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对准虞斯就捅!
石激千浪,焦侃云和虞斯同时起身,一瞬的慌乱过后,明白此刻冷静方为上策,便异口同声,“说清楚!”
阿离尽量镇定,猛地灌下一大口茶,将事情经过逐一叙来,“就在刚才,绝杀道的刺客们现身,他们似有指定路线,行进途经各大司府衙门,挽弓射箭,却不杀人,现下各司府都收到了一支刻有红字的长箭。
这般作乱后又如游鱼四散,所经之处,自是惊动了我们安排在樊京的弟兄们。弟兄们相继追出去,最后在寿王府相会,数百人打了起来,属下隐约察觉此事是冲着思晏小姐来的,便十分警惕,轻易不敢挪用一直留守在府中的兵卫,打算严防死守。可是……”
他一顿,将最为古怪之处说来,“可是那些刺客像是一早就知道思晏小姐的位置所在,并不往小姐的西苑去,反而往东苑拼杀,我们人多,他们竟也不遑多让,我心想,这哪里是刺客?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在焦侃云和虞斯警示的目光中,他将“军卫”二字吞了回去。
接着说道:“当我再进思晏小姐的房中,想要将她转移时,已经探不到人影了!那扇门虽被打得时开时关,但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我都不晓得黑衣人如何将她劫走的!王妃出来时,见到满院的黑衣人缠斗厮杀,直接晕了过去,拖得我寸步难行,我只好先将她安顿好,才脱身回来禀报。”
焦侃云长叹了一口气,摁住皱起的眉心狠揉,“她不是被劫走的,她是换了一早准备好的夜行服,趁那道门被黑衣人打得开合之间,混进刺客之中,自己逃的。”
根据风来递过来的情报,思晏在戏班多年,很有些骗得到人的花架子,连虞斯都夸她长枪舞弄得不错,想来靠着飞檐走壁的戏班基本功,要趁这等大乱出逃,机会不是没有。
重要的是,这个机会,是宫里那位一手创造。看来她和虞斯合谋共创的说辞,还是没有瞒过圣上,圣上选择了不顾思晏的死活,要她离开寿王府和忠勇营的庇翼,去当饵子。
是为了太子吗?不是,或许也有。但更多的,是天家威严不可侵犯,他急不可耐,要立即把近日这批潜入樊京的绝杀道缉拿,他不允许有人在皇城脚下挑衅他的权威,一次又一次。更不允许,失去这个出兵剿匪的借口之一。
寿王府想必是领了陛下的旨意,与这批装作绝杀道的军卫里应外合,放思晏离去,王妃拖得阿离无法抽身去追,亦无法迅速回来禀报,现在木已成舟,真正的杀手便要出没了。
军卫即可立即卸掉刺客伪装,又有被一箭惊动的各司府官兵倾力出动,相当于整个樊京一同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如今这张网只须暗中跟随思晏,静待反扑时机。
“侯爷,现在怎么办?”阿离自责得双目通红,毕竟年轻气盛,心力不足。
焦侃云看得心生怜悯,轻声安抚他道:“你家侯爷备有后手,虽不是十分把握,但至少有所准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思晏要逃,无非就是冲着北城门去,杀手要追,无非也是猜中她的行路方向,想来忠勇侯一早就从陛下手中拿到了北城卫调动令牌,只等城中掀起轩然大波,北城卫立即封城,自北而下,与追兵呈合围之势,将思晏和杀手一块包夹,此刻若是你们抄近道直往北城门,兴许能救下思晏。”
阿离一惊,“真的吗侯爷?怎连我都不晓得?”
虞斯调转视线看向焦侃云,只一眼,便收回,“刻不容缓,随我出兵。”
“带我一起。”焦侃云立即拽住他的衣角,“必要时,我有七成把握从军卫手中抢下思晏。”
虞斯反手将她手腕一拉,抱到窗边,吹响口哨,而后毫不犹豫地从三楼飞身而下,“走。”
那口哨一响,隐雾中一匹黝黑的汗血宝马甩蹄奔来,堪堪落在两人身下。虞斯甚至无须打马,胯.下驰骋之物便如黑箭般梭了出去,焦侃云被风扬起的发丝挂在了虞斯的唇边,他垂眸看了一眼焦侃云,提醒道:“它叫黑鱼,快如闪电,你要坐稳了。”
焦侃云坐在他身前,感受到属于黑鱼的速度,察觉出这不过是黑鱼的起步,遂目不转睛地阔视前方,微微俯身,拽紧缰绳,低声道:“侯爷,你才要坐稳了。”话落,猛夹了一下马肚,黑鱼兴奋至极,撒欢一般倏地冲了出去,险些将毫无准备的虞斯都给掀翻!
虞斯控住身形,怔然低头,木讷地看向怀中的女子。狂风乱吹她的发,额间晶莹的汗珠弹晃蹦跳,教人满目缭乱,他的鼻尖盈满冰山香海,清夜之中,她方才的声音这才随着气息乱如芥子,窜进他耳中,教他头皮发麻,刺激异常:
她说的是——“侯爷,你才要坐稳了!”
心脏,在灼热的胸腔中,剧烈跳动。
是慌的吧?她突然骑得这么快,吓了他一跳!
虞斯夺回缰绳,既然她不怕,那就更好办了,有意驾驭提速,“黑鱼!拿出最快的速度!”而后一言不发地抿紧唇线,紧盯前方,时间紧迫,狂奔为上。
如二人所料,北城卫拦截得当,数十余名刺客一路跟着思晏,尽数被截断去路,身后大批官府追兵跟上,匿身于黑夜中的军卫也在高处现身,刺客已如瓮中之鳖。
冷光高架起,乱箭俯射待发,楼思晏正处于漩涡中心,身后无数道刺客人影呈扇形背身排开,手执不同武器,最为惹眼的,莫过于为首者环在腕上,随时可朝思晏发去的链钩龙爪。
勒马赶到,黑鱼的嘶叫声登时响彻云霄,焦侃云一眼看见,思晏骑下的驰骋之物亦是汗血宝马,也许和黑鱼同源,听见黑鱼的嘶叫声后立即附和,虞斯说那匹马名为红雨,亦是宝座,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思晏跑得比刺客快许多。
军卫首领是陛下心腹校尉,方才冷眼瞧着,便要开口发箭。
陡然见虞斯带着焦侃云一道闯入漩涡,才慌忙按住弓箭手。
此时,身穿黑衣、高束马尾的楼思晏骑着马,原地盘旋。
她已被包围,今天是逃不出去了,要么死在刺客手上,要么死在乱箭之下,在场人数之众,没有一个人在意她漠归女的生死,除了……她略抬眸,看向蹙眉凝视自己的焦侃云和虞斯。
自己实在是对不起他们一番苦心,但她有必须回北域的理由,若是回不去,必会牵连虞斯和焦侃云,还不如死了。
“思晏!过来!”虞斯沉声喊她,抬手示意所有兵卫莫动,“我在这里,没人敢伤你!”
焦侃云左右环顾,心提到了嗓子眼,几名刺客带着链钩龙爪,就是为了抓住一线机会,这群死士被包围没有立刻自尽,便是为伺机而动一击必杀楼思晏,待任务完成,哪怕乱箭穿心,死则死矣。他们肯等着,是怕龙爪一探,既没有杀掉楼思晏,自己也被活捉。
若是思晏走过来,她不敢想象,身后龙爪飞探,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势力扑围,她的情况会有多危机。
但她若是不走过来,兵卫也不会给太多时间,一拥而上,乱箭射发,更没有谁会顾得她的生死。
最难的是,思晏宁愿死,也不会主动过来。
若要破局,只能由她和虞斯来拉开思晏和刺客之间的距离,要以一瞬之速,一瞬……
“焦侃云。”虞斯在她耳畔轻声唤了一句。
焦侃云便攥紧了缰绳,“嗯,我来。”
气氛僵持不下,二人静待时机,各方首领的耐心却告罄,北城卫与官兵起了先手,将要落下手掌发令的电光火石之间,刺客的龙爪朝着思晏飞探而出,虞斯耳梢一动,不远处刚好传来阿离带兵奔来的声音。
焦侃云咬紧牙关,聚精会神,冲着楼思晏,猛一打马,“驾——!”同一时间,虞斯飞身朝思晏的方向掠跃。
阿离飞驰而来,准确无误地把武器丢到了虞斯身侧,“侯爷!接剑!”
挽在手中,一把揽过所有钩链下劈!布满倒刺的龙爪顷刻刮花了虞斯的手臂,鲜血飞溅,他却毫不在乎。
几乎算得是没有一丝一厘的偏差,时间刚好,焦侃云已冲到楼思晏面前,一把拽住她,死死攥着不放手,黑鱼的速度奇快,携着两人冲了出去。若是不想她被拽掉胳膊,楼思晏只能跃身随她到黑鱼骑上!
没有来得及反应的选择,让焦侃云的计谋得逞,携着楼思晏驾马冲出重围,留下红雨,虞斯翻身骑上,立即打马突围,发号施令,“上!活捉!”
话音落下,北城卫和官差一拥而上,高处军卫神射手破空之箭射落刺客手中武器,随后把把冷箭都朝着几人的膝弯与手臂钉去,忠勇营军差左右配合,将数十人活捉拿下。
三人两骑头也不回地疾奔,欲离开是非之地,站于高处纵观全局的校尉却早已料到,带着军差截断去路。
校尉手执长刀,“侯爷,此女与太子案关系密切,你周旋多日,尚未查出其中首尾,怕是手段不够猛烈,陛下欲助你一臂之力,望你把人交出来,莫要让本将为难。”
手段不够猛烈,意思就是陛下要施以极刑,逼迫思晏想起线索了。
虞斯骑着红雨向前几步,挡在前面,“此案由本侯主审,一切自有安排,没有看见圣旨,本侯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倘若今日教你带走了人,背着本侯就将其杀掉,摧毁线索,将来圣上问起,你却推诿扯皮,说并未让本侯交过人,本侯没有人证物证,岂不百口莫辩?”
校尉一噎,此事确是陛下口谕隐秘吩咐,不敢宣扬,也确实没有圣旨下发,但任谁都能想到,假传圣意是死罪,他带着大队人马拦截,传的必是圣上金口玉言的真话。虞斯这分明是在耍无赖!
“本将奉命缉拿刺客,今日一局,侯爷看得见,北城卫看得见,各司府官差都看得见!所获皆交由侯爷处置,没有半分不妥。那数十名刺客当然会全数送入刑部大牢由侯爷审问,此女自然也要入狱盘审,怎可区别对待?”校尉摆出请客的手势,“若是侯爷不信,即刻随本将入宫面圣就是!”
虞斯挑眉,“将军好大的胆子,本侯如今衣冠不整,血污遍身,你为达目的,不顾圣上尊目,还想教本侯随意冲撞,更不要说这个时辰,陛下恐怕早已入睡,近期绝杀道已教陛下吃尽心力,你,敢去扰吗?”
校尉咬着后槽牙,天呐!没人跟他说虞斯是军痞啊!什么狗屁理由!他一心想着完成任务,隐隐生了怒怨,“狱中刑审和私下盘问不过是皮肉之苦的区别!侯爷如此护着身后女子,莫不是除了留作审问之用,还别有私心?”
似是一下戳中了虞斯的心事,他默然,却并不退让,楼思晏略抬眸看了他一眼,垂眸轻叹了口气,气息已有颤声。
僵持难下时,焦侃云翻身下马,朝校尉一拜,“下官却有一言,还请将军一听。”
校尉微眯了眯眸,“难道小焦大人也要忤逆圣上保她?”
焦侃云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并非忤逆,反而是遵循圣意,且想救将军一命。”
校尉一怔,“这是何意?”
焦侃云不疾不徐地道:“下官把话摊开来说,陛下想要思晏入狱,以刑罚审讯,逼她忆起与太子案有关的线索,可今日之局,若是没有侯爷来救,你们并不会管顾她的死活,可见陛下也没有那么在意这条线索,对否?”
“放肆!”校尉大喝,“你怎敢如此揣测圣意?!”
焦侃云摇头,“若是此时不揣测清楚圣意,将军的性命难保。看,下官这样说,将军也觉得可笑,那圣上若是听到有人说他不在意太子案的线索,会不会觉得可笑呢?想必不仅会觉得可笑,还会要了说者性命。”
校尉细细斟酌片刻,“小焦大人究竟什么意思?还请直言。”
焦侃云这才接着说道:“陛下秘而不宣,没有圣旨,仅作口谕,便是留有余地。试想,今日将军若是顺利把思晏带走,关押入狱,北城卫与各司府都看在眼底,那么来日,她被刑罚折磨,寻到线索还好说,寻不到线索,是谁的过错?当然是接了这个烫手山芋的您的过错。
“同理,若是她被折磨致死,或是不堪刑苦,设法自尽,线索断了,究竟又是谁的过错?难道会是陛下的过错吗?当然还是将军你的过错。因为无论如何,陛下都一定要所有人都觉得他‘十分在意’太子案的线索。
“退一万步来说,将军还是想接这个烫手山芋,那么可想得清楚,今日在宫中时,为何陛下要对忠勇侯说,一切听从他的安排布局?为何转瞬又亲自布局,让将军你来截阻忠勇侯?当然是因为,陛下很想要这个线索活着,但是又等不及,于是借你,向忠勇侯施压。
“下官想,比起刑罚逼迫,心术更为有用。将军带走她,无非就是刑罚逼迫,还不敢用力过猛,唯恐此女承受不住,线索尽断。可若是忠勇侯带走她,被此番施压过一遭的忠勇侯,当然会比将军你还急,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揭开线索。将军掂量一番,陛下希望看到什么结果?”
校尉被说动几分,一时有些怔然,“可是,我奉命前来……”
焦侃云淡笑道:“校尉已费尽唇舌,与忠勇侯起了冲突,军卫与忠勇营两番较量,不敌侯爷北阖杀敌之人勇猛,看来是忠勇侯过于刚直,认了死脑筋,非要看到圣旨才肯罢休,将军无法,只好回宫先禀明圣上,询问圣意,而后请旨。下官将一切看在眼底,可作人证。”
虞斯趁势说道:“校尉不敢在皇城厮杀太过,惊扰百姓,但本侯一根筋,倾尽全力与校尉较量,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如此,校尉才转过弯来,略思忖须臾,朝虞斯和焦侃云颔首致意,抬了抬手指示意手下,“我们走。”
军卫尽数撤去,焦侃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编瞎话不容易,编得教人信服更不容易,编得教圣上知道后会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更是难上加难。她回过身,看向楼思晏,伸出手,笑道:“搭一把吧,我刚才又救了你的命。”
“焦姑娘,很抱歉。”楼思晏伸手,将她拉上马,轻声道:“让你为我涉险。”
话外之音,是谢谢。
焦侃云偏头挑眉一笑,“不客气。”
一夜冗战,天边青梭穿行,云翳渐散。
焦侃云打马红雨,与虞斯的黑鱼并行,“马上要天亮了,侯爷下一步什么打算?”
虞斯侧眸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帝王之压迫在眉睫,但思晏恐怕一时半会依旧想不起来什么有用的东西;我没有拿到澈园的罪证,又烧了楼庭柘的帐楼,打草惊蛇,再要深入调查也十分为难;绝杀道刺客虽被活捉,却净是些死士,嘴严得很,要审讯出有用的东西更是不易。”焦侃云微叹,只觉万般死路,最后竟轻笑了声:
“事已至此……”
虞斯目露笑意,“先吃饭吧。①”
没错。焦侃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从入宫到现在,无一事不是令人汗流浃背,命悬一线,五脏庙待祭,犒劳也好,补充体力也罢,她认真想了下樊京城内茶点一绝的酒楼。
“还是回金玉堂吧,那里的甜品茶点,都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的。”语毕,焦侃云又侧目悠悠地说道:“最重要的是,侯爷的伤势,须得先止血,金玉堂方便。”
虞斯心念一动,垂眸时侧颊微红。怎么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作甚?求和?他可不会因为一句关心,就把她写那破话本的帐一笔勾销了。
不过……再怎么说,她方才帮忙救了思晏,应该可以勾销一点,大不了等她在面前写下册的时候,语气稍微温柔一些好了,或是,穿得俊朗得体一些,教她赏心悦目,画得顺畅些,如此自己的名誉也可以挽回许多。
焦侃云却想得很简单,趁他病,要他命。回金玉堂,听到昨夜风声的风来必会携着武器找来,时机正好,是时候上场亮一手了。
“你的骑术是谁教的?”虞斯忽然开口,一贯清朗的声线,似乎比之前更为温柔和煦,且夹着十分刻意的字正腔圆。
十分做作。一直隐忍不发的楼思晏将虞斯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微微摇了摇头。诚然,她完全看得透虞斯和在北域时的区别,可这样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是求不到像焦姑娘这般聪慧的女子的,更不要说自己还附加了许多污名在他身上。
焦侃云沉眸,许久后才轻声回道:“是阿玉教的。他师承大辛朝骑术最好的将军。”
虞斯一愣,“抱歉。”
“无碍。”焦侃云夹紧马腹,迅速打马驰骋,“思晏,你的骑术又是谁教的?”
楼思晏指了指虞斯,“在北域的时候。”
倒是很稀奇,虞斯对待看中的“猎物”都这么有耐心?既教骑术,又教武功,赠送汗血宝马,安排高门身份。这哪里像是戏玩女子,分明另有隐情。
但思晏之前透露出的面貌是十分惧怕虞斯的,方才被合围,更是宁死不动,如今观两人之间气氛,却好似没有这份畏惧的微妙。
只能隐约察觉,楼思晏并不想和虞斯说话,虞斯也尽量不和她交谈。
其中有什么隐情?又会否与阿玉有关?焦侃云必须知道。
待几人回到金玉堂时,天边翻起鱼肚白,时已大亮。
意料之内,风来抱着剑等候在堂外,焦侃云一眼看见他,翻身下马,微微挑眉,给了个指示。风来领悟,一言不发地跟在几人身后,待入了金玉堂,焦侃云将门一关,他便二话不说,拔出长剑,对准虞斯就捅。
“侯爷!请赐教!”
耳风晃动,虽猝不及防,但虞斯反应迅疾,回身抬手一挡,赤手空拳,偏头躲剑,堪堪接下他的臂腕,“你作甚?疯了?”
风来并不回答,招招毙命一般,起手再砍。
虞斯不愿和他动手,频频避招,“焦侃云?焦侃云!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趁着驻守金玉堂的忠勇营兵差都去押送刺客,尚未归来之际做一些小人之事了。焦侃云浅笑道:“我也想知道,风来这是何意?听说思晏小姐也随你学了一些武艺,思晏,你要插手去帮侯爷的忙吗?”
楼思晏抱着虞斯的剑,大摇其头,满眼都是可怜见的。
焦侃云笑道:“想来侯爷与思晏不睦已久,如此危机时刻,思晏竟然不愿出手相助。”
虞斯一边与风来过招,一边听她说话,心难两用,此刻也只能两用了,“你果真要逼我出手?我怕你焦侃云日后少一个忠仆!”
“是吗?那就试试吧,风来的武功再怎么说,在樊京也是数得上名号的。”焦侃云倚桌,狭眸一笑,“不过,我真是十分好奇,侯爷在官场上也如私下这般,树敌颇多吗?思晏一个,校尉一个,二殿下一个,如我所见,侯爷处处不饶人,狂妄之态教人生厌,风来不过是与你相处了几月,竟也作出这般催命之事来,想来侯爷在官场上,确实没有朋友吧?”
