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佛门
言毕。
花越青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袭向北棠。
长刀泠泠, 江千念受伤未着反应,是江意转身挡了花越青一刀。
为此。
长刀砍中了江意肩膀,女儿家吃痛闷哼, 睁眼时还是挑衅:“恼羞成怒就砍人,狐妖你可真真是个正人君子, 行的光明磊落!”
说着,她抬手握住开刃处, 刀刃无眼,嵌入她的掌心。
“活了千年,怕是只长了年岁,不长脑子。”
“你!”
花越青无力反驳, 他呵斥一句,“我养你与你阿姊二十有余,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养?哼……”江意的手死死卡住长刀,“不是你灭我家门, 毁我安康人生?”
“你又是何处听来的流言蜚语,说我……”狐妖愣了一瞬, “我猜到了。”
斐守岁在旁,捏紧了陆观道的手。
花越青冷笑,他长长指甲幻出赤红火光,是第一回在众人面前用了妖力。
见他右手奋力拔出没在女儿家肩头的刀。长刀有了妖力加持, 猛地砍断江意的手掌。
血淋淋的手掌断在女儿家面前。
江意失去痛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滋出血, 没了四根手指。
“这就是你与我对抗的下场, ”
花越青冷然, 念咒一句,妖力输入长刀之中, “本是不想至此干戈,毕竟一用妖力,天上的真君菩萨就能感知到我。可是不用不行了,不用你们一个两个逼我到了绝境,不用我还怎么带北棠回家?上半夜只是我与你们做个游戏,现在,美梦该醒了。”
话落。
痛意刺穿江意,她大叫一声,扑在地上,狼狈地寻找手指。
一把黄土黏合断指。
江千念想拉起江意,却被她打开手。
“不……”
江意肩颓手烂,推开江千念的双腿,“早是该死的,我若没有赴死之心,也不会救北棠娘子出悬棺,还要背着她过来……”
“你……”
江千念只得手执长剑,转身怒对花越青,“对着个凡人动手,算什么道义!?”
“道义?”花越青大笑,“你对我说道义?”
江千念一挥长剑,将两人护在身后。
长剑对着花越青的鼻梁,发出紫色微光。
“你对我刀刃相向,只是送死罢了!”
花越青后退数步,白色狐狸尾巴拖着他坐在上头,他笑道,“给你一刻钟的考量时间,将北棠与江意送到我面前,我就放过你,不然……”
狐妖做出杀人的手势。
“不然不光是你,我会拦下雪狼,让谢义山也一命呜呼!”
一提到谢义山,江千念浑身起了层毛。
她立马转头寻雪狼。
明明过了这么久,雪狼该带着谢义山离开,但是眼下雪狼还站在原地,凝望着北宅面前的一切。
“为何?”
“你不妨猜猜雪狼不走的原因。”花越青讥笑道。
“大人为何不带他走?”江千念没了底气,一下子软了身躯,提不动剑,连语气都在颤抖,“大人不是说好了,愿承我心意,怎得大人是忘记了?”
雪狼不言。
“大人……”
“哈哈哈哈!小女娃,我教你一个道理吧,”花越青摸着自己的皮毛,“除妖人可千万不要与妖怪做交易,更何况还是未来的一族首领。”
“是吗……”
江千念咽了咽,微抖的手抓住剑柄,她转身深深叹出一气,“他不会撒谎,或是伯茶伤势太重走不了罢了。”
“自欺欺人。”
“不!”江千念踉跄一步,“我不信,我都入了妖谱,都不成人样了,怎么会……怎么会……”
斐守岁愈发看着不对劲,他幻出妖身灰白的瞳,看着江千念身侧一圈赤红妖气。
原是狐妖幻术。
而那雪狼早就背着谢义山走到了斐守岁身边,正在疗伤。
老妖怪余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伯茶,他抽出腰间纸扇,心里头叹一句送佛送到西。
“江幸,解幻!”
女儿家被人唤了姓名,她猛地抬头,见到纸扇卷起飓风,打了个她一个措手不及。
风冲过女儿家的身躯,撞开她的墨发,占据北宅,卷走妖气,哗啦啦地将梧桐叶海棠花瓣吹鼓。
金乌亮白的光给风披了一袭长袍。风中有些许墨水,正一滴一滴怜悯似的,解开花越青的布阵。
花越青“啧”了声,举起长刀就朝着江千念一砍。
谁知女儿家不如他所愿,眼中昏黑的气消失不见,转头是一双明目,炯炯有神。
“花越青!”
剑身一挑长刀,琉璃花的紫光加快了江千念执剑的速度。
那枚淡紫色珠子,随着江千念的挥动,愈发地有了生气般溢出香气。
此香不似海棠镇中的异香,是幽幽然,不细闻无法轻易察觉。
女儿家浸在香中,如削骨剔肉,一招一招接下花越青的招式。
花越青连连后退,被迫点长刀在路边。
看狐妖倒挂身姿将长刀扎入大地,尾巴一紧,一只脚落在刀柄上,又用了环儿的脸,自顾自地摸着脸颊。
“果真打不过这种法器,”花越青眯眼,“毕竟是活剥了妖的骨血制成,我怎得打得过。”
“什么?”
江千念动作一缓。
斐守岁记起女儿家在阿紫客栈说过的话,他实在是担心后辈,又开了口:“江幸,狐狸精的话不可信!”
江千念恍然醒悟,从花越青的话语中挣脱,她笑道:“狐狸精,擅拟面,擅幻术,蛊惑人心,食人精气。”
“嗯哼,你不信我,信一个与我一样的妖?”花越青不屑。
“不,我信的是救我者,而非伤我者!”
江千念怒音,冲向花越青。
她这一吼,吼得还在昏迷的谢义山倏地睁开眼。
谢家伯茶血红的视线里,看到一匹黑漆漆的雪狼,他再次昏了过去,口中还碎碎念:“完蛋咯,阴曹地府里还有这劳什子玩意……”
“……”雪狼无语。
斐守岁便害怕江幸再入幻境,敌不得花越青,他秉去一识,念动佛法:“我心纯然,祈一佛道,化为我身,捉妖降魔。”
言毕。
先前化为青烟的白骨在花越青身上重新聚拢,生皮长肉,成了一个小小的阿弥陀佛。
小和尚没有面目,没有手指,却在手腕处生出一个敲打木鱼的犍稚。
那小和尚趁着花越青无法注意他,一转身子,将花越青的脖颈当成了木鱼,凑上前轻轻一敲。
敲打出一个黑乎乎的窟窿。
窟窿黢黑,里头全是被花越青杀死的可怜人。
可怜人挤在一块儿,能见着的只有头颅。他们眼眶没有眼珠,口腔失了软舌,仰首冲着窟窿带来的唯一光亮,哭丧呐喊。
花越青立马用妖力撞开江千念的长剑,伸手要捂,小和尚又是一敲。
小和尚的声音近在咫尺,说的是:“南无阿弥陀佛。”
狐妖一听此言,也不大笑了,痴痴地望向斐守岁。
“大人,这是为的我,皈依佛门了?”
斐守岁不回话。
老妖怪知道狐妖的蛊惑人心,最好的抵御办法就是不回答,当作没有这只妖。
花越青却不死心,赤红色妖气漫向斐守岁:“大人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何我说大人在镇妖塔,为何大人身边有个痴心跟随的妖,为何大人的眉心痣有时血红,又有时淡得见不着呢……大人,我知道你能听着我说的话……大人……”
“大人当真以为自己是生在死人窟的一棵古槐?大人当真觉得生时的紫雷是个摆件?”
斐守岁瞳孔缩小。
雪狼在旁抬眼,闷声道:“树妖。”
“唔?”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手晃了晃,“大尾巴狼叫你。”
斐守岁蓦然回了心神,他看向雪狼,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便抽出画笔向花越青处点去一滴墨水。
墨水化开妖气,正正好落在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得令,又朝着花越青一敲。
此敲非彼敲,这一敲铿锵有力,力道大得让花越青无法控制身躯,朝着树桩上冲。
不过力气愈大,对斐守岁的反噬也就愈严重。
老妖怪有些站不稳,险些要摔倒,是身边的陆观道扶住了他。
“怎么了?”
“无妨,头晕罢了。”
话了。
斐守岁捻指:“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烦请、咳咳咳……烦请……”
还没念完,老妖怪就咳出一口鲜血,他的嘴巴失了声。双目黑漆漆的,也看不见任何,就连陆观道的魂魄他都见不着摸不到。耳朵渐渐淡出江千念与花越青的打斗之声。
随之。
便见着花越青肩膀上的小和尚说完最后一句“阿弥陀佛”,散如白烟。
没了束缚,花越青仰天长笑,挥舞刀刃砍向江千念。
“哈哈哈哈!这就是为妖念佛法的报应啊!报应啊!!”
此话是斐守岁最后听到的声音,他的五识完完全全被佛法借了去。脑海中的浓黑也不见踪影,迎面是死人窟的一场大火。
他最不喜欢回忆的地方。
看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流中,河水早早地没了纯净,上头漂浮一层尸油。尸山尸海恶臭之气涌入斐守岁的鼻腔。
一个又一个成了怨鬼、成了妖孽的尸躯站起来,模糊腐烂的脸颊,与斐守岁笑。
也不知为何要笑,笑的又是什么,还笑得这般难以入眼。
斐守岁闭目塞听。
却无法阻挡死人窟的一切。
大火从尸骸的另一端燃烧起来,点燃尸油,点燃了连接死人窟内外的河渠。
斐守岁困在初生时的恐惧,被迫陷入了幻境。
耳边是秸秆燃烧,炙烤皮肉的响声。
火光撩拨着斐守岁,斐守岁空洞着眼神,一脚踏入了河流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幻境外头。
斐守岁已经倾倒在陆观道身上,没有任何知觉。
陆观道起初以为斐守岁只是累了,想歇一会,就顺着斐守岁的动作,把他枕在自己膝上。
谁料雪狼开口言:“树妖用了佛法,怕是危险了。”
“嗯?”
耳边的打斗声轰炸着陆观道的心,他摇头,“不会的。”
雪狼斜视斐守岁:“你不信我,就让他死了去。”
“胡说!”
“我是看他护了江幸才开的口,他的死活我不在意。”
“……”
此话言,陆观道才去探斐守岁的呼吸。
急促的呼吸之间,斐守岁的鼻息像是快要抓不住稀薄的空气,在用尽力气寻找生。
陆观道傻了眼,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装过这样的故事,他的陆姨也不过消失在倒塌的屋檐下,再也寻不着。
他愣愣地问:“大尾巴狼,我该怎么办,救救……救救他?”
“你?”
“那你要救他吗?”
“江幸与我的约定里可没有这个麻烦。”
“那谁去救?”陆观道握住斐守岁的手,那手有些冰凉,“我去救吗。”
“你不会幻术。”
雪狼站起身,抖擞下狼毛,一阵黑旋风,风中的狼消失不见。
顷刻,里头走出来一个男子。
第082章 昙花
男子一身北国雪袍, 玄衣铁甲,右手臂膀上缚黑色布带,在冬日冷风中吹拂。
他眼里好似没有将陆观道容下, 冷然如冰,淡泊语气:“眼下会幻术的只有狐妖。”
手指指向被江千念砍到节节败退的花越青。
“而你我, 对于幻术……”雪狼未将话说尽,他眼前的半大小子, 竟就学着斐守岁掐诀幻咒。
雪狼轻佻眉目:“树妖教你的?”
陆观道摇头。
“自学成才?”
陆观道却不回话了,他专心模仿着斐守岁的手势,一遍一遍地想要再开幻境。
须臾。
且听北宅外的刀剑无眼之声。
金乌照亮万物,黑夜无处遁形。
女儿家的那把佩剑熠熠生辉, 铜铃被她顺手挂在剑柄处,时不时传出撞击声,诱得雪狼注意着两人动静。
而另一边,北棠背着虚弱的江意, 朝雪狼走来。
雪狼蔑然:“拟面之术。”
“拟面……”江意仰首,笑道, “狼妖大人能否解了我身上这可恶的术法。”
“报酬。”
“贱命一条,了然于世。”
北棠将江意扶到树下,靠着树根,江意咳嗽不止, “咳咳咳……看来我要用这副面貌去死了。”
“姑娘……”
北棠用手捂住江意唇瓣,她愁容满面, 自愧般回首, 全跪在地上, 向着雪狼磕了三个响头。
雪狼本是不把视线放在她们身上,却见着了北棠如此行事, 心中不悦。
“跪天跪地跪父母,何须跪我。”
北棠抿唇:“古有三闾大夫葬于汨罗江,身躯险些被鱼嘴吞噬,却不见落日坠在水里,风激云清,大人可知为何?”
“说来听听。”
“便是百姓投米落枣,免于一难。”
“哦?你是拿屈大夫的名号压我,还是把此女子比作了大夫?”
北棠浑身一颤,身子都快抖成了筛子:“不,我、我并非此意。”
“方才的伶牙俐齿被我一唬就散了,还不如不开口。”雪狼全然不顾两人死活,他自也没有义务去救人。
看着陆观道反复多次尝试斐守岁的术法,却一次次失败。
雪狼倒是对斐守岁与陆观道有了兴趣,他一边用妖力治疗谢义山,一边走到他们身边,观其手势,陆观道全无章法的掐诀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小孩,要是你能入的了树妖幻境,我便救下那女子,如何?”
陆观道募地抬眸:“好,我努力!”
“呵,”
雪狼笑了声,“我只说救下一个,至于是哪个,生杀大权在你手上。不过救与不救,也要看你能不能学得了幻术。”
陆观道坦然:“要救,值得救的。”
雪狼转身,看着早该死的北棠依偎在江意身侧。
两人相近的面容,有着不同的神思。
“那你与我说说什么是值得,”雪狼长袍一挥,随意盘腿坐于北宅前,他饶有兴趣地问,“我观两位女子皆非善茬,你心中的秤砣要如何度量。”
陆观道被这话术问的噎了话头,他开不了口,思索不了问题,便把目光垂落在金乌之下,斐守岁微微颤动的眼睫里。
许久未听到陆观道回话,雪狼也倦了等候,他瞥一眼谢义山,又去观察北江两人。
狼金色的眼睛掠过众人,像是在打量猎物般轻松。
姑娘家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开口言:“我便是不值得之人……”
呼出一口热气,北棠迷离着眼,趁江意没有设防,伸手一下子掐住江意虎口处的穴位。
低声在她耳边念了句“抱歉”。
瞬息,江意失了意识,愕然昏睡。
雪狼哼一声:“倒也算个法子。”
“不,”
北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一手扶着海棠树干,一手捂住渐渐发紫的脖颈,“无论如何,请大人救下该救之人,而我从地府里出来一遭,已是鸿运当头,何须再苟活于世。”
“我说过,救与不救,不在我身。”
言毕。
雪狼身后的陆观道忽然掐诀一念,斐守岁的画笔受到召唤慢慢腾空在他面前。
这是纯净的灵力,没有叨扰过世俗,也从未点墨晕染,就这般展现在雪狼身后。似慈母第一次拥抱蠢儿,用她温吞的手拂过雪狼与北棠的身躯。
“啊……”
北棠被幻术拉入,呆呆地看向陆观道,眼泪一股脑地从她的眼眶里夺出,“娘亲,我不是不会念书,我会的,你看看我呀,我在念,我正在念呢……”
雪狼深吸一气,脱离陆观道的控制,反手猛地一拉北棠。
“喂!”
女儿家仍旧痴傻地说:“念的是《论语》,念的是《孟子》。娘亲,我不爱《女诫》,我不爱那些繁文缛节……”
“啧。”
雪狼心烦意乱,转念朝陆观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是想把我等也一并拉入幻境中吗?”
语尽。
幻术还是未解,斐守岁的画笔源源不断滴下墨水。
污黑的墨流淌在四周,似幽径曲水,竟还有汩汩之声。
雪狼见唤人无用,干脆拉着喃喃自语的北棠走到谢义山身侧。
谢家伯茶惨白面貌,不过气息渐稳,便也不见黑白无常。
观伯茶稍有好转,雪狼略去一瞬,猛地踢向伯茶的胳膊。
这一踢,正中手肘,连皮带肉撞出淤血。
谢义山痛得吱哇乱叫,一气坐起来,他蓬头垢面,愣愣地看着眼前陌生男子。
雪狼也不解释,用力拉过北棠。
推了一把。
女儿家没了思索,跌跌撞撞地倒在谢义山怀中。
谢义山吓了一跳,他并非被什么香艳的画面拉回尘世,他是触到了一个完全冰凉的人儿,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又是惊慌又是不敢相信,他扶住被困幻术的女儿家:“活人,还是……”
还是死人。
“活死人,”
雪狼言,“被困在那小娃娃的幻术之中,怕时间久了不能挣脱溺死在里面,你想办法救她出来。”
“哈?”
谢义山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又不识得雪狼,“你是何人?”
“我?”雪狼虚眯金色瞳仁,“那你该问问江幸。”
“江幸?!”
谢义山忽然记起江千念,他挣扎着要去寻,却被北棠如木头般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北棠僵着身子一侧,露出一张从脖颈处开始变紫的脸颊。
脸颊散发着浓浓的尸臭。
是离了冰棺快速腐烂的皮囊。
谢义山未见过这样的活人,他第一时间伸手叹其鼻息。
没有一呼一吸。
“这、这……”
“我方才就说了,她是活死人。”雪狼不耐烦,也没动身拉谢义山。
谢义山还沉浸在“活死人”一词的震撼里,他倒也不是没见过诈尸的,就是诈成这般面貌,他是第一回见。
远处刀剑厮打之声在慢慢停歇,且听花越青大笑。
“女娃娃,你能与我不相上下,我佩服。可说到底,你还是凡人之躯,未登南天门,不成神佛仙子,总有一刻体力耗尽,被我斩于马下,你还想着要与我对抗吗!”
江幸咬牙一旋剑身,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她大声回:“有我活着的一天,便是血流成河身首异处也要拦下你,不然我的身躯长夜不腐,被虎豹蚕食尚不足惜!”
“哈哈哈,好一个身首异处!”
花越青长刀侧转,以一种江千念从未见过的招式轻松化力。
随后,见他斩草刺土,从一旁狠狠袭向江千念腰肢。
所幸,江千念反应灵敏,立马跳身躲开,但被削去一半长发。
墨发落于泥地,混迹杂草之间。
女儿家撩开额前:“不过尔尔。”
“嘁。”
江千念应对自如。
谢义山看了却惊心动魄,但他起不了身,他就算没有被北棠压着,也无法动用他那已经裂骨的双腿。
谢义山察觉双腿异常,眉目肃然,拱手于雪狼:“虽不知尊驾,但劳请尊驾告知我如何破除幻术。”
“用你身上符纸,”
雪狼笑看江千念一招一式,心情颇好,“至于用法,不需我一个妖族来言说吧。”
“是……”
谢义山自然察觉雪狼身份,他吃力推开北棠。
女儿家身上的紫色漫得很夸张,就在刚刚又是一个指节的距离。
拿出衣襟里的符纸,谢义山还未捻指念咒,身后的幻术已悄悄地摸上了他的脊背。
那幻术的慈悲是谢义山从未见过的,他从小没了娘亲,只在梦里头偶遇有着千万人脸面的女人。
女人何不慈祥悲悯,总会揽伯茶入怀,轻声问他明日吃食。但梦里的谢家伯茶一直知道,娘亲是假的,所有他幻梦里头的爱,都是自己给自己布设的一场大梦。
谢义山拿着符纸的手停滞。
雪狼叹气,正要说话震慑幻术,却见谢义山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巴掌声巨响,险些连刀剑声里的江千念都要察觉。
雪狼抱胸笑说:“我的族群女子多数霸道,此幻术的柔情与我祖母相比实在差别太多,我便没有浸入,你这又是何必?”
