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灼小跑了几步,到店里的时候刚好十二点整。
火锅店的老板是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妻,知道他还在上学,便也不跟他计较踩点的事,只让他赶快换衣服上工。
暴雨天气,街上的行人极少,热气滚烫的火锅店里却生意兴隆。从中午开始一直忙到近下午三点,纪灼才终于能喘口气。
恰在这时,后厨一个年轻女孩来了例假,脸色苍白地捂住了小腹。见状,纪灼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堆满碗碟的餐车,平静道:“我来吧。”
女孩茫然地抬起了头,发现说话人是纪灼时脸唰地红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不、不用,谢谢——”
纪灼没说话,戴上了橡胶手套开始挤洗洁精。
女孩抿了抿唇,盯着纪灼微垂的桃花眼看了几秒,小声道了谢,匆忙地跑去了卫生间。
纪灼开始洗碗。
火锅店里盛放菜品的餐碟一般都很干净,汰渍也很方便,但蘸碟之类的餐具凝满了红油和麻酱,需要使劲搓洗。他虽男生力气大,也花了十来分钟才将一小车的餐具洗干净。
摘掉手套时,手臂和后腰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得不伸手扶了一下水池才站稳。
“刺啦——”
一阵锐痛传来,纪灼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低头望去,才发现水池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沾染上血迹的瓷碗碎片。
而他翻过掌心,只见虎口处的伤口沾了水,显得格外狰狞。
“……”
纪灼闭了闭眼睛,疲惫收走了痛苦的时间。
他即刻扔了碎片,拧开水龙头随意地冲洗着伤口,厨房外却传来了一声老板娘的呼唤:“纪灼?”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侧眸望了过去。
矮高跟的“笃笃”声同某道轻盈的脚步声混在一块,越来越近,直至那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才停歇:
“哥哥!”
纪灼的动作一顿,望向纪暖和她手里的保温桶:“……你怎么过来了?”
老板娘将人带到,也放了纪灼去休息。兄妹俩在传菜厅门口的小桌旁坐下,纪暖将保温桶打开。
她如今十七岁,正在上高二,模样还极青涩,却已经是个美人胚子,脸蛋同纪灼有五分相似,性格也是。
“我过来当然是给你送汤的呀,我已经喂妈喝过了,这份是给你留的,”纪暖盖上保温桶,把满满一碗排骨推到纪灼跟前,抬眸露出个笑,“喏,你尝尝,好不好喝?”
“……”
纪灼沉默两秒,抬起勺子往妹妹嘴里塞了块肉。
纪暖躲避不及,跟只仓鼠似的咬住,回过神来又没忍住笑了。
但她弯起眼睛没几秒,余光却忽然瞥到了什么,猛地抓住了纪灼的手腕,尾音上扬:“你这手怎么回事?!”
伤口的痛被冷水冲得麻木,纪灼自己都忘了这茬。
他轻描淡写地将手抽了回来,自己低头喝了口汤,平静道:“没事。”
“纪灼,什么叫没事?!”纪暖匆匆低头从背包里翻出个创口贴:“你是个画家,你的手是用来画画的!”
“……”
滚烫的汤堵到了嗓子眼,一股热气不上不下,纪灼的喉结滚了滚,几乎要将眼泪憋出来。
过了好几秒,伤口被浅粉色的创口贴好好包裹住,他眼底浅浅的水意也压了下去。
是。
是啊。
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画画,学了许多年艺术,就算高中时家里突生变故,供不起他昂贵的集训课,他也咬牙坚持了下来,靠着同学的救济过了艺考,过了高考,进了最著名、最热门的京云大学美术系,年年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包揽奖学金。
画画对他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他的梦想无疑。
可是……
纪灼抬眸望向纪暖,平静道:
“知道了,下次会小心。”
他有比梦想还要重要的家人要守护。
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到了极点……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的话无可指摘,可认错态度消极,纪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听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似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纪暖泄了气,从包里掏卷子出来做:“哥,你快吃点肉。我在这等你吃完再走。”
纪灼嗯了一声,想趁着纪暖不注意再把排骨倒回去,便将手机拿了出来,简单看了下消息。
只是这一看,他的目光凝在了原地。
发信人是刚加上他的好友,微信昵称是一个“月亮”的emoji表情,头像也是一弯高悬在黑夜中的新月。
【纪灼同学你好,我才想起我似乎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金融213霍月寻,很高兴认识你^^】
【[转账15000元]】
……等等,多少?