话落,虞斯旋身飞上梁,蹲身,一手撑着梁木,一手耷在膝上,看起来随性从容,眼神却警惕着下方起势欲来的风来,有些好笑地对焦侃云道:“你,在套我话?一心二用,确实很难,但是——
“焦侃云,我是虞斯。”
第32章 银绯。
焦侃云毫不在意被窥破意图,她早知虞斯之智,可她玩的就是阳谋,料定以虞斯的性子,必会顺她的意,索性双手十指交错轻巧地扳了扳,“那就请一向狂妄自负的侯爷,一心两用给下官见识一番吧。”
她问的什么?在官场有无好友?虞斯脑中思绪方捋,尚未开口回答,“管你是谁!看剑!”风来大喝一声,纵身跃起,当头一剑劈下来,横梁留下碗大个豁口。
他探身闪开,只等风来转眼,倏忽之间出现在风来的身后,不等其反应,迅速抬腿将人踹下梁,肉眼可见的劲风刮破空浪,细微的晃声弹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好力道!
好速度!
“本侯回京不过数月,身兼要职,主审重案,哪来时机结交狐朋狗友!你说的那些人,得罪便得罪了!”
虞斯再度轻盈地落在梁上,依旧单手耷膝,觑了焦侃云一眼,见她正为自己方才的回击惊讶满目,登时自得地一哂,耳廓浮红,转眸睨回风来,“还要来?我怕小焦大人还没问出个子丑寅卯,你就被我揍得爬不起来了!”
楼思晏险些笑出声。饶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怎么一股子装模作样的味道,姿态还给端起来了。
风来翻空腾身,借势化劲,以剑划地稳落,抬眼,一双鹰隼似的招子里蓄满兴奋,片刻不歇地挽花挥剑,再起,依旧是冲命门而去的杀招,“侯爷,方才这一脚,未免也太轻了吧!这个力道想把我打趴下还不够格!难道这就是北阖战神十成的力了?贻笑大方!不过如此!”
“什么?不过是三成的力罢了!”虞斯挑眉一笑,为了动摇他的意志,焦侃云连这般睁眼说瞎话的激将法都用上了,“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场心术博弈啊,看来,我须得认真了。”
风来劲瘦的腰旋如裙裾,手中长剑转如铰刀,虞斯耳听八方,眼风横扫,电光火石间瞰观其纰漏之处,耳畔却又传来焦侃云迫势的声音:
“身兼要职,往来公务必有同僚与侯爷同出同入,一来二去,饶是块石头也能被焐热几分;主审重案,必有心亏者奉承巴结,或是为了功勋前程,挤破了头也要为侯爷鞍前马后之人。
“更莫说,若是此案经办人手不足,一时誊挪出个空位,便有数人趋之若鹜,侯爷怎么知道,其中不会有隐秘的关系网络连缀?一旦有关系网连缀而成,侯爷怕是结党而不自知了。”
风来和虞斯两人做的皆是拼死拼命的行当,动起手来没有一丝赘余之势,剥开了所有花架子,依旧赏心悦目。
旋剑而来时,虞斯滑步闪身,风来毫不迟疑地追击,“侯爷只会躲吗?!”
焦侃云乘势逼问:“侯爷怎么不回答下官的问话?一心二用不是很容易吗?”
“全无道理!一来本侯从不与不相熟的同僚同进同出,二来,此案自本侯接手开始,动用的便都是忠勇营亲信,若非要说有来蹭功挂职的人手,那便唯有小焦大人安插在本侯这里的风来了!”
退至楼间,虞斯候到时间,一把挽住栏杆,单手折断一截长杆,便充作武器,凌空一翻,两步攀上二楼,刺杆挑人,再由双手彼此相接反搏挽花,刮乱剑势。
这下风来才明白他屡屡躲闪之意,竟教他凭空生出武器来,那长杆在他手中一时坚若磐石一般,剑招被频频弹开,他只好退步闪身,还不忘大嘲,“恐怕侯爷还需要再多用几分力啊!只用三成力,倒叫属下有余力逼你拿出了武器?!”
楼思晏看出端倪,提醒道:“若教他有一杆在手,风来会输得很惨。”怕她不信,又看着她的眼睛强调了一遍,“很、惨。”
焦侃云一惊,片刻后神色自若,“风来,先碎了他手中长杆!”
风来闻言,将巧劲蓄于剑上,陡然飞檐走壁冲向三楼,找寻破绽,准备从旁刺入,戳碎长杆。
焦侃云顺势为他制造破绽,“的确,下官放风来在侯爷身边挂职,一是为监视侯爷查办是否公允,二是为他谋一份差事功绩,三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协助侯爷办案。可侯爷似乎只看到第二点,竟全然不管下官的苦心。下官掏心掏肺,仍旧换不来侯爷的坦诚相对!侯爷到底还是对下官隐瞒了不少,不是吗?”
虞斯一时有些晃神,风来逼得厉害,教他无法顷刻想明白,伺机喘息的档口,才疑惑地问道:“你是说,我对你隐瞒太子案线索,且办案有失公允?!”
风来一道剑意兜头砍下来,“侯爷,可别分心啊!”连着桌椅一起在地上立刻炸开一道沟壑,虞斯被龙爪钩破的手臂一时脱力,手中的长杆应声而碎,人却避闪极快,又听风来笑喝,“侯爷!木杆对长剑,无异于以卵击石,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现下,我让你几个弹指的时间,你大可以回房拿出你最趁手的兵器来!”
“让我?”虞斯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还是第一个如此嚣张,说要让本侯的人!今日不把你揍得跪地求饶!本侯不姓虞!”
“十分期待。”不只是为了焦侃云,也不只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自己,风来很想、很想,逼虞斯使出全力,哪怕自己吃他一顿揍也好!他想看看站在顶峰的人。
焦侃云接着盘说,“其一,思晏小姐的身世,侯爷分明一清二楚,却从未向下官提起,下官却对侯爷明说过太子与思晏小姐之间的牵扯,明知思晏是关键线索,侯爷偏要向下官隐瞒情报是为哪般?
“其二,思晏小姐惧怕侯爷,被下官戳穿是太子要找的神秘女子后,并不愿将所知之事告诉侯爷,反要借下官之口转达,想来这便是侯爷久久无法破获线索的关键。
“如今陛下插手,局势大不一样,侯爷还要一意孤行,不愿与思晏小姐讲和吗?那么还请侯爷告知,为何要隐瞒你们二人相识却不睦之事?又为何迟迟不愿讲和,推进线索?
“还是说,”她忽然回头看向楼思晏,“从一开始,你们饶是关系不洽,也一齐串通好了,要将某件事隐瞒到底?而思晏小姐,你也一直在利用我要救你的心思?”
楼思晏被她这一回身的审视惊到,面露出几分慌张,被她窥了去,便见她再转眸时胸有成竹,像是已有了答案。
那方听到此处的虞斯眉心紧蹙,就这一失神的功夫,风来险些命中他的肩膀。
他自沟壑起跃降落,不停与风来调换位置,利用轻功闪身,耐心极好地周旋等候,直到风来终于辨认不清方位,流露一刹的破绽,便毫不犹豫地朝他的后背踹上去,“我有我的苦衷,并非刻意隐瞒,只因这两点与本案无关!”
话落,意识到自己终究是被分神了,承认了她所说的“有所隐瞒”与“相识不睦”。眼风忍不住扫到焦侃云,后者偏头,朝他挑眉一笑,甚是得意。
他呵一声,心悸如蜻蜓点水,荷尖轻颤。虞斯的喉结一滑,窒息了一瞬,紧接着,深凝视着风来,轻晃了下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速战速决吧,我还没吃早饭,不想玩了。”便是认输。
焦侃云却乘胜追击:
“其三,侯爷虽然将查到的其他情报,譬如二皇子与绝杀道之间的联系,都借风来之口告知了下官,但是如侯爷所言,风来不过是挂职帮手,忠勇营众才是侯爷的亲信,侯爷没有主动邀下官共推过进程,也没有教心腹来传过密信,下官却是让唯一的亲信传达了下官能想到的所有线索。怎算公平?”
“侯爷,你说是不是?”
她问得既准确,又迅疾,层层递进,催促着虞斯分心作答。她要观察他的神色,等着分析他语句中的漏洞,捡拾起最为有用的线索。
虞斯逐渐招招致命,却分过心饶有兴致地回道:“是。”
焦侃云等了一会,没有下文。是?何意?
局势却急转而下,她见虞斯眉宇间生出的不是心虚,反而是一些教她看不懂的羞涩意动。
一瞬后,他肃容,抬腿掀翻了风来,扼住他的手腕,和剑一起抵死在喉咙,整个人向前探身倾倒,单膝跪地一撞,一掌就将风来压制,没有给他任何反扑之机,连发几招,拳拳到肉,而后用额抵住风来,“你可是每次都……真要杀我来的!”
手向下陷力,又是一撞!忽然仰头,侧目睨向焦侃云,恰是时,一道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他张口勾唇。
好会撞,虞斯对致命位置和力道的把控可谓精准,只这两下,就教风来起不了身。她目露震惊,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容呆滞地望着两人——风来吐血了,一大口。
见血了,虞斯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起身,颔首,用一根手指抹去嘴角的血,双目通红,眉眼尾迹的一抹绵长的红意,像魅惑的姹妖般,却极为克制地放缓语调,“还来吗?还说吗?我热身可是结束了啊。”微摊手抬了两根手指,偏头示意自己完好无损。
焦侃云微微蹙眉,生了几分担忧。他赤手空拳,竟把一个手执长剑的高手,揍到吐血?不能再来了,“风来,住手吧。”
无疑,她的揣测带的质问居多,且前两条都事关思晏,许是已教虞斯心烦意乱,风来又毫不停歇地在以言语激怒虞斯,所以此刻虞斯处处下了狠手。
“还不拿武器吗?”风来却抹了嘴角的血,颤身站起,笑意丛生,焦侃云担忧,他却不担忧,交手酣畅,伤也无妨,他今天一定要看虞斯的武器!“侯爷……就这点能耐?只能将我打个半死?我怎的还有力气站起来?侯爷有些焦躁了啊。”
“风来!”焦侃云沉声,“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为了过招,也不必如此激进。”她本以为两人差距不大,风来想要酣战,她自然成全他,可如今看来,虞斯的武功不仅比他高强许多,还会……见血兴奋,杀红了眼。
“打个半死还不够?我看你是真要疯来?实则,你的激将法,对我并不管用。”虞斯抬起那只被龙爪钩伤的胳膊,随意地扭了扭,笑道:“我不用武器,你照样是手下败将,还服不服了?”
“呵!”风来却置若罔闻,“手下败将?败给你这个只会闯入女宅窃玉偷香的淫.邪浪.荡之人是我的耻辱!更何况,你连武器都不拿,我不服!”
方才的自信从容顷刻消失殆尽,虞斯咬牙怒目,“什么?窃玉偷香,淫.邪浪.荡,又是你主子教的好辞!为了逼本侯分心,研究了不少时辰吧!若不是本侯的银绯留在了北阖!你今天走出这道门时身上至少八十个窟窿!”
银绯!焦侃云一怔,转头看向楼思晏,后者仿若刚想起这茬,平静地说,“银绯确实救过我。”她两臂一展,比划了一下长度,臂展不够,又收手,一本正经地说,“是一杆很长很长的银枪。但你真的很像……他说的。”
焦侃云眼眸一狭,气笑了。好个楼思晏!果真拿出了当初急死寿王妃的架势!她居然被楼思晏以这样的说辞给耍了?
结合方才楼思晏所说,虞斯若是有一杆在手,便所向披靡。可见他最擅长的武器,就是长枪。那也即是说……忠勇侯四处宣扬的“我有一宝,所向披靡,被留在了北阖”,说的,就是名为银绯的长枪。
他既没有把她焦侃云当作替身,也没有始乱终弃。虽有在北阖军帐与他同进同出的女子,但想来应该是有好好安顿的?
风来是半点局势不会看,仍在喋喋不休地挑惹,“侯爷没有了银枪,就不能将敌手捅出窟窿?我看侯爷还有一张嘴、一双手,倒是能压制女子,行禽.兽之事!”
虞斯却不再与他这个重伤之人纠葛,大步走到焦侃云面前,“不是闲情话本吗?他如今深信不疑!可见你的所作所为将我抹黑到了何种地步!”
“什么抹黑?侯爷只是暂且少了一二罪状罢了……”但焦侃云现在可惹不起杀红眼的他,轻咳了一声,看看四周,恰见金老板终于逮到时机从后院钻出,看见大堂一片狼藉,眼前一黑,两腿一伸就要翻厥过去,被三个小厮硬生生接住了。
按她和金老板的交情,以及这些年自己给他赚的钱,算她的账上绰绰有余,但架是两个人打的,虞斯这大贪官若是分毫不拔,岂不叫人气恼到睡不着?
焦侃云两指朝虞斯的方向一拨,轻飘飘道:“一应损失都算在忠勇侯的账上。”
“哈?”虞斯两手撑住桌边,把她围堵在圈里,气极反笑,“你再说一遍,算谁的帐上?”
他的脸上血水密滴飞划连钩成线,红与白相互映衬,墨瞳盈盈如蓄满清泉的潭口,长眉与睫羽上亦有血丝截断墨须,俊容深沉,嘴角微勾,美得惊心动魄。隐隐有荷月香,被他身上的热气催发,竟生出些教人意乱情迷的混沌感。
焦侃云最看不得人威胁自己,挑眉梗着脖子就道:“侯爷不会以为自己占尽了理吧?思晏说,侯爷觉得我长得像银绯,我还纳闷不爽呢!劳烦侯爷先给我个解释?我堂堂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像一戳杆子了?”
楼思晏怎么什么都跟她说?虞斯一时羞赧,迅速瞥了眼楼思晏,后者看向别处,他才看回焦侃云,“我……”他心梢悠悠一荡,忽然意识到两人距离过近,便往后拉开了一些,目光落在她微微向上蜷起的眉尾,低声道:“就是像银绯,怎么了?像本侯心尖上的至宝有何不好?”
话落,突然发觉此言有些歧义,他脸耳烫红,眨巴了下眼睛,心跳狂乱无序。
焦侃云却并未想到,只嗤笑道:“是看到我就想扔出去五步索敌,还是想拿我又刺又挑?抑或是将我提起来左右开弓翻来倒去挽个枪花?
“恐怕侯爷一双眼睛白长了,仅凭颜色识人,爱穿银色红色的,便像你的红缨枪,若是爱穿绿色磐色,便要像盆栽,若是爱穿玄色紫色,岂不要像侯爷的鞋?”
虞斯微微狭眸,低头凝视着焦侃云一开一合的嘴唇,他好像……还真被风来那厮伤到了什么地方?怎的心如乱麻,浑身都热,钩伤的手臂也觉出了痛。风来不会是给他下毒了吧?
“若是自惭形秽,对我不起,那便掏钱出来。”焦侃云推开他,去扶风来,“治伤要紧,金老板,劳烦找个脚程快的去请两位大夫来,最好是离此处最近的城中妙手。再吩咐伙计准备些吃食,送到房中。”
金老板应下,另安排了几人把风来抬上楼安顿好。
辰时,忠勇营的兵差回来了,章丘自营帐那头赶来,阿离先一步了解了情况,告知于他,二人携着急匆匆过来的大夫上楼,虞斯坐在风来的房间,待大夫看完后,才说道:“他的伤势虽不至于十分严重,但最好不要移动,这些日子就让他住在金玉堂,我会命人照看好。”
焦侃云点点头,“他拼死一搏,既是我授意,也是他自愿切磋,总归怪不到侯爷头上,还请侯爷不要记恨,好生照顾。金玉堂的帐算我的。”
虞斯端茶抿了一口,不是滋味,“方才都不肯服软,现在想到要我看顾他,怕我对他下手,反倒和气了起来。你焦侃云对身边人都这么好?”
焦侃云思索一阵,“我确实对身边人都很好。风来于我而言,更不同些。”他是阿玉留给她的,必不能辜负。
虞斯转眸看了眼昏睡的风来,兴致缺缺,“哦。”一顿,又挑眉,“那你还让他冒险?”
焦侃云浅笑,“这是两码事。且不说是他先求我促成,单说这一趟,不亏。侯爷,既然你已经认输,教我知道你与思晏之间别有隐瞒,那便把话摊开吧。思晏究竟是何人?与你有何干系?说清楚了,才好推进下一步。我要看到你的诚意,否则,我说给校尉当人证,不是白说的。”
走一步便想到后三步,虞斯轻笑,在这等着呢?他抬眸,目光微灼。
继而摩挲着杯盏,思量良久。
方才他被分神,有一个关键的原因便是,想到了焦侃云。不知怎的,其实他一早就很想告诉她,尤其是看完话本,抿出寿王妃将他出卖之后,他就十分想告诉她了,否则总怕她误会自己些什么。
阿离想劝阻,章丘却按住了他。这孩子懂什么,当然要说!否则侯爷的婚事八字撇不了半点。
“思晏,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虞斯望着焦侃云,见她微微瞪眸,缓缓说出下半句,“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第33章 好身材。
当真是意想不到的展开,老忠勇侯竟然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焦侃云仔细在脑海里盘了盘因果,“据我所知,令尊并无妾室,且没有传出过私养外室之事。思晏是…?”
虞斯眉眼深沈,语气冷鸷,“是虞季楚在北域驻守时,于狼漠镇结识了一名女子后诞下,之后回京述职,唯恐被我母亲晓得后,他会失去皇商的财力依傍,所以将年纪尚幼的思晏重摔落地,她的母亲以性命担保日后绝不会成为他的麻烦,才保住思晏一条命。
“最后虞季楚选择了始乱终弃,将母女两人弃留北域。没多久,思晏的母亲就病故了,她自己无依无靠地长大,在戏班谋生,一向清苦。”
室内气氛寂落,焦侃云一时失语,她听到同父异母时,就猜到事不寻常,可没想到老忠勇侯会如此狠心绝情,烛火轻晃了一下,烧掉了所有人的怔讷。
虞斯直呼老侯爷的名姓,倒叫焦侃云有些意外,斟酌着试探道:“听起来,侯爷对自己父亲此举,十分痛恨?”
那么,他自己与在北阖时同进同出的女子,又是何种结果了?
“我想,虞季楚连自己的姓都没有给思晏,还为她取名‘漠归’,就是希望她,不要回家来。”虞斯掀唇讥道:“若非我秉天子之意袭位,偌大个忠勇营须得握在手中,且此番隐情不得露于人前,我又稀罕他的姓了?”