“我……”
谢义山摊开符纸,被幻术控制还是有些让他反应不及,他缓缓道,“假的就是假的。”
亮光现在他的两指,他坚定了眼神,念咒燃起符纸。
符纸被灵力驱使,燃烧时有白烟上升,驱散了昏黑的墨。
双目无神的女儿家渐渐有了知觉,但她僵硬尸斑的身体,叫她无法起身。
谢义山垂眼:“倒是活下来了。”
雪狼还在欣赏江千念与花越青的刀剑摩擦,没有回话。
谢义山又道:“为何救我……”
“救你可非我本意。”
雪狼正对朝阳,他眼前的江千念挥剑大吼,血脉里头狼的妖力在呼应他动手。
手掌慢慢向下移动,摸到被隐藏的利刃。
但好巧不巧,陆观道的幻术变成了人形,抢先一步抓住雪狼的手腕。
人形是小孩模样,纯白无瑕,凭空出现。
雪狼并不意外,他低头淡然:“有这力气,不去寻树妖?”
人形歪歪头,他说话卡顿,像是咬了好久的字句,才开的口:“救人……救……救人……”
“……君子一言。”
人形听了,很开心地在原地蹦了两下,飞也般跑到谢义山身旁。
谢义山愣愣地见着人形,不知所措。
可那人儿俯身抱住了他,那宛如母亲怀抱,是撬动人心最底层的温柔,就连没有皱纹的手掌,都像在刻画谢义山心中最渴望的爱。
谢义山鼻子深吸,不敢推开人形。
“小娃娃,我知是你,快些走吧……”
人形不慌不忙地蹭了蹭谢义山的脸颊:“你……安、安好。”
“嗯,安好。”
有了回答,人形这才起身,点点头,还顺便拉起僵在地上的北棠。
小手握住北棠有些腐烂的手掌,毫不犹豫。手指沾上了尸躯呕出的血水,腥臭立马把北棠带出幻境。
北棠一双桃花眼含着泪珠,欲言又止。
人形却未搭理手上的污糟,朝女儿家笑笑。
笑如昙花。
松开手小跑几步,见人形跌了一跤,倾在地上,散成尘埃。
第083章 被贬
而陆观道的本体坐在远处闭目不语, 他周身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激得草木疯长,就连谢义山都受其影响, 一点点恢复力气。
笑一句恐怖。
见幻术而成的他从躯壳中缓缓站起身,双目始终在斐守岁身上。
启唇道:“四海升平时, 我方归。”
不像平日里小孩糯糯地撒娇,好似一夜之间就换了个人, 好似刚才走出去的人形没有回到他身体里那般冷漠。
雪狼背手,当作没有察觉异样:“回得来才是本事。”
这倒是句实话。
陆观道垂眼,便看他拿过空中画笔。一握,墨水收拢, 大雾从墨水中生,缓缓向上攀爬,爬上细腰,爬上肩头, 宛如窄门初启,雾气浓到一下子吞噬了人影。
而大雾中的人儿不知何时又高了三寸, 他俯身抱起斐守岁,一旋身子,头也不回地踏入窄门。
人走了,雾还在。
且雾气实在浓得可怖, 没见过如此阵仗的北棠默默移动身子缩在谢义山旁。
女儿家小声压着口中尸气:“道长,道长, 这是怎么了?”
“救人罢了。”
谢义山瞥一眼北棠, 看着面前的活死人, 有些说不出的情绪鲠在喉间,也就不想回话。
外头刀剑声还在响, 不过没有适才那般夸张。谢义山打眼去瞧,看到江千念被砍了一半的长发亮在他的视线里。
谢家伯茶惊愕,又瞬息藏去情绪:“爹娘留给她的东西,她是最宝贝不过的……”
碎语落。
闻有浓烈异香,谢伯茶与雪狼一齐回头。
香的源头却不是北棠。
女儿家摆摆手,那手青紫,她的唇瓣又白如瓷器,很难不联想到她身上。可谢义山与她靠得近,只能感触尸臭,其余的并非北棠之过。
北棠笑了下。
“我身上该是糜烂之气,与这香无关。”
谢义山听罢,连忙宽慰:“并非疑心你,只是这香来得奇怪,才猜想是不是花越青的幻术。”
“如你说,此香在别处也有?”是雪狼。
“是,”
谢义山颔首,“薛宅,阿紫客栈,乃至海棠镇的……海棠树下?!”
恍然。
谢义山视线移到江意身后的海棠树。
那瘦树高高长,叶片一直长青,海棠花在树冠里头一簇一簇地开着。明明落了一地的花瓣,却不见它有少,哪怕一朵花儿。
谢义山咽了咽,他无法动身,只好求着雪狼:“大人可否代小人去看看那棵海棠树?”
“嗯?”
雪狼扭了扭脖子,“海棠花是这般香气?”
“不,海棠花少香,只是我猜海棠镇的海棠花有鬼。先前遇到花越青,就看着他在海棠树下埋死人的头颅,那时未曾想到异香这一出。所以劳请大人,为着江幸也好,看一眼。”
言毕,谢义山坐着拱手,朝雪狼行大礼。
一提到江幸,雪狼就无意识地哼了声。
“倒是奇怪。”
“奇怪?”谢义山抬眸,“是海棠树有不对之处?”
“说的是你们。”
“我……我们?”
雪狼走去几步,他步履稳健,黑甲踩扁了落在地上的海棠花瓣,似有不满之情,肃然:“不论是江幸、你还是那个女子,下跪都无比随便。在冰原,就算拜礼也该三思跪拜之人。”
谢义山听完笑道:“一方水土罢了。”
雪狼沉默。
走至江意身侧,他先是手背贴在江意脖颈,确认江意不是装睡,这才蹲下.身翻动树根。
眼瞳扫视,见背阴处的土块被翻过,下头的黄土犹新。
“喂,小子,你能确定是狐妖埋了死人头?”
“是,我亲眼所见。”
听谢义山肯定之情,雪狼想了片刻。他的指腹慢慢掠过黄土,触到湿软的青苔。
狼的金瞳一缩,手指一下探入土中。
须臾。
雪狼不知将什么物件从土中拔出,黄土块湿黏地附着在那物件表面,隐约看是个球状,比手掌稍稍大些。
那物件一出土,远处的花越青忽然大叫一声。
狐妖咋呼道:“狼妖,你敢!!”
“哦?”
雪狼挑眉勾唇,“冰原与青丘向来交好,狐妖你是想挑破两族之间的盟约吗。”
“要挑破窗户纸的明明是你!”
说罢,花越青不顾江千念长剑,奋然袭向雪狼。
长指甲闪过红光,雪狼一把拉起江意躲开花越青之妖气,又随手把江意丢到谢义山身旁。
江千念见状与雪狼暗示。
长剑紧赶着狐妖,那八条狐狸尾巴却好似长了眼睛,巧妙地避开了江幸剑招。
江幸一握长剑,剑转身后,啐道:“花越青,你发什么癫?!”
可花越青不听江千念所言,见他视雪狼手上泥团为珍宝,飞也似的扑过去。
雪狼高举泥团,早早地预备着花越青到来。
“要是我猜的没错,这个泥团子是人头。”
花越青收缩竖瞳。
“而人头与法阵有关,一旦断了其中一个,法阵就……”
雪狼挑衅般眯了眯眼,顺手拔出腰间的昏黑长剑,“烟消云散了!”
看雪狼娴熟秉剑,黑剑甩出妖气,打散赤红,直直地撞入花越青腹部。
花越青后有江千念紧紧追击,无处可逃,便硬生生地吃了个正着。一口鲜血吐出,他血红的指甲愈发夸张,红色顺着唇边血珠的速度,长到手指之上。
狐妖为稳脚步,后退到北宅大路,手背抹去血迹。
“狼妖,这人头可没有上防腐木绒,以你我为妖而言,它的滋味不好受吧。”
雪狼没有不适,怪道:“却有异香,但不明显。”
“什么?”
花越青瞪大眼睛,他愕然,“没有异香?你的狗鼻子怕不是熏傻了!”
听此言,雪狼有所不悦,但偏头看了眼江千念,他耐心道:“有无异香,你比我更清楚。”
沉默。
雪狼说完,花越青整整沉默了半炷香时间。
后面江幸的剑都快抵到他的脖颈了,他都没有察觉。
女儿家害怕有诈,余留下一步距离,执剑喝一句:“花越青!异香又是什么诡秘术法?”
“异香……”
花越青迟迟然转头,他丝毫没有在意江千念的存在。
凑上前,女儿家的剑刃划过他侧脸,北安春欲哭无泪的老脸皮被挑开,留下一串血珠。
狐妖喃喃:“怎得、怎得我闻不到异香?”
“你说什么异香?”
江千念沉下心嗅了嗅,闻到凌然发涩的初冬里藏着冰面的浊气,还有一直压制着众人,让人无法忽视的药草味。
药草之味来自雪狼。
许是成了半人半妖,江千念也能渐渐捕捉到空气中夹杂的味道。
雪狼、狐妖、树妖……
还有余剩的便是血腥。
女儿家吐出气息,讽道:“哼,被我打傻了吗。”
“不!”
花越青倏地抱住自己,“法阵不可能被人解开,要是解开了我怎会发现不了……是何人,是何人修为在我之上,能瞒得住我的眼睛?!”
“能站在你前头的修士多了去了,花越青你杀人成瘾,仇家怕是数都数不过来!”
“仇家?”
花越青抬头,突然笑嘻嘻接话,“是了,我的仇家可多了,但……但又是谁不分青红皂白毁我大计?”
“啊、啊、啊,怪不得!怪不得阿棠能破冰棺,原是阵法早被解开了……”
花越青捂住双颊,尖尖指甲割开肌肤,微痛刺激着他,“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话落。
一声轻蔑地笑穿透凄凉北宅,田间寂静,连只老黄狗都没有的宅院前,又是何人来此叨扰?
江千念率先转头。
风转海棠林,瑟瑟落叶。
朝阳万丈光里,那冷到极致的冬云下,站着一身绯红。
乃是顾扁舟。
而他后头拖着一个农家装货的粗布袋子。
人儿拍了拍手:“一出好戏。”
“顾兄……?”谢江两人异口同声。
顾扁舟朝女儿家礼貌点头,他款款而来,身后的布袋子无人牵引而自动。
在场的都愣着,思考面前何许人也。
只有雪狼不屑之后,拱手与顾扁舟:“仙君。”
顾扁舟也停步回礼:“许久不见。”
谢义山看那绯红衣裳是雪狼也要尊重之人,便猜到八九分,他率先作揖。
“顾兄。”唤的还是阿紫客栈的称呼。
江幸紧跟着也再唤了声。
唯独花越青的面目愈发狰狞。
狐妖咧嘴大笑:“今夜是怎么的,妖族、仙家、佛法还有道法在我面前齐聚一堂了!”
“花越青,”
顾扁舟笑着拉过身后麻袋,“你可要看看袋中之物?”
“袋中……”
便见绯红衣裳打开袋口,里头灰灰然是一个叠着一个的白骨。
竟与小和尚敲开的地方一样。
阴森。
顾扁舟手一斜,布袋子就倾倒在地,里面头骨因土块黏连在一起,滚落时,接连不断。
滚着滚着,滚出男女老少。
一家团圆。
花越青愈发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顾扁舟,指甲嵌入手心,血水在地上开了花。
绯红可不管这些。
见他似笑面虎,摇尾:“这些是我在海棠镇方圆之内找到的,花了半月时间,可是难寻。不知里头还有剩下否?”
一个两个,脑袋圆鼓鼓。
顾扁舟捧起其仅有巴掌大小的,他叹道:“这个娃娃死时才三个月,好似是那农户家唯一的孩子。不过狐妖你赶尽杀绝,早将他们一家人送去了西天。”
话是笑盈盈说出口,却冷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幸不由得后退。
雪狼见此传音:“无须害怕,他是天上仙君,伤凡人损他仙途。”
“是……”
雪狼又看了眼僵着动不了的谢义山,他传音与江千念:“这回,是你欠我人情。”
话落,见他上前再拱手。
“仙君是来捉镇妖塔逃犯?亦或是没有天君命令,路见不平?”
绯红听出话里有话,笑道:“上苍旨意,岂能容你胡乱猜测。”
“惶恐。”
雪狼挺直脊背,转念传音给谢江两人,“这是无旨意下凡,寻的私事。”
“私事?”
雪狼轻轻回:“我身居冰原戍守边疆,常年不闻外事,只听使节聊起千年前镇妖塔的变故。”
又是镇妖塔。
谢义山开口:“大人且说。”
“不知几千年前,镇妖塔被不明妖邪撞破,众仙家中唯有见素仙君与守牢人交好,因此他曾被贬入凡间轮回二十世。”
“见素仙君莫不是……”
“然,”
雪狼收剑入鞘,“‘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此句就是他名之意。”
第084章 师祖
“见素抱朴……”
谢义山凝眉, 他知此句,乃是《老子》里头的话。
一个仙官取了这般名号……
伯茶抿唇不语。
且听顾扁舟开口:“凡人之躯受朝廷命,缉拿薛家, 而现在我仙人之姿允上苍道,压你回塔。”
绯红说完, 手一紧,白头骨发出盈盈的光。
光亮不刺目, 如水流温顺。
花越青滞了片刻,轻声道:“你要逆我法阵?”
“然也。”
“哈哈哈哈哈!”
花越青大笑,甩手指着一旁昏迷的江意,与被青紫染透的北棠, “仙君大人,您可知那两人的性命与这阵法是息息相关的!”
顾扁舟淡然。
“您要是杀了无辜凡人,不光仙君官帽不保,还要沦落畜生道, 成一只闻朝而不见夜的蜉蝣。日日受凡人香火的天官如此下场,何其的可悲啊!”
“你的幻术对我无用, ”
顾扁舟并未停止术法运行,他笑道,“再者是何人告知你,要以我之名压你入塔?”
“什么?!”
花越青愕然, 他看向四周。
周围寂静,并无异常, 不过偶尔传来老黄牛疲倦的“哞哞”声, 三两锄地戴帽的农夫, 其余是悠悠然行驶车马。
冷风吹拂众人脸颊,看朝阳愈升愈白, 万间绚烂一扫而空。
徒留蔚蓝天际。
狐妖观,不信而嗤笑:“哪儿有什么他人,见素仙君怕不是在与我开玩笑。”
“快了,”
顾扁舟摸着孩童头骨,低头安抚,“孩子,她快到了,不过妖界与此地相隔甚远而已。”
“嗯?妖界?”
花越青不可思议道,“这是又请了一匹极地雪狼来?”
“非也。”
顾扁舟甩袖,他头上两片长翅与他的身姿一同摇动。
狐妖却不信,他自以为能拉绯红衣裳入水,于是什么都不在意:“若非请来修为在我之上的无牵无挂者,不然以我青丘后辈的名号,也不会有大妖愿意动我的一方族群。”
此话说的是雪狼。
雪狼被点,心有不悦。
花越青又说:“可叹世间没有牵挂者少之又少,仙君大人请的是何许人?妖龄几许?家住哪里?无子无嗣的大妖屈指可数,莫非能是什么隐居世间的大能?”
“大人快快回我,那人是狼是狐。”
顾扁舟看越发不节制的花越青,他笑了声不做回答。
狐妖觉着没趣,自言自语起来:“莫不是我兄长?”
一旁的谢江两人浑然一颤。
“绝不是他,他正在昆仑受王母庇佑……那又会是谁?”花越青咬着指甲,缓缓回首,看到谢义山立马伸手护住两个女儿家,“你们难道不知?”
被花越青说个正着。
谢义山与江千念只知解十青在世间修行,哪能想到与话本中的西王母有了牵连。
青年相视,为不露声色,伯茶回:“我师父能受王母庇护,而你却在偏远的海棠镇发疯,花越青,你才是该觉可悲之人!”
听罢。
花越青啐了口:“一个妖与王母扯上关系,此生被仙界束缚好不自在,他愿成看门狗我才不愿。小娃娃,你怕是不清楚王母座下要承担何等轮回因果吧!”
轮回因果……
谢义山一届凡人能读书写字,行走江湖已是不易,哪能了解这些。叹无言回答花越青,吃了个哑巴亏。
花越青笑曰:“说的头头是道,肚子里却空荡荡没装笔墨,只能骗骗外行罢了。”
视线聚在伯茶身,花越青也就全然不曾看他心心念念的阿棠。
半夜前还呼生呼死的人儿,此刻宛如陌路,从不相识。
北棠自不顾花越青。
女儿家拉了拉谢义山的衣袖,她更是凡人里头的凡人。
但她言:“道长,若什么法阵要带走一人,那就带走我吧。”
众人默,女儿家咽了咽喉中干燥的冬日。
“适才那位黑衣裳的公子不是允了救人?可否请他救走与我面貌相似的姑娘,我就算去了鬼门关,也是我自己的心愿与红衣侍郎无关。”
“你……”
伯茶看向被称侍郎的顾扁舟。
绯红衣裳微微点头:“北姑娘,你八年前就已身死,我刻意寻人找过你的生死簿,上头已有朱红批注,此刻死或不死,已无关紧要。”
话说出口,冷得冻住了有血有肉的青年。
江千念传音骂道:“当神仙的就这般说话?也太不会转弯了。”
伯茶讪笑。
看着顾扁舟手中头颅缓缓升到空中,众人目光无不落在上头,浑然忘怀了说话女儿家的处境。
谢义山身边的女儿家,一个还在昏迷,另一个已近腐烂。
腥臭血水托不住北棠的眼珠子,她浑身都在远离尘世,那长长一句话说完就尽了她的力气,眼下她避开众人,躲在谢义山背后,好似就没有来过此地一样。
她身躯烂的比任何事物都要快,伯茶没得法子,她只好自顾自捂住眼皮,让它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掉落。
于是咬着唇瓣,咬出血来,没有哭声,没有呜咽。
妖族的嗅觉灵敏,江千念与雪狼早早感知到身后异常。江幸是一次次地回头看,花越青却至始至终没有去打量。
北棠望向三人背影,眼光落在狐妖上头,她叹出一口气,软趴趴地笑:“管它什么生死簿,什么千金状,快些拿走我的命吧,快些吧……”
遮蔽身姿,但尸臭难掩。
顾扁舟不愿在走上前,见他周身冷风呼呼,掐指念咒:“阴阳之行,唤鬼道人伦纲常,渺渺众生,现天道一字破厄。”
便见金乌下,布袋子里的头颅一齐向上飞去。
空中头颅密密麻麻列阵,唯独顾扁舟口中小孩的头骨还悬在半空不肯与其他同行。
顾扁舟叹息,再掐诀,说之前的咒。
可头颅未动,好似一个劝不了拉不起的顽皮,让阵法无法归位。
绯红衣裳皱眉,伸手要去拽小头颅。
小头颅窜动地躲开了他。
花越青咧嘴:“大人在镇妖塔中就不善避开阵法,今日又是何必。”
“阵法幻术啊……”
顾扁舟有些寂寞地念出四字,他垂眸看向北宅前的大路,叹道,“既然到了,就不必再看我热闹。”
此话尽。
首先有所察觉的是雪狼。
许是狼族居荒原而机敏,能一下发觉不合常理之处。
见雪狼倏地拉住江千念,传音:“来者非良善,我不是祂的对手。”
江幸不信也得信,后退几步,她侧身于雪狼旁,不忘与伯茶说:“怕不是善茬。”
众人凝了气息,花越青不以为然。
“连面儿都不露的人,有何可怕?”
