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江雪律曾经看过一部外国大导演拍摄的电影,大多数内容已经淡忘,只记得电影里的一个实验:如果从高处推动一个小球,小球会因惯性,滚动落地,可犯罪行为真的会像小球滚动一样必定发生吗?

    小球会落地,可人是复杂多面的。

    江雪律认为犯罪行为是有可能中止的。

    接下来是警方与罗父罗母的博弈时间,罗明还在努力回忆,警方这里也在寻找直接证据。

    办公室门被推开了,蒋飞走了进来,脸色十分凝重:“我们现场勘查人员,已经快把现场掘地三尺了,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啊,这个报案人是不是说错了?”

    他也不过随口一说。

    毕竟怀疑一个画像栩栩如生、连姓名都写下来,似乎有点神通的报案人,不如怀疑他们是不是没长四只眼睛、六只胳膊,领悟不出报案人的深意。

    “我看看。”

    现场勘查关于现场有一套完整的记录,比如时间、地点、光线、尸体、原始现场、现场概貌、现场方位、大小及建筑布局、现场物的摆放、周边搜寻情况,有无痕迹等①,报告一目了然,让人不用亲临就能完整地看到现场。

    秦居烈接过报告,眉心微微动了动,他也没发现什么问题。负责勘察的小警员经验丰富,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菜鸟,不太可能有疏忽遗漏的地方。

    可报案人说,直接证据就在现场,只要这个证据,就能证明罗明案发时确在现场,并且对死者出手了。

    这份深意警局不少人揣摩了半天,也没头绪。

    秦居烈啪地合上了报告,半晌毫不犹豫道:“走,去现场一趟。”其他人神情一愣,随即也立刻跟上,去拿车钥匙。

    现场是一定要去的,家属不配合,他们要争分夺秒,在周末之前得到证据。

    一路风驰电掣赶往目的地,到了现场后,秦居烈一双墨眸逡巡了一下四周,仔细留意所有细节。他的目光从周边环境环视而过,如现场勘查员写下的记录报告,公园已经掘地三尺了,没有其他证据。吊环处也是监控死角。

    第一遍,没有任何问题。

    第二遍,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直到第三遍,他的目光在一棵树下的车凝住了。那辆车毫不起眼,车身落满了一层浅浅灰尘和落叶,高大的树作为它的掩体,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唯一稀奇的是,公园禁止停车,这辆车还大大咧咧停在公园里,挤占公共区域。一只野猫趴在车引擎盖上,伸长了腿和胳膊,正睡得正香。他们这群办案人员在这里进进出出,都没惊醒这只猫。

    秦居烈凝视许久。

    忽然有一种直觉顺着他的神经,直冲天灵盖,他微眯双眸,指了指车盖。

    蒋飞以为他要把猫赶走,正要上前,谁知道听到一句:“把车牌号拍下,去联系车主,问他的车载记录仪,是熄火关闭还是24小时不停的。”

    车载记录仪,不会吧?难道……

    蒋飞吞了吞唾沫。

    他立刻照办,通知警员去数据库搜寻车牌号,再通过车管所登记的身份证和手机号,联系上了那位把车往公园一停就万事不管的车主。

    另一边,罗父罗母询问了自家孩子后,也打算趁着天色未暗,前往公园。他们同样注意到了车。

    罗家有一辆小轿车,以往都是行驶途中开启记录仪,熄火便关闭了,省得耗费电池、缩短使用寿命。直到车子在四下无人的角落被人划破了,罗父怒不可遏,从此行车记录仪24小时没有间断过,就怕再出现这种车身被人划破,他还不知道是谁干的情况。

    所以一听罗明说,“现场除了车,没有行人”,看似可以万事大吉时,罗父思绪翻滚了两下,神经瞬间绷紧了,紧皱的眉头丝毫不敢松开。

    “我们必须去现场看看,确定一下情况。”

    “不会吧……”罗母心里七上八下,心跳也加速起来。怎么会那么凑巧,如果真的有一辆车对准了命案现场,车主又是24小时记录仪,难道说这是天意?天网恢恢终究疏而不漏?

    “必须去了才知道。”

    为了孩子,他们必须排除一切隐患。

    罗父罗母前往了事发的公园,也注意到了那辆车,不过他们欣喜的神色很快演变成了惊恐。因为他们看到了两三名身穿黑色制服、头戴黑色帽子,勤勤恳恳的小警员。

    他们正在努力搜寻,当他们转身,手臂上的警徽和制服背后四个字落入旁人眼中——现场勘查。

    果然警方没有放弃搜寻物证。

    罗父罗母躲在草丛后,心凉了半截。他们紧紧盯着那几名警员的一举一动,发现他们一人在记笔录,两人在仔细搜查,颇有些心惊肉跳。

    怕警员发现。

    直到他们听到一句“什么也没发现,今天就到这里,给局里打电话撤了吧”时,他们高悬到喉口的心,缓缓落地。

    快走吧,快走吧。

    可是没想到,一通电话后,那名小警员道:“全员别动,侦查组要来现场。”

    一听这话,罗父罗母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骇得双手发颤,怎么能这样!?既然找不到线索,你们就应该离开啊,能不能别那么敬业。

    “话说,这里好多野猫啊?”一名勘查员在搜寻草丛时就发现了一窝小猫崽,这时候又有一只狸猫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路过,有人眸光一亮,脸上浮现喜爱。

    猫!恰好有一只猫停在车盖上,如果勘查员的目光顺了过去,就能发现端倪。罗父的心再一次提到嗓子眼。

    “猫啊,我比较喜欢狗。”有人看了一眼,眼神自然地滑开了,连同他们嘴里的话题,也扯开了。

    好悬,没有发现。

    罗母到底上了年纪,这一起一落对心脏实在不好,一口气闷在胸口,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棵树,仔细看那手指尖都泛白了。

    他们在祈祷,这群警察无功而返,让他们有机会销毁罪证。

    可仿佛他们越祈祷,天越不遂人愿。

    两辆警车驶向了公园,下来了一群大部队,为首的赫然是他们之前打过照面的刑侦支队长。罗父对那双锐利的眼睛依然印象深刻,他生怕这支队长发现什么,胸口压着一块巨石,他躲在草丛里,感到有些呼吸不畅。

    可他不得不屏息观察,这事关他小儿的后半生。

    俄顷他心脏揪紧了,表情有点崩溃。因为他发现,那名支队长的目光停留在那辆车上,眼神极为专注深邃,注视了许久,不知道在看那睡大觉的野猫,还是在紧盯那脏兮兮的车窗。

    也许没多久,只是在罗父眼里很久,久得像是一个世纪,才听到一个审判声。

    ——拍下车牌号,联系车主,去查他的车。

    一块巨石彻底落下,砸在他心口噼里啪啦地粉碎,他们迟来了一步。警方果然不容小觑。

    罗母站不稳了,身形一个摇晃,差点跌倒,脸色如死灰般难看,她无助地抓紧丈夫的手臂,“怎么办,他们要查车子了。”

    她的明明!她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呐喊。

    现场勘查团团围着一辆车,罗母心跳急促,觉得自己快得心脏病了。

    “别怕……也许情况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

    毕竟这只是一个猜测,有没有行车记录仪还不知道呢,不一定在案发时有录下什么证据。

    罗父扶住了担惊受怕的妻子,他的内心同样很不平静。

    察觉到警方视线似乎朝这里望来,他不再多说,扶起妻子,踉踉跄跄地离开现场。

    车主很快赶来,是一个发型像鸡窝头的城市男青年,他来到公园,脑子还迷糊着呢,他以为车被交警给扣了,要交罚单,他急急忙忙穿着拖鞋,兜里揣着钱包赶来了。

    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群乌泱泱的警察,大家伙围着他的车,集体抱胸等着他的到来,这阵势怎么看也不是扣押车,更像是他犯事了。

    车主浑身一激灵,脑子彻底清醒了。

    他慢下脚步,慌忙地走过去,努力压下手足无措:“怎么了警察同志,我的车怎么了?”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犯罪电影,比如犯罪分子盯上了他的车,利用他的车做了什么坏事,好比肇事逃逸,最后把罪名诬陷在他这个无辜的车主身上。

    不然他的罪名顶多算一个违反规定乱停车,惊动一两名交警顶天了,不至于惊动这么多警察。

    “没事,你把行车记录仪拿出来给我们看一下,我们警方有事要调查。”

    “?就这?”他没被卷入什么大案吧,车主一脸茫然,他想打探内幕,又担心这是什么警方机密。他掏出钥匙开了车门,取下了前视镜处的小黑匣,交给了警方。

    仔细看,这小黑匣子还有10%的电量,谁也不知道里面拍了什么。警方没给这辆车贴罚单,暂时把这黑匣子收了。

    罗父罗母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心里极为不安。

    这行车记录仪很快被移交给了技术科,技术科的人员连忙备了份,小心拷贝出了这段时间完整的影像。

    一开始的影像是三天前,车主找了这块隐蔽的地方停了,众人听到了熄火旋转车钥匙的声音,很快引擎声没了。车主起身离开了。

    可画面没有停,一直在录制着,镜头正对着公园的健身器材,拍到许多中年人在这里锻炼身体……

    众人耐心在办公室里等待,十分钟后,一名警员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语气格外激动:“有线索了!”

    “什么线索?”秦居烈剑眉一挑,纵使他气定神闲,深潭般的眼眸也掀起了一些惊讶的波澜。

    其他人也眼睛猛然大睁,掩饰不住吃惊的神色。片刻后,他们也激动起来,“居然真的有线索?”

    “有!拍到了案发时候的画面,罗明在现场,他推了被害人!报案人说的没错,这是最直接的证据,没有脚印、没有凶器没有指纹又如何,只需要这一个证据,就能证明那孩子出了手,彻底钉死了。”

    峰回路转出现了这么一个证据!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天意啊!这个世界上难道真有开了天眼的人?

    技术科成员对报案人的佩服,简直如滔滔江水般汹涌澎湃,几乎难以控制。

    ——

    江雪律其实并不知道行车记录仪拍到了什么。他只是从罗明那堪比犯罪电影般的人生中,看到了所有经过,少年魂不守舍回到了家,好似三魂丢了七魄。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父母很快发现了异样。

    在父母关心追问下,心理素质不高的罗明很快就交代了犯罪事实。罗父罗母心沉了一沉,迅速托关系调查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发现警方鉴定结果是意外后,他们松了一口气。

    事情到这里没有结束。

    他们担心现场有遗留的证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公园,猛地注意到了树下那辆车。

    白天光线明亮看不出来,晚上去看,视野昏暗中很轻易就能发现,行车记录仪上闪烁红色的小点,这辆车子非启动时没有生命力。可有些东西从没停下它的运作。

    偏偏它太常见了,许多人总是下意识忽略。

    也许拍到了什么?父母二人心头陡然一寒,胸腔里凝结起几分沉重,他们选择了戴上手套、用锤子敲开车窗,这是犯罪的开始。

    江雪律正是看到了这一幕,罗父罗母他们不惜砸碎玻璃窗、毁坏他人财物都要去掠夺抢走的东西,应该是什么重要证物。

    他还看到了,两位家长偷走行车记录仪,那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黑匣子,看上去其貌不扬,一个手掌便可掌握,他们回到家里插上通用线路一放,电视机上播放了画面。

    两位家长脸色剧变,随后他们选择了——毁灭证据。

    这个案子成了意外悬案,包括警方在内,没有人知道,那个时间段有一个高中生曾经去过。

    即使没有江雪律的去信,警方迟早也会发现行车记录仪。因为车主事后报警了,说有强盗砸碎了他的车,碎玻璃碴满地都是。

    他共失窃了财物有一包高档香烟、四百块现金、一块红色护身符等等,几乎车内有什么丢失什么,正是罗父罗母精心伪造后的现场。

    警方在一堆失物中,后知后觉地发现有行车记录仪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罗明被父母一路保护到了三十岁。

    ——

    这一场博弈在无形中展开,周末接踵而至。

    眼看跟警方约定好的时间逼近,罗父罗母不情愿地带着孩子前往了警局,一路进了接待室,而不是审讯室。

    蒋飞:“小罗同学,我能再问一遍吗?那一天下午六点,你人在何处?”

    罗明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两位父母还抱有侥幸心理,替他回答道:“孩子人在书店。”

    一瞬间冷场。

    所有警员都不说话了,现场气氛十分安静,好似一潭死水。

    “罗先生,你应该知道,不配合警方的话,是在扰乱秩序。”已经掌握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警方会轮番上阵跟你磨,磨得你最后松了口。

    “怎么了吗?我又没说错。”罗父眼神闪烁了一下,佯装镇定,他在赌,赌警方手里没有证据。

    蒋飞叹了一口气,“为了孩子好,你们还是老实交代吧,别执迷不悟。我们警方手里的证据比你们想的要多。”

    真的有证据吗?

    一听这话,少年脸色唰地白了一度,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坐立不安。

    罗父罗母拉住了他,从行为举止表达了强烈的不信,他们认为警方这是在诈。

    两名警员对视一眼。

    果然真如那个报案人小字里所说,孩子想要自首,父母强烈阻挠。

    秦居烈拿出了几张纸,递了过去,“这是报案人最早寄给我们警局的画,画后还有两封信,他有话想对你们说。”

    谁?那个把他们儿子给举报了的报案人?

    他有话说对我们说?有什么话可说的!对方可是把明明举报了的人!

    罗父罗母压下心头的一点不悦。

    一幅画就这样清晰映入他们眼帘,画像上的少年五官清秀,十六七岁,他们无比熟悉的样子,那一刹那罗父罗母感觉自己的呼吸实实在在跳停了几秒。

    因为这幅画上,画的赫然是罗明,是他们的儿子——

    少年罗明被吓到了,他以为报案人指认的方式是简单说一个姓名,没想到是一幅画。有这样的举报内容,难怪警方来得那么快。

    这样直白的指认,令他心尖颤抖。好似那一天,他所有的罪行都晾在晴朗的阳光之下。

    罗父罗母两人同样吓坏了,他们伸出颤抖的指尖,回过神后却不是很买账。

    罗母满脸错愕,失声道:“这幅画是谁画的?是谁把这幅画寄到警察局报案的?光凭一幅画,你们警方就去学校里找明明?这不是儿戏吗!”她还没看画旁边的小字。

    一旁的女警提醒她看小字。

    罗母压下满心的怒火,仔细端详起来,这一看她心里除了被戳穿真相的一声咯噔,还有更加火上浇油的怒火。

    因为报案人写了罗明作案的详细经过,也写了一些文字。

    她大吼大叫起来,“什么叫‘没有三观教育的包庇和溺爱会孵化出一个恶魔’!?这报案人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跟我们家明明认识!?”

    什么恶魔,哪有那么夸张!

    这是什么危言耸听,他们家孩子年年三好学生,优秀干部,性格善良如同天使,怎么可以用恶魔来形容他,这简直是侮辱!

    罗父也在看小字,他是一个文化人,平时不会爆粗口。当他看了小字,他额头青筋一个劲地往外鼓,非常赞同妻子所说的话。

    “这个报案人是什么来头,他以为自己在预言吗?真是可笑!完全是在危言耸听!”罗父颤抖着丢开画,即使画像主人公是他心爱的儿子,他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罗母怒火还没停:“画这样的东西,说与我们对话,却不敢正面示人,还用猜是什么来头。”

    这报案人把罗明画得那般出彩,活灵活现,也不知道平时有多在意明明,一定是嫉妒。这所谓的报案人,一定是在背后藏头露尾妖言惑众的小人。他寄信给警察局,八成有挟私报复的心。

    两名负责笔录的警员听不下去了,他们敲了敲长桌,响声清脆低沉:“两位家属,执法记录仪开着呢,请你们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还有,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报案人是谁,可他绝对不会是挟私报复之人。我们根据他的线索,才让一桩差点要成意外的案子水落石出,他高尚的品格不容你们随意诬蔑!更何况,你们的孩子是人,那个死在公园里的中年男人就不是人吗?”

    “你们可知道,他家里还有一套房子要交房贷,他是全家的经济支柱,他膝下还有一对未成年的儿女。其中那个女儿跟你们家明明年龄一样大,生日就差了三个月。”

    那个中年男人才是受害者啊!

    警员掏出手机,给两人展示了隔壁办公室墙上一整排红色锦旗和荣誉证书,皆是先前报案人没来认领的东西。

    什么“警民合作,其利断金”、“淡泊名利、救危助人”、“守护苍生”,大金和大红略显俗气的颜色,组合成一面面金光闪闪、气势正义的锦旗,差点亮瞎了罗父罗母的眼。官方盖章的品格高尚,他们不敢再说什么报案人是藏头露尾的小人。

    更别提,警方还提到了那个中年男人,这是他们心虚所在。

    警员措辞犀利,心情激动的罗父罗母哑口无言,停顿片刻后,他们才找到抗辩的点:“什么线索,那个中年男人死了,跟我们家明明有什么关系?”

    总之咬紧了牙关,死不承认。

    秦居烈见状,没有再从他们下手,他把报案人的一封信递给了罗明,还有两份白纸黑字的资料。

    一份尸检报告,一份中年男人的家庭情况。

    比起其他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受害人,这份尸检报告上死者的死状十分安静温雅,除了脖子处的微弯,一点也不难看。罗明很轻易地认出了,对方正是公园里那个吊环的男子。他的眼神直直凝固了,嘴唇颤动,急促地呼出一两口气,几乎不敢再看。

    第二份资料是中年男人的家庭情况,上面除了中年男人日常照,还有一对儿女笑容满面的照片。罗明一眼就看到了其中那个女孩,对方的笑容是那样阳光,可是她父亲死了。

    他是那个凶手。

    他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怎么就破坏了一个家庭。少年无法解释他是怎么了。当时的他内心汹涌,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毫无防备的背影,突然之间,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暗潮,一丝压抑不下去的戾气。

    如他在校园里,走在楼梯间,看到前方磨磨蹭蹭、欢声笑语的同学,他们展示毫无防备的背影。他偶尔幻想过,自己如电视剧里一般,出手将人推下,想象着对方惊慌失措,像一颗球不断滚落台阶,摔个四仰八叉。

    这样的想象令人畅快。可当想象结束后,罗明常常被自己的残暴、那一瞬间的恶意吓到。

    一直以来,他的想象只停留在幻想层面。

    直到那一天,他出手了。他坐在公园长椅上百无聊赖,男人毫无防备的身影呈现在他面前,他肾上腺素隐隐有些激动,他鬼迷心窍地上前,伸出手。

    后果充分说明了那句话,冲动是魔鬼。

    明明只是推一把而已——

    这两份资料让他情绪起伏巨大,罗明脑子里一片空白,愧疚和自责如潮水般淹没了他。最后压倒他的一根稻草,是一封信,是报案人写的,指名道姓由他一个人看。

    父母不放心,提出要先验货:“这封信写了什么,明明你拿给我们看一下。”

    “人家说了,是写给你们儿子的。”警方拦下了,一封信而已,又不是什么装在礼物盒里的炸弹,至于那么疑神疑鬼吗?

    罗明手指轻颤,打开了那封信,他阅读文字,如上课学习一般认真,一字一顿地看,连任何标点符号也没有错漏。等他完全看清信的内容后,他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所有内心防御全线崩塌。他浑身颤抖地合上信,最终控制不住,大哭道:“我招,警察先生,我自首!事情是我做的,我一时鬼迷心窍……”

    一语惊破所有人,也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明明!你在干什么啊!”父母连忙冲上来阻拦他,母亲动作激烈地扯着他的手臂,父亲捂住他的嘴,不想让他开口,“那个报案人写了什么,还是警方暗地里威胁你了?”

    警员们也瞪大了眼睛,面露疑惑,似乎没想到进展来得那么快。

    罗明使出全身力气,推开了父母,哭声没有停下,“没有,我是自愿招认的。事情是我做的,我不能把你们拖下水了,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少年如同一滩柔软的泥,他似哭似笑,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个膝盖猛地着地,发出一声巨响,他在给父母下跪,为此还狠狠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一眨眼时间额头就磕红了,隐隐浮现狰狞血丝,那似疯似癫的精神状态,吓坏了罗明父母,也惊动了整个警局。

    坏了!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不会把人逼疯了吧?

    蒋飞人也傻了,连忙去拦,场面登时一片慌乱。

    唯有罗明知道,那封信没写什么,只是写了一份未来的预言。在那个未来,他的父母为了他,给全世界下跪。

    报案人说希望他停下,罗明哭了,看到那个未来,他愿意停下!

    第四十二章

    少年痛哭流涕。

    真正击败他的不是报案人,是报案人戳破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隐秘,信中预言里所刻画的他内心里的恶魔,还有那个糟糕透顶的未来。

    一开始他还心神不安,不知道那个报案人要跟自己说什么,父母忧心文字里有陷阱,他也难以避免……隐隐有些忐忑。

    直到他看了第一句,他神色愣了一下。

    【罗明你好】

    他傻了,这个人在向他问好。这是一手凌厉又漂亮的字迹,第一眼就令人心生赏心悦目之感。

    【罗明,其实你本性不坏,恰恰相反,你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第二句话让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继续看了下去。

    【人常常有时候都会有一瞬间的恶意,区别在于,是否会释放,于一念之间堕入幽暗。万幸的是,大多数人都有自控的能力。】

    【你是否时常疑惑,你内心深处时常涌现的残暴和恶意,其实那是因为你——】

    阅读到这些话,罗明心里震颤,这个报案人居然知道!这些都是他内心深处的隐秘,应该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阳光正烈,透过接待室的窗户照了进来,照在少年清瘦分明的脊背上,勾勒出一道长长的黢黑的影子。罗明在不知不觉间,捏着信纸的手泛白,他似乎在竭力控制某种情绪,这个报案人懂他、对方居然懂他。

    即使站在阳光下,他也常常不受控制,太阳明明那般炙热温暖,自己内心却十足阴暗。越是明亮耀眼的东西,越是让他自惭形秽,明明他不是这样的!原本的他不是这样的!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凶兽,双臂抱住头罗明在心底痛苦地呐喊。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报案人告诉他。

    【你父母爱你,你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可这份溺爱和包庇,如果毫无节制,将会孵化出了一个恶魔】

    【他不是内心保有良知的你,他享受这种刺激,一开始危机降临时衍生恐惧,他有所收敛,受到父母庇佑后,他开始食髓知味。你会为错事羞愧懊悔,他不会】

    在阅读到这一行时,罗明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绷断了。

    【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公园事件中你的父母庇护了你。这件事后你们好似忘记了一切,回归了正常的一家三口生活,可你内心的自责创伤始终没有平复,你开始变得弱势】

    【十八岁那年,你上了大学,无法适应宿舍生活,你搬了出去。父母为你操劳忙碌,周末时常来探望你,直到他们在你的出租屋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冷冻冰柜,打开柜门,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女同学的尸体,从此你和父母的人生走向了一条深渊不归路】

    【他们比你还痛不欲生,可你是他们的宝贝,他们泯灭三观、无视法律都要帮你毁尸灭迹。我看到了,他们连夜帮你销毁一切罪证,为你做不在场证明,为你瞒过警方的视线】

    【他们以为这是你的第一起也是最后一起,可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在十七岁那年的小公园,你早就实现了,从0到1的改变】

    【0到1是最艰难的积累,更别提一开始就没有受到惩罚。一旦心里迈过那道坎,从1到2不过是再次举起屠刀罢了,一个恶魔彻底释放】

    【每一次你犯下恶行,你的父母都在身后为你忙前忙后,一大把年纪了,还为你学习刑侦知识,为你清除痕迹,他们在一错再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们比你还害怕暴露……可是天网恢恢,罪行真的没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吗?】

    罗明浑身颤抖,有身临其境之感。是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疯狂的杀戮怎么可能不引起警方怀疑?报案人下一句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没错,你暴露了,警方抓捕了你。】

    【你的事迹惊动了全国,所有媒体记者都淹没了你们,你微笑着拒不认罪,媒体给你冠以冷血恶魔的称号。你的父母终于无法无动于衷了,年迈的他们颤颤巍巍地弯下了膝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所有记者和围观群众道歉。】

    【可道歉有用吗?道歉能换回被你掠夺走的人命吗,愤怒的民众包围了他们,撕扯他们发白的头发,对他们拳打脚踢,还有人质问他们,为什么要下跪,是想用舆论博取同情吗?他们痛不欲生,无言以对】

    【心理专家连夜剖析,认为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你的父母被千夫所指,上了极端反面教材,恶魔一家人是全国民众对你们一家三口的称呼】

    【他逃脱了法律制裁,可你的父母被判处了死刑。在临刑前,你父母一直在反思后悔,心想一切的根源来源于何处。可能是那一年,你17岁时,你明明做错事,你的身上出现了问题,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帮忙隐瞒,而不是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毫无条件包容你的所有吧……】

    【他们对着警察和记者流下眼泪,说后悔了,说早从17岁那年,就该劝你自首,可惜木已成舟】

    【这一切是你和他的未来,现在为时不晚】

    【你可以把“我”当成未来那个善良的你,在向此刻的你发出呼救】毕竟,江雪律精神共振的对象是罗明,而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黑暗的面积目前只有一个墨点,在白纸上显得无比显眼,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要让它再扩大了】

    这长长的一封信,罗明全部看完了,他内心所有防御崩塌,这信中描摹的未来清晰详细如同影像,他面前好似涌现无数的画面,四面八方席卷着他。他的泪水,顺着尚且清秀稚嫩的面容一颗颗滑下,尤其是当父母下跪那一幕出现时,他崩溃了。

    他一点也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因此他不敢想象,他的未来会沦落到这地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罗明无法接受这个未来,因此他又疯又癫狂,既是痛苦又是愧疚地在警局里,替未来的自己给父母下跪。

    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自己是一滩烂泥了,为什么还要拖别人下水,还是他最爱的父母。他是整个家庭性质的决定性因素,当他是好人时,父母也不会泯灭良知。当他坏事做尽时,父母为了他也被迫染黑。包括那个未来,凭什么“他”可以逃脱惩罚,父母却要背负一切?

