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君为客 > 23、深宫女
    “侯爷,先歇会儿罢!”

    许太后将玉指浸入玫瑰露中,细细地洗了一遍,而后接过了徐意清递来的妃红牡丹帕子。

    半晌,她才让丫鬟将那将那盆挪了地儿。

    徐意清在她身后给她捏着肩,她则阖上了眸子。

    那太后风韵犹存,单凭那瘦骨便可依稀瞧出年轻时的美人模样,什么‘人老珠黄不值钱’根本挨不着她的边。

    这是她使的第一招。

    季徯秩安分地垂头候跪着。

    “有椅子在旁边呢!侯爷怎么跪着?起来罢!”许太后睁眼笑道,“哀家今日唤你来,是想同你叙叙旧。”

    季徯秩笑而不语,没抬头。

    “有如此闺中佳人在殿里,况溟倒真不敢抬头了。”

    “今日这壶酒烫的是往事,你品酒便是,你管哀家身旁的花作何?”许太后又道。

    “阿溟从此不敢再看花!”

    “哀家捱不过你!”那太后用三指捏起一颗已去了核的荔枝,轻道,“意清你先回寝殿罢!”

    徐意清轻轻点了点头,步履轻盈,离了那殿,季徯秩也就随后落了座。

    “侯爷,还没娶妻罢?”

    “回太后,没。”季徯秩笑道。

    “你生得如此模样,全缱都的美人皆恐自相形秽,何人配与你比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官俱全已是幸事,何必耽于耳眉眼鼻唇的宽窄细瘦?”季徯秩笑道,“阿溟只望求一真心人,‘愿作鸳鸯不羡仙【1】’。”

    “谈何容易。”许太后没再笑,瞧着那盘玲珑剔透的荔枝,眸底暗了暗,“先帝当年也这么同哀家说……不也还是后宫佳丽三千人?”

    “阿溟愚钝,不知情爱滋味,还念着话本子上瞧来的梦。”

    “正经书读一遍就抛了,混账书倒是读了一回又一回,到现在还不知忘!”太后嗔怪道,“小时候就这样标新立异的,哀家那会儿可是整日担心你看闲书过了头,受到太傅责难呢!恐怕哀家当年待陛下都没有待你这般用心!”

    这是她的第二招。

    季徯秩笑得朗然,“太后的恩情,阿溟是一辈子也不敢忘!”

    “说什么忘不忘?”太后用帕子擦了擦手上那荔枝留下的甜汁,“这时还将哀家这老人搁在心头,恐怕离殿后便又不知把哀家抛到哪去咯!”

    季徯秩离座,跪在殿中,“阿溟虽不聪慧,尚且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若忘了太后昔日恩惠,岂不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许太后那搽了胭脂的唇勾出艳艳笑意来,道:“侯爷,快些起来罢!”

    季徯秩闻言这才回座。

    “近日听倪公公说……坊间有些写了你和宋将军的风流话的话本子?此事属实与否啊?”

    “人道是一尺水十丈波,缱都那些不得志的墨客平生最喜信笔涂鸦,搅得堂前乌烟瘴气。”季徯秩叹了口气,又道,“我和宋将军可没什么交情,不过共赴了场宴,却被坊间如此言道……阿溟,心中可委屈。”

    “清者自清,侯爷大可不必太过忧心!”

    “如何能不忧呢?阿焺可将我从头嘲到了尾!”季徯秩忿忿道。

    “阿焺性子单纯,这是拿你当知己才这般肆无忌惮。”许太后笑道。

    季徯秩嘴一咧,道,“是了!”

    季徯秩收了笑,又道:“只是可惜我俩如今官途不一,半月难求一面。”

    “你若有心,天涯一线。”太后阖上了眸子,“哀家是真心喜欢你这人儿……只是可惜,许家这辈竟无一个女郎!”

    “纵然没有月老那条红线,阿溟的心早已向着许家!”

    “当真?”

    “君子之言,在真不道假。”

    “有你一诺,哀家再无忧!”

    “太后过誉!”

    季徯秩离殿的时候,那夕阳已快埋入厚土之中了,只是它还不甘心似地留下些血般云霞。

    季徯秩的贴身侍卫姚棋扶着他上了轿子,问道:

    “侯爷,如何?”

