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晴天。早在天还未亮的时分,医生就已衣着整齐,将窗扇大门通通打开,把屋内摆设亲自擦拭清洁完毕。
艾格站在水舱门前抬头上看的时候,窗口的医生招手示意他上楼。
此刻舵楼二层满室明亮。
换好左手绷带,他听见医生第三次问起了昨夜船长召见的事情。
“到底是为什么……我记得他当时应下请求的态度,好似我只是向他讨了两条银鲑鱼,他压根就没多问你们两个一句,这没道理……除了让你们好好做我的学徒,他还提了别的事吗?”
一晚上夜岗刚刚结束,艾格在这海风吹拂的清晨昏昏欲睡。
“还讲了点他每一任大副都喜欢听的故事,砍海盗、荣誉、墓碑……诸如此类,喝醉时大家都会讲的那一套。”
医生背着手望他,眼里满是怀疑。他低头收拢左手五指,又张开,这次的绷带绑得有点紧。
“好奇的话,晚上你可以去底舱坐一会儿,水手们能将类似的故事讲得更精彩。说真的,我记不得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我成为不了他的大副。”说着扯了扯左手绷带的边沿。
医生捕捉到他的动作,注意力立马转移,他盯着绷带的样子如临大敌。
“别再动它,下一次我拆开它的时候,如果伤口再没结痂,看看接下来我会怎么对待那只手,敷点黑腥草怎么样,你会喜欢那味道的。”老人嘴角下拉,“放在岸上,你这点伤早该痊愈,海上空气潮湿是一回事,但我同样知道你是怎么糟蹋那伤口的,刚刚你单手提过药箱时甚至没想要换上右手。”
他揉着自己额头:“对疼痛有点儿敬畏,艾格。”
艾格把手放回兜里,旁观老人脸色。
明亮日光里,那苍老皮肤宛如刚刚经历了一夜风霜的老树。正如船长所说,上船之后,老人脸色一天差过一天,看起来比任何时分都要心事重重。
“睡得不太好,对吗?”
医生端过桌上他刚挤出来的柠檬水,走向窗边。
“不是很好,但也没你想得那么糟,老人家需要的睡眠只有那么一点点,我整晚都好好闭着我的眼睛。我只是——”
“只是……我睡着了,或许不是那么熟,半梦半醒。我听到了水声,不是海浪,就在楼下,睁开眼的时候我想起来,你们昨晚在水舱值夜岗,是吗?”他站在窗前看着远方,“你们在照看那条——”
“人鱼。”
“对……人鱼。”老人抿了一口水,“我本以为你们的工作仅仅是门外看守,但我听到船员们在讨论人鱼吃什么……他们说你们需要给人鱼喂食。”
“早上我从楼上往下看,伊登就站在外面,而我看到你进了一次水舱……你进去干什么?”
“确认它的存活。”艾格说,“它受着伤,蛮重的伤……‘别让它死了’,那个病恹恹的商人这么说。”
昨夜他们花了半刻钟草草替它换好海水,关门上锁,靠着木门席地而坐,一整个晚上,他始终能听到门后鱼尾摆动池水的规律声响,不虚弱也不激烈,艾格猜那动物一夜都没闭上眼睛。等到他去厨舱拿了点早餐再回来,察觉门内失去了动静,舱室在甲板逐渐增多的脚步声下格外安静,便进门看了一眼。
而人鱼好好呆在水里,脑袋从水面冒出来的时候,眼睛湿润平静,他也分辨不出来那道可怖伤口对它来说到底致不致命。
看着眼前药箱,闻着里面传来的药草气味,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要不要给它水里撒几把外伤用药。
“艾格。”
医生立在窗口,眼睛一瞬不错地注视他。
“……你好奇那生物?”