    罗明这一跪,惊动了无数不明所以的人,整个警局人仰马翻。更别提他说自己要自首了。父母不理解他,孩子怎么就承认了呢,警察也不明白,事态发展怎么变化了?

    好半天过去,罗明才从惊悸抽搐、疯疯癫癫中恢复平静,他的额头此时肿胀不堪,浮现出无数的红血丝,所有看到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抽一口凉气。可少年喜欢这份疼痛,可以让他保持清醒,随时保持警惕,不要堕入深渊。

    待一切安静,罗明才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声音沙哑如破锣:“报案人说,我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如果说刚刚局里的警察们还只是茫然,不明白罗明为什么突然发疯,现在他们完完全全被这个说法震惊到了。

    解离性人格障碍,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疾病,狭义理解就是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患有此病的人,思维多混乱,心境抑郁,情绪波动频繁,常表现为患者身上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身份或人格,解离发作时会记忆断片、精神紊乱。①

    “报案人说你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秦居烈一字一顿,慢慢反问道,男人英俊清冷的眉眼终于在一刻覆上了惊讶。

    “报案人说你有分裂的人格?”蒋飞也不敢置信,声音拔高地重复第二遍。罗父罗母也傻了。

    不怪刑警队惊讶,杀人后用精神病来推脱刑事责任的案子,他们经手了没有一百起,也有五十起了。他们还是新人警察时,初出茅庐经手的第一起大案,凶手落网后,也说自己患有严重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解离性人格障碍、癫痫等等,几乎把能想到的精神病说了一个遍,说自己无法控制,声称自己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仿佛恶魔低语,教唆着他动手。

    说那么多,这些犯人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脱罪,想减轻惩罚。这都是刑事案件中的经典操作了。

    导致刑警队的人一听精神病,心里有几分微妙,难免心生质疑。

    “嗯,他是这样说的。”

    报案人说,保有良知的你是天使,而阴暗残暴的他是个恶魔。这句话极大地安慰了罗明,让他眼眶发酸。

    至于一个极善的灵魂中怎么分裂出一个极恶的人格尚且不知。只能知道,善恶无法友好相处,一个强大时,另一个就会衰败。

    “齐翎,联系一下精神鉴定科。”秦居烈安排道,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未成年、真心自首加精神病症,很大可能得到法律的从宽处理。

    法律戒尺并非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罗明要接受相关治疗和终身吃药了,关于受害者家属的赔偿也要落实。

    下午三点四十分。

    医院精神科的走廊光线极好,一群警察带着罗家三人步履匆匆地来到了这里。

    几个小时后,初步的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了,罗明确实有精神病症,另一个人格具有极强的社会危害性,必须通过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努力控制病情的发展。

    医生的诊断通知书一出,罗家父母狠狠呆滞在原地。

    对他们而言,不知道儿子是杀人凶手这个事实让他们悲伤,还是儿子有潜在的精神疾病,这个事实更令他们痛苦。

    一开始他们早已经想好了两种策略,一是疑罪从无,如果警方没有直接证据,他们就咬死了不承认。二是如果有证据,就去聘请一位专业的金牌律师,将未成年人的鬼迷心窍,解释为一时冲动行为。

    结果这两个策略都派不上用场了。儿子还主动自首了,交代了一切犯罪经过,他美好光明的前途这是彻底毁了。

    对此罗家父母感到痛苦又疲惫不堪,罗明却扯了扯嘴角,感觉一切如释重负,“爸妈,这样也好,其实我也意识到了我心理不健康……我以后会积极接受药物治疗。”他自首后,纵使一辈子都要活在精神医生的观察和警方的监管之下,也好过那糟糕透顶的未来。

    “而且,报案人告诉我……”罗明将那封信里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母。他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

    罗父罗母脸色都绷紧了,眼神里接连闪过惊诧、错愕等情绪,尤其是听到,孩子说他们帮忙毁尸灭迹时。

    怎么可能?他们会是这样泯灭三观、不分善恶的人吗?

    罗母毫不犹豫就想反驳,随后她嘴张合了几次,如果、说的是如果……这件事真的落在罗明头上,她的孩子犯下恶行,她难道真的不会帮忙吗?

    有一就会有二,她怎么能打包票呢?

    恐怕真如那个未来里描述的一样,她撞见尸体,感到天要塌下来,天崩地裂后,冷静之后,真的会拿起清洁工具为儿子扫平一切嫌疑障碍吧。也许不是危言耸听,是一场可能发生的未来。

    罗父罗母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心里犹有几分疑虑,“报案人是怎么知道的?”罗父罗母不是见识短浅的人,他们知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奇人异事,据说算命师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灵媒能沟通生死,神婆可以知晓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过这些奇人异事多是真假难分,他们以往对此多抱有将信将疑的审视态度,那个报案人是什么情况?

    罗明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报案人给他的那封信,句句箴言。他望向了自己的母亲,郑重其事地说道:“妈,你如果爱我,以后就不要无条件包容我,因为……”他语调低沉了下去,缓缓说出那张信封上,他最记忆犹新的一句话,“爱是新生,也是毁灭。”

    【爱是毁灭】

    罗明母亲神色怔怔,这句话好似触动到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在不知不觉中,眼泪也掉了下来,砸在了地上。

    “明明,对不起。”她鼻头发酸,忽然道。一家人抱在一起,他们走向警局,这一次他们去自首了。

    为了那个一错再错的未来不再发生。

    江州市警察局把行车记录仪收了,那上面一帧帧的影像,是一个男人伸长双臂,手脚并用在练习吊环,一个极为极限的动作,他挥汗如雨一刻也不敢分神。这时候,影像里一双少年的手伸向了他,少年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恶意的微笑,眉眼笼在阴影里十分可怖。

    既然自首了,这段影像也派不上用场了。

    半个月后。

    “阿律,你知道吗,隔壁二中有一个年级前十的学霸休学了。二中群里都传疯了,好几天都在说这件事。”周眠洋拿笔戳了一下好友的后背。

    江雪律本来趴着小憩,听到这话,他抬起了脑袋,舌尖滚动了两下,“休学了?”

    “是啊!听说是学业压力太大了,为了身心健康着想,他爸妈向学校申请了休学。”周眠洋透露着打听来的消息,周围一群同学都听到了。一说起学业压力,大家格外有共鸣,深深地理解了那个休学的学霸,“好羡慕啊,我也想休学。”

    “你可拉倒吧,人家二中学霸是太努力了,把自己折腾得压力大,你凑什么热闹。”

    江雪律重新回过了头,他拿出一张纸,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犯罪中止已验证,可行。

    只差一个“蝴蝶效应”了,他阻止了犯罪,一切就会发生好的改变吗?这恐怕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验证。

    江雪律眉头轻蹙,不禁思考:假若那些犯罪本来就该发生,突然出现了一个他,这本身就是一种改变吧,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蝴蝶效应的一环。

    任何事物发展均存在“定数”与“变数”,这本就混沌难辨,恰似一只蝴蝶掀动翅膀,微小的改变,却掀起了一场未知的飓风。他表面与那些犯罪分子毫无关系,可当他站出来指认时,改变已经发生了。

    他也可以完全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案件发生,他能做到吗?

    江雪律做不到。

    既然思虑再周全,蝴蝶效应怎么也避免不了,那干脆别验证了,不如遵从本心,不要再犹豫了,大胆去走这条路。

    一旦选择遵循本性,江雪律的想法思路,更加清晰了。

    三个小时后,他上了一辆公交车,这一站公交车上乘客不多,他很轻易就找到一个座位坐下。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窗外,而是紧紧盯着站点告示牌中的其中一站。

    这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江州市公安局。

    下了公交车后,天色已暗。深秋的寒风凛冽如刀,往高中生的脸上刮,刮出几分皮肉生疼。江雪律在警局门口驻足了一会儿,他对这里并不陌生,每一次寄信他都是戴着口罩帽子前来,唯独这一次截然不同。

    警局大门对外敞开,里面气氛非常热闹,往来忙忙碌碌都是人。有家属崩溃的大哭:“警察同志,我家里死人了!”有接待员努力的安抚:“女士你别害怕,我们立刻出警。”有受害者歇斯底里的怒吼:“凶手就是他,你们怎么不抓他!”

    对别人来说,踏入警局就是报个案。

    对江雪律来说,这警局大门宛若一处通往异世界的入口,一旦走进这道门就没有回头路了。他注定要把所有秘密公之于众。

    今日江州市局依然很忙得脚不沾地,刑警队成员看着桌上的卷宗文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近期两起疑似刑事的失踪案,三起恶性杀人案,都不是容易的案子,还在报纸媒体大肆渲染之下,闹得人心惶惶,张局没办法定了期限日期,为了今早破案,整个警局上下焦头烂额。

    别说休假了,深夜不加班都不可能。蒋飞咬咬牙,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又去楼道里抽两支香烟提提神。

    秦居烈也在。

    男人鼻梁高挺,表情冷淡,穿着黑色衬衫,高挑的身子倚靠着窗,袖子随意卷了一半,露出线条分明、爆发力惊人的小臂。骨节分明的手指衔着一根香烟,眼睛半眯不眯,在朦胧的光线中,红点十分醒目。

    蒋飞默契地走过去,自己也点了一根烟,跟着吞云吐雾。

    这是他们要奋战到天明的表现。

    蒋飞曾经看过一段矫情的文字,说香烟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浪漫,尼古丁的味道能安抚都市男人空虚寂寞的灵魂。对此蒋飞只想说,可拉倒吧。香烟这玩意儿摧毁健康,浪漫个屁。

    如果不是为了提神,更好的熬夜奋斗,谁抽这玩意儿,嫌命太长了么?咖啡喝多了早没用了。想到晚上还有三个案子要处理,稍微想想他这个副支队长头都大了。

    这个时候,前台一名警员激动地跑来,大声道:“秦队,有一个少年来报案,他说有重要线索要提供!”

    男人眉头一凝,迅速把烟给掐了,往寒风中走了走,驱散身上一股尼古丁的味道,“把人请进接待室。”

    “他有没有说,是哪个案子的重要线索?”蒋飞大喜过望,嘴里叼着烟,快速地翻阅手里的卷宗资料,他希望是目前他手头上最棘手的那个一家四口灭门案,实在不行,那起震惊全网的少女失踪案也可以。

    “不知道!那个少年说要当面提及,他说怕被人知道。”

    怕被人知道?

    “大案!一定是大案!”蒋飞激动了,他立刻掐了烟,往接待室方向走。他没法不激动,刑警队都为这些案子熬夜好几个晚上了。

    接待室里,坐了一个特殊的报案人。

    这个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穿着黑色连帽卫衣。他半垂着头,乌眉长睫,浓墨般的黑发轻轻落在脖颈后侧,精致侧颜立体又出众,天然显出一份静谧。

    这第一印象令许多人心生恍惚,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因为江雪律是来提供案件线索,接待室警员早早泡好了茶,准备好了笔录本,态度十分热情。

    “这位小同学,你说要提供线索,请问你是目击证人或者特殊知情者吗,你要提供什么线索呢?”

    “我要透露很多案子的线索。”少年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他只进过明达市警局和江州市警局,平心而论,他感觉江州市警局待客的茶水似乎更好喝一些。

    “什么案?”负责笔录的女警没听清。

    “很多案。”

    “???”

    两名负责笔录的警员,以为江雪律在开玩笑,直到少年开口,极其认真地向他们讲述了一些只有警局内部人员才可能知道的案件细节,他们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眼神也随之变化,变得不敢置信又高深莫测起来。

    第四十三章

    今天注定是江州市警察局毕生难忘的一日,一个特殊又年轻的报案人来到警局,从此掀开了华国犯罪侦破史、不,是世界犯罪侦破史上一个雄伟的里程碑。他拥有一双能看破罪恶的眼睛,国家视他为珍宝,世界犯罪组织视他为仇敌、对他恨之入骨。

    只是这个高中生太过于年轻了。

    身形高挑清瘦,头发柔顺乌黑,面容出挑又平静,不带一丝表情,那一身静水深流般的气质,让他看上去十分低调。

    令人想不到他未来会做那些轰轰烈烈的事。

    江雪律填了报案表格,他认认真真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家庭住址等信息,一笔一划十分工整,还写上了身份证号码,没有任何隐瞒。既然他决定将自己上交给警察厅、上交给国家,从今往后,他的一切都将坦诚相待。

    两名负责笔录的警员,接过这份报案表格,看了一眼年龄,果然如他们第一照面猜测,是一个未成年人。再看这一手笔迹,好像有点眼熟……

    男警员恍惚了一瞬,却没有多想。

    他拿出笔录本,“请问这位小同学,你说你看到了有人行凶,要提供线索,冒昧问一句,你是目击证人或者特殊知情者吗?”

    目击证人,就是正好目睹了凶案发生或者疑似撞见凶手的目击者。他们手头正好有三起杀人案,还在调查中。最震动江州市的是一家四口灭门案。

    如果这个小同学当时恰好路过现场,看到凶手走出房屋,说不定能指认他。

    特殊知情人,身份则敏感几分。知道一些内幕,大多数是嫌疑人的亲朋好友,看到警方的通告来报案了。特殊知情人一般不愿意透露身份,生怕事后遭到嫌疑人报复。

    “是的,我看到了行凶者的脸。”江雪律喝了一口茶,他盯着茶水清透的波纹,一片茶雾缭绕中,少年的眼神慢慢放空,嗓音也开始飘忽,这是一种回忆的状态——

    一时之间,两名警员屏气凝神,呼吸都停了,他们在心里,将这孩子未脱口的信息上升了一个高度重视级别。这一刻他们的脑回路跟蒋飞重合了,相信这孩子将要说出口的线索,一定是大案!

    可是少年没有开口,对方停顿了一会儿,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道:“这些案件描述起来有些复杂,我能申请一间单独的审讯室吗?”

    “???”

    话音刚落,两名警员神色错愕,手里的笔猛地一顿。

    少年人的声线低沉好听,他提议时语气微微有一丝商量,不影响那份表述清晰。他们都听明白了,才心生错愕。

    好半会儿,男警察才缓过神,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哑然失笑:“你要去审讯室?小同学,你知道审讯室是什么地方吗?”

    审讯室可不是招待室。

    招待室在接待区,有许多个房间,主要用于接受报警求助、案情调解等,有配套的软沙发和热乎的茶水,负责招待的警员态度多和风细雨,给予无限关怀。审讯室则是针对犯罪嫌疑人的询问室,为了撬开嫌疑人的嘴,面对的警察大多都是铁面无私的飚姐硬汉,态度如秋风扫落叶,两者性质截然不同。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主动要去审讯室的报案人。

    男警以为自己听错了,摇头失笑。

    女警也这样认为,她神色温柔,语气充满安抚和鼓励:“小同学不要怕,请相信我们警方的职业素质,等你走出这扇大门,我们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你在这里说就可以了。”

    眼前的孩子又不是犯罪嫌疑人,怎么能去审讯室呢。

    “我知道。”江雪律开口,他与凶手们精神共振,审讯室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极为熟悉的地方。

    犯罪嫌疑人们大多心里有鬼,他们进了审讯室,面对滚烫的审讯灯、摄像头、密闭的空间和严厉的警察,心情大多惊慌失措,冷汗心虚,几番审问下来会禁不住坦白交代。

    江雪律不同,他并不把自己放在嫌疑人的位子。态度再严厉的警察对他而言,他也不会惧怕,只会心生亲近,产生安全感。

    人民警察保护无辜民众,他是被保护对象,他怎么会害怕呢?

    更何况招待室温暖如春,许多布置舒适又柔软,却不能给他安全感。唯有审讯室才隔绝一切外界声音,有监控设备、有同步录音录像仪器,能让他心情彻底放松平静下来。

    事后也不需要多说几遍。

    江雪律刚这样想,与他这间接待室接壤的隔壁房间,便传来穿透墙壁的痛呼声,是一对中年夫妻,更是两位受到莫大刺激的受害者家属,他们坐在沙发上哭天喊地。

    “我那可怜的女儿啊,她失踪四天了!”

    一名女警为两位受害者家属端了两杯热茶,可受害者家属根本没心情饮茶。女子眼角溢满泪痕,眼睛一片红血丝,“警察同志,你们受理案情了,找到我女儿了吗?”

    “邵女士别激动,我们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我们警方已经出动人手了,许多路段我们都设卡盘查,也启动了无人机在天上巡逻,暂时没有线索,不过请你们再耐心一点,给我们一点时间。”

    女警连连安抚。

    这起失踪案不同寻常,市局人手不够,可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可惜家属报案晚了,在少女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才意识到不对劲,后知后觉地报了警。警方在江州市设卡盘查,可惜人海茫茫,目前毫无音讯,不确定少女是否已经离开了江州市,如果离开了,又是去哪个城市。

    警方说得很有道理。

    受害者家属却很难心平气和的接受,尤其是少女的母亲邵女士。她的女儿聪明孝顺、温柔体贴,一头柔美的黑色秀发引人注目,简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每一次想起女儿,不知道对方在何处,想到对方会遭遇什么不测,邵女士每天都要以泪洗面。

    这几天都快把眼泪哭干了。

    失踪案最重要的是时间,72小时的黄金期,一旦超过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女儿的哥哥和父亲这几日也是性格大变,原本爱说爱笑的一家人,这几天越来越沉默。

    这个案子好巧不巧还被媒体知道了,消息一传出去,轰动了全网。好处是社会热心人士都被调动了起来,潮声也接受了这份委托,好心的志愿者一起帮忙寻找。坏处是除非拐走女儿的凶手不上网不看报,否则对方也会留意信息,为了以绝后患,很可能选择杀人。

    安全解救的几率就更低了。

    如果接下来几天还没将人寻到,恐怕凶多吉少了。家属和警察每天都承受巨大的压力。

    招待室隔音效果并不好。

    江雪律听到了,他凝神倾听了一下细节。

    片刻后他直起身子,走了过去,对泪流不止的邵女士道:“可以让我看一下您女儿的照片吗?”

    “???”

    所有警察和家属都惊了,望着眼前这个少年,不知道对方从哪冒出来,嘴里还说出这般突兀冒昧的话。没看到受害者家属为自己的女儿担惊受怕,眼睛都快哭肿了吗?

    邵女士也呆住了,泪花一时凝在眼角要掉不掉,愣了好一会儿。也许是江雪律的谈吐气质征服了她,她神色沉默,心里并没有什么冒犯的感觉。

    她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努力翻找出女儿的照片:“就是她,我的女儿。”

    手机相册里是一张少女的照片,少女容貌秀美,巴掌大的小脸上皮肤白皙,笑容迷人,最夺人眼球的是那一头及腰黑色长发。几乎每一个看到的人,第一眼都会被秀发吸引。

    江雪律眼神凝起,开始捕捉那些惊险刺激的闪过片段。

    片段有些多,一时半会儿他不知道该如何梳理。

    不知道少年在干什么,翻找照片时,邵女士的泪水重新涌现。这几日她哭得太多,眼眶早已干涩到疼痛。在给一位陌生少年分享照片时,她没控制住,再度泣不成声。

    少年接过手机,眼神十分专注。

    这一看时间长达十分钟,受害者家属心情正伤心难过,渐渐感觉不对了,不是他们吹嘘,他们家的闺女是很漂亮,可你不是警察,是一个陌生男孩。警察同志在,我们不好拒绝你,给你看几眼是客气礼貌,你看了也就看了,却不能盯着人家的照片欣赏那么久吧。家属眼神逐渐犀利起来,在他们心想,这少年该不会看入迷了,是一个潜在登徒子时。

    少年忽然说了一句话,让邵女士和丈夫脸色骤然一变。

    “她失踪当天,是不是穿着一条蓝色长裤,上身是白色T恤?”

    此语震惊四座,“你怎么知道?”

