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幼枝带着复杂的心情坐上马车,离开的时候,盛延辞还站在临王府的石狮子旁看着他的方向。
直到拐入另一条街道才瞧不见。
何至于此呢……
晋成伯府更靠近闹市,与南阳侯府隔了一条街,景象却截然不同,门前凋零,连石狮子都透着败落的残破,没有那么气派。
宿幼枝到的时候,晋成伯夫人和前些日入门的金陵儿媳由仆从簇拥,已候在门前。
他没怎么与不熟稔的女眷打过交道,见到这场面已经头疼了,但还是得硬着头皮见礼,然后找由头抽身:“怎么不见四姑娘?”
这只是个借口,阿又姑娘也只接触过四姑娘,原是随意一问,却不想大娘子面色变了变。
“姑娘勿怪。”
晋成伯夫人脸庞圆润,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要过来牵宿幼枝的手,吓得他赶紧缩起来。
对方有一瞬的尴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那丫头先前儿贪玩着了寒,只能搁屋里躺着,怕带累姑娘,实在无法出来迎接,也懊恼着呢。”
她转而又道:“早便盼着姑娘能来,好谢过姑娘对小女救命之恩。”
宿幼枝瞧了眼大娘子表情僵硬地模样,见大夫人殷殷切切,平静道:“那我更应该去瞧瞧她,正好殿下那里有治风寒的御医,这就请来给四姑娘诊脉。”
他瞥过周二,周侍卫默不作声去安排。
“使不得呀。”
大夫人拦道:“若姑娘因此害病,小女定要懊悔自责,而且我等粗野,哪里敢劳烦御医大人,早便请大夫瞧过了。”
她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
御医的确不好请,但晋成伯府虽前景不好,却也还没完全衰败下去,比起芝麻小官多少是有些面子的。
何况四姑娘若病得面都露不得,那更应请位圣手瞧看。
风寒说小是小,说大可是要命的。
宿幼枝微笑,没有直言拒绝,也没有顺势作罢。
临王府的侍卫依旧头也不回地去请人,晋成伯府哪里拦得住。
他看向伯府大娘子:“敢问四姑娘的院子怎么走?”
四姑娘是不是真的病了,他得让雪巧去好好瞧瞧。
大娘子看了婆母一眼,正要带路,大夫人突然按住她的手,脸上重新带上笑:“都怪我,没想姑娘与小女关系这般好,安排得不够周全,这便领姑娘过去。”
说着还用锦帕沾了沾眼:“小女能得姑娘这般看重,是她的福分,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忧心,想差了。”
为了迎接宿幼枝,看得出晋成伯府是精心准备过的,有些旧痕的屋脊砖墙有着意修补,小院廊间也摆放了精巧物件,由花卉点缀,不失雅致。
但此时大家都没心思去在意。
晋成伯府前面三位姑娘都已嫁娶,但四姑娘的闺阁依旧落在后面偏僻的小院。
一眼望去,枝木枯黄,虽打理得干净,却架不住太过空旷,除了一对石桌椅,竟瞧不见能入眼的东西。
这远不是伯府该有的模样。
哪怕晋成伯府朽意尽显,所领食禄也不至如此寒酸。
起码方才府中所见与眼下大不相同。
宿幼枝瞧了大夫人一眼,对方僵硬地错过视线,没敢看他。
到得院门,宿幼枝叫雪巧去看望。
大夫人似乎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只走在前面,声音哀切:“自上次落了水,小女的身体便不大好,如今更是整日昏昏沉沉,连清醒的时间都不多。”
进门,雪巧先闻到了一股药味,然后探头去瞧,四姑娘裹在被子里,呼吸清浅,果真在睡,旁边侍女轻手轻脚地点了香,从旁伺候。
没有打扰她,雪巧出了门如实回禀,大夫人抹了抹眼角:“妾身替小女谢过姑娘关怀,待她好些,定去登门致谢。”
“何必那么麻烦。”宿幼枝道。
“怎会麻烦……”大夫人还在说,见到身边人突然冲进去,惊得失色:“等……姑娘做什么?!”
宿幼枝来到窗边,冷着脸,对雪巧道:“叫醒她。”
雪巧立刻去做,晋成伯府的侍女想拦,却抵不过雪巧机敏,让她撩开了帐帘:“四姑娘?”
远处没瞧出异状,近处看雪巧才发现不对,四姑娘脸色苍白如纸,湿黏的发丝缠在肌肤上,像从水里捞出来似地,裹在被子里发着抖。
哪里是感染风寒的模样。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大夫人追过来,隐有怒气:“小女可是得罪了你,要这么磋磨她?”
她扑去床上,抱着四姑娘,不要雪巧靠近:“阿萝,是为娘没用,让你遭了这通罪。”
“可不是遭罪了么。”
雪巧是临王府侍女,哪里会被她这点架势吓住,总是贴心温婉的人此时也落了脸:“还不速将四姑娘的湿衣换下,晚些人可真要保不住了!”
大夫人愤怒:“你在胡说什么?”
