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半小时前,沈明谦说:“我想请你们吃饭。”一放学,四个人就聚首了,打了一辆出租车挨挨挤挤地来了茶楼。
沈明谦坐前方,系好安全带。
江雪律、封阳和周眠洋坐后头,封阳想起,去年九月江雪律骑车把自己摔得一瘸一拐、考试时脸色煞白深陷梦魇,这些事情他还记忆犹新,忍不住就往旁边坐了坐,生怕自己挤着看上去身娇体贵的学霸。
他这一屁股往旁边抬,江雪律那里是宽敞了,周眠洋被挤得够呛,一路上心情不免有点窝火,低声道:“你为什么跟着过来,这笔抓逃犯的奖金有你什么事儿啊?”
封阳扭头,小眼神满是理所当然:“都是同学,见者有份嘛。”况且去这家茶楼还是他提议的,班长很轻易就答应了,稍微复述一下两人对话。
“请吃饭不如去封记。”
开在寸土寸金、闹中取静之地的茶楼,本身就不是什么便宜地方。鼎鼎大名的茶楼,几乎是燕岭的招牌之地,征服了许多老饕的口腹之欲。
“不好吧。”沈明谦有钱也不敢这么浪。
封阳:“我家开的,报我的名字,可以给你们打五折啊。”他直白说请客,班长肯定不愿意,他决定事后再偷偷把小票撕了。
什么,五折?
“那就麻烦你了。”沈明谦迅速从善如流。
他们就这样毫无察觉地迈入了警匪交战之地。
—
秦居烈沉默片刻。
从江雪律一出来,一旁的警员发现秦支队神色很不平静,搭在方向盘的手,手背处的青筋微微突出青紫纵横。
尤其是d队来了一句:“嫌疑犯有枪。”
一下子把气氛推向了凝重和风口浪尖。
奈何驱赶借口不好找,这群孩子已经坐下了,那毫无提防的样子也令人揪心,必须得想办法做点什么。
最起码要提个醒。
在这时,江雪律忽地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圈,他的目光自然落在梁老那一桌,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各个点位负责蹲守的刑警队人均紧张起来,不确定他在看什么。
服务生距离江雪律最近,他心脏轻轻狂跳,一时间有些感激涕零:小江同学一向聪慧敏锐,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谁料下一秒,江雪律下颌微抬,收回目光,清越的嗓音徐徐道:“我不会点单,跟隔壁老先生一样就好。”
不会点餐没关系,copy一下隔壁桌。
敢情你看了大半天,一直在看别人餐桌上的菜色?伪装成服务生的便衣身体微僵,眼睛微微大睁,他示意稍等,慢一拍地翻菜单:“好的这位小客人,那位老先生点了凤龙呈祥一套、鸳鸯奶茶两杯……你们是四个人,要不要调整成……您看这样可以吗?”
梁老全程一直在看他们,注意到这一幕,似乎感到分外有趣,和蔼的面容上闪现笑意,“是一个机灵孩子,不知道选什么,看别人餐桌上常见什么就一目了然。”
冲着这句夸奖,助理特地多看了一眼隔壁桌。
他一双平静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江雪律,没发现这个被夸的孩子有什么过人之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江雪律的随身打扮,少年放在椅背后座的书包是耐磨损的布制,工艺上透着一股廉价,连卡扣都坏了。对方又全程低垂着眉眼,看上去极为安静木讷顺从。
这样的高中学生,街上随便一大把。
精明的助理收回了目光,语调平淡道:“义父,一介平民小子,收获您一句机灵,足够他三生有幸了。”
“惯会夸张。”老人再度笑了笑,这一下却顿住了,他年纪大了,不能多笑,才笑几口就咯痰了,开始疯狂咳嗽,黑色风衣下骨瘦嶙峋的身躯好似一折就断,声音也沙哑如破锣。
“义父,您没事吧?”
“没事。”老人摆摆手。
服务生想要提醒,见江雪律拆开了碗碟筷子,他手持一壶热水赶紧走过来,“客人,我帮您烫一下杯盏吧。”
枪支的存在,令他谨慎的态度不免更加小心,往筷子上浇水,接着浇水的动作想跟江雪律挤眉弄眼一番,谁料,没等他跟人多说两句——
“现在知道失业危机,想来殷勤服务了,晚了你。”
封阳冷冷一句话,又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梁老和助理的目光再度望来。
“…………”同样是高中生,这臭小子的嘴巴怎么就堵不上呢。服务生他心里清楚,现在自己隐藏的身份又多了一个,颐指气使少东家手下的一名服务生,只能哀叹一声,少爷叫得极为麻溜。
“少爷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的碗筷也烫一烫。”
“来了。”
“快点上餐品啊,我们饿了。”
服务生忍着翻白眼的动作,筷子烫得又快又好,“马上了。”
梁老又笑了,捶了捶腿脚。
“年轻就是好啊,说话中气十足,我老咯,不中用了。”
隔壁桌这几个孩子,最大恐怕不过十八岁,让老人想起了漂洋过海的那段光辉岁月。助理听闻,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为老人斟了一杯茶,风衣下卷起一小片弧度,隐隐有枪套的痕迹,“义父莫要妄自菲薄,您今年也不老。”
这枪暴露出的一幕比较隐蔽,如果视线对上了也许有收获,偏偏江雪律恰好没抬头。
车上的监控视听屏幕上,不少人为错过这一幕而惋惜。车内光线昏暗,秦居烈气势冷厉,眼睛牢牢盯着这变幻莫测的一幕。
蒋飞拍了拍椅背支起身子。
他本来在抽烟,战斗之前来一根是国际惯例,他嘴里咬着烟预备着提神放松,咬肌有力,把烟屁股咬得死紧。结果江雪律一出来,他嘴一松,烟直接给吓掉了。
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捡起裤子上的烟头,不知道嘴里喃喃自语在念叨什么。
仔细一听是“那孩子没发现,行动得取消了,老秦。”
江雪律的黑色书包里,手机开了静音,无论怎么拨打电话,始终如隔了一层屏障结界,将电子产品无声无息地牢牢笼罩在其中。
—
点了单,服务生推着小餐车过来了,他还是没有放弃想要提醒的念头。显在面上凝重古怪,全靠强大的掌控力把情绪压了下去。
“客人,你们点的餐品来了。”
周眠洋感觉这个服务生很不对劲,一种难以形容的少年直觉驱使着他开口道:“你刚刚似乎很不想你们少东家坐下来,莫非你——”
被看出来了?
服务生这一刻简直是心惊肉跳。
完了这两桌挨那么近,如果这孩子选择戳穿他的身份,一切前功尽弃。这群孩子真是不走寻常路,总在迟钝的地方迟钝,在不该敏锐的地方很敏锐……
对讲机里有警员也快速提起一口气,“不好秦队,我们人手要暴露了。”
“你们今天弄了预制菜?”周眠洋道。
“……”这餐车滚轮不太行,服务生微微往前踉跄了两步,差点一头栽地上。好悬他撑住了,否则这一叠小山般的蒸笼屉就得落在地上了。落在地上不要紧,下边夹带的小纸条,他得传递给小江同学,不能给犯罪分子发现了。
隔壁桌传来老人开朗的哈哈大笑。
“……咱不是,客人放心,这些餐品都是后厨纯手工,现做现蒸的。”万幸的是没有暴露,服务生松了口气,他这些蒸笼是亲眼看着后厨警员现蒸的,这一切还是能保证的。
“小朋友。”老人笑出声,“这家封记茶楼可是本地老招牌,从上个世纪存活至今,不会做这种自砸招牌的事。他们若敢弄虚作假,可骗不过我的舌头。”
“……周眠洋,我们茶楼不会出现那种事!小心我告你诽谤啊!”封阳狠狠瞪了一眼周眠洋,又警告地盯了一眼服务态度等皆透着可疑的服务生。
服务生:“……”
他颤抖了一下,他从餐车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屉蒸笼,又取了几样餐品做掩护,这蒸笼被他做了一点手脚。他把东西放在玻璃桌上,手指轻轻一转,优雅地旋转了45°,随性又轻巧地转入江雪律面前。
服务生嘴角的笑容微微上扬,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小江同学取下这个竹编小蒸笼,一定会看到他们的纸条,奶黄包下粘着的小纸,为了不打草惊蛇,写了一个字“秦”,谁曾想——
“哇奶黄包和虾饺上来了,我先尝尝看。”周眠洋伸出手,玻璃圆桌倏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那蒸笼都不知道被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服务生。
别转了,别转了。
传递情报失败,服务生脸色很糟糕地推车离开了,他伸手扶上耳麦:“秦队,不行了,这群孩子他们真的没发现,取消行动吧。”
目前的情况比想象中糟糕,坐下了的桩子不容易走。即使小江同学发现了也没什么用,他们都坐下了,没有理由地贸贸然离开只会打草惊蛇。
监控大屏幕上,本来重点监控对象是一号桌,现在又多了一桌。一桌是隐藏在江州市下随便能淹死小鱼小虾的富商和杀手,目前已知有一支枪,另一桌是四个年轻人,他们都穿着同款校服,脸上是青春昂扬的笑容,欢声笑语接连不断,这般无忧无虑对峙的情况微妙又焦灼。
察觉到一点反常。
秦居烈对话道:“监听一下,他们在聊什么?”
他们还没放弃。
说实话,这四个年轻孩子要是出现在校园偶像剧里,换一个场合都要被人感叹一句“青春真美好”,出现在警匪片里则……
三分钟后,服务生假装收盘子,很做作地路过第二次,众人屏息瞬秒,很快对讲机里传来一道声音,“秦队,小江同学可能没发现,那群孩子在聊游戏……什么A区地图、西南方向95独狼,聊得挺热火朝天。”
“……”
有点耳熟但不多。
“这是什么?”秦居烈回头,询问年轻警员,年轻警员很顺畅就答出来了,一点也不磕巴:“秦队,这是一款市面上很火的射击游戏。”
秦居烈凝神沉思了半晌。
还是不确定,这到底是发现了没有。
泊车位的面包车上,a队:“a队说话,秦队,目标人物已经抵达,正在靠近,独身一人正左顾右盼,周围民众有三,不确定目标人物是否携带武器,请求下一步指示。”
第一百六十二章
茶楼里还是欢声笑语。络绎不绝的客人,袅袅白雾的蒸屉,满桌的茶水糕点,还有一只鹦鹉在金色笼里活蹦乱跳,很常见的城市一景。
如果这不是毒枭精心选择的交易之地。
监控视听屏幕上,江雪律似乎一点异样也没发觉,他用筷子拆开了一份蒸排骨,小心翼翼地夹起来尝到嘴里,睫毛轻颤,有教养的小孩尝起东西都赏心悦目。
屏幕上闻不到任何气味,可是江雪律在吃,那股清香似乎透过屏幕扑面而来。
稍微多看两眼,一种诡异的感觉从秦居烈心底漫出,有点难以形容,如果那孩子是犯罪嫌疑人,这屏幕他能看半天,令人忘却时间的流动……
问题是那孩子不是。
隔壁桌的老人,也眯起眼睛,夹着一块软糯酥脆的糕点,感受那绽放在口腔味蕾里的唇齿留香,表情陶醉又矜持,连连称赞:“小于再不来,这一桌就要被我们吃干净了。”
助理简单地动了几下筷子,手帕矜持擦拭:“于先生这一次未免太迟了。”
老人哈哈大笑:“他想晚一点好,给咱来一个下马威,太早了不满足,恐怕要狮子大开口。”
这种重要人物后登场的戏码,老资历都见识过,他上了年纪了倒是无所谓这种抢占风头的事情。
助理眼眸精光一闪,比了三根手指,意思是三个点,老人摇了摇头:“太少了,他不会同意的。”
三根手指变换手势,这一次是四。
老人脑袋轻摆,再度推翻,“小于闯荡江湖那么多年,四个点想把他拿下,是小看了他。”再这样下去可是五个点了,要知道每个点之间可是天差地别,助理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喉咙里挤出一阵阵阴沉如枭鸟的冷笑,“他是什么货色也敢报价五个点,沿海五城和江州市公安局铺天盖地通缉他,小心有命拿没命花。”
这一场交易地点是白天。
也远不止白天,他们明面上是清清白白的港城富商,到了夜晚他们乘坐客轮离开,拍拍屁股就能走人,于浩自己留在江州躲避风声。如果于浩识相点,选择一个不错的价格好聚好散,他们也能拉一把。
老人神情不动,淡淡道:“小于敢大开口,自然有他的底气,那国语都不会讲的二把手忠实于他。”
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四处游走,铤而走险贩卖药物、生意又遍布全球的毒枭,如果没有几分人格魅力,怎么能让人对他死心塌地。
那些前仆后继抓他的警察,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是对方胸口勋章上的一部分。
茶楼中的时针滴答作响,与餐桌上的欢声笑语不同,服务生假装收银忙活。
后台收音器录下了对话内容,以及唇语解读。
警员倒吸了一口凉气:“五个点,五百亿——”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于浩在金三角有势力,莫非……
“价格暂时没谈拢。”
交易常常这般错综复杂,到底是三四五个点至关重要,有时候能追溯小数点后数位。这场交易目前有两个阵营,从神色来看,梁老和他的养子很可能为了心理底线尽可能地压价,于浩很可能狮子大开口。
秦居烈深深地盯着两人的眼神,“去给线人打电话,打探情报内幕。”
抓捕是行动目标之一,可是搞清楚交易内容并捣毁这一场交易才是最终目的。
当然了,还有一件事值得他注意。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这群误入交易现场的高中生。最显眼的自然是某个人,少年看上去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甚至不构成这个复杂交易的一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群众,让人想要将他带离现场。
黑色轿车中,男人挺拔深邃的眉宇如山峦,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控制情绪,神色面无表情中略带一丝烦躁。
现场四个高中生,三个浑然不觉危险,还笑得十分开心,所有人的心下意识悄然悬起。很快江雪律也慢慢地笑了。
齐翎一直在观察,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报告秦队,小江同学在笑!”
小江同学笑了——?
几个人头凑了过来,主要是辨认真假,江雪律什么性格大家都知道,儿时丧父,少年丧母,早早经历家庭变故,为人早熟习惯了情绪内敛。
这种情况属实很异常。
秦居烈闻言,剑眉下一双蕴藏着锐利的黑眸也瞬间抬起,片刻后,眼睛微微眯起。齐翎这小子居然没有瞎报,监控屏幕里,江雪律确实在笑。
长得漂亮俊俏的男孩子,浅笑时模样动人,眼神明亮清澈,脸颊边闪现一点点笑靥,放大在屏幕之上,如同冰雪消融一般,秦居烈紧皱的眉心也稍稍舒展,他勉强压下烦躁去看犯罪分子。
他刚转移目光,下一秒他犀利的视线又被迫回来了。因为蒋飞那小子一惊一乍,差点弹跳起来,“老秦你快来看啊,小江跟人牵手了,他跟左边那个小伙子在拉手。”
“哪里哪里?”、“蒋哥你说,谁跟谁牵手了???”、“不可能我不信!”