    邵女士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下一秒她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傻了吗,网上关于女儿的照片铺天盖地,警方也公布了最后的监控录像,随便一个人都知道女儿失踪前穿了什么衣服。

    “我看到她目前的处境了,她被囚禁了,目前没有生命安全。”

    “你们找错方向了,路段设卡只检查有没有年轻女孩,却漏了年轻男孩。”毕竟城市车辆实在太多了,大排长龙之下,留给每辆车的时间平均只有十秒,无法彻底搜查。

    为了快速寻找,每个警员努力辨别的特征也是“黑色长发”、“少女”、“白衣蓝裙”,每名警员平均一天要看几万人。

    江雪律看到,犯人去男装店买了一套男装和剪刀,粗暴地把那个女孩一头长头发剪断,留了十多年的长发,一夜之间齐齐断落化为乌有。在警察拦车盘查时,少女穿着男性卫衣和牛仔裤,看上去就是一个安静沉默的酷小子。至于少女眼神恐惧,却为什么不求救,一把刀正抵在女孩的后腰处……

    “少女也出了市区,她不在城里,她在深山老林里。”

    犯人粗暴地拽着她,往偏僻的山野中走,努力想躲开城里的警察。

    这个案子恐怕没有那么快破,因为江雪律看不到那个地方是何处。江雪律只能提笔,在报案单的背面,提笔画下少女的近照。

    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中性少年的模样。对方十分狼狈,脸庞挂泪,浑身肮脏,手里在咬一个面包,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这些信息量太多了,家属们一时消化不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至于犯人,我看到他身份似乎是一名大学生,他是一个很狡猾的人,他躲在山野之间观察情况,你们不能打草惊蛇,我看到三天的下午后,他会带人前往北郊一处加油站购买商品。在此之前女孩都是安全的。她特别聪明,不断麻痹犯人,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江雪律看到更多,少女上演了一出出奇迹般的自救,装作柔弱无依的样子,努力在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面前周旋,麻痹了对方的神经,不仅获取了对方的信任,还保全了自身。一次次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从什么都不敢开口,到希望对方能带自己去超市买东西。

    只可惜第一次行动失败了。

    志愿者和警方都把搜索注意力放在漂亮少女上,完全无视了加油站超市里的帅气少年。潮声志愿者更是在山林之间大肆搜索,初衷是好的,却差点惊动了犯人。

    犯人如惊弓之鸟,将人带走。

    第二次行动,第三次行动,足足一个月,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家属心灰意冷,志愿者也转移了搜寻方向,犯人见警方撤走了,盯梢的力度有所减弱,受够折磨的少女才成功脱逃。

    没有江雪律,对方也能成功出逃。

    不过有江雪律,少女也许可以第一次就成功逃脱。

    江雪律无法提供准确地址,只报出了一个加油站的名字。可他提供的这些线索已经足够了!受害者家属们已经傻了,他们像是听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般,听一个陌生人神色冷静地描述自己女儿如何上演奇迹般的自救之路。

    他们下意识相信这是真的。

    故事可以是编的,口头禅和语气不会。

    女儿许多口头禅,从这个少年嘴里蹦出来,口吻符合得如出一辙。仿佛那个目前处境动荡的少女,正透过这个少年的躯体,向挂心她的亲人们,传达她目前平安无事的消息。

    这一定是女儿不想他们太过伤怀!邵女士强忍泪水,肩膀颤动,努力克制哭声。

    这一刻家属们的心脏,好似被一种血脉相连中无形的感应联系扯得生疼。

    犯人是大学生,有车子有驾照,有机会接触受害人,大家一时之间只能想到女儿兄长那群年龄相仿的同学。

    兄长也脸色一变,心想难道是自己引狼入室了,他努力在脑海里回忆,案发时哪位同学形迹可疑。

    一名警察起身,去给江州大学打电话,想询问最近有没有一名学生请假或者无故旷课。

    “三天后,加油站……”邵女士和丈夫则攥紧手指,神色空白,嘴里反复念叨这个地点,因为震惊太过,一时都忘记问江雪律是怎么知道的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绷紧了。

    可想而知,三天后,那处加油站将会布下天罗地网。那名犯人,将被家属和警察愤怒的火焰包围。

    警方不敢置信地拿起那幅画,手指颤抖有些震惊。一名警员当即拨打电话,联系交警队,申请调取当时盘查设点时的执法录像,看看是否有一名形迹可疑的男青年和一名正当年华的少年。

    江雪律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他回到原先那间招待室,本来负责接待他的两名男女警员,四目相对,眼神里俱是惊涛骇浪。

    “你你你……”

    描述得太清楚,不是目击者,就是凶手,可对方像编故事一般把后续情节编出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完了,他们的脑子一团糨糊了。

    江雪律低下了声音,他轻轻道:“可以带我去审讯室了吗?我真的有许多线索要一一透露。”

    ——

    张局很快接到了通知,乍听之下,他浓密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成了一个死结。他拍案而起,训斥两名下属:“你们是不是疯了,把报案人领去了审讯室?”

    怎么能把无辜民众往审讯室带!

    刚刚那一巴掌拍在硬桌子上,张局把手都拍疼了,他拔高声音怒喝道:“当时招待室没有记者吧,你还嫌我们警局最近不够热闹?”

    江州市媒体记者一向猖狂,什么标题吸睛报道什么,最近的报纸一直在嘲讽警方办事无能。

    如果无辜民众进了审讯室消息一传出去,报纸头条又是他们了。

    “我们没有办法,那孩子说,自己要透露的东西很重要!”男警员大呼一声无辜,回过神后他情绪也冷静下来。

    是啊,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少年声称他要说的消息很重要,他就找了一间条件最好的审讯室,把人领过去了。

    不行,他必须把人领出来。

    男警越想脑子越乱,不过一进入审讯室,他再度被少年那独特的气质给吸引了。他想起了方才对方的语出惊人,直接让隔壁接待室一片人仰马翻。

    审讯室门关上,刺眼的亮光啪地亮起,照得一室白昼。更照亮少年的脸庞,精致俊秀的五官眨眼间白皙到发光,连脖颈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坐在椅子上,少年交叠起双手,他眼睫低垂,似乎彻底放松下来。他神色很平静镇定,薄唇轻启:“两位警官,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重要……如果警署其他内部人员想听的话,也可以一起听。”

    他年纪虽小,竟一语道破了审讯室里的内部结构。

    这熟悉看向监控的眼神,简直不像一个初次进来的无辜民众,更像是一个经常进局子的常客。

    看看,他还瞄了一眼桌底,这孩子居然连桌底有监控,专门用来拍摄犯罪嫌疑人肢体语言这种隐蔽细节都知道!

    人在说真话和假话时,动作、肢体语言、表情神态和眼神余光皆是截然不同。有些犯罪嫌疑人嘴硬,谎言接着一个一个编,各角度的监控,捕捉嫌疑人的肢体语言,可以辅助警方判断这供词是真话还是谎话。

    一般民众不知道,唯有较为资深的犯罪嫌疑人,俗称老油条或者“多进宫”人士才知道。

    两名警员又糊涂了。

    当然了,除了资深老油条,还有一种可能……负责笔录的女警思绪电转,已经在想警局系统内部哪个同事家里有这么大一个孩子了。

    审讯室里明面上,只有两名警员和一台正在工作的录音录像机。实际上,每一处角落都有摄像头。玻璃窗后的监听室,也站了几名双手环抱站立的同事。

    秦居烈和蒋飞也在。

    他们此刻站在单向玻璃处,盯着那个少年,两人微仰着脸,眼神下意识偏了偏,专注之余,心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这小同学似乎有些眼熟?”

    “似乎是……”蒋飞神色怔怔。

    秦居烈闭上眼睛,努力在一片纷至沓来的记忆中寻找相似的影子。

    另一边审讯室内。

    女警把门关上了,严丝合缝的门、四四方方的墙壁,无法逃脱的小窗,形成了一个标准的密室。犯罪嫌疑人进了这里,只能感到压抑逼仄插翅难飞。江雪律进了这里,只感到浑身舒适,似乎能大胆地开启话题。

    江雪律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

    这里跳动的是一颗没有回头路、炙热又勇敢的心,它在缓缓跳动。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机缘巧合才拥有这样的能力。经过一段时间的试验,这个能力持久而稳定,他能看到犯罪者的影子,这样的能力如果不上交给警界,上交给国家,简直是一场浪费。

    相信与警方达成合作,他能在这个邪恶滋生的世界里,揭露更多犯罪,避免更多悲剧。

    警局内部高高挂着一个东西,所有人都认得它。而少年他爱这面红色飘扬的旗帜,他愿意把心中所有的秘密说出来。

    江雪律越想,内心越发坚定,他的倾诉欲涌现出来。

    “放心大胆说吧,我们会保护好你的隐私。”女警承诺道,她手边是一摞卷宗,一旦少年提供的线索跟最近的案子挂上钩,她会迅速提笔记录。

    “好的,一旦我开始,希望两位警官你们能相信我,也千万不要害怕……”江雪律斟酌着用词,轻轻开了口。

    此话一出,两名警员都笑了,嘴角没忍住上扬,咳嗽两声:“小同学,我们是警察,受过很严格的训练,我们不会怕,你说吧。”

    果然是一个孩子啊。

    一定见到流血遍地的凶杀案怕了吧,竟然以己度人,认为他们正义的人民警察也会害怕。

    一时之间,压抑的审讯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两名警员都对江雪律发自内心产生怜惜之情,越看越觉得这少年睫毛颤抖的弧度是一种柔弱。

    殊不知,少年与凶手们精神共振,他看过的流血大场面太多了,已经不输给任何一名久经命案现场的刑警。

    他挺直脊背,交叠双手,他深吸一口气道:“那我要说了,是这样的警官,在九月的某一天,那一夜苍穹之上群星璀璨,我忽然觉醒了一个能力,也开始噩梦缠身……”

    “在梦境中看到了鲜血、死亡与案件,我起初以为自己可能是一个潜在的杀人凶手。直到我阅读了报纸,我发现自己原来看到的是凶案现场,我目睹的是凶手的影子,我真真切切看到‘他们’动手了——”

    “他们”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一群人,这些案件发生在世界各地,几乎遍地开花。

    审讯室里陡然一片死寂,安静到了极点,只有暖气机在作响。

    两名警员神色傻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审讯室内,单向玻璃后的监听室,收音设备传递到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名警员,他们听了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心跳飞快加速,一如他们惊涛骇浪的内心。

    江雪律清楚,接下来的对话必定有令人不敢置信的地方,正常人都不会相信,哪怕是训练有素的警察,他的唇慢慢抿直成一条线,他决定先从最近一起灭门案开始说起,“11月8日那一天晚上,燕台区一处高档住宅是不是发生了一起流血案件?我知道凶手是谁……”

    他提起笔,慢慢画下一名男子。

    为了增加说服力。

    江雪律垂下脑袋,还画了唯有警局内部人才知道的房屋构造图和四名受害者躺下的现场位置。拥有这个能力不过短短两月,突飞猛进的不是学习成绩,而是他从凶手那里汲取的犯罪技巧以及他那一手越发精湛的画技。

    第四十四章

    11月9日那一天清晨,请假回家探望孩子的保姆林嫂回到了霍宅,她拎着一袋子新鲜蔬菜摁响了门铃,许久没人应答。

    以为雇主一家人都在熟睡当中,林嫂也不在意,她熟练地翻开地毯,找出木板下方的一串别墅钥匙。霍家在燕台区拥有一套独栋别墅,这栋别墅足足有四层楼,房间多达十五处,每一处她都要精心地进行打扫,中午还要给霍家人做饭。

    她必须赶紧进去,林嫂就这样打开了房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瞳孔放大早已没有了呼吸。

    保姆林嫂瞬间惊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立马冲出别墅报了警。

    警方赶来,所有见到这惨状的警察们都沉默了,从保姆嘴里得知霍家共有六口人。他们在脚上套了鞋套,往楼上走去。每一个屋子都查看了一遍,想知道有没有幸存者。

    万幸有一名幸存者,是一名少女,霍家的小女儿,她伤势较轻,只身中两刀昏迷过去,还不是致命伤。因为抢救及时,她成功脱离了生命危险,目前还在昏迷中,必须待在医院的重症病房观察情况。除了中了两刀的霍家小女儿、昨天晚上恰好没回家的大女儿之外,霍家一家六口,死了四个人,包括霍家的男主人、女主人、大儿子和小儿子。

    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灭门案!

    消息一传出去,整个燕台区乃至江州市都轰动了。

    你敢信?在法治社会,一家四口凌晨被杀了,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

    案发地点就在这栋别墅里,时间是凌晨两点到五点的这个时间段,案情警方正在积极调查真相。

    他们也有怀疑对象,不过对方没有不在场证明。目前为了尽快破案,警方的目光逐渐被引向了霍家早年的人情纠纷。这个案子并不好查,连查了好几日,警方发现霍家行事跋扈、树大招风,几乎仇家遍地,作案动机人人都有。

    这个案子相当棘手,调查工作也因此多而杂乱,偏偏这件事闹得很大,引起了市民无数恐慌。

    张局长被迫下了军令状,向市民保证,半个月必破案!

    专案组成员连夜抽调各大分局的精英加入,秦居烈和蒋飞手里本就堆积了几起案子,还被抽调入内。有市局期限这座大山压下来,专案组成员普遍一个头两个大。

    江雪律要提供的就是这个案子的线索。

    他一边回忆,一边提笔画下凶手的样貌。这个凶手非常猖狂,他进入霍家的别墅后还照了一下镜子,清理身上的血迹,手机还拍了一张自拍。

    江雪律才能看清楚他的样貌。

    他把这个人画了下来:粗长的眉毛、吊梢眼、嘴唇厚实国字脸……组合成了一张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男人脸,少年一一清晰地描摹下来。

    江雪律画完后,监控摄像头就对准这张白纸,没错过这个人的样子。

    监听室里的几名警察,看着这张男人的脸,神色惊疑不定。惊是冲江雪律画下的内容,疑是因为这张脸并不在警方正在调查的嫌疑人之中,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偏偏少年神色认真又专注,看上去挺像这么一回事。更别提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很快令他们联想到了一个人——可是怎么可能呢,一直以来警局内部推崇备至的报案人会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监听室众人心绪无不汹涌澎湃、波涛起伏。

    少年作画时,没有人说话。

    这几近凝滞的寂静中,气氛如一潭死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对方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他是凶手之一,是一名杀手。他拍摄了许多现场照片,为了事后向雇主得到报酬。”

    “小同学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负责记笔录的两名警员已经呆住了,他们表情僵硬严肃,嗓音颤抖。他们是警察,受过很严格的训练,确实不害怕,他们是震惊!

    少年抿了抿唇:“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警官先生,确实是他,我看到他动手了。”

    那一幕幕凶杀案现场的片段,完整如电影。

    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江雪律又重新抽了一张崭新的白纸,画下了别墅的简单示意图,在每一个房间里画下了受害人倒地的位置。

    监控摄像头放大,呈现在屏幕上,除了少年那张经过特写更显优越的脸,还有他手里的示意图,每一名警员都惊呆了。

    少年非常考究,他画了别墅立体图、四层楼每一层楼的布局。

    他的笔在一楼的客厅顿住了,在冰箱处画了第一个白圈,是受害人倒地的姿势,跟警局内部资料里分毫不差。

    江雪律一双眼低垂,乌色长睫微微颤抖,眼神三分迷离,七分流转,少年似乎沉浸了当天凌晨,那个夜晚的血雨腥风之中。

    随后大家听到他开口说话。

    “我看到,首先死亡的是霍先生,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下楼喝水,被埋伏的杀手从身后一击毙命,死在了客厅里。他身体沉重地往前一倒,鲜血从他背后汩汩冒出,流淌在地上,‘我’的鼻尖,不对,是凶手的鼻尖里充斥着死亡的味道……”

    “啊!”两名警员终于吓到了,因为江雪律过分细致的描述。

    每一次凶案现场,等警察赶到时,看到的是早已人去楼空、凌乱不堪的现场和倒地的受害人。随后的流程是法医验尸、痕检物证提取痕迹,侦查组来回走动不错过每一个细节,众人齐心协力,努力还原案发现场,他们还真没有听过这种角度。

    偏偏他们确实知道,那个霍家男主人出于惯性,以前扑姿势倒地,脑袋还重重磕在冰箱上。

    江雪律又继续:“一击毙命太快,地板刮蹭出声响,在凌晨的夜晚,熟睡时分,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接下来是三楼。”少年皱起眉,在二楼的一间主卧室顿了顿,“凶手想先杀老太太,可他认为老太太身体枯瘦,手无缚鸡之力,想要任务成功,应该先解决家中的男性。他便踩着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睡的是霍家的长子和幼子,长子因为这一夜喝醉酒了酩酊大醉,毫无防备,很容易就在睡梦中失去呼吸,颈动脉没有了动静。幼子年龄不大,睡得并不沉,有人潜入他的房间,小孩子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了几声,可惜他的力气不够,根本无法反抗。

    两名警员表情又惊讶了,没错,虽然具体作案细节他们不知道,可这死亡顺序他们是清楚的。

    根据现场勘查提取的脚印,凶手这一串脚印在二三楼徘徊过,也正是这串脚印在专案组的成员内部引起争议,凶手到底是不是熟人。熟人的话,对整栋房屋的建筑结构应该了然于胸,不是熟人的话,找不到人很正常。

    唯独没想过,原来真的是熟人。

    但是!熟人和真正的执行人之间,在杀人顺序上产生了分歧,才导致这一串误导性脚印。

    熟人:先杀老太太!

    杀手:执行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留到最后。

    说到底,这两个都是泯灭人性的匪徒。

    江雪律呼出一口气,将笔尖落在了二楼主卧室。倒数第二名受害人是老太太。

    “他杀死了她……因为这个女人是雇主指名要认真对待的对象。至于小女儿,不过是有意为之。”

    那一夜血滴越来越密集,整个别墅染上了血。

    两名警员已经摆不出什么表情了,审讯室气氛也凝重起来,没错,他们根据现场验尸情况,凶手对老太太恨意莫名强烈,别人身上就两刀,老太太却有六刀。

    要知道这可是力气活,刀痕数量透出了情绪。

    审讯室的灯光明亮,少年说完后才睁开眼,缓缓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他慢慢陈述道:“警官,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这不是一场激情杀人,这是有预谋的入室杀人案。真正的凶手在最初和霍家人争吵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心中一怒,认为霍家人嫌贫爱富……凶手对老夫人的恨意最深,因为他认为这个老太太多管闲事,棒打鸳鸯,拆散了他们这对怨侣。他认为,如果不是老夫人百般阻挠,他早就抱得美人归。”

    偏偏某种程度上,姜还是老的辣。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男人心高气傲,不是女儿的良配。她作风老派人生经验丰富,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好结果,才百般阻挠这段恋情。

    只是老太太还是棋差一着,她没想到这个男人的自尊心竟如此强烈,已经超越心高气傲的程度了,对方早早起了杀心。

    真正的导火索,还是前段时间,霍家老太太给女儿牵桥搭线,介绍了几位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

    这些青年才俊相貌端正,都是名牌大学毕业,本地户口,家住浣花区和燕台区,不是跟霍家有商业往来,就是交好的友人之子。

    这些青年才俊,从头到脚都优异过人,跟霍家大女儿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彻底点燃了凶手的自卑心,

    【我要杀了她!那个老太婆欺人太甚!】

    职业杀手:【没关系,给我一笔钱,我帮你杀了她。我是职业杀手,手法很专业,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你记得找好不在场证明】

    【我会去朋友聚会,既然你都要杀人,不如帮我把霍家全家都杀了!霍家那老头也不是什么东西,他也狗眼看人低,说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乞丐,除非我入赘进去。入赘!这是在羞辱我!霍家那两个儿子也是恶霸,天天教训我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那个小女儿倒是可以留着,她没对我做什么】霍家小女儿性格羞涩腼腆,与外人接触较少,也没到理解情感纠葛的年纪,想羞辱他也没机会。

    无数愤怒血腥的文字,在男人颤抖的指尖敲击下诞生,透过黑暗的网络,传递到了另一头。

    职业杀手:【ok,那就留她一个活口,正好做证明,事成之后我们三个月不要联系了,我给你一个软件,你用来清除上网痕迹,等我的好消息】

    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故意偏了刀口,故意让小女孩有机会逃进卧室紧锁房门,有机会苟延残喘活到第二天。等到小女儿在医院治疗下悠悠转醒,警方一定会问她案发现场发生了什么,再通过小女儿的哭声和嘴,彻底洗清当事人的嫌疑。

    大家都说,霍家小女儿幸运,大难不死。

    实际上是凶手有意为之,他需要一个活口,来证明凶手长什么样子。如果霍家小女儿疯了,回忆不清楚凶手的样子,她也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彻底拐走警方的视线。

    想到这里,江雪律写下了几个关键字:“灭门”、“买凶杀人”,又写下了真正凶手的名字。

    骆荣。

    “这个男人,如今还陪在悲痛欲绝的大女儿身边,扮演一名温柔的情圣。”案发时间,骆荣跟一群朋友聚会,当警方赶到时,朋友们都纷纷站出来为他洗清嫌疑,骆荣脸上惊讶的表情也不似作伪。

    警方没有证据,只能暂且放过了他。

    毕竟霍家的仇人实在太多了。

    寻常人的线索:凶手应该是XX,并描述几分可疑行迹。警方抽丝剥茧,走访调查,找出真相。

    江雪律的线索:凶手就是这个人,他的作案动机是……他的杀人顺序是……他是怎么雇佣杀手的……

    这和警方所想的截然不同。

    所有人盯着那幅画,感到心惊肉跳,神色震惊万分,目光流转着诸多情绪,几乎都不会呼吸了。

    这四名死者的死亡顺序和伤痕内幕,唯有最专业的法医和痕检人员,经过现场鉴定后才知道。寻常人都以为,凶手是按照每一层楼、由近到远动手的。

    难道是卷宗泄露了?

    看着放大在眼前的白纸,秦居烈眼神犀利起来,英挺剑眉下,那双黑眸极为幽暗锐利。他走出监听室,直接拨打了电话,派人针对骆荣私底下的行为进行重点调查,把主要调查方向放在暗地里,尤其是——暗网。

    他语气格外慎重。

    电话那头惊讶这个全新思路,毕竟他们正在查商业仇敌,却丝毫不敢怠慢。

    蒋飞脑袋也眩晕了几秒,他下意识握紧了手头的资料。

    这里的资料只是一部分,真正的卷宗只有专案组成员才能翻阅,专案组内从法医、刑警到专家顾问,一水儿皆是守口如瓶的精英。在案件告破之前绝不会对外界透露任何一句话,更不可能有泄露现场资料的可能性。

    这些都是绝密文件。

    外界的媒体只知道大概轮廓,他们为了第一时间获得流量,拼命渲染仇杀、情杀等因素,标题都是霍家坏事做尽招来报复,或者大难不死的女孩一觉醒来全家被灭这种标题来吸引人眼球。

    “不会吧,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看到凶案现场?”

    监听室里的警员们惊疑不定,连连摇头,他们感觉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当他们穿上警服时,他们早已坚定地选择了唯物主义无神论,可这一刻世界观在眼前摇摇欲坠。

    对方所说的东西匪夷所思又符合逻辑。

    偏偏他们还听到那少年,给了他们一个重磅炸弹,对方用内敛又平静的语气道:“下一个案子的话,我也看到了。”少年还从背包里拆开了一个口罩,细白手指熟练地为自己戴上,遮挡住半张脸,一顶鸭舌帽罩在头顶,压住黑色头发,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做出低下头避开镜头,这熟悉的样子,显出无限的神秘,也让警局里乱作一团,“你们愿意相信我了吗?我曾往警局里寄过几次信。”

    此话一出,所有警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他承认了,他正是那位报案人!

    当时所有人都说。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能看出凶手心底秘密、下一步行动,宛若开了天眼的人吗?

    原来真的有——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能力啊,专门捕捉罪恶吗——

    所有人心里难以控制地涌上一股敬畏。

    秦居烈走出监听室,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薄唇轻抿,心里咀嚼着江雪律这个名字,一种熟悉感顺着纷至沓来的记忆片段裹挟而来。

    警队队长的记忆容量有限,细枝末节的东西常常会选择性遗忘,能让他感到熟悉的,往往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犯罪嫌疑人、在逃通缉犯等群体,另一种则是曾经的受害者或者大难不死的幸存者……

    良久后秦居烈睁开,心脏似乎被刺了一下,蔓延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坚冰面容之上,一双眼宛若黑夜中的猎鹰,让人不敢直视。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走向了审讯室。

    林晓是刑警队里的一名普通女警,从江雪律一开口,她就听傻了,半天回不过神。

    一支笔捏在手里,她完全被江雪律所描绘的凶案现场吸引了。少年说的是凶手视角,那一场场凶案细节和动机令人咬牙切齿,她和同事听得无比投入,全程忘记了记录。

    还好录像设备一直开着。

    她没发现审讯室的门开了一半,走廊的光透射进来。

    等她回神,秦队已经站在她身侧,高大颀长的身躯,把才听了霍家案的她吓了一跳,心脏狂跳,上司低沉的声音传递到耳畔,“我来吧。”

    “好的。”她撑着下颌的手猛地一滑,立刻想起身,结果上司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形的力道不让她离座。

    对方微微俯身,接过了她手里只写了几个字的笔录和灌满墨水的钢笔,贴心地让她继续听故事。

    林晓便坐下了,招呼同事去外面抽一个板凳。

    不过她注意到,上司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年身上。少年见到上司,似乎也愣了愣,凝目回视,画画的动作停了下来。

    审讯室里本来是三个人,两名警察对一名报案人。

    现在多了一个。

    另一边,蒋飞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动了一下嘴唇:“我想起了!这个小同学是谁了!”

    众人也激动,努力平稳过快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我们也知道了,他是那个一直以来背地里助警方良多的报案人。”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竟有……

    蒋飞沉默一秒,果断道:“不是这个身份,那个孩子,我们曾见过的啊,他跟我们局里早有渊源,八年前!八年前那个案子!我们还在南城分局时,经手的那个大案子啊!”