纪灼的目光来回在这几个数字上飘动,似乎有股热气轰地一声从胸口窜上了头顶,让他的心跳有些加速。
一万五。
霍月寻问都没问,直接给他转了一万五。
纪灼松开汤勺,两只手开始打字,回复得相当真情实意。
【你好,我是油画211纪灼。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霍月寻那头几乎是秒回。
【^^那就好哦,我还担心我撞坏你车会惹你厌烦呢。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对不起了,我擅自作主给你转一点精神损失费,车辆以及车上物品的损失,你之后算好了再告诉我好吗?】
这么一长段内容不可能在眨眼间敲出来,显然是他早就已经准备好的。
可纪灼的目光只落在信息的内容上,完全没办法思考别的事情。
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现在的情况是,霍月寻平白无故给他送了一万五,然后还直接给他开了张小支票,任由他在上面填数字。
这几万块钱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有了这些钱,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纪灼不用再考虑休学的事情。
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敲了句谢谢发了出去,手指不受控制地挪到转账页面,桃花眼里忽地氲了些雾。
非要说的话,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从前的纪灼,在家里的变故陡生之前的纪灼,是绝对不会收这种良心之外的钱财的。
他从小到大,都是长辈、老师、同学眼的楷模典范,成绩好、性格好,笑起来时桃花眼弯弯,小虎牙又帅又坏,在同学们遇到不平事时,总能仗义执言,跟古早武侠小说里叼着根草叶、意气风发的小侠客似的。
尽管高中之后,巨大的担子砸下来,他的性格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闷起来,连带着忘掉了许多之前的事,脑海里依然对那段时光有着一些不甚清晰的记忆。
大约是初中那会,隔壁班转来个散着头发,跟个小姑娘似的小男孩,名字也“娘们兮兮”的,叫什么什么月。
脾气不好,性格沉闷,在班里遭孤立,模样贼可怜的一小孩,在菜市场门口被他捡到了,就跟个小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只知道天天眼巴巴地缠着他、喊他“灼哥”、“哥哥”,把他当成世界上最厉害的大英雄来看。
……可,大英雄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现在的他为人卑劣,被一文钱难倒了。甚至到了,要靠“欺骗”善良又无辜的人,来赚钱的地步。
纪灼沉默了一会。
好不容易,才摁下了接收键,状似平静地回复霍月寻知道了,之后会继续联系。
发完这一切,手机“啪”地一下落在了桌面上,纪灼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受伤的虎口处泛着火辣辣的痛,几乎要逼他到了无法拿起画笔的程度。
“……哥?”
他的动静不小,纪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茫然地对上纪灼的双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纪灼缓了几秒,没说话。
过了好半晌,他才将那碗肉都没怎么动的排骨汤倒回桶里,语气装似平静道:“突然想到等下还有事要做,我先送你回医院跟妈呆着,你好好学习,知道么?”
他的表情明明跟之前一样,可纪暖就是莫名觉得,他现在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女孩嗫嚅片刻,也不敢再开口,乖乖地嗯了一声,收拾起了书包。
兄妹两人各自心中都有事,双双陷入了沉默。
纪灼到了下班时间,去前台跟老板和老板娘打了招呼,念着外面雨停了,临时跟他们借了辆电瓶车,招呼着纪暖赶快上来。
不过,就在两人即将出发时,后厨的那女孩却匆忙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霍月寻车上的那把伞。
“纪灼!那个……防止路上下雨,还是带着吧,”女孩害羞地笑了一下,将伞递给后座的纪暖,小声说,“妹妹你好,路上注意安全呀。”
纪暖连忙接了过来:“谢谢姐姐!”
纪灼也跟了一声。
车辆启动。
纪灼目视前方,感受着自己发痛的伤口,逼着自己忘掉那份免于休学的、阴暗的喜悦;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道纪暖疑惑的“嗯?”声。
纪灼担心她有什么东西忘了,分神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哥,这把伞是你从咱家床底下掏出来用的吗?”
纪暖端详着伞柄底下的刻字,有些不太确定的开口。
纪灼完全没印象:“不是,这是同学中午借给我的。”
“是吗?那应该是我记错了,”纪暖思索片刻,轻声道,“你初中的时候,有个经常跟着你的小男生,转学走的那天,好像给你送了把一样的伞。”
“我记得……你老是喊那个男生,‘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