他避开挨上这么一刀。
那么那一箭,是不是也属于他命定的劫,难以避过呢?
兰殊心想,越想,越觉得有些发愁。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声,抬首,却迎上了一对略有炽热的双眸。
秦陌的手明明在滋滋冒血,却同个没事人似的,一双灼灼的眸子,愣是没施舍给自己一眼,只凝着她仔细看,眼底流淌着一股十分复杂而古怪的情绪,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似惊似喜,似疑似忧,紧紧扑捉着她的神色。
兰殊被他盯得怔忡,只听他迟疑地问道:“你怎么会到那儿去?”
兰殊顿了顿,笑道:“这不是你没空给我送马,我就只好自己领人骑去皇宫了。”
她先给他止了血。
那熟悉不已的蝴蝶结一打,秦陌短促的沉默,一动不动地将她着意看着,“原来你会骑马?”
兰殊续笑道:“我们有三年不见,我多一个技能,不奇怪吧?”
秦陌点了点头,“可为何要骑马绕路?”
兰殊的神情僵了一瞬,很快又答了上来,哎了一声道:“原是打算从南宫门入宫的,但今早那边路有些堵,就绕了一下。本来那马跑的快,倒也不耽误,只是没想到,这边又叫你给拦住了。”
兰殊唇角布满了今日出门没翻黄历的叹笑。
秦陌看了她一眼,垂下双睫,提了提唇角,“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兰殊见他迟迟不接下话,不由问道:“以为什么?”
秦陌抬起头,再看向她的目光,倏尔泛出了一丝深幽之色,“以为你是知道我会遇难,特地过来救我的。”
兰殊短促地噎了瞬,牵起唇角,“怎么可能?”
秦陌默然片刻,看着她道:“我今早不是故意爽你约的,确实是受了急召。”
“但很奇怪的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今早会在落英巷遭到伏击,我一开始还不信邪,如今回想,那个梦,真的是太真实了”
话音甫落,兰殊的睫羽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秦陌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忽而问道:“你有没有,和我做过同样的梦?”
兰殊心头一跳,猛然抬首,只见秦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略有惊色的脸庞。
秦陌见她神色微敛,乘胜追击地质问:“你是不是早已知晓今日这场灾祸,才特意叫我今早护送你,就可以绕道而行的?”
院子内,清风簌簌渐起,草木隐隐而动。
四目交汇,兰殊一下没能经住他目光的拷打,下意识站起了身,避过了他的视线。
秦陌望着她背过去的身影,心里的揣测愈发强烈,双眸不由发沉。
兰殊定了定心神,回过眸,又恢复了一张神色如常的脸,衔起笑道:“你这话说的比鬼神还玄,我哪来那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时机真的很巧。”
兰殊笑了笑,“你也知是巧,这世上巧合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秦陌凝着她,未出声。
兰殊见他仍在持疑,索性道:“你要是不信,那就叫大理寺的人来抓我吧。我要是早知道他们今天会行刺你,大理寺不得第一个拿我问话,怀疑我和幕后之人有什么关系?不然怎么消息那么灵?”
她这一番话的语气略有不满,似乎是完全站在了巧合与不知情的角度,面对他的质疑,反向怀疑他这是在猜忌她。
秦陌沉吟了会,捏了捏眉心,勾起唇角,“我怎么可能叫大理寺抓你?”
他望向她的目光和缓,大有示好他没有怀疑她的意思,看似已然被她带偏了角度。
兰殊双手交叠,轻轻哼了声,见他没再猜疑,在心底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松完以后,她忍不住心里犯起嘀咕。
他这一场前世的梦,到底是偶然,还是
秦陌无声看着她陷入沉思的模样,转眸,迎着门口泄漏进来的清风,望向了前厅外头,那一片黄灿灿的风铃木。
按理四月早过了风铃木的花期,可今年长安回春的晚,花开得也就慢了些。
兰殊见他难得有闲情赏花,顺口称赞了句,“上回喝酒去的后院,都没留意前厅的院子。今年这花,开的倒是甚好。”
秦陌凝着那树梢上的花团锦簇,道:“今年是它们第一次开花。”
“是吗?”兰殊笑了笑。
秦陌看了她一眼,不知想起什么,提起唇角,目露怀念道:“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和你曾为了这院子该补种什么,还吵了一架。当时你非要种风铃木,我没拧过你。”
兰殊望着外头那一排熟悉的花树,一下回想起当初她因他说风铃木颜色过艳,不够端庄,误以为他在暗讽她,还气呼呼了老半天,不由慨叹地笑了笑,“当时年纪太小,不懂事,给你受气了。王爷可不要见怪啊。”
她最后一句话透了些拿腔拿调的熟络揶揄,本还以为他绝对会回噎一句。
却迟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兰殊不由纳罕地转过眸,却只见秦陌的目光早已从花团转到了她的身上,一双浩瀚如星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愈渐深沉。
岁月都是有着痕的,不经意间,就会暴露不同的时光。
若此时此刻这屋外种的是白玉兰,兰殊大抵能回想起这一世,她从未同秦陌因种什么树吵过架,早早就在他询问她想中什么树时,妥协地说出了白玉兰。
可倏尔望见了一排熟悉不已的风铃木,秦陌又直接说了吵架,兰殊下意识回想到的,就是上一世的同一个时刻。
两世的记忆混杂一起,在一刹那,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错漏。
而这件事太小,这点儿细节,她已然是记不清了。
可秦陌却记得。
他记得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不论是现实的,还是梦里的
兰殊浑然不觉,目光清澄地朝他张望而来。
秦陌望着她那张同梦境中的女儿家如出一辙的脸,藏在袖下的双手忍不住隐隐发抖起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沉吟良久,最终,哑着嗓子回了声:“我那时,又何尝懂事?”
兰殊不由愣怔。
她仍未察觉什么异常,只见他目中闪过了一丝痛色,便宽容地笑了笑,安抚他,少年人之间,吵架很正常。
吵吵闹闹的,感情才会好。
秦陌的喉结微动,忍不住双手分别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面对着面,他张了张嘴,舌间却又似打了个结,默然无声。
不知从何开口。
而他的手一来,兰殊低头看向了那伤口,回想起今早如约而至的刺杀,联想到再过一阵子就是端午佳节,她左思右想了许久,迟疑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同你说。”
秦陌的视线一过来,兰殊定了定心神,认真地看向他,“我总感觉,端午盛宴请来唱戏的那些伶人,不是很对劲。”
话音甫落,秦陌已经感觉到兰殊的手,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来自身体内处的畏惧,是她脑海中一霎那,闪过了前世死亡记忆的,自然反应。
秦陌的眸眼不由暗沉,双唇刚动了动,兰殊忙不迭自圆其说,干干笑道:“但这只是我单纯的一种感觉,我也没有找到证据,可能是见到你今天遇刺,忍不住就有了点杯弓蛇影,也不是非要你信”
“我信。”
兰殊一怔。
秦陌握着她的手不由又紧了两分,双眸沉痛地看向她,哑声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他猛然站起了身,胸腔一阵起伏,还待有什么想说,“我”
话音未落,秦陌的太阳穴蓦然一阵发昏,他不由失了声,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却发黑起来。
倏尔,他整个身形一晃,朝着眼前倒了下去。
元吉正引着太医进门,远远在厅外,听到了一阵凳子翻倒的声音,与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忙不迭冲进门槛,只见他们家人高马大的主子,昏倒在了地上,还把人姑娘,压倒在了下头。
兰殊见他整个人一翻,目光闪过了一瞬惊诧后,有了些意料之中。
上一世,他遭了这场伏击后,也昏迷了两天。
这也是为何她会急忙把他拉回了家。
总不好叫他再次倒在外头。
只是兰殊没有料到,他人一落,头一栽到她肩头上,她竟一点儿都没撑住,直直给他压翻了下去。
她只好同元吉求救道:“刺客的刀可能有毒,快让太医给他看看。”
元吉一下慌了神,立马带着两个家丁,把人从她身上挪了开来——
上一世,秦陌原也以为这只是一道小伤,简单包扎了下,没传太医,甚至没告诉她,就又忙着公事,赶去了皇城上朝。
结果半路上,直接从马上昏了下来,还磕了脑袋一个包。
兰殊那会见他竟被人抬了回来,一打听,才始知他遭到了伏击。
这么大的事,他却只字没同她提。
兰殊那时心里闷了好一会的气,越想越觉得,他就是把她当成了外人。
可也正是他昏迷的这两天,给了她私下行动的契机,蓄谋了一场大火,手刃了害死兰姈的仇人。
同时,不小心害了卢四哥哥。
一想到卢四哥哥,兰殊对他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一方面,他得了她夫君的心,不论是男是女,她不可避免嫉妒,是个男人,反而还更叫她挫败不已,恼羞成怒;另一方面,对于那场意外,她心怀愧疚,毕竟她虽恨他,可她无意加害他;最后一方面,她自认也给他偿了命,保护了与他两情相悦的秦陌。
是以这一世,她待他俩之间,风轻云淡。
然眼下的形势,兰殊虽不会因为秦陌不是断袖,就不再与他结交,作为朋友,也不会拿这事故意说道,引他尴尬,可她也不再清楚,她对于卢尧辰的那些情绪,到底哪一个正确。
是都对,还是都错,还是半对半错?
兰殊这阵子一直不动神色,却不得不承认,自秦陌说出他不是断袖之后,她的心思,还是出现了比较大的波澜。
如今秦陌又说出一类恐是梦见前世的话。
兰殊坐在了王府的前厅,端着茶水,呆了良久,心里头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她一壁盼着他记起前世,好帮她解开心中的谜团,一壁,又害怕遇到前世的那个他。
她以前之所以可以淡然对待秦陌,是因为兰殊心里很清楚,他不是那个他。
兰殊可以对一个合作三年的少年夫君视如挚友,却实在没办法,保持心平气和地,去面对那个深爱了七年的男人。
她现儿一想到他要是敢出现,满脑子的念头,都是恨不能冲上前给他两耳刮子,再用麻袋一捆,吊梁上打三天。
而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意气用事,一点儿也不理智。
果然,一碰到那人,她整个人的心智都会不自觉倒退十岁。
兰殊长叹了一口气,思来想去,觉得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而她干坐在前厅,喝了一整壶的好茶,本是想等到元吉同她汇报秦陌并无大碍,她便好转身离去。
可元吉却愁眉苦脸地回来,开口第一句,便是:“王爷不太好。”
兰殊眉心一蹙,心中生出了一丝疑窦,不由跟着他来到了主卧,站到了太医身后,看向榻上的人儿。
太医倒是同上一世一样的诊断。
那刀上的确有毒,好在洛川王武艺高深,只简单划到了胳膊,造成了一时的昏迷,并没有伤及内里。只需照着他开的药方,调养两日,便能苏醒。
但秦陌的眉心紧皱,额有微汗,似是困在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境之中。
元吉知晓他并无大碍,只是方才隐隐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喊了声“兰殊”,这才火急火燎跑到了兰殊面前,展露一副愁色,企图把她召唤过来。
太医开出了药方,元吉需要跟去抓药,便借机请求兰殊帮他守在床头,照看一下秦陌。
他的本意,原是盼着秦陌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当着兰殊的面,在梦里再喊她一次,好叫兰殊知晓这么多年过来,爷对她的心意,始终如初。
可当他拿着药回来,一迈进门,秦陌却再没有喊过“兰殊”,反而不知作何的,突然念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字“朱”
元吉从不知秦陌身边还有哪个姓朱的姑娘,一时大惊失色,及时冲着兰殊躬身请她避让,坐到了床头,通过给秦陌手臂的伤口敷药,隔开了他俩。
可兰殊的神色,明显是已经听到了他的呢喃。
元吉心中哀叹,原以为兰殊会就此寻机离去,可她只是静默地站在了一旁,盯着床上的人儿出神。
他刚刚齿缝间蹦出的,是朱朱什么?
兰殊的心脏猛地一跳,思绪不由飘向了远方。
上一世,秦陌第一回出征归来,年后的那场鞭春盛宴,他破例带了她前往。
回来的路上,他们在马车上,孟浪了一场。
她便从他那多得了一个昵称——朱朱。
取自她小时候偷懒写的名字“兰朱”。
她一开始听他喊的时候,老感觉他是在借故笑话她,每次都恨不得追着他撵。
后来听多了,发现他的语气并无暗讽,反而,多出一丝独一无二的温柔。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也只有她知道,他喊的是她。
元吉原以为他好心办了坏事,叫兰殊误会秦陌心里有了别人。
可令他意外的是,兰殊主动提出了留下照顾他,甚至坐在床头,凑他唇畔凑得极近,似是特意留下,就是想从他嘴里再听出点什么端倪来。
但后来,秦陌再也没说任何梦话。
那一个“朱”字,仿佛就是兰殊的错觉。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秦陌的昏睡,一直都困在了兰殊出事的那一场梦境中。
他在一片茫茫大雾里,来来回回看见那一柄箭不停穿过,可每次他扑上前去抓,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陷在了噩梦之中,反复挣扎,撕心裂肺。
这一份情绪一直延续到他睁开了眼,正对上床头人儿的清澈视线。
兰殊帮忙照顾了他两天,眼下刚给他喂完了药,把药碗放回了描漆盘中,回过眸,见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她的唇角不经浮出了一抹笑意,正打算喊太医过来复诊。
床上的人忽而伸手将她一拽,紧紧搂进了怀中。
兰殊的背脊朝着那熟悉的拔步床上一撞,破口而出的召唤猛地缩回了口中,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她美眸圆瞪,下意识推了推他,得来的,却是他双手一锁,以一副硬梆梆的胸膛使力抵着她,近乎是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的架势,轻而易举地,将她缚在了心口一带。
窗外的阳光,穿过朦胧的纱窗,抹去了一层炽色,柔和地照入了里屋的床幔上。
兰殊整个人被锁住,看不清头上人的神色,只听到了那一副紧贴着她耳畔的疯狂心跳,乱如擂鼓一样。
真真切切的,听得她太阳穴不由嗡地一声。
他的气息贴着她的鬓边,近在咫尺,兰殊忍不住挣扎抬首,背着晨光,只看到了他眼底一派汹涌澎湃的黑色,以及罕见的微微发红的眼眶。
兰殊不由怔忡,总觉得他这样的眸光,似曾相识,哪里有些不对。
可当秦陌的理智逐渐回笼,松开她,开始诚恳地致歉,胡编乱造自己是梦到了溺水,一直抱着海上的一根浮木不放,意识不清,才占了她的便宜。
作为补偿,任由她处置。
兰殊的心几乎与他一样慌乱,什么处置都没去想,满心满意,只想试探出,他是否真的想起了前世。
可当她状似无意地询问起他梦话里的那个“朱”,是哪一位朱姓姑娘。
秦陌眼底先是划过了一丝骇色,而后牵强地扯了下唇角,难以置信道:“我说梦话了?”