一群穿了防弹衣的刑警连忙凑过来,齐翎早早做好了开枪的准备,一听这话连忙给自己戴上多倍镜开始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嘶,真牵了——”
“这……这是早恋啊。”蒋飞一锤定音下了定义,音量微微拔高,跟吃了一口大瓜似的刺激,“还是年轻人厉害。”
“蒋飞。”一声呼唤,仿佛来自极寒之地。
“嗯?”蒋飞转过头,发现老秦眼神不对劲,黑沉沉的眼睛不善地盯着他,“给我盯着于浩,少看那些有的没的。”
人家小孩子牵不牵手,跟他们这群打光棍几百年的单身汉有什么关系。
蒋飞讪讪,不知道老友发什么火,把掉落裤腿上的烟重新塞回嘴里,“这不太罕见了?我就随意看看。”
重新戴上耳麦,调整警频收音。
于浩在哪呢,他得找一找,靠之,这孙子还堵在泊车位上。
刑警队光棍率惊人,没别的原因,高中时期抓得严没机会,读了警校后校内男女比例悬殊,校规更是明文禁止谈恋爱,等一毕业以为能喘口气分配单位更好了,谁知道忙得脚不沾地,天天都是案子案子。偶尔遇到一个女的,不是犯罪嫌疑人,就是嫌疑人家属。这恋爱都没工夫谈一下,转眼迈入相亲找对象,看对眼开始瞎凑合的阶段。
这种落差许多警察必须得经历一波。
导致他们看到年轻孩子谈恋爱,跟打了一波兴奋的鸡血没什么两样,顺嘴就想八卦两句。
蒋飞自己不看了。
秦居烈却抬起头,直直望向屏幕,一双漆黑的瞳孔幽深如潭,照不进任何阳光,他的目光自然落在江雪律那手指微曲、白皙的掌心里。
监控屏幕里,两位少年人的手确实拉在一起了。没有太明目张胆,只是小小地拉了一下。
理智告诉他,这似乎透露着什么,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不对劲。
偏偏这一幕始终挥之不去,秦居烈皱起乌黑修长的眉,似乎遇到了什么费解的谜题。
秦队长常年穿衣,扣子一丝不苟系好,系到最上层,堪称男德典范,这一刻他感到车内空气逼仄流通不畅,下意识解开了两个扣子。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心中对人民群众的安危担心更加占据上风。
再一次抬头,秦队长刻意忽略了别人,目光落在与江雪律拉手的男生身上,这个男生身份打探出来了,是封记的少东家,家住浣花区。从高出座位一截的肩膀看,对方看上去个子挺高,模样也俊朗。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不羁的痞气,校服短袖下的臂膀修长健壮。当然了,最显眼的还是两个半大少年微微触碰在一起的手。
俩小伙子自以为隐蔽,在餐桌下偷偷牵小手,殊不知恰好被监控捕捉了个正着。
秦居烈冷冷瞥了那交叠的手掌心一眼,说不出什么心情,克制了好一会儿,他选择切换镜头,两个孩子牵手的画面太过没有危机感,除了让他生气,还有什么好看的,到底还是老头、杀手和毒枭好看。
“a队回话,听指令。”
—
封阳和江雪律的视线撞上,他看到学霸忽地扭头冲着他笑了一下,眼底闪过笑意。
少年长得好,笑起来自然好看,更别提学霸天生不爱笑,这久违的笑容自然惊心动魄,颇有几分震撼人心的效果。
封阳愣住了。
心跳得贼快,尤其是这小碎花桌布下学霸忽地拉住了他的手,这一刻他连大学毕业去马尔代夫都想好了。结果没想到,江雪律扯过他的手,无声地写下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最后写了一个字,让他浑身僵住——“枪”。
“……”封阳。
“老、人、有、枪。”
封阳浑身僵硬,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自制力,直直忽略手掌心里羽毛般的动静,又强行压抑自己内心火山般的沸腾震惊,没有回头看。
因为学霸扯了他的手,又写了一句话:“不要回头。”
这份拉拉扯扯,落在旁人眼里是另一种意味,周眠洋鼻子哼气,他心情非常不愉快,他看向封阳的眼神敌意之大,简直想将人挫骨扬灰。他抬起板凳,说“让一让”,强行插入两人之间。
封阳:“……”
不是,这周眠洋有病吧,都什么时候了,怎么醋劲那么大啊?
周眠洋还没说话,下一秒他的手也被拉住了,原原本本写下一句话,戴眼镜的卷毛少年脸色都僵白了。接下来全程都很安静。
第一百六十三章
高中生之间也有特殊的加密黑话。
他们开始聊游戏,某款射击游戏中,游戏里有一个方向标尺,东南西北,一爆点就是说敌人方向和装备,其中三要素——方向(角度)、距离、武器。每一次报点,只要将这三个最重要的信息表达了,那大致的情况就清楚了。
江雪律报了几句话。
翻译一下:
左边老人和男人手里有枪,还有一个人来自西南方向,是一头独狼。
三个人都有枪。
A区地图则是游戏里一片血红色艳丽的花草,可以提炼出许多化学品,是犯罪者的老巢,谁占领了这里进行焚烧,这支队伍就胜利。换言之,三名中还有毒枭。
“……”
四人对视少顷,周眠洋脸色都僵硬了,完全不敢说话,沈明谦还沉浸在偌大的震撼中,他在学校撞见江雪律在打电话报警,江雪律直接报出了逃犯的位置,精准到具体的门牌号,他当时已经震撼过一次,这一次带给他的惊涛骇浪依然不小。
他不知道江雪律看到了什么。
砰砰砰——
子弹破空而来,击穿在杯盏、吊灯和白墙之上,迸溅出金属火花。吊灯完全失去了支撑力从头顶直直坠落,将人埋在地上。
地上流淌着鲜血,整个世界只有哀嚎声,这也不是人间炼狱,只是为什么防弹背心下会有血迹渗透,又是谁的护目镜碎裂了一地。
“砰砰!”
一道魔鬼冰冷般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还有熟练地换弹匣的动作,“梁老你们先走,晚上036,过期不候。”老人哼了一口气,从桌椅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满地的便衣,这都是你招惹来的,我们走。”
“砰砰砰!”
警笛声和救护车远远传来,响彻天际声震长空,医护人员到来时没有人敢乱动,不知道是谁的血液浸透了整张桌子,血液越来越稠密,医护人员手指捂上伤者颈动脉,半晌后抬起鲜血淋漓的掌心,绝望地叹息一声:“没有呼吸了。”
三天后电视台播报了烈士阵亡名单……
所有看电视的人,迟几天知道了,哦昨天我市多名警察与毒贩擦枪走火中不幸殒命。这只是城市波澜壮阔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景,知道也就知道了,过几个小时就翻篇了。
现在一切还没发生。
沈明谦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少年比雪花还白的脸,乌黑的鬓发渗透着冷汗,一双眼珠子十分冷静有神,幽黑的目光仿佛透着人物注视到了未来。
但是拿游戏举例子,沈明谦简单明了,他开始悄声问怎么办。
他们能做什么?
当然是带着情报走。
坐都坐下了,贸贸然惊走只会引起风声鹤唳。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三名少年猛喝水,陆陆续续离开了桌椅,借故去上厕所,服务生扶上耳麦:“秦队,那个叫封阳的高中生一出来,脸色慌张找我要了一张纸,写了一串东西。”
“p036”、“渡轮”……
这个少年的字是真的丑。
谁也不知道,长得挺俊一小伙,怎么会有这么天怒人怨的一手丑字。如果这不是情报,蒋飞看一眼都嫌伤眼睛。
可他复述的原话如出一辙。
仿佛跳脱出这张纸,少年的灵魂跃然纸上。
“秦警官,我看到了一处港口停泊一艘远洋渡轮,在一处空旷黑暗的工厂里,堆满了无数装帧严密的画像,它们在拍卖所六大专场上拍出高价。各大藏家曾经鼎力支持,其中一幅036画,工人将它装箱送上了渡轮,驶向了远处的黑暗……”
那幅画了什么,是国境之外,西南处广袤的地域山川,山坡之上,到处都是
笑容婉约的采茶女。采茶女手臂挽着篮子,正轻轻挑选鲜绿的芽梗,她们身姿窈窕,灵动秀美。
人物之鲜活,似乎下一秒就能引吭高歌,茶女眼神也直勾勾望着画前人,透露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蛊惑力。难怪能拍出高价。
这幅画无疑是美丽的。当然了,大家也不明白,这并非行家的大作,又是现代工艺的技术品,为什么能拍下如此价格。
这幅画落入老人手里。
老人嗤笑一声,他举起了一把小刀,如同暴殄天物一般,慢慢刮掉了其中的涂层。
绿色的茶陵慢慢暴露出了真面目,阳光所到之处,一片艳红色罂粟地和温室大棚。采茶女也换了面容,白皙柔美的五官渐渐褪去,变成了瘦骨嶙峋、皮肤蜡黄的东南亚男性,他们浑身伤痕,深凹的眼眶如同游离在草原里的狼群,臂膀处不是精致的茶篮,而是一柄柄凶猛的军火。
老人哈哈大笑:“小于真大方啊,这个地方说送就送。”
这个地方是一片沃土,五个点换来一支当地武装力量和漫山遍野的地盘,这笔买卖还真划算……
这是无法掩藏的地方之上,烈日照耀下的罪恶,只是跟随这笔交易,换了一个主人。
五个点满足了大毒枭的口腹之欲,也满足了他的需求。这个世界大舞台,有权有势者耀武扬威,各大势力和枭雄,谁都想分一杯羹。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这才惊觉。原来他们不用暗示,江雪律早从落座的第一秒就发现了一切。他无意间扫视一切,是用眼睛在记录,他的沉默木讷,是不想引起怀疑。
下一刻周眠洋出来了,他脚步跌跌撞撞,脸色煞白地张望两下,一开口就是:“警察叔叔,阿律说,三个人有枪,但不仅仅是三支枪。”枪的子弹是有数的,隐藏在黑暗中的第四把没有。
“阿律的原话是,不要小看老人。”
坐在茶楼里的老人,他身形枯瘦,面容和蔼可亲,仔细看他的脸庞,面皮风干如核桃皮,风衣下的手背犹如老树皮,他使枪时,却无比的精准。一把小巧的小手枪,正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靴沿之下。
听到这里,秦居烈浓眉皱起,低叹一声,“取消行动。”
他声音波澜不惊,秦支队长指挥过太多行动,因为意外或者变故取消的行动也曾有过,他心里有数,在没有完全的把握时他会尽量选择保守。他目光落在大屏幕上的少年身上。
对讲机里电流声滋啦作响,不影响命令的传递:“以民众安全为重,行动退居二位。”
a队、b队、c队:“收到。”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群便衣结束任务。无形之中开启了蝴蝶效应,当他们放弃这场行动时,纷争和流血就不会再发生。
偏偏又是一刻钟,沈明谦走出来了,人群迅速包围了他,只见他焦急忙慌地说,“哪位是秦警官,江同学让我们告诉你,快驱散所有便衣——”
那个毒枭他不简单——
所有人心里一惊,迅速展开行动。
在这时,于浩过来了。
作为华国常年通缉的贩毒犯罪集团重要头目,他人有三十多岁,长得挺爽朗,常年生活定居在阳光普照的地区,赋予了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精瘦的腱子肉,有几分野性,一口大白牙毫无遮掩。
监控摄像头里,他甩了甩头,这可是华夏警方悬赏通缉三十万的一颗脑袋。
便衣已经散了,一个人还没走,江雪律以为历史已经改变了,他神色悠然,慢慢地起身,淡淡定定地拿起自己的书包,不出意外的话,他也将顺利离开现场。只是下一秒意外发生了,一把枪抵在他的后脑勺上。
“……嗨,小朋友。”
男人含着笑唤道,眼睛里摇曳着鬼火一般的杀戮。
“你好像是一名警察,我的直觉从不骗人。”这里似乎也安静得诡异了。
好几个瞬息之间,江雪律呼吸几乎停滞了。
春日还有几分清寒料峭,属于白天穿短袖,转过四五点时要开始降温披外套的程度,江雪律书包里有外套,他没来得及披上。于是所有人都能清晰看见少年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梁老吓了一跳,一看于浩挟持的人质是个孩子,还是他曾经夸奖过的高中生,下意识维护呵斥道:“小于你做什么!快点收起来!”怎么会有人蠢到大庭广众之下,拔枪出来,他都忍不住怀疑,这个于浩一开始是否有合作的诚意。这么蠢的人,怎么会在当地拥有一支武装力量?
于浩笑了笑:“别急啊梁老,这个孩子坐你旁边多久了,你难道什么也没发现?”
梁老这才注意到,二楼茶室走了一大部分人,邻桌的四个孩子走了三个,他渐渐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眼皮不祥地一跳:“你说他是——”
“梁老,你也许不知道,我的直觉救过我很多次。”男人语气异常温柔,又如毒蛇一般黏腻,带着冰冷的笑意,他的枪顶了顶少年细瘦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感觉非常喜欢,又感觉该除掉他——”
“好像除掉他,是给全世界的罪犯做贡献了——”
这一切纯属本能,后来于浩才知道,他的直觉真特么准。
如果干掉眼前这个小孩,蝴蝶不会扇动翅膀,世界犯罪史上不会再刮起一阵又一阵猛烈的飓风,偏偏他——没干掉——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显而易见,江雪律被挟持了。
梁老目瞪口呆,他奇怪地瞪着这一幕,于浩一上二楼,什么都没干,好整以暇扫视一圈后眼睛忽地凝起,一出手就枪指一名孩子,这种事往外说出去都荒唐。老人打量着被于浩挟持的人质,一个头发乌黑看上去几分漂亮的高中学生。
对方稍微抬起头,露出未成年的面孔和一双幽黑的眼睛,肩膀在颤抖,呼吸微弱无声。怎么看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小于,你今天是磕嗨了吗?”梁老忍不住就拍桌质问,他失声。
怎么会做这么不专业的事情。
蠢货啊!简直是蠢货!
梁老不禁想,毒枭一旦脑子进水,对方不再是枭雄了。下一秒注意到江雪律不仅没叫,又能在枪指之下保持这份冷静和勇气,他觉得于浩的眼光还挺不错。
周遭如墓地般死寂,谁也不明白短短几个瞬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听到了,枪口咔哒上膛的声音。
梁老十分恼怒,毕竟谁也没想到,还没开始交易,交易对象居然掏枪自爆了,这是什么愚蠢行径。
于浩面对指责,一点也不生气。
他笑了笑,眼尾向下微弯,枪无声无息地再度往前顶,将少年白色校服顶出皱褶,他戏谑道:“梁老您别急,我的直觉曾救过我百八十回,这孩子不太寻常,相当古怪。”
他能嗅到一切与警察有关的事物,这个少年身上略深又浅。很奇怪的感觉,一种犯罪者的直觉牵扯着他。
这个高中生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
于浩一低头,发现自己挟持的人质,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他忍不住就扑哧一笑,扯开嘴角: “小朋友别装了。”
“你不知道,我一上来就看到你了。”
于浩在笑,作为一名大毒枭,他一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笑时“危险”的标签常常能从他身上摘掉,一旦不笑时,令人望而生畏,扑面而来一种肃杀凌厉。
“荒唐!”梁老道,这种事完全不能理解,交易不好好交易,一上来就大开杀戒,随便乱来抓了一个路人,还说什么直觉告诉他,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感觉该除掉他——
这不就是“此子必成大器,断不可留”的现实版,简直荒谬至极。
于浩哪里来的依据,梁老怒不可遏,他气得身体颤抖,好悬义子扶住了他,下一秒他发现,于浩也许是对的。因为这个孩子被挟持后。
二楼茶室无数座椅板凳骤然惊起,瓷杯破碎,同样是枪上膛的声音,原本安静吃茶的“顾客”全部站了起来,如山一般巍峨,气势如狼似虎,不远处警笛声在风中炸开,梁老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如三观重塑了一般刷新世界,发现于浩的所谓怀疑是有迹可循。
难怪于浩一出手就是挟持人质。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警察包围了还不自知——
那些警察也很紧张,步步逼近,他们一边看江雪律脑门的枪,一边狠狠瞪着匪徒,“于浩,你贩毒罪大恶极,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不要伤害普通民众。”
“于浩!这是公安局跟你的事,你做什么都行,不要牵扯无辜民众。”
更甚者直接破口大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你也忍心拿枪指着,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张口闭口就是无辜民众。
言语中小心翼翼恨不得跟于浩鱼死网破的态度,让老人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他和义子再度去看那名高中生,这一刻果然发现了不寻常的迹象。
这个孩子……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大喊大叫。梁老呼吸急促起来,说明他确实看走眼了。
江雪律被挟持了,他似乎也没想到,脸色看上去白中透着几分青气,你要说他害怕,他除了一开始震惊错愕了两下后,接下来被枪指着的几分钟内,他十分安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临危不惧。作为人质他十分乖顺,不惹怒气焰嚣张的匪徒,也不给人添麻烦。
你要说他不害怕,枪口抵着的肩膀和蝴蝶骨,暴露在白色校服上的脖颈,爬满了鸡皮战栗。
“梁老,你看看。”于浩好笑道,“你十多岁时有没有这样的风采?”
