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应景地吹过一阵风,哗哗地从两人身上拂过,让沈无霁骤起的激动冷却几分,也让江敛打了个寒蝉,虚虚握拳抵唇咳嗽起来。
他边咳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湖水。
要入秋了,也该寻个理由重病一场了。
袖子被人拽了下,江敛低头望向沈无霁。
沈无霁担忧道:“你在咳嗽,是生病了吗?”
江敛笑着又咳了几声,与沈无霁那澄澈的双眸对视时,他咳着咳着突然收起了笑容,叹道:“殿下或许可以寻一个更合适的老师。”
你是至纯至真比明月还干净,该学菩萨低眉庇佑众生,我只是个手染无数鲜血的刽子手,受万人唾骂。
我不该,也不不配。
沈无霁一怔,追问道:“为什么?你也讨厌我?”
江敛沉默着,在沈无霁逐渐黯淡的注视下低声道:“是我这种人配不上殿下。”
沈无霁迷茫:“哪种?”
“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草菅人命,背主弑亲……”他淡淡道来,像骂的不是自己样,成串诋毁词信手拈来。
沈无霁更迷茫了,江敛说的这些压根就对不上号,但一想到骂的对象是江敛,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手比心快,两只手刷的伸开五指,捂住江敛的唇。
温热稚嫩的手心抵着唇,异样的触感江敛眉梢微微颤了下,他忍住不动,考究的视线缓缓落到沈无霁身上
沈无霁认真道:“我不同意。”
江敛静静看着他。
沈无霁扬起下巴,恢复了骄傲的小老虎摸样:“我是三皇子,我说得算。”
这是钱嬷嬷之前常对他说的话。
说完他又小声补充,“最起码现在我说得算。”
江敛失笑。
钱嬷嬷那捧杀式的教育倒也留下点好处。
他抬手左右两圈胡噜小老虎的脑袋,终究是没忍住,笑道:“三皇子说得是。”
沈无霁有些不适应地晃晃脑袋,没把那只修长的手晃下去就懒得晃了,任由江敛摸脑袋。
不待两人再说几句,小树林后一颗石子哐当地砸进水中。
江敛看一眼背过身准备离开的江闲,遗憾地收起手,依稀还有几分温热的触感。
“殿下,一个月后见。如果有人问你,记得说与我不熟。”
说完,他往江闲的方向大步离开。
沈无霁迷茫:?
这怎么就要等一个月才能再见了?
但江敛走得太快,不给他说话的计划。
沈无霁一边疑惑一边走出太液池,一扭头就撞上了急匆匆行走的孙云海。
“孙公公!”沈无霁开心地喊他。
孙云海抬头见到沈无霁,猛地停步,惊讶道:“哎!殿下啊!您怎么在这儿?陛下到开云轩寻您去了!”
沈无霁顿时激动起来,大跨步地往开云轩跑去。
孙云海老了跟不上速度,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一时也顾不上去想沈无霁为什么在这里了。
开云轩。
一众宫女太监跪在地上,都低着头颤颤发抖。
人群前方,孟平跪趴在地,心里哇凉一片,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被五马分尸的场景。
一身龙袍的皇帝就立在台阶上方,居高临下地扫视地上这一群人。
孙云海匆匆赶到,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喊:“陛下,三皇子到了。”
沈周如冷声道:“传!”
等孙云海领着沈无霁进屋子后,满院子的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孟平一屁/股坐到腿上,连连抹汗,整个人都虚脱了。
其余人低声喊他道:“孟平!你胆子也太大了!敢放殿下一个人到处走。”
孟平苦笑:“殿下不让跟,我能有什么办法?”
“要是嬷嬷和小玄子还在就好了。”他们叹息道,“殿下顽劣,只听他们的劝诫。”
孟平不置可否,朝他们摆摆手道:“都散了吧、散了吧。”
劝诫?
怕是监视吧。
他扶着膝盖站起身,一边摇头一边往耳房走去。
屋内。
“过来坐。”沈周如坐在主座,指左下方的座位。
沈无霁连忙凑了过去,只要能看到沈周如,就够他高兴好一阵子了。
他仰头巴巴地看着沈周如,高兴道:“父皇你不忙吗?”
沈周如直接道:“无霁猜一下父皇来找你是为何事。”
沈无霁晃动脑袋瓜,“猜不出来。”
沈周如眯起眸,“不是无霁与章太傅说想要伴读吗?”
“这件事啊!”沈无霁恍然大悟,“太傅说我应该找伴读,年龄不是问题,父皇,无霁可以吗?”
沈周如掀起眼皮审视地打量他一眼,右手拇指拨动盘珠,珠子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声。
半晌后,他询问道:“无霁近日在太学的表现不错,太傅都在夸你,感觉太学如何?”
沈无霁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太傅夸他了!父皇也在夸他!
他连忙点头,“太学很好。“
沈周如:“跟得上吗?”