    “果真如宋诀陵所料。”季徯秩蹙起了眉,“树倒猢狲散的道理我今个儿才算懂了。”

    “您莫要太过哀伤……您也该明白了……人心这东西……嗐!不说了,您还是先吃块东西垫垫肚子罢!”那姚棋将还热乎的烧饼递给他,“今夜轮到您守门,恐怕已来不及用膳。”

    季徯秩接过饼来,沉默了会儿又笑道,“我今日在殿中见着了许太后心尖上的人儿。瞧着太后的意思,应是不愿让我碰,不知她是想把这孤女许给谁。”

    “她是觉着她已对您有了七八分把握,才不肯拿那宝贝来作筹码。”

    “是了。她在我这儿设的套是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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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徯秩走后,许太后让丫鬟将她扶回了后殿。

    徐意清正在那儿摆弄花花草草,见太后回来了,她轻搁下手中剪下的枯枝,亲自扶着许太后在交椅上坐下。

    “意清呐!”许太后笑着拉过她的手来,“你觉着方才那玉面侯爷如何?”

    徐意清垂着眸子,将那可以看出半分情意的东西全部遮去了,笑道:

    “意清方才光顾着替您锤肩,一时竟忘了殿中还跪着个郎君。”

    “是么?也罢!这季侯爷面上福相浅薄,你嫁去了,恐会受委屈!”那太后握着她的手,笑道,“哀家做梦都想有一个如你这般冰壶秋月似的侄女!可惜许家的女人账已算尽,这辈已不能靠女儿来光大门第,仅仗男子恐怕难复昔日辉煌。”

    “您何出此言?”徐意清那琥珀色的眸子盛着柔和的光,轻声道,“如今许家家主乃为当朝太尉。正一品的紫袍老爷,纵览朝堂也是屈指可数。既有如此先范,想必许千牛备身之去路也是康庄。”

    “这倒不假!缱都九家若不犯下大错,子孙大抵不愁。虽说他州大族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终究难逃江河日下!”许太后那眼弯了些许,牵出脸上的几道风痕来。

    她的指穿梭在徐意清发间,沉檀香混在那美人发上淡淡的木槿花香之中,“意清,哀家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兄长如今的境况是在拖着徐家往深渊里行。他才子的名声愈大,世人讥讽之声愈大。到如今,徐家若想光前裕后已是免不了走一回许家的老路。”

    “意清明白。”

    “哀家知道你心巧,不动脑筋也能知道——你的夫君是非陛下不可,惟有生个皇孙出来,才能稳住徐家的根脉。徐家等不了多久,而这条路恰是终南捷径,你可算走运!”

    那许太后让徐意清跪在氍毹之上,用头枕她的腿,像是哄婴孩似地拍着徐意清的背。

    一丫鬟呈上来些东西,许太后瞧了瞧,眉间霎时有了些拧痕,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徐意清察觉到了丝异样,舒开了眼,缓缓抬起头,却在瞧见那丫鬟手上托着的扇子与香囊时,怔愣住了。

    那些东西的花纹式样全都极有特色——但是旁人一瞧便知那皆是男子之物!

    “意清,你……”那太后的怒意全锁在眉头,“这些男子之物,你是从何而得?!”

    “回太后,这些东西皆乃家兄赠予我以解莼鲈之思之物。”徐意清没愣多久,张嘴便道。

    “是么?”许太后蹙着眉,轻轻扯了扯嘴角,“日后可莫要如此了,叫人瞧见传了闲话,恐怕会伤你清白!”

    “意清受教!”徐意清将额前碎发别在耳后,指尖有些发颤,“已到了用膳的时辰,意清叫人传膳罢?”

    “且停罢!哀家今日没甚胃口!”许太后往椅背上靠了靠。

    “太后如此……恐伤胃呐!是意清做错了事儿,惹您心烦了么?”徐意清蹲下身来握住许太后的手,带了些哭腔。

    那许太后瞧见她那我见犹怜的模样,柳叶眉舒开来,笑道,“哀家真真是拿你没办法!”

    徐意清侧脸枕着她的手,柔声道,“意清……唤御膳房给您端碗红枣莲子银耳羹来?”

    “哀家全都依了你!”