“嗯。”
“可我不记得。”他垂下了眸眼,似是思忖了片刻,“有没有可能,是手受了伤,心里念叨着想吃猪肘子了。”
兰殊:“”
兰殊讶然,“你还会想吃猪肘子?”
秦陌看向了她,“不是说缺啥补啥吗?”
这话,似曾相识的很。
兰殊仔细回想了下,蓦然回想起这是在南疆的时候,徐氏送猪手过来时,同他们玩笑说的话。
秦陌显然就是在指那会,紧接着道:“可惜当初你一个人就把那肘子吃完了。”
兰殊噎了瞬,不服气道:“那还不是你不吃”
秦陌认真地打断了她,“可我现在想吃了。”
他明明伤的是手,竟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两声,真咳出了几分病痛,“不然,你补一份给我?给好朋友做顿肘子,不为过吧?”
兰殊:“”
你很可以——
当秦陌心满意足地吃了一份焖肘子,兰殊睨了他一眼,严词声明他欠她一份大人情,转而溜之大吉。
照顾了他两天,她都没好好休息,赶紧回去补觉。
秦陌含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转眼,大理寺的人听闻他苏醒,及时来了王府复命。
秦陌的亲兵当日奉命将那些尸首带去了大理寺。
当年的卢少卿中间“少”字已摘,成为了大理寺的第一把手。
卢卿一听闻有死士伏击洛川王,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亲自带着仵作入了验尸房。
可惜线索甚微。
卢卿一从大理寺出来,策马驶向洛川王府,翻身下马,远远在院外看见坐在水榭边的秦陌,躬身向前,手上只捧了一小块从那帮死士首领袖口处剪下的别样纹路。
那纹路画的是一只三尾朱雀,身上覆满了日光纹。
卢卿作揖道:“卑职翻遍了典籍,发现这是曾经的侉涅国子民信奉的祥瑞。”
秦陌道:“亡国的侉涅?”
第083章 第 83 章
当年秦葑在北疆与突厥打得不可开交, 侉涅国做为两国西部交界处的小国,之前一直附庸大周,后来却背信弃义, 偷偷打开国门,放任突厥大军入侵中原。
一夜之间,烽火燎了边陲数座城池, 尸横遍野。
秦葑怒不可遏, 带领玄策军如大风刮过, 将突厥驱逐出境的同时,踏平了侉涅。
世间从此再无侉涅国。
流亡在外的侉涅王室,一直都很痛恨秦葑。
随着秦陌越发声名远扬,作为秦家唯一的后嗣,找上门的仇家也越来越多。
这会儿听到侉涅国寻仇,秦陌谈不上有多意外。
他既能梦见多年之后的自己, 至少代表他没让他们得逞,总有机会抓到幕后主谋。
只是他暂时没能摸清, 这帮死士与端午节宴会刺杀他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卢卿执言自己仍会继续调查, 秦陌温言道了声辛苦, 转而只见大门之外, 又匆匆迈进来一人。
巡防营统领刘维那日接到报官, 落英巷有人袭击朝廷重臣,他即刻领兵前往,狂奔到巷口, 只看到满地的尸首, 以及洛川王的亲兵。
城防坚守不力,竟叫王爷受此灾祸, 刘维特意过来请罪。
秦陌微一摇头,将他从地上扶起,宽慰道:“最近四方节度使入京,长安本就多了很多外来者,这帮死士来了也不打算回去,不是你把控得住的。”
刘维面露愧色,抱拳朝他又是一揖。
卢卿也表示怀疑这些死士正是混在了节度使入京的队伍中进的城。
毕竟每逢三年节度使回京述职,都会携带各地大批的特产与贡品,前来进献。运输这些贡品的人手数大,流动性也强,防不胜防。
卢卿一时也没查出他们混迹的是哪批队伍,但他今日才听闻刘维说有人报官,忍不住朝着刘维询问了两句。
三言两语下来,就叫他发现不对劲。
卢卿蹙起眉宇道:“从王爷遇刺的时辰,到刘大人来的时辰,中间隔一个落英巷到巡防营的距离,一般人,恐怕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及时报官吧?”
刘维回忆道:“那人是骑马来的。”
卢卿:“便是骑马,按理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
卢卿想了想,眉头皱得更甚,连忙问道:“你还记得是何人报的官吗?”
刘维垂眸一沉思,秦陌蓦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微敛,立即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必想了,我知道是谁。”
卢卿张手作揖:“微臣能否”
秦陌打断道:“她家的马的确跑得快,而且她与此事无关,茶就不必请了。”
卢卿顿了顿,刚一张嘴,刘维在一旁灵光一闪,似是记起来那报官人的身份,忙上前拉住了他。
刘维看了一眼秦陌,附和道:“那人确实是一番好意!若是路见不平都还要请去大理寺喝茶,这京城以后怕是没人敢报官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寻机同卢卿禀身告退,不再打扰秦陌养伤。
卢卿一开始完全不理解刘维的做法,不明白是何等身份的人,怎得连杯茶都请不得,直到两人走出王府大门,刘维贴耳告知他那报官人的来历。
“那是崔二姑娘的马奴”
卢卿猛地噎了下,回想到方才秦陌的一心偏袒,再看向刘维的目光,不由浮出了一层感激的光芒。
旧情人这种事物,每个人态度都不一样。
但至少洛川王的,绝对是打不得,骂不得,挨不得,也碰不得。
这杯茶,他确确实实是请不起了——
兰殊做事向来多思多想,报官这一行为,想来是事出从急,她一时关心则乱。
不然官差一来盘问,她便是有一张巧嘴,又怎么说得清她为何会在人不在的情况下,对落英巷的状况一清二楚。
但至少,她还会在乎他的死活。
秦陌心中一股暖流缓缓趟过,经此一遭,更加确认了她就是梦里的她。
他转首迈入了书房,再出来,找人召来了静尘。
连着数年在外奔波劳累,秦陌一回京,就给静尘批了一条长长的休假帖,让他好好休息。
这会儿得了突然传召,静尘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悠闲的假期即将灰飞烟灭,愁眉苦脸走进院门,只见一副比自己还要深沉的俊美面容,正坐在树影婆娑下,手上握了一枚莹白的物什。
秦陌犹记得第一回见到这枚菩提玉,也是站在树下,天空捧着一轮明月。
他那时觉得这玩意儿哄人得可笑,但怕它流落在外,再生事端,就一直把它放在了书房的暗格中。
此时再拿出来,秦陌凝着它中间那一点妖冶的血红色,回想起梦境中他时时刻刻将它配在胸前的画面,一瞬间,他脑海中再度闪过了吴甫仁那张疯魔的面孔,忽而,有了点同病相怜之感。
并不是理解他滥杀无辜,只是,有些体会到了他为何会鬼迷心窍。
静尘甫一靠近,垂手而立,正等着秦陌差遣,秦陌却只叫他把这菩提莲的传说,再与他细讲一遍。
当静尘再度说到“回到过去,再续前缘”,只听秦陌摩挲着玉面,跟着呢喃了声,转首看向他道:“那如果真的有人回去了,前缘的那些事,她会记得多少?”
静尘双手合十,稽首道:“按传说中所谓的重生,转世者过去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记得的。只不过一切都将成为前世,现下,才是今生。”
前世
时至今日,秦陌才恍悟他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原来都是他们的前世。
而他梦里的那个姑娘,是曾经真实存在的。
就是现在的这个她。
思及此,秦陌的心不由生出了一缕欣喜,紧接着,又被大片的酸胀覆盖。
她是喜欢过他的。
可她再也不喜欢他了
秦陌心中一片怆然,握着那玉,续问道:“你刚刚说,这玉上的红点,是被养出来的,如何养?”
静尘道:“用蛊术。传闻中,是寻一对南疆的秘宝情蛊,分别喂入生死相隔的两人心中,再将死者佩戴菩提莲焚烧,其魂魄与体内的情蛊之魂就会锁入玉中。而生者遭情蛊入体,将日夜煎熬于情思之中,两蛊相连,吸食的情意,就会以红点从玉中渐渐浮现出来。”
秦陌顿了顿,“日夜煎熬于情思之中,指的是?”
“就是一直梦见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光,越美好的,越容易出现。可每每苏醒,都是一场虚无。梦里大喜,梦醒大悲,大喜大悲,最伤心脉。是以这种蛊术对身心的伤害很大,一般无几人能承受下来。”
“而这一步,也称作养魂。等于拿自己的生命,来养别人的来生。是以单单能承受蛊术的折磨也不够,生者必须有足够长的寿命,来把玉养好,可寿数越长,就代表要受情思煎熬的越久,几乎是一种伴随一生的酷刑,所以被天竺列为禁术”
话落此处,静尘不由双手合十,叹了一息。
秦陌的眸眼微沉,摩挲着那尚白的玉面。
所以,他一开始还未醒悟前世,就先遇到了那些甜美的梦境,其实是养魂残留下来的后遗症?
前世的那个他,早已随着兰殊的出现,偷偷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而他既然能为她养魂,心里必然是深爱她的。
前世,他们彼此相爱。
那一定是他有哪里做的不好,伤了她的心,她这一世才会这么选。
秦陌的心口一颤,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主动在大婚之夜与他分了床,以及那一夜,她揭露他喜欢卢四哥哥的神态与话语。
她发现他当初喜欢卢尧辰?
加上最初他的确是不情不愿娶的她。
她恍然大悟,所以伤了心?
可他很早就发现自己不是断袖。
梦境中,与她在一起时,他的心思也从来没有虚浮,更没有三心二意过。
但他确实不具有前世是否认出她才是他救命恩人的记忆。
所以是因为一直误会卢尧辰是恩人,她又发现他少时那些糊涂的念头,导致她以为他心中一直另有其人?
可她为什么会发现呢?
如果他爱她,他又怎么会让她误会呢?
秦陌的脑海一时间纷乱如麻,不断试图回想,却发现他的记忆还存着一片很大很大的空白。
他突然好想跑去问兰殊,刚朝着门口迈了两步,又顿住了步伐。
在兰殊眼里,前世的他,肯定是个混蛋。
要叫她发现他记了起来,指不准,会再也不想理他。
秦陌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哀哀叹了一声息,即刻命静尘告退,转身,便回到了卧房入寝。
可今晚的秦陌,偏偏一夜无梦。
什么,都没能记起来——
这一夜,向来心绪沉稳,好眠无梦的兰殊,却难得,迈进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梦境之中。
梦的一开始,她回到了王府的主厅前,正坐在水榭边,对着那一排绚烂的风铃木写生。
兰殊朝着眼前的画板看去,发现她画的景色虚虚实实。一边是面前的王府,花团锦簇,栩栩如生,中间隔了蔚蓝的大海,海上有一条飘洋过海的船,海的另一边,是一些外邦古堡。
兰殊仔细端详着她落笔的船头,方向是朝着黄花风铃木的方向。
应是从海外归来的象征。
这一副画的颜色繁杂,她握着染料盘画了许久,眼看几乎大功告成,唇角不由浮出一抹笑意,迎着一场春风,忍不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那风拂过她鸦羽的鬓发,拂过她轻盈的袖口。
她伸懒腰的姿势刚缓下,眼前,阳光星星点点洒落的画板上,映出了另一道颀长的影子,正从她的身后,朝她靠近。
兰殊尚未来得及回头,那人修长的双手从后方朝前一环,一手圈在她的锁骨下,一手揽在她的小腹前。
这样环抱的姿势,将她轻而易举地锁入了他的怀中。
兰殊的后背一靠上那副宽大坚实的胸膛,那无比熟悉的亲密感,令她心头不由猛地一跳。
他一副低沉好听的嗓音在她耳畔缓缓响起,柔声问道:“海外,好玩吗?”
兰殊美眸圆瞪。
这还是头一回,经年不见的他,生生闯入了她的梦。
兰殊曾不止一次回忆过陈年往事,却还从未曾,以现在的姿态,遇见过前世的他。
而他见她不答,又在身后将她搂紧了些。
高挺的鼻梁就靠在她的鬓边,那温热的鼻息轻轻扑在了她的耳畔,他重复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兰殊冷哼了声,扬起了下巴,“可好玩了!”
她傲慢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屑,他听在耳中,沉吟了会,唇角却溢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又问:“趁我什么都不记得,耍了我这么久,开不开心?”
兰殊整个小身板,瞬间僵硬。
第084章 第 84 章
“我耍你什么了?”兰殊冷道。
她原想从他怀里挣脱, 奈何他不肯松手。
她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对他,也不想他发现她眼底的慌乱,便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 没去看他那副熟悉的容颜。
只听他道:“你哄我跟你和离。”
兰殊轻笑了声,不敢苟同道:“那放妻书原也是你会给我的,怎么算是我哄的?”
“难道就因为我上辈子傻, 留下来等你了, 你就觉得我这辈子也一定会这么做?”
兰殊的语气不自觉加重, 她亦知自己在不由自主恼火,却控制不住。
那一抹浮上双靥的愠色,使得梦中的她,反而比现实中的,多出了一份鲜活。
他接受她的恼意,短促的沉默了会, “你自是不会像前世那般,可我若是那少年, 又岂会让你走?”