江雪律往后看了一眼,发现毒枭持枪的手上有一处纹身,是一只精瘦的黑蝎子,从手腕处延伸到手指,紫色蝎子长尾巴延伸到扣动扳机的手。
不出意外,如果扳机扣响了,古铜色皮肤上这蝎子尾巴会动。
有几分骇人又择人而噬的狠辣。
江雪律像是被烫伤一般低下了头。
“怎么了,这时候终于怕了。”
到底是小朋友呢。
于浩这一刻有点同情了,他却不知道江雪律看到了什么,这个少年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迷彩卡车,在国境之外的崇山峻岭中,手持冲锋枪的男人突突突地射击,他看到了无数鲜血混着黄土而下,工厂仓库白炽灯下粉尘扑面,一代代装箱运输,驶过热带雨林,毒品交易记录如流水一般飞向世界各地。
特大毒枭是什么样子,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许难以想象,这一刻却浮现在江雪律眼前。
于浩以为少年畏惧了他。
殊不知少年看到太多罪证,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你是怎么发现的?”梁老禁不住好奇,他也是一路风风雨雨过来,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孩子与众不同。
于浩笑了笑:“梁老,我跟您不一样……我从不小看孩子。我膝下那群孩子,从十二岁起就很会做事,能为我排忧解难了。”
伴随着这句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象,唯独江雪律看到了一个场景——一个六岁和七岁的孩子正坐在土床上,他们瘦骨嶙峋,皮肤蜡黄幽黑,脸上浮现淳朴的微笑。下一秒一群武装分子冲进了砖瓦房,开枪杀掉了孩子的父母,两个孩子躲在水缸里苟延残喘。
很快火拼结束。
毒贩进了屋,“还有两个孩子。”
“噢可怜的孩子,以后就没有家了吧,这个地盘以后归于先生所有了,你们没有父亲,以后于先生就是你们的父亲。”这个地区确实换了旗帜,本来绿色彩旗变成了红绿色,上面重新印了标志。
“干一天活,一顿饭,知道没有?”
“你们现在无家可归了,于先生给你们一个家,你们的心要常怀感恩,要像感激天主一样感激他。多多祈祷,于先生是大善人……”
“开始学枪吧,十二岁就可以杀人了。”一开始递刀,让他们去刮作物流淌下的汁液和皮肉,很快刀换成了枪,沉甸甸的重量镶嵌在儿童细胳膊细腿上。
“全世界需要我们,那些全球民众的快乐欢愉来源于我们亲手种植的原材料。”
通过一次次的忠诚度和服从性训练,田野间流荡的野狼很快变成了最忠诚的家犬。于浩还不知道,自己只是简单提及一句,自己那野心勃勃、血腥积累的发家史都要被挖掘干净。被他掌控在手掌之下任人宰割的高中生,如海绵般吸收着他的一切——
雇用童工你还有理,这么说你还挺骄傲?
梁老无话可说,他瞥了一眼江雪律,“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别杀他,带走就好。”
—
天色渐渐暗沉,阴云重重叠叠,慢慢覆盖整座城市,风雨欲来之势更是如同蜘蛛网,低气压盘旋在整座茶楼。
这意料之外的情况,让气氛顿时僵了起来。
“于浩你听到没有!放开人质!”蒋飞拿着对讲机喊话,气得脸都青了。那只持枪的手微微发抖,没有人敢冒险。
谁都知道,稍有不慎,一个擦枪走火。
小江同学就会血溅当场。
另一边三名高中生已经被警员护起来了,他们坐在面包车上,实时观察大屏幕,发现江雪律被毒枭绑架时,他们脑子“嗡”地一声充斥空白,一根弦差点崩断了,封阳咬牙切齿差点冲出去。听到梁老头说,“不要杀人”时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情。
周眠洋快哭了,“这老头人还怪好的嘞。”
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好朋友死了,他会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心情。这一瞬有种模模糊糊的东西闪过他的脑海——
沈明谦摇头,艰难地啃咬着指甲和下嘴皮,这是焦虑的体现:“没那么简单。”
早从江雪律说这个老头的义子是一名职业杀手,老头靴子里有枪时,他就剥开少年人的角度,重新审视一切——一个膝盖藏枪的老头,他会是什么性格,他怎么可能心慈手软。
面对犯罪分子,不能以貌取人。
“……也对。”周眠洋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充满恐惧地看了他一眼。
梁老当然不想杀人。
他对江雪律没有任何怜悯同情,他只忌惮一处——他这个程度最多算贩毒未遂,如果江雪律死了,杀人罪加一等。
他才不傻。
杀人这种事完全可以私下来,晾在太阳底下简直是再愚蠢不过。他已经被于浩拖下水了,必须给自己再留一条后路。
于浩显然也清楚,他微微一笑,隔空喊话:“我知道,你们警察先埋伏我的,我只是防一手。我不会杀这个孩子,毕竟我可不想被你们华夏警方追杀到天涯海角,但这个孩子得跟我走。”
跟你走!?你想干什么!?
蒋飞绷不住了,差点就想开枪。
“我们来谈一个条件,你们退后,我要一辆直升机和四件降落伞、救生衣。立刻,马上。”
这是谈判了。
于浩知道自己进了包围圈,现在想突围,仗着人质在手有恃无恐。真是一条无比狡猾的鲨鱼。
警方眉头一跳,“这我们不能做主。”
如果让毒枭乘坐直升飞机,在江州市地盘跑了,他们难辞其咎。
“哦?你们不能做主,看来这个小朋友活不过今天。”毒枭低声道,短短几个空隙,咔哒一声,枪再度上膛,威胁之意昭然若揭:这小孩就是我手里的人质。
你们不配合,我只能送他下地狱了。
大家心里咯噔一声,在一起行动前,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更别提这个人民群众还是小江同学。
“我们立刻申请!”
“这不就对了。”于浩咧嘴笑,喉咙处挤出一阵阵魔鬼般的笑声,“降落伞可不要偷工减料哦,我可不能保证,哪一件是穿在小朋友身上。万米高空不一定摔死人,可偷工减料会。”
于浩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在开玩笑,偏又几分冰冷的凶狠。
众人脸色难看得如同泼了漆,开始拨打电话。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不出意外电话那头果然炸了,“你说什么——?小江同学成为人质?你们怎么搞的,你说取消行动还被发现了,这么邪门的事情——”
确实很邪门。
于浩一眼就看穿了便衣,也感觉到了小江同学的不对劲,这种邪乎的体质怎么说都匪夷所思。
不出十分钟,螺旋桨的声音响起,一辆直升飞机抵达茶楼天台上方,低压旋涡隐隐搅动周围的空气,风声卷起利刃,软梯当空落下。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远远地听到一个孩子惊呼,“妈妈看,直升飞机!”
“什么仗势,来了一辆军用直升飞机。”
周遭人声沸腾,唯有这个地方沉默降临。
在等待直升飞机之前,三人无视了警察还进行了简单对话。他们若无其事地用英文交谈:“……five points on this deal……”
这也太多了吧!?
梁老恼羞成怒,一边是虎视眈眈的警察,一边是他想要的东西,他骑虎难下:“行。”否则哪里五个点,四五个点他能扯上天荒地老。
“成交!合作愉快。”毒枭叼着烟,如同鲨鱼食肉般拊掌而笑,手里的箱子甩过去,男人立刻伏地打开。
远远聚拢的警察这时候才知道,那巷子里不是钞票,毒品,而是一封文件,白纸上写满了异邦文字,像极了扭曲的蝌蚪文。
在场没有翻译,起码公安部要把文件层层上传,逐字逐句分析才能破解。
梁老反应迅速地接过文件,眼神贪婪如获至宝,他为什么带助理,他的助理兼养子郑辉不仅会杀人还会翻译,郑辉反复看了两下,“义父,没有写明具体地点。”
“地方在哪里?”梁老十分在意。
“p36,你自己找吧……”于浩意味深长地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反派之间也有特殊的加密通话。
p是portrait。
“小于啊你真是谨慎,还要我自己找。”梁老笑了笑,白纸黑字只写了转赠交易合同,却没写到底赠予了什么,是犯罪者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警方如果抓到了,也有狡辩的借口。
他又看了一眼在听他们讲话的江雪律。
笃定这孩子应该听不懂。
不是他瞧不起十七岁的孩子,十七岁差不多懂事了,可对方未必能了解这黑暗世界里鬼蜮莫测的一切。正常人的观念里,一个孩子顶什么事呢。
老人、杀手和毒枭,这一刻完全没有在乎人质。
他们不认为人质听得懂,他们在讨论什么。
“直升飞机来了。”老人家惜命,第一时间上去了,他把靴子里的枪拿在手里。
“那这个小朋友我就带走了。”
是带到海上处决,还是作为俘虏带去地盘上,谁也不知道。
直升飞机落下了。
“走吧小朋友,害怕吗?”作为一个无意间被卷入警匪斗争中的群众,一定非常害怕吧。于浩笑着问,没有得到回答,他情不自禁地低头望去,发现这个少年居然呼吸丝毫不乱,眼眸深处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涟漪,仿佛淡定得很。
他一直在看一个地方。
对方在看什么呢?
于浩心里想。
他不相信江雪律有面上的表现,于浩嘴角噙着不信邪的笑,一手握枪,一手去试探江雪律的脉搏,发现邪门了,这个小孩心性挺强,不仅被绑以后不哭不闹一声不吭,居然真的一点都不怕。
对方身体是有点凉,这种凉意是气温附加在身上的,透过衣服直入肌理,剩下的连心跳加速都不带超标的。
嘿这心理素质够强。
对方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空,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于浩欣赏这份气性。
“小孩我不杀你,以后跟我去东南亚卖货。”这只是他无数次逃跑中的其中一次,不出意外的话依然能成功。
他话音未落,下一秒,于浩发现这个孩子突然偏了一下头,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不对劲。
潜意识一根敏感的神经在跳动,也在告诉于浩这其中有诈,他刚想躲,下一秒,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肩膀。
“啊——”
他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多疑是一个枭雄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毛病。
他不躲也许无事发生,偏偏他躲了。他躲了之后,发现少年嘴角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狡猾笑容,这一刻于浩清楚了。
这个人质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乖顺——
对方为什么不害怕,他有恃无恐,这孩子也在有恃无恐,他也许看到了什么。
远处天台之上,秦居烈戴着倍镜,衬衫已经解开两粒扣子,倍镜之后的视线冷至冰点,能窥出几分深藏在眸底下的怒火。“让蒋飞继续谈判,尽可能拖延时间。”
“是!”周围的狙击手应声作答。
“开不开枪?”
要等上级的指令,张局是倾向于不开,小江同学对华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生命又极为脆弱,不能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张局选择了保守,不开枪。
“张局已经在调派武警了,喊我们不要擅自行动。”一路飞飚的警车正往燕岭行驶。
武警能救回来吗?不一定。
但好歹一路严密监视于浩的动向,抓紧一切机会拯救人质。
即使江雪律被带去了东南亚,他们也会努力将人捞回来。不过目前这个猜测站不住脚,内部也争议不休,谁会相信毒枭的鬼话,对方说不撕票一定就不撕票?
“随机应变。”
也许是秦支队正占据高位,自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众人也习惯了。秦队本就是一座冰山,每次遇到犯罪分子,对方皆锋芒毕露,如一把锐利的剑,只是这把剑这一次更生气罢了。
当然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人不被气炸。
同声传递。
张局听到警员说,“要带去东南亚卖货”时,想象着那孩子被境外烈日艳阳晒得黢黑,手里抓着一包包白色粉末到处推销……事情还没有发生,所有人都被这想象给差点吓昏过去,张局也是如此,他呼吸有一瞬都停滞了三秒,随后他怒发冲冠,激动地连连拍桌,开始踱步:“于浩好大的胆子!他想干什么!”
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他能理解,在这个犯罪率与日俱增的世界里,眼前这个孩子对华夏未来的重要性吗?这可是上层精心培养的下一代犯罪克星,等着对方毕业,全世界仅有一人能洞知犯罪,被对方掳出国境也就算了,花所有力气也要救回来,可如果真的在这个过程中,人被对方教唆着去帮毒枭卖货,甚至感染上毒瘾……
张局颤抖了两下,摸上自己的帽子。
犯罪克星没了,他这个职位也难保了。
“不行!必须阻止!”
“传令给你们秦队,让他看准时机开枪。当然了,行动的最高指令是一定要保护人质的安全!”
在于浩挑衅之后,现在最大的争议点不再围绕着“开不开枪”,变成了“什么时候开枪”,要知道,于浩手里掌控人质。
不能打碎玉瓶,也不能误伤人质,没有人敢开枪,这最好的时机又是什么时机暂时还不清楚。秦居烈是一名完美主义者,跟于浩这随随便便口嗨就引发警局内部震荡不休的性格截然不同,秦支队脑子极为理智清醒,哪怕枪握在手里,手指几乎要扣动……可人质有一点点擦破或者受伤的可能性,他不会轻举妄动。
警局内部还在激烈商讨,这一幕江雪律不知道,他只看到了狙击手的样子。在冰冷的墙壁上,秦居烈静静立在昏暗的平台上,浓眉如剑般修长锋利,眸若点漆,眼神如淬了冰,半边正脸戴着眼镜,笼罩在立体鲜明的阴影中,手里赫然举着枪,枪口正对准了他的旁边。
正是看到了这一幕。
江雪律瞬间抬起了头。
注意到这个动作,秦居烈顿住了。
他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闪动,他一开始以为是错觉,微微动了一边身体,下一秒江雪律目光随着他的姿势也微微偏移脑袋,哪怕仅仅是百分之一的偏离度,头发被风吹的弧度一点也没变,也够了。足以说明一切——江雪律知道秦居烈在哪里。
更甚者,少年那一瞬不眨的目光,他似乎能察觉旁人的心急如焚。
远处直升飞机螺旋桨卷起风浪,随意误入的鸟雀都能搅碎,而这一边两人静静凝视,谋求一种默契。
镜头如果能拉近,会发现秦居烈那冰河般的眼神微微凝滞,脸色雕塑般的凝固,反而是那小了他十二岁的孩子,隔着遥远的距离,一脸期待,似乎在问你怎么还不开枪救我啊?