    徐意清这才笑了起来,起身离了殿。

    殿外,她接过那丫鬟还回来的香囊与折扇,将那些东西拿回了东配殿,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又匆匆赶去了御膳房。

    半个时辰后,她才端着甜羹回来。

    许太后一勺又一勺地舀着那羹,等着它凉,开口道:

    “意清,你是女人家,正经诗书你碰碰也可,但可莫要瞧那市井传的话本子,若能将心思摆在女红上便更好……像那史家的五姑娘,话本子瞧过了头,竟生出些耍刀弄剑的顽念来,史家上下儿郎哪有一人玩刀枪,她这女子若非被闲书蒙了眼,怎会有如此念想!”

    徐意清在旁边摇着扇,笑着点头。

    “前些日子陛下不肯要你,薄了哀家的面子。可哀家不仅没怪他,还动了许家好些人脉帮他给他那心心念念的蘅秦狼崽牵上一段好姻缘,不久他便该来负荆请罪了!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呐!”

    那甜而不腻的粘稠汤汁裹着那太后的舌,让她说出来的话也更柔稳了些。

    “陛下与洛皇后有着青梅竹马之谊,不愿被人搅了他俩的清净也是情有可原。”徐意清垂着眸子。

    “这‘情’一字,虽讲究个先来后到,终究抵不过喜新厌旧。一见钟情固然值得称道,但哪里敌得过日久生情?”许太后瞧着那红衣枣,顿了顿,舀给了徐意清,“你是天姿国色,绣口锦心,温良恭俭让一条不落。哀家就不信有如此美玉傍身,陛下真就有眼无瞳。”

    徐意清轻启丹唇,含进了那枣儿,心里算到:

    “洛家如今势焰盛,且不说御史大夫洛谈,他嫡子洛仲也为朝中新秀,如若再让洛皇后怀上了龙种,更是锦上添花。许家纵然百般不愿,也势必要让出九家之首这一位子。太后如此急切,是瞧见了不久后的大难……”

    “甜么?”太后问。

    徐意清笑着点了点头。

    “你听哀家的……”那太后笑着,“日后只会更甜。”

    待伺候完许太后,徐意清含着笑回了殿。

    那折扇和香囊还被她抛在香几之上。

    她瞧着月光被窗棂裁断,洒在她身上,指尖摆弄着那香囊。

    三年前,序清山众人下山。

    她去门前为他哥与燕绥淮接风洗尘,没想到没候来她那嚣张跋扈的燕哥哥,却等来了顾步染。

    顾步染是应徐家之约而来。

    徐意清与顾步染的书信往来从未断过,但那时再亲睹旧人颜,却又添了几分羞涩。

    本意问二人安,开口却问了燕绥淮何故不共乘而归。

    她已是心枝乱颤,却端得平稳,温柔一笑,便携二人进了府。

    顾步染被徐父留到了金秋。

    他要走的那天,苍穹之上飘着薄云。他坐在徐府院中假山后吹叶笛,面容无暇,明净得仿若被秋雨洗净的叶。

    她在他身旁静静坐着,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瞧着红枫,瞳水如同一片橘红色的湖。

    “别看了,眼中又金又红呢。”顾步染笑着遮去她的眸子,半会儿才将这秋季的好颜色还给她。

    枫叶落在她的发梢、衣袖,将一抹抹橙红洒在她身上,好似为她披上了嫁衣。

    她听着曲儿,轻捋着发,像只轻舔毛发的狐狸。

    “怎换了曲子?”她问。

    “不衬此景。”顾步染道。

    “换成了什么?”

    “《林中仙》。”

    “这就衬景了么?”

    “衬你。”

    那日他许她绣着兰纹的方胜形香囊——权作定情信物。

    武举后,顾步染如愿成了翎州将军,承了他爹的衣钵。

    如此喜事,她却没收到他的贺信,倒得了一把折扇与寥寥四字。

    “早悟兰因。”

    扇,散,送扇从此无相见。

    夜深了。

    这深宫里的人,有的人餐腥啄腐,甘作家族的饵,钓万岁爷的权。

    可这宫里住得多是念着一段旧情的痴人,在朱红色的笼子里,盼不来故人,却等来了皓首苍颜,钟漏并歇。

    她等着,无望也候,无人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