雪巧凑近了些,对她轻声细语:“知道吗,我们殿下也跟来了。”
听到临王殿下,大夫人眼里漫出惊惧,一时竟没能说出任何驳斥的话来。
雪巧将她拉开,掀了四姑娘的被子,果见她身上还套着湿衣裳,浸得被褥都水津津。
哪怕有所猜测,雪巧也惊得抽气,语气中满是气愤:“这可是亲闺女了。”
若不是亲的,命怕是都没了。
宿幼枝立在窗外,听完里面的动静,叫旁边手足无措地伯府侍女:“去取套干爽的衣服来,再教人烧桶热水。”
侍女有些吓傻,没反应过来,大娘子见状亲自吩咐下人,又去翻了柜子。
宿幼枝深呼吸。
这浓烈的药味怕是打翻了碗才能有的。
大夫人想说什么,门外突然有人慌慌张张跑来,传话道:“大夫人,临、临王殿下……”
听不见后半句话,大夫人圆润的身子晃了晃,震惊地看向宿幼枝,此时才明了那些传言有多真,临王殿下居然真为了眼前的美人来了不曾踏足的晋成伯府。
可赶在这个时候,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盛延辞出现,晋成伯也被惊动,与长子一同惶恐迎出来。
他身后还跟着位背着药箱的年轻御医,没搭理一脸谄媚的父子俩,听得宿幼枝所在,抬脚便往那边去。
晋成伯拦也不敢拦,只能陪着小心跟在后面,晋成伯长子更是大气不敢出。
“见过临王殿下……”
大夫人行礼,想说什么,临王府侍卫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殿下,四姑娘似乎落了水,如今还未清醒。”侍卫禀报。
不用人说,那年轻御医已经推开门进去。
小王爷在,大夫人又哪里敢去拦,只惊慌不安地打着摆。
盛延辞看向立在窗边的宿幼枝,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能感受到他格外不妙的情绪。
他走过去,握住阿又的手,又忍不住紧了紧。
宿幼枝难得没挣脱,只看着他,对着盛延辞的眼睛:“那么坚强的姑娘,她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该是受了怎样的苦,才能接连两次将自己置身要命的境地。
盛延辞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柔声道:“安心,会没事的。”
杨一扫过院子,点了一位仆从:“你来说怎么回事。”
那仆从大惊,扑通跪到地上砰砰磕头,却没说出话。
杨一道:“说得清楚,今儿起你与你的家人便不再是晋成伯府的人。”
比起晋成伯一家脸上的震惊,仆从终是开了口:“殿下恕罪,四姑娘……四姑娘是片刻前投了湖,伯爷和夫人不让我们说出去。”
“你、你住嘴!”大夫人气得发抖:“狗奴怎可冤枉我等,那可是我亲女,殿下不要听他胡说!”
杨一瞥着她:“该闭嘴的是你。”
等侍卫去捂了嘴,他道:“继续。”
仆从贴在地上:“大夫人给四姑娘谈了门亲事,四姑娘不愿,得知她在梅庄招惹了小郡王,便禁了她的足,直到今日……今日,大人们来,四姑娘突然就跳了湖……”
与临王府查到的信息相符。
就是晋成伯给四姑娘找的算哪门子亲事,不过送予人为妾,那人还是个太监。
晋成伯被面前的架势吓得腿软,还是颤抖着道:“殿下,殿下这是何为,小女的荒唐事竟惊扰了殿下,都是我教导不周,等她醒来定会惩罚,殿下恕罪!”
晋成伯长子也跟着应和:“是是是,都怪这等愚妇不知礼……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大娘子听不下去了:“你们在说什么,四妹现在还没清醒呢。”
她身形娇小,气得眼红,费了好大劲才憋出来一句:“畜牲。”
晋成伯长子脸色瞬间阴沉,跨步过去就想打人,被临王府侍卫制住。
“殿下面前也敢造次,你们是要袭击殿下吗?”杨一缓声道。
这罪名可大了。
晋成伯府哪敢担,却都被侍卫迅速捂住嘴,辩解不了一句。
杨一声冷:“都抓起来,细细盘问,别是哪里来的奸细。”
晋成伯府三人目呲欲裂,却所有挣扎都徒劳无功。
大娘子抹了抹眼睛,对着新婚夫君恶狠狠道:“我要和离,今天就落文书!”
三人被拖走。
屋内御医看过诊,又给扎了几针,四姑娘幽幽转醒,看到旁边的大娘子,想起身,被对方按住,小声与她说:“临王殿下来了。”
四姑娘眼睛一亮,灰败的脸色都有生气了些,随后她扑进大娘子怀里呜呜哭:“我就知道……这苦日子可算到头了呜。”
哭完将眼泪一抹,她挣扎下地,到屋外看到盛延辞和宿幼枝,什么都没说,跪地磕了三个头。
被宿幼枝拉着盛延辞避开。
四姑娘赶在宿幼枝上门赴宴的时候跳湖,缘由他们都懂。
宿幼枝没提这事,只道:“安心休养。”
四姑娘遭了两次罪,难免虚弱,御医给开了方子,大娘子接过去妥善安排。
直到将临王府的人恭敬送走,偌大的伯府只余她们两位主子,她才露出笑容,小声跟四姑娘道:“我算是知道殿下为何那般喜爱阿又姑娘了。”
四姑娘也笑,笑容里多了几分明朗:“是啊。”
少顷,又疑惑道:“但阿又姑娘怎么一副很崩溃的样子,她有这么在乎我吗?”
*
离开时宿幼枝还在气闷。
见得四姑娘这般为了摆脱家难拼了命,到底心里不舒服。
盛延辞想哄他,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轻柔地拢住他的肩,无声拍抚。
炙热的体温传来,不同的气息萦绕身周,宿幼枝感受着另一个人无可忽视的存在感,呼吸突然一滞。
他出门是干什么来着?
宿幼枝……宿幼枝想起来晋成伯府的目的,心都空了。
啊啊啊想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