兰殊不由一怔。
他仍然紧紧将她圈着,柔声地同她说话, 语气却很直接:“你不就是欺负我什么都不记得?”
而她凭着对他的了解, 对于他所有的盘算, 哪一步, 不是一料一个准?
兰殊冷着脸,终是没有反驳他的指控,沉默片刻, 她毫不留情地挣脱开了他的怀抱, 只想疾步走开。
他却从身后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因她的步子是真的想快步离去,他便也拽的急促。
兰殊猝不及防一下被他拽回了首, 刚对上他那双熟悉的凤眸,唇角便如一片温润的羽毛贴过。
兰殊睁大双眸,他仅克制地吻了她唇边一下,双唇停留在了她的脸颊边,嗓音低低沉沉。
“崔兰殊,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那我想要的呢?”
兰殊惊得蓦然睁开了眼,屋外,响起了阵阵的鸡鸣之声。
她凝着床顶熟悉的幔帐失神了良久,发现自己安然躺在了赵府的闺房内,四周的一切静默如初,唯独她的胸口,乱如擂鼓一般。
兰殊撑腰起身,揉了揉额角,心中冒出来一缕疑窦。
怎么会突然,发这样的梦。
兰殊坐在了床头,怔怔出神良久,最后,心中暗叹了一声,糟糕。
忘记给他两耳光了——
后来,兰殊又寻机试探过秦陌。
但自那一日过后,他再也没说过自己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梦,更没有做出任何令她不适的举动。
甚至,要比以往,更处得令她舒服。
她怀疑端午盛会上唱戏的伶人有问题,他无条件信任了她,亲自过来暗查了那几个戏班子。
甚至,在盛会来临前的前三天,直接坐到了观戏台上,去看他们彩排。
这一日,兰殊正好在戏台下督导自己的节目,周边的小姑娘忽而起了哗然声。
兰殊顺着她们的目光回头一望,隔着眼前的一脉碧水,他那熟悉的身影往观戏台一坐,连位置都是同前世的一般无二。
凌厉漂亮的凤眸一眺望过来,没先看出什么端倪,倒把兰殊吓得心口一滞。
颇有种他现在俨然成了一道活靶子的感觉。
要她是那刺客,眼下的时机,不比人多眼杂的端午盛宴更好?
一箭过去,猝不及防,就能给他钉死在椅子上。
却不知秦陌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特意过来引蛇出洞。
兰殊见他四周的亲卫看似离得远,实则双眸都暗露警惕,犹如鹰隼一般。
饶是如此,兰殊的精神仍然紧绷了不少。
虽说以她现在同他的距离,根本帮不了他什么。
但那毕竟是一道令她丧过命的箭,兰殊多多少少,心怀畏惧。
而他往那儿一坐,这熟悉的画面,令她仿若一霎那回到了那一天。
兰殊不由恍了会神,四周零零散散的人影逐渐变得影影幢幢,秦陌身上普通的暗纹蟒袍,仿佛也变成了当年那威严隆重的摄政王朝服。
而就是今天,上一世,卢尧辰意外在她安排的那场大火中失踪的今天,她与他,大吵了一架。
她隐忍多时,大仇得报,却一点儿都不开心,只觉得半生虚妄。
那一日,面对他的质问,她一时心口大恸,猛地冲他打翻了床角高几上的那盏香炉,便昏了过去。
再苏醒,就是几日后的端午节。
银裳与元吉却不知是不是守了她太久,一个靠在床头,一个靠在里屋进门的椅上睡着了。
她看到了桌上的雄黄酒,想起今日是佳节,突然很想见一见自己的家人。
可当她跑去崔府寻乳母的时候,管家却说他们已经被摄政王带走了,都不见好几天了。
兰殊骇然失色,不由想起自己害死了他的心上人,犯下滔天的大错,凭他的脾性,断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她还冲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他肯定是恼了。
眼下之际,她只能去求他。
一切皆是她的过错,只愿他,别牵连她的家人。
然当她刚来到了梨园,拨开四周的人影朝他靠近,话也未来得及说一句,远远望见一枚冷箭从台上破空而出,直朝他的面门。
她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
戏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在唱,戛然而止的唱音之后,伴随来的是一阵略带异域风格的配乐。
死亡转瞬即逝,兰殊此前对于那日的记忆一直都很模糊。
直到身临其境,脑海中尘封的瞬息记忆犹如唤醒,她脑海中灵光一闪,蓦然想起来这一段乐音,与那日她朝着他快步走去,轻抚过她耳畔的乐音,几近相同。
“停!”
一个“停”字,却伴随着两道喝止的声音,乍然而起。
清脆的女声,发沉偏远的男声,异口同声。
兰殊不由转眸看去,只见秦陌早已从台上站起了身,怔怔凝着眼前的戏台,双眸暗沉,整个人的脸色都仿佛有些惨淡。
可待他下台穿过回廊靠近,兰殊定睛再看,秦陌看向她的面色如常,仍是同素日一般无二的模样。
他这一声喝令,台上的伶人噤若寒蝉,纷纷保持在了原处不动。
戏班头恭敬冒出来与秦陌作揖,秦陌站在台前,先温言询问了兰殊为何喊停。
兰殊干咳了声,“就是感觉配乐有些奇怪。”
戏班头垂手立于一旁,闻声连忙解释:“这出戏的配乐确实结合了一些境外的元素,乐器也增添了胡角与胡琴,姑娘若听惯了传统戏曲,乍一听,可能是有些不习惯。”
兰殊笑了笑,“这样,那确是我见识不足,我还以为是奏乐出错了。”
兰殊反问秦陌可是发现了什么。
秦陌道:“我倒是真听出了不少音节的错误。”
这部戏曲别出心裁,添加了异域元素,可仍是基于原曲演绎。
戏中唱功什么的他不懂,可乐理他是通的。
前些年扎在丝绸之路剿沙匪,胡琴他也摸过。
只见秦陌直接走到了那弹胡琴的乐师面前,神色略有凝重地看向她。
那乐师听了他指出她合奏中的频频出错,不禁垂眸羞愧了脸,起身跪了下来。
兰殊不由怀疑这乐师是不是心虚,才弹得出错,戏班头却上前躬身解释:“还请王爷见谅。这是草民的小女,原不是胡琴乐师,今日是受小人之托,临时来配合排练的。胡琴乐师这两日偶感风寒,尚在客栈养病,小人已经在寻人替补了。”
“本想着今日只是排练,便叫小女滥竽充数一下,不想王爷会过来观看,弹得不好,叫王爷见笑。”戏班头说到最后,不由在旁边跪了下来,行礼赔罪。
秦陌短促的沉默,抬手叫他们起身。
兰殊心中仍是一团疑惑,忍不住佯作好奇心起,借了那姑娘手上的胡琴,拿在了手中查看。
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临近午时,彩排也暂告一段落。
秦陌上回失约,欠了兰殊一顿饭,今日正好有空,便约她并肩出园,前往月华楼。
路上,兰殊委婉提出她觉得那班子的戏曲不好,就那频频出错的配乐,只怕要叫四方节度使贻笑大方,不如及时撤下。
秦陌道:“可节目单子已经公布出去。那班主后来不是说,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乐师,届时会如约过来?”
兰殊犹如下意识道:“这种临时请来的,哪里说得准是什么人?”
秦陌看了她一眼,心想,他俩这是怀疑到了一处去。
秦陌为何会听出那曲子的错漏,皆因前阵子昏迷反复梦见那一箭,也反复听到了当时台上袅袅的乐音。
那声音在一片纷乱中显得十分虚无,他当时没太注意,今日身临其境,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而他在梦中听到的,是并无错漏的乐音。
这便说明那日台上的人,并不是他今日看到的人。
他俩心里既都有了防备,自然倾向于请君入瓮,抓住凶手。
只是兰殊尚不知秦陌何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觉得有必要警醒他一二。
秦陌自然听出了她的好意,心中一阵暖流趟过,立即摆出了一副醍醐灌顶的神色,明显意会出了她的指点,直言自己会多加小心。
兰殊见他心里已然有了数,暂且宽下一时的心来。
而后,她一出园子,便先自行上了马车,驱车疾驰离去,马蹄扬飞的尘土中,只留下她在月华楼等他的余音。
秦陌只好独自打马从长街走过,到了月华楼下,只看见她搭在二楼的雅间窗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别人用绒花砸他的身影。
“既然你不是断袖,也不是不好再娶一个。”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那日他同她坦白之后,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已经有了仿若讨论天气般的语气,却是怂恿他娶亲。
秦陌同她一起坐在了窗前,凝望着她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一时看不出她到底是在揶揄,还是真心实意。
秦陌问道:“娶谁?”
兰殊笑道:“长安城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不是随便挑吗?”
秦陌提了提唇角,看向窗外道:“她们喜欢的是王妃的身份,是偌大的王府,是万贯家财,不是我。”
兰殊怔了下,不由拍案而起,“你这话说的——真是太有自知之明了!”
话音甫落,她扑哧地笑了开来,直笑得埋首于臂间,从眼角溢到了眉梢。
秦陌无奈睨了她一眼。
兰殊伏在案上,望着他微暗的神色,逐渐匿了笑意,干咳了声,宽抚道:“其实,也没那么差。”
秦陌眯缝着眼看向了她。
兰殊咳了咳,勉励道:“至少,你看我和你相处的就还可以。那些喜欢你的姑娘,肯定比我对你更好。”
秦陌凝着她认真的神色,专注地看了良久,忽而嗤地笑了一声,笑容里藏匿着一些惨淡。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对我。”
兰殊不由一怔。
恰在这时,店小二敲门进来,躬身作揖,开始给他们上菜。
第一道菜品,正好是月华楼著名的樱桃煎。
兰殊失神地看着那盘精致的点心,一些压在心底尘封的记忆,不由扑面而来。
上一世,兰殊曾有一段时间,很想吃月华楼的樱桃煎。
可那段日子月华楼做点心的师傅陪媳妇回娘家省亲,楼里并没有樱桃煎卖。
秦陌打听到那师傅的老丈人住在城郊的二十里外,便直接骑马跑他家里,出高价请他女婿每日给他做一份樱桃煎。
他每天一早去取,来回这么四十里跑了好些日子,兰殊浑然不知,直到有一次她见他公事繁忙,不想打扰他,自己主动去了月华楼,才知晓了真相。
她当时忍不住问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秦陌顿了顿,反问道:“你又为何对我这么好?”
她心里想的自然是因为喜欢,但嘴上还是佯作很贤惠端然道:“我是你妻子啊,我不对你好,对谁好?等你以后有了其他妾室,也会像我一样对你好的。”
而他沉吟了片刻,只看着她道:“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对我。”
眼下,他又说出了一句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兰殊不由微微蹙起了蛾眉,盯着他出神。
偏偏秦陌的双眸深邃,犹如一片幽沉的星海,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第085章 第 85 章
月华楼的饭菜好吃, 更重要是后院的水榭景致宜人。
秦陌记得上一世的她,每回来这吃饭,都很喜欢在饭后, 去喂后院池中的锦鲤。
饭毕,兰殊果不其然,拿了一包鱼食, 去逛起了后花园消食。
刚走到湖边, 鱼食才喂了一半, 天空蓦然下起雨来。
兰殊啊地一声,张手朝头上挡去,转而一件外衫朝她头上盖了过来。
秦陌脱下外衣帮她挡雨,拉着她逃向了廊下。
明明是倒霉的不行,兰殊气鼓鼓地站在了檐下,帮他甩了甩外衣上的雨水, 不由跺了跺脚,哭丧着埋汰这怕是得帮他洗衣服了。
秦陌的肩头尽数湿透, 滴水的鬓发贴在耳根上,整个人不可避免狼狈了好几分, 却轻轻勾了一下唇角, 嗤地一声笑了开来, 低低的笑声中, 透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欢愉。
兰殊见他浑身尽湿,一丝不苟的束发上全是雨露,瞪圆了美眸, “你还笑得出来?”
秦陌看了她一眼, 微一摇头,“不知道。看到你活蹦乱跳的, 就想笑。”
他这话揶揄的语气十分明显,颇有素日同她玩笑的随口一说,偏偏迎来了兰殊短促的沉默。
秦陌转过眸眼,只见她眉心微蹙,交汇的视线中,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审视。
秦陌的心口不由一紧,到底维持住了面不改色。
兰殊见他目光并无躲闪,面色也一如往常,一颗起疑的心缓缓下落,唇角浮出一抹笑意,缓和氛围道:“你怎么说的我像是水里翻了肚白的鱼,不蹦一下,还以为我已经死”
话音未落,樱唇蓦然被他用掌心封住。
却不知是不是周围大雨瓢泼,除了打湿他的长睫,还令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色。
兰殊微瞠着双眸,只见秦陌的眼神颤抖,眼底浮出了一圈似有若无的红,定定地凝着她,“别瞎说。”——
三日之后。元成六年,五月初五。
清晨的第一抹金光从梨园后山的东边浮起,宏伟的朱漆大园门咚地打开,进献节目的各台班子,早已齐齐排站在了园外等候。
盛宴于中午正式开始,负责表演的一干人等,要比参席的宾客更先入场,提前准备。
此时此刻,忙得鸡飞狗跳的后台中,一名刚换好霓裳出来的舞姬,不小心撞了一位路过的蒙面乐师。
那乐师闪避的动作轻巧,似是有点身手傍身,但一身青衫单薄,并没有任何可以藏匿凶器的地方。
今日圣驾亲临,他们在进园之前,就已经搜过了身。
舞姬在与乐师发生碰撞的时候,微不可察地再度摸过了她袖口腰身一带,仍没有发现任何箭矢。
那舞姬同兰殊回禀时,也结合实际分析了戏班子走南闯北,有点儿身手,不算奇怪。她刚刚那一试,大抵也探出了乐师的深浅,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人。
兰殊状似无意地同戏班主搭上了话,两人就今日的盛宴闲聊了几句,她便出于好奇般,问及他这乐师作何蒙面。
班主哀叹一声,直叫倒霉,却说是临时更替的那位胡琴乐师突然来不了了,他只好叫原先的乐师硬着头皮顶上。
“好在她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就是隐隐还会咳嗽,我便叫她蒙面示人,避免给大伙儿过了病气。”
这是顶替的人没来,原主倒是来了。
是因为她的提醒,叫秦陌增强了梨园的警戒,杀手觉得时机不对,一时选择了隐避吗?