“怕”字一落,不知从何处有利器袭来,妖的瞳捉不到风中异客,仅仅感受一刺准确无误地攻向花越青。
雪狼率先牵着江千念避开风头。
花越青未等反应,只得跳一步,将将躲开。
可那物件长了眼,擦身于花越青后不甘心般扭头再次朝他打去。
狐妖此刻拔刀,想着挡住物件。
长刀出鞘,泠泠白光印出北安春混合狐狸嘴巴的脸。
“人都没见,却先用了兵器,搞这小人的手段,不知是哪路妖邪!”
被称呼妖邪的物件不减速度,旋身一甩,很不避讳地从上而下。
花越青大呼:“你这招数好生奇怪,生打着我,不怕散了力道!”
手捏刀柄,长刀开刃处接下物件一击。
花越青一惊,龇牙硬承受着物件带来的力道。
这一出连北棠都能看出花越青的狼狈。
到底是谁,不使招数,简单一击就能压的狐妖动弹不得?
狐妖咬牙压腰,物件使得他连扭身跑都跑不了。
“娘的,何不出来一见,这是要本狐死的不明不白,做鬼也忘不掉吗!!”
花越青嘶吼声尽。
须臾。
一辆马车忽现于北宅大路中央。
此物出现,众人才看清压着花越青的为何物。
灵风散去,乃是一柄长.枪。
长.枪,百兵之首,善用者可使其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枪身几丈不知晓,可那枪头大红的红缨,惹的人挪不开目光。
雪狼眯眼,心中琢磨有名有姓,却无母族背景的大妖。
何人用枪,无家无居所?
思绪未落,马车帘子被人撩开。
下车之人高挑身子,束马尾,一袭红袍卷绣,绣的是张牙舞爪之龙头,龙头赫然在她肩上,用黑与金线伏笔,好不肆意。
为女子。
见她眉眼处有骇人伤疤。
雪狼一下认出来者,便知大局已定。
“记得你与我提起过解十青。”传音给江幸。
女儿家回:“恩师。”
“呵,那你同谢义山该给此女子磕个响头,”
说罢,雪狼毕恭毕敬朝女子拱手,“解君大人。”
“解……?”
那个师祖奶奶?
只见师祖奶奶笑呵呵地摆手:“虚礼虚礼。”
江千念眨眨眼,一时间无法接受面前女子的来头,毕竟之前的所知所得都是解十青口头之语,无论真假都像个骗小孩的故事。当真人真事露在人儿面前,实在始料未及。
更何况,顾扁舟请的偏偏又是此人。
女儿家还未做出反应。
解君早挥枪困住了花越青。
长.枪一舞,以长克短,生生砍了花越青的后路。
花越青皱着北安春的老脸,竟连骂人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听女子然:“通缉令上的狐妖,市值三千,可笑是虚价。”
话说的轻松,好像没有在耍枪舞棍,平是喝茶论英雄。
花越青用尽力气撞开长.枪一侧,脚底摩擦黄土,狐狸尾巴承着他不至被击得摔倒。
喘.息未定:“三千金?当年没被真君抓时,也就五百金!”
“哦?”
女子笑着钩枪于手掌,“千年来就涨了两千五,你还有脸沾沾自喜。”
“哈哈哈哈哈!反正都是在塔中化成血水的份,两千余就两千余!”
花越青接下女子那一招时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他笑得嗓子都沙哑,在话头上却不认输。
“阿棠不要我咯,我也不要我自己!三千的命,好是值钱呐!”
“阿棠?”
长.枪女子听此名,在众人中寻到了女儿家,她见北棠躲在谢义山身后,摸了摸下巴,“说的原是她……”
第085章 赤火
解君挑眉背枪, 道:“城隍庙那头挂了生死未卜,眼下拖着三魂七魄再生的姑娘,唤北棠, 对否?”
“是小女子……”北棠捂嘴不敢大声言。
解君颇有些无奈,她瞥一眼花越青。那本该以典雅尊贵出名的青丘狐妖, 正乱搔发冠,用一面小铜镜照自己的狐狸嘴。
“我便问你一句, ”
解君甩枪直指花越青,“此狐所做伤天害理之事,你可知晓?不论生前,你手上若沾了一滴人血, 我将砍你头颅,悬于北宅宅门,以震亡魂怨念!”
话说得平仄有力,好似庙堂醒木, 而北棠是堂下草民。
“见素仙君找我出面,虽有徒子徒孙需庇佑, 但我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万般难事,求一个公理正义,你可明白?”
女儿家颤颤巍巍, 俯身在地:“北棠知。”
话了。
解君手掌一旋,变幻出一团火焰。
火光照着她骇人伤疤, 露一双千年妖怪冷血的眼睛:“姑娘家, 你死后魂归大地, 也就没有下辈子的期许,自是不会去鬼界望乡台见亲朋。我观你及笄年岁, 这般凄凉下场,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与我说罢,我能办成,定不会让你失望。”
听到那一句心愿未了,北棠蓦地抬头,她一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惹人怜爱,她的心中渐渐酸楚,却立马压下。
眼睛收了泪,狠心道:“北棠早该魂归,没有未了之事,也不苟活到……明天。”
沉默。
解君手掌中的火焰一跳一跳,似是在犹豫什么。
花越青在旁用不知哪里来的手帕擦泪珠,讽道:“八年了,能有的亲朋好友早早地投胎入了凡尘。阿棠啊,只有我记得你了,一整个北家,只有我了!”
解君执抢回身:“谁允你开的口?”
“哎哟!”
花越青骇然,“赤龙一族果真如此蛮横无理,连话都不让别人说,怪不得当年上苍派天兵天将灭了九族,这都是有道理的。”
“你这话术我听多了。我从不怕有背景的神仙妖魔,也能打到你说不出话,再起不能。狐妖,可别给脸不要,偏要做个撞南墙的蠢货。”
“南墙?”
花越青看向北棠,“八年前被黑白无常追着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在南墙之下回不去了……什么凡尘,什么俗世,阿棠呀,都不及我对你的好,你忘了我吗,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别当作没看到了,我会心疼的……”
“……”
江千念传音与谢义山:“花越青怕不是痴傻了。”
“不好说,”谢义山叹,“北姑娘说她对花越青没有情意,而花越青又执念深重。那一句病死,不打击他都难。”
见狐妖一点点弯腰,他揽手捧一抔黄土,吹散在身前。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葬于一坟……”
“你死后归的是镇妖塔,人间凡土埋不动你的一具尸身。”
“埋不动?”
解君手上火苗随狐妖的疑惑,而起于空中。
那四处乱窜的小头颅被火光捉住,一下子吞噬,困在阵法中央。
狐妖扑哧一笑:“小小狐狸尾巴,有什么好埋不动的,多铲些土,坑再挖大些,不就埋下了?”
“不。”
解君收起长.枪,一手随意掐诀言,“来此之前青丘一族首领刻意与我嘱咐,花越青你猜猜你的君主说了什么。”
“嗯哼?”
“他叫我无论如何将你压入塔内,而他青丘氏自此与你再无瓜葛。”
火焰从阵眼开始燃烧,像是泼了一壶烈酒,烧得极快。
赤红大火四散有致,头颅一个接着一个呻.吟,女子的悲鸣盖过灼烧之声,千万人在哭诉,诉一句此生遇人不淑。
顾扁舟知时机已到,也不避讳,与解君谈:“这是要烧了北宅?”
“君主……北宅……”
花越青仰首看赤火渐渐点燃他头上天空。
赤火亮的盖过蔚蓝,而他垂着手,丢下长刀,落寞地喃喃:“离家出走,便该想到这样的下场……无妨了,早就无妨了,我此生跌宕起伏,还有什么后怕的……”
狐狸撤了脸上吓人的面貌,他侧过,手背一擦,北安春的老脸被他抹去。
紧接着,现于众人眼前的是年轻男子的脸,可那脸长得人山人海,一眨眼就能将他忘了去,就算是仔仔细细看上好些个时辰,也记不住。
他到底长成何样了?
许是他自己都描不出来。
花越青轻笑道:“心里头冷得慌,是该要一把暖火。”
赤火是大红色的,与北棠那一双绣花鞋一般,红得滴血,红得如傍晚连绵的火烧云。但不似云朵千变,火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点燃所有的干枯。
大火开始缭绕,刀刃摩擦之感浮在头顶,发梢托着热浪。
干涸太久,仿佛沙子成堆,聚成荒原。
解君回顾扁舟:“祂刻意屈尊来我所住府邸拜访,说是让我点火烧了宅子。其余之事,不在你我范畴下,也不须仙君多虑。”
“祂?”
解君颔首,看向躺在地上的斐守岁与陆观道。
陆观道入了斐守岁的幻境,只留身躯在现世里,神思与魂魄脱离躯壳。
“仙君聪颖,祂是谁,不必我多说。”
绯红衣裳一愣,视线落于陆观道身侧的人儿,他笑道:“终究是他人之命运,我等不过起承转合。”
说罢。
顾扁舟掐诀念咒,念的是什么无人在意,众人只顾抬眼看空中阵法。
阵法是大火与头颅组成的悲鸣,不似一个仙家该做之事。
倘若放在修行门派里,这便是邪术异教。
且听头颅嘶哑,一个两个朝顾扁舟倾诉着往事悲愁,只有小头颅不哭不闹。
小小孩子,死时没见过火花,他正开心地想要伸手去摸:“娘亲……亮亮的……亮亮的……”
顾扁舟抬眸,声尽最后一词。
大火也烧到了阵法的最外圈。
宛如曲终人散,头颅不再哭丧,小孩子也停了好奇,他们一低头,一齐看向顾扁舟。
火从他们的眼眶里窜出,有的是嘴巴,是身前五识最恶的一部分。
顾扁舟言:“代罪之人,快些散了吧。”
头颅咯咯哒哒地晃动,没有一个愿走。
唯独是阵眼的小孩,三步一回头般,向北宅移去。
绯红衣裳听咯哒之声,觉得头疼,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沓泛黄的书卷,打开,手指移到一段话上。
“你们有何想的,及笄年的姑娘都比你们决然,难不成要用仅剩的脑袋在说一说东家长西家短?”
哗然。
念起书卷里的话。
“第三圈的屠夫,卖儿鬻女,杀了妻子,所以作祟不能,也无法吵闹。第六圈的富贵公子,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外室扎堆,遂除了五识。外二圈的妇人,最喜传妯娌流言,好的传成坏的,封了唇舌。还有最外头刚死的北安春与薛谭,杀人放火,长自家血脉,皮肉是新鲜的,三魂七魄早归了十八层地狱。”
顿一下。
顾扁舟正了声音:“你们有的能说话,有的不能。你们的家世前生我倒背如流,而这海棠镇里还与你们有关的后辈子嗣我也了如指掌,于当朝言你们该如何,于我仙官言你们又该如何。一个两个皆非良善,又恰好与北家有渊源。花越青杀你们,是一等一的背法罪孽,而你们……”
话于此,北棠身上的尸臭味愈发遮挡不住。
顾扁舟叹息一气:“而你们所作所为,哪一项不能处之极刑。”
话尽。
花越青捧腹大笑:“原来仙官大人不止要判我一狐之罪,连那些被我砍了头,无缘无故死去之人也要定罪!”
“你所杀之人皆与北宅有关,有的披罪本该入狱,有的是杀人幕后推手。”
“所以,您是要招呼他们与我一块儿走?”
“不,”顾扁舟神色淡然,仿佛说的是夜晚吃食,而并非他人之罪孽,“他们本该如此,罢了。”
言毕。
那个越走越远的小头颅,已经到了北宅上空。
俯瞰北宅。
寂寥荒芜。
没有生气的大宅院,八年间从未有人踏足。
枯黄的叶子铺满,杂草成堆地长在游廊上,有旧红绸缎在轻轻摇摆,挂在浆洗的竹架子。藤蔓攀岩,漫上的不是砖瓦,而是北棠少时就了结的一生。
小头颅晃了晃,悄落北宅大门。
大门昔日的光辉早就不见了,哪有什么富贵人间的东西。
时日久了,百足的虫也该僵的僵,死的死。
随着小头颅,解君的赤火触碰到黑瓦一泻而下,就与东风一卷凄凉。
火燃起来了。
从屋脊开始,燃烧。
那些个方才还在碎嘴的头颅,被小头颅牵引也去了北宅。
他们没有说话,纷纷闭上了嘴,被顾扁舟揭了老底,好似这才有了羞耻之心。
花越青见状,大呼:“怎的都走了,不过杀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垂头丧气了?好生奇怪,你们有错吗,错的是我呀!别被仙官大人给骗了!”
“狐妖,”绯红衣裳念诀,“戴罪之人,入我塔来。”
“噫!”
花越青抓耳挠腮,颇有微词,“他们不入吗!千辛万苦,用北家的宅子当做束缚我的锁链,这算个什么劲啊!”
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狐妖扔掉小铜镜,他猛地抱住自己,做作地装出害怕之姿:“镇妖塔,那个终年不见光,还要每日见身侧妖邪腐烂成肉泥的地方,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待久了心中都藏了怨念,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净。穿再黑的衣裳都嫌遮不住血污,锁链刺了脚掌,锢了手腕,都不敢提灯望来人……”
“咦?大人呢?”
花越青回头见斐守岁。
“啊,大人还没走呢……有大人在,我等妖邪才有一线生机……”
江千念挡在斐守岁与陆观道前:“狐妖,你死到临头,说这样诡话有何用!”
“诡话?”
花越青歪歪头,狐狸尾巴拖于黄土,“姑娘家,我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哩。不说谎,本狐虽是臭名昭著的狐狸精,但是狐狸精不爱说谎,不爱……”
“你!”江千念。
顾扁舟摇摇头,不顾花越青,淡漠眼神停在北宅。
此时头颅已全部围向宅门。
因北宅屋檐而起的大火,漫开来了。
漫山遍野的绿草渐黄时,北宅迎来了新生。
众人见大火寂寥,唯有解君不在乎火光,透过层叠过往,她看着女儿家。
北棠捂着已经掉落的眼珠子,模糊血影里,见火光冲天的家。
她愣愣地扭头,大火烧得她脸面灼烫。
一块腐烂的肉,临终竟还要被烤熟。
女儿家笑了几下,手撑地,用尽气力站起。
因失了阵法保护,她的肉身也就没有灵力源泉。
阿紫客栈后院的花枯成冬天,悬棺空空,兰家婆子死在寻她的路上,而她也一同糜成血水。
替了花越青,成了镇妖塔的泥。
趁着无人在意,她头也不回地冲进大火之中。
第086章 离开
究竟是什么时候, 非要寻死不得。
北棠眨眨眼,一瞬息,她听到有人唤她。
江意吧, 或是江千念?
她不知晓。
茫然的意识,她好似是跑起来了, 跑过了玄衣的雪狼,跑过了呆在原地见大火呼啸的狐妖。
赤龙和绯红望着她身后的火光。
她一口一口呼吸, 迟来的这八年,她已将繁华都看尽了。
大火阑珊。
北棠停步在石狮子前。
头颅悲吟,回身看众人,那些在凡尘外的神仙妖魔, 皆是漠视。
就连花越青也隐在海棠树下,呆然。
北棠笑了下,指着赤火:“我没有家了。”
解君微微颔首。
“我……”北棠咽了咽,“就能去流浪了吗……”
从前, 女儿家笑着说过。
“小狐狸呀,你今个儿遇到了我, 我给你包扎,给你吃食,这小小院子就是你的家了。”
“咦?你要走吗。”
“奥,原是给我叼鸟去了。”
“没事的, 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强留多寒心啊, 便是走罢, 家也还在原地。有了家, 才敢放心大胆地出门,背起小布袋子, 就能远行了……”
“你!你……怎的成了人?”
“妖怪?哈哈哈,是话本里头的狐狸精?无妨,无妨,心向善,佛祖也能庇佑你。”
“唉……”少女稚嫩脸庞,“你是做了坏事才受的伤?”
“那便从今日起向善,与我一同念佛经吧。佛经比《女戒》好,里头有大道理……”
书卷散落。
“你为何撕我的书!你知晓这书是我背着娘亲好不容易买下来的!你!你……”女儿家眨眨眼,泪珠滑落,“你知道错了?”
“快住手,越青,不要在捉弄阿珍了……”
“你!你走吧,我要去山腰上的寺庙上香,你为妖,是入不了佛门的……”
“你要等着我?随你吧……”
“人这一生,好快……”少女坠下山崖,触到与她一起飞翔的灰鸟,“快到,一下子就看尽了山峦风光……”
“这是哪儿?你又是谁?”
冰棺里伸出一只冷手,散着冷香,“我不是坠崖,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吗……”
北棠缓缓抬起眼眸,启唇无音:
“我魂灼烧,再不成人,方能断了念想,终了可怖的歹心。”
她后退几步,见模糊视线里,解君与顾扁舟用阵法捆住了狐妖。
那只白色的小狐狸,不哭,不闹,仰尽了头看着她。
“可入佛门,祈一顺遂……”
轰然。
哄然。
头颅封了嗓,见有枯木点燃了大火,北宅宅门处,燃烧得格外旺。
是谁添了一把柴?
唯独闻到异香从柴火里悄悄而出,她撩裙摆,跳着舞,避开了众人。
哪管什么除妖人,哪管什么道长仙师,她提袍,一走一跳地去了远方。
扑在了稻田的冰水里,再无异香。
有路过农夫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这好端端的,北家怎么会走水?”
“哎哟喂!这、这、这开了八年的海棠树枯了!刚才还开得好好的,怎么的,一转头的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子?”
“还管什么树?!灭火去呀!”
老者推一把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少年。
少年不肯:“老爹,我们与北家非亲非故,人都走散了,还灭什么火!”
“你瞎说!”
老者气得胡子歪斜,“都是乡里邻居,就算没人了,起火也要救!你的心肠子何时这般冷了!”