沈无霁摇头,小声道:“大部分都听不懂,我只会跟着抄文章。”
“这怕是太傅要为你寻伴读的原因了。”沈周如看他一眼,“下次如果有不会的,可以去问你皇兄皇姐,比起伴读,你身边更缺的是教养嬷嬷和掌事太监。”
沈无霁:“……嗯。”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沮丧的情绪清晰可见。
沈周如看得清清楚楚,慈严并济地训道:“钱蝶兰二人通敌叛国罪不可恕,过两日朕让内务府再给你派一批人,你好好挑着,以后就是你自己的人了。不可再出现如今日甩开奴才独自出行的事情,不然朕就连着整个开云轩的奴才一起罚。”
通敌叛国?
沈无霁一震。
是因为江敛的那一封信吗?
沈无霁满脸震惊和不敢相信,然后在沈周如的注视中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沈周如只当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继续道:“至于伴读的事情,朕自有安排,你不必管。”
说着他抬手让孙云海去传午膳。
沈无霁扭头看一眼离开的孙公公,抿了抿唇,有些欢喜又有些迟疑地蹭到沈周如身边。
察觉到沈无霁动作上多余的迟疑,沈周如眯起眸,抬手摸他的头顶,没说话。
宽厚的大手抚在头顶,沈无霁纠结了几日的心结被瞬间捋平,乖乖地倚在他座下,等着午膳。
————
开云轩的下人已经习惯了沈无霁早早赶太学。
孟平也是一大早就在屋外走廊处候着,他低垂着头,半个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有些阴郁。
沈无霁瞅他,“你怎么了?”
孟平闻声抬头,见到沈无霁后强笑道:“没事,殿下要去太学吗?”
沈无霁精神满满:“对!走吧!”
主仆二人走到太学,精神满满的沈无霁听到了一个消息后也变得满脸阴郁。
“江世子昨夜掉水了?真的假的?”
“真的,没看到江二公子今天也没有来吗?说是他们兄弟发生争执了,然后江世子被江二公子推到水里了。”
“我听到的版本怎么跟你不一样?不是说江世子犯倔顶嘴惹得承安侯动了家法吗?”
“不管真假,江世子体弱,这样一遭下来怕是又要受罪了。”
“哎……据说,今天是江候夫人的祭日,就是江世子的生母。”
“——难怪!”
“……”
沈无霁听得直揪心。
江敛昨天说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难不成就是这个?
他趴到桌子上,偷偷从手臂里露出一只耳朵,努力听他们的对话。
心神不宁地结束了一上午的课。
沈无霁盯着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孟平,有些纠结。
要是偷跑去找江闲,那不就又连累孟平了?
正纠结的时候,衣袖被人拽了一下。
沈无霁懵懂回头,就见孟平紧紧地皱着眉,嘴唇都没有几分血色,然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殿下,求您救我。”
声音都是颤抖的,连带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啊?怎么了。”沈无霁连忙扶住他,担忧道,“有事儿就说嘛,别憋着。”
孟平用力摇头,他特意挑了少有人经过的小路开口求救,“求您不要换了我。”
要不是沈无霁拉着,他都要跪下去,压着声音近乎呜咽道:“殿下要选伴读,能不能、能不能还留着我,我爹重病,家里急着用钱——”
沈无霁一愣,心软的他刚想应声,那被江敛强调了无数遍的先思后动让他突然感觉有几分不对劲。
他下意识松了手,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要选伴读了?”
孟平也愣住了,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昨日、昨日陛下和您商谈的时候,伺候的奴才听到了,他们在传这些事情。”
沈无霁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
孟平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睑,没敢和他对视,小声地说:“我、我实在是害怕……”
沈无霁咬一下唇,道:“如果是缺钱,我随时都能给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我身边?当我的书童会被戳脊梁骨骂的,我知道。”
孟平又是一颤,苦笑道:“殿下,您这几年都是装的吗?”
沈无霁撇嘴,小声嘀咕:“我只是笨,不是没长眼睛。”
孟平边摇头边叹气,“您随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主仆二人转移阵地寻了个无人小亭。
孟平伸出双手,将一张被叠了又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沈无霁面前。
“这是什么?”沈无霁疑惑地接过纸,打开仔细看了两眼,上面是看不懂的一串话。
孟平又叹:“这是昨日出现在我家的信,是平阳县令收受贿赂、私造皇庙屯养私兵的账单证
明——”
“平阳县令是我二舅爷。”
沈无霁:……?
他眨巴着眼睛看孟平。
孟平:“我爹是孤儿,后被人收养的,若不是这封信,我都不知道和平阳县令的关系,要是事情被揭穿,那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啊!”
沈无霁回过味来,疑惑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孟平偷摸瞅沈无霁一眼,小声道:“署名是……南皇太子。”
沈无霁:??
孟平扑通一声给他跪下,“殿下,我发誓我绝没有异心,我就是混日子的,之前钱嬷嬷不让管的事情,我看都不敢看一眼,往后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必然不敢有二话!”
沈无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