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伽尔班达还没完全被政务缠身,有空闲拖着她一起周游列国时,他们曾经路过一次杉树林,那也是缇克曼努第一次知道芬巴巴原来是以野兽为姿态的——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只树精。
“芬巴巴是森林的守护者,传闻当夜幕降临时,照在杉树上的月光将映出芬巴巴的影子。”
“传闻。”她干巴巴地回答,“你不如直说那是奶妈的床头故事。”
“好吧,那确实是床头故事……不过是我的父王恩美尔卡1告诉我的,所以至少是一个可信度很高的床头故事。”卢伽尔班达耸了耸肩,“父王还说人类绝不能踏入芬巴巴的杉树林,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肤就会像火燎般灼痛皲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芬巴巴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
缇克曼努思考了一会儿:“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杀了芬巴巴当储备粮,在上烤架前得先去除它的毒腺?”
“……你这话听起来好可怕,我的宰相。”卢伽尔班达装模作样地缩了缩肩膀,但语气很快变得认真起来,“不过真的别去,缇克曼努,芬巴巴对自然而言是守护者,对人类而言却是瘟疫与噩梦,我见过它的画像,它的脸像是一团盘在脖子上的肠子,你不会想吃它的。”
“……沙皮狗?”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总觉得那个称呼把芬巴巴变得可爱了。”卢伽尔班达作了一个干呕的表情,他那时早已成年,但做一些孩子气的表情也不显得违和,“可爱得让我有点想吐。”
回忆至此,缇克曼努忍不住轻笑出声。
“猊下?”车夫似乎把她的笑声听成了咳嗽,关切地问道,“您身体不舒服吗?”
她的寒热还在持续,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
故人已逝,但他的告诫犹言在耳,靠近芬巴巴镇守的地界后,缇克曼努让车夫停了车,由她只身一人前往杉树林,车夫明显对她的决定抱有疑问,但他习惯了服从。
杉树林的模样与缇克曼努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葳蕤的树林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不断延伸,交错的树荫织就了一座幽暗的牢笼,唯有零星的几道光束能透过树叶的间隙透进来,像是这片树林被烫伤后尚未愈合的伤口。
缇克曼努停了一会儿,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试着走入树林的阴影中。
“不必刻意寻找,一旦你走入杉树林,它就会感受到你。”她回忆着故人的话,“杉树林是芬巴巴意志的延伸,你在它的双眸中窥伺,它的肺腑中呼吸,它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呢?”
然而四周安静得吓人,缇克曼努不仅没有找到芬巴巴和夏哈特,连鸟叫都没听见一声,除了树枝被风吹动时细微的簌簌声,这片杉树林几乎是死了。
也许芬巴巴确实死了……缇克曼努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许多猜想,其中最可笑的版本是伊什塔尔命令夏哈特去诱惑这位森林的守护者,当芬巴巴天真地纵享这具胴体的美妙时,埋藏在夏哈特体内的祝福成了它的催命符,于是它成了第一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神明。
“愚昧!交/媾的意义在于繁衍,源源不断的新生命使族群之火永不熄灭,这是一份庄严的使命,任何诞生于自然的生命都该明白它的重量,而非像人类一样沉溺于那些低廉的肉/欲之中,真是可悲至极!”
那声音出现得毫无预兆,悠长而缥缈,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人肃然起敬,不敢旁生出任何一点亵渎的心思……
当然,缇克曼努并没有这种感受——如果把一只鸡放到山谷的悬崖边,它的叫声听起来也会庄严得犹如神谕。
“多么傲慢的想法啊,人类的贤者。”如果芬巴巴的呼吸真是烈火与毒液,那她至少没有闻到焦味,也没有感觉皮肤被腐蚀,“折下几根树枝,再用你那两块小小的黑石头把它们点燃吧,升起那人造的火焰,你将会看见我的真容。”
恩美尔卡并不算太出色的君主,但他给长子讲述的床头故事还是有几分真实性的,此刻她正处在芬巴巴的意识之中,对方能读到她内心的一切想法,这可比当面壁者麻烦多了……
等等,面壁者是什么?
缇克曼努感到了一阵迷茫,她从未听过这个词,也不理解这个词的涵义,但它出现在脑海中时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她生而知晓,并且将从此伴随她这一生的。
树枝点燃后,残余的灰烬在某种力量的引导下向上飘去,四周的树枝仿佛也被这蒸腾的热意所融化,一束阳光穿过树荫的缺口,照在火堆上,勾勒出森林守护者的轮廓。
芬巴巴的脑袋看起来很像成年的公鹿,但没有口鼻,只有中央的一只红色巨眼,还有数只细长的小眼如冠冕般点缀在它的额前,小眼眨动的频率与巨眼并不同步,让芬巴巴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由很多零散的碎片缝合而成的。
芬巴巴将用打火石点燃的柴火称为人造的火焰,可它自己更不像是自然的产物。
“如此,我们才算是真正见面了,人类的贤者。”芬巴巴并没有嘴这个器官,它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这个位置上发出来的,“我知晓你的到来,亦知晓你此行的目的,伊什塔尔派来了她的使者,如今已经完成使命,诸神的兵器早已降临人世,你终是来晚了。”
或许是吧……缇克曼努心想,如果阻止不了兵器,那我就会去阻止那个拿兵器的人。
“看来诸神确实算准了你的秉性。”芬巴巴低声道,“人类的贤者啊,恐怕一切不会皆如你所愿。”
差点忘了,它能够读到她的想法——这让缇克曼努很不适应,她不喜欢向别人坦诚自己的内心所想,但目前看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人类的贤者。”
答非所问——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你可以说说看。”
“你应该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神明血统的你能够不老不死。”芬巴巴说,“当然,我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去找谁获得答案,而你永生的秘密,也是为什么诸神憎恶你,畏惧你,却无法对你做什么的原因……人类的贤者啊,我给出的筹码,你意下如何?”