为什么……
那孩子难道不怕他手抖,稍有不慎,误伤了他。
秦居烈就这么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天台,眼底闪烁着一点细碎微光,他手指轻轻按压扳机,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或许他深思熟虑过了。
毒枭在掐脖子,少年率先恭顺地低下了头,如同一只待宰羔羊,即将要迎接异国他乡的命运。他在期待他开枪。
可大家心有顾虑。
张局的声音远远传来,“现在不是开枪的时机,全体听令,不准开枪!”
狙击镜中人影在动,时而是毒枭的脑袋,时而是少年乌黑的头发,于浩那只古铜色的大掌牢牢桎梏着人质,总令人感觉十分碍眼。指针在滴答倒计时,秦居烈眉眼低垂,沉稳俊朗。
于浩准备登机了,他防了一手,嘴角略微勾着笑容,似乎在向华夏警方打声临别招呼,将不少人气了个够呛。在这个时候江雪律抬头。
最后一次抬眼。
秦居烈知道了。
许多机会转瞬即至。
他慢慢眯起了眼睛,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他开枪了。
一枚子弹呼啸而至,直直擦过少年的头发,嵌入毒枭的臂膀,只听一声哀嚎,血色爆炸在天。这一刻所有人呼吸都吓停了,全世界都在怦怦直跳,心悬在喉口,怎么会这样,老张刚说别开枪,秦队下一秒就开枪了。
众人目瞪口呆,警用频道里,只能听到一句冷淡的声音。
“还愣着做什么?准备营救人质。”
所有人立刻条件反射动了起来,如狼似虎地冲了过去。于浩中弹了,产生了一点连锁反应。坐在飞机上的梁老吓坏了,他疯了一般想要伸出手抓住高中生,他手里的枪也是,几乎对准了人质。
注意到这一幕。
他刚迈出两步,男人攥紧了手,手背青筋暴起,只听一声“砰”的枪响,伴随了惨叫。喉咙的疼嚎,牵动了空气中的振动,还有神经的麻痹。
头花发白的老人整个人如沙袋一般从直升飞机的侧面跌落,又从软梯上滚下去,一声沉重的响声,摔在了水泥天台上。
“义父!!!”郑辉神色癫狂,他下意识伸手去捞老人倾倒的身体。
又是“砰!砰!”两声先后响起,一弹擦在直升飞机外壳,一弹精准命中,杀手的枪被击飞,大量红色的液体迸溅出来,身体猝然倒地,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间。
天空绽放出一朵朵血色玫瑰。
所有飓风中心的源头自然是人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小江同学!”
“砰!”
浓郁的血雾喷射在天空,溅了最近距离的江雪律一身。说实话发展太快了,江雪律只听到耳膜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随后感觉到掐着自己肩颈的力道缓缓松开,是毒枭无法控制的事情。
于浩想放开人质吗?
未必。
可他不得不放开。
中弹那一瞬间鲜血如注,剧痛蔓延至周身。江雪律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近距离,腥臭滚烫的液体黏稠,温热的血滴不可避免地落在他身上,顺着尖尖的下巴滑落下去。
他人还杵在原地,脑子有一瞬空白,似乎没回过神,耳边还犹有子弹射穿手臂造成的耳鸣声震耳欲聋。所有警察瞬间冲了过来,形成一堵人墙。
“小江同学!你没事吧!”
“快快快拿毛巾止血!”江雪律感觉脑袋被人包住,下一秒他似乎被人从头顶罩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防弹衣,又落入一个男人熟悉的臂膀里。
“人质受到了精神刺激,不确定有没有伤口。”这一声沉稳有力。
我没有。
江雪律在心里悄声道,我只是有点没反应过来,可所有人一听这话如临大敌,几乎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可能这时候他脆弱一点是应该的?
江雪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空白着脑子,鲜血滴下凝在睫毛。他顶着满脸的血,微眨着睫毛,很顺势地抱住了他身边这腰,将脸埋了过去,浑身冰凉的他,在攀附一切结实的、灼热的身躯。
所有人看到这一幕,心里浮现了一个想法——完蛋了,孩子是真受刺激了。他这个举动,换来更深的拥抱。
秦居烈他也这样想,他手臂颤抖,他把衣服给脱了,罩了上去。想用体温呼唤受刺激的人回到人间。
“毛巾。”
一条温热的湿毛巾瞬间递了过来,秦居烈把少年那张血汪汪的人脸擦出精致五官。
江雪律任由对方擦拭,忽然感觉对方倾了倾身,捏了捏他的手臂,他一抬头是秦居烈。两人本就拥抱,距离因为这个举动再度骤然拉近,短到江雪律几乎能感受到年长者温热的呼吸,对方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子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江雪律情不自禁就很乖顺。
上下轻轻摸索了一下,没发现出血点,秦居烈的声音才冷冷道:“叫救护车,人质平安无事。”
下一秒手掌落在血色脑袋上。
男人眉头微蹙,逆着光看不清什么表情,唯独低沉的声音隔着对讲机传来,比往常肃杀许多,隐约透着一丝担忧。大家也都清楚,伤口只是最简单的,最严重的恐怕是内在创伤。
“你……你们……”
于浩是真的没想到,江州市刑警队真的敢开枪。
要知道,他的命只是一条命。
可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脑子,他的情报,他的王国,他那漫山遍野的罂粟地、他那几百人的武装队伍……
鸦雀无声中。
一群警察十分冷漠,有志一同地望了眼穿校服的孩子,又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于浩,“叫救护车赶紧过来。”
……
还好,知道给他叫一辆救护车。大毒枭欣慰地笑了,下一秒救护车风驰电掣赶来,却冲向了满头是血,擦拭干净精致脸庞的少年,江雪律的白色校服被血色浸透,几乎不能看。少年这个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样子,足以让所有人魂飞魄散,“怎么样?哪里受伤了?伤口在什么地方?”
“……”
他爹的。
毒枭的命,不是命吗?我死了,你们别想得到任何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也别想我给你们把本地的豪门、势力和人物关系为你们抽丝剥茧。
在场人冰冷的脸上毫无情绪,也许是有的,充满了对毒枭的冷漠,对受害者的怜惜。
很快担架来了。
所有人牢牢把人护在身前,小心翼翼拿剪刀剪了血衣,又心疼不已地虚触着少年手臂上的淤痕。
最后才将三个中弹者送上了另一辆车。
这一路上,警车鸣笛开道,直接送医院救护站。
医院里,大家正在为江雪律做全身检查。所有人反应都很大。反而是江雪律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江雪律觉得自己安然无恙,可没有人听他的。少年也不娇贵,但毒枭太狠了,那枪抵着他,在肩膀上抵出一个瘀青的枪口。护士小心翼翼扯开衣服,发现那青青紫紫的枪撞击痕,小小倒吸了一口凉气。
尤其是江雪律面无表情时,微微一疼才蹙眉时,那份心软一下子飙升到最大值。
江雪律低头一看,也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伤。
他轻浅判断了一下:“也不是很疼。”
这点伤口稍微上个药就好了。“胡闹!”
少年比较瘦,锁骨突出,鲜血在锁骨处汇集了一小滩,毛巾抠了半天才干净。周眠洋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要窒息,他这辈子除了献血车还没见过那么多血,听他轻描淡写,差点没晕过去:阿律你搞错没有啊,那可是子弹!
病房门口人潮涌动,张局也来了,他要拿到医疗报告,亲眼确认一下人质安全才能放下心。听到江雪律说自己没事,他连忙道:“不能听他的,全身都要检查一遍,千万不要留下后遗症!”
“老秦还真敢!”
程宽慢一步赶到,这一刻他心里也清楚了,什么是真正的临危不乱,小江同学真是勇气可嘉。现场的视频在后续传遍了警局内部,程宽看了之后,心情堪比台风过境,比谁都要刮飓风,下意识拿那全网广为流传的短视频跟这一幕作对比。
不对比还好,一对比简直天上地下。
当时全网都在给孙楠宸面对气焰嚣张的毒贩还临危不惧的反应点赞,说他是行走的特大立功,事后来看,自导自演的东西痕迹太重了。孙楠宸清楚知道眼前的毒贩是演员,他没有生命安全,他才能沉着应对还痛击毒贩。
那些都是假的。
真枪指着你头顶,那才是真的生命威胁。
真正的毒枭,拿枪指着你的脑袋,掐着你的脖子,你还能不哭不叫,极为冷静。大家都挂心他的安危,他却能多次用眼神鼓励公安部开枪,这心理素质才是真的。
门外的走廊没一个落脚的地,蒋飞感慨,“老秦啊,小江同学咋那么信任你呢,他难道真不怕枪偏了,要知道一偏就是两命了。”
秦居烈一顿。
监控传得到处都是,于浩挟持人质,他语气带笑着挑衅,随后“砰”的一声。
秦居烈收到了严重批评,正常情况下不该开枪,哪怕人质强烈要求。因为警界系统第一句话,“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
你开枪,这是一场豪赌。
如果赌输了呢?
功过相抵,这一次没有任何表彰。表彰全部归属人质个人。对此秦居烈态度很平淡,他摘掉护目镜,露出深邃的眉眼,在医院里等待检查报告时,回忆了一下开枪前后始末。
他开过无数次枪,可能这一次人质问题,远没有之前无数次开枪上膛那般心如止水。一滴水落下,逐渐泛起涟漪,最后是汹涌般的波澜。
那种流动的默契,是时机。
现场视频里大家都说他枪很稳,百发百中,只有他知道,伴随着剧烈的命中声响,是他胸膛里噗通心跳声。
如果江雪律不要求,他不一定会开枪。
不过开都开了,结局一切安好。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老秦,刚刚小江同学在病房里,拒绝了表彰,他说都是老秦你的功劳。他说虽然那时候情况极度危急,可他是相信你才让你开枪的。上边还在商议,于浩落网了,这个表彰该怎么给。”少年浑然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被挟持的,怎么被卷入血色厄运,他只注重结果,似乎把自己能逢凶化吉全部都归功于那三枪。
秦居烈一听,眯起眼睛,终于表态了:“让张局别听孩子乱说。”
于浩落网了后续影响还没结束,那直升飞机和那白天三枪、浩浩荡荡的警车瞒不住人,江雪律有幸上了本地新闻头条《毒枭白天开枪挟持高中学生,幸一切转危为安》。
全市议论纷纷,基本上都是在说,江州市禁毒力度一直很强,居然还有毒枭出没,真是大开眼界。
文章没有提高中学生是谁,采取化名。
江雪律请假一天,他在医院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岁。入目所及,每个人都柔声细语,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知道他心理有没有阴影,毕竟一度被挟持了,还近距离被喷了一脸血。
如果换了一个人,先是被挟持后被救回,都会惊魂未定或者心有余悸,一个人独处时恐会感叹生命之无常脆弱,事迹之跌宕起伏,起码得冷静个三四天。
大家也这么想。
因此,不仅治疗身体的医生围着他转,治疗心理问题的医生也在不断对他进行简单询问。一天起码来七八名医生,实际上江雪律确实没有什么心理阴影,他假装不知道医生护士半夜来病房查看,他连安眠药搁在床边,都没服用就安然入睡了。
他闭上眼睛,能回忆起来只有当时护目镜后秦支队长那如雕塑般鲜明的脸和那双冰冷如海水般深沉的眼眸,随后是三声紧随其后的枪响化作背景音。
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留院观察了一天,确认没事后,才批准出院。
有幸知道的三个学生回校后也缄默其口,买了鲜花和水果来接他出院。
另一边,江州市的风波看似结束了,却远没有停下。
于浩落网了,他的地盘上正掀起一场小规模战役,十几柄冲锋枪冲进农田和芭蕉林,随着炮火的声音血肉横飞,无数人惊慌四逃,断体残肢滚落一地。许多武装车辆团团围住了种植园,一名身材高大、同样古铜色皮肤的男子跷着二郎腿坐在吉普车上,嘴角扬起嚣张至极的笑容,“你们老大在华国落网了,这个地盘从今天以后归我所有!”
“不可能!”二把手被人挟持,用异邦语言道:“我们老大说了,他把这片地交给一个姓梁的老头。”
他们这批手下正等着老大把这片地卖出高价后带着美钞潇洒归来,结果什么都没等到,只等来了另一个片区的老大。
这种事实也正常,毒枭之间经常趁乱黑吃黑,作为犯罪者,他们常年肆无忌惮地在这座城市横行。
“我骗你们做什么?”男人哈哈大笑,随着一声枪响,杀戮继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片刻后这个地区换了主人。
“黑蝎子落网了,鲨鱼成了当地新主,工厂加班加点产出,劳动负担是蝎子在时的三倍!当地民众不眠不休沦为奴隶。”
国境之外,一名记者正冒着生命危险报道这件事,“前日花区死伤民众十七人,伤者百余人……”
朗朗乾坤下阳光下总是遍地罪恶,可怜江头风波恶。
偏偏这个地方的老大,一边烧香信佛,自以为信仰虔诚,一边雨林贩毒,还将人送去地府喝孟婆汤。这名记者因总曝光当地武装势力的事情,常常得到死亡威胁,那些势力的头目威胁他说,再敢胡言乱语下去,小心总统也保不住他!这一次记者同样面临艰难选择,曝光这件事,他也许会收获死亡,可良心能够得到救赎;不曝光这件事,他的良心会下地狱。
终究他还是直面了自己的良心。
他选择了曝光。
可这一次,他没有被寄刀片,他自己都感到纳闷,再一次偷偷潜入花石区,发现一幕惊破他的眼球——
大亩大亩的罂粟地已经被销毁,变成了种甘蔗,一群十岁出头的孩子被押着缴械武器回归学校,有人出资在当地修建了窗明几净的教室。代号“鲨鱼”的男人不见了踪影。
“这到底怎么回事?”记者陷入了茫然和呆滞。
下一秒他敬职敬业地报道:“鲨鱼大势已去,新主成了……”这一刻地盘四分五裂,没人去在意一名挥舞笔杆子、掌控当地新闻喉舌的小小记者。
又半个月后,记者也开始回过味来了,报道:“新主再度卸任,任何武装无法占据此地。”不是其他地盘的问题,是这片地的问题。
于浩落网了,所有人虎视眈眈这片地,可一阵又一阵的扫荡风波过后,大家都清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片地谁都不能占。
另一边风暴还在延续。
这是一间会议室,众多人来此开会,这一刻他们摒弃前嫌没有动兵戈。
“蠢货!是谁让他招惹华国人!半年前我就警告他了,华夏对毒零容忍,不要轻易招惹华国。”受此牵连,在场多名毒枭都收到了来自华国的通缉令,他们面色凝重,因为上面的赏金换算成本国货币,是一笔天文数字,当地人都有些眼红。世界范围内,他们这些毒枭本就有赏金排行榜,可华国加了一笔后,硬生生让他们的名次往前整体移动了几名,从中游地段往上浮动了一个台阶。
金三角众多毒枭人人自危。
白衬衫冲冠一怒谁能承受。
注:能穿白衬衫警服通常是三级警监以上,一般职位是市公安局局长及以上。
室内墙上挂着世界地图,许多地方都插了绿色旗帜、红色旗帜,代表着各大势力占领的地盘。这群毒枭向来纵横捭阖、杀伐果断,也有些扛不住这举国之力的施压。
“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于浩胆子太大了,不仅选择在江州谈判,一开始就暴露了,他还动手开枪挟持人质。”江州是沿海五城通缉毒枭金额数量最多的一座城市,其余城市的悬赏通缉令数额不定,海城是十万,宁城是八万,连最低的城市都出了七万。
“挟持人质?”其实毒枭内部,并不相信,挟持一名人质就让公安部上下震动。
“我打听到的消息是,于浩挟持的人质是公安局局长的儿子。”国内路人也许都分不清楚警衔警督,可在场的人精一清二楚,稍微一换算成本国的军衔,一目了然。
这瞬间解释得通。
金色圆桌周围,一群国际毒枭恍然大悟,开始破口大骂,“于浩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他爹的挟持人质也就算了,找这种角色挟持?