兰殊双手交叉握了握手心,坐在等候室内,不由想到昨日排练完,为保万无一失,梨园守卫特意将她们的乐器尽数收拢留在了园里,避免明日入园的人过多,他们又还要重新排查一次,费力费时。
人没有问题,乐器也没了机会做手脚,照这情况发展,应该是暂时无碍了?
兰殊半眯起眼,一直垂眸沉思,不由轻咬了咬拇指的指甲盖。
身后,一道熟悉的揶揄嗓音乍然响起,“饿了也不能咬自己吧?”
兰殊猝不及防回首,只见秦陌长身玉立地站在了她身后。
四周舞姬见洛川王来寻她,纷纷识相退避了去,宽敞的等候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陌轻抬衣摆,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兰殊还以为他查到了什么线索,或是有什么要事,然他只是给她提前拿了些点心过来。
“感觉今日御膳房做的甜点尤其不错。”秦陌道。
兰殊在后台坐镇,压根没时间往前头的席面去逛,也没时间吃东西,见他一番好心,配合地尝了两口,望着他双眸朝她漾起笑意,不由在心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小子,不知自己今日可能身处多大的险境。
还惦记给她拿吃的这种小事。
兰殊打眼看去,只见他穿着一身绛紫的王室华服,并不是上一世尊贵的摄政王朝服,头上的冠冕,也不是九珠王冠。
饶是情形与前世截然不同,兰殊的一颗心,仍是在半空久久悬着。
转眼,秦陌将点心给她仔细安放到了桌上,不是很舒坦地伸张了一下臂膀。
兰殊道:“落枕了?”
秦陌勾起唇角,微一摇头,“你不是一直隐隐不安吗?我信你的直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昨日我特意拿着软甲去找了陛下,要求他穿上防身。他竟以为我在玩笑他,说他哪是那等怕死的人,我只好说我是,结果,他非要我和他一起穿上。”
秦陌他既负责了盛宴的巡守,首当其冲想的,自然是李乾的安危。
只是对于他向来有难同当的做法,秦陌轻叹一口气,“这东西这个季节穿,着实是有点闷热。”
兰殊完全理解,轻轻微笑道:“所以,你其实是为了纳凉,才躲进后台来的吧。”
观戏台那厢虽搭了棚,挂了竹帘幔帐,又怎么比得上直接打通在地下的后台凉快呢。
兰殊眯缝着眼瞟了他一眼,心口悬着的大石却也因他的话,落下了不少。
他既穿了软甲,就算那冷箭再锋利,至少,也断不了他的性命。
秦陌见她眉心的川字微微驱散了些许,心里便也跟着开怀。
只要叫她不必担心他,那她就是安全的——
另一厢,兰殊的舞姬知晓这场表演,是她推广丝绸的大好时机,趁这空档,也有意在上台前,伴着节奏再牢记一下动作,好努力帮她促成这桩美事。
她们特地来到了后台的排练室热身。
可奏乐的几位短笛先生,前往库房领回乐器,至今未归。
好容易等到他们回来,却是个个面露不悦,一进门,直骂说今日掌管库房的内官规矩颇多,不许他们扎堆的进去拿,非得一个个排队,生怕他们趁机拿错了别人昂贵的乐器似的。
“拿错了大不了彼此换回来,不比搁外头等快吗?”
“就是,大家都是学音律的,还能把别人吃饭的家伙弄坏了不成?”
音律先生忿忿不平,几位舞姬在一旁宽抚了许久。待到兰殊面前说起这事时,戏台子已经开演了。
兰殊也不是很理解内官在时间这么赶的情况下,还给他们设难处,而这一点不理解,隐隐压在了她心里,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外头的丝竹之声已经响起,管弦伴随着开场的阵阵擂鼓,悦耳动听。
兰殊终是不敢掉以轻心,在那场戏登台时,提前让舞姬来到了戏台的帷幕后候场。
兰殊小声嘱咐道:“仔细注意他们的动作,但凡有一点异常,即刻冲上去。”
“是。”
兰殊定了定心神,站在台后的角落,不由掀开了红帷幕的一角,朝观戏台上看去。
隔着一脉碧水,远远望去,偌大的观戏台上,人头攒动,他那一副高大颀长的身姿,混在其中,仍显得十分醒目。
秦陌不再坐在了正中央,而是李乾的右下方。
便只是掀开了帷幕的一角,兰殊的视线一过去,他却如若有所感般,朝她那厢,偏头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兰殊甚至看到他冲她提了下唇角。
然他方才从后台离开时,明明还警告她若到了外头,不许到他身边来。
她才不去外头呢。
半晌过后,眼前的青衣侧身一转,唱词戛然而止,那一段配乐逐渐传入了耳畔。
兰殊神色不由凛起,从头至尾,睫羽没眨一下。
上一世,这段音律开始没多久,那一箭便破空而出。
而这一世,直到收场致谢,圣人赐物以示恩赏,也没有任何异动。
旋即,兰殊的舞姬入场,那粼粼闪动的锦缎,演绎了芙蓉一日的花开花合,成功博得了四方惊叹的目光。
元成帝特地在舞毕行礼时,召兰殊出来露了个面,不吝赞美之词,赏了无数珍宝,也不知是成了谁的托,想卖给谁人情。
公孙先生的关门弟子,名号一出,迎接着那台上一众赞许的目光下,兰殊了然今年的生意是不用愁了。
她笑意盈盈地叩赏谢恩,款款领着一众绸服华丽的舞姬退下,与另一群正准备上台的乐师擦肩而过。
兰殊走到一半,唇角的笑意尚未消去,转而,听到外面响起了镗镗的鼓声,振聋发聩。
这鼓声响彻天际,颇有点激昂过头,引来一些令人不适的耳鸣。
兰殊的心口莫名一蹦,一股不安的情绪再度回到了胸怀中,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半路又折了回去,有意将后头的节目尽数看完。
而当她刚迈上台侧的阶梯,戏台重新映入她的眼帘,紧接着,一道冷光划过了她的眼角。
兰殊蓦然睁大了眼眸,只见其中一名打鼓的乐师,将鼓面一翻,亮出了一柄弩箭,嗖地一声。
那一箭如流星破空,正正对准了观戏台上的秦陌。
她的目光骤然定住,失神的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扑挡在了他的身前。
却在那一箭穿入胸腔之时,烟消云散,显现出了此时此刻,正坐在台上的秦陌,那一张尚且镇定的俊颜。
千钧一发之际,秦陌的身前突然冒出了三名护卫,银盾一亮,彻底抵住了那道箭矢。
紧接着一声“护驾”,戏台便被御林军包围。
这一场歌舞升平的盛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那台上的数十名乐师眼看刺杀无果,纷纷翻出了藏匿在乐器里的暗器,准备殊死一搏。
兰殊瞬间被舞姬们护在了身后,与舞姬同时站在她身前的,还有几个腰别洛川王府令牌的暗卫。
兰殊看着那一柄柄突然冒出来的利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禁眉皱成川。
她明明每天都排查数遍的
然不待她细想关节的疏漏,那帮乐师同御林军打成了一团,寡不敌众,已经开始寻机挟持起了人质。
其中一名暗卫一刀挡下了一个冲兰殊而来的乐师,朝着她道:“这里危险,卑职先护送姑娘离去!”
秦陌不惜将他们调离身边守在这,就是确保兰殊安全的。
可这个节目的后头,恰恰是一群高门显贵的小千金,给圣人朗诵一篇翰林院献上的端午祝词。
就在这时,红帷幕被一名杀手一刀劈落。
躲在幕后的孩子们大惊失色,大哭大嚷起来,在台上慌不择路。
眼看她们个个吓得软在了侯场处,兰殊当即命他们前往相护:“先保护好孩子!”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兰殊见不少孩子被挟持,又叫舞姬们别再管她,“抱着孩子先走!”
另一名暗卫刚把其中一个孩子救下,拉到了兰殊身边,严词要求兰殊与孩子一并先走。
兰殊点了点头,识相带着孩子朝着外围的安全地带去,正走下戏台侧面的台阶,不料半途,遇到了一名被御林军打下梁檐的乐师。
那乐师杀手从半空砸下,兰殊吓得花容失色,一把将孩子护在身后。
乐师翻身呕了两口血,看见她,即刻挥起刀来,企图挟持他俩。
兰殊被他逼到了角落,眼看他手上的刀锋青光凛凛,她下意识抱着孩子闭上了双眸。
下一刻,只听到了咚得一声倒地之声。
秦陌一剑了结了那乐师,抓起兰殊,脸色是比他自己遇刺时还要的慌乱,“你不是下台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原还在李乾身边护驾,结果看到观戏台上她护着孩子下台的身影,整个背脊都凉了大半截。
一时间连皇帝都管不了了。
兰殊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能先带着孩子在他的护送下离去。
然他一出现,那群杀手却是连命都不要了,也非得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纷纷冲他过了来。
秦陌一壁躲避着他们致命的刀,一壁将兰殊护送到了回廊。
兰殊本以为只要她走下回廊,便会暂时安全,却在这时,身后忽而来了一道短风。
兰殊回过眸看,只见一袭青衣,握着一柄短刃,径直朝着他们而来。
兰殊这时恰好在秦陌身后,那刀正对上了她,她第一反应先推开了怀中的孩子,怔怔凝着那椭圆状的刃柄,正是胡琴上头的琴柄。
可那柄,她明明之前也排查过。
就在那利刃冲上她的面门之时,秦陌眼眶血红,一力推开了那些杀手,转身,不惜以身相挡,扑向了她。
兰殊美眸圆瞪。
并不因他受下重伤,他身上穿了软甲,那锐利的光芒只划破了他的肩头。
只因,他护向她时,双眸惨淡,下意识,口中喊了一声。
“朱朱。”
第086章 第 86 章
伴随着短刃划破华衣的声响, 秦陌将她扑跌,两人掉到了回廊侧边的灌木丛中。
眼看兰殊的小身板即将着地,秦陌及时抱着她在半空翻了个身。
一声狠狠摔落地上的闷响, 那草垛里嵌了好几块鹅卵石,硌得秦陌后背一阵钝疼。
他却从始至终没吭一声,只紧紧将兰殊护在了胸前。
灌木丛中的花卉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惊飞而起, 随风散落流转, 洒在了两人的周身。
不过弹指一挥间, 那蒙面的乐师早已被赶来的亲兵反绞,御林军已将刺客尽数擒拿。
四周局面基本得到了控制。
兰殊摔得有些头昏眼花,缓缓从他身上爬起,捏了捏额角。
秦陌紧跟着撑腰起身,忧思关切地朝她探出手,本想将她转过来, 察看一下她是否完好无损。
兰殊却下意识拍开了他的手,抬眸再看向他的目光, 已经蒙上了一层审视的微颤水色。
“你刚刚,喊我什么?”
秦陌的眸光一滞。
后知后觉地回想起, 他方才一时情急, 不小心, 喊出了她的昵称。
秦陌喉结微沉, 张了张嘴,却在她清澈的目光注视下,彻底失了声。
兰殊怔怔凝着他微敛的神色, 以及他看过来的那双, 早已如同前世般幽深的眼眸,肉眼可见地泛出了一层慌乱。
兰殊骇然失色, 一时间恍若遭了一道晴天霹雳,脑海中炸得一片空白。
她不由软着脚尖朝后踉跄了一步,沾在身上的花瓣随之飘落。
紧而,秦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害怕她跌倒,也不愿意,她对着他后退。
恰在这时,圣人留在了观戏台维持局面,章肃长公主由婢女掺扶着绕过水榭疾步而来。
她的眉眼之间布满了担忧,一靠近,先失神地看向了秦陌臂间那一块浸红的破口子,低声喃喃:“你流血了。”
那刀子没能致了他的命,却还是划到了软甲之外的臂膀,叫他受了些皮肉伤。
眼看章肃长公主的目光已经从他的肩头,落在了他拽着她不放的手上,兰殊轻挣开了他。
秦陌双眸晦暗,似是才发现肩臂划破了一道口子,简单地捂了下,安抚长公主道:“孩儿没事。”
话音甫落,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兰殊。
章肃长公主转头张口传太医,令内侍赶紧将王爷扶回寝殿,回眸见秦陌的目光落在兰殊身上,顺眼望去,只见兰殊的脸色有些不自在的发白。
连那受她庇护的小千金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口,诚挚同她致谢,她也只是勉力牵了下笑容。
章肃长公主以为兰殊是受了惊吓过度,便叫宫女将她一并扶回寝殿,传召太医把脉。
兰殊一时有些心乱如麻,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意识本想先溜,可望着秦陌的肩头被血浸得一片红,思及他方才的相护,到底良心没能过意得去,还是跟在他后头,来到了寝殿里。
秦陌的伤口需要脱衣查看,一进殿,便被太医请进了屏风里侧。
兰殊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大碍,却被长公主摁在了外厅的桌前,也让太医把了个脉。
诊断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章肃长公主轻轻松了口气,孰不知屏风里侧的人儿两耳朵竖得尖尖,仔细听到了外头的诊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到底是受了这场刺杀的惊吓,还是,因为他?
屏风内,张院正帮秦陌包扎好伤口,躬身出来,同章肃长公主回禀,“伤口不深,外敷休养数日,便可痊愈。”
长公主平直的唇角总算缓和下来,转身迈进了屏风内。
却不知母子俩说了什么,她出来后,便屏退了两侧,连自己都一同出了殿门。
兰殊跟随在她身后询问:“娘娘,王爷没事吧?”