原来如此。“漠归女”这个名字,竟然不是思晏与狼漠镇之间以“故乡”相系的情怀,反而是她的父亲希望她一辈子不要找上门的警示。
“我长这么大,大半时间都被虞季楚丢在武堂,唯有母亲真心爱护教导,他又何时管顾过我?”虞斯解释自己与他无甚感情的理由,“其实母亲早就知道,但她不想揭露此事,连累了远在狼漠镇生存的半大个孩子,因此只是同他和离分居。后来,虞季楚突然就死了…呵,真的好生突然,我娘差点放鞭炮。”
焦侃云轻叹,“可他一死,年幼的你也不得不承袭侯位,掌管忠勇营,且之后北阖作乱的消息传来,十六岁的你被陛下指派去往凄苦之地,打赢了是好事,打输了,令陛下忌惮的忠勇营,便没了。令堂想到此处,也不一定笑得出来吧。”
“可偏偏,老子最争气。”虞斯嗜血的眼眸忽然转向焦侃云,咬字既狠又重,“不仅活着回来,还戴了满身功勋,如今忠勇营也净是我的心腹。”
“最让我母亲高兴的是,我出征前,她告诉我思晏的事,教我去找回来,迎回家里,一来,她心疼思晏生活凄苦,本不该如此,二来,她要让虞季楚九泉之下都要为自己的名声提心吊胆,不得安息。
“虞季楚不让思晏回家,不让思晏享受荣华富贵,母亲偏要反其道行之,不仅要她回家,还要她风风光光的,没有一丝污名的。
这下焦侃云总算明白过来,“所以你找到欠你人情的寿王,把思晏安排给胡姨娘,作为庶女出现,待时机成熟,有人揣测寿王妃的不良动机时,再以养妹身份,将她接回家。
“这样所有人都会忘却思晏本就是个凭空出现的人,反而只会在意,侯府收养之举,是为了力破结亲谣言。并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人,寿王府与侯府不会结亲,反而会共护一女。”
侯府没有长辈,若直接将思晏认作义妹养在侯府,难免会让人猜测二人关系是否单纯,倘若针对虞斯的政敌故意传出难听的话,他便很难为妹妹的清誉证明。
可若提前过一遭寿王府,大家那些结亲猜测,就都会随着他请来寿王夫妇这对长辈,隆重地办席酒过思晏为养妹而烟消云散。忠勇侯为破谣言,并给膝下无女的母亲寻一个女儿,收养一个庶女为妹妹怎么了?届时思晏住侯府,便是父母尽知,坦坦荡荡。
虞斯不想让人议论思晏没有父母,便找一个不掺党争的逍遥王爷相护,更莫说这个王爷与得宠的二皇子关系极好,倘若侯府生变,思晏也没法立刻去历阳,至少有王府可以回。
为了使思晏的身世完整,虞斯也已为她安排好了从未露于人前的原因,只没必要逢人就说,且力破谣言后此事无人在意,只须防着以后思晏需要向人证明身份,此刻按下不表。
虞斯有意解释,“寿王妃胆小,不敢教你误会王府,想让你撞破我和思晏同处一室相谈,她以为思晏会告诉你她和我的关系。
“思晏嘴里一贯没实话,那时她突然说想回北域,哭着与我争执了几句,我听见有人来了,只得离开,便教你更加误会我窃玉偷香。”
如此,一切才算清楚了,但话又绕回来,“那思晏为何哭着也想回北域?”
虞斯沉吟,“她的说法,一天一个样。有时说自己不习惯樊京生活,有时是思念家乡,有时又说我很可怕,她梦中也在为我的嗜血杀神之名感到惊惶。
“可我接她回来的时候,她分明很高兴,恨不得赶紧远离北域那个多事之地,且你看她今日抱剑作壁上观,哪有一点怕我的样子?”
这倒是实话,“她确实哭着跟我说过,很怕你,据我观察,彼时她害怕的情绪是真,但真面对你,又显得从容,并不像怕。
“会不会是怕你父亲?也许幼时五感清晰,隐约知道有位心狠手辣的将军想杀自己,又抛弃了自己,看到你,她时不时就会想起?”
不得而知,虞斯另起了话头,“她对虞季楚的印象有多少,我不清楚,我已尽力以一些高兴的事,去覆盖她有关于虞季楚的记忆。”
焦侃云眉心一动,“譬如?”
“虞季楚死的时候,我去为他收尸,多送了一刀,把他给阉了。”虞斯像是在谈论自己一刀划烂了猪肉上最紧实的一块,应该炒盘什么菜:“我母亲得知后很开心,所以我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思晏,她也很开心,这就够了。”
焦侃云一噎,确实是个有效且爽快的办法,看得出,忠勇侯虞斯骨子里很叛逆。
难不成,这就是他披麻戴孝时去青楼浪荡的原因?也是他在府中私藏赃银的原因?叛逆?
焦侃云摇头一叹,他虽憎恨老忠勇侯,却于不自知时,承袭了男人惯爱为纵情欢愉找借口的德行,也承袭了他父亲惧怕荣华富贵一朝散尽的懦弱,有些可怜,但也可恨。
这么想着,她看虞斯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复杂。上青楼的贪官,一样不是好货色啊。
可若是质问出口,将他和他憎恶的父亲相提并论,他怕是要恼羞成怒,叛逆起来,对她不好,连带着对风来也不会好好看顾,焦侃云略一衡量,选择了闭嘴,暗自决定:
下册还是要提上日程啊,思晏是逃过一劫了,樊京城还有那么多不识人心的女子呢,这人打起架来是有几分会勾钓人心的,若是定力不足,恐怕就要被其矫健的身姿和倾世的容貌给诱惑了。
虞斯感到莫名,不晓得是哪里没有说清楚,还是自己手起刀落地阉了亲生父亲教她觉得残忍?可她话本字里行间,不是对滥情之人痛恨至极的吗?一时狐疑,焦侃云已换上一幅笑脸。
“思晏的事,还请侯爷用心盘问,待我再来金玉堂找你时,共推进程。”
要走?虞斯倏地起身。
又坐下。
在章丘戏谑的目光中,握拳抵唇,深吸了一大口气,为自己莽撞的举动通红满面。
是该走了啊,几天几夜不曾松过弦了,还要留下来作甚?这一遭收获颇丰,焦侃云得好好在家休息一番,恢复元气,捋一捋线索,盘一盘下一步,空闲之际再把下册纲要写出来。
章丘却堆着笑道:“姑娘用过早点再走吧?方才听伙计说已都备好了,请移步隔间,现下茶点都摆在侯爷的谈室里。”
“茶点哪里没有?”阿离不解:“此刻姑娘早些回府休息才是上策吧,我替侯爷去送送姑娘!”
章丘脸上笑容一滞,斜眼看他,“阿离啊,你要是闲得没事,去肃一肃回堂的弟兄,之后金玉堂的防卫须得更警醒些,顺便再去看一看隔间候着的大夫,扎带、药草一应物什都备好没有,侯爷的右臂被划伤,紧着风来兄弟,自己却还没看过呢。”
阿离蹙眉,看了眼虞斯的脸色,满面通红,瞧着确实像是忍痛许久了,立刻抱拳领命,“是!”
回家用早点少不得要和阿娘同桌,被问及近期险事,教父亲知道了,肯定颇有怨词,刚好焦侃云也有些饿,“那就先用一些早点再走吧,正好我也想看看侯爷臂膀上的伤势。”
“嗯。”虞斯的余光扫过她,焦侃云关心他的伤势?还要看?怎么看?
很快,大夫给出了答案,“还请侯爷将上身衣物除尽。”
一边啃甜饼,焦侃云一边淡定自若地说,“无碍,侯爷不用顾虑我。”人体无非就是那么些样子,从前与阿玉一道观人赤膊斗武,已司空见惯,且她既决定为虞斯的淫邪之貌画像,早晚要深入一窥,提前看一看,回去写下册纲要时也更好发挥。
虞斯倒是想不顾虑她,可自幼与男子们同居武堂、军营,几乎都未曾赤.身于人前,要他当着女子的面脱衣,实在很…艰涩。
他慢吞吞地解开腰带,余光不断扫过焦侃云,紧张无端刺开。她会不会觉得他的身材不好?既然她在书中用了诸如“肥胸硬硕”这般字眼形容肌山,是不是说明,肌山在她眼底,是恶心得过分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闭上眼一咬牙一狠心,三下五除二脱了衣物。
褪开的衣领交错落在劲细的腰际,红透的侧颊与耳梢被斜放于一肩侧的马尾遮挡住,他略挺背缓了口气,背部的骨棱便如山脉碰撞推挤一般,瞬间勾勒出磅礴的肌线,宽肩紧致得压出两道沟壑,硬硕的胸膛并无赘肉,却异常厚实,倒锥而下,蜂腰两侧,有两个被一滴汗珠滑过的腰窝,腹部两侧,突起的胯骨,顶起了裤腰。
不动声色之下,焦侃云轻轻吸了一口气惊叹:好身材!看来话本里的插图不能太过写实,须得添几根胸毛来抹黑才行。
大夫为他清洗伤口,露出纵横的钩道状伤,“请看。”焦侃云便蹲身凑近去看,“龙爪上倒刺密布,一旦出手必须见血,幸好不是落在思晏的身上。”呼吸都洒在虞斯的手臂上。虞斯垂眸凝视着她认真观摩自己的眉眼,眼尾沁出些湿意,呼吸一窒。
继而迅速别过头不再看她,额间的汗都渗了出来。
章丘笑问:“侯爷果真这么痛啊?”
虞斯哑声低回:“十足。”
“大夫快上药吧。”焦侃云起身,裙带不慎碰到了他的手臂,绢料蹭擦过后,炙痒的触感,让虞斯臂上肌肉霎时绷紧,血管与青筋都盘错显现。
敷上药草,缠好绷带。他才转过头来,焦侃云正坦荡地打量他的身体,视线落在他的乳石处,寻思在哪里画上胸毛比较好。
一怔,随着她的视线下落。她在看哪里啊?!虞斯双眸充血,心随意动竟有眼泪沁出,猛地捂住了鼻子,拽起衣物裹紧,飞快起身冲出了门,声线低哑:“我去……叫思晏吃饭……”
章丘险些拍腿大笑,背过身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才克制住,让大夫开下药方,出门送人,便请焦侃云待在谈室接着用早点。
等了一刻钟,没见有人来,焦侃云倒是用好了早点,准备离开,方一推门,和虞斯撞上。他低眸掩饰慌乱,“吃完要走了?”
焦侃云点头,“过些时候再来赴金玉堂之约,你放心,我绝不食言,说要在你面前坐写完下册,就一定会做到。”实则她是铁了心地打算借坐写下册之名,在他身边监督,以免他办案时再有隐瞒。
虞斯磨了磨牙齿,“要本侯夸你信诺且胆大吗?本侯把风来揍成那样,你就不怕?”他微微俯身凑近,有意吓唬,可凑近她时盈满鼻间的香气却教他莫名放柔了语气:“我在刑部审讯犯人,手段可是很多的。”
“哦?还真想象不出来侯爷这样…”焦侃云有意把视线落在他胸膛处,戏谑道:“在意硕胸被观瞻的俊朗神君,会用何种手段对待专程观瞻硕胸的貌美姑娘了。”
虞斯眼尾一红,站直身体,“你…?!”好在意,所以她到底观瞻出个什么结论了?如此轻蔑,当真觉得他的身材丑陋不堪么?
焦侃云耸肩笑道:“我只是想给侯爷个提醒,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子,对我行不通。我的脸皮远比你想象的厚,见过的美男不说上千,也有上百。”
言外之意,上过青楼的人就别在她面前装什么毛头小子,还想要勾惹她也拜倒云云,更别妄想她会因为羞涩于不敢窥人体,而放弃画他的淫像。
他走了什么路子?是说他不管要拿出何种手段,她都无惧于他吗?虞斯只是满脑子反应着一件事,面前的女子,在夸他是美男。
今日的风很爽朗,吹得他发丝撩颈,酥酥麻麻的,他心情还不错,姑且不和她计较,垂眸瞥她一眼。不知为何,却又不想教她就这么走了。
焦侃云见他还没有侧身让开的觉悟,忍不住开口,“还有事?”
“嗯。”虞斯拿出一块条状的墨玉印章递给她,抿了下唇,滞巴巴地道:“不是还有其三?”
纤如手指的方体,触之温润,焦侃云稍一思索,反应过来虞斯说的是方才,自己控诉他的,除了隐瞒思晏那两条,还有一条,便是自己已将亲信交予他差遣,线索予他分享,他却从未让亲信来给她传过信,她自始至终也无法从他的亲信口中打探到任何消息。
低头观察墨印,下面刻着“朝琅”二字,应该是他的私印。焦侃云偏头不解,“想送我?”
“想得美。是借你。”虞斯挑眉,别过眼不看她,“咳,你不是想要调遣我的亲信么?忠勇营的虎符我要用,暂且给不了,这块私印效用相同,随你如何调遣与盘问他们,总之,关于此案,我对你并无隐瞒。”
“哦——”焦侃云好笑地提溜起墨印晃了晃,“侯爷这么大方,不怕我收买人心的功夫,要不了多久就将忠勇营尽数策反吗?”
虞斯勾唇,“试试?”微俯身以气势压迫,言语却含了些蛊惑的意味,“你真这么会收买人心,不如先收买我的心?”话落,觉得哪里不太对,耳根一热,端凝着她缓缓说完后半句,“好叫我在面对你写下册时,格外留情。”此刻“留情”二字也不对了几分。他在说什么?心好乱。
焦侃云抿出了一丝挑衅,笑回道:“好啊,那我就先收买你的心,好教你眼睁睁看着我写完下册,却无可奈何。”她将私印上的字面向他,有意调侃,“朝琅,拭目以待吧。”
朝琅。虞斯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了心脏,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第一次有亲人以外的人唤他的字,咬在她的口齿中,戛玉敲冰一般,轻易就让心头叮啷地震动。
他一愣神的功夫,焦侃云已从旁借过,且当着章丘和阿离的面,揣好了私印。
阿离张大嘴巴,“是我疯了还是侯爷疯了?”
思晏从旁路过,“当然是你疯了,他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得很。”然后朝焦侃云挥手作别。
八字还没一撇,就把忠勇营都拱手送过去了,章丘一笑,朗声喊道:“侯爷,您不是说还有东西要还给焦姑娘吗?要不您去送送,顺道把东西还了吧!”
惹得走出好几步的焦侃云侧目回转,“什么东西?”
虞斯被戳中隐秘,抬眸瞪了章丘一眼,在焦侃云的审视下,淡定地负手跟过去送她,“先走吧。”
两人并肩一路走到金玉堂门口,虞斯吹响口哨,黑鱼奔来,他摸了摸黑鱼的脑袋,把缰绳递给焦侃云,“也是借你。”
焦侃云接过缰绳,另只手一摊,“我的耳坠。”她就知道,在宫中的时候是这厮两嘴皮一碰戏耍她来!
虞斯一愣,耳畔有发丝搔着痒,窘迫之境满心热烫,他从怀里摸出来,缓缓放到她掌心,手指触碰,火烧火燎。
收好耳坠,焦侃云翻身上马,凤眼流风,惊起心澜。
“你…下次多久来?”虞斯微扬起下颚,朗声道:“我好准备十八般酷刑,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焦侃云轻嘲:“侯爷,还放狠话呢?你看你的黑鱼多听我的话,看来它的心先被我给收买了。如此,黑鱼暂且输我了!”打马扬长而去。
轻细的灰尘在空中飘荡,朦胧中人影却鲜亮无比。盛夏风光,明明烂烂,摄人神魂。
虞斯觉得,他一定是…中暑了吧。
“侯爷,还在目送呢?”
第34章 天呐!!!
虞斯收回视线,随意扭扭手腕,乜了来人一眼,“谁教你多嘴的。”
你就说出来送人开心不开心吧?章丘摸摸鼻尖,不与他争执,“寿王听从圣谕,思晏小姐怕是不能再回王府了。经此一遭,小姐若无庇护,后患无穷,侯爷,现在正是告知众人,接小姐回府的时机。”
圣上看在侯府爵位,和忠勇侯杀敌功勋的份上,会酌情处理他抗旨之事,再与焦侃云那套说辞相互配合,思晏才能彻底安全。
虞斯颔首,“筹办起来吧。”
“这么大的事,肯定要通知夫人的。”章丘自告奋勇,“属下这就去信一封,顺便将侯爷近期与焦姑娘共同经历的……”
虞斯转身,审视他,“多的不许胡说,惹得母亲担忧。樊京危机四伏,母亲也没有来的必要。请她赠予思晏一件信物,遣人送至樊京就好。”
章丘噎住,心道:“磨磨蹭蹭的,须知快刀斩乱麻,现在不斩,看你日后幡然醒悟了,必要后悔。”但想到樊京城的危机,和目下太子案的紧急,只好把嫁娶之说抛掷一边,怏怏地应是。
竹喧觉雨,山暗闻雷①。时至小暑,青蔼绿苔自尚书府的户牖阶庭深长,一片幽葱的绿意盎然如画。
点起安神香,画彩坐在堆满冰石的水坛边,为帐中沉眠的焦侃云打着风。
黑云下沉,忽而雷动,骤雨瓢泼,草酥雨新的芬芳惊醒了榻上,焦侃云辗转片刻,睁开眼,问了问时辰。
“正至酉时,是老爷下值后到家的时辰了。”画彩提心吊胆,想到回家时夫人怜惜的目光,“恐怕要约小姐谈话。”
澈园起火,北门生变,话堂被砸,而她彻夜未归……父亲大概已经猜到了。焦侃云梳洗一番,收拾好心情,两手一拍,“走,出门避一避吧!”
“你给我过来。”还没踏出院门,焦昌鹤俊挺文秀的身影陡然出现在傍,此刻阴沉的脸上净是不可置信。天呐,他一生迂回官场朝乾夕惕,怎么生了如此胆大包天的闺女!是不是教育出了问题?还是随了她的母亲?
焦侃云打着伞,梭着步子挪过去,还想蒙混过关,遂欣然一笑道,“阿爹,下值这么早?最近吏部不忙?哎呀,都淋雨啦?”
“你别叫我阿爹,我恨不得叫你爹。”焦昌鹤手背敲手心,动作一晃,身旁小厮手上举着的伞险些脱落,“我问你,澈园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今早朝弹劾二皇子的折子都快把陛下的案台给压垮了!陛下无奈,只得抄没了昨夜搬出澈园的所有财物,罚了二皇子三年俸禄,又处置了他手下大小官吏送斩,等同折翼。
“前些时候陛下与我闲聊,说起改立储君之事,便暗示了钟意二皇子。如今不得不暂缓,心情可见一斑!圣上虽一口一个众位爱卿检举之举忠正,一口一个赐赏,我这个知晓内情之人却是如芒在背,头都不敢抬!
“我虽一生清正,但官场风云局势不可不观,若是愚正,哪能活到如今的职位?二皇子在我门下时,我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个六品辅官,怎么敢去招惹未来储君啊?你知道他贪,是为谁而贪?圣上要他贪,你掺和作甚?”
焦侃云冷静道:“我知道。阿玉活着时我与二殿下相斗从未揭他此短。但阿玉去世,线索指向与二殿下有关,陛下若即刻就改立二皇子为储君,教他羽翼更盛,来日哪怕有确凿罪证指向他,恐怕也是白费心机。女儿必须剪羽,暂缓立储。”
“你多大脸?陛下想立谁立谁,还得问过你不成?”但这脸还真教她不留证据地给挣到了。他深知有些义气之事,少年人才会做,暂缓二皇子被立储,是她必须要促成的,她年纪轻轻为义涉险,是随了当初年纪轻轻清正忠直的他。焦昌鹤的大掌抚住额,揉着眼后两穴,“这事儿就算了,陛下要贪,你把它抄入国库,也算你功绩一件。可昨夜北门缉匪是怎么回事?”
“你在金玉堂写忠勇侯的话本,已教我睡不着觉,如今又与他联手破案,万般涉险,听闻那日他带兵闯入府中险要把你缉拿,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今朝陛下专程点我谈话,我才知北门缉匪你也在场!忠勇侯杀人如麻,北阖那般骁勇的敌寇都奉他为杀神,你怎么敢每日与他周旋啊?”