“不对啊,我打听到的消息,于浩没绑架公安局局长的儿子,公安局局长膝下就一个念警校的女儿,他选的是一个无辜又引起他警惕的路人。”跟于浩关系好的男人帮忙辟谣,“我跟于浩相处十年了,他是老江湖了,很早就来这个地方了,不会做这种蠢事。”
周围有人冷笑:“呵,我特么宁愿他绑架的是局长的儿子或者女儿呢。”
路人这种说法散了吧,根本站不住脚,传出去谁都不信。圆桌主位坐了十几名,十人以上都在摇头,表示这种说法连他们家拴的一条从小食血肉的狗都不信,“于浩一定招惹了什么角色,提到了铁板。”
这时候他们自身难保,可被华夏悬赏逮捕之前,他们只想做一个明白鬼。
“你们可能都打听错了,华国把这个消息压下了,内部隐瞒得死死的,真实说法是于浩不是想挟持人质,他只是想跑路,可他中途改变主意了,想勾引公安局局长儿子去东南亚贩毒……”
此话一出,圆桌上一片窒息般的沉默,部分毒枭如同破案了一般皮肉肌肉跳动了一瞬。
难怪啊他们最近遭遇了这般的处境。
在禁枪之地动枪,又挟持人质危害人质性命,并企图教唆他人学坏,这比单纯挟持人质还罪加一等。每一个举动都在挑动华夏警方的神经,提起于浩,想到于浩还躺在华国监视严密的医院里,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在场的人精们恨不得除之后快。
以讹传讹。
不管事实真相到底几分,但于浩此举触及逆鳞,摸到老虎屁股这件事是真的。
这就是世界范围内掀起的蝴蝶飓风。
一名毒枭在华落网,引起了一场当地不小的震荡海啸。
第一百六十六章
江雪律在医院过了一晚上,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室内,他隐约听到了清脆的鸟啼声,他脸埋在被子里,迷迷糊糊之际,他感觉有一只手掌触摸他的脑袋,手背似乎感受了一下温度,又帮他抻了抻被子。
一开始他以为是梦境,直到再过半小时他醒来,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在跟主治医生说话。
不是他的错觉,秦居烈就站在外面。他望着医生,眼神中透着一丝专注。
“……”
江雪律蜷缩着身躯,从被子下直起身,他昨天的衣服浸湿了血,为了防止伤口结痂,护士把衣服剪开,自然不再穿了。在众警察簇拥之下,他在医院接受治疗,还洗了一个热水澡后,从头到脚洗出了无数的血水,直接换上了病服。远远望去,不知情人还以为这学生仔生了什么大病,眼珠子极黑,脸色几乎没有什么颜色。
这是江雪律的日常,他一向刚起床脸色白得吓人,一般吃点东西垫肚子后,血色会充盈上脸颊。
“……”秦居烈暂时还不知道这一点,未来他会知道,这一刻他受限于认知,脑子闪过许多不好的想象,顿了一下,跟医生的交谈暂时中断。
江雪律还没有清醒,他往病房门口看,一双朦朦胧胧的眼映入旁人的眼底,以往清亮的眼睛尚有刚起床的迷离。秦居烈无声地盯了几秒,片刻后他皱起了眉,心中渐生怜爱之意。
“这样子没问题?”
医生还没来得及回答,江雪律就穿着拖鞋出来了。
他倚着门框喊了一句“秦警官。”
感觉他气息有点弱,秦居烈眉头眉峰逐渐聚拢,大步走过去。
蒋飞随之赶来,见状拎着早餐袋里也有点紧张,赶紧确认情况,“医生,人没事吧?”
“秦队,蒋队,身体是无大碍,剩下的我们这边谈……”医生笑容一点没下去,却选择了回避了患者。
“留院观察了半天,也做了简短的测试,暂时没有什么异常,可以批准出院。即使省厅那里派人来问,我也是这个回答,省得耽误学业……不过,暂时不确定是否有心理创伤……”医生将观察结果娓娓道来,特地提到了一点,江雪律要么心理素质极高,要么反应慢。
“你是说这孩子可能是反应偏慢的类型?医生你可看错了。”蒋飞想也不想地否决道,单论反应迅速灵敏和聪明伶俐,江雪律一点也不逊色,比他手下那群小兔崽子机灵多了。
“不是那种反应慢,心理学上统称为一种大脑保护机制,在应对人生大事、过度应激性事件时呈现出比寻常人落后几步的迟钝缓慢。”医生推了推眼镜,翻出病历本,生活中常常有一部分人,在一段时间后才心生后知后觉,自己遭遇过什么。
换言之,后续还得观察一下。
是有这个可能性。
两人不约而同地皱眉。
医生又提到了一点:“听说患者孤独无依?没事你们多陪陪他吧,事情多了,注意力一转移,有些事儿好翻篇。”
蒋飞义愤填膺,嘴里又在骂于浩的祖宗,昨天派遣了部队,局里过了老半天才把事态平息了。秦居烈昨天晚上回去卸了枪,第一时间提交了开枪报告,详细写了起因经过结果说明,又彻夜未眠地写了逮捕通缉在逃的卷宗,等一切结束后,他简单回了家洗漱,又来医院。
心里一直记挂着人质。
听到这句话,他心里充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又半个小时过去,江雪律吃了早餐,张局长来了,他来给出院申请签字,仔仔细细核验了医疗报告,确定平安无事后,他摘下衬衫上的钢笔,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大名。末了他迟疑片刻,望向病房内正在重新接受新一轮检查的少年,收回目光,对两名下属交代道:“过一段时间,给孩子上点课吧。”
“昨天这事也是给我们警局一个经验教训,等清逃活动快尾声了,咱内部应对机制不仅要升级,小江同学的自保能力也要提升,一些该学的东西迟早要学。”
如果昨天被绑架的是一名警察,大家不至于悬着一颗心吓破魂,因为大部分警察精通格斗反擒拿,有最基础的自保能力。于浩别想逃之夭夭。
“为了防止类似的情况出现,你们要狠下心肠。”张局动了动手指,先打一剂预防针。昨天晚上他一边看现场执法记录仪拍摄的现场画面,一边发愁,想了几个小时想出这个办法。
生命实在太脆弱了,小江这孩子体质又特殊,一定要学点防身术保护自己。
原来说这个。
蒋飞笑了,他手握拳锤了一下胸口:“老张,您放心,我特别会调教人!”
他这个副队专管人,每一次警局里来新人,都要往他面前瞅一瞅验验货,看看中不中用,是不是外强中干的货色。他能把那群嫩生崽子训得哭爹喊娘,别说一个小江同学了,来十个他都不在话下。
不就是教孩子学一点东西吗。
蒋飞拍拍胸脯简单应下了。
在这件事上,秦居烈跟他看法基本趋同,对孩子要狠,这是对他好。溺爱心软会害了他,严师才能出高徒,警局之外常有人说他铁面无私、心如冰山,这种态度最适合教人。秦居烈平日案子多,从不教新警,一旦教习,他会让对方从头到脚脱胎换骨,铁石心肠如他,绝不可能怜香惜玉。
他一双黑眸反过来盯着张局,秦居烈听着自己的声音冷硬道:“是您下达的指令,您日后千万不要后悔。”
您知道,我会怎么对他吗?
如秋风扫落叶,用最严厉苛刻的态度。
张局语重心长,半晌摇头望着他们,冷笑两声:“说得轻巧,你们最好说到做到。”
他看小江那孩子如自家子侄,自然不舍得下手操练,想把这任务分出去。既然这事情分出去,他自然狠得下心!
张局硬气地走了几步,忽地又折回,担心两个大老爷们没轻没重,“人到底十七岁,你们要悠着点,不能一下子上强度!”
不知道想了什么,老局长黑皮鞋走到楼梯口又折回来,口气莫名软了许多:“花个几年时间肯定能学会,今年暂且先从最简单的学起走吧!”
“……”秦居烈。
蒋飞见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老秦你看,老张刚交代完就后悔了,这种做恶人的事还得我们来。”
“这事儿不能温柔,要知道对孩子温柔,那就是对犯罪分子的放纵。”
江雪律还不知道自己要遭遇什么,他缓缓地吃了早餐,褪下蓝白条纹的病服。等下午又接受一轮心理评估检测后,确定心理评估没事后,他收拾完一切,他抬起头,秦警官提出要送他回学校。
“谢谢秦警官。”
能出院,少年似乎有点开心,温温地说了声谢后,矮身进了副驾驶。
早上的时间在医院里度过,这个时间段是中午,红绿灯频繁闪烁,尤其是市中心。走一段路就是红灯。
过程中江雪律拿出过手机,刷了一会儿论坛就关上了。
车窗外是巨大的水泥都市和洪流般的车辆,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木倒映车窗外,勾勒出秦居烈英俊刚劲的侧脸。
少年目不转睛一直在看。
秦居烈感官十分敏锐,自然注意到了,他面无表情,微微偏了偏头,用眼神询问对方什么事。他气度深沉威严,很少有人敢这样看他。结果他目光一过来,江雪律很自然地移开了眼神,一双眼珠子低头在看手机。
等秦居烈移开目光,他再度发现,江雪律在光明正大地看他,一语不发。
秦居烈再度望去,一双漆黑的双眼直直望着对方,发现孩子很巧合地避开,又低着头玩手机,这样的反反复复多了,秦居烈平静的眼神微微掠起了一丝波澜。
他也定定地看了江雪律头顶乌黑发旋几秒。
“……”
安静的车厢内唯有两人简单的呼吸声。
这种安静又不是纯粹的干净,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落地一晃而过,似乎留下一些什么,微微有几分涟漪,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又似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江雪律抬头,他才撤回。
实际上江雪律有点克制不住打量秦警官,昨天事情才过去,他能轻易想起那他主动拥抱时那宽阔的胸膛和炽热有力的心跳声,敲在他的耳膜上,昨天晚上大半夜,他都能回忆起那漫天血雾背后,那双深邃冷静的黑眸以及震撼他许久的三枪。
等地方抵达后,驾驶主座的人最终问道:“怎么了吗?”
“……”江雪律顿了一下,手里捏着手机,找了个理由,瓮声瓮气地道:“秦警官,我有点想江江了。”
“……”秦居烈知道这是一个孩子在找掩饰的理由,他也不揭穿顺着话题下去,“它在家里,今天下班后,让你看看。”
马路对面是学校,车辆川流不息,红绿灯斑马线前,行人摩肩接踵走走停停,江雪律下车,一步三回头。确定穿校服的影子,进入学校。秦居烈才将车子驶离街道。
路上,秦居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黑衬衫,眉骨突出,身姿笔挺,眼神要多犀利有多犀利。他两只黑沉沉的眼睛,定在前视镜半天没动,仿佛在深深地审视自己的灵魂。
这一路过来两人气氛有些微妙。
可是更大的错误在他身上。
孩子在看他。
他作为成熟男人,为什么也看过去。
未成年孩子好奇心重,控制不住自己,难道你也控制不住自己吗?
—
江雪律进了学校,除了三人看见他如释重负,大家都当学霸生病了请假半天。
下课铃声响起,班主任姚老师忽然走过来,清了清嗓子,手指骨敲了敲门道:“江雪律返校了吗,来办公室一下。”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目光纷纷聚集在学霸身上。沈明谦等人心里咯噔一声。
江雪律本人也微微一愣,他在想,难道是姚老师知道了?他没有时间多思虑,径直走向办公室。
“姚老师,您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没多大的事。”姚老师见了他,脸上露出微微一笑,从柜子里掏出两套眼熟的东西,“你校服是不是因意外破了一件,你监护人给我打电话了,说你的校服破了,让学校给你订购两件新的。”
“……”
江雪律想了很多可能性。
比如他成绩发挥没有那么好,班主任想找他谈心或者机缘巧合知道了昨天的挟持事件等等,唯独没有想到这件事。
江雪律慢慢地回想: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他的校服沾了血已经被剪破了一件,他没有可供换洗的衣服了。
—
夜色渐晚,华灯初上,家家户户亮起灯,秦居烈回了公寓。他也开了灯,开始找猫。
养猫之前,秦居烈从未想过,黑猫这种东西,在屋子里开着灯都不容易找到。哪怕是他锐眼犀利,也无法察觉这悄无声息的小东西窝在何处。
“江江。”
一声喊话,没有应答。
“江江。”
声音微微沉了一点,还是没有猫叫,一切归属于静默,空气凝成冷风,好像这栋房子里从没有生物出现过。
秦居烈穿过偌大昏暗的客厅,习惯性地从灰黑色的柜子上装修拿起一个罐头,几乎是瞬间。
一团睡眼惺忪的小黑猫,就喵喵喵喵喵喵狂叫,从乌漆嘛黑的角落。黏糊糊地蹿了过来,喵呜喵呜不休。
第一百六十七章
猫叫了,这栋房子有了人气。
秦居烈伸出手掌,小黑猫拱他掌心,撒娇中困意犹存,却强烈地带着对吃的执着,秦居烈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先拍视频,有人想见你。”
“?”
小猫咪仿佛听得懂人话,配合地“喵”了一下,在一段几秒的视频内时常抬脸,露出一双圆圆又水汪汪的黑色大眼。
江雪律放了学,打开手机,第一秒就看见了这段视频。
视频里有秦居烈的声音,他喊了一声江江,猫咪蹿地出来,眼珠子圆溜溜,十分熟稔地拿脑袋拱西装裤。江雪律眼睛尖,注意到猫咪所到之处,裤子上落下了几根不显眼的猫毛。
男人丝毫没有在意,他半蹲身,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又宽大的手掌心里,猫很可爱。
江雪律看了好几遍。
最后选择把这段视频保存了-
天色暗沉,无情呼啸的狂风吹拂着翻滚的乌云,高中学生给自己披上一件外套,跟朋友三三两两归家。苍穹之下江州市江畔依然灯火辉煌,摩天楼下是错综复杂的立体交通枢纽,车流彻夜不息,这座不夜城的都市故事还在继续。
小毕还在苦苦等着消息,很快过了一天后,他的煎熬忐忑不再持续。
“老板,文旅局回电话了,没要求过分删减原片,只喊我们把有逃犯的画面打上马赛克,并详细标注这些在逃均已落网。”
小毕松了口气,感激涕零。
这不简单,他现在就把有逃犯的地方剪出来,一个个打上马赛克和身份标注。
“等等老板,还有一个消息,文旅局那里事情结束了,公安局看上您了。”
“?”
“公安局说您宣传片拍得好,正好赶清逃行动下个月预备进入尾声攻坚阶段了,想请你去警队,希望在半个月内,请您给江州市公安局拍一组各警种宣传片。”
“???”小毕受宠若惊。
又来一个出手阔绰的甲方,他二话不说,立刻收拾行李、扛起设备搬进警察局,沉浸式体验了一把清逃过程。
这组宣传片后续比旅游宣传片更出名,因为这组宣传片踩中了无数流量密码:一俊男美女,小毕当时扛设备进去,满脑子心想我要找一名帅哥美女做门面担当,后来他发现根本不需要发愁这个问题,无论男女,警局一水儿飒爽大长腿,他们黑衣长裤站在街头讨论事宜都能席卷热搜,制服就是最帅的!