    那个脸色苍白,在医院里一言不发沉默寡言的小孩,他和秦队两人亲手救下,当年江州市投毒案唯一的幸存者。

    “我当年还抱过他呢!”

    蒋飞语气格外激动。

    众人愣了下。

    蒋飞的言论惊动了刑警队,一些老刑警都出来了,李纯手靠在玻璃窗上努力辨认许久,神色也变了:“不会吧,那孩子都这么大了,当年才那么高……”他比划了一下,他们皆是当年在分局工作的警察,后来因表现良好,调入了市局。

    法医陈伶也不敢置信,尤其在他知道,江雪律是当年那个孩子,还是最近轰动局里的报案人后。

    8年时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名法医尸检数量超过一千具,意味着一个新人警察变成老警察,侦破刑事案件数百起,也意味着一个稚嫩清秀的孩童成长为风光霁月的少年。对方在多年前被警察救过一命,多年后又来到警局提供线索,说要把自己的能力上交,这简直像一场宿命轮回,给人恍若隔世之感。

    以齐翎为首的新人警察一脸茫然:什么,报案人还有身份?还跟我们局里早有渊源?

    至于八年前的案子,八年前又发生了什么案子?一连串的疑问冒出来,每个人都想知道。

    “你们居然问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忘记了吗?那一年举办了举世欢腾的赛事,也发生了许多事……”蒋飞凝重又低沉下去的语气,把众人带回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八年前,一批新人警察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南城分局。他们才拍了照片,塞入警官证内,正式上岗成为一名新警。

    他们意气风发、摩拳擦掌,身上还透着年轻人独有的锐气,然后就被一连串惊天大案轰了一脸。

    那个凶手至今只落网了一个。

    第四十五章

    八年前……

    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男生被带入了警局,男生脸部肌肉紧绷、神色拘谨,现在江州大学一片混乱,唯有实验室隔绝一切喧闹,显得宁静又安心。他努力隔绝外界的风风雨雨,可还是在这一天早上,收到了公安局的传唤。两名警员,一个年轻一个老,说我们手里有重大的案情需要推进,希望吴同学能配合一下调查。

    吴同学就是他。

    他只能脱下白大褂,神色拘谨地上了警车,一路前往了公安局。全程他紧攥着双手,忍不住问:“我只是一名学生,警察先生,你们要问我什么呢?”

    “你就是吴植同学吧,我们要问你——李路云的事。”

    此话一出,吴植脸色一变,交叠的双手下意识扣紧了。

    这个名字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一旦提起,每个人精神紧绷、不想提及。事实上也是如此,从案发到现场,李路云这个人,他以一己之力,闹得全市满城风雨,也成了江州大学的败类。

    江州大学本是全国top级别的大学,对外形象高端大气,因为出了李路云这名学生,整所大学蒙上了一层阴影,目前还活在公众的指责声中。

    “我们根据调查,你和他是研究室的师兄弟,你知道他的一些生活吗?”

    一听这话,吴植反应激烈起来,他毫不犹豫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急急忙忙就想撇开关系,他跟这种罪犯不熟!警方根本找他找错人了!

    “既然你们的关系不熟,你为何要如此激动?”

    那名负责笔录的新人警察盯着他,静静地与他对视,眼神冰冷锐利,犹如一把寒刃,把他看穿,质问得他体无完肤。

    “对不起,警官先生,是我过激了。”吴植马上反应过来,有些懊恼,他伸出一只手抱头,“我也不想,他做出那样的事情后,我们教授因气急败坏住院,实验课题被迫中止,许多社会资金撤离,学校名誉被败坏,部分专业也停课了,学校一团糟……我实在不想提他。”

    以一己之力,将母校拖入无尽深渊,染上尘埃,江大建校百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现在想一想,他和李路云生活过三年,真是福大命大。

    “我们理解江大的处境,我们警方正在抓捕他,需要调查他的生平,吴植同学,你如果有线索请一定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们警方。早一日将他抓捕,这场风波能早一日停止。”

    在大义面前,吴植神情几转,终于冷静下来,他点了点头。

    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者。

    “听说吴植同学,你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江大,在校时成绩一直很优秀,四分制绩点从没下过3.6分,这样的你,很得教授同学的喜爱吧?包括你和李路云后来的导师梁教授。”

    警方对他的了解,让吴植吃了一惊,他很快承认:“是的,梁教授因此很看重我。”一个成绩优秀、为人处世又聪明的学生,哪个教授不爱若至宝。

    新人警察笔录没停。

    一切正如他们所调查的那样,吴植就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名校高材生,同学喜爱、老师器重,大家都认为他前途无量,对方身上有诸多光环。

    “你日常能感受到李路云对你的嫉妒吗?”这时候,新人警察突兀地问了一句。这个问题让吴植倏然一惊,心弦紧绷到极致,似乎久违的汗毛竖起。

    良久,他才低不可闻道:“感受得到。”

    他又不是傻子,感受不到师弟平静外表下,对他那些情绪。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名单,李路云事件中,只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活了下来。

    那个小男孩还是李路云的邻居,对邻居都能下手,这李路云已经泯灭人性了,难怪他事后还做出了……偏偏一切的起因疑似是他,这让吴植心绪沸腾,几乎难以安宁。

    可他有什么错呢。

    他错在自己太优秀了吗?

    吴植生怕警方追问这个问题,没曾想,警方善解人意地避开了,问起了另一个问题:“那吴植同学你知道,谁是‘乌鸦’吗?”

    “乌鸦?”

    高材生脑海里掠过一种长着漆黑翅膀的鸟类,下意识问道。

    “一个代号名为乌鸦的人。”警方沉声道:“我们多次调查了你们学校机房的记录,发现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半的时间都浸泡在机房内,他沉迷网络游戏、沉迷聊天室,跟一个名叫乌鸦的网友有所联系。我们的犯罪侧写师,根据这些变化,推测出他性情大变从这段时间开始……甚至通过这个乌鸦,李路云拥有药品购买渠道。”

    在李路云身上,一片属于城市背后光怪陆离的第三网络世界徐徐展开,引起警方高度重视。

    “不知道……”天之骄子的高材生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什么电脑机房、聊天室和乌鸦,他通通都不知道。确切地说有所耳闻,但并不关注。

    这一年依然是互联网高速发展的一年,新兴的东西点燃了电脑购买热潮,越来越多人上网聊天。网络的暗潮也就此滋生。

    吴植摇了摇头:“你们问的许多问题,我都答不上来。想来可能不止我,包括同窗、教授,我们都对李路云这个人不了解。他这个人本来就很隐形,也不参与社交。”

    “那你认为,他的动机是什么?”两名警察又问。

    “我还是不知道……”吴植也不想一问三不知,可他是一个好人,没有泯灭良知的好人,他怎么能知道犯罪分子在想什么呢。

    吴植看到了警方手里的死亡名单,还在不断增加,目前已经累积到了二十七人,幸存者依然只有一个小男孩,吴植心脏揪紧了,内心恐惧在这一秒终于达到了巅峰。

    他不敢看这份名单。

    他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也是命大。

    警方手里的资料上,李路云成了危险头号分子。

    这个危险头号分子的照片张贴在各省通缉令上,照片上,李路云身材中等,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好学生”、“不是那么起眼”,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犯下了一系列惊天大案。

    李路云如今在何处,他的动机是什么,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据调查,李路云出生在一个家教管控十分严格的家庭里,父母对他有很高的期待,他顺利考上了江大,俨然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本人的性格也十分温顺,街坊邻居都说好。

    一个性格温顺的名校学生,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成了警方心底无数的疑问。

    ……

    事件发生的前一个月,江州市还风平浪静。

    马上要盛夏了,天是晴空烈日,炎热的温度晒得所有钢筋水泥似乎快要融化,蝉鸣从远处树梢传来,发出半死不活的叫声。所有人听了只感到烦躁和倦意。南城分局警局宿舍的一个水龙头正在哗哗流水,水池有滴答的水声,一个年轻人拿着盆在洗衣服。

    阳光晒到他的手臂,点燃起一片灼热的温度。年轻人垂眸,侧脸英俊,他并不是很在乎。

    顶着眩目到刺眼的太阳,他洗了一件又一件,洗完了套在衣架上晾干,动作十分干练。

    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皮肤光泽的手臂,水珠还挂在上边,反射出烈阳,一时之间,把年轻人衬得闪闪发光。

    洗完了衣服,年轻人闲不下来,又把乱糟糟的被子叠了,秉承着警校毕业的好习惯,叠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叠完被子他看了地板一眼,似乎认为地板上有污垢,他又拿起厕所里的扫把,扫了五分钟地才心满意足。

    他的舍友蒋飞,听着这哗哗的水声、扫地的轻响,嘟囔一句“太贤惠了烈哥,以后可以嫁了”,嘟囔完他咂咂嘴,下意识进入了梦乡。

    听到贤惠两字,年轻人耳朵动了动,他想也不想踹了床一脚,以示威胁。一个男人懒就懒,非要说勤快的人贤惠,这不是应该的吗?

    “是是是,我懒。”蒋飞翻了个身,反正他是不耐烦整理这些琐碎的内务。

    后来事实证明,他更适合当副队,有些天生的正队长,外勤内务总是一把抓。

    年轻人干完了,他也找到自己的床榻,轻轻合上眼,决定小憩十五分钟。

    偏偏这时候,王队破门而入,“你们两个小子,午休一个小时了啊,起来了没,燕台有案子了,跟我走。”

    床上两名年轻人倏地惊醒,下意识去拿床边的警帽。

    这个宿舍里住的都是新人警,新人警不能单独出任务、单独行动,必须跟老警察搭配。

    王队通知完了,就给俩年轻人留了一点时间,让他们整理睡觉后的凌乱,拿上外勤八件套。八件套就是手铐、对讲机、水壶之类的。

    不过十分钟,宿舍楼下就下来俩人。

    这俩年轻人都是一等一的出色,远远看去,令人目光一亮。

    一个面带笑意、意气风发,张口就是“师父长师父短,师父下午好”的,唤得王队骨头都快轻了二两,他忍不住“哎哟哟”。另一人高鼻薄唇,英俊帅气,眉眼间尽是锋锐,对方迎着阳光走来,脚步中又有一份张扬,好似江州即将来临的盛夏烈日。

    “你们下来了啊。”

    王队眼里不受控制地涌现几分欣赏。

    局里普遍反映,新来的这批新人警察中,这个那个姓蒋的小子和姓秦的小子,素质天赋最好。前者嘴甜能干,还会插科打诨,常常逗得局里哈哈大笑。后者则务实沉稳一些。

    尤其是那个姓秦的小子,一双墨潭般的眼睛十分逼人,那眼神太亮了,有几分攻击性。对方身上有一股狠劲儿,好似瞄准猎物就不会撒手的。

    王队正是一个铁血男儿,他一看这小伙子就喜欢。观察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对方务实又敢拼,凶猛又不失柔情,以后一定会节节高升。心中认定分局是留不住对方的。

    两人正好分配到他手底下。

    这种分配关系,就看长不长久了,长久了就是师徒。

    至于两个新人都是年轻气盛的性格,对此王队一点也不介意,年轻人要是没一点脾气,那还叫年轻人吗?

    “我要是有女儿,我就选其中一个当女婿。”

    他时常这样说,局里也知道,他就随口一说,因为他膝下就一个儿子,老婆同样是刑警,忙得脚不沾地,根本不想生了。

    算了,还是别牵桥搭线了。否则再好的徒弟,再好的青年才俊,成了女婿,估计也要天天横挑眉毛竖挑刺了。

    欣赏片刻后,王队摒弃心中念头,对两人道:“走,出警,自己去看警情单子。幸福小区出事了。”

    幸福小区死人了?

    两年轻人思忖,去翻看警情。

    时间:6月23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

    地点:燕台区幸福小区

    警情:一男子参与网赌,掏空家里,家里人连番阻挠,男子一怒之下,抄起刀子伤人,目前已有三名伤亡。

    这是什么案子啊?

    年轻人眼底浓墨般的色泽黑了下去。蒋飞更不客气,直白道:“这男人真是败类,这小区以后八成不能叫幸福小区了。”

    王队嘴角微微一抽,“少在这里指指点点,出了这个局里,嘴巴都给我闭上!”随后他脸色严肃:“走了,案子很严重,一些民警已经去安抚了,我们也得尽快抵达现场。”

    几辆警车风驰电掣,很快就出警到达小区楼下。几名警员全副武装,踩着楼梯上了楼,正面对上了持刀激动的男子。

    激动持刀的男人,身高足足有一米七八,对方在狂乱状态下,战斗力惊人,拼命大喊:“是谁叫的警察!?我要杀了你——”

    他脚底下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受害人,分别是男子的老父亲、老母亲和他的妻子。

    男人非常激动,眼珠子通红,他拿着刀乱舞。那明晃晃的刀身,在屋内反射出熠熠寒光。

    在场警察众多,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是一个情绪上头时相当疯狂凶狠的恶徒,对方脚步踉跄,那重达60KG的身体,时而踩在被害人的手指或者胸口上。

    被害人痛吟一声,那一声轻飘飘,却落在在场所有警员心上。众人心中一凛。

    “杨胜,你别激动,你千万别激动,有事好商量,先把刀子放下。”一些老警察出声安抚。

    秦居烈和蒋飞也没有动,他们在安静蛰伏,等待时机,如同一把绷紧了弓,正蓄势待发,随时会发出傲人的一箭。

    男人的表情松懈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冲了出去。最快的是一个身影,对方一个干脆利落的猛扑,将男人掼在地上。

    一连串标准有力的劈、扣、擒拿,先是手部用力,将男人手中的刀劈落,男人猝不及防,只听一声脆响,腕部应该是脱臼了。男人发出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刀。

    刀子落地。

    年轻人又是一脚,将其远远踢开,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线。这个刀子被其他眼疾手快的同事捡走,威胁彻底解除。

    年轻人尤嫌不足,因为男人一只手握不住刀了,另一只手还在地上反复乱拍,甚至想偷袭背后的警察。

    于是年轻人一个心狠,眉眼闪过锋芒,他膝盖扣着男人的背,直接强势地反剪双手,迅速将人制服。他摸向精瘦的后腰,此刻的他还不是后来身经百战的刑侦支队长,他初出茅庐,手铐摸了半天有些不熟练,还是蒋飞赶紧递过来。

    咔嚓一声,将人老老实实拷住了。

    其余警察迅速一拥而上,抢救受害者的抢救受害者,按压恶徒的按压恶徒。

    察觉出杨胜还有袭警反抗的想法,他的脑袋被一双双大手摁压在地上,跟地板近距离接触,所有张牙舞爪彻底没了威慑。

    两个年轻人盯着那手铐半晌,总疑心自己没拷结实。

    这也是新人警察普遍的疑心病了,总担心手铐不行。这种疑心病只有以后抓的人多了,才能消除殆尽。

    王队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可真勇啊!我都说几百次了,新人要注意安全不能往前冲,不过莽是莽了点,这一次算你有功,行了,你们俩把人带下去吧,别给人放跑了。”

    在场就这俩小子人高马大,力气大,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押送犯人就交给他们了。

    “是!”

    这俩小子这么拼,搞不好没几个月就能转正了。

    新警入职大多有长达一年的考察期,一年后考核通过,才能转为正式警,发警号,授警衔。现在他们手里就一个警官证。不过公安内部规矩也没那么死板,特别优秀的好苗子,或者有重大立功表现的能破格提拔转正。

    幸福小区居民楼下早已人头攥动,等警方押了一个男人下来时,遍地都是惊呼声,一窝蜂都是议论声,“天哪都是血。”、“是不是死人了?”

    两名穿制服的年轻小伙,跟满脸是血的恶徒,这种组合好似野兽与帅哥。

    别说围观群众看得一愣一愣,楼上的小孩也一愣一愣。小孩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忍不住自己的好奇,一双眼睛凑得更近。

    “律儿!你在干什么,不要靠在阳台上!”

    江州市管自家孩子叫x儿。走过来的女士长得十分美丽,年纪大约三十出头,她有着一双弯弯的柳叶眉,是一个辨识度极高的美人。看到自家孩子趴在玻璃阳台上,她心脏一紧,连忙走了过来,语气温柔似水又透着几分严厉。

    江雪律缓缓回头,露出一张孩童稚嫩严肃的脸,眼睛黑白分明。

    他指了指楼下的警察抓人的场面,那眉那眼目不转睛,显然看得津津有味,就差抽一个小马扎过来了,他还开口:“妈妈,杨叔叔被抓了耶。”

    小孩子低着脑袋,侧颜白净专注。

    “什么?”

    听到邻居被抓了。

    江美琴女士也探出窗外,看清楼下发生什么,她脸上闪过一丝嫌恶,显然她也知道这个邻居的为人。

    注意到杨胜满脸是血、面孔凶神恶煞,她慢慢伸出一只保养姣好的手,挡住了孩子的双眼,不让对方看这般血腥污秽的场景,“小孩子不能看了。”

    她的孩子一向早熟又懂事,江美琴女士时常欣喜他的懂事,又担心过分的懂事会摧毁童真。

    江雪律拨开妈妈的手,严肃道:“我要看。”

    “那好吧,妈妈陪你看。”江美琴女士没辙,只好陪他在阳台看起了热闹。顺便给孩子介绍一下,“那种黑白车就是警车,那些穿制服的叔叔都是警察,以后,有事找警察叔叔,知道了吗?”

    江雪律目光落在警察叔叔身上:“知道了!”

    楼下的这个“警察叔叔”很年轻,身上有这个年龄段孩子所喜欢的气质。

    楼底下,押送警车来了。蒋飞先上,年轻人他那双眉如剑般扬起,死死盯着手里的猎物,丝毫不敢松懈,双唇紧抿时已经略有后来的气势,眼神强势又刚硬,令围观群众浑身颤栗,却又不害怕。

    年轻人垂眸,准备殿后。下一秒,似乎敏锐发现有人在看他,年轻人抬过头去,直盯三四楼,他眼神犀利,很快锁定了四楼阳台。

    下一秒他愣了一下,眉眼间所有攻击性消失殆尽。

    原来是个孩子……

    那个孩子整个人都趴在玻璃窗上,正睁着一双黑眼睛注视着他,额头抵出按压痕,年轻人朝对方挥了挥手。

    这一挥手,似乎把人吓到了。好似偷看被人发现了似的,孩子一个弹跳起身,离开了窗户,脸上小表情惊讶万分。

    另一边。

    李路云正在参与一场江州大学实验课题申请的面试,他说自己很仰慕梁教授,希望能申请对方的实验室,争取毕业后当一名梁教授手底下的研究生。

    这是一场公开面试。

    梁教授没有来,他把面试决定权交给手底下的几名研究生。

    这群已经当了师兄师姐的研究生,为了报答恩师的器重,对这场面试很重视,不仅筛掉了一批学习成绩不够的同学,还组织了一场面对面会谈。

    在翻到李路云的简历时,师兄师姐眉心微微一皱,李路云……刚入校时是全校第五名的成绩,傲然一群同龄人,几个学期后成绩却下滑到了中游,按理来说,这样的成绩不能进实验室。

    偏偏对方的专业对口,符合他们的要求。

    他也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希望自己能够加入。

    “……你们看这封申请书非常真诚,这些词汇我都想不出呢,给他一个机会吧。”一名师兄微笑着,“我上学期成绩也不行,经过半年努力迎头赶上了。”

    “你决定就好。”其他人不置可否。反正这一批申请的同学,最后只有最拔尖的能留下。

    “李路云,请你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吧。”负责面试的师兄微笑道。

    长椅上坐着一名男大学生,他戴着黑框眼镜,脸庞勉强算清秀,衣服衬衫干净整洁,从进入室内开始,他的性格就比较沉默。他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孱弱大学生的印象。

    介绍我自己?

    感觉到面试桌上一群人似乎正在好奇或者审视,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男生陷入了沉默。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最后吐出一句话:“我啊,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第四十六章

    怎么会有人这样介绍自己?

    李路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神色沉默,眼前这位学长说为了避免介绍者夸夸其谈,每个人自我介绍时间限制在五分钟以内,可他连一分钟也介绍不出来了。从小到大,他这个人除了学习成绩,似乎毫无优点。

    他也一直为自己唯一的优点自傲,直到考上了江州大学,他命运发现了转折,他发现自己的世界原来如此狭小。江州大学是全国一流的名校,校内学子皆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成绩拔尖者,大家都是天之骄子,本来在小圈子里生活如众星捧月的他,上了江大,一下子泯然众人。

    硬生生体会到了何为落差。

    单独一个他,鹤立鸡群。

    如果江州大学里每一个都是他,那他自然十分平庸。

    他的性格更是找不出一点鲜明特征,他木讷腼腆,时而热情,时而又冷淡,没有多少朋友。同龄人会打篮球会运动会组织社团,而他只会看书,他没说错,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很无聊的人。

    “没事的李路云同学,做实验需要的是严谨认真,不会介绍也没关系。”在一片古怪的气氛中,师兄轻咳了两声,还是让他过关了。

    就这样,他成了梁教授名下实验室里的一名学生。

    李路云对实验并不喜爱,只是父母强硬要求,再加上成为梁教授的学生,等同于半只脚踏上了保研直通车,在学校里是一份谈资,无形之中高人一等。而他李路云已经很久没体会过,高人一等的感觉了。

    所以一加入,李路云便有些沉迷。即使外人不知道,他在实验室里就是一个打杂的,负责跟其他学生一起做对照试验。

    他甚至连组长都不是。

    组长是吴植。

    而他们几名组员,分为两三组,各自围在实验桌旁边,每日负责操作玻璃器皿和各种试剂,这种工作细致又繁琐,忙碌又无聊,实验失败是常有的事,做完对照实验后,还要提笔写下操作方法。一个月也根本见不到梁教授几面。

    李路云抱着能成为研究生的念头,可以忍受这种繁复冗长的过程。

    直到他听到一句话“吴植肯定内定了,梁教授很喜欢他,无论是成绩简历还是实验操作,他都是一流水准。你说李路云?他也还可以,可惜实验室只要一个人,他没机会了。”

    实验室只要一个人,他要被辞退了?

    这个重磅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将李路云砸中,他头脑晕晕乎乎,几乎神魂出窍。

    ——

    另一边,几个月后,李路云案已经发生。

    警方询问了吴植后,开始努力走访调查李路云这个人,首先调查是李家身边的一群亲戚朋友。

    “听说您是看着李路云长大的亲戚,请问婶儿您是怎么看李路云这个人?”

    “李路云啊,他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他平日里很听爸妈的话,成绩又好,除了逢年过节不爱说话,没什么毛病。我们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真是造孽啊。”

    “李路云这个人,你们平时接触多吗?”

    “我们就是上下楼的邻居,平时见面不多,可警察同志,真的不是我们说,李路云平时乖得很,小伙子人很友善,酷爱读书,我一直都让自家的娃儿跟他好好学习,我们真的想不出,他会做这样的事。”

    在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口中,李路云都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一流、性格温顺、孝顺父母的形象。这与警方所调查的杀人魔形象截然不同,这是怎么一回事?

    目前李路云在逃亡之中,行踪不知去向。

    警方在搜查他的房间时,发现了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其中磨损最严重、翻阅最多次的是一本外国作者写的《投毒指南》,不知道李路云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阅读这本书并付之实践,在书的空白处还写下了不少心得体会。

    更何况不是说,李路云孝顺父母吗?

    负责调查的警员折回李家,爬上了六楼,李家目前已经被一条长长的黄色警戒线封锁了,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房门打开,法医和痕鉴脸色凝重地在其中进进出出,任何一个警员走进去,都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到魂飞魄散:李家父母身中多刀,倒在早已凝结的血泊之中,整个客厅和卧室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夏天炎热,尸体早已经膨胀成青灰色巨人观,不断对外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这对法医和刑警来说都是一场不小的考验。

    死在卧室里的男尸,经过辨认正是李路云的父亲。

    凶手明显对他恨意最深,他身上足足有十七刀,这就是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嘴里的“孝顺”?