焦侃云掷地有声,“为了阿玉,别说他是战神,就算他是阎王,我也要周旋。阿爹,这么久了,阿玉的死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不知他到底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死去,游魂又落到了哪里,我与他十三年莫逆之交,必须要查清。”
焦昌鹤眼前一潋,想起太子,竟也要落下泪来,“我原以为你和太子的关系,是你栓守着他,却不想,太子一薨,你才像是匹脱缰的野马。你真是,令我忧怜不可终日。”
焦侃云重整心情,摸出怀里的墨印,宽慰道:“阿爹不必担忧,侯爷已将他的私印交予我,如今女儿与他结为盟友,又有忠勇营可调遣,性命无忧。”
“什么?!”焦昌鹤仿佛得了一道晴天霹雳,脚下一个趔趄,慌忙接过墨印观摩,而后又抬眸看向焦侃云。十六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天呐,他仰天长啸,现在他担心的,是另一码子事了。
不行,陛下多番暗示过他,那件事,便是对忠勇侯起了利用的心思…焦昌鹤心思百转,此人绝不是良配。
焦昌鹤把墨印没收,“太子案,你莫要再跟他掺和了,我寻个时机,趁早帮你把墨印还给他!你这些日子别再想着出门,好好在家待着,我和你娘商量好了,过段时间给你安排个斗诗会,你好好准备一番,择得佳婿才算完。”
“什么?”这回轮到焦侃云得了一道晴天霹雳,“可我刚查出端倪,如今正待线索展开。阿爹,你真要如此绝情?我若是斗诗会上将全城的公子哥都得罪了,你在官场上可不好做人。”
焦昌鹤冷声一讥,“我还不知道你?比起得罪,你怕是去都不会去吧!更何况,若你深查下去,一朝不慎东窗事发,我连皇帝和未来储君都要得罪,还怕再得罪别人?”
焦侃云气恼不已,却只能服软道:“阿爹,斗诗会我一定去,您就让我追查太子案吧!”她一醒,“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焦昌鹤却不再与她多说此事,教她有机会抿出别的,只道:“澈园的辅官你不做也罢,我本也不想让你再掺党争……二殿下已猜到放火的人是你,今晨看我的眼神难以言说,他和你针锋相对这么多年总是吵吵闹闹有些感情,但第一次惹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期望他念在幼时情谊不会记恨你。”
焦侃云宽他的心,“本就是一报还一报的公平戏耍,各凭本事,他不会,我敢肯定。”
不会?敢肯定?焦昌鹤一顿,忽然想起那日楼庭柘随自己来府上,请她管理庶务,问起她那些时日的心情,调侃说“尊师怕是心悬得很,想教她远离朝堂是非,在家待嫁吧?”彼时只觉,楼庭柘一向轻狂,却还尊称他一声师父,实在稀奇。
如今回过味来了,嘶,二皇子今日看他的眼神,笑中带着意味深长,实在很微妙。
年前圣上有意撮合太子和她,自己想着两人青梅竹马,太子性情温良,必会好好待她,许会学那忠贞之雁帝后一双人,没成想两人自己没那意思,据说连柔嘉皇贵妃都帮忙说了一嘴,求退圣意。
不会…?难道…?天呐!这是什么鬼热闹!他看向焦侃云,一时脑袋都大了,太阳穴突突地跳。难怪今晨连圣上都调侃他很有些岳父命,可这姑娘分明是正缘没有,烂桃花倒一大把啊。
焦侃云很清楚阿爹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安抚道:“我已经拒绝过了,皇贵妃也没说什么,阿爹不必担心。”
她居然还不要命地自己拒绝过了?焦昌鹤气得肩膀发抖,捂住面颊啼笑皆非,“你近期,院门都别想出。我现在就去正式下发公文,詹事府已经不需要你了。”
说完,焦昌鹤夺过小厮手中的伞,大步走了。
“小姐,怎么办?”画彩望着焦昌鹤离去的背影,心有余悸,“老爷好像真打算把你给撤职。”
“他才不会呢,他是担忧我,去给我择选个更好的职务。”焦侃云无奈一笑,“我若没了官职,二殿下可就要上门求娶了。阿爹要我去斗诗会相看夫婿是假,但以此为借口教我出不了门却是真,很是头疼。”
“那现在咱们做什么?”画彩略微放心,“准备斗诗会?”
焦侃云哪有心情准备斗诗,她必须想办法出门才是。
可焦昌鹤铁了心要关她禁闭,不仅让府卫直接把守到她的院门前,还吩咐众人少听她胡说八道,以免被动摇军心,中下她的奸计。她想找阮氏帮忙求情,府卫嘴上说着帮她去通禀,人却一动不动,浑然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阿爹这一招教她发挥不了嘴炮的威力,一时还真给她难住了。
暴雨下了几日,她就在府里待了几日,期间既盘完了太子案的已知线索,也写好了《忠勇侯情史》的下册纲要,她一贯这样不慌不忙,有一件事做一件事,不会荒废时辰。直待到大暑之日,有人上门来找她。
“让我猜一猜,想必是忠勇侯以为我要毁金玉堂之约,或是案子有了进展要与我共推,遍寻我不到,有些急了。”
完全猜中,画彩笑着颔首,“是思晏小姐,约赏晚夏风光,通禀的人是携着侯府的帖子来的,她如今是侯府的小姐了。”
意料之中,焦侃云轻舒了一口气,“这下可以出门了。”
“不行。”院外遥遥地传来阮氏的声音,焦侃云抬眸看去,阮氏扶着鬓边发,“我已回绝了她,说你病了,不见客。”
“阿娘啊……”焦侃云叫苦连天,“我都快生霉了。”
“那就搬个凳子在院子里晒晒。忘了告诉你,这些时日冒着暴雨上门约你茶谈的不在少数,我一并以你准备斗诗会太过劳累,因此生病了的理由回绝了,正好,生霉了更要歇着。”阮氏并不容情,“总之,在你的新职务下来前,哪里都不许去。”
可阿爹想让她待在府中,新职务哪里是那么快下得来的?爹娘想用拖字诀,莫不是要拖到她追查太子案之心自绝?
“既然让我举办斗诗会,不出门,上哪里采风作诗?又怎么邀约良人赴宴?”焦侃云走过去,想拿出话术来同阮氏好好说道,守卫忽然叉起长矛挡住,示意她不可越过此门,焦侃云大笑两声,“好好,阿爹阿娘果真这么无情?”
阮氏无奈地摇头,见她这些时日比太子刚走那段时间丰腴了些回来,便又笑道:“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无情些,就是骄纵太过,教你为义奔波,才清苦了你。”
焦侃云双手环胸,“既然阿娘如此后悔,那便想法子回到十三年前,别教我入宫去做阿玉的伴读。没有法子,那注定我要走这条道,如今也注定了我要为阿玉奔波。”
阮氏的神思有些恍惚,回想那会儿为何让她去做伴读,轻声说道:“原也不是我想让你去的……皇后娘娘神叨叨地遣人算过八字,特意指了你一个三岁稚童。我也纳闷了许多年,你若有机缘,以后问她吧。”
焦侃云一怔,但谶纬之事终究玄乎,不可尽道,便姑且抛之脑后,再抬眸时,阮氏已转身离开。
她来回踱步,生不如死啊,生不如死。平日里与她关系要好的书吏或闺秀一抓一大把,关键时候,竟然没一个懂她焦侃云岂是那么容易能生病的?摆明了她是被禁足,这些人硬闯进来探望一番都不敢?
正气馁着,一颗石子击中她足后的青砖。
“嗳。”
焦侃云双眸微亮,转头看去,穿着冗裙的思晏正蹲身于她的房顶,见她回身,比了一根手指在唇畔,“嘘。”
随后轻盈地翻下来,自窗口摸索到她的房中。画彩留在门口把守,焦侃云匆忙进去,迟疑了一瞬,“你轻功这么好?”
思晏点头,伸出四根指头,讲一个掰一个,“戏班要练,虞斯也教,带你出去,收拾东西。”
焦侃云不禁竖起拇指,“神仙。”完全说中了她的当务之急。
但当她收拾完东西,抱着一大个包裹鬼祟地拉起自己时,思晏有些疑惑了,伸出两根手指作逃状,“……离家出走?”
焦侃云眨眨眼,也伸出两根手指附和:“嗯呢。”
思晏也竖起拇指,“有魄力。”
两人比肩,思晏抄起她的臂膀,飞身上房,避过耳目,迅速跨过几方院落,落在街上,红雨正在那处等候,她吹响口哨,红雨便长嘶一声,就近的黑鱼闻声后,立即附和,自马厩狂奔而出,找到两人。
一道跟随而来的,还有无数护院和府卫,焦侃云一笑,翻身上马,“黑鱼,快跑!”
于是两人驾着马飞快地消失在了街道。
一路奔至金玉堂,到了忠勇营把守的地界,无人敢闯。焦侃云松了口气,“这次真要谢谢你了。”两人走进大堂,迂过廊子,上到三楼。
思晏说,“不用谢我。是虞斯想你……想你赶紧来,你爹昨天送了东西过来,他好像有点不开心,嘴里狠狠念叨了你几句,姑娘自求多福吧。”
狠狠念叨?自求多福?他以为她愿意被没收墨印啊?焦侃云憋了大半月的气正愁没地方撒,他还想吵架不成?
她径直推开虞斯的谈室门,周围有军卫把守,斜眸看了她好几眼,却无人敢拦。
虞斯早听见门外动静,垂眸状若不知,看着手里的密报,心已飘到了门边,余光扫向朝自己走来的焦侃云,待她走到面前,才缓缓抬眸,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不是你收到墨印后眼红巴巴地让人去接的?章丘笑喷。见两人都乜眼看向自己,才讪讪地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着。
焦侃云坐在虞斯的案条边,双手环胸,“听说你对我很不满?我先说好,没来赴约,不是我怕了你,也不是我认怂打算收笔不再写下册,更不是我因太子案牵扯过多而胆怯。我是被关了禁足。”
“知道。”虞斯掀唇一哂,“焦府千金在准备斗诗会择选佳婿,写诗写得上了头,头昏脑热生了病,樊京城众人皆知。”
“明知我有苦衷,那你为何还在背后蛐蛐儿我?小人之行。”焦侃云从包袱里拿出一摞厚厚的书纸拍在桌上,“下册的纲要我已尽数完成,另附有三张草图,侯爷若是承受得住的话,拿去看吧。”
虞斯笑容一滞,起身挥掌掳过来,低头过目。
只见纲要如树枝一般,分叉盘错,节节高升,每一个枝丫都对应着一个要点,其中核心概要有三:
一、忠勇侯身段可观,一直不肯脱衣示人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俊美的容颜下,茂密的体毛布满上身,十分可怖。
二、忠勇侯身手不俗,一直不肯执械亮相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英武的身姿旁,吃剩的废械堆积成山,十分可怖。
三、忠勇侯身价高升,一直不肯流财外露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风流的眉眼边,抱财的奴仆尸首高挂,十分可怖。
焦侃云是个癫子吗?有这么写“人”的吗?浑身长毛,嚼木食铁,还有吊钱观尸的怪癖,若说上册抹黑的是他的为人,那么下册,就是没打算让他当人。
焦侃云悠悠道:“可千万别恼羞成怒,想着撕毁了事,须得拿出你敢让我在面前坐写的气量来才好。若真是这么不争气,当着我的面撕了倒也不要紧,我都记在了脑子里,写起来得心应手,只是会笑话侯爷,连纲要都看不下去。”
虞斯气得眼底血丝乱爬,一时心底有酸涩翻涌上来,喉口一窒,双目盈泪:“焦侃云,你到底存了什么心!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了?!你立刻给我把它改了!否则,我这就让人把你送回焦府!”
“哎呀,怎么哭了?”焦侃云见他双目通红,泪盈于睫,一时纳罕,“……真哭啦?”身居高位的战神这么不禁逗?
虞斯深吸一口气控制情绪,捂着唇口呼吸,却深深凝视焦侃云,满心委屈。章丘在一旁打扇子看戏,见他双眸红得吓人,忍不住帮忙说了一嘴,“姑娘不在的时候,侯爷整理好了所有线索,唯恐姑娘误会他有所隐瞒,捋得仔细,打算等姑娘来了共推进程呢。”
这下焦侃云很有几分愧疚,虞斯虽然是个上青楼的贪官,但对自己还不错,虽然存了几分想勾惹她的心思吧,但总归没有越过礼去,“你不是准备好了十八般酷刑,要对付我吗?我想着和你较量一番,这才写得浮夸,怎的你什么也没准备,净叫我对付你了?”
“谁说我没准备?”虞斯一把推开扇子,淌着眼泪还要冷声一笑,俯身凑近她,凶神恶煞地开口:“我……!”
焦侃云望着他,一时怔住,这人泪眼红蒙的模样,确实很勾人呐。只见他鼻尖两腮皆穿红衣,绯晕挂泪,晶莹的滴子好似梨花带雨,此刻他嘴唇轻开,舌尖微探,鲜妍欲滴,想到他顶着如此健硕的身材和俊朗的容貌,竟然哭鼻子,她的心中微微一动。
两相对视,虞斯也将她看进了眼底去,她的脸好像比上一次见时丰腴了一些,恰到好处的白嫩银盘,散发着幽幽的兰香,澄澈的凤眸里几分盈盈意动,几分懵懂。他屏住呼吸,心跳振振。
“我什么?”她的声音也是如此悦耳。嘴唇开合间,红润的光泽十分诱人。
虞斯心道:他准备什么了?
焦侃云亦心道:他准备什么了?大眼瞪小眼?
良久,虞斯眨了下眼,滞然地冒出后半句,“我……想亲你……”
焦侃云:?!
章丘:?!
第35章 难以启齿!!啊!!
少年无知无觉间脱口而出的话,触落了他心底一直不得其解的锁戒。
虞斯一惊,唯恐猛浪到她,微屏着呼吸,转圜道:“我想请你……一同推敲线索。”他呼出一口气,继续摆出愠怒的姿态,“你却净顾着气我!你自负于和太子心意相通,以为我查案缺了你就进展不下去,那你可想过太子案结束后,你我没了盟友关系,我们俩人会……我会如何整治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章丘和焦侃云也齐整地松了好大一口气。
后者更是从他手中夺回纸稿,收进包袱里,风轻云淡地说道:“我想过,届时侯爷侦破重案,也许会受封领赏,而彼时我作为最佳援助,领受一功同样理所当然。
同盟领功之人总不好第二天就打起来,死了一个吧?更何况,此案结束,圣上恐怕要请侯爷再去一趟北阖,剿灭绝杀道,留给侯爷整治我的时间,还真是不多。”
她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虞斯唯恐名声无可挽回,不敢揭穿她在先,唯恐同盟一拍两散,不敢拿她是问在后,就连私心里计较起要对她勾惹示好,都要礼让三分,只要爹娘都觉得他非良人,帮她牵制婚事,就连婚事也威胁不到她,她占尽上风。
想要秋后算账?圣上已经急不可耐,不惜用酷刑逼迫的手段去拿线索,也不惜亲自布局缉拿刺客,就是为了有理由出兵绝杀道,可不会同意虞斯久留樊京,等案子结束,虞斯被派往北阖,不晓得多久才能回来。
如此说来,确实处处被拿捏关窍,教她算得一步不错。
现如今唯有将她这篇稿纸扼杀在手里,重写!澄清!可要教她死了胡说八道的心,必然要晓得她究竟为何要胡说八道,虞斯在想,焦侃云气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章丘曾说过,他在樊京的风评本就不大好,焦侃云许是打听过那些事,想教他孤独终老。难道……她知道自己披麻戴孝的时候去了青楼?可那是……
虞斯略微抬眸,有些焦躁地看向焦侃云……这种事,怎么解释?待了一整夜,叫了七八名女子,谁信他什么都没做啊?且一旦说开,又要牵扯出另一桩隐秘,若是焦侃云把这件事写成话本,那可如何是好?
一时只觉万念俱灰。或者……让她晓得自己还是个未尝情事的少年?虞斯扶着额,慢吞吞地说,“章丘,去把我整理的线索拿来。”
如此,便是要把人支开。章丘心思一转,就晓得他想作甚,“侯爷真乃神勇人也。”
待他出去,虞斯从书架上拿出那本上册,放到桌上,看向她,“我之前说,你上册中有许多不甚严谨之处,要为你指正,你说无不敢应,还作数吗?”
焦侃云见他神色犹豫,耳颊通红,略微一忖,点头道:“闲情话本必有浮夸之言,但我写时透露出的基本讯息大多遵循侯爷已被查证过的事迹,你若有冤情,可以说来听听,与我辨一辩。”
太好了。虞斯指着那句“此子好上青楼”,半晌,只能艰涩地挤出一句,“我只去过一次。”
焦侃云漠然看着他,“所以……要帮侯爷改成‘此子仅去过一次青楼,便谙熟纵.情淫.浪之事’?”
“不是。”虞斯抿了抿唇,灼灼地看着她,暗示道:“我一向固……”“守阳元”三字以他的脸皮,实在是说不出口,他握拳咬牙,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说法,“这么些年,我除了精……”“满自溢的梦遗”,六个字更是难以启齿,他抬起一只手,“我甚至都没……”“自己解决过”,真要在女子面前脱口,如同绞刑一般。神仙,他到底作了什么孽。
看得焦侃云蹙起眉,给他倒了杯茶,“别着急,慢慢说。”贴心地挪过去,递到他的手边。
虞斯接过,喝了一大口,“谢谢…”换一句,换一句解释吧。
他叹了口气,迅速翻到令他十分在意的另一页,指着那句“北阖军帐中与他朝夕相处、缠绵悱恻的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人,不是女子。”
焦侃云微诧然。
是男子的话,更说不清楚了吧?虞斯一讷,提声喊道:“阿离,你进来。”
阿离闻声而动,入门报道。
虞斯指了指焦侃云,“你跟她说,在北阖的时候,你穿女装是为什么。”
什么?侯爷把他卖了?阿离一怒,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翻将出来,一想起便觉得羞窘万分,侯爷不是答应他不外传吗?!一瞬的惊惑后,他羞愤不已,故作迷惘,“女装?什么女装?我可没穿过啊!”
虞斯正插着十指抵在额间叹息,闻言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你……!现在正是时候,可以不必隐瞒了。焦姑娘不是外人,她绝不会外传!”
阿离瘪了瘪嘴,“好吧好吧。姑娘,确实是我穿的,你就别乱写侯爷与女子在北阖有染了。”
虞斯的大掌拍着额,长叹道:“什么叫‘好吧好吧’?你这般分说,教人以为是我逼你说的!”
阿离“呃”了一声,看向焦侃云,言辞恳切道:“姑娘,这话绝不是侯爷教的,我确实穿过女装,但穿女装是侯爷教的。”
好一出越描越黑,虞斯咬牙冷笑,指着门:“你滚出去吧。”
焦侃云挑眉,“侯爷还有什么要解释指正的吗?我都记下来了。”说着,她拿笔在纸稿上写写画画,一个出了事只会教手下人背锅的形象跃然纸上。
虞斯又喝了一大口茶水才把苦楚咽下去,疯魔似的翻找上册中的字句。
最终指着其中一句“杀了在场十余人”,另只手从怀中摸出墨印,再次交到焦侃云的手里:
“你大可去忠勇营内随意抓人盘问,我并非滥杀,亦非铲除异己,是我查到他们有违军纪、不遵指令以致重要行动失败,险些害得全军覆没,我借以下犯上之说,驱逐营内旁骛之人,确是为留存心腹,但也是必要手段,否则出征北阖,九死一生,我怎可放心将背后交予他们?”