二紧张激烈堪比好莱坞的现实追逐,立体交通枢纽上,交警特地开了一路绿灯,交通畅通无阻。他有幸坐在警车上,一路跟着警车狂飙,与逃犯你追我赶,腹中被颠得翻江倒海,可其他警官依然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砰砰!”是利落的枪响,车轮爆炸后胎气泄漏,一辆车撞上了护栏。一名逃犯哭喊着落网。
其余逃犯还在追逐中。
天上直升飞机飞驰而过,汪洋水面上,宏伟的跨海大桥有一艘快艇将要驶离江海,海警出动拦截,隔空喊话:“XX你束手就擒吧——”
艳阳照射之下,那名逃犯果然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大喊:“我投降!”几名海警踩着快艇上去,三两下制服了逃犯。
作为一名摄影师,毕导被惊艳得五体投地,“……”
这些素材,不需要过多剪辑,只需要配上适宜的背景旋律,或舒缓或刺激或扣人心弦,效果就足够震撼。
三不知名的神秘人。
“幸好有treasure,不然这些人都跑了。”
毕导没听清楚,尽职地拿起麦克风凑上前,“这位警官你刚刚说,多亏了谁?Treasure好耳熟,是我知道的那个treasure吗?”
这名小警官完全忘记了在场还有一名摄影师,立刻板起面容严肃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这部分可以剪掉。”
“……哦好的。”
—
另一边,詹先生因病在城市花园休养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晓,这种秘密孙氏集团掌舵人却能打探到,这一日孙迟鹏带着一盒茶叶和水果篮子上门探望。
这疗养院专为中老年人设计,米白色地砖和简洁温馨的风格,康乃馨插在花瓶里娇艳盛开,招待了一名又一名小有来头的贵宾。
孙迟鹏迈入病房前,身边一名助理小心提醒道。
“老板,詹先生好歹是前监狱管理局……您这样上门礼物太寒酸了吧。”
连红富士都不是多好的品种,高档茶叶更是才一个礼盒。
孙迟鹏肌肉跳动一瞬,皮笑肉不笑道:“你懂什么?詹先生身居高位多年,清廉如风,我们心意到位了即可。”
他变了变表情,脸上的阴沉下去,再度掀起热情又不失礼节的笑容,绕过助理进去了。
先是礼貌敲门。
病床上躺着一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老人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半靠着病床,见了他十分诧异,连连咳嗽了两声,“您是?”他吩咐过家人,休养期间不见外客,那些繁琐的人情往来都散了。
不过都上来了,老人也不会随意驱散来客,尤其是这个男人脸上热情,伸手不打笑脸人。
“詹先生,某是龙兴大厦孙氏……”孙迟鹏还没说完,穿着病服的老人脸色就变了,身板挺直,他手撑着病体,“原来是孙董,久仰大名,老伴儿快扶我起来待客。”
孙家在江州市鼎鼎大名,孙迟鹏更是上世纪末的风云人物,老人并不陌生,在他未进入监狱管理局系统前,孙迟鹏早已经“名震江湖”,在江州市一地只手遮天,背地里甚至流传“孙副市长”的称呼,说孙家跺跺脚,江州抖一抖,形容孙家钱权气焰之嚣张。
这样的人物即使一时落魄了,有人戳他脊梁骨,还等着省厅派人的调查,也不至于虎落平阳被犬欺,居然专门来探望他,这恐怕有求而来……在场都是人精,詹先生早早洞悉了来意。
另一方,孙迟鹏也察觉到了:詹老先生没给他摆谱,说明一切有戏。
孙迟鹏自然地放下茶叶盒和果篮,拉近距离道:“只是赶巧开车顺路过来探望,孙某早就仰慕詹先生风采了,早前读过您发表的关于铁路交通建设规划和升级监狱排水系统的文章……”两人寒暄了一番,不熟的人交谈,自然是从安全话题聊起,譬如家庭、儿女教育、过去的成就、彼此覆盖重叠的人际关系等等。
老人自然不会当真,认为对方真的仰慕自己,奈何这孙迟鹏会说话,一口一个久仰。一个在经商领域能爬上金字塔的顶尖,江州首屈一指的富豪人物,来给他探病,说出去也是三生有幸。
老人被哄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你说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再说了,市局最后也没批。”
借此机会又聊了一下市长,通过两人的共同圈层再度拉近一下距离。
“听说令郎在海外求学,成绩优异文质彬彬,刚获得了全额奖学金。”
提起自己引以为傲的小儿子,詹先生唇角倏地浮现一丝怀念的笑意,被人称赞,他心情很是受用,口气既嫌弃又骄傲:“他啊,一点也不成器,一天到晚了就知道读书读书,都快三十了还未成家立业,心完全是野了。在国外读什么建筑系,前段时间还在什么博览会上起草设计了一座城市规划,那些外国人乌啦啦喊精彩,我看那图纸,是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这话题一打开,越聊越起劲。
聊了小半天,孙迟鹏始终笑意拂面,听老人炫耀抱怨,直到告一段落时才话锋一转,“令郎真是年少有为,不像犬子……”他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坐在病房边,喝了一口苦涩的闷茶。
知道正题来了。
老人涵养极佳,静静聆听。
“他啊真是不争气……”
“他动手伤人,致人伤残还死不悔改,警方说他认错态度恶劣……其实他已经悔改了,他被判二十年,我对审判结果和裁决没什么意见,唯一就是心痛——”孙迟鹏捶胸顿足,眼泪直接流淌下来了,“这时间太长了。”
“我老大不小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这不孝子他连结婚都没结婚,出狱之后就四十了。”孙迟鹏什么社会地位,从当年混黑走过来的人物,普通人在他眼里就是蝼蚁,法律是他可以运作的底线。他闭口不提那些因他儿子导致下半身瘫痪,一辈子都要在医院度过余生的伤残患者,选择性只提自己那任性妄为的儿子。
避重就轻,这便是交谈的艺术。
其次是詹先生人老了,人老了,又生了几场大病,脑子就不如年轻时活泛精明,很容易被情感打动。
“可怜他不孝,还连累他母亲,我为他一夜白头。”
这句话似乎有所触动,老人凝起浑浊的眼眸,观察了一下孙迟鹏,一个四十出头西装革履的人物,果真浓黑的鬓发间掺了几分白,好似墨水染了风霜。
看上去都跟他这六十好几的人,一样衰老了!
哎真是人不孝猖狂,拖累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他犯错自然有法律惩罚他,可我毕竟也老了,怕看不了他几年。他又吃不了苦,希望詹先生你怜惜我一腔爱子之心,行个方便。”
如果孙迟鹏一上来就请求,给他儿子大开绿灯,老人绝对不会同意。
他已经从监狱长的位子退下来几年了,新的监狱长体面无私,跟他没什么交情,渐渐的他就淡了这些人情往来,偏偏!孙迟鹏铺垫了许久,提到了他留学在外多年未归的儿子,把他恭维得舒舒服服了,又唤起了他一片思亲之情。
是啊二十年是有点长了。
孙楠宸出来都四十岁了,连一个婚都没结。
一个孩子不能在父母面前孝敬,本身就是不孝,法之外还有情,还有理……年轻人打架也不算什么,一时冲动,如果这认罪态度好的话,稍微行一点方便也并非不可……
看出老人的动摇,孙迟鹏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痕,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他选择见好就收。
“詹先生,时间不早了,我改日再来探望。”言下之意,请好好考虑。
“这些水果茶叶……”
老人盯了一眼刚想说“不用,请带走吧。”
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孙迟鹏迅速截断:“詹先生您好好养病,这些水果茶叶都是我在门口买的,也不值几个钱,您就笑纳了吧。”
等人走后,老人考虑清楚了,他目光落在那严严实实的茶叶盒和颤颤巍巍的水果篮上。
他的老伴推门走进来,笑着说:“说不值钱我还以为是谦虚,没想到是真的,这果篮在门口60一提,茶叶也是,200一盒。老詹啊你说你一辈子清廉有什么用,儿子读书的学费都是我找亲戚朋友借钱攒的,别人也当你清廉,送个礼都不敢超过500,你现在又退下来了,更加没有力量了,逢年过节连礼物都没有了……”
“你懂什么!”老人乍然喝道,吓了妻子一跳。
孙迟鹏那样的人精,都调查到他有一个在国外读书的儿子,怎么可能调查不到其他事情。一个浑身上下无懈可击的枭雄人物,常年登上财经报,怎么可能真的会给他送寒酸的水果茶叶。
老人掀开白色薄被,不需要旁人搀扶,动作缓慢地下了床,他试探性地拿起顶端的几个新鲜水果。
这些水果是应季的,还是江州本地郊外种植出品,稍微一闻气味就能判断出,确实不值钱。
当他拿起几个水果,就发现了“冰山一角”。
果然不出他所料,满满一提果篮,除了上边几个掩人耳目的水果,下边全是粉红色的现金钞票,塞得满满当当又不过分夸张。茶叶盒再打开,里面确实是装帧精美的一包包茶叶,可茶叶盒底下,是一张没写金额、抬头是银行的支票。
“……”老人的脸庞凝固了一瞬,克制许久才压下狂跳的心脏,而他的老伴儿早已经抽气连连。
老人苦笑连连,心动又叹息。
想到孙迟鹏改日还要来,他想也没想,索性不再掩饰自己,心甘情愿上了这艘贼船。
装了一辈子,成功骗得过外人,却骗不过自己内心。
—
孟冬臣进监狱那天,正午艳阳高照,阳光灿烂。将他的影子拉长。一辆巴士车停下,有人专门来接他,那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警官,身上的制服笔挺,仔细核对了他的身份信息后,十分热情地敬了一个礼:“孟先生是吧,您的导师和小江先生都提过您,我姓张,名如英,是监狱长派我来的,这段时间就让我跟随在您身边,辅助您的课题报告……”
“辛苦了小张警官。”
孟冬臣跟他握手,“别用敬称称呼我了。”两人年龄差不多大,却您来您去,令人忍俊不禁。
张如英年龄也不大,握了个手很快原形毕露,“孟先生,我虽是被派过来的,也阅读过您发的邮件申请,可是我至今还是没搞懂您的研究课题是什么。”
不仅他没搞懂,监狱长审批时还亲口斥了一句“胡闹”,蓝泊山监狱里的一群囚犯也没搞明白,他们趁狱警不在,背后公然说小话,“研究什么课题,我们是研究对象,好家伙现在囚犯都没人权了,把我们公然当动物园里的猴子吗?”
“听说是一个有导师靠山、朋友是名人、老爹是外交官的有钱学生仔,可能会将我们的人物事迹写入采访稿,不是发表学术论文就是自费出书。”
众人皆惊:“……行啊,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孟冬臣还未进入蓝泊山监狱,已经在狱警和囚犯当中引起了一小批轰动。他目前人还没上山,站在太阳底下闲聊。
被询问到什么课题时。
因是第二次解释了,他轻车熟路:“一个走进那些监狱犯人内心世界,关于人性和犯罪行为的探讨,一个目前社会上比较另辟蹊径的课题,你可以把我当成一名记者……”孟冬臣语气深沉。
“哦哦哦。”张如英似懂非懂,他想了想还是勇敢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实孟先生,你接触过后,会发现犯人的内心世界没什么好走进的,他们品行恶劣,满口谎言。”
他们这里关押着各种各样的人间罪恶,如同一堵围墙,未进入之前难免充斥着许多想象,进入之后朝夕相处下来,会发现也不过如此。
“我到时候可以审核一下您的采访稿吗?”张如英试探道:“是这样的,我们监狱也是有一些不能提及的地方,如果在外界曝光,会被人摸索清楚警务系统,给人可乘之机,这是一个流程……”
孟冬臣:“没什么不可以的。”
“不过我这一研究课题,跟treasure约定好了联合撰稿,刚写好后可能要找他过目一下。”
“小江同学也有参与?”年轻的小警员忽地兴奋起来,“到时候请务必让我第一时间欣赏、咳,审核。”
第一百六十八章
孟冬臣来的这一天不巧是探监日,他所在的大巴车坐满了许多沉默寡言的乘客。
巴士车行驶过程中,浓荫夹道,风景十分秀美,今日温度尚可,车内洋溢着闲适的氛围。蓝泊山监狱临湖靠山、天鹅振翅飞舞,早在上个世纪就存在了,一路经过青翠连绵公路,过了哨所、警署、山脚下的加油站还有几座旅馆,慢慢往山上驶。
这座监狱还有过一段传奇经历,据说在上个世纪江州市遭遇炮火洗礼时,蓝泊山监狱因为远离城市,反成为一片逃难人聚集的世外桃源,炮火无法波及。哪怕有敌人冲上山,那些身带枷锁的劳改犯,也勇敢地拿起武器御敌,可谓是“民风彪悍”。
在来之前,孟冬臣看过地图,这附近的地形属实有些复杂。
你也别说,正是这地形复杂,上个世纪才能跟人在树林里你来我往疯狂打游击。
一路沉闷,孟冬臣打量乘客,发现一位中年妇女叹气连连。她叹气声太大,苍老的眼神又忧郁,吸引了旁边人注意,“这位婶儿,你怎么了?”
“好妹子,每月一次的探监日,你莫要带情绪。”
虽然说每个月一次探监机会,可愿意去探监的,说明家属对监狱里的囚犯还有几分感情牵挂。真没感情恨不得断绝关系,一年到头都不会去见上一面,更不会出现在这辆巴士车上。
在巴士车一些乘客看来,这一个月一次的见面机会,交谈时长也就半小时到一个小时,要好好珍惜。
再一次见面,就是下个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烦心……”
一问一答间,中年女人自然地开启话匣子,“我情绪郁结,还不是因为我那该死的不孝子,过年期间我心疼他一个人,探监时给他带了一盆饺子,他跟我说,我煮的饺子没有监狱里的好吃……他还说,他在监狱里工作几年已经攒了两万块钱了,硬生生把我气笑了,真想数落他,早知当日何必当初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是什么意思?
妇女这番话,引起周围几位邻座乘客的好奇心,“你儿子是怎么进去的?”
“他啊当初好逸恶劳不愿意工作,每天晚上去小偷小摸,现在进去了,终于知道要通过劳动才能赚取钱财。天天在牢里踩缝纫机还不亦乐乎,探监那日还问我,妈,你佩戴的口罩是哪个工厂的,搞不好就是我和狱友代加工的,看他一脸自傲,可以被他气死……”
其他人也被逗乐了。
“我儿子更过分,他本来可以减刑提前出狱,我们都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了,结果一问才知道,他根本没去申请。”
“我们拼命骂他,他居然说,为什么要出去,外面人情社会复杂,还是监狱里的人虚头巴脑关系简单,他就喜欢在里面,还跟我们说‘监狱里到处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才不想出去’,他爸被气晕好几回……”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另一名乘客破口大骂道:“我女儿也差不多,可怜她江大毕业,当年高考难度不低,她很争气地考了全市第十,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可到头来,读那么多年书有什么用,全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其他人来劲了,连前座几个假装看风景的人都纷纷竖起耳朵。
“什么!?江大毕业,这可是顶级名校,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沦落至此?”