章肃长公主轻勾了下唇角,却没许她跟她一同离去,只道:“你自己问他。”
兰殊愣怔了下,顿了顿,转眼,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金兽蹲在墙角的角落里,冒着袅袅的轻烟,两人隔着一道青山绿水的屏风。
这间寝宫是秦陌袭爵后留宫时的住所,兰殊对这儿的一桌一凳,亦是记忆犹新。
以往她遇到这些熟悉的旧物,心里顶多是追悼过往,感叹物是人非。
此时此刻,她不由自主朝着那扇山水屏风掠去了眼,再度望见了那一道熟悉的男子身影,藏在袖口的双手不经意蜷缩。
兰殊闭上眸眼,长吸了一口气,语气不冷不热,“你的伤,没事吧?”
屏风内,秦陌正好穿上了新的外衫,正打算出来。
兰殊一见他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正准备往外挪,心脏猛地一跳,张手阻扰,“你先别出来!”
秦陌脚步一顿,站在了屏风的边缘,默了默,透过屏风,看向眼前抹上了一层朦胧的她,一颗心不由缓缓下沉。
秦陌道:“我”
兰殊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他,“你先别说话,我问,你答。”
屏风内,那道颀长身影短促的沉默,冲着她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记起了我们俩之前的事?”
秦陌继而又点了下头。
“是什么时候记起这些的?”
“前不久。”秦陌顿了顿,双眸暗沉,“也不是前不久,很久之前,就有陆陆续续想起一些了。”
兰殊不由睁大了双眸,“很久之前?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她的嗓音不受控制地凛起,“你戏弄我?”
秦陌连忙道:“我没有。我那时不知道那些是真的,以为只是梦。”
兰殊默然片刻,问道:“全部都记起来了?”
秦陌:“还没有。”
兰殊:“那你记得什么?”
秦陌:“你不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我。”
兰殊:“不记得什么?”
秦陌:“你后来为何不喜欢我了。”
兰殊噎了半晌,冷笑了声,“你倒是很会记。”
她这话的语气含了不少讽刺的意味,秦陌感觉到了她对他的不信任,沉吟了会,道:“我没有愚弄你的意思。我虽然还没有完全记起来,但我知道肯定是我没做好,也大概知道,同我之前和你说我喜欢四哥有关。”
他说话的口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声细语,明明什么都没多讲,却引得兰殊鼻尖不经意一酸。
大抵兰殊从未想过,她还能有一天,有机会去翻这笔旧账。
便也从未料到,当他真的开口说起这件事时,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释然。
兰殊沉着嗓子,索性直截了当道:“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娶我,也不知道是我介入了你们。我原以为是天赐的缘分。直到那天,你和卢四哥哥一起出门,你奋不顾身为他挡了一击,我才发现”
原来当年她嫁进门时,他待她的那些冷淡,并不是他,生性凉薄
可秦陌打断了她,“你别说。”
兰殊怔了怔,他哑了声,再度重复道:“你别说。你让我自己想起来。”
兰殊不由有些发起了恼,“你是觉得我会骗你不成?”
秦陌的神色晦暗,哑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想你去回忆,不想你,心里难受。”
他不想从她的口中,去探听那些令她痛苦的过往。
屏风内,那道笔挺的男子身影高大,却又说不出的萧索,声线是天生的冷硬,话语却很怆然,“我不想明明是我做了不好的事,伤了你的心,还要你来解释给我听。”
兰殊默了默,几不可闻地吸了下鼻子,撇过了脸,冷声道:“我早就不伤心了。”
可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倔强鼻音,终归是落进了秦陌的耳畔里。
秦陌的心角就像被人捏了下,忍不住攥了攥拳,双手发抖,沉声续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害怕自己真的有对你不忠。”
兰殊猛地抬起头,美眸圆瞪,“你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觉得我在诬蔑你吗?”
“我没有。”秦陌连忙道,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知所措的无助,“我只是不敢相信我会。”
兰殊的嗓音一下就提了上来,忍不住着恼道:“你凭什么觉得你不会?你当初娶我,难道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秦陌默然好一会,看向屏风外她那一道婀娜娉婷的身影,眼神又无力又幽深,似疑似问道:“但我已经碰过了你,我怎么会呢?”
兰殊猛地噎了下,“你这算什么道理?”
须臾,她不由睁大双眸,狠狠咬了下唇,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质问道:“你到底,都记得些什么?”
屏风内的身影僵了一下,短促的沉默。
兰殊的双靥一瞬间犹如胭脂扫过,脑海里不由顺着这屋子蓦然微妙起来的氛围,回想起他们过往孟浪的种种,本来就不清明的脑袋,愈发糊成了一团。
事已至此,秦陌自知过了今日,她再无法将他当作此世的那个少年看待。
他双眸惨然,沉着嗓音道:“我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否则枕边人总是在梦里,我如何一点儿不去想?”
可越是想,他越不敢迫她分毫。
得不到尚且如此,叫他如何去想象,他会背叛她。
即使前世与今世的不同轨迹,致使秦陌的性情有了微小的偏差。
可他最开始的误会起源于春梦,大抵说明,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他骨子里都是一个将性与爱视作一体的人。
因为将二者视为一物,他才会在年少懵懂时,误以为自己对卢四郎动了歪念。
反之,若他不爱兰殊,他又岂会碰她。
兰殊的脸颊登时红润更甚,脑海里嗡地一声。
那一句意味不明的“枕边人总是在梦里”,反复冲击着她的天灵盖。
明明穿了一身稳稳当当的衣裙,两人还隔了一道屏风,兰殊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突然变得一.丝.不挂起来。
不是断袖骗她同床共枕也就罢了,他竟还
兰殊一下跳起了脚来,“秦子彦,你,你就是个混蛋!”
话音甫落,兰殊气得提起裙摆,转身便朝着门外跑去。
刚到门口,还未迈出门槛,身后就伸来了一双大手,一手环向她的锁骨下,一手圈过了她杨柳般的腰身。
这熟悉的拦抱姿势,与前世的他阻扰她逃跑的动作,如出一辙。
兰殊的后背一靠上那副坚实的胸腔,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他是真的回来了。
略有不同的是,她的脚步一受制,身后人便克制地收回了手,转变成,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兰殊的另一只手甫得自由,单凭他方才搂搂抱抱的冒犯,也该照例扇他一耳光过去。
她也不知这一耳光是不是她蓄谋已久,可恨他也没让她得逞,半途就给她截了下来。
秦陌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待看清她回过头来那双略有发红的清眸,他松下了截她的手,定定站在了她面前,等着她悬在半空的掌心落下。
兰殊凝着他纸般苍白的脸色,该死不死地想起他现在是个病号,一时间殴打他的心思,又跌了一半。
他断然是全天下最可恶的人,可他终究还没有记起全部。
她这一巴掌现在下去,除了打得他觉得无辜,并没有多么解恨。
暂且记下。
兰殊寒着面色收回了巴掌,轻甩开他拉她腕子的手,后退了一步,质问道:“就算你以为那些是梦,为何从始至终只字不提,难道看着我这一世的反应,你觉得很有意思?”
秦陌连忙摇了摇头,垂下黯淡的双眸,“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以后,会不理我。”
兰殊顿了顿,多多少少还有点气在心上沤着,撇脸冷声道:“我不理你难道不是应该的?”
秦陌短促的沉默,嗓子低哑,“应该。可我喜欢你,又怎么会期望你不理我?”
兰殊怔了一会儿,睁大了双眸,“你说什么?”
秦陌的神色仍是惨白,恻然抬起头,一双眼眸深深将她望着,似若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却也终于在她的讶然中,得到了一丝解脱,良久,苍凉地笑了声,“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因为喜欢,才宁愿你以为我是断袖,也想你在我身边。因为喜欢,才害怕你会不理我。”他解释道。
兰殊小脑瓜子轰隆一声,多多少少,又有点傻了。
她怔忡地凝望着他那双幽幽深深的双眸,明明方才还只觉得其间莫测的可恶,此时此刻,却从他目不转视的灼灼目色中,莫名看出了一丝隐忍的情动,心中震惊到不能自拔。
两人一时之间,变得静极。
诚然,今儿个的日子,绝对是黄历都翻不出的福兮祸兮。兰殊不仅惶恐发现秦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还遭到了他的,告白。
便是天再跟着塌下来,她也不会惊诧了。
只是这当头的两下,委实砸得她有些发蒙。
好在好在,这时,大理寺的卢卿犹如及时雨般,着一身紫色朝服大步流星而来,禀身告知圣人已将今日之事,全权交由大理寺调查。
秦陌是当事人,兰殊牵连其中,作为目击者,自然也有必要配合大理寺,把事情调查清楚。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氛围,遭到卢卿的打断,还被他一同请往了大理寺,分开笔录。
终得以暂时,各自冷静了下来。
兰殊手下的舞姬见义勇为,救下了不少受制的高门小千金,得到了圣人的褒奖。
然当大理寺少卿问及兰殊明明已经下了台,为何又半路折回,还带着一群身手不凡的舞姬。
兰殊一时没想好托辞,不经意在斟字酌句的同时,咽了口唾沫。
要不露痕迹地骗过大理寺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理寺少卿见她讷了声,登时眯缝了双眼,心中生出疑窦。
正待他准备深入询问,审讯室的门,吱呀了声。
卢卿戴着一顶高高的乌纱帽走了进来,一入门,便先拍了拍大理寺少卿的臂膀,继而,温言道:“崔姑娘,王爷已经说明了他负责盛宴的布防,其中包括你手下的舞姬,都是他安插在后台的人。”
“盛宴已经结束,您不用担心泄露他的秘密布防,尽管说便是。”卢卿好心提醒道。
这一道台阶,递的再是顺畅不过。
卢卿是谁叫过来的,亦是再明显不过。
兰殊一时间也没想到更好的说辞,只得就坡下驴,就此蒙混了过去。
她本就是为了他的安危,才搅入了这趟混水,拿他做挡箭牌,保她与她的人全身而退,也算理所当然。
只是兰殊一想起秦陌的脸,不由自主又回想到了他今日说的话,心口猛地抽了抽,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时隔半个时辰,她终于有了一丝清明来斟酌方才发生的事。
他居然说他喜欢她?
还喜欢很久了。
明明这辈子,她都没有故意撩拨过他,他竟比她先动了心?
这要是换作上辈子的她,肯定做梦都要笑醒了,足以拿来嘲笑他一辈子。
可他已经要恢复前世的记忆了,他马上,就要变成那个可恶的秦子彦。
秦子彦,她才不要再理他
兰殊咬了咬唇,一想到秦陌将和前世的那个他逐渐重合,终归是,没办法心如止水,一点儿怨气都不掺杂。
她在心中斟酌了良久,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团乱麻。
而当大理寺继续按着章程询问,兰殊将她与舞姬在后台的作为,以得到了洛川王的授命合理化后,她也顺其自然说出了她们一直在后台巡逻,此前从未发现有哪柄乐器,暗藏武器。
卢卿的眉宇深深皱起,“崔姑娘的意思是,那些武器是在盛宴当天出现的?”
兰殊坚定地点了点头。
门防负责排查的守卫都是秦陌的心腹,她不信他们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而她这些天一直扎在后台,每日都排查数遍,从无异常。
那些武器,绝不是之前带进来的。
兰殊的大脑不由飞速旋转,唯一想到这些乐器离开她们视线的片刻,只有昨晚到今早被没收的这段时间。
恰恰是她以为不会出错的时刻。
兰殊把这个疑点告知了卢卿,正亲自给她笔录的卢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登时寒起,与旁边的少卿对视了眼,转眸,便喊了来人。
他一壁吩咐少卿即刻去拷问那些刺客武器从何而来,一壁叫人快马加鞭,去将今日梨园库房当值的内官请过来。
兰殊心底埋着疑惑,一直等到了大理寺少卿从刑房出来。按理她只是配合调查,并没有资格听取审问结果,但卢卿默许了她站在旁边,少卿便如实相告:“派他们来的主子交代,只需第二日去库房领乐器,就能拿到他们需要的武器。”
兰殊疑道:“主子?”
大理寺少卿道:“是当年被王爷砍下首级的突厥大王子的王妃。”
原来是仇家寻门。
兰殊默然片刻,“那位蒙面的青衣乐师,也是突厥王妃派来的吗?”
卢卿答道:“那个倒不是,那是另外一方的势力。”他看了兰殊一眼,“也是王爷的仇家。”
兰殊顿了顿,忍不住叹道:“他还真是招人恨。”
卢卿与少卿闻言,不由相互对视了眼,转眸,只见前去缉拿内官的差役,满面愁容地回了来。
“大人,今日当值的两位内官,被发现一个自缢,一个失足溺亡了。”
兰殊眼底划过了一丝惊色,心下一凛。
紧接着,四名差役抬着两个担架走进了大理寺的门,上头盖着厚厚的白布,正是两名内官的尸首。
卢卿安排仵作验尸,这样可怖的场面,自是不再适宜兰殊观看。
要把她吓坏了,他怕是不知如何交代。
兰殊这厢的笔录也已尽数做完,他便将她送出了大理寺。
兰殊路过那两担架时,不由垂眸朝那白布再看了眼。
她已然想通了今早内官非要音律先生他们排队领乐器,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其中暗藏杀机。
通过刺客的口供,也能听出是内官与他们里应外合。
可眼下,内官却遭人灭口。
兰殊走出了大理寺的大门,思来想去,不由朝着巍峨而幽深的皇城方向,望去了一眼,凝着那琉璃瓦下的随风飘扬的数列宫灯,后背,忽而起了一阵毛骨悚然。
梨园占地宽广,入口却只有前后两处。
前头正对长安城的大门,后方与皇城相连的小门。
前面大门有严丝合缝的御林军把守,而那守库房的内官,却一直都是从皇城里面,穿过后门,来到的梨园。
兰殊此前一直以为这场危机是从外面来的。
直到今天,她忽而发现,那金碧辉煌若九重天宫的皇城里,里面藏匿着的权谋斗争,远没有她所看见的,那般祥和简单。
可那内官的背后,到底会是谁呢?