“哎哟哟,别推了,我去还不成!老爹,你也快快唤人来,我一个可不够啊——”
少年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撩在田野,荒唐的稻草人身上。
木桶一舀水,泼不去北宅无端火光。
江千念松开雪狼的手,起身扶起谢义山。
女儿家说不出的寂寞,不愿再见大火。
言:“海棠镇,离开吧。”
“去哪儿?”
谢义山看了眼雪狼,“你要带着我这个半身不遂的,要带着还昏迷的斐兄与小娃娃去哪里?”
女儿家扭头:“我背得动。”
“背得动是一回事,你伤得也不轻。”
谢义山握住江千念的手腕,他盯着女儿家憔悴的脸庞。
许是一下子松懈了紧绷的弦,疲惫与困意漫上来,就连痛感都盖过了妖的血脉,无时无刻不在扎着女儿家的神经。
女儿家却抿唇,忍受着。
“不是有师祖奶奶吗?”谢义山耸肩,朝解君大声,“奶奶来都来了,不如救个人再走?”
解君被唤,揉了揉碎发:“解十青可没你这般聒噪。”
听有了回应,谢家伯茶便知可以卖乖,他又道:“奶奶来此,不就是担心江幸与我。后辈知奶奶是极心软的,定看不得江幸这般自作孽下去!”
“谁自作孽……”江千念捂住肩膀,吃痛。
也不知何时,肩膀脱了臼。
解君与顾扁舟相视。
绯红衣裳在原地拱手,恭敬曰:“大人且去吧,槐树妖与小娃娃我自会帮忙。”
“有劳。”
赤龙解君扭了扭脖子,于是收长.枪。枪在她手中幻成滚烫火苗,随后在鸽灰色的天际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蔚蓝的天被北宅熏成了灰色。
救火的老农来回穿梭众人身躯。
解君上前一把抱起谢义山。
颠了下。
谢义山顿时大惊失色,要不是腿脚失了力气,他早如一只跳蚤在解君手臂里乱动个不停。
青年大喊:“师祖奶奶,使不得使不得啊,我这、这、这……”
“奶奶抱孙子,有什么使不得的,论上辈数,你给我点烛上香,唤一句太奶奶保佑都不算什么,”解君言,“莫要乱动了,身上的还没好,又得添新伤。要让你们师父知了,不光管束你们,我也要被唠叨。”
“师父?”
伯茶看向落在大路边的马车,“师父也来了?!”
“他要是来了,我就坐在马车里头看戏便好。”
说罢,解君走去几步,回头与雪狼,“我先带走他,江幸妖血之事,还需你负荆请罪去一趟昆仑。”
“昆仑……”
雪狼望天。
天的外边有深蓝,却见黑烟迷了眼。
“我会处置妥当。”
解君这才放心,开怀一句:“等治好你的病,随你去仙界人间,但现在至少在马车里头,你千万装睡,别恼了他人。”
他人……
谢义山离着马车愈发的近,便看到有一只手撩开棉帘,低沉的声音穿过众人。
“太久了,快些上来吧。”
何人?
谢义山刚要张望,却被被解君捂住了眼睫。
解君笑道:“抱了个小娃娃,伤得重,一并回去。”
停了片刻。
“都说伤得重,你还走得这般墨迹。”
“来了来了。”
话了。
谢义山被马车带离了海棠镇。
江千念是被雪狼拉住了手,才没有去阻止。
雪狼传音给她,说是:“赤龙一族,天生的将士,我实力在她之下,你也如此。更何况那是你师父的师父,若要害那小子,也不用拐弯抹角。”
这才劝住了女儿家。
女儿家悻悻然放下手中长剑,剑入鞘,现妖琉璃花脱开剑身。
正当江幸放松警惕时,那马车又回来了。
马车里头的赤龙女子十分歉意,她从空中一跃而下,落在江幸面前:“都忘了这茬,现妖琉璃花是吗?”
江千念还未反应,碎成星辰的琉璃花应解君之声,在她面前汇聚。
汇成银河。
琉璃花的乳白在烧灼气息里,宛如清新露水,明明碎得都不成样了,竟就这样变回原样。
女儿家瞪眼哑语。
“带你回去吧。”
琉璃花得令一下打开了球状身躯,成一莲花样貌飞悬在解君侧,颇有不舍似的转着身子。
解君刚抬脚,江千念拉住了她的衣袖。
“师……师尊!”女儿家的手抖个不停,“这是、这是……”
解君回头,自然注意到江千念的害怕,她摸了摸脸上伤疤,缓和语气:“想是令尊没与你提起过。”
“爹爹……?”
“此物是当年我路过江家赠与令尊的,一没有传言所说生剥妖皮,二没有你心中所虑,”解君淡颜笑了声,上前三两,抱住了江千念,“且琉璃花出自我手,我清楚她的来历,现在物归原主罢了。”
“可……”
“哎,那我就告诉你吧,乖徒孙,”
解君拍了拍江千念,“琉璃花生前乃并蒂莲妖,双生并蒂一长一幼,妹妹成了他物,而姐姐寻不到妹妹自愿成我手下法器。好孩子,琉璃花不是能找‘妖邪’吗?这就是姐姐寻妹心切啊。”
江千念听得一愣一愣。
“令尊替我保管琉璃花,我与他做了约定,就是叫他斩尽天下妖邪,让江家铸剑之术不在藏于水下。而江家的传家法器从来不是琉璃花,是你手中之剑。”
说着,解君松开手,看怀中人已然热泪盈眶。
她勾了勾手指,长剑再次出鞘。
剑鸣不已。
随之,赤龙火焰瞬息间包裹长剑。
那霸道的火焰在江千念眼前如游龙走蛇,不过须臾,火散如烟云,而剑出。剑被赤火锻造焕然一新,在北宅大火里头,那把长剑遮盖不住光芒。
“当是赔礼。”
长剑倏地刺入剑鞘。
“谢伯茶我会好好照顾,你不必担忧,等他伤好我也懒得久留他。”
解君看向雪狼。
雪狼拱手:“大人放心,我有分寸。”
“那就好。”
这才见着解君跳上马车。
马车走得很快,在北宅燃烧的灰烬中,像是未曾来过一般,没有留下痕迹。
徒剩长空划开,蓝与灰的交汇,现一条云线通向上苍。
江千念手握长剑,剑意正在与她回应,泠泠剑声游荡世间,她许久未听到这般声音了。好似时至今日才重新开了耳识,闻四周草木兴盛又衰败之音。
女儿家低下头:“你才是爹爹留给我的传家法器……你才是……”
呜咽声,泪珠,还有此刻刚醒的江意。
“传家法器……”
江意瘸腿上前,雪狼未曾阻拦。
听她轻声:“千念?”
江千念猛地回过身。
大火下,北宅燃烧不光的火焰一跳又一跳,江意那张北棠的脸慢慢褪下,成了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女子。
江意笑道:“我也姓江……好妹妹,我是旁支的双生子,死去的‘北棠夫人’是我阿姊……”
“什么?”
江意没了力气倒向江千念。
江千念扶住她,听她轻声言。
那.话.儿轻到都快被呼吸声盖去了。
“我记起来了……千念,字幸。本家是有这个女娃娃,家主取名,似乎是‘我千般万般思念你,望你幸福快乐一生’的意思……”
说完。
江意又晕了去,晕在了女儿家的怀中。
第087章 落雪
这大抵是江千念从未料到的事。
她怎能联想在海棠镇还有自己的同胞。
那年满门无一幸免, 她抱着自己的小桃木剑躲在院落墙角,害怕占据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只怕一合眼见到的是血淋淋的爹娘,无头的亲朋。
后来被个长发的男子抱出来, 她都觉着是假的,就算那时谢义山天天逗她笑, 她也无法开颜。
万籁俱寂时,她的内心早就灰飞烟灭,徒留失去一切的空白。
时至今日她才知晓,原还有血脉里头的人儿, 远远地受着劫难。
女儿家深吸一口气,收了不要钱的泪珠,扶住江意慢吞吞走过花越青。
花越青被阵法封了五识,眼下什么都无法察觉, 哪怕这会儿有人上前给他一刀,或许他都还笑吟吟地望北宅大火。
“火……”江意口齿不清。
女儿家顿下脚, 一咬牙拔出长剑,热血冲上头颅,就朝着花越青而去。
雪狼没来得及阻止,绯红衣裳已然拉住了她的手。
“江姑娘, 上苍要他入塔。”
江幸咬牙。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是!”
“好!好一个上苍!”女儿家甩开顾扁舟的手。
顾扁舟急道:“江姑娘, 冷静些。”
“我清醒着, ”
深吸一气, 女儿家无可奈何地回头,已从愤慨成了凄凉, “不过劳烦见素仙君看牢了狐妖,别再让他跑了去,毁的他人……家破人亡……”
语落“亡”字,咬唇心碎。
江千念微微低头,碎发挡住她一双没了光亮的桃花眼。
走起路来,头发一颤一颤,也就让那眼眸忽明忽暗。
雪狼抱胸:“长大了。”
江幸停在原地,大火未歇,撩起她低垂的马尾,有些蔫巴。
“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哼,走吧,准许你带上她。”
说的是江意。
“多谢。”
便见雪狼半跪在地,一阵黑风旋起,裹挟他成了妖身模样。
金乌的光柱再次落在人间,一只狼妖,托着一个半人半妖,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离开得很决然。
冬日寒风吹开北宅刺鼻的大火,雪狼提趾飞跃。
“不担心树妖?”
女儿家看到地面躺着的两人:“若花越青所言属实,斐兄的来历并不简单。”
“如何?”
“不是上苍要他们入塔吗,”江千念惨笑一声,“我不担忧他们,有见素仙君,有上苍作保,无论是什么都能挡了去,更何况斐兄他也不愿我拖着病躯,而你更不会带着他回荒原。”
“呵。”
望雪狼远行。
须臾。
北宅大火终被扑灭,老者与少年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呼吸浑浊空气。
“灭了就好,灭了就好……”
“都烧干净了!”少年擦一把嘴巴,木炭黑划过脸颊,“真搞不懂老爹你,明明隔着稻田,家又离得这么远,着急什么。就算风往东面吹,也吹不到!”
“小猢狲,你又在扯嘴皮子!”
老者愤愤然给了少年一个爆栗,“当年要不是北家唤北棠的姑娘救下你,你现在还长得大?早早被白狐狸剥皮拆骨了去!”
“去,我才不信哩,北棠娘子现在也不过二十余岁。白狐狸?我看是白兔子!”
白狐狸……
顾扁舟斜一眼花越青。
“那白狐狸有一间茅草屋那么高,青面獠牙。我和你娘赶到时,就是北棠姑娘把你护在了身后!你小子忘恩负义,迟早摔跟头!”
“有一间草屋那么高?!”
“是了,白狐狸九条尾巴,正要吃北姑娘呢,也不知怎得忽然就收了嘴,逃到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绯红衣裳目送一老一小,他乐得解开花越青的禁制,笑问:“不是北姑娘救了你,怎听他人言对不上。”
有了听识的狐妖闷哼一声。
“放她一马,她却见我受伤说什么都要给我包扎,真是……”
“真是?”
花越青咽了咽,北宅未烧尽的余灰落在他的头顶。
烟熏火燎的宅子,大梁轰得倾倒。
一横心。
“真是蠢货。”
顾扁舟听此话,笑叹:
“荒唐梦一场,偏剩愚昧二字。”
便掐诀,寒风终将要掩盖赤火,绯红衣裳手掌唤出一座宝塔。
宝塔纯金而做,雕栏画栋,似有仙人在其点烛燃香,好不惬意。
花越青见塔,凝眉叹:“离了昏黑的,又要被困在这儿。”
“狐妖,”
见素捻两指抵于宝塔,“入塔来。”
塔共十三层,从塔底起缓缓动,一圈一圈,如机关枢纽。
白狐狸瘫坐在地,也不反抗,也不再说什么,便是盯着宝塔,无言无语。
见素云:“骨溶脂烂,你要去何层,自有仙官处理。”
“仙官……”
花越青轻笑,“大人,这世间埋不了我的尸躯,只要溶了就好吗?”
绯红不回。
指腹触到宝塔身,宝塔在他掌心旋转起来。
“下大雪了……”狐妖手一松,躺着望天。
天空如洗,灰烟渐散。
“雪花飘飘,寒风瑟瑟,将我藏去吧……”
“藏去吧……”
白狐狸蜷缩成个西瓜虫,他抱住自己的尾巴,蹭了蹭。
“生我何用,看一个笑话,也就收走了,”他把自己埋在尾巴里头,闷闷的声音带着抽泣,“生我做什么,做什么……”
顾扁舟冷然看着花越青。
“总要有人愚钝,总要有人没在黑暗之中……是吗。”
“狐妖。”
“听到了,”花越青歪头指着耳朵,笑了笑,“仙官大人,我不反抗,我再也不反抗了。”
宝塔宛如重建般扩大,木节与榫卯堆砌,一瞬息就将花越青吸入塔下。
花越青缩着身子,小小狐狸,白白的一枚。
他道:“若没有大人,我或许早也烧成了灰,说不准这世间就容得下我了呢。”
“巧舌。”
花越青哼唧哼唧地看着顾扁舟,他透过绯红,看到灰烬重生,与东风起舞。
随后狐狸脑袋一低。
宝塔镇入他身,世间再不见青丘花越青。
那金子做成的塔,悬回顾扁舟身侧。
扁舟仰首,冬风吹拂他,冷得水都化不了冻。
他道:“愿殿堂坍塌于建成之先。”
……
没了狐妖,没了北棠,海棠镇的海棠花谢得彻底。
田边枯树生不了新花,有老农徒手便能连根拔起,而根须稀碎,是连土都抱不住。
顾扁舟施法将斐守岁与陆观道浮在空中,与他同行。
而他自身需用着人间身份处理薛家后事。
过农田,擦肩吃草的老牛。
远远地见着路尽头跑来一人。
是个女儿家。
阿珍。
她提裙跑得飞快,没有穿厚棉衣,脸都冻开了,呼出的热气扑在眼睫,凝成水珠。
就这样跑过绯红衣裳。
一瞬间,扁舟听到了女儿家的心里话。
“着火了……姑娘家着火了……我得去帮姑娘看看,不能迟了……”
回头去看。
阿珍险些摔倒。
绯红眯了眯眼,随意掐诀给女儿家上了一层挡风的法咒。
“咦?暖风?”
女儿家不可思议地伸手,在寒风中捉到零零散散的雪花。
“奇怪,这天气都落了雪,怎的会有暖风?”
阿珍拍拍肩上的雪白,打眼见到北宅荒芜一片,“啊……火灭了……”
黑烟翻滚,接住了雪花。
阿珍的眼睫上抱着一片:“烧了也没事,等姑娘出了监牢,我就与姑娘一块儿种田住草屋……”
女儿家的话语越来越远,扁舟渐渐听不到了,也觉得无须再听。
此场幻梦,走了三位北棠,空了悬棺,薛宅抄家,阿紫客栈没了掌柜的和算账的,海棠镇失了“海棠”二字,竟就像一场大雪,落得明明白白,遮盖昨夜脚印。
除却阿珍姑娘,是什么也不剩了。
顾扁舟背手隐入枯萎干瘪的海棠树林。
殊不知幻境里头的两人,没有大雪,没有寒冬,是一场撩人破胆的火,燃烧起来,点着了人骨,点破了亡魂……
……
幻境。
陆观道站在死人窟与荒原的交界处,乌云密布,一丝光亮都不透给这个地方,这儿便是斐守岁待了百年才逃离的困顿。
面前的死人窟大火连片,身后的荒原下着倾盆大雨,呼啸声与怨念贴在耳背,好似有无数个鬼魂聚集,哭诉悲凉。
狂风与冷气席卷黑云,荒野地上的绿草有半个人那么高,它们剧烈的晃动,拍打着陆观道空旷的心识。
陆观道因使幻术,长得有先前幻境那般高,也有好些个他看不明白的记忆涌入他的心头。
他歪歪脑袋,拍了拍耳朵,试图把突然到来的东西丢出脑子。
无济于事。
多出来的记忆无非是一个戴着锁链的男子,以及昏暗的高楼。
可他是谁?
没有面貌,没有声音。
只有泼天的雨水,狂吠不止的风。
陆观道行在高草里,像一头逆行的狮子。
直觉与幻术告诉他,斐守岁就在大火与悲鸣中,而他要去寻他,寻一个相识不过一月的男子。
陆观道启唇在界线处唤了声:“斐守岁——我来找你了——斐守岁——”
回应他的不是老妖怪,是一个个从尸首上探出头的妖邪。
风不停地吹打,死人窟的大火越烧越旺,被唤醒的妖邪从地里爬起来,好奇地打量来者。
听荒原的鬼说:“八百年见不到一个活人,今儿来了两……”
“前头那个我连舔都没舔到,不知这个诸位可否通融,我先行一步?”
“噫,你说什么胡话,前头的那个哪是你能碰的,给他让道都没你的份……”
“那就奇怪了,我看他半死不活的,不像你说的……”
耳识捕捉着细碎,陆观道听到妖邪闲言,便是笃定斐守岁不久前来过这儿。
小孩还有些不适应高大的身躯,走起路来别扭无比:“你们……”
就连声音都不是他的,他骇了一瞬,复又立马装出平静。
“几个时辰前,有人来过?”俯瞰血水交融的妖邪,陆观道故作镇静,他知自己没有退路,只得向前。
“且与我说说。”
男人的声嗓响在陆观道耳边,他似乎开始渐渐习惯,习惯长大的自己就该有这般说法。
淡然看妖邪。
邪祟静了片刻,等了好久,不远处才有坨糜烂的东西开了口:“为何要与你说?你是何人,难不成是仙官仙君终于想着要来评判我辈?”
“嘻嘻嘻,不可能是天上的神仙,你看他一身黑布条子穷酸得很,之前来过的仙子哪个不是绫罗绸缎,闪着紫光的?”是个大肉球,“收了我辈?这处地方成型起千年有余,愈长愈广,就他一人收得了谁!”
“就是就是!”
听邪祟一个接着一个附和,才知死人窟的边缘就有这么多的污秽,哪敢料想里面的场景。
陆观道忍着扑面的恶臭,背着昏黑的荒原,他道:
“我要真是天上的仙人,你们当如何?”
第088章 高楼
“唬人的话谁不会说!”
“就是就是!方才我还看到你差点被石头绊倒, 这一路走来的仙子我还是头一回见,敢问是哪条道上的,姓甚名谁!”
陆观道哑了声音, 他从谢义山那儿学来的骗人招数,也不过皮毛。
看一个接着一个涌出的邪祟, 就要从死人窟里爬出。
陆观道后退一步,一只脚踩在野草上。
野草被压弯, 却又极力想要挣脱,韧劲冲着陆观道的脚板,比踩在石头上更不舒服。
身后大雨拍湿了陆观道的墨发,混合黑夜与玄衣, 他就像脱胎于荒原的赤子,一睁眼上苍就给他派遣了任务。
寻人?