提起江州大学,其他人眼里流露出艳羡的神采,江大的含金量有多高呢?他们家里要是能出一个江大学子,祖坟铁定冒青烟了。
这劲爆程度相当于什么,相当于本该一毕业就走上人生巅峰的高校毕业生,一朝沦为铁窗泪中阶下囚。
“她哎……她给老板做假账的事情暴露了,警察问她怎么回事,她回说一时鬼迷心窍,都怪老板忽悠她,说就改几个数字,一些东西弄不清楚就粉饰一下。当时一群经侦闯入公司,把她和她老板一起带走了。”
“哎所以说得守住底线。”
这故事听得人唏嘘。
孟冬臣默默搜集素材,他记下后,合上笔记本。
一个回头,他注意到了一个看上去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对方脚下堆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这引起孟冬臣的好奇心。
他探头过去道:“这位叔,你是第一次探监吧,按照规定,这些东西是不能带进去的。”
孟冬臣好意提醒,实际操作上,这些东西狱警都要检查过一遍,符合规定的才允许进入。
看看这个男人带了什么,他居然带了最新款的游戏机、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市面零食,孟冬臣眼睛尖,还看到了一套价值五六位数的水乳护肤品,这是希望囚犯亲人在监狱里依然过得潇洒自由吗?
不行的,这些东西通不过检查就要被打回来。
男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孟冬臣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对方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品味出了一丝傲慢讥讽,年轻人来了脾气,“您试试就知道了,探监能带什么,一早就发了通知。”
男人不愿意多解释。
他沉默地戴上了墨镜。
孟冬臣感觉这个中年男人有几分眼熟,奈何他是不沾铜臭的大少爷,一向只看社会报,否则但凡打开过去几年的财经报纸,他就会惊呼此人的身份:孙迟鹏——
一路到了半山腰,湖水潮湿的水汽散了,绿意更加鲜嫩盎然。从高处眺望,还能看到农田和民房。
巴士停靠在监狱门口,陆续有人上车下车,孟冬臣这才看清了整个监狱外围的全貌。
高大的铁门后,是一片鳞次栉比的灰白色建筑群,孟冬臣忍不住挑剔了一下,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蓝泊山监狱虽然巍峨高耸,墙体看上去坚硬冰冷,奈何外墙内部实在老旧了,许多设施没跟上。
跟着他一路来的乘客纷纷下车,早已经熟门熟路地走过去,跟着狱警去专门的探监室。
“你好警察先生,我们是打过电话,约好今日探监的。没错是我,一月一次我每个月都来。”
“有些东西规定不能过,嗯嗯嗯我们都知道,这一次没有乱带了。”
“好好好我去登记处。”
一名负责的狱警专门登记。
孟冬臣注意到,乌泱泱的登记人中,那名大包小包的西装男人不见踪影。孟冬臣惊讶地左顾右盼,发现对方真不在了。
“孟先生,这里。”恰好此时,张如英伸出手臂,向他打招呼。
孟冬臣注意到,张如英身上全副武装并佩戴了枪,年轻警员棱角分明的脸上十分严肃。
“小张警官,你这是?”
“孟先生,您上山的时间点比较巧,赶上今天武警又送了一批新人过来。”
孟冬臣望过去发现还真是如此,一辆高大的白色大巴车正从远处缓缓驶过来,仔细看这辆大巴车,窗子被焊死,上面站了两名同样全副武装的高大武警。
几名剃了寸头、戴着手铐和脚镣的囚徒落寞地下了车,正在走收监移交程序。
“这几人好像有点眼熟。”孟冬臣随意感慨一句。
谁知道张如英道:“您眼熟也不奇怪,这些罪犯都是去年的案子,小江同学发现并举报的。”
“???”
“这些人之前在看守所等待判决,如今判决书下来了,部分移交我们监狱了。”
—
孙迟鹏不知道孟冬臣是谁,他不关心也不在乎,他今天专程来探望妻子和儿子。明鹤予被警察带来时,她心中满腹委屈,瞧瞧这段时间她在监狱里过着什么日子,每天从早到晚必须劳作,纤纤玉指都变得粗糙,指腹开始覆盖薄茧,而她之前呢?可是孙氏集团的董事长夫人。
在家里有保姆,出门有保镖。
她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婚后从未洗过一个碗、擦过地,整理过内勤。
她进监狱已经半个月了,勉强适应一点苦日子,每天睡醒白天的时间对她而言简直漫长,她的人生充满灰暗,一点光都见不到。
走向探监室时,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因为泪水在这半个月已经流干了。饶是如此,当她久违地见到丈夫那伟岸的身影,她发现自己松弛的眼皮下居然重新翻涌起热意。
这是一间没有隔着玻璃的特殊探监室。
“孙先生,按照规定,探监过程一般是会全程录音、录像,鉴于您……总之,您不要让我们难做。”一名狱警小心提醒。
孙迟鹏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那名狱警就贴心离开一个小时。
“最近过得怎么样?”
“亏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明鹤予身体颤抖,泣不成声。
她的眼泪一点一点砸下来,是难过和委屈。
看着眼前的女人,孙迟鹏也心情复杂,他的妻子一向珠光宝气趾高气扬,妆容精致得体,可如今……她不施粉黛全都是素颜,身上穿的也是女囚料子极差的衣服,一个包庇罪、行贿罪等罪名,让她变成一副饱受摧残折磨的样子,看上去如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女人,哪里有曾经集团女主人艳光四射的样子。
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迟鹏摘下一路佩戴的墨镜,露出眼周满面颓丧和风霜,他神色沉默又悲哀,“你这是什么话,这段时间我一直为你和宸儿奔波,为了你们母子俩四处求人。”
“好不容易才想了办法。”
此话一出,明鹤予浑浊的眼睛迸射出一点希冀的光彩,提起儿子,她更是不掉眼泪了,“我还没问你呢,楠宸怎么样?”
在明鹤予心里,她是吃不了苦的,奈何儿子比她还娇贵,恐怕更不能吃苦。
“我已经拜托詹先生,没错就是前监狱长……还咨询过晏律师……如果能成功,宸儿应该十年就能出来,而你三年就能出来。”又一次运作,每一次都是踩准死线。
一提起晏律师,这些话让明鹤予死寂枯萎的心重新焕发出生机,“三年!?十年!?”
“那可太好了,老天保佑,我的儿子可是要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的!”
她完全不能接受,儿子因为随便打几个人,就坐牢二十年。
致人伤残、一辈子无法直立行走又怎么样,她不都赔钱了?她儿子甚至还进警察局自首了,这一切难道不能将功补过吗?
还有那什么全网唾骂的自导自演毒贩戏码,一提起这个明鹤予就来气。
她之前看过江州市公安局发布到一半的表彰通知,上面写着:“面对气焰嚣张的毒贩嫌疑人,孙楠宸先生不惧威胁,勇于斗争,展现了新时代青年的志气、勇气和骨气,为‘表彰先进,树立典型’,经禁毒支队会议决定,为孙楠宸先生申请……”
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明鹤予都记忆犹新,毕竟是夸奖她儿子的。
瞧瞧官方文书用词就是不一样,还盖了章,是红头通知,结果她还没看完,下一秒treasure就爆出真实内幕,电脑屏幕后似乎有网警,吓得这篇文章被他们紧急撤下了。
他们迅速出动,平息一切。
全网无法搜查。
明鹤予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们精心编排的一切,全部被treasure毁了——
她也丝毫不认为自己安排的自导自演骗取重大立功的事有什么错,错全部在那该死的网红treasure,对方为什么要揭露出来?
明明闹上热搜时,全网一片褒扬。谁知道那个treasure冒出来,画风急转直下。
更甚者,他儿子做过的事情、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她都用钱和势力一一摆平封口了,也被对方一一揭露。
想起那个人,明鹤予控制不住地咬牙切齿,如同遭遇了一生之敌、心腹大患,恨不得除之后快。
还有她在意一个点,“为什么还要十年?晏律师神通广大,他既然都为你指点迷津了,为什么不能再多说一点。”
说晏沉指点迷津,也许是他们自作多情了。
对方只是看在钱的份上,为他们指了一个方向,至于当事人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达到目的,精明优秀的律师绝对不会沾手,让自己引火烧身。
听到妻子不满的言论,孙迟鹏眉毛拧成死结,太阳穴附近的青筋血管一根根鼓动:“十年不错了!你还想要减刑多少?我们这是钻空子,你是不是想惊动上层,让中央、省厅派纪委组来调查我?”
保守估计他们运作下来,孙楠宸能减刑十年已经足够震撼人眼球,这还必须偷偷摸摸走。
二十年能运作变成十年,已经很不错了,明鹤予还不满意。难道她是想上天摘下星星月亮,全部塞给儿子才满意吗?
孙迟鹏也没想到,他已经足够溺爱孩子了,妻子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鹤予被凶了,她哭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老公,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为我们俩奔波,你也辛苦了。我只是担心儿子,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我担心他吃苦,为他感到难过,你肯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也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艰难,才一个月不见,你头发都白了。”
“……”能注意到这一点,不愧是他的发妻,孙迟鹏心软了,他声音艰涩喑哑:“你也憔悴了许多。”
“这一次我给你和儿子带了不少东西,都是你过去惯用的牌子,叫什么娇兰阿缇娜,你好好用。”
“老公你不会买,我给你列一个清单,你下次带进来。”
“好,你列吧。”
有了共同的敌人(treasure),有了共同想守护的对象(儿子),这对婚后多年早已情感淡薄的夫妻好似重回了往日的温情爱意。
一场探监结束,明鹤予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老公,下个月还要来看我,还有儿子。”
孙迟鹏:“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和儿子捞出来。”
而这个办法已经想好了。
Treasure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邪恶反派富豪夫妇关系的润滑剂。
两人一起骂他一顿,感情竟然升温不少。
远隔千里之外,江雪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片刻后他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巴车还停靠在监狱门口,一群身穿蓝色马甲的囚犯下车,武警全程持枪巡逻守候。
孟冬臣好奇地走过去,那名负责移交的狱警看了他一眼,跟张如英眉眼无声地交流了一番,清楚这是那个要来做实验课题的学生仔后,无视了他继续走程序。
首先狱警要验证罪犯信息,清点送押人数是否准确、查验三书一表等等。三书一表包括:起诉书、判决书、执行通知书、结案登记表。
这一套流程走完,才由特警队上前解开一群新囚手上、脚上沉重的镣铐,随后进行全身检查,一些不允许的私人物品全部收缴,刑满释放才能归还……
随后每一名新囚犯被带到新的牢房,给分配了一整套物品,包括牙刷、牙杯、脸盆,春冬款的囚衣囚服和棉被等。还有一封寄给家属的入狱通知书。
这一套流程,孙楠宸和孙迟鹏已经很熟悉了。
孙楠宸盯着远处那熟悉的大巴车,脸色极为难看,恨不得抄起家伙砸了它,“爸!就是那辆铁窗大巴车,把我带进来的!”
“还有那些警察,他们收缴了我的手机、香烟和银行卡!!!”
孙楠宸至今也没有把自己代入一个罪犯的角色,他愤怒地嘶吼,恨透了一切导致他入狱的人事物,恨自己这半个月被束缚在高墙之内,如同失去自由的鸟儿。
他之前的身份是什么身份?孙氏集团的大少爷,无论走到哪里都众星捧月、令人前倨后恭,可一朝进了监狱,如同云朵溅了泥,他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金字塔顶尖的富家子弟,一朝沦为阶下囚,他根本无法适应这种身份转换!
见儿子脸上充满怒容,孙迟鹏心情也十分不好受。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他收到《罪犯入监通知书》的心情,格式如下:(孙楠宸)经(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生效,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服刑地点(蓝泊山监狱),收信人与罪犯关系是(父子),白纸黑字,上面每一个字都透着严格执行的冰冷,如同在挖他的心肝脾肺,让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几乎不能呼吸。
“是爸爸没用,没法摆平一切,让你进了监狱。”
孙迟鹏看着眼前的儿子,他儿子才十九岁啊,之前脸上满是桀骜不驯,那种敢把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的跋扈,仅仅入狱半个月,就消失了。
孙楠宸:“爸爸你快救我出去,这监狱的日子太辛苦了,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每天都要干活……”
这一边正好赶上新囚犯入狱,孟冬臣跟随张如英身后了解流程,原来每天早上六点半,囚犯们就要早起,在班长的督促下,早起洗漱、整理内务后开始一天的改造生活。
整理内务即收拾自己的东西和叠被子、值日生当天拖地板。
张如英凑过头来,“孟先生,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你可以试着整理一下内务,我们给你评分。这是一个固定的流程,我们每天都要给囚犯打分。”说完,张如英目光定在牢房里,随手挑了一张床,把内务重新打乱。
另一名狱警拉了张如英一把,口气不赞同:“小张你干什么呢,人家孟先生是客人。”
咱好意思给人家打分?打高分有吹捧的嫌疑,打低分人家失了面子伤和气怎么办?
孟冬臣却感觉十分有趣,他听了具体要做什么后,他兴致勃勃,开始按照要求,整理床铺和叠被子。
他并非那种不接地气的大少爷,他留过学,留学那几年全程自给自足。
他走到那张床边,开始叠被子。
他先把枕头摆得端正,随后拈起薄被,把薄薄的夏被叠成四四方方,每个角都十分均匀。最后他拉起置放在角落的清洁工具开始拖地,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在意着装,他弯下腰,露出西装下线条清晰的脊背,确保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灰尘。
最后,他把张如英故意弄乱的洗漱用品,一一放进硬壳塑料盆里,按照高矮胖瘦摆放得整整齐齐。
整理内务这种事也太简单了,一套下来,他额头上一滴汗水也没出。
五分钟后,张如英过来检查,他四下张望有几分惊讶,他是抱着挑剔的心情过来,检查一番后挑剔没了,转化为佩服,年轻警察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孟先生您很强啊,这个豆腐块非常标准啊,这一次打分十分。”
另一名警员也惊叹,这焕然一新的牢房和床铺,如果是他来检查,也必须给十分,一点也没掺水分!
孟冬臣笑了:“这些都是小事。”
随便一个参与过军训的国内学生,对这些事情应该都不陌生。
张如英心念一动,更加来了劲儿:“那孟先生要不要继续体验一下,一加五加一模式。”
“什么1+5+1模式?”
“即一天教育、五天劳动、一天休息,法定节假日也休息。”
……
孙楠宸还在控诉:“我根本叠不好被子,也不会拖地板。”
第一次入狱他完全稀里糊涂,连拖把要沾水都不知道,他感觉地板已经擦干净了,结果警察一检查居然还有灰尘,导致班长对他横眉冷对。
他以前从没叠过被子,进监狱里什么都要自己干,这种滋味简直不如杀了他。
孙楠宸继续哭诉:“爸爸,我要做完这一切才能吃早饭,我肚子都饿得饥肠辘辘直叫唤。”想他前半生,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早上天未亮,家里的阿姨早就把大鱼大肉端到餐厅里,哄着没胃口的他吃几口。
结果进了监狱,因为太饿了,他每一天都狼吞虎咽,碗里连一粒米饭都没剩下。
“好不容易吃了早饭,我刚填饱肚子,结果天杀的,八点狱警准时吹哨点名集合,我们就要去劳动加工,我这几天一直踩缝纫机。”
“每天要工作八小时,太辛苦了爸爸,我受不了!!!”情绪一激动,孙楠宸脖子颈侧的青筋血管一跳一跳,形同蠕动。
孙迟鹏吃了一惊,接过劳动作息表一看,这确实太辛苦了,每天要穿插劳动八小时。
安排表“六点半起床洗漱-早餐-劳动或学习-休息-劳动或学习-午餐、午休”,下午继续“劳动或学习-休息-劳动或学习-晚餐-看新闻联播-组织活动-九点收监点名-十点锁号就寝”,这也太辛苦了!