很好——好到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乃至于令她感到了一丝不安:“有时候,事物的价值得通过比较才能得到定论……比如说,我需要支付什么来换取你的筹码。”
“一个承诺。”它说,“承诺你会待他很好。”
“他?”
“恩奇都——阿鲁鲁的杰作,诸神的兵器,天之锁……他有许多伟大的名字,但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孩子。”
芬巴巴用蹄子拨了拨地面,地面随着它的动作长出了几朵小花,花瓣小而柔软,花茎细长却坚韧,这种花很适合拿来编织花环。
它盯着那些孱弱的花朵,忽地叹息一声:“这对你而言应该不难,诸神赋予了他人类的外貌,应该能很顺利地融入你们的生活。”
“……这些神明在做决定前是不是不太动脑子?”缇克曼努很想委婉一点,但那太难了,对和自己外貌相似的族群产生移情,这是世间万物的本能。
“一切都源于傲慢。”芬巴巴摇了摇头,“诸神认为那孩子的存在能解决一切,但我不这么认为,你们已经成长得太过强大,强大到脱离了他们的掌控,也远远超过了我能抵御的范畴……”
这一次,芬巴巴沉默了很久,这期间它身上的几十只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一个非常恐怖的场景,不过缇克曼努感到异常平静,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对方的焦虑。
“你令我感到恐惧。”它说,“在过去,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人类是多么脆弱啊,一场大洪水就足以夺走你们的一切……然而你出现了,人类的贤者,你们不再满足寄身于自然的庇佑,你们渴望征服,渴望从我身上攫取更多,森林被一寸一寸地变成了你们的农田,河道被你们分流用于灌溉,曾经肥沃的土壤,如今变成了贫瘠的盐地,从此自然与人类再无和平的可能,如果我无法遏制你们,你们就会摧毁我。”
说到这里,它无来由地沉默了很久,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之中。
“照理说,我应该憎恨你们。”它轻声道,“可事实是——你们的年轻,你们的活力,你们那永无止尽的好奇心和创造力——这一切的一切,都美妙得令人目眩,那孩子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你们身上还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而我已经老了,枯朽了。”
说到这里,芬巴巴低下头,在那张可怖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草食动物的温顺。
“人类的贤者,我并没有什么怨恨,唯独那孩子……命运向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无论他选择了哪一方,注定都会被痛苦啃噬……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孩子……”
“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做出那个决定……请代我照顾好他。”
“……好。”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感谢你的承诺。”芬巴巴闭上眼睛,一滴眼泪落在白色的花瓣上,那朵小花很快就枯萎了,“关于你的灵魂,只有一位神明能为你解答——冥府的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
“我的灵魂不会抵达冥府。”
“你的灵魂和肉/体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因果律,只要你的灵魂尚未湮灭,就一定存在可以容纳它的容器。”芬巴巴说,“下一次死亡后,你可以试着控制灵魂不要那么快回到容器里,只要你能稍微维持一下这样的状态,埃列什基伽勒就有留住你的办法。”
一阵微风吹过,树枝簌簌摇曳,阳光隐没于厚重的云层中,地上的火堆熄灭了,芬巴巴的身影也重新融入了黑暗。
“时间到了。”芬巴巴说,“那孩子正在等你,记住你的承诺,人类的贤者。”
缇克曼努四处扫视了一番,除了凄冷的黑暗,她一无所获:“……所以我现在应该干什么?”
“醒来。”
…………
……………………
缇克曼努睁开眼睛,视野里有昏黄的暖光在跳动——是燃烧的柴堆,因为柴火的潮湿而发出细碎的声响,灰烬被热流带动着向上升腾,最终融化在月光里。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只有一双眼睛透过火光朝她看来……眼睛的主人是缇克曼努所熟悉的,但她知道对方不是她记忆中的人。
“你终于醒了。”对方朝她笑了一下,语气熟稔得仿佛是她的某位老朋友。
他的容貌是一种剥离了性别的、充满神性的美,犹如被供奉于庙堂之上的神像,让人难以想象任何一种情态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景象——但当他微笑时,眼底的火光便如同某种灵智的启迪,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有了人的感觉。
“叫我恩奇都就好了。”他的目光穿过融融的暖光与她对视,“终于见到你了……人类的贤者,缇克曼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