对了,他要去寻斐守岁。
心识里,陆观道只念着斐守岁的名字, 他知晓,姓斐名守岁的人儿在他面前昏了过去, 而他是唯一一个使了幻术,救得了人儿的存在。
可不能退缩。
一步都不能。
陆观道一咬牙,抬脚就朝着界限,头也不回地走。
身侧躁动起来, 无数个老灵魂拖着他,唤他别走, 里头危险, 去了就生死未卜。无数个妖邪在他眼前, 就差点拉住他的手,拉入无尽的炼狱。
陆观道低着头, 握着拳,心里只管念叨斐守岁。
刚刚才适应的身躯比他想象中的要好用,身躯走上一步就抵得上小孩的三步,身躯一甩手就能甩开怨念,甩开荒原的寒风。
呼出一口热气,再次睁眼他已被妖邪包围,荒原里劝他误入的老灵魂被困在界限后,眼巴巴地看着。
“头也不回,是有什么心事?”
“哟哟哟,好高好俊的小哥,以前诱人还需与荒野里的老东西争,你倒好,投怀送抱来了!”
“怎么皱着眉头,凶着脸,好生吓人。”
周遭没了大雨,点燃尸躯的火烘烤陆观道的脸庞,他虚眯眼,赤红火光里看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抱住了他的腰。
陆观道双目一黑。
吓人的怕不是你……
还是小孩脾性,但强忍。
陆观道有礼貌地拍了拍那鬼的肩膀:“好姐姐,你抱着我,我还能走去哪里?”
奇怪。
这不是陆观道心中所想。
便见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说起话来:“我来此是有顶顶重要的事,姐姐要真的喜欢,我等会儿再来见姐姐,好吗。”
说着,陆观道的手被动着扶起女鬼。
“姐姐貌若天仙,要不是事出紧急,我也想与姐姐在此长相厮守呢。”
此话一出,说得女鬼脸红心跳,她倏地松开手,捂住自己残破的脸。
“哈、哈哈,这是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夸我美……”女鬼害羞之余,还踢了一脚身边的肉球,“喂!你听到没,俊小生夸我美呢!”
“啧啧啧,我看小后生是瞎了眼,你美?哪有美人半边脸都没的!”
是女鬼丢了下巴处的脸皮,唐突地余下白骨森森。
被说恼羞成怒,却还抢着别人给她的体面,女鬼奋然叉腰:“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说完这句话。
女鬼羞涩地转身与陆观道:“奴家喜欢得紧,就是怕、怕奴家出生低贱配不上公子。公子眉心的红痣好生好看,奴家见了都挪不开眼……”
眉心红痣?
陆观道一滞,他脸上是一颗痣都没有的,有痣的只有那姓斐名守岁的人儿。
好似是知道了身躯为何人。
可先前尚在荒原时,路过一个小水洼,陆观道看到的是自己的脸,又是何时成了斐守岁?
想起荒原的老灵魂,还有大火之中的死人窟。
莫不是一入死人窟,就换了个躯壳?
陆观道沉思间,听斐守岁笑道:“姐姐岂能妄自菲薄,本还想说姐姐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就怕着姐姐不信呢。”
话说的腻歪,甜丝丝的语调与平日斐守岁所言截然不同。
陆观道有些混乱,他不认识这样的人儿,但……
“劳烦姐姐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话虽如此,陆观道却看到视线里,他的那双手从腰间抽出纸扇,确认为斐守岁无疑。
手指捏着纸扇扇柄,一用力,扇骨处现出一片刀刃。
刀刃极小,但发着盈盈的光。
陆观道猜想着斐守岁下一步的动作。
果不其然,老妖怪上前抱住了女鬼,女鬼还在惊叹之余,扇骨的刀刃刺入女鬼身躯,是腰间,正正好是适才女鬼抱住的地方。
斐守岁毫不犹豫刺入,还一旋纸扇,让女鬼的肉身绞痛。
女鬼未得开口。
斐守岁在她耳边轻声:“好姐姐,有个和尚叫我不要杀生,但你算不上‘生人’二字,况且还脏了我的衣裳,挡了路。”
话落,听斐守岁轻蔑地冷笑。
女鬼仰首无声呐喊,顷刻散成墨点,洒在死人窟污糟的地上。
身侧邪祟无不惊叹,尤其是那个肉球不顾死活地冲上前要咬斐守岁的裤腿。
“啊啊啊啊,你你你,还我娘们,那是我的娘们!”
不给肉球继续开口的机会,斐守岁蹲下.身,纸扇刀刃猛地扎住肉球。
老妖怪笑得阴森,眉心痣血红:“我还以为殉情只有话本上才见得到,怎的就扑上来了,你们不是最不讲仁义道德,最不屑这些死伤吗?”
抽出手,肉球呜咽一声,也散成墨,随着女鬼去了。
觉得没趣,斐守岁站起身掸掸肩,对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的邪祟们:“谁还要阻我,就是这般下场,懂了吗?”
哗然。
一片寂静,只剩大火灼烧之声。
陆观道尚还沉浸在那一幕血尽肉散的画面里,惊叹着斐守岁从未展现过的一面。
一转眼,身侧喧闹的妖邪不复存在,而他站在一片大火的荒芜旁。
大火发烫,撩拨他额前三两碎发。
立马低下头去寻斐守岁腰间的画笔与纸扇。
没有?
是一身玄衣,哪有什么人儿的影子。
陆观道深吸,又去摸脸上的眉心痣。
也没有。
仿佛刚才的是一场幻梦,转头去望妖邪与老灵魂,只有大火燃烧的轰然,时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叫。
陆观道搞不明白,难不成他在幻境里做了一场梦?
梦中梦?
拍拍脑袋,小孩嘟囔几句,索性大梦醒来没有妖邪追着他啃,算的好运,也起码让他知道这里斐守岁真的来过。
小孩乐天地想着斐守岁所处何方,他与自己言:“既来过,就定能找到的,这个地方能有多大?再大的田,只要用脚走就能走尽!”
“定能找到他。”
“找到……”
陆观道忽然想起脑海中多余的记忆,似乎记忆里头他也在寻一个人。
甩了甩头,小孩鼓气不再多想。
“重要的是找人,找人。”
话了。
抬脚向死人窟深处去。
虽有大火,但火光不曾照亮层层尸骨,周身的尸臭浓到无法忽视,偶然踩一脚枯骨,抬脚时还沾着骨头碎。
陆观道捏着鼻子,喃喃:“这地不能待久,待久了要得病,得快快找,找到了一起回家,回家……”
言毕。
眨眨眼,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滴在地面灼烧的尸躯上。
瞬息干涸。
陆观道呆站在原地,恍惚着,记忆里的人影渐渐清晰。
“那人儿……”
是谁?
大火漫开来,吃人吞浪般将陆观道圈在圆心。
陆观道痴傻地想着记忆里的人。
那人面貌似曾相识,尤其是眉眼带笑,只是远望他,都像是掩着无尽的故事。
小孩子揉揉眼睛,一闭上又见昏暗的屋子。
屋子点了一支火烛,烛光不算太亮,脸面逐渐清晰的男子端坐在美人榻上,垂眼看着一本书卷。
手指修长,却捻着炭笔。炭笔的焦黑染脏了他的指节,他也毫不在乎,只是看书,一页翻似一页。
“啊……”陆观道试图开口,但他的身体又不受他控制了。
只见他的视线缓缓下沉,该是半跪在地,仰首痴望面前人。
人儿不曾正眼看他,启唇淡然:“何事?”
“有只白狐狸在外喧闹。”是陆观道的声音回答。
“随他去吧。”
“为何?”
听陆观道言,男子诧异地抬眸。
“你可知白狐狸的身世。”
陆观道摇摇头。
“他是青丘氏上任首领的遗腹子,因不满现在青丘的规矩革了原职离家,后来犯事误杀菩萨的坐骑,才被送来此塔。”
“那他却说……”
“说是菩萨的坐骑先打伤了他?”
“是。”
男子笑了声,下榻慢慢走到陆观道面前。许是走近了,陆观道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花香萦绕,露出一双箍着玄铁锁链的脚。
赤脚踏地,锁链跟随摩擦地面,声音响在小小屋子,一击一击叩打陆观道的心,如渐燃的烛芯,撕扯魂尖。
若细看,能见到玄铁嵌入皮肤,已与血肉一同生长。
脚腕皙白,是常年照不到光所致,却也太白了,晃得陆观道有些痴然。
看那人儿俯身拉起发懵的陆观道。
陆观道跪久了腿脚发酸,竟就将力道倾在男子身上。
连忙起开。
拱手鞠躬:“大人,对不住,我……”
男子看他。
“无妨。”
缓了一口气,陆观道才敢低着头跟在男子身后,却再也无法细瞧其面貌了。
似乎记忆中他定有一张让人无法忘怀的面容。
怎会记不得。
陆观道与男子相隔两步距离,还能轻嗅花香。
这儿哪有花开?
倏地,男子停下脚,站在半阖的屋门后。
门外吵闹一下子停歇,唯独是白狐狸抱着大尾巴打滚哭丧。
“分明是他先动的手,凭什么要我入监牢!呜呜呜呜,我才是可怜人,我才是……”
男子叹息,开口:“无用之材。”
陆观道应了声。
“把狐妖带过来。”
“是。”
屋子下是巨石层叠,陆观道的视线忽然下坠,他像只轻盈的鸟儿,展翅点在石面。
落地后还掸了掸衣袖。
“白狐狸,大人唤你。”
花越青却不愿:“大人是谁?我才不去嘞!”
“大人是!”
“住嘴,”
打断的声音来自塔内唯一高楼,男子扶门立于众妖,垂着眼,鹤立鸡群般,淡漠道,“带他上来。”
第089章 起水
陆观道听男子言, 立马回身半跪:“是。”
好似镇妖塔的妖都习惯了陆观道的动作,他们只顾看狐妖热闹,而不管陆观道下跪之利索。
在好些个妖眼中, 他们为妖邪是不会轻易屈尊跪下。雪狼说,跪天跪地跪父母, 花越青便也是这般想。
白狐狸松开手中大尾巴,坐在地上耻笑:“你跪谁呢, 跪面前的巨石吗?难不成你是石头成精,与你的好好爹娘一块儿生在此处?”
陆观道握拳不言。
“我问你话呢!你居然敢不理本君!”
男子在上头叹息一声,替了陆观道开口:“这里是仙界镇妖塔,不是你的青丘温柔乡, 狐妖。”
话落。
陆观道抬头,视线穿过荒芜石堆,他看到男子悲悯的脸庞,有说不出的苦楚从看到此地就开始蔓延。小孩的心被那目光浸泡, 泡得有些发胀。
后来说了些什么,陆观道听不到了, 他模糊视线只触到昏黑的巨石,还有他一把拽起白狐狸就往高屋而去。
男子?
男子的面貌又散了起来。
五官成了一把白沙,失去原本朦胧美感,看得陆观道发毛。
索性, 男子没有叫陆观道进屋,他站在屋外檐下, 屋子里男子与花越青说了什么, 仅是杯盏碎裂, 烛台倾倒。
随后花越青夺门而出,留下了一两滴泪珠。
陆观道不敢靠石墙, 屋子里男子渐渐传出的低.喘扰着他的心尖,也不知怎么的,这般感情难以捉摸。
男子挣扎:“无用……无用之材,我的药呢……”
药?
只见视线被唤,忽地进屋。
周遭白茫茫,亮到只剩男子一个趴倒在地。
什么药?
小孩不解,却看自己的身躯着急忙慌地翻箱倒柜,终是找到了一个小瓷瓶。倒出瓷瓶中不足半个指甲大的东西,陆观道已扶住男子。
男子的手抓住了陆观道衣袖,他好似很是痛苦,没了面貌却能清晰听到一呼一吸,皆是苦难。
何至于生这般的病?
喘.息不止,宛如被人吊在空中不停沉浮于黑水。
男子没了力气,低声言:“到底是见素说对了,我若……若没人陪在身边,该是怎样的难熬……”
话轻弹,落玉珠入陆观道之心。
陆观道很是娴熟地将药丸塞入男子唇瓣,他道:“大人……”
在说什么?
小孩努力去听,中间那段却浑浊得无法捕捉,只依稀是身躯说了句:“不是大人离了他人不行,而是他人离了大人活不下去……”
他人是何人?
白色帷幕缓缓下降,陆观道的意识离开了那具不由他掌控的身体,小孩意识越浮越高,在空中俯瞰自己紧抱男子。
男子依旧望不清,那无比熟悉的身姿,乃至手腕与发丝,好似都是他熟悉的。
小孩拍拍脸颊,揉揉眼睛。
好生奇怪,这又是哪位可怜人的记忆,蛮不讲理地闯入他的心。
想不通便也不去想,只记得要去找斐守岁。找到斐守岁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这些个记忆之后再议吧!小孩想,等找到了斐守岁就与他说,说有个不认识的人儿硬塞从前给他,他好不苦恼。
问一句斐守岁,要是他该怎么处理不属于自个的身外之物。
神思回转,蓦地涌入幻境。
陆观道再次睁眼,看到面前是死人窟万丈深渊。
深渊里有狂风大火,吞噬一片一片棕黑荆棘,而陆观道不知何时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只一动身就要坠下无底炼狱。
咽了咽。
下面的烈火烘烤皮肉,陆观道擦了一把冷汗。
好可怕!
环顾四周,直勾勾地看到深渊那头青葱。裂谷的另一边,长着一棵满是春色的古老槐树。
槐树树根,有十人围抱那般粗,他的枝条垂在地面,好似在与土地相拥。
三两叶片顺风滚落深渊。
而拦着陆观道的深渊根本看不到尽头,说的并非深渊底部,而是深渊之左右。
左右距离狭长,好似天地初启,夸父一脚嵌入其中,隔开了两头的深情。
陆观道下意识地想。
是不是斐守岁就在那头?
在的话,他要怎么跨过深黑,去找斐守岁?
死人窟到处可见的尸躯无时无刻不在喧闹,但槐树寂静,静到死气沉沉,摸不着起伏。
若非槐树还有绿叶,谁能想到在这大火肆意的地方,能有一处偏隅。
陆观道着急无异,他看了眼脚下。
脚下荆棘有白骨森森,看上去人骨与兽骨一块儿葬在下头,无人掩埋。
“怎么过去……”
自言自语,陆观道小声,“我既不会飞,又不能施法,我要怎么寻到你……”
施法?
小孩一愣,他恍然。
对了,他会幻术,他能照猫画虎学斐守岁的咒语!
只见陆观道站于崖边,热风吹枯草而卷他衣袖,他掐诀念咒,在幻境里模仿着斐守岁的一举一动。
先是捻两指,再……再要转个圈,就会有盈盈的光……
陆观道半眯眼,胡乱掐诀的同时,他还在注意着槐树。
槐树岁月静好,不受大火叨扰,无风自动。
“唔……”
小孩失败了。
看向开不了口的槐树,他有些蔫巴:“要是过不去,大火会不会烧到你?”
“树后……为何我会确信无疑,树后就有我想寻的人?”
千年槐树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失了幼稚与纯良般坐落悬崖,永生永世不语。
陆观道抬脚,踩着枯草与尸块,妄图多走几步去窥视槐树。
可槐树无懈可击,也无处能琢磨,陆观道扑了个空。
啪唧坐在崖边,陆观道荡了荡脚,他已不是小孩模样,荡脚时看到自己长长的腿,还不是很适应,总觉着占了他人之身为己用,是件很见不得光的事情。
想是等会儿见到了斐守岁,他一定要立马脱下躯壳。至少要与斐守岁说,他不是盗贼,他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也没有违背过任何一句话。
谁的话?
小孩撑着脑袋。
斐守岁说过吗?
见大火撩在身后,小孩无感似的:“我在想事情呢,别来烦我……”
“嘻嘻,公子哥在想什么?”
那火儿突然说了话,话语刺过寂寥悲凉的荒原,刺在陆观道没有设防的后背。
陆观道骇了一跳,猛然起身,却因在崖边,身子直直地朝深渊里倒。
哑了喉,陆观道捉不住风儿,就见着一团巨火探出悬崖,仿佛有了脸面般对他说。
“嘻嘻嘻,终于掉下去了,真好,真真好……”
“等你掉到峡谷里死了,我们就吸你的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然后等你皮烂,用地下所有的白骨做成长桥,点燃对岸的槐树!就差你一人了,就差你的骨头,我们就能越过他造的天险,把他一并吞到肚子里,与我们一块儿沉沦……”
槐树……白骨……吞……沉沦……
槐树!
“不!不行!”
深渊很长,长到陆观道能挣扎反抗。
周围赤热的火开始渐渐消失,随之长在陆观道身边的,是绵延没有边际的寒风。
深渊之风自下而上托住他,让他坠得不那么快。
小孩咬牙睁眼,一串因风起的泪珠,被风举到很高很高。
无尽的冷比火光吓人,便是见不到明天的黑夜,见不到白昼的夜晚里,陆观道总是缩在灯盏下,一步也不愿远离。
又是何时起,他曾与人相伴行在昏黑?
沙哑声音:
“杀我可以……千万不要点了枯树……”
“一段枯木,你怜惜什么?”火儿笑问。
“我……”
陆观道撞破了黑,将要坠到荆棘丛,他伸出手,模仿斐守岁的手势掐诀,“我想他……我想他了……我想、我想他就在树后,在我看不到的那边,等我……”
就像总跟不上脚步的他,努力跑几步,就能看到一旁耐心等候的斐守岁。
海棠树层层叠叠,树林排山倒海,他是抱着他走的。
走进一家小小客栈。
海棠镇的事情小孩还历历在目,他不想死,不想成了白骨让大火通行,他不想看到自己如火的愿,更不愿捡一支枯枝,长跪不起。
手指一旋,独属于陆观道的灵力如清泉涌出。
他也不知自己在念什么咒,道什么故事,感知告诉小孩,有巨浪从地底涌出来,一瞬息就涨潮,埋去荒凉的白骨,涨过深黑之荆棘,而拖住了他。
那像什么呢?
陆姨……
是小时候洗澡,一个大大的木桶,里面温吞的水卷过,而陆姨会用葫芦勺子舀水浇在他的背上。
就似这般的暖,抚摸着陆观道的身躯,但他也知道陆姨不在了,陆姨走了,幻术能变出来的永远无法代替过往。
所以他要努力去抓牢身边人,哪能推着他跑,他就跑了,头也不回一个。
陆观道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他咬唇压抑,与大火言:“不准你点燃他们,一个都不准……”
“要是只留我一个人了,晚上这么黑,这么长,我该怎么办……”
“明明能抓住的,已经松开过一次手……我、我……”
从水中坐起身,看水发了疯,竟妄想填满深渊。
陆观道用他长大的躯壳,不停地抹眼泪:“我不会再跑开了……”
“要是跑开,她定会说我无能,怪道寻不找他……”
猛地睁开眼,已经哭得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深渊峭壁上的枯枝。
“她……祂……”
陆观道吃痛地捂住了头,“她不准我记起她,不准……”
就在那些痴话说出口的时间,巨浪轻易地吞噬了深渊。
浪卷长空,扑灭岸边大火。大火无法后退,被浪花一下吃尽,吃得独留呲啦啦的声响。
尸躯血水被大水冲散。
刹那,空气中没有灼热与尸臭,有淡淡花香不知何处起,沁人心脾。
陆观道脑海充斥着乱七八糟没有头绪的记忆,痛得他只能捂着脸躺在水上,呜呜哭个不停。
水不停歇,终是漫得没有边际,盖过死人窟的面貌,也将那槐树圈在怀里。
小孩子的哭闹听着比风声都要伤心,四周也就只有陆观道一个活人,一个声音,寂寂地打着。
陆观道歇斯底里,看到无路可走,却又有水引他见槐树,他的本能抛弃了记忆与痛,手脚并用,撒丫子爬起来。
爬着爬着成了跑。
跑得狼狈,他知道。
哪管呢。
真正爱他的人,不会惧怕黑夜,不会嫌弃他哭得难看。而他失了一次的勇气,这回啊,他要弃暗投明。
第090章 澄澈
又爬又跑的人儿捂着胸口急喘, 入眼却是疮痍。
槐树后没有斐守岁。
树后的地面抽长杂草,碎石铺满,空空的树根, 没过脚背的凉水……
荒原在狂风骤雨,死人窟大火燃烧起冤魂, 唯独槐树这边安静似海。
陆观道浑身湿透,水滴顺衣袖流下, 泛起涟漪。
他手掌扶树,站在庞大凸出地面的树根上,呆然。
咦,人呢?