越是诉说一切,大少爷心情越委屈崩溃:“爸爸,你之前说的减刑办法,我根本做不到。你知道的,我干活都干不明白。”
“你呀。”孙迟鹏眼神无奈,他长长叹息一句:“你什么样子,我还不明白吗,都是我和你妈从小把你惯坏了!小时候让你拿一个碗你就瞎叫唤,你这天生娇生惯养的少爷命。”
孙楠宸哼了两声,一点也不以好逸恶劳为耻。
谁让他会投胎,一出生就在罗马。
“我已经拜托詹先生给你换牢房了,那十人间你就别住了,换成两人间。”说是两人间,实际上是一个少爷搭配一个奴仆的配置,那个奴仆是孙迟鹏精心挑选的对象,专门为儿子干活。
“从今天以后,那些活儿让你室友干,你平日低调点,做做在劳动的样子。”
“另外爸爸给你安排的减刑,你要积极主动点知道吗?”
“知道了。”孙楠宸还没到不识好歹的地步,“对了爸爸,你现在身上有烟吗,给我来一根吧,监狱里的规定太清苦了,都不能抽烟喝酒。”
孙迟鹏心又软了,儿子在入狱前,是金枝路那KTV酒吧一条街的常客,如今却半个月滴酒未沾:“是委屈你了,爸爸这一次给你带了不少东西,你待会儿拎回牢房里慢慢抽。”
“谢谢爸爸!”孙楠宸激动不已,监狱里禁止抽烟喝酒,这半个月把他憋坏了。在监狱里,每一根烟都是稀罕的硬通货,有了这些东西,他就相当于坐拥金山银山。
他完全可以通过这些香烟美酒,在监狱里招揽小弟,重新过上前呼后拥的日子。
当然了,有一件事还是很重要的。
“爸爸,您说怎么减刑?”虽然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孙楠宸可不想真的二十年才出狱,不就打几个人吗?他出手也没多重,怎么就致人重大伤残还数罪并罚了。
二十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他出狱都老了!
孙迟鹏气笑了:“刚刚给你讲了那么多,你全都忘记了是吧?我这辈子真是欠了你们母子俩的!你妈妈也跟你一个糊涂记性,说了就忘!”
“我给你重新说一遍。”
孙迟鹏说完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打开相册:“上面这几个姑娘,都是名牌大学毕业,你喜欢哪一个?”
孙楠宸定睛一看,这些照片上的女性皆气质姿容不俗,他一眼认出,其中一个脸尖尖的、脸庞如蛇蝎的精致美女,貌似是他们江州本地小有名气的网红西西,“这不是我之前关注的小网红吗?”
孙迟鹏宠溺道:“就是你关注的那个小网红。”
知子莫若父,儿子喜好什么类型的姑娘,父亲自然要调查清楚。
是她啊,孙楠宸不关注了,“爸,你给我看她照片做什么?”
提起这个孙迟鹏板起面孔,“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不孝子,你做的那些事,就算一通减刑下来,也要被关十年!十年啊这么长,你总不能不结婚吧?让你妈和我为你的终身大事发愁操心吧,这几个姑娘你喜欢哪一个,等你法定年龄满了,我向监狱申请,让你出狱结婚。”
“我还能结婚?”
换一个囚犯,谁敢相信,被关二十年的人,居然能中途跑出去结婚,解决人生大事。
这种事完全可以说手段通天了。
孙楠宸一听也不排斥了,他如同古代帝王选妃一般,在一群相亲对象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个:“就这个小网红西西吧,这里边就属她最漂亮了。”
孙迟鹏对儿子这个选择对象也没什么意见。
“她不错,我找她要照片时,她一听是你,态度也很积极。她说什么,我就喜欢纯狱风、禁狱系,哎这些词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看都看不明白。”
孙楠宸嗤笑一声,双手抱臂:“没办法本少爷魅力大,这妞她可不喜欢我吗,我入狱之前刚给她砸了几百万。”
在没有人阻止的世界里,三年内孙楠宸多次借出狱探亲的由头,回家吃大鱼大肉,跟女友约会。三年后他们在某酒店举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在场嘉宾都激动拍掌祝福这对年轻的新人,说他们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至于这个新郎,被判了二十年,是怎么大摇大摆走出监狱大门,还能抽空结婚的,谁也不会去深究。
这一次探监结束,孙迟鹏离开时,孙楠宸也依依不舍,“爸,下个月你还要来看我和妈,我最喜欢抽的那个牌子的香烟,你记得多带几条。如果可以的话,下个月搬一台电视机进来吧,我没事可以看电视。”
这句话如果让别人听到了,下巴都要脱臼,眼珠子也要瞪出眼眶,你他爹的是囚犯,你还想在监狱里看电视?
孙迟鹏却都一一应了,他戴上墨镜转身离开,一点也没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困难。
孙家人的运作开始了。
孟冬臣也入住监狱了,他从蓝泊山监狱门口往里走时,日头已经偏西,家属探望慢慢走入尾声。孟冬臣与孙父擦肩而过,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也注意到这一个细节。
对方双手空空十分从容,那带进去的东西,那些香烟美酒、游戏机和护肤品呢,怎么全都不见了。
第一百七十章
一段时间后,常混迹网络的网友发现一件事,海角论坛上某粉丝数量过百万、江州市某小有名气的网红美女西西,她的动态资料忽然更新了,把“单身”改为了“热恋中”。
这一小小的改动,大多数人没有在意。
谁有功夫关注一个小网红婚恋情感生活啊。
但是西西的粉丝们却瞳孔地震,连忙截图下来去问自家主播:“西西,你恋爱了???”
夜晚的直播中,西西害羞地回应道:“是啊,我恋爱了,目前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朋友。”
直播间的粉丝不满了,“你们交往多久了?男方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啊?”
倒不是说主播不能谈恋爱,可西西你是颜值区闲聊唱歌跳舞的女主播,你的一举一动会受到公众和粉丝的关注,稍微处理不好会引起圈内地震。你的人设更是那种常常会撒娇、给网友甜蜜幸福幻想的美女,笑容清新甜美,让大家沉溺于“虚拟女友”的美好,一旦你恋爱的消息传出去,大家的幻想梦境就破碎了。
换言之,你还想不想挣钱了?
“我们交往半个月了。”
“我也没有办法。”直播间里,小脸精致、妆容完美的女主播泪水盈盈,手动切了一首小甜歌,“有些人就是一见钟情,我一看到他的照片我就喜欢他了。”
“我知道你们无法接受,三年后,我还会跟他结婚。”这种事迟早会知道,西西不介意给正在观看直播间的网友下一剂猛药。
粉丝们果然震惊了:“结芬???你们才交往半个月,怎么就决定三年后结婚了?西西你是认真的吗?”
这么快就以“已婚人”自居了,他们是错过了什么?
假若生活是一出电视剧,他们怎么在不知不觉中跳过了百八十集了吧?
一些幻想破灭的男粉丝气得够呛,刷了最后一波礼物说“尊重祝福”后走人,西西很奇怪也没有出言挽留,导致其他误入直播间的网友们也茫然了,“主播年龄很大了吗?”
被催婚了?
“不大啊,西西她之前给我们看过身份证,她今年才十九岁。”
“三年后也才二十二,怎么就结婚了?双方这么快就定下来了吗?”
女主播当众公布恋情这件事,在圈内掀起了一场不小的反应,同行看乐子,粉丝们却气炸了:“西西你是不是恋爱脑啊,那男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也没说,好歹给我们看个照片。”
对此女主播支支吾吾:“我们是看照片彼此看对眼了,男方人很好,也支持我继续从事主播这个职业,不过三年后结婚,我成为对方的妻子后,会看他的态度是否继续。”
能做集团豪门女主人,为什么还要从事这个笑脸迎人的主播行业,她脑子清醒着呢,孰轻孰重一清二楚。
粉丝们不干了:“这男的什么人啊,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霸道,连你要不要继续直播都要插手?”
“他名气有点大,我不能轻易公布他的身份。”女主播拼命在为这个大家素未谋面的男方说好话,她脸上露出羞涩甜蜜的微笑,轻轻向大众解释道。
这句话是真心话,孙楠宸在江州市大名鼎鼎,无论是“孙氏集团继承人”、“孙迟鹏的儿子”,还是前段时间闹上热搜被全网唾骂的自导自演男,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令人拍手称快等,对方的知名度一点也不低,大家也知道,对方进监狱了。
女主播:“我的男朋友事情比较忙,他常常深居简出,我跟他约会次数会比较少,但请大家相信我们的感情。”
可不是忙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被关在监狱里。
蹲大牢这些事反正不能说。
粉丝们却在猜:“不能轻易公布身份,名气很大,深居简出,娱乐圈明星?权贵有钱人?”反正里里外外猜了一圈,谁也想不到是一个监狱犯人。
一群男粉丝深深地破防了:“难怪啊,这是傍上金主了!”
这件事闹得很大,西西对此也不解释,她依然言笑晏晏地欢迎每一个进入直播间的路人,“欢迎小可爱进入我的直播间、欢迎treasure进入我的直播间,欢迎……”她肺活量极好,表情管理也极佳,念了一长串始终都不带停歇,直到念到“treasure”的时候,女主播感觉这个名字十分耳熟,说话声音停顿了一下,下一秒她似乎想起怎么耳熟了,她迅速抬起头,一向管理极佳的脸色微变,笑容也凝固在嘴角。
“treasure?”
她不祥的预感与猜测成真了。
就是那个人。
随之而来的是对方的一句温温告诫,“结束吧,不要引火烧身。与豺狼共舞,不一定会富贵险中求,但一定会一起堕入深渊。”
直播间观众们:“???”
什么意思???
镜头中,所有观众能清晰看见女主播脸色苍白,她瞬间翻脸,态度强硬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直播间不欢迎你这种蹭热度的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随后女主播似乎太慌张了,快速地掐断了直播,屏幕呈现了一片黑色,没有任何声音和画面,竟然是直播下线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说直播间不欢迎treasure这种蹭热度的人,那为什么,关掉直播落荒而逃的是你?你这完全不打自招了啊?
大众迷茫之际。
treasure也礼貌地退出去,两人之间明显知道什么,可女主播西西闻风而逃,treasure也不解释,他好像就是专门进直播间出声提醒,没打算给众人答疑解惑,提醒了之后就走,导致大众跟吃了一个尾气般不清不楚,吃瓜被吊在一半。
“???”
大家心中不满层层堆积,他们忍不住抄起键盘发泄道:“迟早有一日,我要把所有知道真相的人绑起来,逼他们说出真相才能走!”
“太神奇了,treasure和西西,两个都是咱江州市的名人,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居然今天凑在一个直播间了?”
“treasure一般揭露的都是法制咖、案件咖,他在国内外都揭露多少案件了……其中联系,你们品品。”
女主播的粉丝炸了:“你们什么意思?西西她可没有偷税漏税,她性格也很老实,根本不可能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不行了这事情太有意思了,我必须发到海角。”
“什么叫‘与豺狼共舞,不一定会富贵险中求,但一定会一起堕入深渊’,咱江州市的谜语人真特么多啊。”
“来来来分析的进小组。我早就感觉不对劲了,这半个月,女主播西西突然自爆恋情,似乎很急于将事实定下,哪怕粉丝量流失也一意孤行。大家疯狂追问,她又十分袒护力挺男方,一直不说男朋友是谁,问就是男方名气大,聊就是男方低调深居简出。现在treasure又说,与豺狼共舞、富贵险中求,这是不是说男方的身份有问题啊?好奇死我了。”
“不说也好啊,这是人家主播的隐私。”
网络上吵翻天,很快大众就知道了。
原来是女主播西西约会被抓了一事闹上了热搜,根据娱乐小报抓拍的照片里可以看出,她手上戴了一副银色手铐,脸上妆容都花了,被抓进警察局——那么问题来了,寻常人约会怎么可能进警察局!?
——
另一边,蓝泊山监狱里,一批新人进来了,他们开始跟老人磨合。
从这里完全可以看出时代的代沟,新人说什么手机支付、智能机,很多老人根本听不懂。
他们印象中,手机还是小灵通、诺基亚或者翻盖手机,网络应该还是2G或者3G,什么智能机完全没听过。
分配牢房时,一个进监狱十年的囚犯充当班长,他介绍说:“你们听我口音应该知道了,我来自冬梅山。”
一个新人傻傻问:“什么山?”
老人耐心道:“冬梅山。”
新人又问:“冬什么山?”
老人耐心道:“冬梅山。”
新人又问:“什么梅山?”
“冬梅山!!!”老犯愤怒了,不明白这群新进来的年轻人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聋了。
新人们哈哈哈哈笑作一团,说自己在玩梗,什么玩意儿啊。
孟冬臣在监狱里住下了,他跟狱警们住在一块,值班警员都允许他进行采访,也能调取一些内部资料,还能使用互联网。
监狱长一开始有意见,后来发现孟冬臣进来后,也不怎么闹事后无话可说。其他监狱工作人员也说,孟先生人挺不错的,一点也不耽误正常秩序。
作为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生面孔,孟冬臣的到来自然吸引了监狱里众人的注意。许多囚犯在劳动过程中,要么放缓了组装加工零部件的动作,或者放缓了踩缝纫机的步伐,悄悄抬起头来,往他方向瞥了一眼。
狱警连忙呵斥道:“看什么看,都把头低下去!”
大家纷纷低头,等狱警走后,休息放风时间,众人聚在一起说小话。
“看到那个来做实验研究课题的学生仔了吗?”
“看到了。”
“他到底是记者还是警察啊,能在监狱里随意行走。”
“听说他是来采访的,说什么探讨洞察人性和犯罪。”
“呵采访,他想采访就采访,把我们当猴子耍吗?”说这句话的男人叫邓龙,他面沉如水,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囚服,脚下穿着一双款式老旧的暗蓝色囚鞋。邓龙是敲诈勒索、收取保护费等罪名进来的,因为他长得凶,在囚犯当中有不少的威望,荣获“大哥”的称呼。
“要是换做十年前,我早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你们知不知道,当年江州市的报道怎么写我的?用什么字眼,那些操控笔杆子的说我叱咤风云、闻风丧胆……”
“不愧是大哥!”
监狱里流行互相吹牛皮,纵使身陷囹圄,人也有攀比虚荣心,一群囚犯喜欢吹嘘自己的恶名。
他们口中的自己,神挡杀神、十恶不赦。
“不过大哥,那个学生仔人也很挑,咱们ABCD区那么多人,他怎么采访得过来,恐怕只采访典型传奇人物。”
此话一出众人不干了,因为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典型,自己很特殊。
当天晚上,孟冬臣按照约定,给好友发信息:“treasure,我今天跟随流程走了一天,打算明天开始正式采访,蓝泊山监狱里真是卧虎藏龙。”
“我今天试着采访了一个人,他给我讲了他的事迹,我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一直不跟我说,直到我一再追问,他哭了,声泪俱下告诉我说,他是两年前抢劫了路人六万块现金,我问他为什么抢劫,他说,是因为他老母亲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没有医疗费,他为了堵上这个窟窿,才铤而走险……”
treasure没说话,半晌他似乎感应到什么,不急不慢地敲下了一句话:“可是孟哥,我看到,这个男人的母亲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他难道是为了死而复生的老母亲出手抢劫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