闻言,艾格从药箱前抬起眼睛,歪头打量老人此刻的表情。
现在他看起来是棵正在遭受风霜的老树了,忧虑更甚他刚刚问询船长召见时的样子。
“让我想想。”艾格目视老人从窗边走回桌前,“你给我讲过的人鱼故事大概有……三十多个?其中至少二十个故事里,这种生物乖得像大海里的小麋鹿,我没想到你也是——”
他回想了下他们的用词。
“人鱼邪恶派。”
医生听出了他提起人鱼时不以为意的态度。
“事实上,关于这种生物,我脑海里邪恶故事的数量远多于善良的故事。”
他一向手脚缓慢,对什么轻拿轻放,但此刻将杯子搁回桌面时带着显而易见的力道,响亮的咯噔声后,他语速不受控制般地变快:“我给你讲了一连串的童话故事,没错,可你那会儿才多大?儿童需要良好的引导,恰当的故事有助于你们明辨善恶,鼓励你们去探索城堡外面的海洋和森林,最重要的是能让你深夜有个好梦,更何况——”
他双脚来回踱起步。
“更何况……故事是故事,讲了再多的故事,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活生生的人鱼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艾格。如果是以前,如果我们还在陆地,你还是个站在守卫和堡垒后面的孩子,我会告诉你,未知需要经过细细的观察才能判定,我会很乐意跟你一起探索一条传说生物的习性,分辨它是无害还是危险,可是现在——艾格。”
现在,他看起来是棵被风霜毁尽枝条的老树了。
“……我们在大海上,陌生的海域,陌生的商船……一个退役军官出身的商人看到了你,一场莫名其妙的疫病对整艘船虎视眈眈,我试图睡个好觉,但我闭上眼睛,你不在那个安全的诊所里,你就在这艘船上,你在这里——”沙哑话音隔了半晌才重新响起,“……我感觉不祥……我只想告诉你,少点好奇,离那条未知的、尾巴漆黑的神秘动物远一点。”
艾格望着他的背影,猜想起此时老人脑海里可能出现的画面。大概是个不及他腰部高的男孩,站在穹顶巍峨的屋子中心,脸上的不耐藏得不太高明,那男孩仰起面颊听教,眼睛却瞥着窗户,还得抱着手,一只脚尖不听使唤地时不时点着地。
“……你说的好像我和那条人鱼已经做上了好朋友。”在更多劝导的话出来前,他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交换过名字后才能手拉手,你说过,我记得。”
“过度的好奇心是种害人不浅的品质,我也记得。”
海上清晨转瞬即逝,就这一会儿功夫,太阳已经脱离了东方海平线。
逐渐强烈起来的日光让老人脆弱的眼睛刺痛不适,艾格目视他关了半扇窗,将玻璃药瓶、剪刀、绷带等东西一一收回药箱,看上去也揭过了人鱼的话题。
但等到艾格帮他放好药箱、一脚踏出门框的时候,老人又站在桌后唤了他一声。
握着仍有一半柠檬水的杯子,他问道:“那条人鱼——”
“它吃什么……你们搞清楚了吗?”
“不知道。”艾格想起人鱼上船已经有三天,“它好像什么都不用吃。”
随后他肩膀靠上门框,看着老人再次欲言又止的面孔,静候他的未竟之言。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也许——艾格,我是说也许……有的时候,我们说不定需要信一信那些东西,对吗?你看,人鱼都出现了,它曾经只属于海上奇谭。”
他在试着用上具有说服力的态度,但流露出来的语气是艰难的。
“它不是狼或鹿那种动物……它是未知的。它或许不需要任何食物,或许没有爪牙也能致命,它什么都不吃,又或者它的食谱超出我们的知识、能让整船的人胆颤。”
学士白袍随风微拂,老人轻声道:“我不想相信那些……我花费了漫长的时间,一辈子都在研究血液的奥秘,草药的知识,相信诸神赋予人类大脑的伟力,相信真理将从所有可循的经验里被一一发掘,酒精和柠檬汁能加速外伤痊愈,甘草和冬盛花能平复咳嗽,但——”
“但……也许那些东西是真的存在的,就像人鱼,它们真的会被我们遇上——带来死亡的咒语,吞噬灵魂的手段,没法掌握的规律,巫术,诅咒,比巫术或诅咒更加强大的神秘力量……你看,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很多疑惑迎刃而解。”
他琥珀色的眼睛沧桑诉说:“……也许我们应该相信那些。”
艾格垂眸下望,楼梯一阶阶往甲板铺去,脸带病气的陌生船员打着喷嚏拾级而上。
他没有反驳老人。
“如果这能让你睡个好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