话落,他垂眸看到了焦侃云手中稿纸上那句“出了事只会教手下人背锅”。他合眸幽幽一叹,“我绝不是把行动失败的过错,推到他们身上。”
焦侃云沉吟须臾,果断地划掉这句话,“好,这一点我信。”
虞斯双眸一亮,“真信?”
焦侃云点点头,“因为你将忠勇营的私印给了我,虽说是为了拿出结盟的诚意,但若是囤养心腹,居心叵测,怕是会笼权如命,不会这般轻易给我私印。你说出征九死一生,须得铲除旁骛之人,亦是合情合理。”
虞斯终于露出些释然的笑意,不晓得为何,他一个被污蔑的人,险些要对焦侃云这个罪魁祸首心怀感激了,“那我上青楼的事?”
焦侃云点头,谨慎地道:“我会给你改成,只去过一次。”
虞斯脸上那点笑意又没了,唤得百转千回,“焦侃云啊…!”他到底该怎么证明,他虽然去青楼,一整宿,点七八,但依旧是童子身呐?要不编一个证据吧,哪怕圆谎呢,“其实我练的功法,不可沾惹女色。”
焦侃云凝眸,提笔而书,“有点意思,你接着说。”
虞斯抿了抿下唇,艳红的唇瓣覆上明亮的水渍,咬字狠重:“本侯不是在给你提供素材。”
焦侃云收笔,按着他的说法往前推,“意思是,侯爷虽然去了青楼,但是并未与女子欢好?”
终于把他难以启齿的那部分说出来了,虞斯郑重点头:“嗯!”
焦侃云纳闷,“这么说,欲修此功,维持巅峰,侯爷这辈子都不可沾惹女色,上青楼也只能解一解眼馋,不得下作?”
隐约哪里不太对,虞斯迟疑着,仍是点头,“嗯…但我去青楼,也不是解眼馋的,具体是为了什么事,等你为我澄清后,我才可尽信于你,告知于你。”
焦侃云偏头,倒嘶了一口凉气,“那侯爷为何还要去参加春尾宴相看,耽误女子的一生啊?按照咱们的缘法来说,侯爷那时想耽误的,便是我焦侃云呐?”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活寡。
虞斯喉结一梭,“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做那种事……再说我怎么可能让你……”
说至此处,两人一懵。
浑说到哪里去了啊?!
两人心中净是惶惶悸诧,脸色窜红,同时退开一步迅速背过身,虞斯握着窗柩,观摩长檐,佯装自己很忙,焦侃云在书架前,低头倒着书册囫囵翻折,眸底酝酿着一抹抵触的情绪。两个人都在心底怪自己多嘴,话赶着话,就赶到了鱼水之欢。
说什么功法不允,未免牵强,可瞧虞斯急切解释的模样,又难免教人揣测他究竟有否在青楼下作过?焦侃云有些恍惚,他这个人,和案子一样扑朔迷离。
章丘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诡寂的画面,怎么解释个事情,把气氛解释得这般微妙啊?他忙不迭地送上线索,岔开话题,“侯爷,整理好的东西拿来了,姑娘请一观吧。”
这才缓和了僵局。焦侃云拿起整理好的密报,上面赫然写着的,竟是来自绝杀道死士的口供。她不知虞斯怎么做到让死士开口的,却无端想到方才虞斯拿她毫无办法的模样,有点好笑,这人……吃软不吃硬,吃文不吃武。
第36章 撩也,窒也。
摒除杂念,让自己看进黑字里去,耳边是虞斯的盘述:
“太子出事前不久,绝杀道内部确然收到了一则挂单,有神秘人传信总坛,斥巨资要买太子的命,信是从樊京传去的,信纸瞧着便是出自一位显贵的主,但他们只知道这么多,不知道信纸来路,更不知神秘人来路。
“挂单后,一直没有人接。谁敢杀太子?一来,太子身侧如铜墙铁壁,高手众多,许是有去无回,二来,此事若教朝廷拿住把柄,怕是会出兵血洗总坛。绝杀道内部长老看完信,迟迟没有下达指令,定金也分毫未动。几乎所有绝杀道总坛的人都知道,绝杀道并没有接这一单。
“离奇的是,不久之后,太子竟然死了,手法干净利落,和绝杀道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此时,他们反而接到了上首的指令,要潜入樊京城,不惜一切代价,杀掉一个名为楼思晏的女子。上首并未解释原因,不解释,也一贯是绝杀道的作风。
“我猜测,是因为绝杀道确然接下了这一单,但因种种原因不可告人,与神秘人做了隐蔽的交易。而思晏,知道了这桩交易隐秘之处,她若是不死,便是绝杀道参与此事的最有效证据,到那时,杀太子这样的理由,绝对可以说服朝堂上那些主和之臣,成为圣上出兵的绝佳借口,整个绝杀道恐有灭顶之灾。”
刚退北阖,劳民伤财,双方止戈讲和,若是再起战事,百姓怨声载道,悠悠之口难堵,圣上要维护声誉,讲究礼法,轻易不得发难。但若是绝杀道挑衅天威,谋刺太子铁证如山,出兵绝杀道便顺理成章,而借口灭绝杀道,即可撕毁合约,入北阖之境,攘外扩疆。
这就是天子,既然太子已经死了,无法挽回,那便要死得有价值,且这个价值,要扩至最大。
可思晏究竟知道了什么隐秘之处?
焦侃云指出要点,“思晏要回狼漠镇,难道就是为了保住这条隐秘?她以为只要自己消失,像幼时不露于人前、不给老侯爷添麻烦那般,就能平息此事,她不想让你成为圣上开战的前锋。我们一直揣测,她是不曾察觉到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才懵懂无知,但其实,她只是装作不知。”
“所以,你猜中了圣心,陛下的确有意拿校尉朝我施压,他更想由我亲自来揭开思晏这条线索,随后带兵剿匪。”虞斯目光如炬,细思过后,脱口的话如蛇吐信般轻涩危险,“若是他一早就知道这样能对我施压,一早知道我会护着思晏,就意味着……”
焦侃云接过话,声色低沉,“意味着,圣上一早也知道,思晏是你的妹妹。寿王虽是闲散王爷,却也是会献媚俯首的。”樊京城的一切都瞒不过帝王,而帝王可以利用这一切繁冗的长线,控制每一只傀儡。
“北门那晚,思晏想过死,让线索消失,可没想过,你我会一起去救她,我原以为她跟我们回来,是已经想通了要告诉我一切。”虞斯轻叹道:“我问过她,也说过,就算再次出征,我依旧会活着回来,无须顾虑我。她仍是说,不知道什么隐秘。”
这么说,思晏不仅是为了隐瞒线索,保护虞斯,才要回狼漠镇。她还有一个必须回去的理由,也许狼漠镇那边,亦有她不为人知的隐秘急事。
神思一晃,焦侃云忽然想到,“我的人在狼漠镇待了许久,为我深入彻查思晏的身世,之前传回过一次消息,这么久了却没有再传信回来。”她微顿,“难道死了?”
狼漠镇本就因位居边陲,天高地远,乱如草野,在那里要杀人,很容易。虞斯道:“一会你将画像名字予我,我传心腹替你找一找。”
焦侃云谢过他,“既然思晏跟随你来樊京时还是高高兴兴的,那你盘过她从说要回狼漠镇开始的所有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吗?”
虞斯颔首,“盘过了。她第一次对我说想回去,是我明面上带领大队人马回樊京的那天,那时候我并未对她严加看守,所以她那段时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不太清楚,也问过她的贴身侍从,都只是说她大部分时间会在王府闲坐或酣睡,无聊的话就会去金玉堂坐着听书。
“我担心她心绪不佳,便借春尾宴去探望,她开始哀求,说想要回家。我不是不能让她回,只是觉得她突然要回,太奇怪,让人担忧狼漠镇那边有什么危险的隐情,便答应等一段时间,我陪她回去,她就哭了,非要立刻回,还打了我。
“我找了几个心腹守护并盘问,都没有下文,再后来太子出事,我担心还有刺客流窜于樊京,便又增派了人手保护她。自始至终,她都像极了大家闺秀,待在王府,偶尔出门散心,闲了就去金玉堂听书,也去找过你一次,编了一箩筐的谎。再与我相见时,就让我别管她了,当没认过她这个妹妹。”
思晏独自在边域长大,已习惯了疏距于人,有什么事憋闷在心底,自己解决,沉默寡言是她的常态,编织谎言是她自保的手段。让她完全信任一个相识不足一年的兄长,将一切都说与他听,是不可能的。
焦侃云微叹,“金老板怎么说?”
虞斯与她默契地相会视线,“也问了。金老板说她的确常来此处听书,自己会让堂倌给她开一间雅厢,好生招待。每次来,她的神色都不大好,没见她高兴过。”
焦侃云思考一会,徐徐问道:“如果是你,每日郁闷、万般难过的情况下,还非要去一个地方,原因是什么?”
虞斯垂眸一忖,抬眸时瞧着她,睫羽闪动,见她看了过来,执杯喝茶,慌乱地避开视线,“有事,亦或是…喜欢。”尾字轻哑不可尽闻。
焦侃云点头,“彼时思晏来樊京不过几月,真就爱上了金玉堂的乐子?我初遇她时,并不觉得她对此处有多少兴致,这里对她的吸引,甚至还不如一颗石榴。
“倒是金玉堂口舌混杂,廊楼鳞次,一入雅厢便可屏蔽一切,很适合与人联络。她若是没有与人联络过,是不可能突然就知道狼漠镇有急事,要她回去的。”
虞斯微微勾唇,笑得意动深切,一瞬后恢复自然,双手抱臂偏头道:“我知她常来金玉堂时着人纠察过一次,并无异常。除非,此事是有金老板从中促成。那是你的人,你来吧。”
“我会想办法。”焦侃云心神难安,这两年,她和金老板通力合作,虽各有所图,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没有秘密的,只因她须得掌握金玉堂各方宾客的动向,以便随时脱身,金老板几乎把一切暗动都告诉了她。
若是连金老板也有隐秘瞒着她…她心头隐约生出几分不安,好挑战,阿玉给她留了一盘,几乎没有气口的残局。
“关于思晏,我实在无法让她开口。”虞斯松开环臂,“但是我们……”他有意拖长尾音,侧目看向焦侃云。
“我们反过来想。”焦侃云果然接了话:“阿玉要我救思晏,说明他知道,思晏会出事。也许一早就知道,可能这也是使他缠绵病榻好几日的原因。”
虞斯一哂,抬手邀她,“要共作一画吗?”
焦侃云颔首,“拿纸笔来。”
素纸满桌铺开,焦侃云先下笔,朱墨落下,“二月中旬,你秘携漠归女入樊京,于偏僻小院安置。不日,阿玉于雪院初遇漠归女,一见钟情。”
虞斯落笔,画下新的人物,“三月初,漠归女至寿王府,成为庶女楼思晏。同期,太子托你找寻漠归女下落。中旬,我带队回京,因知思晏常至金玉堂,而择此处落榻。”
焦侃云再添笔,“同日,我去太子府见阿玉。他不知‘思晏’,却知神秘女名姓,恐怕知道的,是‘漠归女’之名。即是说,二月中旬至三月初这段时间,阿玉已知偏僻小院的漠归女,因身份悬殊,不敢对外声张,唯恐困扰。后对于她忽然失踪,无所适从,遂又向我提及找寻她的下落。”
虞斯拉了一根线到她画的地方,“同日,太子命你筹备他赴春尾宴之事,之后不再出现,二皇子到访,两人相谈后,太子缠绵病榻。”
“不,漏了一件事。同日,我送了春尾宴的名单画册至太子府交予阿玉过目,阿玉观名册后,必然得知漠归女即楼思晏。”焦侃云怔忪,“堂亲血脉,不可结亲,身心备受打击,之后二皇子到访,阿玉缠绵病榻。”
虞斯画出楼庭柘的简易小像,“关键就是,二皇子说了什么。但撇开二皇子,此时太子必然倾尽心力找人查探思晏的身份,惊扰圣上,圣上得知后,必然问话寿王,寿王将思晏的身世和盘托出。”又将寿王府牵至皇宫。
焦侃云再牵连太子府与皇宫,“阿玉得知圣上已知晓此事,不敢妄动,缠绵病榻。春尾宴后,阿玉邀我上门,说有要事相告,十分伤心,让我为他寻些开心。他会告诉我什么呢?”
虞斯提笔联结了思晏的小像:“思晏即神秘女子。”
“此事还不够紧急,不够重要。”焦侃云摇头,在画卷上多添了一道叉:“以阿玉的性格来说,他若想告诉我,知道的第一时间就会告诉,没有告诉,就是不想告诉。他闭谢许久后突然找我,一定是有要用到我的地方。”
虞斯猜测:“此时他已经知道,思晏或许有危险了。”
“对。”焦侃云汗毛倒竖,“此时还不是来自绝杀道的危险,而是来自于圣上。圣上要利用思晏,做一件事。”
虞斯画了自己的小像,“我。”
两人对视一眼,焦侃云道:“没错,你。圣上要做什么呢?有什么事,他不能直接吩咐,必须逼迫你去做?”她轻笑一声,摇摇头,“总不可能在阿玉死前,圣上就想到要出兵剿灭绝杀道了吧?”
如此,便推不下去了。画卷已无下笔之处,密密麻麻的画像、建筑、红线,络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搅得人头疼。
而以思晏为中心,发散的数道长线,将她围困在了罗网中心。
“思晏被牵连进此事,关键原因就是,她晓得了绝杀道与樊京神秘人交易的隐秘。这样的隐秘有几个可能的方向:”
焦侃云伸出手指,“一,她撞破了神秘人筹划一切时与人密谈的现场,她知道神秘人是谁,而神秘人也对她有些印象,因此凶手在杀害阿玉并且看到思晏的画像后,立刻展开了对她的追杀行动。而阿玉写的‘救’字,与此无关,只意在让我从陛下手中救她,而非从绝杀道手中。”
虞斯伸出两指,“二,她直接撞破了绝杀道的刺客杀害太子的现场,她在狼漠镇,与我一样,常常见识绝杀道的手段,一眼就能认出。于是绝杀道拿走她的画像,以便追杀,而太子写下‘救’字,是因为太子也在死前看到了她的身影,知道她会有危险,意在让你从绝杀道手中救她。”
最有可能的,就这两个方向。若是第一点猜中,那么思晏迟迟不愿开口,怕是知道神秘人身居高位,不可得罪。若是第二点猜中,那她不开口,就是害怕立即会成为陛下让虞斯出征绝杀道的把柄。
两人一默,抬眸相接视线,纷纷露出向彼此征求意见的神色。要以此两点作局,让思晏开口。
虞斯勾唇,“不会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吧?”
焦侃云挑眉,“那便一起为她布上一局吧。”
正事说罢,虞斯卸下端肃的神色,转了另个话题,“你带了这么大件包袱,离家出走了?”
“要我直说吗?我阿爹担忧我日日和你这位杀神周旋,迟早会被你抽筋扒皮。”焦侃云拎起墨印打量,“所以不肯让我再与你一起查太子案。”
“那你呢?”虞斯心头激跳,眼风频频流向她,低声问,“你怎么想?”
焦侃云转眸看向他,“我觉得你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如今与我结盟,事事倒先被我给拿捏了…说起来,你真在北阖把人杀得哭爹喊娘?思晏说你的银绯救过她,想来这些都是可以吹嘘的险事,你怎么没当作恐吓与威慑,同我吹过?”
“那我现在给你吹……”低哑的声音,随着虞斯微微探身的动作,似清风卷云一般,有不可言说的意澜悄然,方才为作画,两人皆坐于案几之上,左右背侧,此刻他一凑身,大掌撑着案几,偏头扭转,颈下锁骨绷出更为深邃的沟壑,窄腰一探,宽肩威逼,将她笼罩在了阴影中。
她目之所及,是虞斯轻轻开合的嘴唇,和下方滑动的喉结。好明显的突起,硬硕的东西,瞧着便觉得滞涩阻阻。
一双璧人皆撑着案几,侧身扭头对视,指尖不慎相触,虞斯呼吸一屏,却不敢缩回,轻易教人晓得自己乱了阵脚。
“阿离着女装随我身侧数日,布局惑敌,故露破绽,教他被劫往敌营,以作威胁,实则伺机探查路线,火烧敌营,被识破真身后,寇将恼羞成怒,此时敌志乱萃,我单枪匹马去救,故布深陷囹圄之相,然已设好天罗地网,待反扑围剿。北阖冰天雪地,我却一枪挑了敌首,热血淌了五步,士气大振,此一战,死于我手中的骁勇之士成百上千,而我,才是那里的王。”
他轻缓地说着,目光却像是征求她的表彰认可一般,只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张口勾唇,露出几颗皓齿,极欲至色。
焦侃云眨眼笑,“王?”
虞斯却极为认真地说,“没错,北域无垠,却只会杀出一只雪狼王。就是我。也一定是我。”他神采飞扬,许是因两人距离太近,呼吸交织,焦侃云只觉得热气扑面,缭乱得看不清他的光彩,一时被震慑,盯着他幽深的双目。
“雪狼王也有失足的时候,”虞斯有些赧然,“我也曾因矜傲大意,自负武功,仅带了一队人马企图暗刺,被数倍敌手伏击,远处箭光遮天,一行人被逼退,掉落冰崖,崖下有拖台斜置,我们挂在峭壁间九死一生,连累出来找我的思晏,幸而我轻功很好,撑过落石之后,便抱着受伤却还活着的将士回到崖上。”
焦侃云微讶,“受伤但活着的,少说也有七八人吧?那样冷的地方,热气损耗必定很严重?你一个人怎么做到?”
他瞳眸一颤,颊红耳热,轻声道:“我身热,也…体力好。”
心念波动,莫名的悸然滋生,橘色的灯火布下满室柔和旖旎的风情,连呼吸都是热气。
“我将银绯插于冰峭之间,当作跳板,不等尽数救回,便遇十数敌手二次伏击,好在他们只是前来探报的前锋,没办法,饶是我方损兵折将也唯有一战,彼时我体力损耗严重,手无寸铁,思晏便为我去拿银绯,险些失足,最后我一个人,赤手空拳,就揍得他们跪地求饶,思晏握住银绯才没有掉下去,所以她说银绯救过她。
“可待我要去救她时,不得不先与她同握银绯,而后抱着她纵身起跃,我知道,救受伤将士时,银绯已受力太多,我最后这借力一跃,银绯必然会脱峭下坠,最后插在下方深崖石缝中,可若是万丈深崖,我定是取不回来了。
“当它的红缨最后一次拂过我的脸颊时,我亦十分不舍。我的银绯是神兵,所向披靡,无往不破……”虞斯温柔地凝视着焦侃云的蜷尾眉,视线下滑,落在她的双眸,再落于唇畔,红着脸幽幽道:“令我心悦矣。”脱口时他恍若惊醒,微微睁大了双目。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撩也,窒也。
焦侃云轻吸了一口气,二人触碰的指尖此刻滚烫,她终于感受到了温度,反应过来这不知何时撞在一起的介物,率先缩回。
虞斯几不可查地垂下目光,看向指尖,屈指摩挲,残存的温度和香气都是那么的明显。
他的听觉太过灵敏,听见了怦怦心跳的声音,一平一仄都在写画一个名字。
振聋发聩,盈满一室。
他想,他是明白了。
令他心悦的哪里是银绯那戳杆子,分明是……活生生的焦侃云。
完了啊,虞斯。
心如擂鼓,喜悦方破壳而出,便好像要溢出来了。他羞怯地低下头,低低喘着气,泪意抑制不住,紧张得手也抖了起来,喉口一滞,心底将“焦侃云”三字唤得百转柔肠,不禁勾唇,吟哦轻喘,“哈啊……”
听见动静,焦侃云抬眸看向他,他便以灼灼目光相对,羞红的眼鼻远不及他口舌湿润更醒目,莹润鲜红的光泽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他定是含过唇了,或抿或舔,不敢叫人看见,唯恐腻滑。也许含住后,还吞咽了下唾液,于是硬硕的喉结也会跟随一动,扯着颈间的肌线。
他此时一边张开朱唇喘息,一边流泪微缩舌尖望着她,显露了满目的贪婪,像盯着猎物的雪狼,泪水却又在绯红的脸颊上滑落至唇边,真叫人……缭乱。
两相对视许久,焦侃云蹭地站起身。不对,不对劲,十分便有十二分的不对劲。他好像知道装毛头小子不管用……真改路子了。
她抱起包袱,先走为上。
却听虞斯在她身后开口,“你爹昨日命人来还我墨印时,和我说你要在斗文会上择选夫婿,意在提点我不要与你逾过分寸,若是你离家出走后与我同住金玉堂,届时同进同出必招人闲话……要不然,我帮你安排一个住处?”