    警方感到头疼。

    直到外勤组调查到了江州大学,警方才从学生们口中似乎真正揭开了李路云那温顺沉默外表下的冰山一角。

    “警察同志,你们别拍我,我不想上电视……”被拦住的一个男同学拼命遮挡面目,十分抗拒警方的调查。

    这几日李路云事件引爆了全市,无数心理学家、媒体记者都一窝蜂涌上了江大,江大的学生们苦不堪言。无数媒体记者在渲染李路云恐怖的同时,也在不断剖析质问是什么原因造成李路云的堕落。在媒体口伐笔诛之下,江大那群“冷漠势利”的天之骄子似乎也成了催化剂的一环,尤其是街坊邻居的一致好评,更让江大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好似学校师生的不作为,才制造出了李路云这样一个恶魔。

    江大和江大学生真想说一句,这锅他们不背!

    “我们关了摄像机,你们放心说吧。”王队长示意手下几名警察关了摄像机,只开启录音,这样的举动,得到了学生们的安全感。

    他们慢慢地愿意开启话题。

    “警察先生,你问李路云啊?你们可能感觉不到,我身为同龄人,感触很深的……我感觉李路云这个人就是一个天生坏种!”男同学嘴里吐露这个词时,登时有了情绪。

    警方吃了一惊,学校的态度与街坊邻居们口中的截然不同。这个男同学看上去也不像与李路云有仇怨,因此出言抨击他。

    另一名女同学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赞同了这个说法:“警察叔叔啊,你们千万不要被外界的言论误导了,李路云这个人挺可怕的……我跟他是同一个专业的同学,经常上课在前后排,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沉默,又清高孤傲,身上有深不见底的东西。”

    明明李路云看上去十分软弱,气质不阴森也不残暴,可一些体质敏感的人,总能捕捉到对方软弱外表下、眼眸底部一丝深沉的寒意。

    “对对对!不是我们不想跟他成为朋友,而是他真的不太正常……前段时间遭遇黑客攻击时,我们学校里一片凄风苦雨,教授们破口大骂,我们也为这段时期的劳动成果付诸东流而哭泣时,警察先生你们不知道,李路云他居然在笑!”

    女同学事后回忆起来,依然感到毛骨悚然,心中升腾起一股战栗。

    外界说法是,一个好人在社会学校的各种逼迫下变坏了。同学们则认为,这根本就是一个天生坏种,灵魂深处被压抑许久,终于释放了。

    “你们是说,李路云在黑客攻击时,开怀大笑?”警方捕捉到了这个突兀的表现和关键时间点。

    同学们纷纷心有余悸地点头。

    那场笑好似是什么引线,烧掉了一个“乖孩子”生命中紧绷的绳索,从此这条绳索再也束缚不住他了。

    黑客攻击……

    六月和七月,江州市总共遭遇了两起黑客攻击,难道早从那个时候开始,李路云就跟黑暗网络产生了交集联系?

    警方得到这个重要线索。

    ——

    第一次黑客攻击发生在六月中,那个时间段江州市所有正开启的电脑皆被卷入了这场风波。

    一个孩子正在操作电脑,他加入了一个聊天室,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对话框停止运转了。

    似乎看到了什么,小孩子呼吸窒住了,他闭了闭那双漂亮的黑眼珠子,随后他重新睁开,发现不是错觉后,他大喊:“妈妈,电脑出现了熊猫!”

    “怎么了?什么熊猫?”

    江美琴此刻在客厅忙碌,听到孩子的叫喊,她走了过来。一开始脸上还笑意盈盈,等她看清楚电脑上的熊猫后,温婉美丽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她一向见多识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堵住摄像头:“律儿,你别动鼠标了,这很可能是黑客攻击,不是熊猫,我们要立刻报警。”

    即使伪装得再可爱,披上国宝黑白色毛茸茸、憨态可掬的外衣,也无法掩饰这是一串病毒式入侵木马。更糟糕的是,操作者每动一下鼠标,熊猫就会多复制一个。上一个熊猫在练功夫,下一个熊猫在吃竹子,下下一个熊猫在打滚,眼看着对方来势汹汹,把电脑屏幕一一占据,还以贪婪的姿态咀嚼着电脑上所有东西。

    小孩子已经不敢呼吸,江美琴心如刀绞。

    这台电脑孩子偶尔会用来打游戏聊天,可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使用。电脑中有许多的文件,这些文件是公司机密,不容泄露和摧毁的啊!

    江美琴这一刻还不知道,这款病毒是自动传播、感染力极强、拥有超大破坏力的蠕虫病毒,还是蠕虫病毒中的新变种类。

    她手脚已经很快了,迅速启动了杀毒软件。可是这些杀毒软件居然没用,在一只只憨态可掬的熊猫攻击下全军覆灭——她每启动了一个杀毒软件,克星、基坦、绿鹦鹉等,这些软件都成了不战而降的败军,刚刚蹦出就销声匿迹。

    江美琴不是什么电脑高手,却也不是电脑小白。

    早从一开始购入电脑,她就高价购买了一款国外的杀毒软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众多软件都全军覆灭后,她祭出了这款杀毒软件。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款高价购买的杀毒软件,在这来势汹汹的病毒面前也没支撑太久。

    电脑屏幕上没有显示出激烈万分的战场。

    她只能看到,那款国外的杀毒软件,在几下交锋后溃不成军,连存在都被消灭了。

    江美琴便知道了,这事棘手了,她火速报了警。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抱着孩子,远离了摄像头。

    年幼的江雪律也没有说话,孩子是最敏感的,能感知母亲的情绪,他全程安安静静地待在母亲怀里。

    江美琴外表柔美,内在性情却是一个极坚强的人,她清楚知道,孩子不言不语,实际上最喜欢暗中观察父母的言行。情绪不稳定的父母不会给孩子安全感,比如小律现在正抬起那双黑眼珠子看着她呢。

    稚子脸上面无表情,目光天然纯净,那一双没有杂质的黑色眼睛像耀眼的宝石,小眉头微蹙。察觉到这种观察,江美琴心里纵使惶恐,也不敢在孩子面前表露出来。

    她淡定说:“没事的律儿,小毛病而已,找警察就好了。”

    警察——小孩子脑海中掠过前段时间楼下的身影。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江美琴女士的沉稳镇定、从容优雅,还有对官方无条件的信任,在她过世一年后,以一种精神财富继承给了未来的江雪律。

    江州市警方接到了报警电话,他们正在焦头烂额中,因为类似的报警电话太多了。下一秒,“江州热线”也不幸感染病毒而致网络瘫痪。

    刚当上一名网络技术员的年轻警员李纯,前脚接了一位市民的报警电话,他嘴里说:“好好好,熊猫图案的病毒吧,具体情况是什么样?我们技术大队会处理这件事。”

    李纯心里琢磨了一下,从描述中感觉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新型病毒,前所未有的变种新案例,他瞳孔里涌现几分慎重。

    下一秒他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从椅子上惊跳而起,是熊猫!铺天盖地的熊猫,入侵了警局的防火墙和安全网,让所有机器瘫痪了——

    这下子,事情真的大条了。

    ——

    事情发生的时候,李路云正在电脑机房上课,机房里每一台电脑都呈现开启状态,即使没有学生在使用。

    机房教室里坐了三十多名学生和一名教授,大家都在认真上课,李路云却在电脑前,操作鼠标上网,浏览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电脑屏幕盈盈的蓝光,照在他苍白面无表情的脸上,隔着一段距离大家都能感受到他孤僻的气息。没有人愿意跟他挨着坐,这似乎更显出他人缘上的失败。

    李路云也察觉到了。

    他心里想,自己本来也是一个失败者。

    他本是一个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活在一个管教十分严厉的家里,从小到大唯一的目标就是考取名牌大学。他成长过程中,他对许多事物有过兴趣,可这些兴趣都被扼杀在摇篮里,因为李父不允许他对学习之外的东西产生任何想法……这样的管控很成功,李路云除了学习、大量的看书之外几乎没有业余爱好,也是因此,他考上大学后,走出一亩三分地,接触到更广阔又无人约束的世界后,一下子坠入了深渊。

    在大学第一次接触计算机后,他就有些沉迷,沉迷聊天室,沉迷游戏,从这个阶段开始,他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这与警察事后的调查结果十分吻合。

    他甚至快要被踢出梁教授的实验室。

    上一周李路云回到家,跟父母说这学期成绩又下滑、他可能会被实验室辞退的事情。父亲坐在沙发上板起了脸,这个男人老了,黑色的鬓发中掺了几丝白发,可对他的高要求和掌控力丝毫没有下降。他站在那里,依然如一座巍峨的大山,浑身上下自带冷硬的气势,俯瞰他的眼神也充满了上位者的气息。

    “那实验室也不是很难进,你为什么不能留下?你真没用啊!”

    “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实验室必须留下!”

    这种指责充斥着他前二十年的人生,李路云也感到自己很失败,他走进浴室,拿起一把水果刀,想过割腕自尽。可刀子落在自己手上时,他怕疼,停手了。

    这件事他在聊天室里提及,事后聊天记录被警方翻阅,针对这段记录,犯罪侧写师在侧写时留下一句话:【典型的懦夫型罪犯】

    李路云回到学校,恰好赶上了这场黑客攻击。

    事情发生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数电脑都发生了异动。教授让所有学生打开的大学官网被黑掉了,主页的校徽变成了一只打滚的熊猫。

    熊猫很可爱,几乎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不知道那名黑客是否也这样认为,才把自己的病毒塑造成熊猫样子,让一群熊猫攻击了江州大学。

    李路云傻了,那一瞬间他瞳孔猛地紧缩,因为他的电脑上铺天盖地都是熊猫,别人的电脑也是。这一年江州大学上课,采取了当时非常先进的高科技设备仪器,教授上课,将自己的脸投影在所有学生面前,然后——教授的脸也变成了熊猫头。

    这一刻给李路云的震撼是强烈的。

    教授在他眼里是权威,与父亲一样高大不可撼动的权威,可这样的权威,却在这小小的熊猫手段下,败下阵来。他的同学们也皆是一群天之骄子,举手投足都是名校风范,一向让他自惭形秽。可这一刻,教授破口大骂,毫无风度:“是病毒!是蠕虫病毒,所有同学不要操控电脑。”动得越快,电脑文件消失得越快。同学们不敢乱动,气得跳脚、哭声连连:“教授!我们的期末论文、课题研究报告和留学申请,全没了!”

    这场病毒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它肆虐而过,留下几乎空白的电脑和一片狼藉,让江州市元气大伤,造成了经济损失高达数十亿。

    李路云也是惨遭牵连的一员,他却一点也不恼怒,他甚至——深深地崇拜起了这种高深莫测的手段。

    第二次黑客攻击在下一周,距离上一次还没超过十天,又来了。

    全校师生冷眼看着这病毒升级了,这一次憨态可掬的熊猫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女鬼病毒。女鬼披头散发,容貌美艳非常,身上一袭长裙是血淋淋的鲜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鬼气森森。

    电脑屏幕和一个不断往外爬的女鬼,也许是黑客的恶趣味,把全校师生吓了一跳。

    这一次全校师生学乖了,在危机正式解除之前,所有文件暂时没有保存在电脑上,所以这一次损失并不严重。

    教授投影仪上的影像,这一次也变成了红衣女鬼。教授冷静地手持麦克风,清了清嗓子道:“孩子们不要怕,省局的人已经派出了网络专家,会整治这一次黑客手段。我们耐心等待,继续上课!”

    气性还是有的,无数损失严重的人仇恨地盯着电脑上的病毒。

    没有人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女鬼病毒,摄像头那一边,全校师生的表现都尽收黑客眼底。这样隐秘的窥探遍布江州市,分散全球、遍布人类社会。

    “真无聊啊这群人。”看我如仇寇,别的反应都没有。

    电脑屏幕那一头,一个年轻男人喟叹一声。

    就在这时,一张濡慕崇敬般的脸闯入了他的眼帘,在这个女鬼肆虐,所有师生不敢轻举妄动的时间点,这个男孩正不断地敲击“回车键”。

    对方锲而不舍,不仅敲击回车键,还敲下一句话“who are you”,很快又道“我很崇拜你”,似乎希望能跟他取得联系。

    “有点意思。”这截然不同的样子,引起了男人的兴趣,他笑了一下,笑意深沉,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腹,声音低沉:“居然有人崇拜我们,崇拜一个黑客?”

    真的假的。

    年轻男人随手发了一个对话框。

    李路云惊了一下,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发现别的电脑没有,只有他眼前的电脑上有对话框,他喉咙颤抖地滚动,更加确信这病毒制造者手段高深莫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对话框,一秒也没犹豫,点击进去,从此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在李路云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一个聊天空间,更是一处虚拟世界光怪陆离的入口。

    在李路云案发后,警方也找到了这个入口,可惜这个入口已经崩塌了,直至八年后,依然没有成功追踪。

    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

    八年前无法成功追踪的东西,八年后在一个高中生的帮助下,一切有如神助,旧案再次启动。

    第四十七章

    “你很崇拜我们?”

    “是的,我很崇拜。”李路云没错过那个“我们”的尾缀,年轻的男大学生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你们有很多人?”

    电脑屏幕前,头戴耳机的年轻男人笑了一下,“当然了,我们是一个组织。”似乎抱着某种游戏人间的心思,他把李路云拉进了虚拟空间。

    李路云是心甘情愿进入,也因此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深渊之路。

    这是一个虚拟通道,李路云接过男人给的一串密钥,如新奇的孩子一般浏览起了这个虚拟世界:这里是一个网络碎片组成的聊天空间。只是与普通聊天室截然不同,大多数聊天室左边是对话框,右边是一排网友头像。

    黑客的聊天室已经超越了传统的对话框。

    对方的聊天室,是一截地铁列车的车厢,上面坐满了乘客。这些乘客都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像是傀儡,身上缭绕着死寂的气息。

    “我们这里是黑暗网络聚会的聊天室之一,游客禁止入内,只有手持网络密钥的用户才能进入,你是我的邀请者。”说这句话的男人,一身虚拟形象,站在地铁甬道的最深处,这里不愧是他的聊天室,他是主人,他的形象也最特别。

    他身穿黑色风衣,头戴鸟嘴面具,他说:“欢迎你来到我的聊天室。我的网名叫乌鸦。”

    年轻男人又伸手介绍了一下乘客:“这些是我的网友。”

    话音刚落,一个乘客就抬起了头,如同聊天室里网友上线一般亮起,嘴里也发出声音:“乌鸦,你又带新人进来了啊?”旁人的网友上线,是“滴滴”两声轻响。黑客的世界里,0和1组合而成的海量碎片是可以随意任他们捏造的形状,他们不拘世俗、大胆创造,不玩平庸那一套。

    李路云震惊地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这一切,黑客居然能做到这地步?在聊天室面前,熊猫病毒和女鬼病毒不过是小手段。

    这对一个生活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而言,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他目不暇接。

    “这也太厉害了……”

    李路云人还坐在电脑机房里,他敲下这句话,整个人思绪已沉浸进了深邃的虚拟网络里。外部世界里教授激情澎湃的讲课声、同学们勤勤恳恳的脸都化成了虚影,无法进入他的脑海里。

    “这也叫厉害吗?”屏幕那头的男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你见识得太少了,活在太安全的世界里了,外部世界可是真实广阔得你难以想象。”就像一只蜉蝣掉入水里,难以想象大海有多么辽阔。

    李路云脸色涨得通红,他深觉自己被嘲笑了,可他同时也被这句话给蛊惑了。

    他相信这句话,因为乌鸦带他见识了,黑暗网络的其中一小面。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太多见识。”事后警方经过调查分析出,李路云本质上是一个慕强的人。他看似懦弱的外表下,有着渴慕强大的心。

    乌鸦这个网友身上有他所崇拜的特质:反叛、反世俗、不拘一格与邪恶。

    也因此乌鸦才能带领李路云一步步走向歧路。

    两人成了网友,对话也在不断深入。

    黑客攻击结束后的第二天,警察来到了学校,教授热情地欢迎了这批警察,提交了案件的前因后果。男生躲躲藏藏,在四下无人时,在机房电脑里敲下一串话:“乌鸦,你不收回你的病毒吗?我们教授说了,省局已经派了网络专家,将会以雷霆手段整治这一次黑客手段。”

    “网络专家?”男人声音低沉,屏幕前的他胸腔震动低笑出声,他切换了一下随意的坐姿,嘴角掀起凉薄的笑意,掩饰不住心底的轻哂,“没有人能抓住我。”

    他话语中极端的从容自信,吸引了李路云,年轻的男大学生连忙问为什么?

    乌鸦没有正面回答,他不吝啬给这种溜进黑色世界的孩子一些解释,他打了一个比方。

    “太阳是炙热的,可太阳光有局限,它能照亮无数物体,也能在背面制造出无数的阴影,恰如人的影子。光与暗,在这个世界共同存在着,无法分离出去。光明能够驱散黑暗,却永远也无法触及黑暗的本质。”

    更甚者,太阳一时强大明亮,让黑暗包围圈逐步缩小。黑暗力量看似衰弱了,却永远不会消散,只会背地里悄悄转移、静待蛰伏,等着再度强大的那一天。

    光明与黑暗之间有一个过渡带叫灰色边缘带,这已经是大部分警方能接触到的极限了。

    “什么是黑暗网络,正如你我脚下所踩的这条黑色隧道。我们在其中遨游穿梭,每个人都戴着虚拟面具,我们被保护,这是一片极为安全舒适的净土,我们隐藏在马甲背后,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真面目。”

    不止华国,网络犯罪在全世界各地滋生。

    他们黑客界的顶级明星,更是入侵他国政府如闲庭散步,来去无踪,潇洒得如同在自家后院里除草。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隔着网线能揪出一个个黑暗的存在。光明的力量远没有那么强大。

    “我明白了。”

    李路云似懂非懂。

    网络给予了这群顶级又强大的黑客保护色,让他们能随意畅游,尤其“乌鸦”说,他们是一个组织。

    李路云问,这是一个什么组织。

    “你问题还挺多。”乌鸦笑着道,这一次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是网络中的网络,黑暗中的黑暗。”

    网络中的网络,黑暗中的黑暗?

    李路云品味着这番话,初听不解其中深意。等他落网被逮捕后,他再度回忆着这句话,在监狱里苍凉地大笑出声。

    原来那真的是一个比他想象中更要深邃的世界,他果然是一只无知的蜉蝣。

    彼时还没发展到最后,他与乌鸦经常在聊天室里聊天,他成了“地铁”中的一名常客。

    李路云泡在机房里的时间更长了,他单方面认为自己与乌鸦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把一切烦恼向乌鸦倾诉。

    乌鸦也乐意做他的知心朋友,耐心安慰他,积极开导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好像是从他不断地发牢骚开始。他说:“我,大人眼中的好孩子,我交不到朋友,乌鸦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再到“我讨厌吴植,我厌恶他,他是一个装逼犯,他挡了我的路,如果没有他,也许我就能成功留在梁教授的实验室了。”

    吴植是一个风光霁月的男青年,对方乐观开朗、善于健谈,深受师长器重、同龄人喜爱和女生爱慕。当对方身穿一袭白大褂在黑板上写字时,总能吸引一片目光。

    李路云打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吴植,他清楚,这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如果说江州大学其他天之骄子,让他偶尔自惭形秽,更多时候是冷漠的话,吴植是第一个让他心生自卑情绪的人。

    如同雨水落在苔藓上,他心底滋生起潮湿阴暗。

    尤其是实验室的成员,半点不避讳他的存在,一直提及吴植七月底将会成为梁教授的得意门生这件事。种种情绪不断累积,积压在他心底,像极了连绵不散的阴云。

    乌鸦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很简单,除掉他就好了。一点点化学药物,只需要0.1g,就能送走他。这个吴植很碍事吧。”

    李路云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确认了几遍后,他瞳孔猛地紧缩,放在键盘上的双手骇然颤抖起来,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心跳所未有地加速——

    “你说杀人?”

    乌鸦说得轻描淡写,却夺走了李路云的呼吸。他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心中浮现一些迟疑。不知为何,他对这种事有抵触但不多,可能是李路云心里知道,自己买不到这种药吧。

    电脑那头浮现一串文字,“是不着痕迹地杀人。”

    “这个吴同学实在太优秀了,应该不止挡了你的路吧。我这段时间听你说了许多事,深深感受到,如果没有他,也许你就能成功留校了,你的光芒也许不会被遮挡。梁教授也许能多看你一眼。”

    没有人愿意在生活中成为对照组,尤其他是比较中落败的那一个,李路云深知方方面面都不如吴植。

    成功留校,意味着一片平稳坦荡的前途。

    可为了成功留校,除掉朝夕相处的同学,这是一种他从来不敢想的思路。

    乌鸦这些话并没有打动李路云,真正触动到他的是另外两句话:“你成功留校了,你父亲也许会高看你一眼吧。顺便,你能买到药品,别忘记了在网络世界里,你我实际上无所不能。”

    ……别忘记了,你我实际上无所不能。

    受管控的药品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父亲也没有理由继续骂他了。

    “人生在世,一些东西总要积极争取。”

    无数情绪汇集席卷上来,搅成一片漩涡,男生被蛊惑了,莫名升起了一丝丝勇气,“你说得没错,我应该为自己争取。”神情几转,终于定下心来。如果吴植之下不是他也就罢了,偏偏正好吴植下的第一候选人是他。

    不甘心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吧。

    一星半点微弱的念头,蓦地如野火般燎原遍地,迅速占据了他所有想法。是啊,只要一点点药物,就能让他死亡。

    一个人心中如果本就有魔鬼,将在一声声蛊惑中彻底释放。

    羔羊坠入深渊,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隔着千里之外的网线,李路云看不到,电脑屏幕那一头的年轻男人,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掺杂着诡异的笑意。

    不过两天时间,李路云手里就握着药瓶,他呼吸急促着,性格中被压抑了十几年的东西,如野兽冲出门槛般破门而出。

    ——

    一个月后。

    南城分局响起了报警电话,有人死了。

    王队长脸色凝重,不断确认情况:“一家三口都死了?怎么死的?”

    报警人也不知道,他是这一家人的亲戚,早上来做客的,结果一推开门发现屋里地板上躺着三个人,直接吓傻了。他握紧电话听筒快语连珠:“警察同志,咱也不知道啊,你们快点来吧,他们全身都是粉红色,没了呼吸,看上去怪吓人的。”

    粉红色?

    这听上去更像非自然死亡了。

    王队长当机立断:“法医跟我去现场。”

    大批刑警队人马前往了现场,只见死者一家三口躺在居民楼里,全身大面积粉红色尸斑,法医一看这特殊反应,脸色当场就变了。

    “口唇、皮肤和静脉血呈鲜红色,皮肤黏膜呈樱桃红色,下半身有失禁现象……这疑似中毒。”现场验尸总有局限性,等事后将遗体运回局里,法医经过细致又深入的检验,正式确定了,是毒物没错。

    众人脸色都变了,一时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自杀还是另有隐情。

    警员连忙问报警人:“你是他们家亲戚,你知道他们最近遇到什么事了,有没有发生什么想不开的事?”