第087章 第 87 章
另一厢, 签押房内。
秦陌手上握着那柄矢羽,一壁审视着它的纹路,一壁坐在案几旁边, 有些出神。
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兰殊刚才发恼的样子。
一双倔强的眼眸中,眼底布满了愠色,眼眶通红, 又生气, 又委屈。
秦陌长吸了一口气。
他不该同她起争执, 更不该在一切都还不明了的情况下,就试图为自己辩解的。
他害怕她难过,更害怕她以为他不喜欢她。
可他终归还没有记起所有的事情,他拿什么做担保。
倘若他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又有什么颜面面对她。
思及此,秦陌烦躁地来回摩挲起矢羽的箭柄。
他之所以审视这柄失败的冷箭, 皆因它虽然出现在了端午盛宴,状似与前世刺杀他的情景几乎重合, 但箭柄上的羽色,却不是他梦中的那一柄。
那一场梦他曾反复做过, 也在梦中反复扑向它。
秦陌清晰地记得, 那柄箭的箭羽是黑色, 而这一柄, 是白色。
或许是因为他和兰殊的戒备,导致刺客的计划发生了改变,暗器也出现了微小的调整。
可秦陌的心底, 隐隐存了一丝疑窦, 久久散不下。
毕竟凡他梦境里出现的小东西,基本都是原模原样的出现, 就像那两盆山茶花——即使不再是他,而是兰殊拿回来的,花却没有变化。
眼下,那柄黑色的矢羽却不见踪迹。
这时,另一位负责审问蒙面乐师的大理寺少卿躬身前来,眉宇郁郁,回禀他,“那名乐师十分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卑职只查出她是侉涅国的余孽。”
她的身上,有同之前那帮死士一样的,三尾朱雀纹。
那一大群后头来的刺客,秦陌得知他们是突厥大王子的遗孀派来寻仇的,算不上有什么意外。
侉涅国的余孽此前就伏击过他,本该更谈不上吃惊。
可秦陌回想到前世原是这蒙面乐师放出的冷箭,起身亲自来到了刑房内。
那乐师受过了严刑拷打,早已是遍体鳞伤,抬眸一见秦陌,仍是双眸寒冷放光,一开口,便是满口的恶毒诅咒。
秦陌无视了她,完全没有把她的咒骂放在心上,拿起旁边从她身上缴下来的短刃,仔细检查了片刻。
而后蹲到了她面前,握着那柄短刃,“你原先的计划,不是带这个的吧?”
乐师死死瞪向他的目光滞了一瞬。
秦陌盯着她,“还是说,原先打算过来杀我的,并不是你?”
大理寺少卿此前派女官为她搜身的时候,她反抗剧烈,精气神十足,完全不是带病的状态。
女官寻来寺内当值的医官把脉,发现她也没有风寒初愈的病状。
既没有病,却装病,大抵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偷梁换柱。
那乐师的面容微敛了片刻,而后仰天大笑起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味地用侉涅话咒骂他。
侉涅国早已亡国,但它地处西域一带,国家文化融合了周邻的痕迹,语言不尽相同却有相通。
秦陌精四方语言,大概也听出了她在骂他“狗贼”,“魔头之子”,“杀人不眨眼的罗刹”,以及最后一句,“我们的月神是不会放过你的”。
秦陌眸光微沉,凛声问:“你们的月神,是谁?”
乐师显然没料到他竟听懂她的话,讶然片刻,两眼淬毒地盯着他,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一股藏在暗处的森然之意,埋伏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而后,任由大理寺的人如何再严刑逼问,她直接昏死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卢卿前来回禀他那厢拷问出的结果,秦陌听到内官死亡的疑点,内心的猜忌也开始往皇城之内蔓延。
但内官一死,线索尽断。
秦陌一时也判断不出,这偌大的皇城,到底有多少他得罪过的人。
卢卿之前一直负责调查侉涅国死士伏击秦陌的案子,翻阅了不少关于侉涅国的记载,听到秦陌说到月神,卢卿与他解释,“朱雀在侉涅国象征的是日,是他们的国王,月神,则是他们的圣女。”
传闻他们的圣女一辈子都会待在神坛之上,不嫁人不出坛,只会在祭祀大典上,站在坛顶跳舞,为民祈福。
但侉涅国消亡时,他们的神坛人去楼空,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不知流亡到了世间的何处。
秦陌握了握手上那柄白羽箭矢,陷入了沉思。
直到大理寺门口把守的官差迈进门来,同卢卿禀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车马,护送崔家姑娘回去,现下,她已经坐在了回家的车上了。
秦陌垂眸一动不动的眉眼终于抬起,默了默,起身,二话不说,朝着大理寺的马厩,大步流星走了去。
折腾了一日,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马车辘辘驶向了赵府,兰殊坐在了车厢内,闭目养神,仍在揣测那两个内官,可能是谁的人。
思来想去,她发现自己并不具有清晰的脉络。
上一世的记忆在今天戛然而止,兰殊回溯过往,只觉得心中多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作为深闺妇人,她终究对于朝野内外的势力,不够清楚。
隐隐约约,她听到车后有一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跟了过来,一直与马车保持着跟随的距离,似是有心相送。
兰殊抬起后车帘看去,一掀幔帘,恰好与秦陌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长安的街道上,万家灯火已经点起,昏黄温暖的灯光映照着他,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秦陌见她的目光望了过来,下意识拎了下马缰。
四目交汇,兰殊默然片刻,一把拉实了幔帘,回身坐回了原位。
秦陌眸眼晦暗,缓缓又跟了上来。
走到前方转角处,恰好与主干道交壤的地方,围堵了许多佳节前往曲江游夜市的行人,车水马龙,来往不停,想要从中间穿梭到对面,怕是需要等上不少时辰。
赵府就在对面巷口的转弯尾处。
兰殊掀起车帘的一角,见前方迟迟让不出道,思忖了会,提裙主动下了车。
“官爷就送到这吧,我走到对面就到了。”兰殊一壁说着,一壁已经往前穿梭了人潮而去。
“可是”那御车的官差伸手未拦住她,见前头巷口昏暗,一时放心不下,刚跳下车,正打算朝前跟去,身后搭来了一只手,轻拍了他的肩头一下。
“你先回去复命吧。”秦陌一面朝他吩咐,一面关切注视着兰殊的背影,紧紧追随她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兰殊蓦然回首,两人已经到达了对面巷口的灯火阑珊处。
他会跟上来,她也谈不上多意外。
兰殊在寂静的巷角处停下步伐,也是左思右想,有几句话想要问他,以及有一些事,终是要说清楚。
秦陌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兰殊第一句问的便是:“大理寺卿可有把所有调查的结果都告与你?”
她只是目击者,大理寺没有义务把一切都告诉她,但他是当事人,又是他们的上峰,任何的情况,应当是瞒不过他的眼的。
秦陌轻轻地嗯了一声。
兰殊道:“那两个内官是怎么死的?”
秦陌:“显现出来的一个是贪污自缢,另一个是投湖身亡。看着像是他们俩一时财迷心窍,答应帮刺客藏匿武器,后来东窗事发,便自戕了。”
兰殊听他的用词充满了怀疑,“你也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秦陌道:“我只是还没有线索。”
看来他已经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倒也不需要她废口舌去提醒了。
兰殊微一点头,不冷不热道:“你心里有数就行。”她顿了顿,“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脑海中第一下闪过的,就是那柄不合梦境的箭羽。
秦陌道:“其他没什么了。”
话音甫落,他定定望着兰殊紧绷了一日的脸色,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彻底的松懈。
这一日,是她前世的噩梦。
今天既已出现了一道箭,他俩均已安全度过,便叫这件事,从兰殊心里彻底翻页就好。
总归那位什么圣女,寻得是他的仇。
没必要叫她跟着提心吊胆。
兰殊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砰然落地。
从今以后,她便要活出新的岁数了,她一定要活得长长的。
思及此,兰殊的唇角不由微微提起,紧而,目光无意间落了眼给秦陌,笑容未提到耳边,又犯了点愁色。
秦陌一直都在凝望着她,见她眉间复而郁郁,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沉声道:“今日留存的疑点,我会查出来的。你不用心烦,也别害怕。”
“我没有怕。”兰殊平声静气说着,却垂着眸眼,下意识往后生分退去了一步。
秦陌心口犹如被巨石猛地砸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出,她此时烦恼的,是他。
果然,兰殊稳了稳心神,便抬眸看向了他,“你今日不愿听我陈述过往,我当时是有点以为你不信我,气上心头。如今想来,你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在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我说的,的确只是一面之词。”
而在他不记得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怎么说,也只是她的独角戏。除了伤她自己,也难以得到他任何的共情。
他那时的打断,确实,是他的一番好心。
然秦陌听她讲到“一面之词”,以为她还在置气,连忙摇头解释道:“我没有不愿意听你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只是单这件事,我们的事,我希望,是我来向你解释”
兰殊见他目光含了一丝急切,柔声安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兰殊叹了一声:“我如今也恍悟了过来,我并不是一个通晓一切的人,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相。就像今日这场刺杀,背后其实还藏着另一股暗流涌动,我前世全然不知,直至今日,才发现一点端倪。”
兰殊也是今日在大理寺目睹那两个内官的尸首,两卷白布蒙着,就像一场棋局里的白子,下之,弃之,她登时汗毛倒立,惊觉自己其实十分渺小,看到的东西,也很片面。
甚至不由怀疑起自己上一世,是否也成了别人局里的一枚棋子,死而不知。
秦陌承诺道:“这个谜团,我会解开的。”
兰殊点了点头,“我心中确实也有几个疑惑,是需要你记起来以后,才能解答。”
秦陌道:“我会记起来的。让我先说,你再来问。”
兰殊颔首,“那你以后记起了什么,记得告诉我。”
秦陌的长睫一动,双眸浮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喜色,轻轻点了点头。
她这么说,至少,至少代表她还是会理他的。
然他还没高兴多久,兰殊接下来说的话,一瞬间又将他,打入了冰窖之中。
“但除了解开这些疑惑,有些话,我还是要先说清楚。”兰殊默然看了他一会,终柔声道:“王爷,兰殊上一世死的突然,这一世得已重生,心中一直对上苍怀有感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日扑在你身前,便也没有带着我们之间的遗憾回来。在你没回来之前,我的的确确,是想和这一世的你做好朋友的。但现在,我怕是,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看你了。”
第088章 第 88 章
巷子昏暗寂静, 独一轮弯月高挂在屋檐之上。
秦陌长身玉立的身影僵了许久,脸上浮出了一抹颓然之色。
兰殊望着他眼中的亮光一下被她的话语浇灭,想起他今日的仗义相护, 念及他们年少的友谊,心中到底生出了一丝不忍。
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兰殊思来想去, 当他们之间的纠葛, 掺起前世的记忆, 那千丝万缕,她怕自己永远都理不清。
不如快刀斩乱麻。
兰殊的声音缓缓续来,淡淡的,非常体面的,似笑非笑,“你说你喜欢我,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一世, 我是很欢喜的。承蒙得洛川王倾心,小女子心中不胜感激。只是,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 我以前, 有过一个早逝的心上人。我曾经很喜欢他, 你还问过我,是什么样子的。我说,我喜欢他的时候, 很傻。你还不信, 说我也会有傻的时候?”
秦陌的唇角颤了几颤。
兰殊勉力一笑,笑容惨淡, “你现在知道是什么样了。也应该知道,人傻多了,总是会清醒的。在我心里,我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秦陌喉结滚了滚,一双冷然上挑的眼角难得微微泛出了薄红,衬得容色愈发苍白起来。
“而你就是他。”兰殊怅然道:“所以,我不可能回应你,也没办法再同你做朋友,我只能把你们一起,放到回忆里。沧海桑田,无论你后面记起什么,我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
秦陌闭着双眸沉默了半晌,再睁开,眼底通红,深深看着她,哑声道:“若是我过不去呢?”
兰殊凝着他那双熟悉的凌厉凤眸,此时含满了挫败的酸楚,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看了他好一会,终侧过身,避开了他的眼睛,“你现在过不去,是因为你还没有全部想起来。凭你的命数,应当是活得很长的。等你都记起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而我只是你人生中,很小的部分。或许,早在前世,你就已经放下了,甚至,你可能已经遇到了别的姑娘。等到了那天,你心里自然就会开怀的。”
秦陌低头涩然一笑,呢喃道:“我不会有那一天了。”
他虽没有记起全部,至少,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在他决定烧毁她尸身的那刻,他那一辈子,就不可能开怀了。
更别提,遇到什么别的姑娘。
兰殊回眸看向了他,眼底透出了一丝不解。
秦陌只是定定将她望着,望着她此时此刻红润明朗的鲜活容颜。
他的眸眼通红而灼灼,良久,唇角牵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容,“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是全新的一天。”
明天升起的那一轮红日,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兰殊不知秦陌到底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这日晚上他默默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到了赵府门前的巷口。
她回头同他说“我走过去就到了,不用再跟着”,秦陌很听话地停了下来。
直到兰殊走上了大门前的台阶,管家欣喜地给她开门,兰殊不经意回眸一望,那道颀长的身影,仍然站在了巷口,定定地注视着她这厢。
兰殊迈进门槛,门前守卫将门阖实,她透过门缝最后看了一眼,发现他还是站在原地,未曾挪动过分毫。
兰殊也不知道他昨夜是几时离开的,她浑身疲惫,回到屋内,洗漱完毕,便灭了烛火,进入了梦乡。
迷迷瞪瞪间,她仿佛走进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中。
杳无人影的巷道,在一片朦胧里褪成了暗青色,独一道萧索的男子身影,在巷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头顶并未着伞,浑身淋得潮湿不堪。
而当她嗔怒着同他嚷声:“秦子彦,我们早就断了!”