眨眨眼, 四处打量。
这儿哪有另外一个活物?
陆观道看不到,充斥他眼眶的除了悲怆,另外什么都不剩。
一瞬间,情绪失控, 酸了鼻尖,泪水混合鼻涕稀里哗啦地流起来, 不是小孩的脸面哭起来也就丑,无人能起怜悯之心。
陆观道知道,他知道就算是哭也要乖乖的,大声哭的话, 会惹人嫌。可这儿只有他一人,方圆几百里的地, 死的气息盖过了生。
他便不再怕什么, 背手抹一把擦不干的眼泪, 他奋力向下跳,一脚踩碎了灰土。
便见槐树背阴一面, 有一块方正石碑。
陆观道僵了心,空白落泪不止,因没见着斐守岁,他不再管水漫金山,任由大水吞没死人窟的广阔。
走到石碑前,缓缓半跪。
石碑上累了厚厚一层灰尘,指腹划过,清晰一界限。
他道:“怎的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石碑空荡荡,荡出了坟墓的署名,拧干了墓主的情意。
“我的心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抽泣声,水声,没有风吹的槐树枝条轻盈地动。
陆观道蔫蔫地靠在石碑旁,碎碎念:“会幻术有什么用,还是找不到……”
槐树叶掉在他头顶。
“难不成……是你不想要他人寻到……”
哽咽渐起,陆观道用衣袖捂住嘴,用尽力气不让声音被他人听到。
哭的可难听了。
哭成一张皱巴巴的脸,像被腌渍的老萝卜。
哭了好久。
他开始打嗝,开始无法控制地吸气呼气……
忽然槐树上有簌簌的声响。
陆观道愣愣地听,反复确认没有听错,才敢抬头去看,绿色倒入他的眼睛。
“错、错觉?”
又是簌簌。
陆观道心猛地一颤。
他不自知般伸出双手,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为何要这般做,哭皱的脸扯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笑,手僵在空中,像是要接住什么。
但树影森森,见不着来人。
独独几片槐树叶散在陆观道手心。
槐树叶边缘有些枯黄,微微发卷,想是撩了火光。
陆观道痴痴地望着槐树,浓绿毫不遮掩,卸在他的眼睛之中。本就是深绿色的瞳,落得更好看了,可惜哭丧得不成样,与那蔫巴绿叶无异。
红眼尾嚣张了悲,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观道被谁欺负了去。
可惜陆观道仍旧没有长大,是小孩的想法,他吸一吸鼻子,软着声音问槐树:
“你、你下来呀,我在这儿接着你,不用害怕,快些下来吧。”
谁?
陆观道怪道,心中自己问着自己。
手臂撑得发酸,也还生生绷着,但他看不清树叶里头的人,心底却开始笃信什么。
什么呢……
突然槐叶丛间,冒出一个脑袋。
陆观道一下子睁大了眼,那就是他要寻的人,一个小小的,长得还没他大的人儿。
眉心有红痣,眼睛瑟瑟的,不停往外瞟,可视线一落到陆观道身上又成了温柔与平和。
小人儿缩在树冠里头,轻声着来客:“你是何人?”
“我……”陆观道只顾将手臂向上凑,“我是谁不重要,快下来吧。”
“不要。”
小人儿不肯似的摇摇头,“我生在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
“唔……”
陆观道被问到了,心一撇,索性不讲什么大道理,与小斐守岁说,“因为这儿没有花呢。”
“花?”
“嗯嗯,是花,我带你去外头看花好吗?”
“外头……”
小斐守岁探出半个身子,扒开树枝与绿,他望向死人窟无际的辽阔,哪有什么花,便是血红与深灰的巨石,充斥了他的眼睛。
“我没去过外头,不想去。”
“可是!”
陆观道想钩住小斐守岁的心思,哪怕他都忘记自己能爬树,能用些手段带人走,“花呀,一片一片成梯的花田,你不想看?可漂亮了,陆姨就带我去看过哩,金灿灿的油菜花,还有蜜蜂,还有种田的老农……”
边说边看着小斐守岁,小人儿好像有了兴趣,嘴角勾起。
“油菜花不光看着漂亮,等过半月一月的还能收菜籽榨油,榨出来的油好香好香,炒菜最好吃了!”
陆观道想起了属于他今生的记忆,那个温柔慈悲的妇人会在庖厨烧菜,而他也总喜欢坐在灶边守着灶火,他渐渐说起来,有了微弱泪光,“这世上不光有油菜花,还有海棠花、海棠花,是……”
陆观道说着说着浸泡在了陆家的小院中,有些子哽咽。
“是白色的、粉色的、红色也有,好多好多,你要是不出去看看,就错了眼下开花的季节。”
陆观道知自己说了谎,寒冬腊月,能见着的不过雪梅。
看小斐守岁趴着问他:“我都没见过,你要是骗我……”
“不会!”断了小斐守岁的话,陆观道着急证明,“我不骗你!”
“为何?”
小斐守岁饶有兴趣。
“因为……因为……”
“你看你,这都回答不上来,不是骗我是什么呢,快点走吧,不要扰我清净。”
“不是的,不是的!”
眼见着小人儿要将自己缩到槐树里去,陆观道这才意识到自己僵硬的手。
他松下手跑到槐树边,努力大声回应:“因为你没有骗过我,所以我也不骗你!”
“我?”
小斐守岁已经没在了绿影,徒伸出一只小手,挂在枝桠上,“我不识得你。”
“你不……这不要紧!我认识你就好了。”陆观道着急忙慌,语无伦次。
“骗子。”
这下子连手都不给他留了。
一阵凉风吹拂,槐树终不是无风自动。
巨浪带来新生,拍开陆观道被细汗打湿的衣襟。
他擦了把汗与泪珠,仰首傻言:“我是来寻你的,你在外头昏去了,所以我来寻你。你不要怕,我不骗人,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心里话,或许听起来有点、有点像是人伢子,可是我……我到底……我想不通要怎样说,你还在吗?理理我,哪怕一只手,槐树这么大,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小了……是不是我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压抑孩子气的委屈。
陆观道断断续续:“可我不带你走,你就要一人活在这里。这里这么寂寞,没个人说话,怎么好得?”
“那你留下来陪我。”
“好!”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就这般应答下来。
好似陆观道从前也应过这样的话。
他又说:“那我就在这里种花!”
“你……”
树里的人儿没了动静。
陆观道一直开口:“种什么花呢……”
见大火与水的交融,死人窟从不见生机,常人说劝生不劝死,但到了死人窟唯一的生也就没了。
陆观道犯了难,竟就思考哪处种地,哪处养牛。
“这里的土太少了,要先种些好养活的,嗯……白杨吧!陆姨说,大漠里头的人儿就会种白杨哩。白杨一种就是一长排,挡着沙尘,挡着悲风,这样你……”
一直抬头,看到小斐守岁终是再次出来见他,陆观道三两下抹去眼泪水与鼻涕,笑道,“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我……”小斐守岁垂眸,“我不寂寞,不需要你给我种花。”
“不是!”
“你快走吧,这里死尸鬼怪多得很,吓到你我可不来安慰。”
没等小斐守岁再回到树中,陆观道着急:“我不怕!”
“嗯?”
小斐守岁笑了声,“那你哭什么。”
“我?”
指腹摸下一滴泪,陆观道厌了眼帘,声音也忽得低了,“怕的不是它们,是你……”
“怕我?”
陆观道点点头,便是累了般盘腿坐在槐树旁:“怕见到你时,是一具白骨……”
“你咒我。”
“不……”
目光落在水波之上,就在两小儿无猜的时候,水将死人窟的一切湿润,独留槐树在中央不受波澜。
陆观道抱住了自己的双膝,低沉了声嗓。
“活着的,是暖和的,死了就冷掉了。陆姨她就是这样,成了一具焦黑的,没有热气的黑骨……”
小斐守岁看呆了大水,没有在意陆观道所言。
“我就只能捡来坟头的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挖,挖了好久才放得下他们……我不想、不想见到你时,还要我挖洞……满手沾着的不是泥,是血……”
站起身,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盯着斐守岁。
“所以你,怜爱一下我吧。”
小斐守岁扑哧一笑:“哪里学来的话?”
“唔……”眨眼歪头,颇像只大狗狗,“不知道,心里头有,就说出来了。”
“那什么是爱?”
波涛拍打远处巨石,好似真的成了海,填下深渊,长起生命。
斐守岁沉了眼神:“与我说说爱吧,陆姨与你是爱吗?”
“陆姨……”
陆观道辨心中所思,他笃定,“是娘亲的爱。”
“娘亲的爱与怜爱有何分别?”
“可怜我就爱惜我……好像也没有区别……”陆观道扒拉起身侧的小石子,“可我总觉着它们不一样。”
“你说。”
“我想……”
陆观道再次抬头,望小斐守岁,“你也是能怜爱我的!”
小斐守岁数着树叶的手一滞,撇过头不愿见陆观道。
“我不可怜你。”
“啊……”陆观道不解,“为何?”
“你见过花儿,我没见过,我比你可怜多了。”
“那就与我一块儿去看花!”
陆观道双眼一亮,亮得忽闪忽闪,让人忽视不了。
“我从没出去过,你别想着带我走。这里危险得很,到处都是女鬼修罗,你一人早早走吧,省得他们盯上你。”
小斐守岁因偏头不见,没有发觉那个听话的小孩离他越来越近,“你要是死在这儿了,我遇着你的尸躯可不会怜惜,你听到没?”
说着狠心话,咬牙转过头,吓了一跳。
是陆观道趁着小斐守岁不注意,动作极轻地爬上了槐树,就在小斐守岁身后一副呆子的表情。
怎会有人双目澄澈,落不下一点尘埃。
眼尾微微红,哭过吧,这是哭了多久?
陆观道的表情似是在回答斐守岁心中的疑虑。
“你不看我,我担心你,就爬上来试试……”陆观道目移,“遇见你太高兴了,我都忘了我会爬树……”
风动嫩叶,树高人小。
方才看不清来者,现在靠得近,一览无余。
斐守岁透过陆观道的墨绿色眼睛,再望曾经。
他知晓了。
自己是装不下去,也不劝不走他的。
第091章 觉醒
本是想着欺负陆观道让他离开幻境, 心知不会有奇效,斐守岁便干脆扮成个小孩。
小孩的嘴说什么都有可能,骗骗也无妨。
就这样想, 老妖怪轻而易举地成了个稚童,在槐树之下等候来人。
可哪想到陆观道偷偷长大了, 高高个子好不潇洒,惹得斐守岁想缩在幻境里头不出去。等海枯石烂, 他的身体在一处被人遗忘时,他再醒来。
那般陆观道定找不着他,就像从前,他丢下过一人, 但记不起是谁。
斐守岁骗着自己漫长的岁月,模糊的人脸皆是过客。
想到此处,老妖怪有气无力地推了把小孩:“我不出去。”
“啊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之前都是你抱我, 这回该轮到我抱你了!”
“……”
“这儿很大,路很难走, 前面又是悬崖,所以你才不愿走吧!”
小孩心性的人儿笑着说,“可是不跨出去永远都要被困着,外面的花儿, 外面的天空是见不到的。”
……何曾不知。
斐守岁冷冷地看着陆观道。
“好想吃热乎乎的面条,等我们出去了, 和那个臭算命的一块儿吃!”
谢家伯茶……
怕是生死未卜。
斐守岁叹息, 又笑了声:“我可不稀罕一个小娃娃抱我。”
“小娃娃?”
陆观道看了眼自己的大手, 手掌粗糙,相比眼下的斐守岁, 他能一下抱起,扛着走,背着跑,不成问题。
于是小孩不解:“我长大了。”
“你的心性还小小一个。”
“唔……所以说,要心也长大了才能抱你?”陆观道摸住胸前衣料,“怎么才算这儿都长大……”
“尚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时候,这般的心才是最好的。”
斐守岁靠树干,闭上眼,说得懒懒,“又何须追求个成人。”
却感触到身侧那个人凑上前,凑到他身边,呼出的热气打湿了碎发,连声儿都浸进去。
“要还是小孩,我就带不走你了。”
“是吗……”
“可我见你还是你,见不着山和水,一直是你,”陆观道愈发没得分寸,他也忘了自己大人身躯,竟用手抓住了斐守岁,“看不透……”
一双眼眸,亮得露出痴情来。
“我从未看透你,你是实心的!”
“实心……”斐守岁轻笑,想抽开手,又被拽了回去。
手贴在陆观道胸口,温热还有些湿。
“你看我,看得透吗?”
小斐守岁歪头。
目光穿过躯壳,望见深绿,望见了荒原的大雨。
荒原寂寥,独有一份纯白站在昏黑之中。没有脸面呵,也没有衣裳蔽体,就呆呆站着,低头是小小水洼,点雨珠,涟漪卷卷。
斐守岁不言,手指慢慢蜷缩,皱起衣料。
“你不是实心的……”
“是什么?”
斐守岁躲开陆观道的痴望,见底下的水越来越高,他笑了声:“是棉花。”
“棉花……”
陆观道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好像有人也这样说过我……”
“陆姨?”
摇摇头。
“不是她……到底是谁……”
陆观道想着想着,他的脚掌已被大水淹没。
一整个死人窟,没了火光,没有金乌,渐渐暗淡,像是荒原倒灌。
大雨滂沱。
唯一的高处是槐树上头的两人。
斐守岁挪了挪衣袖,有些冷。
“你要带我走吗。”他说。
陆观道一愣一愣:“你同意了?”
“嗯,”斐守岁笑道,“但是我们走不了了。”
话落。
顺着斐守岁的视线,陆观道去看周遭,才意识到大水的毫无节制。
小孩发了慌,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这、这、这……这怎么办!”
斐守岁笑而不语。
“我、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出不去了?游!?我不会游水……呜……”结巴了。
“所以不是我不愿走,”斐守岁打趣一句,“是你带不走我。”
“什……”
陆观道听罢,怔怔地看着斐守岁。
小孩子的失望从不掩饰,淡淡地散成了碎星。
“是我……”
老妖怪瞥一眼小孩:“嗯。”
“一直是我……”
陆观道的心一下子被击溃,他抓着衣角的手缓缓坠下,“原是我来着……不是你不愿走,是我带不走你,是我的缘故,是我……”
“所以你快些走吧,”
斐守岁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劝退,没有变过,他说着绝情话,“走得远远的,遇到好人家,做他们的孩子,去见见山吧。何苦跟着我风餐露宿,日日胆战心惊。”
“不要,”
陆观道低垂脑袋,咬牙吐出二字,“我不。”
声音压得很沉。
确实难劝。
斐守岁沉思片刻,组织着话头,还未等他开口,那个长大的人儿一把抱起了他。
槐树叶簌簌地抖落,有清风不合时宜地吹来。
斐守岁没料到陆观道的举动,他还以为小孩一直惧怕着不敢动他身,于是骇了瞬。
刚要疑惑,陆观道就蹬脚往下跳。
瞪得虽用力,但抱着斐守岁的动作轻巧,像揽一只巴掌大的瓷器。
“你!”
水花溅起来,估摸着槐树的高,斐守岁深吸一口气。
果然。
魂灵落向水底。
老妖怪想要挣脱小孩的手,拍打几下,没有反应。
四周黑水,就连最近的人都看不清。
墨发晕开,与水牵引。
斐守岁虚眯眼,吐出几个气泡,传音:“你做什么!”
默然。
没有回应。
“陆澹!”
唤了姓名,传来的是一声轻笑。
笑什么?
老妖怪伸手在水中乱摸,摸到陆观道的脸颊,昏黑里是小孩一双深绿的眼眸。
真亮啊……
但还是要狠心:“这儿的荆棘丛被死人窟影响早有了感识,你不怕他们从深渊地下长出来缚住你的脚?”
没有回应。
“你可能不知晓,死人窟的幻境是我,而水是你的。天下幻术哪有杀死施术者的道理,陆观道,你要是清醒着就听我一劝,收了大水,走出死人窟,荒原的老者会指引你出幻境,这样你就……”
斐守岁渐渐没了传音的力气,甚至是神思都在沉迷。
他见到水面上有光亮斑驳,光穿梭厚水,揽括了陆观道看他的别样眼神。
这算得什么?
斐守岁秉着气,最后言:“你不必管我。”
却见陆观道听完了话,一点点将他揽入怀中。
水本该冰冷,也不知何时的一把火,叫着冷然成了暖流。
手掌拉着纤细的手腕,并非斐守岁想让自己如此瘦小,是他少时就未有吃饱过饭,他也实在想不到结实身躯的自己该是什么样的。
干脆就成了真实的从前,让陆观道摸到手腕上突出的骨节,起了怜悯之心。
“好瘦……”是陆观道的声音。
斐守岁不知其意,笑道:“活着呢。”
“……”
陆观道沉默。
两人靠得很近,墨发交缠,在些许光亮里头,如水中跳舞的灵。
斐守岁叹:“玩够了吗?”
“你……为何要变成孩子模样?”
老妖怪察觉小孩说话的不寻常,警惕道:“此地虽辽阔,但千万年来见不得一个活人,换做是你,有人误闯你该如何?想是躲起来窥视,试探来者。”
“试探的结果?”
“没有结果。”
陆观道不解:“是……是我不合格。”
“不,”
小小的手托住长大的人儿,“你不在范畴之中。”
陆观道垂眼,墨绿色眼瞳好似是长在水中的睡莲。
“那我身在何方?”
水波动。
“可否站在你的身旁?”