    亲戚也惊疑不定,说话磕巴,语气十分不确定:“应该没有吧。”

    侦查组纷纷戴上手套,秦居烈和蒋飞也在现场,他们一开始蹲在尸体边等待验尸结果,很快目光落在了餐桌上。餐桌上有许多食物,暂时不能确定哪一个是致死物。

    直到他们在桌底下发现一两滴白色的污渍。

    顺着厨房垃圾桶的方向望去,厨余垃圾最上层赫然有一袋开封了的牛奶。

    年轻人定睛看着,瞬间脊背挺得笔直,黑亮的发垂了下来,两道锋利斜飞的眉宇皱在了一起,他喊了一声。

    旁的警员也看到了,众人脸色都绷紧了,太阳穴一突一突地发疼。王队长迅速叫勘查人员去拿证物袋:“拿回去化验,小心点都别碰到了。”

    如果猜测属实的话,这袋中物可是剧毒。

    他们必须连忙回局里。为了尽快化验,刑警队全队撤离了小区,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一家三口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前兆,特大案件发生的第一起。

    另一片居民楼。

    赵女士从冰箱里把牛奶拿了出来,准备当作早餐,她打开喝了没几口,突然感觉这隔了夜的牛奶果然味道不对,她喷了出来,喉中一阵恶心怪味。

    又苦又涩,十分难喝。

    她迅速冲到洗手池边,狂往口腔里冲水,好不容易把喉咙里的恶心感压下去,她缓缓地瘫坐在地板上,脊背出了一身冷汗,她感觉呼吸不畅。没想到短暂的中止后,很快迎来更猛烈的变化,下一秒她肚子里翻江倒海,像是有无数的乐队在演奏交响乐,她啊了一声跌倒在地,浑身控制不出地抽搐起来。

    五分钟后,她呼吸渐渐停止。

    刑警队才回到局里,接到报案后,立刻又和当地派出所赶往了另一栋居民楼。

    无独有偶,赵女士楼下的住户,也发生相似的情况,他们在喝了牛奶之后,感觉眼前的世界都颠倒了,视线模糊,胃里像是有一把钢刀在翻滚。他们摄入的量少,可依然没过十分钟,心脏停止了跳动。

    有人报了警,当救护车赶到现场,只抱起冰冷的遗体。

    刑警队总算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如果说第一起案子还不能确定是谋杀,那第二起、第三起案子接连发生后,已经可以肯定了——有人在牛奶里投毒。

    然后更大的问题出现了,案发小区牵涉到了燕台区多个居民楼,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叮铃铃——”

    一名送奶工脚踩着三轮车前往了幸福小区,送奶工身上穿着制服、头戴帽子,三轮车背后是一袋袋冷藏保存的鲜牛奶。

    天光大亮时分,送奶工已经开始挨家挨户送牛奶。

    继去年举办了一场举世瞩目的赛事后,喝牛奶一度成为潮流风尚,乳制品的广告铺天盖地。

    赛场上运动员那挥洒的汗水、矫健的身姿和开朗阳光的笑容——无形之中,让牛奶与长高挂钩,更成了运动健儿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原因。

    专家说喝牛奶能长高,补充钙铁锌硒维生素,还能发育孩童大脑,夸得天花乱坠,仿佛不喝牛奶就是对孩子不好,孩子就会输在起跑线上。养生专家也说要喝奶,奶制品对中老年人预防骨质疏松有好处,一时之间,小孩喝,老年人也喝,家家户户都在喝。

    最后演变成了——盒装牛奶不好,不新鲜,你看看勒,保质期一年,早不新鲜了。为了孩子好,还是要喝最新鲜的牛奶。

    江美琴舍得为孩子花钱,学着隔壁邻居订购鲜奶。也许这就是单亲母亲的倔强,即使丧偶了也要证明,自己能照顾好一个孩子。

    江雪律并不喜欢喝牛奶。

    他比较喜欢喝可乐,对可乐,江美琴女士的态度强烈反对,视之如洪水猛兽。

    江雪律也没想到,他对牛奶的拖延讨厌,让他逃过了一劫。早上他收到母亲的短信:“牛奶到了,律儿你自己把牛奶热一热,早点喝了哦。”

    门铃声响起时,江雪律在家里写作业,他从猫眼里看清来人后,把门打开,只留一条十厘米宽的锁链,“谢谢叔叔——”

    门外是一个年轻陌生的送奶工,对他温和一笑,“小朋友要快点喝哦,最新鲜的牛奶。”

    小孩子嗯了一声,并没有听话。

    他接过牛奶后,把东西把桌子上一放,独自去玩了。半个小时后,他才准备把牛奶上锅热了。

    他拆开包装袋,把牛奶倒入锅中,放上电磁炉。

    这时急促的门铃声响起,引起了江雪律的警觉。他拿起小板凳,放在门口,眼睛放在猫眼看,门外是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才慢慢打开了门。

    两位年轻人很着急,他们闻到了牛奶的味道。连忙摁响门铃,没想到下一秒门开了,一条锁链牵动的门缝中,露出小半张男孩侧脸。

    男孩看着他们的目光十分平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们,“请问你们找谁。”

    两名年轻人视线下滑,没想到这家住户开门的是一个孩子,心里均是一愣,语气下意识放缓了,“小朋友,我们是警察,请问你在煮牛奶吗?”

    “是的。”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小孩子犹豫一下还是回答了。

    “可以让我们进去吗?”蒋飞急急忙忙道,他们必须验证自己的猜测。其他警员负责其他门户了,而他们负责敲这扇门。

    这种突兀的请求自然收获了一片沉默。

    “小朋友,你家里有大人吗?”另一名年轻人道,他嘴唇微抿,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明亮漆黑。与后来身居高位的威严内敛,做事也较为强硬不同,现在的秦警官初出茅庐,更有耐心。

    双唇紧抿时略有气势,也远没有后来冷硬。

    江雪律说:“妈妈不在家里。”

    这个时间点,江美琴去上班了。

    没有大人啊,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这就难办了。

    秦居烈掏出警官证,“小朋友,你看我们真的是警察。”

    他自然看得出,眼前小孩戒备心挺强,家教不错,起码父母在不要轻信陌生人这点上教得很不错。多少骗子在穿上一身制服,就成功骗开了受害者家门。

    “我也是,我的警官证也给你看。”蒋飞摸了一下上衣口袋,掏出一本崭新的小本子。

    江雪律其实已经认出来人了,不过他还是伸出手,从窄窄的门缝处接过两个小本子。

    小孩子一脸严肃地翻了翻警官证,一一比对。

    照片上是一名英俊帅气的警察,鼻梁挺拔,照相时似乎直视了镜头,目光年轻又锐利,瞳孔深处已然有几分后来的深邃。

    “警察叔叔,请进吧。”确定了身份没有问题后,小男孩非常礼貌,把锁链的扣子解下来,推开了门。

    “好嘞……诶?”两位年轻人脚步均是一顿。

    蒋飞:完了完了,刚出道就要被叫叔叔了吗?

    江雪律让人进来后,径直走向了电磁炉,因为那里还在烧牛奶。两位警察没想到这孩子速度那么快,几乎来不及阻止,“别——”

    下一秒,小男孩刚靠近锅,就感觉眼前一片黑雾,眼泪当即流了下来。

    掺了料的牛奶,轻量饮用都能在五分钟到十分钟内剥夺走一条性命,加热后的雾气也有渗透。蒋飞立刻冲了过去,比他动作更快更矫健的是秦居烈,年轻的秦队长抱起孩子冲到洗手池,快速打开水龙头。

    蒋飞慢了一步,他心里焦急,正好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指尖还在颤抖,哆哆嗦嗦地接了。

    电话那头是王队长凝重的语气:“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蒋飞惊魂未定:“还好我们来得早,一个孩子救下来了,目前可以确定幸福小区也有渗透。”

    “把那孩子带回局里吧,他是目前唯一的幸存者了。”也就是说,这一片区域,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第四十八章

    王队长的语气非常凝重,完全忽略了电话那头受到的冲击,换言之,这片区域订购牛奶的人全都出事了,两个年轻人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绷地断了。

    他们嘴唇微张,半晌深呼一口气,努力克制心里翻涌上来的情绪,久久无言。

    小男孩暂时无法回警局,他被大量冲水后,疑似还有后遗症,必须紧急送医。救护车到来时,他的眼睛还红着几乎睁不开,嘴里发出微弱的哭声,长长的睫毛濡湿,分不清楚是水还是泪,两位年轻人吓坏了,丝毫不敢放手,一路将人抱着上了救护车。

    又一名受害者吗?

    医院方紧急接收了这名孩子,一名医生扒开孩子的眼皮和口鼻后,松了口气:“没事。”

    医院此时并不平静,小男孩在简单的治疗过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他的视线有点模糊,只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整洁的床单和忙碌的医护人员。

    孩子去过的地方不多,可他清楚知道这里是医院,他在医院里,为什么?小男孩脑子转不明白。

    一个激动到惊喜的声音响起了,“你可算醒了?”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秦居烈缓缓呼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上前握住孩子的肩膀,细细询问情况。

    小男孩睁着有些痛的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下,坐在他床边的是两名年轻的警察。视线中还残存一丝障碍,他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只能认出黑色的制服,听出其中关怀的语气。

    没等孩子明白,这一切发生了什么。医院又吵起来了。

    医院里走廊躺着许多具暂时无法停靠的尸体,救护推车轮子碾过,四面八方都是医护人员在走廊奔波的身影,隐晦无奈的叹息声和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怎么会死呢!?他就喝了一口,医生你再努一把力啊!”

    “都怪我!他不想喝,我逼着他喝,对不起阿俊是我害死了你!”家属们掩面哭泣,悲痛难当,泪水和呜咽声从指缝里泄露。

    第一批家属已经来认尸了,不少人支撑不住,直接晕厥过去。医院四处都是呼天抢地哭声震天。

    孩子恰好在这一刻,从半睁眼到完全睁开,这一睁开,他本来还茫然,等看清了周遭的全貌,年幼的孩子受到了一个巨大的冲击。

    他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樱红色的脸庞狰狞,眼球暴突,双腿呈现微弯蹬动状态,嘴巴像是在沙漠中缺水般大张着。这名死者也饮用掺了物质的牛奶,对方在喝了之后,反应很警觉,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努力跪在地上催吐干呕,对方在被家人送到医院那一刻还有意识——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对方在推车上心脏停止跳动,被死神掠夺走了呼吸。

    对方圆睁的双目跟孩子的目光正正对上。

    小男孩浑身颤抖,哑着嗓子,“啊啊啊”地发出细弱的尖叫。

    这幅景象在今天的医院里随处可见。

    秦居烈一开始还心生暴怒,浓密的眉毛紧锁在一起,眼底凝结寒霜,心脏被一只手紧攥着,恨不得将凶手挫骨扬灰,到了后来……受害者实在太多了,哭声也太多了,这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在此处陨落,他的怒火燃烧到了近乎沸腾,他整个人快麻木了。

    这一场投毒来势汹汹,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目前,全市警力已经调动起来,电视台也在不断紧急插播新闻,通告全市,让市民暂时不要喝牛奶等饮品,警惕所有入喉之物。一时之间,包括燕台区在内,全市都陷入了恐慌。

    两个大男人见了这一幕都受不了,更别提几岁的孩子了。

    亲眼见到隔壁病床可怕的死状,再听到医生说,牛奶里掺了毒物,小男孩联想到了家里的牛奶,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恐惧似乎淹没了他的喉咙,他吓坏了,拼命流眼泪。

    孩子醒了,两名警员本来可以离开。可他们都是新人警察,心思较为细腻。仔细想一想又不放心,这下他们庆幸自己没走了。

    因为眼前这孩子实在早熟得过分了,亲眼见到尸体,一张瓷白小脸面无表情,可人人都能看出他红肿眼眶里的惊悸,他的眼睛几乎呆滞住,不转了——

    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两位年轻人心里咯噔一声。

    这毕竟是他们亲手救下来的受害者,危急关头救下来的,之前的情况可以说几乎是命悬一线,这一路又是他们抱着上了救护车。一段路途下来总有几分感情,再加上怜惜老弱病幼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弱幼病,这个孩子直接占了三项。

    如今他们又见到,刚刚在敲门时眼神机灵警惕的孩子,此刻呆呆滞滞,几乎不会动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怜惜沉入他们心底。

    这个孩子是目前唯一的幸存者了。

    人是救下来了,精神伤害却难以避免。

    医院里如今人满为患,人员构成实在太复杂了,全医院都在忙碌嘶吼,没人顾得上一个孩子,也忘记了一个孩子看到这些死者会不会受刺激。

    蒋飞有些心疼,上前一步,赶紧挡着孩子的视线。

    更别提,中毒症状,就有其中一项。

    身体抽搐麻木,眼神呆滞。

    他们连忙询问了一名护士,护士乍听之下一颗心猛地吊起,这医院里实在不想多一个死者了,她握住孩子削薄的肩膀,快速扳过孩子的脸颊下颌,检查了一下病恹恹的脸庞,眼口鼻舌苔后,松了口气。

    “没事,这是惊悸过度吓坏了,你们赶紧联系孩子的父母吧。”父母来了就好了。

    两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连忙照做。

    他们抱着孩子冲出门时,没忘记把孩子的儿童手机拿上,努力在通讯录里寻找,很快按照字母“B”找到了“爸爸”,拨打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这下子轮到两个年轻人错愕了。

    此时信息量太少,他们并不知道小孩是单亲家庭。

    爸爸的号码是停机,那妈妈呢,两个小时前,他们询问小朋友,大人在家没有,小孩子说了“妈妈不在家里。”

    证明还是有家长的。

    蒋飞又在通讯里找起来,这年头还是翻盖手机,屏幕窄小,按照“M”开头,没找到任何妈妈的名称。蒋飞急了,怎么连妈妈也没有呢。年轻的警察办案经验少,他哪里知道,呆滞不动的江雪律,并没有给江美琴女士备注妈妈,而是“美美”。因为在孩子心中,江美琴女士特别美,妈妈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美”字,小名就叫美美。

    后来江美琴接到通知,脚步慌乱地走进警局,她那双秋瞳剪水般的眼睛含着泪水,美丽的脸庞不施一点粉黛,她神色惊恐,不断询问:“警察同志,我的孩子他在这里吗?对他今年八岁了。”明明鬓发凌乱、十分狼狈的样子,警局依然无数人惊艳,都认同了这件事。

    具有审美分辨能力的孩子,果然不会乱取称呼。

    孩子长相标致,当妈的自然也好看。

    可当下这个称呼,对两名年轻的警员产生了困惑和干扰。

    看到“美美”这个词,他们先入为主,以为是一个叫美美的小女孩,小朋友的同班同学,自动忽略了。

    足足翻了两三遍,没找到妈。父亲这个号码又是停机,好一个复杂的家庭。

    “暂时联系不上小孩的父母。”蒋飞口气沉重,“只能听师父的,先带回局里。”

    身为唯一的幸存者,警局里再怎么样也能保证安全。

    小男孩就这样被呆呆地抱起,他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手脚虚软如同面条,几乎是任人摆布的样子,一路上了警车回到局里。在路上,负责抱孩子的是秦居烈,小孩子被抱着,慢慢似乎找到了一点安全感。他有点害怕,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警员制服的袖子。警员制服上有许多铁制饰品,没安全感的孩子握着一个星星,下一秒又抓着袖子,总之一定要抓住什么。

    见到这一幕,两名警察心里都不是很好受。

    凶手手段残忍,却要受害者承受这一切。

    回到警局里,秦居烈把孩子放下,想叫一名性格温柔的女同事来照顾这孩子。他刚拿出传呼机,想了想又不放心。

    只是短暂的接触相处,他和蒋飞都能看出,这孩子不是那种受了刺激大喊大叫的性格。恰恰相反,孩子是那种异常聪慧类型的。聪慧类型的孩童受刺激更为棘手,他们的惊惧较为收敛,只会无限往心中内化,不会外化。

    更何况,秦居烈的手掌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心里一惊,“孩子在发烧。”

    手心能感受温度。远没有温度计准确,他担心是自己掌心太热了,手动感知测量错误,又换了一只手,试探着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感受错。

    这孩子脸上的温度比上警车前,升高了两三度。

    “什么!我看看!你的手心是不是太热了?我的手心温度正常,让我感受一下。”蒋飞也不敢大意,他小心翼翼地接触孩子的脸,拨开白皙额头上细碎刘海,往上拨开,手掌心贴上去的那一刻,轮到蒋飞心脏漏跳两拍。

    完了,是真的起热了。孩子的脸颊冰冷,额头却在发热,眼珠子迷蒙,染上一层润泽的水雾。

    据说人在惊吓过度后,身体会发烧,原来这种事是真的。

    孩子整个人懵懵的,你说他额头在发烧,他也毫无感觉,整个人如灵魂出窍。

    警局内人仰马翻,王队长也赶来了,他急道:“还不快去给孩子买点粥,倒杯水外加拿点退烧药。”实在不行就要继续送医院了。

    秦居烈拿起杯子去接水,放在小孩子面前,耐心道:“小朋友,你发烧了,喝点水吧。”

    孩子呆呆的,不过大家看得出来,这孩子还没彻底呆住,对方迟疑许久,才端起那杯水,小小的抿了一口。蒋飞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最后一名小受害者可不能出事啊,否则他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第一开始对外界的反应最困难,喝了水后,孩子的感知力似乎慢慢回来了,他接受了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是警局的事实。女警也十分温柔,手把手把一碗粥盒打开,勺子塞到孩子的手里。热腾腾的肉粥嗅到鼻子里,似乎唤醒了孩子的饥肠辘辘,告诉他一个信号,你半天没进食了。

    孩子慢慢地拿起小勺子,细嚼慢咽地开始吃粥。

    能吃能喝就是好事。再过小半天,有人拿了温度计再度测量,孩子很安静地任他们摆布,玻璃温度计夹在腋下五分钟后又抽走。

    发现温度回到正常,众人心里才踏实下来。

    蒋飞抽空还道:“来来来小朋友,看哥哥给你变一个魔术。”

    “你猜猜哥哥的两个手掌心里分别有什么啊?特别提醒,其中一个掌心里有糖果哦。”他活泼开朗的声音,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左转了一转,又缓缓地往右转了转,半晌,孩子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点了其中一个掌心。

    小孩子跟点兵点将一般点完手指后,耐心地屏息等待,眼神都专注起来。

    “Wow,你猜到了。”蒋飞语气夸张,手心一翻,是一颗红色包装的可乐糖。

    孩子眼眸果然微微一亮,他从蒋飞的手心里接过糖果,慢慢掀开糖果纸,把一颗圆圆的糖果放进嘴里,感受着口腔味蕾里传递酸酸甜甜的碳酸味道,小孩子似乎彻底放松下来。

    蒋飞笑了一下,整个局里最会哄人的除了他没别人了,他手心又是一翻,是蓝色的糖、紫色的糖、黄色的糖,几乎就没有重复的。

    小孩子果然很吃魔法变糖这一套,对此脖子微微后仰,肃然起敬。

    当然了。

    他很可能不是喜欢魔法,只是喜欢这种不受管控、能随意吃糖的机会。甜滋滋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江雪律一下子就忘记了医院里那名中毒死亡者的面容。

    可这玩意儿也不能吃多了。

    到了最后,秦居烈看不下去了,他眉峰逐渐聚拢,皱出一点小山,“差不多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能吃太多糖,蛀牙了怎么办?”

    年轻的秦队长轻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

    可能家里人平时也这么训斥的,孩子立刻缩回手不吃了,不仅如此,小孩子还抬起了脑袋,用惊奇的目光望着秦警官,好像在对方身上捕捉什么熟悉的影子。

    精神状态似乎恢复了一半。

    又是半天后,小孩子似乎是困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轻轻抖动着。可孩子没有睡,他时常盯着警局门口,像是等待着父母来接。

    “联系上家长没有,让孩子先睡在局里吧,睡沙发或者给孩子腾张床。”王队长道。

    这里也没有换洗衣物,在家长到来之前,只能让孩子将就一下了。两名年轻警察,暂时把孩子领回宿舍。这孩子情况比较特殊,秦居烈亲力亲为,帮孩子把外套和脚上蹬的小运动鞋脱了。

    孩子错愕地看着他,歪了歪脑袋,似乎想问为什么要脱鞋子。他嗓子张了张。

    “小朋友,你今夜先睡这里,一觉醒来,你妈妈应该就来接你了。”当下局里所有警车都被派了出去,所有人员也抽不开身,没有余力能送这孩子回去。

    说这话时,秦队长那双漆黑的眸子明亮,蕴藏着几分锐利,语气却很温和。他摘了孩子的鞋,也没有乱丢,整齐地放在床底下。

    小孩子惊奇地看着,五六双外勤用的大鞋子,旁边摆着一双儿童运动鞋。

    这种摆放也给了孩子极强的安全感,左边三双,右边三双,而他的小鞋子在中间。

    他没有再反对,乖乖地上床睡觉,秦居烈和蒋飞两人照顾孩子,轮流给他抻了抻被褥后,才缓缓松开手,关了宿舍灯。在一片黑暗中,他们转身准备离开宿舍楼。他们连外勤衣服都没换,因为不能休息,这特大案件还没结束呢,每一个人都必须奋战在一线。

    偏偏这时候,孩子裹了裹被子,忽然用沙哑的嗓子慢慢说:“今天我开门时看到那个叔叔的样子了……”

    小孩子的声音很轻,如蜻蜓点水一般,不仔细听都容易错过。更别提孩子估计也不知道,这件事对警方而言意味着什么。

    此话一出,两个年轻警员都顿住了。秦居烈一顿,视线慢慢地落回在孩子身上,眼里似乎有火光在跳动。蒋飞则是一开始没听明白,警靴往外走了两步才回过味来,叔叔,哪个叔叔?一时间他后背出了一身寒毛,往脖子一抹,大晚上的,他冷汗都被逼出来了。

    这个孩子,原来跟凶手正面接触过,还看清楚那名送奶工的样子了吗?

    是啊,他们怎么忘记了。

    眼前的孩子是目前唯一的幸存者,同时也是目击者。

    ————

    今日一整天,南城分局都在照顾孩子。可在照顾孩子的同时,所有警员也忙得团团转。他们有任务在身,一是调查究竟有多少小区被渗透了,尽可能阻止命案进一步发生,二是去调查这起来势汹汹的投毒案,到底源头在哪里。

    警方组织警力迅速,所有力量动员起来,顷刻间各大超市牛奶专柜封锁,无数牛奶公司被关停调查,一通大规模搜索下来,最后锁定了一家鲜奶公司。运输链这种东西是一层层,大家无法确定,牛奶是在哪个环节被做了手脚。

    在警方包围厂房时,这家鲜奶公司的负责人,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大呼冤枉。他举起手指对天发誓道:“警察同志,我敢保证,我们所有的食品都是安全的!每天经过机器检验,不可能出问题!”

    这场巨大的危机,堪称灭顶之灾,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负责人简直要吓疯了。

    警方才不会信空口白话,火速封锁了工厂,下架了所有还没有来得及送去各地冷藏仓库的商品,从源头拦截下来,将牛奶送去检验。

    检验结果没有问题,说明工厂这里没有被动手脚。

    众人只能往下游继续追查,这一次是燕台区的冷藏仓库。工厂生产新牛奶后,会第一时间运输到冷藏仓库,警方封锁了仓库,仔细抽查这一批还未完全送出的商品,经过检验,这一次源头不是仓库。

    那事情就简单了。

    问题出现在人身上——送奶工。

    南城分局调查监控,发现案发时确实有一名中等身材、身穿制服的送奶工上了楼。一般的投毒案,都是远距离投毒,以隔壁岛国1977年毒可乐案和美国1982扑热息痛连环案为例,作案人对东西做手脚,投毒选择都是随机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中招的会是一名老人还是一名小孩,他们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可这一次案件,作案人是亲自挨家挨户,把毒物送到被害人手里,这般胆大猖狂,简直教人匪夷所思。

    问题出在员工身上,警方的行动更有效率了。立刻拘留了所有可能涉案的二十名送奶员工。经过一整天的盘查,二十名员工中,十九名没有嫌疑,其中一名怎么传唤都找不到,疑似畏罪潜逃。

    王队长等人,立刻找到了仓库管理员。发生这样重大的案子,是仓库管理员不愿意看到的,警方杀来时,管理员双腿颤抖,几乎要跪在地上,“那个人是暑假工,我们仓库每年都会对外招兼职……”

    七八月是工厂和仓库忙碌的高峰期,人手严重不足,招物美价廉的兼职是常有的事情。谁曾想会招进来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疯子,这一刻,管理员胸口剧烈起伏,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众人面色骤寒。

    “我们不管是什么工,你快把那个人的身份信息找出来!”王队长目眦欲裂,盯着管理员,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黑色窟窿。

    管理员连忙应了,去翻阅员工名单,这一翻他大喜过望:“警察同志,找到了,那人的身份证还抵押在我们这里呢!”