他身没在暗夜之中,那一副怆然的嗓音拨过层层雨雾,和着一丝苍凉的轻笑,落在耳边,愈发显得缥缈而忧伤,“只你一方的了断,怎么能叫断了?”
兰殊蓦然睁开了眼眸。
隐隐约约,黑漆漆的窗外,好似真的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端午节的深夜,长安城,落下了一场夜雨——
兰姈昨日听闻兰殊在盛宴上险些遇到意外,而后又入了大理寺配合调查,一整天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夜里看见兰殊安然无恙回来,她才得以舒缓了一口气。
第二日,四更天,天还未亮,朝臣上朝。
兰姈前几日操持佳节的迎来送往,忙忙碌碌,昨日又担心了兰殊一天,赵桓晋见她难得熟睡,没有搅她安眠,独自盥洗穿戴完毕,便去上了朝。
夜雨一直下到了早朝结束。
雨过天晴,天边冒出了一道金光,正正打在了兰殊闺房的窗台之上,照入了她半透明的床幔内。
兰殊的眉宇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目,引得微微一皱,睁开眼,终得在二十二岁的端午节后,见到了第二日的太阳。
兰殊笑盈盈地推开了窗,沐浴着那温暖的晨光,彷佛昨日那场幽幽的夜雨,只是她半夜惊醒的错觉。
然院内满地的残红,与那早朝归来披了一身蓑衣的姐夫,清晰明了地提醒她,昨儿个,的确有场雨来过。
兰殊正坐在了前厅跟她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一同吃早膳,兰姈远远听到家丁通传相爷回来,三步并两地出了去,先帮他卸下了蓑衣,皱眉道:“你今早怎么自己走了?”
以往她都会早起伺候他更衣上朝的,今天一起来没了人,一时间都不习惯。
赵桓晋和颜道:“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扰你。”
兰姈将蓑衣递给了旁边的侍女,看见他肩头仍有一片渗透的氤氲湿气,连忙帮他擦了擦,“下雨了怎还骑马上朝?”
赵桓晋道:“起晚了,套车耽误时辰,而且下雨主干道肯定路堵,骑马方便些。”
“可你这都淋湿了。”兰姈心疼道。
赵桓晋宽抚道:“主要之前告了太多假,总要表现好一些,不好迟到。”
之前兰姈怀二胎时,太医说胎位有些不稳,赵桓晋便天天告假守在她身边,告的李乾都有意见了。
如今他是半点不敢迟到早退的。
兰姈仍是不予苟同,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
兰殊见她双眸含满了关切,忍不住替她道:“要是得了风寒,岂不是得不偿失?”
赵桓晋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不至于。你看洛川王不也是天天骑马上朝,风里来雨里去的。”
兰殊一听到“洛川王”三个字,回想起昨夜的梦境,太阳穴嗡地一下,神色不由微敛,转而盯着赵桓晋那一副看戏的样子,只觉得晋哥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又犯了。
赵桓晋昨日有圣人安排的要事在身,并没有参宴。
但秦陌在宴席连皇帝都不管,只惦记红颜的事儿,他今早还是听卢卿说了个全的。
这对旧情人,真是有意思的很。
兰殊尚且心平气和道:“他是武官,您的身体哪能同他比?”
赵桓晋叹息道:“这不好说啊,我今天可没告假,但他就告假了。昨晚王府的管家就朝吏部递了告假帖,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瞥着兰殊,提示她去探望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然兰殊只默然了片刻,便低头继续吃着早膳,一个上午过去,也没见她有一点儿出门的动静。
到了中午,崔弘匆匆从郊外的武场赶回来,直接来了赵府,先将兰殊全身上下打量了圈,确认没有掉一根毫毛,大大舒了口气。
十六岁的少年郎,面容神似两个姐姐的秀美,眉宇却十分英气,早早从戎参了军,如今正随在郭老将军身边学蕃话。
郭老将军是秦陌幼时的启蒙老师,退伍后一直留在武场教学,崔弘正是他引荐过去的。
兰殊看着他高高瘦瘦的个子,穿着类似秦陌年少时习武的一身短打,心里有霎那间的恍惚。
赵桓晋有公务在身,临时又回了中书省,崔弘坐下来同两个姐姐一起吃午膳,说起回家祭祖的三哥崔启,已经走在了返程的路上。
崔启在春闱高中了探花,他们这一脉分支终于扬眉吐气,可算能把生父生母的牌位,挪来长安的相国寺内供奉。
崔启回乡就是为了办这件事。
兰殊想到自己不久之后,就能堂堂正正进庙给父母上香,眼眶一时间不由泛出了热意。
饭毕。
兰姈见赵桓晋迟迟不归,开始打包食盒,有意去给他送饭。
兰殊坐到了窗边的瑶席上。
崔弘跟了过来,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看向了她,“对了二姐姐,我听说二姐夫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你有去看看他吗?”
兰殊顿了顿,“你怎么知道他不舒服?”
“他之前本来答应了郭老师,今日会来武场教我们射箭。但今早郭老师说他发烧了,来不了了。”
“发烧?”
“嗯,好像是昨晚不小心淋了雨,伤口化脓导致的。”
兰殊脑海中一下闪过了昨晚梦境中的那道萧索身影,不由自主地蹙起了蛾眉。
他昨夜,没有赶在下雨前回去吗。
崔弘着意看着她道:“我听说二姐夫昨日是为了护你受的伤,你没有去看看吗?”
兰殊失神地摇了摇头。
崔弘惊大了双眼,“你居然这么没良心?”
“”兰殊噎了一会,只得冷声道:“你不懂。”
崔弘振振有词道:“我怎么不懂了,小时候还是你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二姐夫对你这么好,现在他病了,你竟看都不去看一下?”
他病了,那她上辈子还死了呢。
她还没喊冤呢,合着就成她的不是了。
这糟心的孩子,胳膊肘尽往外拐。
兰殊头皮麻了一下,轻敲了下他的头:“谁是你二姐夫?”
崔弘捂了捂脑袋,撇起嘴来,“我之前都这么喊的,你先前都没计较过这些细枝末节。”
兰殊道:“我现在不许你喊了。”
崔弘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无奈地摇了摇头,“行。你没良心,这笔恩情就只能落在我们家里了,我去走一趟,成吧。”
他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去,兰殊垂眸思忖了片刻,终还是朝着窗户外头,叫停了他——
秦陌的身体很好,几乎很少生病,只有受伤。
他昏迷发烧时有个不好的习惯,便是警惕性会变得尤其强,闭着眼都能把人的腕子捏断,一般人很难靠近。
但病总是要看才会好的。
是以每逢这种时候,为了能让太医靠近,兰殊就会守在他旁边,给他点一盏宁神的香。
不是传统宁神的檀香,是混有淡淡百合的花香。
兰殊素来都喜欢花果香的。
而他每回闻到这种味道,就好像知道她在旁边一般,紧蹙的眉宇,渐渐缓和下来。
这一次,他又闻到了这种香。
可待烧退后,秦陌睁开眼,除了床头有一盏三脚玉鼎的小香炉,偌大安静的屋中,再没有那一道熟悉的丽影。
邹伯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见他从床头撑腰起身,目光俨然已经清明,不由面露喜色。
直直赞叹这弘小哥儿带来的香真是有用,一点上,王爷就愿意让他们上前覆冰帕子退烧了。
秦陌听到崔弘的名号,再看了一眼床头的香炉,心角犹似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他起身下地,回想起昏迷时进入的梦境,抬眸看向邹伯,“有些东西,麻烦你帮我准备一下。”
第089章 第 89 章
秦陌难得告了一回病假, 在他发烧昏迷的这日,王府门庭若市,许多素日找不着机会拜访的世家贵族, 纷纷递来了补品稀药,以表慰问之意。
秦陌让邹伯去库房拿了珍宝一一回礼,除此之外, 还特意麻烦他找来了黏土, 雕刻刀, 以及彩色颜料。
洛川王这场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苏醒之后,给别家送去的谢礼都是一些正常的珍宝名作,唯独递去赵府的礼盒,有些特别。
五月上午的日头,足以将假山池中的微澜, 照得晴光潋滟。
相爷府中,后院的正厅内。
兰殊正坐在瑶席上教她四岁的小外甥女玩簸钱, 兰姈坐在旁边的紫花墩上拿针线绣着花,一壁与玉裳间或闲聊两三句, 一壁抬眼和蔼地看向瑶席里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 唇角不自主露出爱怜的笑意。
眼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完全斗不过她那狡黠鬼精的小姨, 一袋子辛苦攒下的压岁钱全都快要进了兰殊兜里, 兰姈无可奈何地摇头,正将针线放下,打算起身过去帮衬一番。
门口敞着的雕花红木门被人轻轻叩响, 管家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盒子,先同夫人躬了身, 笑脸盈盈朝向兰殊道:“二姑娘,门口的守卫收到了一份礼盒,说是送给你的。”
“给我的?”兰殊扬起眉梢,只见管家将盒子捧了上来,放到了席上的铜钱旁边,有些新奇地笑了笑,“没说是谁送的吗?”
“对方没留名。”管家一面温言说着,一面帮她打开了锦盒。
兰殊心里正奇会是什么,垂眸朝盒中一看,眸光一滞,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一瞬间,凝在了原地。
倚在她怀中的小外甥女现下正是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的年龄,一看那盒里的东西颜色明丽,便忍不住探手去拿,一拿出来,那一双葡萄洗过一般的眸子便莹莹亮了起来,赞叹道:“好漂亮的小姨!”
兰姈正好提裙坐到了瑶席的另一侧,听女儿脆生生这么一嚷,不由朝着她的小手上张望,发现竟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彩偶。
雕刻得栩栩如生,那一张白皙如粉的芙蓉面儿,和殊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兰殊的身形僵滞,目光落在那惟妙惟肖的人偶上,思绪霎那间,被一些尘封的记忆,勾到了九霄云外。
眼前的赵府仿若一下转了个样,变成了上一世,她作为王妃坐拥的那个偌大王府内。
秦陌及冠袭爵之后,李乾的龙体每日况下,他也变得越来越忙。
兰殊经常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王府,便也习惯了在他不在的时候,寻些小乐子打发时间。
有段日子,她迷上了捏彩偶。
那天她正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捏一只咧嘴的小老虎,他不知何时回了家,忽而从身后抱了过来,双手朝她的腰上玩味地摩挲了下。
她本就怕痒,一激灵,手上的力道一下没收住,把那老虎的尾巴给掰断了。
兰殊瞪大了双眸,气得一回头朝他狠狠拍了一下,正好打在了他后臀上。
她手上沾满了彩色的染料,一下五个手指印,印在他威严肃穆的蟒服上。
他只微一蹙眉,直接把她从凳子上揽腰抱了起来,“你不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
兰殊咬牙道:“我的老虎尾巴都给你弄断了,还不许我打你一下?”
秦陌眉蹙更甚,简单朝桌上那断尾的老虎瞟了一眼,“不是你自己掰断的吗?”
“我不管,你赔我。”她一边颦眉说着,一边伸出色彩缤纷的手,靠近着他的腮边,大有敢不答应就印他一脸颜色的架势。
秦陌嗤地笑了笑,“这有何难?”
他抱着她在桌前坐下,拿起雕刻刀,三下五除二,就给她捏了另一只出来,成功博回了美人的笑靥。
可当兰殊想要拿来观摩时,他却一扬手,一手将泥偶举得高高,一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索吻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兰殊撇过脸,轻轻哼了声,“就这样就想要我亲你,我的吻这么廉价?”
“那要怎么可以?”
兰殊抿唇想了想,扬起下巴,双手勾上了他的脖子,盈盈笑道:“除非你捏一个我出来。”
捏人岂有捏物那般简单。
兰殊犹记得秦陌当初让她宽限了一些时间,但后来随着他越来越忙,似是将这一茬给忘了。
她见他忙得脚不沾地,便也没有特意去同他犯难。
然眼前的这一副人偶,捏得如此栩栩如生,要说他此前没有耗心思去雕琢练习,怕是也没无人敢信。
她只是不知道,在秦陌发热的这一日,他在梦境中,披着一头华发,握着雕刻刀,反反复复想着她的模样,捏了无数个她。
兰殊的神思尚在游荡,兰姈已经接过了彩偶,握在手上仔细打量了番,发现连衣饰上的牡丹花暗纹,都是殊儿最是喜欢的样式。
兰姈不由笑道:“到底是哪个小郎君这么用心,竟雕得这般像?”
不留姓名的送来这么一份礼物,实在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痴情的儿郎,以物寄情。
但兰姈很快发现了一点端倪,她的手轻轻拂过了人偶的手肘,迟疑地续道:“就连手肘下方这一颗朱砂痣,都给点上了?”
兰殊夏日最喜穿真丝上襦,衣袖一般是半透明的薄纱,这个人偶的穿着与她前世的风格无二,手肘间那点朱砂痣,便也若隐若现地显现了出来。
兰殊的脸颊一下犹如胭脂扫过,一把抓过了那个人偶,连忙塞回了紫檀匣子里。
似羞,又似气。
兰姈犹疑地问:“殊儿知道是谁送的?”