斐守岁看人的眼瞳微缩:“你不是小孩。”
“……我是。”
“一个小娃娃不会问这些。”
说着,斐守岁在水中脱开陆观道的手,后仰数步,被光亮照透。
他本就单薄身躯,又因那水,压得跟纸一样。
衣袖贴在脊背上,纤细了腰身。
斐守岁看到光外一双荒凉的眼睛,他知晓陆澹,那个小娃娃满眼的花朵风景,比他的笑都要丰富,此人又怎会是……
怎会是他。
吐尽最后的气,传音。
见一片光的园区里,小斐守岁毕恭毕敬地拱手,动作有力而不失节气。
好似他也该一身绯红,不输那状元探花郎。
“仙君大人,小妖原身乃此地槐树,修行一路来从未伤人害命,只杀有罪之徒。”
斐守岁缓缓睁眼,灰白眸子暗淡如夜,“仙君下凡历劫,定是上苍大道之苦心。万物有缘,却落得无分,仙君可否看在一月而来的照顾饶了小妖一命。小妖为报仙君恩惠,必斩妖除魔,无所不能。”
是官话,说得掷地有声。
藏在黑水里的陆观道,沉默许久。
大水溺不死幻术者,只能激流勇进,冲散长发。
陆观道不管身后四散的发,上前几步,半个身子露在光亮中。
“我若真是那个小娃娃,你……”
“不会。”
陆观道咽了咽,咽下了失落:“……这才是大人。”
“大人?”
“是了,”
陆观道笑着点头,“大人许是忘了,我不是什么仙君,也不曾受上苍大道。”
“那……”
陆观道想了会。
笑言:“大人说了,我是‘无用之材’。”
“何意?”斐守岁变出一根藤蔓,让自己稳在水流里。
藤蔓抽叶,与水同生。
陆观道边说边靠近斐守岁。
光柱罩着两人,一大一小。
斐守岁向后退,警惕道:“仙君大人,要说话不必动手。”
“你像只刺猬。”
“刺……”
陆观道直勾勾地盯着斐守岁:“大人要是厌烦我,我立马离开。”
“离开?仙君说笑了。”
“大人生在山林里,早知山高。大人又见多识广,海与山,大人不屑看。可我不知大人困在塔中,心愿了否?困在哪儿百年,大人脸上失了亮光,每每见到大人望着被封死的窗,长吁短叹……”
“你说什么胡话!”
斐守岁打断了陆观道之言,愤然。
“什么塔,什么窗,我从小生在死人窟,面见不过腌臜与荒原,何时有你说的东西!”
“大人……”陆观道伸手又止,“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斐守岁死死握住藤蔓,打算趁机逃走。
“那我走了,大人能可怜了‘小娃娃’,让他长大好吗。”
“长大?”
斐守岁哼一声,“哪家的娃娃似草籽,一浇水就拼了命地发芽。”
“那他就是呢。”
语尽。
陆观道不管斐守岁的抵触,游于老妖怪面前。
人儿是杂草,稀里糊涂地长高。
草高水疏,遮挡微光,陆观道一把握住斐守岁的手腕。
斐守岁一点点见他弯下腰,额头相抵。
第092章 遗忘
算不上亲昵的动作, 就连触碰都是小心翼翼。
如护手心脆弱的蝶,哪敢让他吹风又淋雨。
握住斐守岁的那只手掌没有很用力,在水流摇摆间慢慢松开。
水冲过手指间隙, 又垂下。
斐守岁本以为是什么刀刃相向,或是血绽肉开。那藤蔓都蓄势待发了, 眼下却只好僵在陆观道身后。
后退也不是,前进更没有道理。
老妖怪不敢推开一个身份不明的神仙, 只好传音。
“仙君大人,这是作甚?”莫不是什么可怖的阵法,但他没有察觉异样。
被唤的高高个子缓缓抬眸,眼神是遮掩不住的欲望。
“我还以为大人会……不做什么。”
陆观道扭过头, 昏黑还有交融的墨发为他抹去一片红晕脸庞,竟有些无地自容。
两人靠得很近,便是细数眼睫也不为过,但斐守岁拒陆观道以千里之外。
好似在叹气。
陆观道回首, 笑道:“我送送大人。”
一瞬息,暖意在身周汇聚。
斐守岁感受到什么力量在托着他, 往水面而去。
果不其然,变出妖身的瞳,见到的是层层暗流,像是一柱温泉, 带着地底的春意裹挟着他。
老妖怪立马内心念诀让藤蔓退下,他可不想落什么把柄在他人手中。
“仙君这是记得小娃娃的心意。”
陆观道不语。
“小妖在此谢过仙君。”斐守岁不忘礼节, 低眉躬身。
身子离水面愈来愈近。
便见乌云密布的天破开一个缺口, 大水剧烈地翻滚起来, 水下人儿正背手朝他笑。
总觉着这笑不安好心,斐守岁撇过身子不愿再看。
可叹, 此幻境一出,小娃娃就不是小娃娃了。那姓陆名澹的活了这些年也是白活,又要成了他人之替身。索性谢义山与江千念都是聪明人,斐守岁不担忧解释此事,至于小陆观道……
本就是孽缘一场,散了也就散了。
暖流喷涌,斐守岁干脆坐在水柱上头,静候水面一场破幻。
心里头想起陆观道的举动。
老妖怪看过不少的话本故事,这般动作是何用意他有些明白不了。不是阵法,不是亲昵,那又能是什么。
身后藤蔓代替斐守岁的眼睛,看向黑水里头的陆观道。
陆观道还在望他。
相隔如此之远,人影都缩成了芝麻绿豆大小,陆观道却还在看。
斑驳之微光照在斐守岁肩上,他被那一双痴情眼看得如芒在背,心里头发毛,又说不出来。
要与之前的小娃娃对比,似乎那孩子也总会这般看他。不过一个是孩子,一个则是比他都高的人,无法相提并论。
斐守岁收了视线,干脆不想目光,离水面只剩咫尺。
光晕愈发亮眼,老妖怪用手背挡去光,却听陆观道之传音。
“大人走好。”
“……嗯。”还好没有后会有期。
斐守岁心里头讪笑。
恍然,水面如山崩破裂,暖流霎时变成一棵古老的树,举托斐守岁生长在荒原之中。
目之所及,不是大火连绵的死人窟,也没有倾盆的雨,不见老灵魂与寂寥。
方是万物清明,天一贫如洗。
荒原绵延万里,野花顺风而开,有青鸟衔枝抖落三两硕果。
斐守岁观察良久,方跳下古树,望四周,却不见通往外界的门。
“这算什么……”
花香吹拂斐守岁湿透的身子,无意间撩起衣袖,惹得人儿打了个冷颤。
美虽美矣,但太过于空广,杳无人烟。宁愿是大漠孤烟,却不想着水绿草高而不见牧民骑马飞驰。
斐守岁感受到了冷,明明鸟语花香的天,总让他觉着冷似荒野风暴。
拧一把头发里的水。
四处张望。
“这可不像海棠镇北家的样子。”倒是不该寄希望于他人。
斐守岁甩了甩水珠,随手幻出画笔与纸扇。
画笔悬于面前,他伸手接住,墨水从笔端裹住全身。
很快散开。
一旋身子,小斐守岁的羸弱散得无影无踪。
随之从墨水中走出的是长大的斐守岁,他很是自然,抬脚踏开地上阵法,掸掸干净衣袖,准备点墨逃之夭夭。
墨落青草,斐守岁执扇,他之术法幻于荒原,便见浓绿被画笔夺走,徒留黑灰白三色。
随后万物色彩调和,一下子凝在笔端之中。
斐守岁轻笑。
笑一句无人困得了他。
就算现实里头浑身是伤,也好过与他人共存一块秘境。
荒原之色尽数揽入。
许久,没有大门敞开。
斐守岁抱胸看草长莺飞。
奇怪。
不该如此。
荒原里一处又一处的山头,寂静无声。按照斐守岁所想,该是凭空现出一木门,供他推门逃离。
沉默。
斐守岁心里头只能猜到一事。
怪道没有后会有期,这是被人所困,无处可去了。
啐一口。
再次动用画笔,荒原的色彩就只剩黑白了,但还不见大门。
单调的线条,落寞无处述说。
斐守岁没了办法,开口对着无人之境:“仙君大人既然不想放我走,又何必装模作样。”
苦涩的鸟鸣,山峦幽幽。
又言:“小妖不敢与大人作对,可否请大人给小妖一个说法!”
斐守岁自己的声音打穿荒原,远远地折回来,与他听。
“……”
不是他?
那会是谁。
方才斐守岁心中松懈的弦,立马紧绷。他打量草地,此地安静得能与天论理,无人在意。
深吸一口气。
斐守岁叹道:“何方大能,困小妖于此舒坦地方?要是大能再不出来,我就要醉卧草席,安眠去了。”
话落。
这回从远方传来的不止斐守岁自己之言,还有一两细碎的争辩。
斐守岁侧耳聆听,声音他无比熟悉。
“你是谁呀?怎么浑身湿透了,不擦干净可是要伤风的。”
是小陆观道。
声音太小,回答者的话有些听不清。
斐守岁便抬脚走入黑白之中。
黑白分明,斐守岁是唯一的醒目。
看群花没了光,老妖怪心有不忍,反正暂且离开不得,他便掐诀念咒还了万紫千红。
见他慢悠悠走在草原没有开辟的新路上,每踏一脚,身边的花就有了颜色。他如领头之羊,叼着颜料盒子,用力洒在荒芜深林。
风动草歇,花开折枝。
且听。
“唔,你说什么?什么他要你走,你就走?是谁呀,要是陆姨生气赶我走,我才不走呢,那是气话,等一会儿就好了。只要蹭蹭陆姨的手,再给她搬凳子,洗一洗蒜苗和玉米棒子,她就乐呵呵的,也不骂我,还夸我乖。”
花朵上色,一袭春意滚滚来,顺斐守岁的脚步,落于大地母亲怀中。
“他没生气,他在怕你?他怕什么呢,你与我说说,可别提死不死、生不生的,好不容易能吃着热饭,死了也太可惜,你说是不。”
“你……说得有理。”
这回斐守岁听到了,他站在山峦之上,俯瞰碧草满地。
“但他不愿我留下,反倒愿是你。”
“我?”
“是你,换作我选,也要选个没欲念,没贪想的。”
“不!我有想要的东西,照你说,我也不该留下了!”
“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斐守岁都用不着见到小陆观道,就能想象小人儿现在的动作,怕不是坐在巨石上,正荡着脚,笑看天际。
“我知道了!”
小陆观道转身笑说,“我想要一间草屋,一块水田,然后老牛,黄狗!闲下来我就牵着牛到处走,天红彤彤的时候,我就带着黄狗找狗尾巴草!”
“一个人吗?”
“唔……”摇摇头,“一个人太冷了,要好多好多人,才暖和。”
声音渐渐近了,斐守岁想到那稚气的孩子,定是双眼发光,热情浮于表面。
好似就在老妖怪身后,小人儿说:
“冬天灶底埋地瓜和洋芋,我就去屋门口的空地用稻子抓鸟。春秋要种麦子,没时间玩。夏天天热能采桑子,捉知了,去沙田里吃西瓜……”
小陆观道想到这些,眼角止不住的笑意。
“比那些大宅子好玩,前些日子做梦,我还梦到了肩上有黑鸟的姐姐,她说她也想住这样的地方,和我一块儿种地捉鸟。”
池钗花……
原以为陆观道会忘得干净,何曾想记在了心里头,以至于梦到不切实际的过去。
斐守岁听着可怜,看地上野花,不禁想到逝去的女儿家。
他手一挥,还了色彩斑斓,又复花开遍野。
“但是她走啦,和陆姨一样,烧得一团糟。”
“人会轮回,若有缘……”
“什么轮回?”小陆观道眨眼,“她会活过来?”
“轮回是新生。”
“再生一次,就不是她啦!”
“什么……”
高高个子哑了声音。
小陆观道嘟嘟嘴:“陆姨都不记得我了,我再去找她,不是给她添麻烦吗。”
“……有理。”
高个子豁然,抬了嗓子,“你与我并非一人,而是活生生的不同之物。”
“人是人,东西是东西,我才不是东西!”
扑哧。
斐守岁听到,笑一声,转身要走时却吓了一跳,他看到一大一小人儿此刻就在他身后。
一个坐在地上数石子,一个倚着树干也不知看向何方。
那声儿很近。
小陆观道将石子摆成了一个圆圈:“你看,石头都没有一个样的,我和你就更别说了。”
“那你说,我该不该走?”
他们看不到斐守岁,只与对方言。
“他是厌烦我的,不是你。”
“哎呀呀,我早说了,把讨厌的地方改掉就好啦。陆姨不喜欢我总是跟在她旁边,那我就离得远点,她看不到我,我能看到她,她开心了,我也开心。”
“那和鬼魂有什么区别?”
“呸呸呸!我没死呢,丧气话说不得,说了就要灵验,可怕得很!”
高个子笑道:“你就不怕我代替了你,成了跟在陆姨身后的小鬼?”
“可你不识得陆姨,又去哪里找她?”
“我认识她,和你一样,我认识他。”
言毕。
大人儿的身躯在幻境里慢慢透明,他见到自己的手指如烟灰上升,眼瞳也是了然。
丹凤眼微微眯起,是早已料到。
“祂来了。”
“谁咯?”
小陆观道还在数石子。
“是谁不重要,你听我说,”
大人儿走到小人儿身旁,“我就是你,不过是你的曾经,一段见不得光的记忆。你要记好了,要记牢了我说的话。”
小陆观道皱着眉抬头,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耳朵:“好啦,你说呗,我有两只耳朵,两只耳朵都听你说!”
高个子的眼眉在笑。
“不要忘了陆姨一家,不要忘了那个想和你一块儿捉鸟的姑娘,你且记在心里,就算再成了一块顽石,也不准忘。”
“当然,还有一路来穿书生衣裳的人,爱与你开玩笑的道士,拿糖丸给你吃的紫衣姑娘,都不能忘了。”
蹲下.身,高个子消散得极快。
“尤其是背箱笼,腰间有画笔和纸扇的书生,他呀,救过你。”
“他救过我?”
“是。”
“唔……你为何要这样说他们,他们有名字的。”
“嗯,你还记得他们?”
“怎么会忘!是、是……”小陆观道低下头手指拨弄着石块,“斐……斐……咦?!我记不得了!”
小陆观道慌了,连忙仰首要问高个子。
可高个子全身似一把黄土,连脸皮都散在了空中。
好像打泥地里来了一趟,也不愿有人跟随,成了绵云一片,永不着落。
小陆观道起初是呆看,后来当高个子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有所察觉。
伸直了头。
“这是戏法吗?你去哪里了?”
“这里空得很,捉迷藏你输定了!”小陆观道故意大声,“你走啦?没人和我说话了,好寂寞的——”
无人应答。
可怜到连回声都没有。
斐守岁冷然看着四处走动的小陆观道。
这究竟是什么幻术。
那位仙君大人说走就走,留下一个忘了他人姓名的小孩?
还有……
一个祂。
斐守岁看到跑个不停的小娃娃在他眼前猛地摔了一跤。
地上的石子排成一排,陆观道吃痛着站起身,手臂被划破,却见他拽着衣襟。
“啊……啊……我的心好痛……”
心痛?
“好痛……好痛……”
在小陆观道声声呻.吟中,幻境开始坍塌。
融化般的梦。
斐守岁如何施法都打不开的门,从天际处大开大合,降下黑雨。
第093章 装睡
醒来时, 视线在颤抖。
斐守岁一只手撑着什么,只能勉强眯眼,打量四周。
所见昏黑的房间, 不过细碎光亮从布料中透进。布料跟随颤抖在一呼一吸,偶尔可见外头的浅绿。
老妖怪能感觉到自己在缓缓向前, 马车?亦或者是囚笼。
且身下的路并不好走。
若是醒来,打草惊蛇不可行。于是斐守岁屏气感知身边之人, 淡淡槐花香从他的术法中流出,触摸到旁边躺着一个,而前头坐着一个。
躺着的那个气息平稳,似是深睡。前头那个一只脚荡在下头, 气息难以捕捉。
皱了眉。
以斐守岁对谢义山和江千念的了解,他们都没有前面之人的境界。
隐藏气息……
莫不是顾扁舟。
槐花香正要收脚,有人儿开了口:“斐兄不好奇现在身在何处?”
此话平静,一听不是谢江两人, 便知是顾扁舟。
斐守岁不得不回:“仙君大人能带我去的地方,想是……”
“切莫说什么仙君, 在外头斐兄唤我顾扁舟便好。”
忽然,光亮在眼前一下子扩大,斐守岁还没适应,用手挡住视线。
除却光, 斐守岁的耳识告诉他,周围密林森森。
竹叶与踏雪声时不时传来, 还有马匹。是良马低吼, 马蹄子踩实了白雪。
至于天地万物的静, 唯独腊梅沁鼻。
“不是才初冬……”
“初冬?哈哈哈,斐兄与小娃娃昏迷整整三月, 眼下着急的农家可都预备着扫尘过年了。听到没?有小孩子在放鞭炮。”
远远的,是有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斐守岁抿唇。
他的视线悄悄恢复,在亮白之中,见着换下官服的顾扁舟,还是一袭大红衣裳,头上戴了个挡风斗笠。
“呃……顾大人这是……”什么不着边奇怪的装束。
顾扁舟眯了眯眼:“斐兄不嫌冷,我就撩开帘子与斐兄细说?毕竟这马儿难训,还需有人掌手。”
“不必!大人客气,还是我出来与大人一同看烈马与雪景吧。”
面对一个天上的神仙,又兼当朝的官儿,斐守岁岂有让顾扁舟客气的道理。
见老妖怪三两下拍了拍衣袖,也没仔细注意旁边装睡的陆观道,俯身弯腰坐到马车外头。
外面的风刺面,就坐了一会儿,斐守岁的脸冻出一片红印。
顾扁舟笑道:“斐兄不嫌弃,且用我放在一旁的帷帽挡挡风。”
那风儿吹得人抽疼,斐守岁吸了吸鼻子,拱手。
“恭敬不如从命。”
僵红的手利索戴上帽子,复又立马缩在衣袖之中。
看两人,左边的棕色斗笠,红衣黑靴,活脱像个话本小说的侠客人物。右边的读书人打扮,身上裹着厚重棉衣,好似赶考路上唐突借车的可怜书生。
很不协调。
顾扁舟目视前方,路面积雪,白皑一片。
“斐兄不先问问谢伯茶与江姑娘的下落?”
“既有通天神力的顾兄在,想是无大碍。”
“不是有我在,而是他们的师祖救走了谢伯茶。”
“师祖?”
斐守岁揣手,缩缩脖颈,呼出的热气打在帷帽里,“当是没想到还有个师祖奶奶插手。”
“有赤龙一族作保,那两人定是无碍的,更何况妖族雪狼也算得上鼎鼎有名的守信之辈,斐兄大可放宽心,”说着,顾扁舟一紧拴绳,马匹加快速度穿过树林大雪,“谢伯茶被赤龙带走,江幸与江意则是跟了雪狼。”
“江意?那姑娘……倒是件好事。”
顾扁舟玩笑道:“她阳寿未尽,我看了生死簿,能活到八十整。不过三人伤得都不轻,尤其是江姑娘为了狐妖那厮,入了雪狼门下,不知日后怎得除妖降魔。”
“据我所知,江姑娘的师父解十青虽为妖,但也是个能辨正邪之徒,顾兄何须忧虑。”
“倒也是,”顾扁舟侧耳,轻声,“小娃娃比你醒得早。”
“……我知。”同样小声。
顾扁舟看着面前人缩成个瓷娃娃模样,忍俊不禁:“斐兄的打扮与北国的木头套娃极像。”
“木头娃娃?”