“呃,两位,不得不插一句嘴了……”章丘笑意盈盈地举手,“我还在场。”
几乎是他出声的瞬间,虞斯敛起了泪眼朦胧的神色,起身截住焦侃云,耳梢一热:“我在靠近落雪院那片城区,有一处私宅,但那边没人晓得是我的住处。你……用不用我帮这个忙?”
焦侃云有很多朋友,可若是每日出门都要同朋友说是去金玉堂,亦或是虞斯找她时,来到朋友的府邸前,她免不得要解释许多,且她不想将朋友牵扯进太子案中。让虞斯帮这个忙其实很合适,但她不想再欠人情,而且,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婉拒道:“已将侯爷写得无地自容,就不敢再麻烦侯爷为我操劳了,我自行寻找住处。”一顿,她轻声说道:“关于侯爷与女子在北阖纠缠之事,我会澄清,下册么……等我在你面前坐写时,重整一番。”
虞斯却忽然挑眉,俯下身来,饶有兴致地说道:“不用重整了。我现在,很有兴趣看你如何在我面前,坐写出我那般……悍硕魁伟的面貌。”
第37章 朝琅。
下册会写他什么面貌?侮他体毛旺盛,欺他不敢脱衣自证;侮他啃木食铁,欺他拿不出神兵至宝;侮他有观瞻抱财之尸的怪癖,欺他负有杀神之名,且笃定他暂且不敢将府院内藏着的赃银外露。
重整下册话本,焦侃云可不是要放过这大贪官了,只是他拿出了结盟的诚意,又将过往悉数摆出来解释,一来她心有权衡,二来她心有愧疚。
谁晓得他那么神秘,桩桩件件都赶了巧,隐情深得九曲连环。她分明着意查过一番,还是没能料到思晏会是他要作局认回的妹妹,也想不到阿离在北阖那般境遇,竟能与弃留的银绯搅在一起成了新传闻,更想不到自己手中分明拿着虞斯滥杀的人证物证,他还会藏有冤屈。
且彼时思晏满口谎话,拿她当刀子使,她担忧思晏落入狼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才避开贪污,反把虞斯往浪子的方向塑造。
她明白虞斯解释的意图,虞斯不想孤独终老。于是她打算为他在下册添些澄清,将他在上册中的情场浪名纠正,譬如始乱终弃,譬如窃玉偷香,譬如滥杀无辜。可……
虞斯分明晓得,她说的重整,是为他澄清上册之名,而非将下册纲要大修,却说不必重整了,那他方才急慌慌地解释,只说明——
他只是想解释给她焦侃云听罢了。
还说什么想看她接着坐写他“悍硕魁伟”的面貌,只说明——
若她真那么有需要,他愿意不管顾自己的自尊,扒开上衣给她看一下令他自己感到自卑的胸膛,以便她作图。
焦侃云双耳赤红,故作淡定地抬眼与他对视,在他的清亮熠熠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朦胧的倒影,视线稍偏,落在他同样赤红的双耳上。
动辄脸红羞涩的少年郎君,真的会上青楼寻欢吗?功法不许的理由或许牵强,但若是真的呢?或许他这般神秘的人,真有更深的隐情?她有一瞬的恍惚,但想到方才他拿一双落泪的招子攥着她勾.引的模样,又立刻摒除了繁乱思绪,捏紧包袱,别开了眼。
别忘了他聪慧机警,城府颇深,能从北域那样吃人的地方活着回来,更别忘了他的府院后还藏着数十万两。焦侃云,你清醒一点,你见过无数美男,理应不吃勾.引这套了。
“你说不重整,就不重整了?”焦侃云缓缓绽开一个淡笑,“下册里你体毛如何,吃不吃铁,或是有何怪癖,写出去了倒是都跟我没关系,但你若留有上册的情场污名,我与你查案,少不得要并肩站于人前,一旦有人看见,我也要被置喙。我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一定要给你澄清。”
她换了个说法,想教虞斯接受自己为他澄清这件事,也让他明白,这事不是他说了算。更是委婉地告诉他,自己方才可没有被他的三言两语勾了心魂,甘愿附庸情场污名。
虞斯狭了狭眸,好半晌后,眨了下眼,自始至终凝视着她,最后自鼻腔中轻轻出声,愉悦地把尾音上扬:“嗯。”
嗯什么嗯?焦侃云心底倒嘶了一口气,虞斯有点不按常理走了,她好像有点拿捏不到他了。
失去掌控的感觉,让她无端生出些无措,好半晌找到言语,“若要澄清,便要推翻说法。最快的法子是,用新的形象覆盖原有的形象。我会在下册给你安排一位模糊的情史对象,你与她情投意合,一世一双,万般恩爱,上册所述,大有隐情,实则桩桩件件,皆是为了她一人。”
倘若她没有看错,虞斯的嘴角确然勾起了些微的弧度吧?他轻挑了下眉,同样愉悦的尾音上扬,“嗯。”
他的大掌忽然缓缓地举了起来,焦侃云平移视线,见他略颤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眼前半空,最后握住了一旁的门框,她再平移视线,只见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手腕与指节处清骨硕然硬兀。好大的手掌,散发着热意,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她挪回目光,投放在虞斯的脸上,他抿着唇,维持原貌,但这般抬手的动作,像是在门框留下他的痕迹,且将她圈在了身前的领地。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焦侃云滞然开口,说完后半句,“…等侯爷的情场风评好起来,自择良人,单独与她澄清原委,佳偶一成,再传出去时,话本中模糊的对象便落到了实处。但若是侯爷期间再上青楼,或是猛浪之心乍起,招蜂引蝶,勾惹旁人,就怨不得我了。”
她意有所指,想让虞斯放弃在她面前作出这般勾惹的神态。
虞斯的眸子变得有些幽深,依旧是郑重且愉悦地说:“嗯。”
“侯爷要不换个词儿?”焦侃云忍不住了,“听得我有些……鬼火冒。”实则是心慌,虞斯这招沉默寡言可谓是攻守兼备,让习惯于见招拆招的她,招架不住。
“我觉得,你安排得很好。”虞斯果然换了个词,眼神款款,真诚地问,“唯有一点教我疑惑,你在下册纲要里把我拟得不像个人,饶是澄清了情场浪名,一个通身体毛、啃木食铁的狼妖,该如何寻觅良缘啊?”
想做贪官当然要有所付出,否则轻易就将心仪女子娶进门,来日东窗事发,被抄家查赃,害了新妇,岂不是她澄清的过错?焦侃云亦真诚地说道:“那是侯爷自己的事了,您也看见了,不少权贵都在期待下册,若是向金老板施压,我这么两年立起来的口碑就散了,再者我们有约在先,若是不写,我既吃了亏,又认了怂,很不好做。”
虞斯直起身,双手环胸,神情和语气却颇有些服软的意味,“小焦大人就不能帮我的终生大事想想办法吗?”话落时他满脸通红,眼尾又沁出些湿意。
焦侃云还当真帮他想了想,别有深意地提点道:“为她倾尽家财,改邪归正……赴汤蹈火,穷追猛打,总能触动芳心一二。”
“怎么叫‘穷追猛打’?没追过,没打过。”虞斯看着她水光澜澜的眼眸,心口一热,轻声说,“教一教。”
他还没追过?都明晃晃地勾.引她了。再说,难道她又追过了?焦侃云有意给他上点难度,略思忖后模棱两可道:“含蓄,但热烈;委婉,但真诚;克制,但疯狂;自持,但直白。拿捏好分寸,多一分是惹嫌,少一寸是寂灭。侯爷结合我说的‘倾尽家财’这一主旨,慢慢领悟吧。”
她自己都觉得是废话一通,意在点他自首贪赃,抬眼却见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琢磨得面红耳赤。
下一刻,他缓缓挪动指尖,轻触至她手里的墨印,羞怯却果断地说:
“‘朝琅’送你了。”
学得真快。
焦侃云凤目微睁,心念一动,呼吸都屏住了,抬眸看他,他维持着伸指的姿势,颔着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嘴角微弯,眸中湿意潋滟。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领悟废话都那么快。
“天色不早了…”焦侃云想拿出平日装傻充愣的作风,抬眼一看窗外,好像还很早,遂又低头垂眸,“咳,天色还挺早,我乔装改扮一番,去寻住处。”
虞斯有些错愕,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学得有些差错,是印字的“朝琅”不够含蓄?还是“送你”不够热烈?送私印兵权什么的,应该是挺疯狂的吧?一语双关,也应该足够克制了吧?指尖相触,是直白的,唯触介物,是自持的。
可焦侃云还是走了。他困惑地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摸了摸鼻尖,这算自己惹她嫌了吗?
章丘上前一步,竖起拇指,笑叹道:“侯爷,以您的聪明才智,只作武将委实可惜。”
虞斯挑眉,羞怯一瞬,正待要开口问,又听他接着说:
“但是,以您的聪明才智,应该知道此时追出去帮忙找住处,方是上策。”
虞斯喉结一滑,在原地等了片刻,没有动。
章丘狐疑,“不去吗?”
虞斯瞥他一眼,深邃的眸子又落转回前方倩影,他忽然低声说,“章丘,我好像有点心热了。”
章丘的视线迅速下移,落在禁物处,倒嘶一声,“这个年纪很正常啊。心动,就会心热。克己复礼,方为仁。侯爷明白了心意就好,不过,这次可别倒立了。”话落,他一笑,“真的不考虑用……”
“闭嘴。”虞斯轻喃,“我怕…她觉得我龌龊。”
“也不会教她知道吧?”章丘贼贼地说,“这事儿还能让人知道?自己大被一蒙,想怎么着怎么着,没碍着谁。”
虞斯脸热,“可我心底知道……再面对面,便把握不好她口中的分寸了。”
“她随口胡说,刚夸您聪明,您还真信啊?”章丘笑道:“不过是为难侯爷而已,真叫你找到了分寸,焦姑娘反而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虞斯慢悠悠地勾唇,俊容颇有些狂妄与自得,随后一敛神情,拂摆进房,把章丘关在门外。
章丘揉着被撞得通红的鼻尖,“做什么?”
“倒立一会。”
那方乔装改扮成男子模样的焦侃云出了金玉堂,骑着黑鱼往城南的方向去。樊京南边是富饶之地,许多权贵或富豪都会住在那头,若是找到赁屋的牙人,即可签下租个几月。
她离家时拿了不少珠宝首饰,要赁屋不难,只是心绪被扰乱,还没想好择个什么尺寸的院子最好,遂择了一片草地栓好黑鱼,找了个牙人陪着慢慢逛城南的屋院。
她有些烦闷,想到虞斯的神情与话语,总静不下心。他怎么忽然开窍一般,原本被她处处拿捏了的人,突然把她拿捏了。他究竟想作甚呢?是勾惹……还是喜欢?是为降服,还是为求娶?无论哪一个,都教她避之不及。
现在她也很想知道,虞斯究竟上青楼做什么了。也十分好奇,他的功法是不是真的不允许?更想冷眼观着,他究竟会做到哪一步,是把贪污的家财上缴,改邪归正?还是与她迂回一阵,行不通,得了经验,便好另求他人?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谜啊。
焦侃云想着,浑然没听见身旁的牙人的介绍,“公子?公子?”她回过神,牙人堆满笑,“这边是最后一院了,公子可有钟意的?”
焦侃云摇摇头,“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
牙人笑说没有,“不知道公子究竟喜欢什么样子的?小的这边也好为您留意着。”
喜欢什么样子的?她没有离家出走过,自幼也从不缺吃穿住行之物,没有经验。
只能现成地考虑,焦侃云思索道:“要幽静,但不能居于偏僻之所,以免疏于防护。要宽阔,但不能太大,因为我打算独居。要简洁,但最好也有些精致意趣供人赏玩。还要便利,周围须得有购置日用之物的店铺,但不能哄哄闹闹,吵得人不能办公……”
她尚未说完,牙人已经露出了“真难伺候”的神情,强撑着笑,硬着头皮打断她,“贵人、贵人请等一等……”焦侃云看过来,他接着说道:“不知您是否发现,您每一个‘但是’之后的形容,都与前面的要求相悖呢?这,让小人很难办呀!”
焦侃云一怔。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即明白她模棱两可的需求。她心底一潋,想哪里去了,回过神扯出一个歉疚的笑,“抱歉,难为你了。那我明日再找别人看看吧。”
与牙人告别,她牵着黑鱼独自在湖畔走了一会,见天色不早,这才翻身上马一路奔回金玉堂。
因之前金玉堂被砸,这些时日并未开张,主闭门修缮。
思晏站在楼廊处发呆,陡然见到她回来,“是不是没有找到合意的宅院?”声量抬高,有意说给人听。
焦侃云点点头,上三楼走到她身旁,“今晚要和你一样,留宿金玉堂了。”
思晏探究地看着她,“不啊,有人说,你若是没有找到住处,他晚上就会带你去个地方。”
焦侃云搬出同牙人那套说辞,“…我很麻烦的。嘶,你听完,觉得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思晏撑着下颌,眸中透出淡淡的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焦侃云欣然,“好啊,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彼此交换?”
思晏敛起神色,“那我没有问题了。”
焦侃云一幅料到的模样,“问吧。”
“若是真有人能找到这样的地方,你会去住吗?”思晏偏头看向她。
焦侃云心念一动,“看情况吧。”
“嗳。”思晏忽然凑近她,缓缓说道:“你知道,虞斯有多少宅院吗?”
焦侃云挑眉,“多少?”
思晏神秘一笑,“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第38章 牵手,准备牵,还没牵。
两人在内廊窗槛边耷着手闲聊,七八步远的地方是虞斯的谈室,厢门响动,焦侃云回眸看去,鲜亮的孔雀蓝色的衣摆,与一双织金皂靴一道夺入眼帘。
勾勒出劲瘦腰身的玉带蹀躞,钩挂着琳琅饰物:金纹精美的匕首,绯红色的香囊,白玉质地的环佩。临近腰带处绣着大片穿山彩云,精湛的绣工使其栩栩如生,杳霭流玉,袅袅漫漫而上,彩色云丝延伸至腋下,教人不得不去在意,自腰至肩,他由窄拓宽的身材。
而彩色的云和过于炫目的孔雀蓝,也使得他简单的高束成尾的墨发,像平衡这一切的点睛之笔。让人必须看向他的脸,以免被身姿炫到。
郎君卓绝,她心底轻赞。从未见虞斯穿过这件衣裳,更不知颜色是那样相衬,他玉骨俊挺,像一件精致的彩釉瓷器,耳畔是思晏的低语,“他说,想带你去最好的地方,但你好像不赏脸。所以换了件衣服打算再来问一次,你需不需要让他帮这个忙。”
焦侃云抿住唇,看向朝她踱步而来的虞斯。当真是毫无技巧,就硬生生地拿容貌勾啊。
他佯装从容地看了一会窗外,颇有种故意留时间,请她肆意打量他的意思,在离她还有几步远时,才把视线落到她的双眸上,说出了在春尾宴上,她听过的那句话:
“要…一起走走吗?”
焦侃云的视线穿过内廊,看向外廊的窗,华灯初上,窗纸透过淡淡的黄色,“可是,很晚了。”
虞斯挑了下眉,一眼不挪,“你很夺目,我看得见。”
焦侃云一讷。
虞斯的眼尾略红,是他敏疹发作的表现,思晏说他情绪起伏过大时,双目便要泛红落泪,此刻一双漾着波纹的眸子攥住她,故意放缓声音,轻问道:“难道,小焦大人看不见本侯吗?”
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瞬间攫取了思绪高地,焦侃云随着他的话语,下意识便将所有视线放在他的脸上,惊艳之色满溢,看得见,很夺目。好厉害的对手。她心中惊叹。
不由得狭了狭眸,“那就走吧,侯爷。”
黑鱼和红雨并行,虞斯带她一路奔至落雪院旁不远的一片风水宝地。
举目望去,精美画舫寥寥,稀疏地散在湖上,花灯倒映水中,被惊动的涟漪与明月频频咬惹,岸边无数宅院,并不栉抱,反倒错落有致,每一座宅邸皆立如水墨映画,行云流水的顺畅笔法,牵出翘角飞檐,丹垩粉黛。围绕着宅院向外看,疏木密竹葱葱,杏风桃雨洒落半壁,更有花枝藤蔓攀过高墙,跃向长街。隐约可见宅院之间,街道横亘纵贯,有精细商户。
不过是眼前之景,已教人心生倾许,可宅院无数,修占巨亩之地,一眼,难以览全,更远处藏何景致,教人好奇。
虞斯略抬了抬手指,横向,轻巧一滑,“这片,都是我的。”
焦侃云睁大了双眼,缓缓回头望向他,“什么?”
这片?
她再次看向虞斯的指尖遥遥一划的地方,空中半拉大的一截,落在远处,是那么的显贵,她狠狠吸了一口气。是不是天太黑,她没看清楚?她微虚着眼眸,认真辨识对岸群抱的宅院,界限在哪里?天理又在哪里?
虞斯缓缓开口,“不过,这是母亲给的,想教我以后当作聘礼。所以,我觉得也不算是我的。只是你若住在这边,随意择选一处,很合适。”
焦侃云只知楼庭柘私产之巨,不知虞斯也是富甲一方。
细想一番,虞斯的母亲司若锦,出身于历阳皇商,当初带着庞大的嫁妆入京,之后与虞季楚和离,聪慧颖悟的她并未平分嫁妆,反倒从侯府挖了一笔出来,全身而退。
很长一段时间,司若锦都独居樊京城,闲暇无聊时,当然会发挥家族特长,置办房产田产商户,用钱生钱,于是坐拥巨额财款,实属正常。将一部分送给孩子把玩,也属正常。
她可算明白,为何阿娘说,有钱人从不嫌钱多,虞斯是觉得这里不尽算为他的资产,所以才贪的吗?
圣上放任他贪,却又将此事告知父亲这个吏部尚书,父亲必然领悟深意,暗中提点一些近臣与虞斯保持距离,摆明了,圣上想将他孤立,只为己用。
他太有钱,军财皆在手,待剿灭绝杀道后,圣上若想杀他……也是合情合理。
她要不要提点虞斯,圣上已知晓他贪赃之事?他实在应该想法子,把那笔赃银不动声色地充公,向陛下服软。
可是该如何提点呢?虞斯又会不会听她的,舍弃数万家财?