    冷藏仓库的管理制度,就是员工押身份证,得到一套制服和一辆三轮车。等不干了,员工退还衣服,工厂退身份证。

    “有身份证?”警察们也欣喜,立刻接过来仔细端详。这一看众人感觉不对劲了,摩挲了一下质感,再用火眼金睛仔细辨认身份证上的人和号码。他们越看,神情越是不受控制地惊怒,脸色阴云密布:“这是一张假证!”

    再怎么做得以假乱真,这张身份证也是假的。王队长不死心地把身份证号码发回局里,技术员往信息库里一搜,果然没这个人。

    “什么?假证?对方抵押的竟然是一张假证?”管理员头皮发麻,震惊过度,这下总算感到天塌下来了。完了完了,他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家庭和他的人生全完了。

    假证,说明这个人身份证和信息全是假的。

    仓库对外招的是兼职,审核非常随便,只要有人肯干,是能干体力活的小伙子,不用面试就能过,管理上存在巨大漏洞。

    配送地区和时间也不重合,二十名送奶工根本不知道同事的样子。

    事后警方抽查了无数街道的监控摄像头,发现这个送奶工非常狡猾,在每次配送过程中,他都刻意低垂着头,遮挡了样貌,说明了这是有预谋的犯案。这年头的监控画质远没有后来的清晰,人影较为模糊,只能从身高体重大致推算出这是一名二十多岁出头、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年轻男子,走路姿势较为畏缩。

    其他见过送奶工的居民,不是早已经忘记了长相。这是典型的视野盲区,一个身穿熟悉制服的人,很少有人会特地去记住对方的样貌。

    线索在这里硬生生被截断了。

    所有警员差点没疯,几乎全力出动,继续彻查这条线索。

    等回了局里,众人依然在通宵奋战,七嘴八舌地讨论:“这孙子心理素质太强了,搞不好有前科,我们该往这条线查。”、“化学药物怎么会在市面上流通,这里也必须查,查市里一些工厂。”

    “监控死角太多了,幸福小区内部连一个监控都没有,明天继续查附近小区的监控,看看有没有其他角度的摄像头——不能有遗漏之处。”

    就在这时,秦居烈和蒋飞平复了一番呼吸,他们努力用平生最沉稳的声音说,那孩子记住了凶手的脸。

    南城分局所有人呼吸都停了一瞬,所有人倏地回过了头,空气一片沉寂,安静得落针可闻。

    “你们说,那孩子跟凶手打过照面,他看见了凶手?”众人不敢置信,他们脸上的神色十分欣喜,转瞬之后,也有惊讶、迟疑,“不过……一个孩子的证词能当真吗?”

    第四十九章

    一个孩子的证词能当真吗?

    事后警方发现还真的能。犯人十分狡猾,有意遮掩自己的样貌,可百密一疏,一个视角能完全将他的样貌收入眼底,那便是仰视角。

    比他还矮的孩子,在开门时,第一时间抬起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一刻,南城分局所有警员依然心有顾虑,决定谨慎地持观望态度,毕竟不满十岁的儿童大多表述能力并不达标,前言不搭后语是常有的事,在刑事案件中,只能简单地作为参考。

    当然了,还是那句话——不能作为参考,也总比没有线索来得强。

    想到那名投毒者潜伏在城市暗不透光的角落,所有警员心里涌现一股憎恶,牙缝里挤出一声声咒骂。

    江州市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反社会的疯子,以一己之力夺走了四十多条人命,惊动了上级,也让整座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目前暂时没有新增,可警方还要继续排查,不能保证其他外流的东西没有被渗透。

    警局里的卷宗也层层堆积,全都是受害者的照片和资料。

    如果一日不能揪出这个疯子,城市恐怕一日也无法安宁。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查线索。

    那辆被遗弃在路边的三轮车,警方也找到了,和身份证一起拿去提取指纹和痕迹化验,没有任何有用的证据。

    第二天早上,天光乍破,柔和的晨曦照进警署窗户缝隙,孩子醒了。对方揉着眼睛,啃着包子馒头的样子,瞧上去更显年幼稚嫩,令无数熬了一个大夜、双眼布满红血丝的警员十分不放心。

    孩子的证言,不可信吧。

    好在他们也没有完全指望一个孩子的指认。

    这个案子太大了,凶手极端残忍,南城分局早在案发第一时间,就层层往上提交报告,不仅连夜成立了专案组,还请了省局的犯罪侧写师林先生一同协助调查。林先生乘坐凌晨的航班,这个时间点刚刚抵达江州市。

    风尘仆仆的林先生坐在分局,吃上了热乎的早餐,一刻也没有休息地查看监控、翻阅卷宗,写下了几笔侧写。

    【年龄在20-30岁之间的成年男性,短发,中等身材,身高在170-175,习惯手为右手】这条是根据监控显示里较为模糊的画质推测出来的。

    【有管控药品购买渠道,能认识化学药物等知识,初步断定受过高等教育,学历在高中以上,大学的可能性更大,家住在燕台区附近】

    如果说到这一步,警方还能理解的话,接下来的几步侧写已经超越了部分人的认知。

    只见林先生又写下一笔。

    【性格内向,孤僻不合群,做事极有耐心,可能不善交际,有较严重的心理问题,不排除是反社会人格或者精神病患者】

    蒋飞眼睛猛地都瞪大了,“林先生,这是怎么看出来的?”隔行如隔山,侧写涉及了犯罪心理学领域的研究和实际应用,他难免对省局专业的犯罪侧写师唰唰唰提笔几下就描述出性格这种事感到震惊。

    林先生已经年过半百,他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抿了一口咖啡提神,耐心解释为这名小警察解释道:“这是一起随机杀人案,投毒者必然是一名男性。女性进行投毒,大多数会选择是特定目标而不是随机目标。而投毒者如果是一名男性,我们会倾向于他是一个害羞、胆怯,情感上较为顺从的男性,他虽然选择动手,可面对受害者时同样会感到不舒服。”①

    “他也很有耐心,因为在每一份牛奶里仔细地注射药物,再挨家挨户地送过去,这体现了他的细致耐心。”

    “这是典型的懦夫型罪犯,投毒的方式,让他不需要和受害人正面硬刚,发生冲突。”而避免冲突这种方式,就说明了对方较为内敛的性格。①

    那名送奶工没有在原地等待惨剧发生,选择转身就走,说明有百分之八十符合侧写,唯一奇怪的一点。

    对方是亲手将加了料的毒物,送到被害人家中,这一点令警员痛恨又感到此人猖狂,唯独林先生心有疑虑。

    他已经大致刻画了犯人的具体样貌,可按照目前已知的线索,本案依然存在诸多疑点。

    送奶工的工作管理存在太大的漏洞,对方完全可以在仓库里下毒后一走了之,为什么会选择亲手递送的方式。

    其中缺了点什么。

    他能深深感知到这个行为的突兀性。

    导致凶手这块拼图,在他眼里缺了一角。

    比起单纯报复社会的疯子这种说法,林先生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可没有多余的证据能够佐证。

    犯罪侧写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稍有不慎,一旦发生侧写错误,就会大量浪费警力,错误引导警方的侦查方向,反而增加破案的难度,让警方与真正的凶手擦肩而过。

    毕竟凶手的一些行为,很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在故意制造假象。

    每一名侧写师,在拾捡起那些被遗留的线索时,还要谨慎判断,不能被凶手误导,从而做出错误的侧写。国外类似的案件太多了,警方过度依赖侧写,导致一路被凶手牵着鼻子走,闹出了不少笑话。

    因为侧写师也是人,并非百写百中的机器,总会有出错的可能。

    万幸的是,国内因为犯罪侧写尚在起步发展阶段,有职业登记的侧写师数量少,目前还是比较依赖实证。一旦出动侧写师,就是陷入瓶颈的大案。

    林先生在最后一点下笔,动作停顿下来,态度慎而又慎,没有多余证据补充的话,他宁愿不落笔。

    在这时,孩子睡醒了。

    听说这孩子是目前已知的唯一目击者,林先生放下自己的侧写本,洗耳恭听起来。

    孩子揉了揉眼睛,他被一群人高马大的警员包围着,似乎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往他熟悉的秦警官背后躲了躲,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庞。

    新人警察有耐心,低下头对孩子道:“不要怕。”

    晓得自己吓着孩子了,王队长努力牵动僵硬的脸部肌肉,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小朋友不要怕,警察叔叔问你一个问题,你昨天是不是见到凶手,啊不是,是那名送牛奶上门的人了?你能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王队长语速越说越快,那熬了一个通宵布满红血丝的脸下意识凑近了孩子,最后一句话甚至飙高了音量,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他的渴望。

    如果江雪律能准确描述出凶手的样貌,王队长深觉,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将这个孩子抱紧,激动地举高高。

    可江雪律这一年才八岁。

    他再怎么早慧,也没有一手娴熟的画技,他只能口齿清晰又缓慢地描述大概的样貌:“一个瘦瘦高高的叔叔,脸有点尖。”

    随着孩子开口,众人一时间心跳如擂鼓,心弦紧绷到极致,呼吸也悄然屏住。他们是心里不报什么希望,毕竟一个才上小学的孩子,能提供什么重要线索呢,可耳朵还是情不自禁地竖起来,不错过每一个字。

    这个“叔叔”一出,众人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明白了这孩子应该什么都没看清楚。

    仓库管理员已经说过了,对方虽然记不得那名员工的样貌,可年龄大概是二十出头。

    众人强忍着失望。

    没想到,小男孩一抬头,顺手一指,指了蒋飞和秦居烈,“跟他们一样老”。

    一群分局警察望了两名脸嫩得能掐出水的年轻新人,又注视着孩童认真又黑白分明的眼睛,差点没绷住表情。他们怎么忘记了,这孩子差不多八岁,正是在称呼上胡乱的年龄。

    不过……

    二十出头,准了!

    于是众人呼吸又急促起来。

    小男孩又陷入回忆,用自己的语言道:“那叔叔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笑容很温和,眼睛很红……”红血丝蔓延在眼白附近,也因此,孩子多看了几眼。

    小男孩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眼睛,在场年龄比他大的刑警盯着孩子那双黑色秀气的瞳孔,心里再次陷入失望。

    他们能看出,这孩子尽力了,可这些线索并没有什么用。

    除非他们连夜画出一幅嫌疑人的画像,让孩子努力去辨认哪里画的不对。

    还有一名因熬夜,眼睛发红的小警员问了一句:“红眼睛,小朋友你确定没看错?”

    不会看到他们红眼睛,就把凶手与他们认错了吧。

    可孩子这些话,落在不同人眼里拥有不同的效果。落在林先生耳朵里,无异于晴空落雷,他脸色变幻起来,一个箭步走过去,握住孩子的肩膀:“小朋友,你说那人头发修剪整齐,眼睛微红是吗?那他的指甲呢,他是否有下意识眯眼的动作?”

    孩子吓了一跳,慢慢地回答:“有,指甲很整齐,跟我一样……他也有眯眼。”

    “准了!准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林先生如同得到了什么灵感一般激动得喃喃自语,握住孩子的肩膀夸道:“小朋友,你帮了大忙了!”感受到孩子的惊恐,林先生放开了他,在原地来回踱步,片刻后他大声道:“这是一个巨大的线索,不过也是我个人猜测。”

    这句话引起警局内部一阵震动。

    “林先生,请问是什么线索?”

    众人心里一惊,纷纷追问道。省局的专家绝不会无的放矢。

    “凶手的眼睛有点红,还下意识眯起眼望人,这是典型的近视特征,可能是刚学会佩戴隐形眼镜,技术还不熟练。”一个人不会特地前往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即使是凶手,所以警员只需要调查燕台区附近十公里范围内的眼镜店就好了,调查范围缩小在:七月,二十出头年轻男子,购买隐形眼镜,时间不会太久。

    凶手是近视眼,之前是边框眼镜,监控中的他没有戴眼镜,可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很可能会重新佩戴边框眼镜,躲过警方的追踪。

    “!!!”

    众人总算意识到了其中关联,也第一次感受到线索离自己那么近,他们努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

    “还有……我刚刚问了那孩子指甲和头发,我怀疑那名投毒者他不是单纯反社会人格,一个报复社会的疯子。”

    改变形象还有一种可能,他在这七月经历了什么,让他想抛弃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时候,林先生总算可以说出他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猜测了,他唏嘘长叹道:“如果是报复社会,我倾向于投毒者的人生要么一直不顺遂,要么他应该在六、七月份突然遭遇了什么重大的失败变故,工作生活、家庭或者爱情上皆有可能,也正是这场变故激化了他,让他做出一系列行为,也生出改头换面的想法——”

    他亲自动手,可能也是想证明什么的信号。

    所以警方的侦查方向,可以落在这两个月生活困顿、遭遇挫折的人身上。换言之,就是六七月受了什么刺激,导致报复社会。

    想到这里,林先生再一次握住孩子的手,动作轻柔地上下摇晃,语言恳切道:“小朋友,你真是帮了大忙了。”如果没有这个孩子,警方也许依然能抓到凶手,但总要经历些许波折。林先生知道这孩子是幸存者,注视着对方懵懂的脸庞,难掩怜惜地摸了摸对方柔顺的头顶,口吻饱含鼓励地说了一句:“小朋友,不要害怕,大难之后,必有后福。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勇敢,以后要勇敢地走下去。”

    一份详细的犯罪侧写就这样出炉了。

    为这一起特大案件如明灯一般指引了方向。

    南城分局的人几乎不敢相信,惊讶地微微咧开嘴,随着信息逐步完善,他们猩红的眼眸之中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他们立刻按照这些线索去找人。

    与此同时,电视台也同步更新了最新消息。

    为了安抚惶惶不安的民众,英姿飒爽的女主持人,在午间新闻和晚间新闻时段,连续花了五六分钟插播最近案情的进展,同时公布了警方的侧写内容:“请问燕台区的居民,你们身边左邻右舍或者熟悉的人员中,是否有可疑人员。他的具体特征如下:性别男,年龄20到25岁,中等身材,身高在170到175之间,学历可能在高中大学以上。性格孤僻内向,不太合群,喜欢独来独往,有一定的心理问题,是一名近视人员,近期可能配过隐形眼镜。在六、七月份可能经历过人生重大变故,不限于工作家庭或者爱情。请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认真审视一下自己的周围,如果您认为身边有符合我们描述特征的人员,请随时拨打报警电话……”

    当天中午和晚上,这个报警热线直接被打爆了,无数市民皆有点疑神疑鬼,总认为坏人就潜伏在他们身边。有妻子举报了自己丈夫,有学生举报了自己老师。

    某小区的家里,悬挂在墙上的液晶屏幕正在播放画面,女主持人在播报新闻,她口齿清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特写内容。

    电视机的声音外放,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已经年过五旬了,浓黑的鬓发间遮不住白丝,他习惯了威严,哪怕坐在最舒适的沙发上,也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给人压迫之感。

    中年男人一边端起烧水壶,一边往暖水瓶里倒水,动作细致一丝不苟,直到特写内容清晰入耳。

    他蓦地抬头看了眼,心跳陡然快了两拍。

    不顾热水的滚烫,他快速放下了东西,仔细倾听起来。甚至拿出遥控器,努力地摁压音量键,调大、调大、调到最大——

    仿佛女主持人的声音越大,越震耳欲聋,就能遮掩他如雷轰鸣的心跳声。

    区区五六分钟的案情播报,时间过得很快,又十分漫长,让男人脑子一片空白,也让他情绪爆炸。

    他不断回忆着儿子近期的举动,说找了一份工作,便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昨天倒是早早回来了。

    所有细节举动一遍又一遍,在李父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清晰得如同电影一般,连同儿子走路的声音,他最近在浴室里佩戴隐形眼镜的举动,他毫无情绪起伏的脸庞、淡漠的眉眼,一种平静的可怕。

    其他人不知道儿子什么情况,他们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七月份也才出了那档子事,完全中了!

    那份侧写完完全全描述的,正是他儿子李路云本人!

    那个引起全城恐慌、丧心病狂的投毒者,是他儿子!真是个畜生啊!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父头脑发胀,怒不可遏,他捂住起伏的胸膛,几乎被气出心脏病。

    李路云回家后,他立刻破口大骂:“李路云!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简直是全社会的渣滓,败类。你难道不知道医院里躺了多少人吗?”

    子不教,父之过。

    教出这样的儿子,他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想到这里,李父拼命捶打自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那可是四十多条人命啊!这一笔笔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李母刚回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李父训斥声中,她慢慢回过味来,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儿子,脑中似乎有一根神经断掉了,她颤抖道:“路云,你是这些日子里那个投毒的人?”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她听错了?

    平凡又普通的中年女人,脸色煞白,拼命地摇着头,完全不敢相信有这种事,还结结实实地发生在自己家里。

    “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李母浑身颤抖,她今天去菜市场买菜,菜市场有一户人家门口挂了白幡和花圈,家属哭得声泪俱下。李母站在人群中,还跟无数围观群众一起痛骂这个人渣,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个人渣就出现在自己家里。

    她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不高的女人,这个事实太过可怕,简直让她崩溃。而李路云默不作声的反应,让她连一点侥幸心理也没有,心直接凉了半截。

    “是啊他就是那个畜生!警察都说他有反社会人格,是报复社会的疯子!”李父口鼻喷火,劈头盖脸就是训斥。因为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得脖子都粗大红了一圈。

    因为太过生气,李父还抄起脚边的一个暖水瓶,狠狠地朝儿子摔去。

    暖水瓶里是滚烫沸腾的热水,随着暖水瓶的崩裂,水喷了出来,也溅了李路云一身。年轻的男大学生躲了一下,他的动作畏缩,最终安静地呆在原地,在一地碎片中。

    李父还道:“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是我李明海这辈子的失职,我现在就去警局举报你!”

    李父无法克制怒焰高涨,恨不得当下就揪住儿子往警局里投案自首。

    “不可以啊!”李母吃了一惊,连忙去阻拦,李父反手推开她,怒腾腾地转身,暴喝道:“怎么!你还想包庇他不成?他做出这样的事,已经是泯灭人性了!你没看电视机里说的,受害者最大六十五岁,最小的八岁,这些都是人啊!”

    李父的声音高亢尖锐,那话语中的内容击中了李母。

    是啊,大人小孩一个都不放过,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李母眼眶聚满了泪水,当下抹了一把眼泪,别过脸去,身躯颤抖着不再阻挠。

    面对雷霆震怒的父亲和涕泪涟涟、哭得要晕厥的母亲,李路云除了刚踏进家门时倏地一惊,始终不言不语,仿佛被吓傻了。

    直到父亲说要送他去警局,他才回过神,对上父亲暴怒的眼神,他飞快地垂下头,低不可闻地道:“对不起爸妈,是我错了。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就去自首。”

    他的声音轻如飘絮,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到。

    可这话语中的内容,极大的安抚了李父李母的心。李父强压着火气,眼里两簇火苗蹿动,他指着儿子的鼻子大骂:“这可是你说的啊!明天你不去局里,我亲自押你过去!”

    “儿子啊,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好了。”李母也开始收拾残局,因为之前摔摔闹闹,客厅里一片狼藉,她安抚了丈夫,让他大晚上的别大吼大叫惊扰邻居。

    李父是一个文明人,提到邻居,他深呼一口气,勉强克制住了怒火,选择了暂时偃旗息鼓。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

    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一起去警局。”李母接受现实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李路云措手不及,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十分的凌乱。他机械地转身回房间,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推开门的。

    脑海里仅存的理智,似乎也随着父亲那凶狠砸过来,四溅的暖水瓶而失去了。

    他只记得自己机械地打开了电脑,进入了聊天室。

    一回到熟悉的界面,感觉自己浸泡在舒适的环境里。

    电脑屏幕映照出他那张苍白的脸,微红血丝的眼睛,李路云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暴露了。

    他焦虑得自言自语,拉拽自己额前的头发,在这个七月份,他确实改变了形象,然后他在键盘上敲击下文字,问:“乌鸦,我的父母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千里之外,一个男人看着浮现在对话框里的文字,双眼微微眯起。

    他也没想到,警方速度那么快,他觉得这一切十分有意思,光明驱逐黑暗的速度越快,才越刺激。不过这游戏还没结束,不是么?男人的笑容充满兴味。

    他回了一句话:【我真同情你,你都二十二岁了,他还对你呼来喝去。你父亲已经老了,你该学会反抗了。父子关系本就是一强一弱,一方强大时,另一方就衰弱。你很有潜力,可惜你一生都受父权掌控,也许——是时候拿回你的力量了】

    事后警方调查聊天记录,发现早从那一天晚上的对话后,李路云就被取消了网络密钥,收回了暗黑网络的邀请函,成了一名没有访问权限的游客。

    所以乌鸦这个人,完全知道,李路云身上会发生什么。

    偏偏“你比你想象中更有潜力”、“我们无所不能”、“是时候拿回力量”这些话语,在聊天中反复提及,令人血脉贲张,这个隐藏在网络背后的男人,亲手催化出了一个恶魔,并以此为乐。

    第五十章

    李路云更像是一个他丢到台前的傀儡,他操纵着对方,与警方玩一场猫鼠游戏,并在合适的时候当机立断选择退场……

    这一刻他还在蛊惑着对方。

    【你不需要有负罪感,你父母对你的爱本来就不是爱。你回忆一下,你人生中所有得到的爱,是否都明码标价。你要考取第一名,才能得到父母的表扬,你要考上名牌大学,你要成功留校等等,他们才会夸赞你,否则就会骂你无能,这真的爱你吗,恐怕他们爱的是你的温顺、你的成功,让他们脸上有光、嘴里有足够炫耀的谈资,这种明码标价的爱,太自私了。】

    确实是这样!

    他任父母的意愿弯曲自己,从小到大,把自己变成他们最喜爱的模样,他听话了得到的是糖果,他不听话了得到的是鞭子。

    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李路云胸腔里翻滚起一股浓烈的恨意,电脑屏幕前的五官微微扭曲,神情几乎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几分怨毒。

    李父那个暖水瓶丢得“恰到好处”,内胆碎裂,热水溅了他一身,其中一枚碎片擦过他的脸颊,流下一丝血,那般激烈的摔打似乎让他灵魂深处觉醒了什么。破裂到不可拼合的暖水瓶,好像是他本人。

    【即使事情暴露了,他们恨的也是——你牵连了他们吧】

    肯定是这样!

    父亲性格刚硬、极好颜面,母亲息事宁人没有主见,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喜欢炫耀。他们一定在愤怒,自己这个杀人犯连累了他们生来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吧。

    【人活在世上,束缚太多了,这些都是枷锁,你本是自由身,该一一斩断它们,然后去尽情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血脉父母也是枷锁吗?

    电脑屏幕那头的男人,手指摩挲着下颌,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恶意的微笑,那份笑容别有深意,眼神玩味到令人头皮发麻,如同命运响应一般,他缓慢敲下这几个字——

    “怎么不是呢?”