如此精细的做工,又如此了解她的每一寸肌肤。
这,怕也不是一般关系的人。
兰殊轻咬了下唇,只得佯作镇定道:“是我自己定制的,我给忘了。”
夜里,兰殊独自回到闺房,再打开那盒子,拿出那个人偶,她坐在窗前,经不住叹了声长长的息。
他怎么尽记起来一些有的没的。
她原以为秦陌是记起了上一世有这么件事,便通过送这么个人偶来告知她。
第二日,又有一个紫檀盒子送了来。
这次是一面袖里镜。
镜身的后面,嵌了一个极大的南海珍珠。
这是秦陌前世送给她的礼物。
兰殊作为摄政王妃,为了不叫别人抓着秦陌的短处,一直都很低调。
但她同皇后沈幼薇向来不对付,有次兰殊看上了一颗南海的珍珠贡品,皇后偏偏抢了去做冠珠。
还总在后.廷的重要宴席里戴出来故意显摆。
秦陌知晓之后,就令人寻了颗更大的珍珠,给她当袖里镜的装饰品。
却叫沈幼薇知道,她戴在冠上的,于她不过是随手拿的小物件。
如今,兰殊不需在任何人面前扬眉吐气,秦陌还是将这份礼物,原模原样地送到了她手里。
兰殊拿着那镜子,一反过来,那硕大的珍珠面儿,都已莹亮到足以照出她的芙蓉面,压根不需什么镜面了。
这得花多少钱。
他就算想知会她记起了哪些事,也不必样样都拿实物来吧。
紧接着,又接二连三地,送来了她喜欢的珠翠花冠,名书古画,白玉绣鞋
就连她心心念念的前朝名琴长相守,他都从李乾的小金库里,抠了出来。
兰殊后知后觉地敲了下自己的榆木脑袋
这哪是什么知会一声,这分明就是,就是他想给她送东西。
连她四岁的小外甥女都看出不对劲来,“小姨收了好多礼物啊,上回我看有人给隔壁院姐姐提亲,也是先送了一堆的礼物。”
兰殊太阳穴突地一跳,捏了捏眉心,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转身回到了屋中,站在案几前,弯腰用笔蘸了蘸砚台上的余墨,挽袖提起笔来,娟秀不失正经的,落字告诫了一句。
“不许再给我送东西。”
往信封里一塞,她便喊来小厮递去了洛川王府。
没多久,小厮打马回了来,急匆匆迈进院门,手上仍拿着一个信封。
兰殊还以为他是没见着人没送出去,却不料,是秦陌直接给她递来了回信。
兰殊一拆开,一副熟悉的清隽字迹扑面而来,字里行间,竟还有点像模像样的无辜。
“可你不是说,若记起什么,记得告诉你吗?”
兰殊忍不住咬了咬牙,直接回道:“我指得是你可恶的那部分,其他不用告诉我。”
小厮又策马而去,再回来,这回手上不止是信,还多了一份桂花糕。
她特意遣人去警告他,他竟还顺手让人给他跑起了腿。
秦陌留言道:“桂花糕也不吃了吗?”
兰殊闻着那清香的味道,心头摇晃了下,终是将油纸袋放在了桌上,落笔。
“铺子,糕点师名告诉我。”
兰殊心想,事已至此,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再卖这点儿关子,也没了什么意义。
她不认为他会不给回答。
但当小厮把信递回,她信手一拆,见字如面,目光不由僵滞了下。
“洛川王府,秦陌。”
兰殊一怔。
兰殊想得一点儿都没错,事已至此,哪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秦陌藏着掖着?
婚也离了,心也丢了,现在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
他又,还有什么好怕的。
兰殊心口猛地抽搐了下,不由轻拍起了案几,突然发觉,他根本就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凝着那赤.裸.裸堂而皇之写着他名字的信纸,一时间怀疑自己那天还是把话说的太含蓄了,她抬起笔,又蘸了蘸墨,恨不得给他回一篇长篇大论。
门口,赵桓晋忽而过了来,轻敲了敲门沿。
他原在书房办公,却总是听见外头策马勒马的长嘶高鸣。
出门一问,竟听到有两人明明都住在长安城,面不去见,来来回回折腾小厮递起书信的怪事。
赵桓晋好心道:“要不,我给你俩养只鸽子?”
兰殊:“”
第090章 第 90 章
“我不费你的小厮还不成?”
兰殊将手上的狼毫一掷, 严词拒绝养鸽子。
赵桓晋见她就扔了笔,轻啧了声,“怎么说两句就害臊了?”
他还没嫌弃她这来来回回的递情书, 吵他办公呢。
“你才害臊!”兰殊噎了好半晌,简直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想得是什么。
赵桓晋张了张嘴,还待开口。
兰殊一见他眼底戏谑的笑意, 就知道他肯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一壁打断反问他公务忙完了吗, 一壁把他赶回了前院的书房内。
刚迈出前院的拱门,只见门口的守卫捧着一个礼盒,再度朝着她躬身而来。
兰殊眉头的青筋一蹦,双靥不由露出了一点嗔怒之色,直接甩手道:“我不要,都给我退回去!”
那守卫呆了呆, 一时有些无措地垂目立在原地。
身后紧而响起了另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人未到声先至, 唇角噙着笑意,“这是嫌师兄的上门礼太轻了吗?”
兰殊一顿。
曲径蜿蜒处, 邵文祁随在管家身后, 分花拂柳走来, 只见兰殊怔在了原处, 脸上腾起的愠色尚未消散,似是刚刚动过了气,呈现出了另一副少见的倔色。
邵文祁几乎没有见过兰殊发恼, 和颜的神色微敛, 目中难免有了一丝惊诧。
兰殊总是时时保持着风轻云淡的模样,天生一副笑颜, 四平八稳的令人心安,却也隐隐少了些人间的烟火气。邵文祁好似没见过什么东西能拨动她的心弦,时常看她,就像看一副描在画上静置的美人图。
现下,却不知是谁令这副美人图生动了起来。
邵文祁一开始以为真是自己送的礼过轻,小心翼翼询问,兰殊连忙矢口否认。
邵文祁只好一面温言询问她何辜着恼,一面不由看向了此时离她最近的赵大相公。
赵桓晋显然看懂了他探究的眼色,看了兰殊一眼,负手叹笑道:“我可没这本事。”
话音甫落,他只同邵文祁微一点头,便转身朝着书房回了去。
邵文祁心中泛起了一丝疑惑,兰殊已经完全回过神,恢复了往常的和颜悦色,主动抬手将师兄往前院的会客厅引去。
“师兄特意过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兰殊领着他走到了前厅,吩咐银裳为他泡茶。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找你?”邵文祁一壁衔笑回答,一壁抬手礼貌叫停了银裳,将守卫捧着的礼盒拿到了桌上,主动打了开来,“我前阵子去巡视茶园,正好得了两挑子新产的毛尖,就想带过来给你一块尝尝。”
兰殊望着盒中那几叠茶饼,温婉地笑了笑,“就为了给我送茶?”
邵文祁见她眸光含满了不信,只好轻笑道:“主要过阵子崔家老太公大寿,我刚好得了邀帖,却不知送什么寿礼比较恰当,便过来找你取取经。”
兰殊的目光和润下来。
崔老太太待他姐弟几个虽不算好,但她的公公崔老太公,确实是他们幼年的救命恩人。
兰殊心中对他一直是怀有敬仰的,直言他年纪大了,也见惯了那些珍宝奇物,平日只待在佛堂静修,也没别的爱好,恰好喜欢喝茶。
邵文祁笑道正巧,便想着做一杯茶给她尝尝,看看够不够格拿去送礼。
兰殊见他诚心想她帮忙品茗,却之不恭,就让银裳把做茶的工具,都给他摆了过来。
邵文祁坐在了桌前一开始碾茶,兰殊便端来了一个紫花墩,安静地坐在了对面等待。
邵文祁目光觑向她恬静的样子,十分喜欢这等同她一起的闲暇时光。
做茶的过程中,邵文祁间或同她闲聊几句,漫谈中,询问到了端午盛宴。
盛宴刺杀之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关心兰殊的安危。
对于洛川王舍身相护的传闻,他从兰殊口中得到了确认,沉吟了良久,叹息了句“幸好有师叔在”。
这时,手上的茶汤刚好也成了色。
邵文祁唇角一勾,举杯端向了兰殊面前,有意请她品茗。
却只见她听完了他的感叹后,茂密的睫羽微微垂落,侧着半边脸,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这厢的动静,怔怔发起了呆。
邵文祁凝着她眉宇中心微微蹙起的折痕,不由回想到方才她在拱门前的那一副嗔色,其中暗含的生动烦恼模样,几乎如出一辙。
一声瓷杯触碰桌沿的清脆声响,打断了兰殊游走的思绪,她回过神,只见邵文祁和颜点了点面前的茶盏,希望她品茗一番。
兰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竖起拇指尖,赞不绝口。
邵文祁笑了笑,转而盯向了她,问道:“我听说崔老太公的寿宴,有一个十分特别的部分,便是家中未出阁的千金,都会在宴席上露面,还会比较才艺来给宾客解闷,博得太公展颜。”
崔老太公年近古稀,退隐前官至一品,一生忠君爱国,威望极高。
每逢他的寿诞,崔府高朋满堂。
满院子都是皇戚贵胄,这等席面,最适宜叫待字闺中的女儿们出来亮相,借着契机,争相显露自己的容色与才艺,俘获世家贵族子弟的芳心。
兰殊当年就是在老太公六十岁的寿诞上崭露头角,封为了崔氏第一美人。
这会儿一听邵文祁过来打听,忍不住调笑道:“师兄也有意过去相看一下我们崔家的姑娘?”
邵文祁先是笑而不语,随而问道:“你会去吗?”
在邵文祁眼中,她也是崔府未出阁的姑娘。
兰殊却蹙眉笑道:“那都是小姑娘们的比拼,我去瞎凑什么热闹?”
邵文祁听出了她话语中对于自己的一抹嘲讽,不予认可道:“你也还是个小姑娘,切莫妄自菲薄。”
兰殊睁大双目,愣怔看了他一会,吃吃笑了起来,“也就师兄你还这么认为了。”
邵文祁道:“所以,你会去吗?”
兰殊笑够了之后,神色正经了些,“太公寿诞,我自然要送上一份孝心的。”
继而,她想起前两日崔家三房的灵妹妹,梨花带雨地特意过来寻了她一趟,顿了顿,“但我应该会待在后院,不会去前厅。所以,可能没办法帮师兄物色哪一个姑娘好了。”
“又打趣我?”
邵文祁不经拿起旁边的折扇,轻敲了下她的脑袋,望着她眼底促狭的笑意,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想去看别的姑娘——
又过了几日。
今儿个一大清晨,秦陌站在朝臣的列队前面,便一直顶着一副稍有沉重的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北方又来了重兵压境。
那一副发寒的威压萦绕,引得他周边几位大臣的体感直降了好几个度,朝议的声音,都不由低了三两分。
好容易挨到了下朝,秦陌正准备迈出金銮殿的台阶,李乾喊停了他的脚步。
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秦陌一路都没怎么仔细听李乾说话,垂着眸眼,紧皱的眉心里,想得都是这些天,兰殊把他所有的礼物,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秦陌只好跟着赵桓晋回家蹭饭,寻机见一见人儿,可她一直待在闺房里面不出来。
就这么不想见他,他是会吃人吗?
御书房内,秦陌的眉间郁郁,一直低头沉思,连李乾走到他面前,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回过神来。
紧接着,他的眉头就被陛下用邀帖,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
李乾见他三魂不见六魄,索性把帖子贴到了他的脸上,“这个,姑母叫你去一趟。”
秦陌回神,拿过来瞧。
“崔家有场大宴,会有许多京城适婚的闺秀前去参席,你那偌大的王府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我推荐的你看不上,那就赶紧自己去看一看,有没有哪个顺眼的。”
秦陌眉头的青筋不由一跳,不情不愿道:“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的不是邀请章肃长公主吗?”
那还不是因为这类具有相亲性质的宴席,一向还没进王府大门,就被他以各种公务繁忙拒之门外了。
李乾道:“姑母说你是她儿子,你替她去正合适。”
秦陌忽而发觉长公主越来越精明了,最近还使出了一个对付他不听话的新方法。
她自个逐渐变成了一副越年长越慈母的模样,什么也不再迫他,有什么难听话,都让李乾同他说。
李乾开口,跟口谕有差别吗。
再平易近人,也是威逼。
李乾和颜道:“便当是哄她高兴一下,你就去凑个热闹?毕竟秦家就你一个独苗,你都二十三了”
秦陌看向他,神色尚且有君臣本分的谦卑恭敬,眼神里尽是,二十三,怎么了?
李乾笑了笑,拍向他的肩膀,“年轻气盛,正是适宜风花雪月的年纪。”
秦陌唇角抽了抽,紧而,乜了眼他落在他肩头的手,微蹙眉宇,以假乱真地轻嘶了声。
李乾一下松开了手,眉眼紧张起来,“肩上的伤还没好?”
秦陌面露难色地嗯了声,随而,抬手把邀帖放回到了案桌上。
“这宴席的下半场是马球会,臣伤势未好,怕是去不了了。”
而不待李乾再张口,秦陌以手轻捂上肩膀,托辞伤势疑似崩开,转身便说自己要去一趟太医院,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乾从来就没发现他这么脆过,望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不由长叹了口气。
秦陌一迈出御书房,就朝着白石阶下走去。
远远只见一位眉清目秀的绿衣郎,正从翰林院的方向,抱着一摞公文走来。
崔启已经上任入职,进了翰林院。
以往的探花郎都需安排外任三年,而后视况调回京城。但崔启的姐夫是赵大相公,秦陌又一向照顾他,李乾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卖一卖这两人的面子。
崔启听赵桓晋说过他私下恳求陛下不要调他离京,秦陌在一旁帮忙说了不少话。
这会迎面遇上,他一停下,便同秦陌作揖致谢起来。
兰殊在外的那三年,崔启作为新秀的举人,秦陌照拂过他不少,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只是找不着机会报答。
往常崔启说请他吃饭,秦陌都是心领神受,不料这一次,崔启说后日他休沐,想请他去吃月华楼最新出品的水席,秦陌痛快地一口应了下来。
只是接下来,他沉吟片刻,道:“但就我俩吃饭,感觉总是有些冷清,你我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不如,叫上你二姐姐一起过来?”
崔启先是愉悦他的应邀,而后,眉宇间露出了难色,“可后日二姐姐她要代表我们家去崔府参宴,怕是没有空来。”
话音甫落,只见秦陌转身朝白石阶上走去。
崔启讷然了会,在他身后喊道:“王爷?”
秦陌头也未回,“我回去拿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