她写虞斯的话本,当初既是为帮思晏,也是因为选中他这个贪官污吏,有心教高门贵女避开,使其独处,无法结党。虞斯若是看过她写的《辛官》,应该晓得她写的都是贪官,那么她继续写下册,他是否有一日会反应过来,她已经晓得他贪污了?
以他的聪慧,必能猜到她为何晓得此事,抿出此事是从她父亲口中泄露,继而知道是圣上泄露。
思及此,焦侃云忽然说道:“侯爷,我想同你道歉。”
似是太过突兀,虞斯一怔,木然转头看向她,“为何?”
焦侃云认真说道:“之前误解了侯爷窃玉偷香,始乱终弃,还四处宣扬,是我不好。你不计前嫌,还帮我寻找住处,气量胸襟令我感到羞愧。我主动帮你澄清,是本分,也是为赎罪。可是,我依旧没有放弃写下册,侯爷知道为什么吗?”
虞斯挑眉,“被各方权贵势力裹挟,如今这话本,已经不是简单的闲暇玩意,茶余谈资,而是朝廷势力孤立我的一大借由。”
焦侃云一愣,“什么?”
两人俱是一愣,虞斯偏头,“不是想说这个吗?”
不是,但也是。她确实是想说这个,但顺序搞反了。
她想说的是,自己依旧要写他的话本,是因为知道他贪污,而自己写话本的意图,原本是想让权贵们都孤立他。她现在想让虞斯知道,她知道他贪污,是因为圣上知道他贪污。
可虞斯的意思反而提点了她。难道,是圣上先为了孤立他,才有了她的这个话本?
焦侃云脸色惨白。也就是说,从圣上将虞斯贪污之事告诉父亲开始,自己就被圣上利用了,圣上不仅知道她与太子借舆论,剥剪贪腐之臣,还利用了这一点,利用她的话本,剥剪虞斯。
不是她误会了虞斯,而是圣上有心促成。
难怪父亲再如何担忧她与虞斯周旋,也没有让她停下写话本,更没有停止告诉母亲朝堂隐秘。因为此令来自圣上,所有隐秘,都是圣上授意,借她之手铲除奸腐,父亲不敢让她停。
眨巴两眼,她的背部渗出冷汗,提点虞斯?算了吧。若是她真猜对了,陛下一早就在利用隐笑剥剪虞斯,那她现在对虞斯的提点,就会变成圣上弄权失败的证明,怪罪到她,和她家人的头上。
遂又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对……所以,我不能停。”这下,是真的不能停了。
虞斯深凝了她片刻,知道她有心隐瞒,不愿再讲,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反倒说起她的道歉,“你说向我道歉,是真心的吗?”
焦侃云点头,摆出了自己的诚恳:“人有局限,我调查你的事迹,不知其曲折弯绕之深,竟只窥见一面。误会了你,让你夜夜辗转落泪,是我的错。”虽然这个误会,是圣上的手笔。“不过,偏见非一日可除尽,你总是蓄意勾惹,在我眼中,时不时的,依旧是个浪子形象……”
“我没有夜夜都掉…!”虞斯咬牙脸红,随即又抿了抿红唇,倒是并不在意她说自己有错,更不在意她点他蓄意勾惹的事,反而戏谑道:“既然你做错了,那我能不能,向你提一个要求作为补偿?”
这人很会顺杆子往上啊,焦侃云睨过去,微叹一声,“嗯,请便。”话落时她心口又猛然一紧,等等,这人不会提那种很过分的要求吧?
虞斯握拳抵住唇,轻咳一声,酝酿道:“我想……”尚未说完,眸中泪光无端澜起,焦侃云紧盯着他,十分紧张。思晏说他情绪异常激动时才会有泪意,究竟是什么令他情绪波动至此的大事?
焦侃云咬住了拇指:抱她?亲她?不,不够大。娶她?!不会吧,他勾惹她的法子过于花哨,应该没有那么谨重,再说了,现下他还这么年轻,风光无限,应该不着急这个啊。睡一觉?不不,那她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想要她以死谢罪?还不至于。或是自侮、自残谢罪?然后将她囚禁?虽然他是杀神,但结合她的身份来说,也不会……她好像是话本写多了,此刻思维过于发散。
到底还有什么可能呢?会是什么呢?焦侃云闭上眼,揪紧了缰绳。
却听虞斯缓缓地,故作从容地说道:“我想…牵一下焦侃云的手。”
焦侃云迷茫地睁眼,发自肺腑地说,“啊?”
画舫抵岸,怦的一声,撞醒了沉默中的两人。深吸气,鼻息间皆是湖水与青草混合的怡然味道,夜风缱入怀中,灯光绻上眉间,心间盈盈荡漾,飘忽而上。
好像有些唐突了,虞斯侧目觑她一眼,意在揭过这茬,“走吧,带你看看有没有钟意的宅院。”
焦侃云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马后,等过了湖桥,两人栓好马,尴尬的气氛才稍微缓过来一些。
虞斯径直带她来到一处宅邸,推开门,便开始同她讲述,“这里倚靠水岸,大半时间都十分幽静,但因为不乏有贵人的画舫船只停落湖上,所以并不缺护卫驻守,且整片地域都属司家,自有差人巡逻,不会疏于防护。
“这座宅院坐北朝南,通透敞亮,但占地不算很大,一进一院,东西两厢,有溪道连贯,水源是这口井泉,很干净,随手揽水即可用作盥洗,东厢后有一方不算很大的浴池,管道连通外边的炉房,常有汤泉,用热水也很方便,十分适合独居。
“一应用物清净简洁,院中却有精致意趣可以观赏,譬如这棵杏树,结满果子,偶尔落下两颗,你若从那边探窗而观,可觉生动,也不必收拾,因为果子只会砸进这一池鲤荷塘,清澈的水中鲤尾探莲,偶尔跃起,也是一番意趣。
“嗯…宅院外,你方才也看到了,街道横贯,有许多商户,无比便利,他们平时不会大声叫卖,只会招呼入门的客人,所以吵不到你,大可放心。”
一口气说完,虞斯回眸看向她,“怎么样?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听他悉数盘来,焦侃云才惊觉自己竟然和牙人提了这么多要求,一时惭然,“没有要求了。挺好的。”
虞斯深凝着她,微俯身挽唇,轻缓道:“那你喜欢吗?”依旧是颔首,贪婪的眼神,仿佛别有深意。
不知他问的,还是不是这座宅邸。焦侃云仿佛被堵住了喉口,“喜欢”两字,说出来,就有些暧昧的意思了,她可不愿这般顺从,遂定睛,与他对视良久,顾左右而言他:“离开家我才知道,我还真是很难伺候。”
捏掌握紧,遮住唇口,虞斯眸光一荡,在拳头的掩饰下轻舔了下干涩的唇角,压低声音,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伺候。”
焦侃云倒吸气,更不知说什么好。她装作没听见,抬眼去看池央高大的杏树,意在点他猛浪,“也不知这果子酸不酸,正不正经?”
便又见他把手撑在栏杆上,故作游刃有余,却微微别过眼偷觑她,轻抬下颚道:“正经伺候。”
焦侃云耳梢通红,捏住栏杆,好半晌没说出话。这个天,黑得真是快啊,她好像有点在梦里了,脑子浆糊一般迷迷糊糊的。
他两只手撑得很开,一只几乎是放在她身前的栏杆,快要与她的手触碰在一起,侧目见她耳梢羞红,慢悠悠地牵起一抹笑,在她眼前的那只手便愉悦地轻轻屈起,敲打着栏杆。
焦侃云将视线放在他的手上,很快便想到在湖边,他说:
“我想…牵一下焦侃云的手。”
认真打量他的手掌,指骨如竹,颜色像羊脂一般,却很大,想象他握住银绯时,血管会盘错突起,手腕的薄肌和筋脉也会张开。
要食言吗?牵一下……是怎么牵?十指相扣?亦或是他合掌握住?要牵多久?一下是指一回,还是迅速?
不对啊,这贪官,焦侃云别过眼,拿捏她守诺,占便宜?
犹豫许久,她蹙了蹙眉,缓缓抬起手,伸到他面前,“只这一次。”
虞斯一窒,视线紧攫着探入自己眼帘的手,目光逐渐深沈,皓腕纤掌犹似美玉,若是搓揉捻拢,便会如面团一般,稍稍用力,还会起红印。
他气血有些翻涌,心头激跳,有意转过身,面向焦侃云,灼灼目光好像要将人给吃了。焦侃云的余光窥见,不得不同样转过身与他相对。
虞斯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她,教她有些脸热,他抬起手,尚未触碰之时,忽然问道:
“焦侃云,你说,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焦侃云一怔,反应了下,知道他是得逞了,狂妄了起来,便不甘示弱地狠狠道:
“牵手,准备牵,还没牵。满意了吗侯爷?”
虞斯面红耳赤,泪光盈盈,他张口轻喘,粉嫩的舌尖可窥见一点,竟是勾唇笑了。焦侃云望着他,只觉得,色令智昏,诚不欺也。下一刻,又听他哑声道:
“焦侃云,我是谁?”
焦侃云微缩了下指尖,不解地垂眸:
“虞斯。”
他抬起两根手指,快要触及时,又放软了语气道:
“看着我。不行吗?”
焦侃云抬眸,愈发不解。
他再次说道:
“我是谁?叫我的名字,行吗?”
焦侃云心跳如鼓,被搞得不知所措,只得跟着他的思绪走:
“虞斯。”
指尖传来极烫的热度。
“对,我是虞斯。”他却仅用两指,拽住焦侃云的一根指尖,将她往前一拉,几乎是把人挪到了面前,四目相对,他红着脸,低声笑道:“我是……第一个和你牵手的男人。”
第39章 男人。
风动满庭芳草,怒把萤火弹,旋围周身的廊灯轻晃挂,池水翻漾金波,一霎,犹如身陷于盛满美酒的镶宝金瓯之中,眩醉漫过头顶,满是男子的浓烈气息。
他是虞斯。承袭爵位,封号忠勇,姓虞名斯,字朝琅,朝阳朝,琅嬛琅,今年十八岁,战退北阖,满身功勋。敏疹,所以情绪起伏时眉眼猩红,泪水满溢。身热,所以手指滚烫。体力好,所以仅捏着她一根手指,就将她拽至咫尺之距。
无疑,他得逞了,强调两遍名姓,让焦侃云将他自述过的所有信息,都翻出来过了一次。
“我是第一个和你牵手的男人。”
他是男人。
是少年郎君,更是男人。她不可仅将他看作盟友,也不可仅将他看作权贵,他不是话本里的浪荡子虞斯,也不是被北阖奉为杀神的忠勇侯,而是站在她面前,脸红耳热、手指滚烫的男人。
他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意味,眸底翻滚着“性与欲”,被他锁住视线看得久了,一个念头钻袭脑海:焦侃云,我是男人,把我当男人看。
现在,焦侃云真要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了。她游走朝堂,周旋权贵,戏耍高官,从来没有剥离过这些人的身份,因为她是詹事府的焦侃云,也是吏部尚书之女焦侃云,更是金玉堂的隐笑,她带着虚伪的面具久了,看谁都是戴着面具,剥离不了。
但虞斯做到了,这一瞬间,硬生生让她剥离掉他所有的身份,光环也好,污名也罢,只许她把他当男人来看。
这个人若不是聪明到可怕,领悟她模糊的说辞,学得太快,那就是太过赤诚,毫无技巧,只是“性”意强烈,教她顷刻意识男女有别。
焦侃云纳罕。
第一个与她牵手。与阿玉的触碰,与楼庭柘的触碰,分明有更能称之为“牵”与“握”的画面浮现脑海,可唯有和虞斯,仅仅两根手指尖的一星半点的触碰,是她也承认的“牵手”,是男人和女人的牵手。
他确实是第一个。
一颗杏子掉落池塘,噗咚的一声,让焦侃云心中微微一澜,想要缩回手指,硬拽了下,分毫未动。她微偏头,眉心挑起,意在询问:够了吧?
虞斯却只是捏着指尖,虽不得寸进尺,却依旧盯着她,喃然请求:“记住我的温度,焦侃云。”
红晕未褪,喘息依旧。
“摆这一出,累得够呛啊侯爷?”她目露些许戏谑,“就这样?”
可这戏谑反倒又挑起了虞斯的兴味。
他倾身凑近,嘴角微扬起,几若无声地对她说道:“对,我累得够呛,就这样,这是我累的温度,从未示于人前。”他认真地说着,指尖轻压了压,仿佛点燃了尖端星火,烫得焦侃云不禁瑟缩了下。
是累的温度,还是为她摆这一出倾心的温度,难以言喻。
指尖被摁得发麻。焦侃云问他,“这回天色是真的不早了,你不用休息的吗?”
领悟她的意思,虞斯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指尖,又突然抬眸盯了她好几眼,“我不想休息。你若想,我守着你,给你关窗。”
焦侃云一噎,迅速侧过身扶住栏杆。
两人便默然伫立原地半晌,也不知如何挪动一步,任由一丝尴尬和一缕燥意在周身扩开。焦侃云摩挲着指尖,上面确然残留着他的温度,缱绻的,温柔的,可也是强硬的,总之是留了点什么给她,任她如何磋磨,也挥之不去。
虞斯抬起牵过她的那只手,微握,抵在唇畔,问她,“你会记住今晚的我,是不是?”
她不能再被动地处于下风了,日后少不了接触,再这么让他发挥下去,该要如何相处。焦侃云看向稍远的一点,“不会。”
虞斯却欣然地挑眉,斩钉截铁地说:“那你可要好好记住了,你不会记住今晚的我。”
焦侃云耳梢发热,咬牙切齿,“你确实是个有点智力的对手。”
虞斯睨她一眼,抿了抿唇,使其染上嫣红的色泽,“对手?”不等她回答,他的神色略带了些对‘对手’的轻蔑,“你的对手里,有谁比得上本侯吗?本侯比他们,一骑绝尘。”
像是在点她,怎么把追求她的男人,都称之为对手。焦侃云还当真思考了片刻,“比不上的居多,但你和他们,在我眼中,没什么区别,都只是需要周旋的过客。
若硬要说有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侯爷或许更难缠一些,需要周旋得久一点。”
她的声音冷静自持,仿佛一点都不为今夜所动。话音落下许久,身旁的人都没有说话。
待她再疑惑地看过去时,只见虞斯垂着通红的眼眸,下颚连着脖颈都紧紧地绷住微颤,眼眉与鼻梢猩红一片,她略微凑近,恰好看见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呼吸一窒,怔住了。
只是拒绝而已,不至于吧?
是情绪激动而诱发的敏疹之泪,还是被拒绝的悲痛伤心之泪?焦侃云一时有些摸不清。不是,他怎么这么小气?也没怎么他吧!不喜欢他,拒绝两句,成她的错了?刚才自信勾惹的架势哪去了?
虞斯故作矜傲,抬起下颚,冷眼平视前方,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还悄悄张口吸了一口气。看起来有点可怜,但也有些好笑。
这让一向不会教人太过丢失颜面的焦侃云十分为难,她圆滑惯了,张口就要哄,“我只是说……”想着又觉得没有必要哄,不如趁此时机让他死了这条心,遂又闭嘴。
就见虞斯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略带哽咽地追问:“只是说什么?小焦大人多一句安慰都不肯施舍本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起伏的胸膛夺人注目,他见她视线下垂盯着那看,便抬手扣住交错的衣领,狠心往下拉了拉,露出些微锁骨和一点肌山,“想说很丑?让你看个够,画个够,侮辱个够。”
好好,还真给虞斯找到了一整条拿捏她的法子。
焦侃云莫名抬起手臂遮住脸,笑了。
羞耻蔓延,但见她笑,虞斯又有些脸热涩然,盯着她的笑思考了一瞬,挑眉道:“很好笑吗?哪里好笑了?”
焦侃云终于找到机会扳回一城,抬手指着他的胸,“露出来,我告诉你哪里好笑。”她赌他不敢,也赌他自卑,没有那个心气,或许会赧然羞恼到转身就走,就像从前一样。
可没想到虞斯像是铁了心想知道哪里好笑,轻描淡写地拿指背朝上抹掉泪痕,并不管顾依旧失控下落的泪,揭开上衣,交错搂于半臂,胸肩皆半露,然后倾身,双手大开将她框在撑住的栏杆里,失落地低问:“哪里?”
武堂赤膊者多,观瞻者亦众,且那日也大大方方地看过,可焦侃云还是浑身都抖了一下,面红耳赤,想去推他,无处下手。稍掀眼就能看见他胸前的棱山,和两点浅粉色的石子,鼻尖萦满他的气味,干净清爽的气味,却透着热意。她只好抬眸,刻意避开,去看他的脸。
可他目含幽怨委屈,泪水斑驳的模样,让她更为无措。
她故作淡定,两指捻起衣襟上提,“侯爷,穿起来吧,夜间挺冷的。”
虞斯却不肯,“哪里好笑?告诉我。是我的身体很丑,露出来就会叫你发笑,还是我长得很丑,哭起来会叫你发笑?”
焦侃云也不知道,真恨啊,刚才自己怎么就没忍住笑了?迷茫片刻,再抬眼时,却看到了虞斯眸底的一味蛊惑。
他压低身体,迟疑地试探,“亦或是,你觉得我生得俊美,身材很好,所以看见我哭,看见我误以为你觉得我丑,便心生欢喜,认为本侯有几分……”他缓缓地,期待地问:“可爱?”
焦侃云错愕地望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
他又接着引导:“不一样。”
焦侃云偏头,“什么不一样?”
虞斯笃定地说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哭,你会笑。”
焦侃云点头,“那是因为侯爷本身与旁人不一样,旁人也不会在我面前哭。若是他们哭,我也会笑。”
虞斯就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在你眼里,本侯与他们也不一样。”
焦侃云疑惑,“哪里?”
仿若引诱,虞斯缓缓吐出几字:“你看我的身体,会脸红。”他有意倾身,声音低哑,“前几日还不会的。”
肌肉被孔雀蓝的衣衫半裹着,沟壑山峭,洁白如玉,他强悍到战胜回来,连会留下疤痕的致命伤都没有,此刻却流着泪,心浮气躁地喘着。
焦侃云思绪混沌,“因为……”她很确信,自己并不喜欢虞斯,写那样多的话本,若是分不清一瞬的波澜和心动喜欢,那也白写了,但自己为什么会脸红?她也想不通。
她更不觉得眼前人开始完全自信于身材,认为她馋到这种地步了,虞斯是个会对她自卑的人,他不会这么想。那到底为何?