    受他蛊惑的李路云胸中激荡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乌鸦的话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点醒了他,也让他感到呼吸不畅,仿佛心脏血肉遍布了层层绿色荆棘,这些荆棘就是乌鸦口中的枷锁,严严密密地包裹着他,尖锐的倒刺传出阵阵刺痛,让他不得自由。他想去拿一把刀,把这些荆棘一一斩断。

    当天晚上,为了彻底解开这场束缚了他前半生的枷锁,他烧了一壶开水,耐心地等待滚烫的热水温度下降,降到合适入口的温度,他一贯有耐心。

    他倒了两杯水,往里面放了两块药片。

    这个药他没有特地出门去买,而是家里常备,李母上了年纪,常有失眠的情况。这是他解开束缚的第一步,李路云感觉自己手心在出汗。

    等药片溶化,与水融为一体后,他端起两杯水,走向父母的卧房。

    不出他的意料,父母果然没睡,一个板着脸怒气未消,一个靠着枕头默默落泪。发生这样天塌下来的事情,他们哪有心情睡觉,一个两个只想睁眼到天明。

    李父还把一大早要去警局的衣服准备好了,用衣架撑起,挂在床头台灯这个显眼的地方。只等第一缕晨曦降临人间,他迅速换上这身衣服,把儿子拽去警局。

    不管是下跪还是怎么样,总之要给全市人民认错!

    李路云把水杯递过去,说了一句话:“爸,妈,你们别生气了,我明天就去自首。”

    只有他心里清楚,没有明天了,这句话其实是他对父母的道别语,从明天开始,他就是一个自由的人。

    父母不知道他内心想法。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李父李母用失望的眼神盯着儿子,这一天他们受到的冲击最大,他们没有拒绝这杯水,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掌心一片黏腻,似乎很紧张。

    温水入喉,实在不想面对这张脸,李父李母挥了挥手,让儿子赶快离开。

    卧室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走动声,显示这一刻已经凌晨一点了,七个小时后公安局上班,他们就会去自首。这种等待天光亮起的日子,让他们内心焦躁煎熬,感觉分秒如年。

    李父最终还是不愿入睡,他折回客厅,坐在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偏偏十分钟后,躺在卧室床上的李母和沙发抽烟的李父,都感觉自己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半天掀不开,整个人也昏昏沉沉。两个没有心思睡觉的人,竟直接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很快天际泛起一抹鱼白,朝阳的金色光辉照进李家的窗户。经过一夜的沉寂,整座城市似乎遗忘了恐怖,重新唤醒了活力,再度熙熙攘攘地热闹起来,李家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也没有去警局报案。

    南城分局一夜没睡,他们在处理报警电话。

    最新一通是一个孩子的举报电话,电话那头的男学生才十六岁,一本正经地说要举报他们的老师。

    警员不得不问一句,“小同学,你老师多大?”

    “三十多岁了吧。”男学生道。

    “我们警方说凶手的年龄是20-25岁,你没看到吗?”警员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要不是良好的职业素养,他都想大喊一声别闹了!

    男学生急了:“可是警察叔叔,我们老师真的很可疑啊!他也是高度近视眼,最近才配了隐形眼镜,他六月份才被女朋友甩了,受了很大的刺激。他的性格也孤僻不合群,还很凶,整天骂我们,你们快点把他抓走吧。在开学之前,我不想看到他了。”

    “……”警员抹了一把脸。

    心说要是你们老师知道这件事,得狠狠收拾你们!

    一整天下来,无数市民积极提供线索,警方公布的犯罪侧写点燃了市民的破案热情,热线电话直接被打爆了,可一一筛查过去,有用的线索几乎没有。

    另一边燕台区派出所。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所里,他的神色略显焦急,张口就道:“警察同志啊,我要报案,我妹妹陈瑶,妹夫李明海,这两天联系不上了,我去他们家敲门也没反应,不知道人去哪里了。我妹妹在三天前的晚上,跟我打了一通电话,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她难以启齿、心里难受什么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妹夫做错了什么事,你说都二十多年夫妻,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年老犯糊涂,我就叫嚣着要给妹夫一个教训……”

    “打人是不对的。”听到这里,派出所民警不得不开口打断,轻喝了一声,随后很有耐心,“然后呢?”

    “警察同志我知道,我随口说一说而已。”男人讪笑:“我妹妹哭着说,跟他无关,跟她孩子李路云有关。我说路云那孩子乖得很,能有什么事啊?妹妹拼命摇头,使劲地哭,就是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只说难以启齿,对不起别人之类没头没脑的话,还说明天我就知道了。结果两天过去了,我妹妹一通电话也没打回来。”

    “……这两天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民警确认情况。

    “对。不管什么时候打,都是忙音和关机。”

    显然,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李母在睡觉之前,流着眼泪,给自己最信赖的兄长拨打过一通电话,话语含含糊糊。

    因为这通电话铺了垫,事后没有音讯,才让男人心里咯噔一声,在想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贫瘠的想象力限制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实在想不出,妹妹和妹夫俩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不是几岁大的孩子,出事又能出什么事。

    可是吧,他这颗心始终放心不下!

    都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他这两天两只眼皮都在抽搐跳动,老婆跟他说,都改开多少年了,别胡乱迷信,可他总觉得这预兆很不吉利。

    左思右想之下,男人按住跳动的眼皮,还是去了当地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受理了案情,民警大手一挥:“陈瑶,李明海,幸福小区的住户,这两天联系不上了是吧。行,陈先生,您先回去等消息吧,我们会亲自往幸福小区走一趟。”

    最近是多事之秋,每一个案件警方都不敢大意。

    当下就有一名警察搭配一名辅警,佩戴好外勤装备,开了一辆警车前往了幸福小区查看情况。

    一路上了六楼,派出所民警礼貌地敲门:“陈瑶、李明海,你们在不在?”手指将门铃按响,长长的忙音之后没有反应。多次敲门询问也无果,整扇门安安静静,仿佛无人在家。

    报案男子留过电话,他们按照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座机电话在里边响起了,刺耳的电话声一连响了好几声,也没人接听。

    这种情况确实很特殊。

    民警给报警人的手机拨回去,“我们亲自来过了,你妹妹和妹夫确实不在家,你有没有他们家的钥匙?”

    李家舅舅口气无奈:“肯定没有啊,警察同志我要是有钥匙的话,我早就开门进去了。”哪里用得着给警方报案啊。

    这就麻烦了。

    在不确定当事人是否有意躲藏的情况下,派出所民警不能随随便便擅闯民宅,否则事后要被追究责任。

    两名警察互相对视一眼,决定明天再来。

    一连两日,早中晚风雨无阻地前来,两名警察多次敲门无果,脸色逐渐凝重。恰好这时候,楼下来了一名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她颤颤巍巍地走到李家门口,枯瘦的手狂拍房门,嘴里指名道姓地骂骂咧咧:“陈瑶啊,你家里在煮什么,是不是煮咸鱼啊,这几天好臭啊!别煮了!”

    楼下遭殃几天了。

    今天总算受不了,七月高温啊,吹空调都吹不掉这股蔓延到楼下的恶臭。

    “等等阿婆,你在说什么,你闻到臭味了?”一名辅警连忙拦下了嘴里谩骂不断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是警察,连忙把溢到嘴边的脏话吞了下去,“是啊警察同志,李家的不知道在搞什么,这几天我们闻到刺鼻难闻的臭味了,闻一闻差点吐了,怎么敲门都没反应!你们来的正好,楼上楼下的我们都要报警了!”

    老太太喋喋不休,浑然没看到两名警察严肃的神色。

    他们对老太太说:“阿婆,你是楼下住户对吧,借你们家阳台一用。”老太太还茫然着,两名警察已经往身上绑了绳索,在所有人疑惑注目之下,从她家的阳台灵巧地攀爬上去。

    “警察同志小心啊!”

    这可不是电视剧,在现实中亲眼见到这种惊险的场景,众人双手紧攥,心揪了起来。

    负责攀爬的警察,上去后,透过阳台看清屋内的一幕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喊道:“快点报警!楼上出事了!”

    只见客厅一片飞溅的血迹,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尸体肿胀变绿,身上飞舞着许多苍蝇,早已经没了生命体征。也就办事警察经验丰富训练有素了,任何见到这一幕的普通人都要被吓得魂飞魄散。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用多说,刑警队接到人命关天的案子,在短时间内快速集结大批人马,准备破门而入。

    巧合的是,燕台派出所行动的这一天,专案组也调查到了李路云。

    在附近十公里的眼镜店配过隐形眼镜的年轻人、大学学历、七月份身上发生了重大变故——

    警方特地走访了江州大学,一开始不知道李路云是最近连环投毒案的凶手,江州大学并不愿意透露,几名学生还道:“李路云这个人,早在七月初就被开除学籍了,他不是我们江大的人了。”

    警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七月份被开除学籍,对一个学生来说,可以说是重大毁灭打击吧。

    犯罪侧写所勾勒的凶手形象,渐渐的与这名男大学生挂上了钩,整个形象也越来越明朗。

    “江大开除他,理由是什么?”

    校方可不会无缘无故开除一名学生,警方总觉得,其中有什么隐秘可以挖掘。

    “具体原因啊……对不起警察叔叔,我们不能说,这事关学校声誉。起码不能从我们嘴里说出去,你们去找校领导或者梁教授询问吧。”几名学生脸色为难,这件事除了当事人、校领导和实验室的几个人之外,只在小范围内传播。

    这件事没激起什么水花,开除通知在官网只占了比指甲盖还小的一块版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

    这年头大家没事也不会去登录官网。

    以至于大多数学生都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同龄人被开除、赶出学校的事。

    这个开除学籍的事情牵涉了一名优等生,一名德高望重、地位显赫的荣誉教授,算是一个小范围的丑闻,校方想要隐瞒也是正常。

    如果被外界知道,名牌大学的学生,为了一个实验室名额内部斗争同室操戈,不惜向同窗下手,一旦传出去,江州大学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因此事发后,当事人吴植缄默三分,梁教授倒是很生气,却也没说什么,只把李路云赶出了实验室。校方反应很快,迅速对李姓学生做出了严肃处理,那就是开除学籍。

    江州大学讳莫如深,努力藏着掖着,却不知道,李路云被开除后,制造出了惊天大案,给江大的名声泼了一场更大的脏水。

    总之,警方找上了校领导。校领导哪里敢隐瞒警方啊!立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在六月底的一天,李路云向同学下手了。他把某种药物,放入一杯水里,他第一次作案没有经验,也太心急了。

    那位吴同学能进入实验室,自然有过人之处,腹中有海量的化学知识,一开始水太烫了,他不急着喝。等水温度下降,吴植端起水准备入喉时,凝眸细看,发现沉淀物颜色不对劲,有轻微的浑浊。他一下子警觉了,再微微凑近杯口,通过嗅觉感知,水的气味也有一点古怪,很快将其识破。

    据当事人事后回忆。

    被识破的那一刻,李路云神色似乎很惊讶,脸色泛白,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不断调整呼吸想要掩饰。

    他慌里慌张地否认了。

    直到吴植强硬地说,“你想对我做什么,这杯水我要拿去化验。”并找上了梁教授。李路云才承认下来,说自己鬼迷心窍了。

    事后那杯水当然没拿去化验,而是匆匆忙忙倒掉了。一方面是江州大学实验室还没有那般高科技设备,另一方面是校方认为这种事不能外传,所以校领导也不清楚水里是什么物质,安眠药还是化学药品,一切皆有可能。

    知道了真正缘由后,校方和警察双方都很震惊。

    校领导眼前一黑,也跟牛奶厂一般感觉到了深深的灭顶之灾,扶着办公桌,几乎站都站不稳:“你们说,李路云是最近一系列投毒案的幕后凶手?”

    警方也惊怒交加,不禁拍案而起:“你们怎么能不报警?一个有前科的学生,因为及时阻止,没造成人员伤亡,你们仅仅开除学籍作为惩罚了事?”

    一个错误,没有及时阻止,只会酿成更大的错误!

    被开除学籍这件事,恐怕更加刺激了李路云。他视被开除的自己为耻辱,才想改头换面。

    他有心理障碍,内心本就不稳定,吴植慧眼识珠,识破了沉淀物这种事,无形之中,让李路云心生浓浓的挫败感。

    林先生在侧写时曾提及:【他把掺了料的牛奶挨家挨户,送到被害人手里,这种行为极为反常,不符合正常的投毒规律,可能是想亲自证明什么】

    如今大家都知道了,李路云亲自动手,是在吴植这里踢到了铁板。这个优秀得过分的同龄人把他衬托得灰头土脸,如同泥地里的尘埃,对方甚至连死亡的危机都敏锐察觉,机警地躲过了,所以李路云不甘心,他想证明——他可以。

    绵绵细雨最终演变成了倾盆暴雨。

    这种急切想要证明的心情,让他心中那份潮湿阴暗,失去控制地野蛮生长。

    校领导拍着大腿,落下眼泪,心情很是悔不当初,他们大呼道:“正常人哪里会做出这种事,这年头开除学籍已经是很严重的处分了!我们领导组也是经过严密讨论,认为小施惩戒,给一个教训足够了。毕竟人总有改过自新的时候,我们不能把事情做绝了。”如果他们选择报警,事情闹大了,学校名声会受损,李路云同时也会留下案底,这个学生的人生从此就毁了。

    校方也不是推卸责任,他们把种种考量和盘托出。

    谁能想到,吴植逃过一劫,江州市其他无辜的市民,却成了李路云证明自己的存在。

    警方也沉默:是啊,谁能想到,一个学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又是谁给了他这些毒药,这无异于把刀递给了一个情绪激动、受了刺激的人。

    化学药品这条线,江州市许多工厂已经调查过了,没有泄露。江州大学也说,实验室里的许多药品分量都是严格管控,校方有专门的人每天会盯着,没有遗失过。

    这条线暂时断掉了。

    不过既然种种线索都指向了李路云,警方行动力惊人,王队长更是喝道:“逮捕令下来了,现在专案组所有人,都去给我在全市范围内逮捕李路云!他是这场特大连环投毒案的头号嫌疑人!”

    李路云家住幸福小区,这个事实让不少警员一路上都在咒骂:“自己家就在幸福小区,居然还对同小区的住户下手?还是人吗?”

    一个小区的住户,长久相处下来,抬头不见低头见。

    兔子都知道不祸害窝边草!李路云居然还朝左邻右舍下手?

    警车呼啸着从各大道路飞奔而过,驶入这小区,警笛声划破天际,一辆辆停在楼下,几名精英刑警全副武装,准备冲上楼逮捕嫌疑人。王队长对两名弟子郑重道:“嫌疑人是投毒高手,你们身上没有装备,防毒面具也轮不到你们,这一次你们再往冲,我削死你们!你们给我去楼道守着,顺便安抚其他围观居民,跟他们说警方在办案,尽量待在家里,别随便进出。”

    两名新人警察严肃点头。

    他们刚点头,下一秒忽然又听到一阵吵闹的警笛声。蒋飞把脑袋探出楼道窗户,往楼下一看,红蓝警车灯在大白天也很闪。楼下聚集了许多附近居民,人头攒动中,几名警员和法医冲下了车,引发不少惊呼。

    怎么多出不少警车,难道他们专案组调集的增援警力到了?逮捕区区一个男大学生,不至于出动这么多人手吧?

    连法医都出马了,正拎着勘查箱一口气上六楼,堪称健步如飞。

    两方人马一照面,互相都惊了,一边是专案组精英,一边是燕台分局刑警大队,都是同行。两边赶紧握手问好,顺便说明来意。

    “我们来逮捕嫌疑人李路云……等等,你们说屋里发生了凶案现场?”王队长心里一惊,因为不敢置信,震惊得呼吸都停了三秒,在心里把李路云的危险程度从A级提高到了S级。当下不再迟疑,把枪贴在脸边,屏住了呼吸。

    “破门!”随着王队长一声喝下,所有警员破门而入。

    “不许动!警察!”

    众人冲了进去,很快被屋内血淋淋的一幕夺去了呼吸,一股腐烂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可众人没有大意,第一时间包围了所有房间,依次踹开所有门板、衣柜,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通通没有放过,还检查了阳台。

    确定屋内没有活人气息后,他们才慢慢收了枪,别回腰间。危机暂时解除,法医和现场勘查人员陆陆续续进入,有心思验尸。屋内共有两名死者,四肢和躯体均大幅膨胀,尸斑介于墨绿和发黑阶段,尸液分别浸透了床单和沙发套,说明死了有三天到十天之内,夏天气温炎热,对尸体腐坏有加速作用,具体是几天,必须等法医检查过后了。

    眼前这一幕令众人脸色凝重。

    “王队,李路云恐怕早跑了。”有人道。

    这种事还用说,是他们来迟了!王队长瞪了说话者一眼,朝门外挥手:“屋里暂时没有危险,都进来吧。”

    静默之中,现场勘查手掌心卷起一条长长的黄色警戒线,将这户发生惨案的住宅封锁,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所有后进来的警员忍不住皱起眉头,捂住口鼻,这屋内炼狱一般的景象,将所有人的心防深深击溃。经过辨认,死在客厅的男人是李明海,李路云的父亲,死前还在抽烟,桌子上的烟灰缸有不少横七竖八的短烟蒂。死在卧室里的女人陈瑶,是李路云的母亲。

    血迹之中,一串男人的脚印进进出出,根本没有处理、没有掩藏,经过鞋印大小比对,属于一名身高一米七的男性。勘查人员再把鞋柜打开,通过这一家三口的鞋子比对,毫无疑问,这串脚印属于李路云。

    这案发现场不用还原都一目了然,李路云逃亡了。

    结合李路云舅舅朝派出所报案时所说的话,案发经过很可能是——李路云父母想向警方自首,李路云不愿意,选择弑父弑母。法医找到了玻璃杯和沉淀物,经过化验,玻璃杯底部有安眠药成分。连亲生父母都能下手,大案之外还有一案,李路云的可怕程度已经超乎了所有警员的想象。

    更令人心生胆寒的是,这种危害社会的分子,他在逃亡之中!

    警方如临大敌,第一时间上报给省厅,省厅动作也快,第一时间发布了沿途沿市通缉令:飞机场、火车站、高速公路站、渡轮口、客运站等所有能逃离江州市的交通工具枢纽全部戒严,筛查旅客的信息。李路云的照片也第一时间人手一份,每一名执勤警员都要深深记下这张脸。因为李路云的社会危险程度被判定为极强,是重大在逃嫌疑人,通缉令级别为全国A级。

    李路云可不是简单人物,早在几天前就停了手机号。这年头还是无记名电话卡,他想要一个新号码随时都可以,警方无法通过定位技术将人找到。

    这沿路堵截也没有任何进展,李路云很可能早已经逃之夭夭,不在江州市的地盘上。这就麻烦了,全国范围太大了,对方如一条游鱼,入了广袤大海,彻底不见踪影。

    搜寻了一个月,没有任何进展。

    专案组成员焦头烂额,只能重新折回李家。

    通过不断走访调查努力去完善李路云这个人的内在世界,顺便在李路云的生活起居中搜寻线索。

    李路云的房间里,除了满满一书柜的书,几乎没有业余爱好。这本《投毒指南》夹杂在书柜里,上面显示他做了许多笔记,写满了心路历程,也成了他投毒事实最有力的证据。

    除此之外,便是那台加了密的电脑。

    技术员破解了电脑后,找到了那间聊天室,找到了他与“乌鸦”的对话。他们身为局外人,一眼就看穿了,其中有多少引导性话语。

    警员们这下更加震惊,原来这一系列惊天大案背后,还有另一名“凶手”。这乌鸦正是六月到七月这两起黑客案的幕后组织者,这什么黑暗网络,同样超越了他们的认知。

    这一年,江州市警方窥见了复杂深邃世界的冰山一角。偏偏冰山的掩体有百分之八十掩藏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下,寻常人不可见。

    所有聊天记录被打印出来,文字能透露太多东西,警方希望能从其中得到来龙去脉和李路云逃亡去向的蛛丝马迹,这一追踪,他们的视线定格在了当天晚上的聊天记录上。

    乌鸦:【人活在世上,束缚太多了,这些都是枷锁,你本是自由身,该一一斩断它们,然后去尽情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李路云:【谢谢你乌鸦,我要去追求自由了】

    此后一段时间,这个聊天室再也没人上去过。

    “自由是什么?这特么是写诗吗?”

    阅读聊天记录,王队长怒不可遏,他一个铁血硬汉,实在不懂一个杀人犯那敏感细腻的内心,偏偏还要去解读他!

    “谁能提供线索,我要给他颁发奖金!”

    警方也不是没耐心,而是一个危险分子流亡在外,造成人心惶惶,随时可能出现新的受害者,早一日将其抓捕归案是首要的事。

    李路云他说要去追求自由了。

    去哪里追求自由?

    对于自由,专案组每个成员的理解都不一样,有人认为自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的警员认为李路云八成去环游世界了,他们应该去各大交通路线堵截,李路云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警方不知道,因此焦头烂额。

    ——

    江美琴来到警局,她抱着平安无事的儿子嚎啕大哭,李路云案影响太大,制造了太多起命案,唯有儿子命悬一线,差一点也是其中之一。

    稍微想一想,她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李路云做出的事情,注定要在江州市民心里留下阴影,不少人见白色变,见白就吐。最起码牛奶这种东西,近几年是不会上桌了。

    江雪律经过一天一夜的安抚,早已经从惊悸抽身,镇定下来,他抬起一张精致白皙的脸蛋,轻轻说:“妈妈我想喝可乐。”

    江美琴还在向警方道谢,她哭得极美,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对于一位母亲来说,这种心肝宝贝失而复得的心情,注定终生难忘。

    可一听孩子说的话,美丽母亲那如雨般落下的泪水骤然一收,翻脸如翻书一般拒绝了他,“可乐不可以。”

    以为牛奶出事了,她就会心软地,任他予取予求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可乐自由。”小男孩在母亲面前,明显活泼了许多,小腿踢蹬着。警员们微笑起来,果然医院护士说得没错,孩子再怎么害怕,家长来了就好了。

    还可乐自由?江美琴冷笑道:“想得美,等你长大了再说!”

    这番对话只是寻常,令人会心一笑。

    秦居烈唇角本来也微微上扬,直到听到孩子那句话,他眼眸倏地凝起,敏锐至极地一个抬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直视前方。那眼神太亮,也太具有攻击性,仿佛一只游荡在原野之上漫无目标的猛禽,忽然注意到猎物一般的犀利。

    小受害人毫无疑问是一个乖孩子,而李路云在前二十二年人生,他也一直受父母严格管控,以李家的乖孩子自居,李家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对他无一都是夸赞。可事后警方也查到了,李路云完全是一个极端压抑、套在袋子里的人。

    他心中的自由是什么,他的诉求是什么?也许没有警方想的那么复杂——

    秦居烈仿佛被点醒了一般,重新去翻阅了聊天记录。

    注意到了“酒”这个词汇,被提及频率仅有三次,可每一次都意义重大。

    酒可能是一个具体的事物,也可能是一种精神符号,象征着对方长期过度压抑不敢放纵的青春期。

    半年后,经过一段艰难坎坷的追凶之路后,专案组成员成功将李路云抓获。江美琴收到了一笔小钱,来自南城分局的线索提供奖励,说是给孩子的,对此江女士感到十分茫然。

    她家孩子做了什么?

    而此时——

    繁华的现代都市,一处灯红酒绿的酒吧,舞池天花板绽放出七彩的光芒,震耳欲聋的音响里是动感的音乐,一群男男女女在摇头晃脑,对于这群人来说,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才准备开始。

    一名酒吧常客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吧台上左右环顾,不知道看到什么,他惊讶道:“你们这里来新人了?叫什么名字啊?”

    新人指的是服务生,他目之所及,一个笑意盈盈的年轻男服务生,坐在几名外国人之间,给他们倒酒玩骰子。

    酒保看了一眼,低头继续擦拭玻璃杯:“真名不知道,他说他叫阿俊。应聘的时候,他说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老板看他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把他留下了。”

    他们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人员流动复杂,许多有故事的人来到这里,服务业也是一个比较体贴的行业,从不会问一个人的过去,也不在意别人的未来。当然了,酒吧工作人员如果知道,此人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人物,恐怕也不会把对方招聘进来。

    “名牌大学?”客人很惊讶,翘起的二郎腿都放下了,“什么学校?”

    “他说他是江大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大很难考的,不过他似乎干这份工作很开心,脸上天天都带笑呢。”

    不过很快,一群警察冲入酒吧,惊碎了这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