眼前的人突然开口:
“承认吧,焦侃云。”虞斯勾唇一笑,仿佛终于发现了天大的隐秘,从而撕掉伤痛,“因为你现在,把我当男人。你的众多对手里,或者说,我的众多对手里,你焦侃云,只……把我虞斯当成男人。无关美丑,你看的不仅仅是虞斯的身体,你看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男人的身体。”
焦侃云凤目微睁,恍然大悟。
“本侯,一骑绝尘。”
他的声音忽然拖得绵长,听起来像撒娇,又像在向她求证。
最后他只是搂起臂膀间的衣衫套回肩上,微微露着交领处一点胸膛,红着脸说,“看来,你确实已经记住今晚的我了。周旋我,我亦周旋你,现在我确实累得够呛,”他反应了下,抬起手指看了看,见她立即明白的神情,欣喜若狂,哑声道:“看来,你也记住我累的温度了。”
唯恐教她觉得不公平,或是被冒犯,他又轻声解释:
“我也都记住了。从今晚一开始,我就记住了。我如此周旋,才叫你记得两分,你却无须做什么,你看,你又赢了我。”
狂妄自得,聪慧英明,却又自卑细腻。这是虞斯。这就是虞斯。一个男人。一个令她大为震撼的男人。
浑噩多舛,焦侃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到房间睡觉的,也不晓得包袱是怎么出现在房里的。半夜做了个要嫁人成亲的噩梦,被惊醒,还隐约听见外边有风在敲打窗户,甫一吹开,分明发出了些声响,她迷糊间抬眼看去,窗户却又是严严实实关好的。
翌日早起梳洗,画彩不在,她便自己简单地拢了个长尾,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桌上有热腾腾的早点,她顺手拿走,路上边慢悠悠地骑马,边啃着。
捋清今日要做的事,她才快马加鞭赶去金玉堂。
远远瞧见大批侍卫,不禁疑惑,没想到几步就与这些侍卫同时停在了金玉堂门口。金玉堂尚未开张,应当没有权贵来听书。
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就看见居首的轿子停下,重明从后方绕于前,轿帘一掀,熟悉的面孔侧颜对着她,却依旧缓缓勾起一个笑容,仿佛找好了角度,抬起眼眸看她。
“好久不见啊大小姐。”楼庭柘手中的折扇翻如叠浪,“在这里遇见我,很意外吧?实则,遇见你,我也很意外。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会来找我呢,好伤心。”
焦侃云翻身下马,扯出一抹笑,“二殿下出行还未从简啊?”这八抬大轿,瞧着一点不像刚被抄过一次家的人。
楼庭柘走出轿子,“我奉命前来,将功折罪,要一点排场的。”他微微倾身凑近她,低声说道:“给我留点面子吧,我可是被你坑惨了。好一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八风不动却教本殿的心都在滴血。”
“你现在像滴血的样子?”焦侃云打量他,“穿得还是一表人才。”
楼庭柘指了指心口,忽地黯然,“要我挖出来给你看吗?我说的滴血,可不是那些财物。”是她的离开,以及她的离开,是和别的男人。
“你来做什么的?”焦侃云赶忙转移视线,审视他周身的侍卫,不是官差,却说奉命,“不像是抓人呢。”
“不可声张。”楼庭柘朝她神秘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她无奈地附耳过去,他贴近,许久后才低声道:“你今天的打扮很特别。”
焦侃云气笑了,她就知道不该信他这些小动作,她确实拢了个不怎么好看的头发,“看来二殿下不痛不痒啊。”
楼庭柘牵唇,“我很痛,痛到你走的那夜,喝了一整壶迷魂汤也没睡着,我咬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流了下来,心底才爽了些。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谁说痛就要表现那么明显了。
“我又不是虞斯,兴师动众地把樊京城都给翻过来,就因为被话本说了两句。听闻他那日拜访了不少权贵府邸,最后还去了你那里……你还和他走这么近?”
他握住焦侃云的手腕,目光灼灼,“就为了对付我?”
焦侃云微虚眸,想从他的神色中抿出一些对阿玉的愧疚,可是没有。也不等她再抿出些什么,忽然有人拽住她被握的那只手,猛地将她从楼庭柘的桎梏中拉了出来。
“二殿下,有事,可以找本侯,单独谈。”
第40章 修罗场2
熟悉的温度传至手心,她的手并拢搭在一只大掌中,手腕像是被抽出来的,焦侃云迅速瞥了一眼,竟不知何时虞斯来到的身前,此刻正沉眸,用招子剜住了楼庭柘,唇线紧抿,俊容紧绷。
掌心柔软的触感猛地落空,恍若心坠,楼庭柘一挑眉,不悦地偏头斜睨虞斯,下颚顷刻锋似银月弯刀。须臾静默,他缓缓抬手,复又握住焦侃云那只被牵在虞斯掌中的,滞空的手,依旧覆盖原处,回拽,咬牙切齿,“这事,可单独不了!”
虞斯铁了心要救她这手,拉回来,“单独不了,那就敞开说。本侯有的是时间奉陪。”
楼庭柘并不肯放,“侯爷事务繁重,真那么有时间奉陪?北门之变后,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吧?”
虞斯阴冷地笑,“真的烧掉的,不是二殿下的眉毛吗?”
两人握的力度不大,唯恐弄疼了她,但来回掰动,暗施巧劲,把她的手当什么了?回合制博弈杆?焦侃云便蹙眉啧了一声,两人自知理亏,立刻心虚地松开了。
松开,但一双眼睛还落在彼此身上,恨不得剜下对方一块肉。
论时机,楼庭柘这种花花肠子多的抢先一步,开口就是倒打一耙式的污蔑,“侯爷好不识趣,什么身份就在这抢握姑娘家的手,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给人弄痛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牵过了?”可算逮着机会炫耀一番,虞斯一哂,抬起自己的手,温柔地看向焦侃云,“昨晚,对吗?”焦侃云无奈地别开眼,好幼稚的人。
楼庭柘闻之色变,一霎的失神,扯起一抹冷笑,慌乱地看向焦侃云,后者没有否认,但神色也不是那么作好,他眸中瞬间掀起腥风血雨,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强逼她?”
“你怎知不是两厢情愿?”虞斯并不解释,牵着嘴角,将手握拳,优雅地抵在唇畔轻嗅,因这个动作虚虚遮住的半张脸,得意狂妄之色尽显,他兴奋得眉眼都染上红色,抬眼看向楼庭柘,反唇相讥,“况且,你管我?我没有资格,难道你有?”
楼庭柘缓缓抬起手指,示意身后林立的人待命发势,他直勾勾盯着虞斯,语气却有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父皇叮嘱,务必护得思晏姑娘周全,不可再发生北门之变那般险事,唯恐忠勇营军众人手不够,亦或是疲于奔命,特命本殿前来,给侯爷送数十名贴身侍卫。忠勇侯要不要……验收一下?”
焦侃云惴惴不安,圣上一向喜欢敲山震虎,恩威并施,可安插这么多眼线,具体的目的是什么?
那方,精锐侍卫已将手搭在腰间,一双炬眼直逼向虞斯,手中慢慢抽刀,蓄势待发。锋锐的冷月轻磨过刀鞘,嘶刮声听起来如银蛇吐信一般。
虞斯却好整以暇,“凡俗侍卫,自然不必来我面前丢人现眼,须得试一试手脚,才好笑纳。”话落时,潜伏于金玉堂暗处的忠勇营众亦浮身而出,刀光映在侍卫的脸庞,略闪寒意,同样蓄势待发。
“侯爷会喜欢的,这批精锐,是本殿亲自为你精挑细选的高手。”楼庭柘大手轻挥,吩咐重明,“清场。”
忠勇营与侍卫持械对立。焦侃云倒吸一口气,想阻止,但很明显,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她不管阻止哪一方,都是在火上浇油。打吧,她也想要探一探,这批侍卫的能耐。
“站在我身边。”虞斯倾身,将焦侃云笼罩在身下,“我护你。”
楼庭柘幽幽开口,“绰绰,劝你还是先站在我这边,你我毕竟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忠勇侯值不值得你结盟,待见分晓后再说吧。”
焦侃云嘴角抽搐,“老实说,你们两人站这么近,我站哪边都是一样。”她点破事实,两人讷然了一瞬,紧接着又针锋相对起来:
“我真的很不喜欢听你喊她绰绰,她不愿意,你没看出来吗?”
“彼此,我更不喜欢你这幅势在必得的狂妄模样!”
虞斯阴鸷的眸子盯着他,“二殿下如此自信,这些人能与本侯的军众抗衡?”
楼庭柘狠狠咬字,“不打得头破血流,决不罢休。”
“好!”话音落下,两人皆上前一步,靠近焦侃云欲相护,又因过于默契的动作而对接视线,两相对立,身后精锐闻风而动,酣战一触即发。
兵戈相接,浴血厮杀,倏忽之间,整条偃甲街都沉浸在黑云倾轧的氛围之下,偃甲止戈怕是不能了,今日不杀得两败俱伤,不会停手。耳畔铿声迭起,眼前致命手段,鼻息血味涌现,杀意如潮席卷而来,包裹住焦侃云的五感。
彼此确然都是制衡之才,竟打得不分上下!
刀光剑影之中,楼庭柘与虞斯两人身处于械斗中心,视线交锋,却都不退让,分毫未动。
楼庭柘用力摩挲着指间银械,别有深意地说道:“上次与侯爷的正式见面,侯爷对本殿还只是敌意,如今,却像是杀意啊。”
虞斯掰动手腕握拳:“怎敢,二殿下金尊玉贵,本侯若是大不敬,岂非变成乱臣贼子。只是觉得殿下眼光很好,先发于人,有些嫉妒。”
楼庭柘窥破他的心意,不禁笑了起来:“看得出,侯爷也是个眼光极好的人,但和本殿走一样的路,是很容易自讨没趣的。劝你尽早放弃,否则,本殿不介意,与你抗衡到底。本殿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死都不会放手!”
虞斯得意地说,“本侯比你,可要讨趣多了!巧的是,本侯也绝不放手……因为牵过,尝过,想要,遂倾尽所有,就这么简单!”
楼庭柘用手缠上了银戒中的丝线,目露杀意,“你要跟我争?”他本想说“上一个和我争的人,已经死了”,但看了一眼焦侃云,咽下了这句狠话。
在窥破他拇指上的银戒竟都是暗器的下一瞬,虞斯拔出了腰间匕首,“准确的说,我已经一骑绝尘,是二殿下只可观望项背了!”
要打起来了?!焦侃云心底一个声音在说:讲两句吧当事人,两个人都快把彼此揭穿,怼到她脸上了,这个傻,她实在是装不下去。
论生死搏命,养尊处优的楼庭柘不会敌得过浴血战场的虞斯,可论诡道奇门,楼庭柘拇指银戒中藏有淬毒暗器,轻易也能要了虞斯的性命。
两人不会将彼此置之死地,可若因此像风来那般,内伤吐血在床,或是像被楼庭柘虐待的囚徒那般,忍受钻指蚀肉之苦,不仅不好受,丢面子,彼此还会背上罪名。
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一个是皇帝要重用依靠的权贵武将,谁伤了,另一个都要有被问罪的准备,她更要做好被皇帝问罪的准备。焦侃云不得不阻止。她必须得想一个立时有效阻止两人头昏脑热打起来的说辞。
几乎就在两人拨动武器,拳风腿劲骤然发出,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焦侃云一板一眼地说了一句:
“你们俩都挺令我讨厌的,非常,十分。”
素来顾全他人颜面的她,第一次这么直白,确实是令人惊讶,很有效果。只听匕首落地,银线崩断,两人木然看向她,满眼都是委屈与不甘。
虞斯无法相信,那昨晚他们第一次牵手算什么?她脸红算什么?
楼庭柘倒是舒服了,反正他一直不讨焦侃云欢心,这他知道。木然一瞬后立刻领悟,虞斯不过也就是稍稍有点自恋,误以为博取焦侃云的芳心很容易。
神清气爽了,思绪也更明晰,楼庭柘迅速低身捡起虞斯的匕首,抬手归还,不待虞斯拿到,他手一别,将自己的上臂划伤,“啊…!呵,侯爷当真如此气愤,我不过稍微失神片刻,你倒是会眼疾手快、顺水推舟啊?嘶…好痛!”说着,他的额间渗出些许汗水。
虞斯微微瞪目:好一朵阴毒的盛世妖莲!
方才焦侃云所言,确实让楼庭柘心中更为平衡,所以不管任谁看来,虞斯趁机划伤报复,合情合理。再结合虞斯方才上头的架势一琢磨,焦侃云姑且不疑。
“二殿下先进来包扎吧。”伤势不重,迅速扎治,能息事宁人最好,焦侃云顺势叫停,“外边的也别打了。”
楼庭柘衔着一抹笑,“遵命,大小姐,哦不,绰绰。”回身招呼重明,“叫我们的人先收手吧。”说完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虞斯,挺扩了下肩膀的肌肉,撑起颈线,满脸得意,跟着焦侃云往金玉堂内走去。
虞斯冷笑,他承认,自己方才确实想趁机划伤佯装不小心,焦侃云没看出,大概也是抿到了他本就会如此。但他们都没想到,楼庭柘这厮先把自己划了,硬要他吃闷亏。
“阿离,叫停,收拾残局。”他甩下一句命令,而后大步跟住两人同进金玉堂。
有意避开三楼虞斯的住处,焦侃云将人带到二楼一间雅厢,吩咐堂倌准备包扎的用物送来。
“这些侍卫真是你说的那么回事?”焦侃云坐在楼庭柘面前,“此举无异于安插眼线,可若只是安插眼线,派出能与忠勇营的军卫相匹敌的精锐,未免兴师动众。且忠勇营千人之数,哪里又缺这数十个了?”
楼庭柘摩挲着银戒,“我奉命行事,怎会晓得父皇心思?”他蹙眉倒嘶了一声,“比起这些事,我还在往外冒血的伤势更紧要一点吧?不是要与我周旋对付吗?表面功夫不做了?”
焦侃云睨着他的手臂,“等伤药来了,我教专人给你包,我下手没轻重,恐怕你吃不消。”
“不给我吃,怎么知道我吃不消?”楼庭柘佯装疼痛,翻开袖子,去探伤口,只见血水顺着手臂留下来,哪怕浸透了衣物,也汩汩冒着,是不浅,他扬眉,“你看。”
适逢堂倌端着摆满伤药扎带的陈案进来,放在桌上,楼庭柘使了个眼色,前者便毫不停留地出了门,顺便带上,焦侃云想开口叫住都未得。
只好走过去,谁知刚撩起他的袖子,就听见他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她一顿,抬眸见他双目滞然,汗水顺着侧颊滑下,遂有些惭愧,“我还是出去给你叫人……”
“不用。”楼庭柘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咬牙道:“很好,我就喜欢这么别致的手法。来,继续,我能忍住。”这女人手劲确实不小,掀个袖子像要把他这截手臂给活活撕了。看起来,也确实很恨他。
他抬眸,深凝着焦侃云。她这些时日,倒是和他截然相反,丰腴了一些,白皙而柔嫩,只是眸底对他的疏距不曾改变。
感觉到窥视,焦侃云撩起眼皮,他便轻眨了下眸子,与她对上视线,目光中隐约透出笑意。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见到了。
下一刻,房门大开,发出巨响,楼庭柘敛起笑意,就知道是虞斯进门,他径直走到两人座位中间,阻隔了视线,慢悠悠将手中握着的银瓶杵在桌上,刚好的力道,银瓶龟裂,却并未破碎。
“殿下,这么深的划痕,留疤了可别又赖在本侯身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楼庭柘略垂眸打量,“好东西,多谢侯爷上心了。”
焦侃云瞧准时机,“正好,侯爷伤的人,那侯爷来包扎吧。”
楼庭柘欲言又止,虞斯已将焦侃云连着椅凳一起端开,用脚勾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了他面前,冷笑道:“本侯并非有意,十足歉疚,自然要亲力亲为。”
“侯爷这番神情,确实是要亲力亲为,而不是公报私仇吧?”楼庭柘自己将袖子翻至肩膀,露出位于臂弯处的伤口。
他当真心狠手辣,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划破的竟然是肘腕,血水涌发之地。虞斯一哂,顷刻便学会了这招,看着焦侃云,缓缓说道:“放心,本侯行军时,诸如此类伤势多如牛毛,有时抽不开人手,皆是由自己包扎,敷抹此药,疤都不会留。很是谙熟此道。”
焦侃云看了他一眼。想起昨晚他光裸的臂膀,洁白无瑕的胸膛,一时有点不自在,只好把目光落回楼庭柘的伤处。
他肘腕之下,有数道结痂的齿痕,伴随着还没消散殆尽的青斑淤迹。可以想见,齿咬此处之人使了多大的力。
“我很痛,痛到你走的那夜,喝了一整壶迷魂汤也没睡着,我咬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流了下来,心底才爽了些。”
焦侃云立时想到方才楼庭柘随口玩笑似的话语。
楼庭柘缓抬起眸,打量她的神色,企图找到一丝一毫的心疼或是怜爱,直到肘腕汹涌的痛意传来,他猛地回眸瞪向虞斯,“侯爷当真谙熟包扎吗?”
“不好意思。”虞斯面无表情盯着他手臂上的牙印,将绷带用力一拉,凉凉道:“手滑了。”
楼庭柘咬着牙忍痛,“绰绰,你看到了吧?这伤怕是好不了了,还想教我息事宁人吗?”
“怎么?二殿下还想去陛下那里告状吗?本侯在此恭候。”虞斯起身,将手放于盆中洗净鲜血,“只不过,二殿下奉命前来赠送侍卫,本欲和和气气地办好差事将功折罪,却于偃甲街与本侯大打出手,本侯不知内情,一时不慎防卫过当,恐怕无伤大雅。况且,你会自己划一刀,本侯就不会?”
焦侃云脑子都大了,这两人针锋相对,比她与楼庭柘这些年更胜,她捏着鼻梁,“小打小闹,不要上升。二殿下若为一时之气,将此事捅出去,面子是一回事,陛下盘问你二人动手因由,你也逃不脱罪责。”
“哼。”楼庭柘这才被安抚,不情不愿地别过眼。她倒是做起好人来了,是为了他不受责罚,还是为了虞斯?
虞斯翘起唇角,自得于焦侃云必然是为了他。
焦侃云端着水盆起身,“我去倒水,你俩先谈正事。”
虞斯帮她打开门,目送她走后,才回过身。
沉默良久。
空气中都弥漫着血意,绷带缠绕之处,肌山紧绷了下,楼庭柘先开口:“侯爷突然杀出来,倒真叫我吃了一惊,头昏脑热,只想杀了你。”
“就算没有我,你也无须吃惊。”虞斯一哂,眉眼染红,“你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楼庭柘挑起眸中星火,“怎么,侯爷很有把握?这么有把握,还不是坐在这里跟我一样想尽法子讨人欢心?”
虞斯朝他走近一步,眸光潋滟,“我有把握,因为,我压根看不见对手。我可与她周旋一生,但你们的立场,似乎不行。”
“没有对手?”楼庭柘仿佛听到了笑话,起身与他对立,“她若有心仪之人,你怎么办?”
“怎么办?”虞斯轻嘲,“她会有心仪之人,可这个人,绝不会是你。那你怎么办?”
楼庭柘亦上前一步,“要本殿直说?”虞斯的步步紧逼,让他危机感十足,这份爱意他从未于人前直言过,此刻,却双目血红,掷地有声,“别说她有心仪之人,就算她若干年后嫁人生子,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本殿不放手,绝不放手!你给我听好了,我就是要爱她爱到死!爱进棺材!爱进地狱!她不爱也好,恨我也罢,根本动摇不了!”
他发了狂一般低吼,似又觉得说得太多,敛起神色,端起下颚恢复平日矜贵的模样,轻舒了一口气,“大辛历四十三年盛夏,六月初一,小暑正午,我与她泛舟莲湖,那年她十二岁……她十二岁!我就喜欢了,你这短短几日之情,如何比我?问我怎么办?哈。这么多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对自己这份情意的深重,十分自信,而对旁人的情意,又十分轻蔑。着实刺眼。
虞斯却如狼寇般盯着他,用极低的声音,掀唇说:“很好,楼庭柘你就疯起来吧……本侯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像些样子的对手了。你也给本侯记住,本侯会比你这几年所做的努力加在一起还要倾尽心血地,求她!我怎么办?我这就告诉你怎么办,求到她,我才是那个她的心仪之人,这就是我的办法。”
“本殿会杀了你。”
“杀了她将来的心仪之人?好啊,谢你的认可。尽管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