“就是一个个叠在一块的摆件,小孩子喜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索性隔了白帷帽,面皮上彼此也不用装作客气。
斐守岁岔开话题:“不知花越青何处去了?”
“他?”
顾扁舟挑眉,下巴点了点坐在他旁边的宝塔。
宝塔褪去金光,眼下是普普通通的木头匣子。
“在那里头关着。”
斐守岁起初还不信什么赤龙解君,就怕顾扁舟明面上说谢江两人无碍,实则早早给埋在海棠镇。让那两处孤单的坟头,没地上香。但眼下说是收服了狐妖,便是有几分可信之处。
老妖怪恭维道:“顾兄还叫我捉鳖,就算没有我,顾兄也能轻松收了花越青。”
“哼,”
顾扁舟听斐守岁的话头,立马板脸,“朝堂上顺从皇帝老儿,下了朝好不容易躲过文臣武将的酒局,斐兄倒是给我吆喝夹菜来了。”
“实话罢了。”
“是赤龙替我捉下花越青,我不过一把火……”想到祂,顾扁舟倏地闭上嘴。
“火?”
顾扁舟转念言:“北宅阴气重,赤火一把烧得干净。至于北棠姑娘,可怜她纵身去了火海,再无轮回烦恼,也算一件妙事。”
又是丢了轮回……
与池钗花一样结局。
斐守岁又想到幻境中陆观道说的祂。以及他被佛法所伤,不丢性命却加了不少修为,身上更是没有一点伤痕。
“顾兄吃力,还帮我疗伤。”套话道。
顾扁舟却乐呵呵地应下了:“小事一桩。”
呵,胡言乱语。
那样重的伤,但不见得顾扁舟收了花越青还能腾出手救他。
可又会是何人……
祂……
海棠镇薛家幻境的纤纤玉手……
仙人抚我顶……
神思一点点拉着斐守岁沉浸,一旁顾扁舟大声。
“天冷风寒,斐兄可别睡了去,叫我一手烈马,一手还需扶着你。”
忽地。
斐守岁清醒不少。
歉意:“多谢顾兄。”
“……你知我在骗你。”
“顾兄一言九鼎,岂会骗我。”
顾扁舟叹息:“好吧好吧,反正也是刀架在脖子上不让说的事,你不问,也省得我编借口,还需苦恼。”
斐守岁将疑问沉在心中,他这三月竟是在幻境里躲过,不免多虑海棠镇与镇妖塔之事。
“顾兄可还记得阿珍姑娘?”
“她啊,兰家婆子跳崖自尽后,她想着为她婆子和北棠姑娘守墓。我于心不忍遣她继承了兰家的几亩薄田,和北家的一片山头,她就哭丧着脸带着两人的骨灰盒子,回山上种田浇花去了。阿紫客栈则是用我身上的红衣官帽永封不启,里头的悬棺自然藏于水下。”
“但北姑娘的骨灰……”
“衣冠冢,里头藏的是她那只大红绣花鞋,都烧成了灰烬,我不得已用仙术复原了她的鞋子,留作阿珍姑娘的念想。”
绣花鞋终是回到阿珍手上。
“顾兄辛劳。”斐守岁再拱手。
顾扁舟掸掸深红衣裳:“在其位,谋其职,总不能吃了酒菜,还给百姓添麻烦。”
话落。
马车里头有按捺不住的动静,窸窸窣窣好不扎耳。
斐守岁与顾扁舟对视。
传音:“顾兄,小娃娃有何异常?”
“长得快了些。”
沉默。
斐守岁伸手撩开棉帘一角,里头昏黑,陆观道也不知是又睡了去,还是一直装睡不醒,眼下转身背对着两人。
“顾兄神通广大,能否告知我小娃娃的来历?”
能叫顾扁舟不丢下的,除了代罪的花越青,就只有他与陆观道了。
斐守岁能知自身缘由,是顾扁舟先前一直说的旧友,那陆观道又是为何,他想不通。
“小娃娃?”顾扁舟应了声,“天机不可泄露。”
“……”
又道:“不过斐兄放宽心,来者善心抵得上你我,纯粹之人少见。”
说的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斐守岁一想起,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幻境里头的一大一小斐守岁岂敢忘,但他可不想与一个来路不明的神仙再扯上关系,与其和顾扁舟这样的笑面虎同坐一室,也好比了不知根知底的炮仗。
此时,小孩嬉闹,鞭炮一声一声地打在斐守岁耳边。
斐守岁下意识打量他陌生的环境,就如他听到的,大雪竹叶还有几株腊梅。
但脚下凹凸不平,目见路的宽窄也不像官道。
路边的竹子是又高又粗,将将长在一手可揽的位置,连个隔断都没有。像是贯通毗邻村寨的小径,平日里只有着急到不在乎崎岖与否才会开启。
斐守岁重重地呼出一口热气,装成没有注意到陆观道:“一月有余,都是顾兄在照顾小人?”
“我有当朝官帽在身,也不算麻烦。”
听此言,斐守岁立马作揖拱手。
“实在是麻烦了顾兄,不过顾兄又何必带着我,把我埋在地里也无妨。”
“埋在地里?”
顾扁舟看一眼斐守岁,似是里里外外都打量了遍。
随后他笑着打开腰间酒壶,一股浓烈的酒香飘出,绯红衣裳抿一口醇厚:“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我可不想被人参一本,说什么第一次出京就成了滥杀无辜之徒。且斐兄替我瓮中捉鳖,我没什么好报答的,只好带着斐兄与小娃娃一同前去梅花镇了。”
“梅花镇?”
四周腊梅应景。
“然也,”
顾扁舟指向路边梅花,“此州周边所有的县城都以花草树木为名,之前的是海棠,现在驻扎在悬崖峭壁上的便是梅花。”
“花”字煞尾,眼前的茂密竹林渐渐被驱散。
映入眼帘,乃是高在山腰的小路。
路的一边没有遮挡,下面有百尺之距。山脚边的平原白雪覆盖,溪流冻结,在山峦交汇之处灌木扎堆。
目向远方,所种除却竹子,还有的就是松树。
两树常青,含雪不化。
有一两肥啾落在枝头,歪歪身子笑看来人。
斐守岁叹:“好景。”
“就是为了此景,我才偏行小路,不然走官道可见不着如此风光,”又是一口烈酒,“可惜花越青见不着,就只能我与斐兄热酒洽谈了。”
花越青……
那个小木头匣子正装着疯疯癫癫的狐妖。
斐守岁瞥一眼。
“斐兄可别打他主意,”顾扁舟手一揽,挡住盒子,“上苍命我收妖,等我死后要是一只都交不上去,可又要下凡吃苦头了。”
“顾兄说笑,我只是好奇花越青此刻能不能听到我等之言。”
“自是不能。”
顾扁舟递出酒壶,酒香扑在斐守岁面前,盖了白雪的冷。
“担忧狐狸作甚,马车后头有热酒的小炉,斐兄可否赏脸?”
斐守岁笑着拉开帷帽,他眉心红痣淡淡,落在雪白中很是好看。
顾扁舟惊去一分,笑说:“山高,风儿不会怜惜美人。”
却见斐守岁接过酒壶。
“乃是‘旧友’之情?”
“是也是也。”
斐守岁不知什么旧友,但他打不过一个仙官,为求自保,也是要给面子。再说了,喝酒能解忧,何乐而不为之。
悲风呼呼,松树耸立。
正当斐守岁想开口客套,马车里头的小人儿咋咋呼呼地醒了。
醒得十分刻意,是一声十分做作的。
“哇,下雪了!”
第094章 灌酒
两人沉默, 一瞬间都不知该不该接这个茬。
对视。
“斐兄,请。”
“……”呵,天上的仙官还不是人变的。
斐守岁无可奈何, 撩开帘子,便见那个活宝。
陆观道身上缠着一块软被褥, 未束的长发落满软垫,散成一团, 而他正眨巴眼睛痴看路边厚雪。
白光盈盈一握,墨绿眼睛好似松柏一枝。
若还是个小娃娃,倒能惹得斐守岁起一分怜惜之情,可叹面前的人儿高高个子, 顶着张加冠之年的脸庞。
不光装睡还刻意摆个样子给人看。
人儿长大了,身子扯面条,就连心都歪斜。
斐守岁想着,咳嗽一声。
“陆观道。”
被唤姓名, 那人儿浑身一颤,这才眼巴巴地转过头, 手放下帘子,一副欲言又止。
顾扁舟下意识后退几步:“……斐兄你当心。”
“什?”
话落。
站在棉帘前的斐守岁眼睁睁看着陆观道手脚并用朝他爬去。
马车轻摇,而人儿背着褥子,像只口渴的狗。
车厢不算很大, 能容下三人已是足劲,陆观道又长得高, 披头散发, 脸色雪白。光照在陆观道脸上, 映入斐守岁眼里,与刚从坟里爬出的僵尸无异, 更何况斐守岁对他有所戒备。
便是后退一步,又看在小娃娃的面子上停了脚。
还好马车结实,没有散架。
陆观道扭着身子骨,一把抓住被褥盖住腰,痴痴地望着斐守岁。
冬日单薄的微光将他与马车掀开,在深处是黝黑夜晚,竹叶瑟瑟。
“啊……”陆观道张大嘴,咿呀学语,“啊……啊……斐……斐……”
雪地里的两人相视。
“方才不是能说话?”
斐守岁不解,将信将疑上前一步,没在脸上露出嫌弃,“你的嗓子?”
却看陆观道死死盯着他,连眼皮子都不眨。
这比幻境里头的视线要更执着,像是贪着面前之人,心里盘算如何剥皮吞肉,连着骨头都咽下去。
“……”
斐守岁虽警惕,但手背还是覆在陆观道额头。
不烫。
甚至于有点太凉了。
老妖怪再启唇:“冷就把衣裳穿好。”
看了眼陆观道歪七扭八的衣襟,一侧厚衣裳耷拉在手臂处,露着小半香肩,长发缠绕他的颈与下巴,还沾了口水。
唯独眼睛很亮。
斐守岁第一次直观感受到睡相的好坏。
可是痴人儿不听劝,仍旧一动不动视斐守岁如金乌。
斐守岁只得弯下腰,伸手去拉人儿的衣冠不整,凑近了,闻到一阵甜腻腻的香味。
香味勾引着斐守岁放下思索,就此安眠。
怔了一瞬,斐守岁抓住陆观道的衣袖,摸到黏糊浊液,迷眼一看,是血红。
“这是?”
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口内喊道:“痛……痛……”
“哪里受伤了?”
斐守岁装出着急模样,“外头冷,去马车里,把衣裳掀起来。”
语气平平。
顾扁舟拿着酒壶言:“都说不要长这么快,喏,现在知道疼了。”
“顾兄何意?”斐守岁一边赶着陆观道,一边回首,“这血与小娃娃突然长大有关?”
“差不多,毕竟万物从娘胎里脱下来,也都是血淋淋的,”顾扁舟晃着酒壶,“像他这般着急长大,胎里的肉不够他吃,他就吃自己的。”
娘胎……
“吃血肉,吃白骨,到最后没有东西吃,也就死了。”
死胎……
听罢,斐守岁猛地关上马车内的小门。
顾扁舟勾唇轻笑。
马车内,漆黑一片。
老妖怪吞下顾扁舟所言,依稀听到人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声儿扰得老妖怪心烦意乱,又不得不出手,总不能交给说着死啊胎啊的仙官。
按捺烦躁之情:“快快坐好,我施法点……”
本想点烛,却见陆观道的手指上有火苗一簇一簇。
小小火苗卑微到只能照亮马车一角。
红光叠影,陆观道虚汗层层,像极了初生的婴孩。
“你、你看!”
斐守岁皱眉:“我知你会术法,但不要逞能。”
“唔……”
陆观道蔫蔫地收了手,睫毛簇簇,“以为你会喜欢……”
“我喜欢,”斐守岁敷衍道,“喜欢得紧。”
“……骗人。”
火苗瞬间熄灭,取而代之是斐守岁变出的白珠子。
斐守岁没管陆观道的话,先用被褥将人儿捂严实了,这才琢磨着掀开一角,去寻血的源头。
方才昏暗辨不清哪处流血,眼下倒是看得明了。
陆观道腰间布料被血渗透,斐守岁的手指不过轻轻触摸,他就闷声哼哼。
老妖怪在死人窟时被尸躯邪魅欺辱,砍了手臂,夺了五识,因此他最爱惜就是自己的凡躯肉.体,实在见不得陆观道这般模样,就愈发生气,倒像是自己生了病,拖到不可不医。
手指的主人家声音冷然:“醒的时候为何不说,我看你早早翻了身,既知痛了,血又流成这样。”
动作很轻,拉开一层粗布衣裳。
布料因血黏结,拉扯之中陆观道咬牙强忍。
“痛就喊出来,此地静谧,除却鸟雀就余我们三人,丢人也早丢尽了。”
“呜……”人儿的手抓着软垫,指节粉红,听他边喘气,“不、不喊出来……”
汗珠夸张,一滴一滴,打在斐守岁额头。
“长大了,就要起了脸皮,”抹去不属于自己的汗水,斐守岁叹道,“就算如此,也不该强忍着。”
“不是、不是……我……”
移开最后一件衣裳。
四周死一般沉寂,马车外有木头燃烧之声,烈酒浓香做贼似的将两人包裹。
顾扁舟笑道:“小娃娃状况可好?”
斐守岁没有开口,他被眼前的伤口惊到说不出话。
深红的肉一整片翻开,本该是筋肉间的白骨裸露在空气中,散发着甜香。陆观道已经没有几块结实地方了,腰更是窄得不健康。
混合着车外木炭之升腾,让斐守岁想起远古的部落,有用少女腿骨点香的习俗。
传言少女之骨,有莹莹冷香,能抚慰亡魂。
老妖怪咽了咽:“腰间的骨头横出来了。”
“腰上啊……”
顾扁舟就站在马车旁,将热好的一盏酒推入,“刚刚温的,叫小娃娃全部吃下去。”
“酒?”
“就是方才的酒,本是为他所备,”顾扁舟指腹点了点木板,“他比你早醒半月,不过每日都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斐守岁接过烈酒。
“我一开始没搭理他,直到七日前发现他腰间受了伤,这才记得自己有壶酒。此酒乃是仙界蟠桃宴上的宝贝,吃了能治百病,腐肉都给焕然一新,想着今晚你若不醒,我就施法灌酒。”
顿了下。
“斐兄有所不知,仙界之人在凡间使用的仙法,每一笔都要被记录在册。我若平白无故救人,就是坏了凡人命数,虽小娃娃并非‘凡人’,但我也是要守规矩的。”
“原来如此,多谢顾兄。”
客套完。
斐守岁垂眼,手中是热酒,面前却有个奄奄一息的人儿。
看着陆观道一脸抵触,斐守岁倒了一杯,递到人儿唇边。
他道:“喝下去,别误了一片好心。”
酒热而杯盏冰冷,一触到开裂的唇瓣,斐守岁还是下意识缩了几分力道。
这么冷,像是碰到了冬天大雪里的冰锥。
到底相处过两月,算不得出生入死,也比萍水相逢的情缘多。
酒香窜入。
舌尖略过干唇,陆观道小声后仰:“你、你不让我喝酒的!”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
人儿小心翼翼推开酒盏,像是犯了错的小狗,把尾巴夹在腿里,耳朵贴牢脸颊,“你说我喝酒后做了错事,你很生气,不让我喝……”
“你……什么喝不喝的!”微震声。
斐守岁入眼还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语气有些生硬:“你不愿让大夫瞧,可是想叫着伤口发臭发烂?”
“发、发臭?”陆观道被斐守岁的怒气吓到,身子抖若筛糠。
“是,伤口不处理,就会烂。一烂,虫子乌鸦就要围着你飞,你不光发臭,还要得热病,要是到了这种地步,普通的药可就救不好了。”
“只能喝酒……”
斐守岁颔首。
陆观道哆哆嗦嗦伸出手,欲接不接。
“你不嫌我?”
“不嫌。”
说着,斐守岁把酒盏递到陆观道面前,他不放心手中佳酿,生怕陆观道接过就洒了去,便言:“我喂你。”
“不、不……我自己喝……”陆观道复又低头,夹着尾巴,“其实不是很痛……”
“啧。”
斐守岁难得咋舌出声,“那我不管你了!”
只是气话,陆观道却慌乱地抓住斐守岁的手,眼眶三两下迸出泪珠。
“不!不要!”
斐守岁抬手:“不要就乖乖听话。”
“好,我听话……”
紧接着,老妖怪不再与人儿客气,准备速战速决。
他拍开陆观道的手,起身拿着酒盏靠近,一手撑住身体,一手抵着酒香,一步一步,陆观道无处可逃,又不敢挣扎反抗。
那糜烂的香挥之不去,酒水不满,顺在杯壁晃荡,偶有一滴落在斐守岁微红的指尖。
陆观道眼巴巴地看着斐守岁贴近他,愣是红了脸。
喉结滚了滚。
愈来愈没有距离。
直到唇被有些凉的手指打开,陆观道才回过神,见斐守岁一丝不苟地将酒盏一斜,倾入他的喉间。
烈酒温热,人儿捏着鼻子咽下。
“好苦!”
顾扁舟在外:“一杯不够,把壶里的都喝完。”
斐守岁应了声:“顾兄放心,我会把酒都灌了。”
转头,斐守岁见到脸颊透红的人儿。
“才一杯?”
“呜呜……”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袖子,轻轻晃了下,“好苦……”
“苦也要喝。”
陆观道萎了脸色,干脆不卖乖了,挪着身子:“我自己喝……”
“不行。”
绕过那双宽大的手,斐守岁施法定住了陆观道。
陆观道无法动弹,表情倒是比先前丰富。
老妖怪笑道:“酒壶不大,余剩十几杯,我喂你。”
“呜呜。”
“要是哭丧摇尾对我有用,你早得逞了。”
斐守岁伸手掐住陆观道的下巴,指甲轻划肌肤,连带着指尖的酒一下擦在唇珠上。
指腹略过,如抹胭脂,留下醇香。
烈酒的香盖过糜烂,许是仙界之物,竟叫只闻不喝的斐守岁都有些醉意。
一杯又一杯。
后来嫌喝得慢,斐守岁干脆动手拧开盖子,对着陆观道喂。
壶口压着唇瓣。
老妖怪扶住陆观道的后颈,指腹摩挲长发,握得力道刚好,又微微朝自己那侧按了按。
酒水快了,顺唇角溅在衣襟上,陆观道紧紧闭着眼仰头,冷香里只有他一口一口地吞咽声。
“乖,”斐守岁言,“还有一点。”
陆观道的脸皱如一只老苦瓜。
直到酒壶被倒挂,里头一滴都没有了,斐守岁才作罢。
车厢昏暗,白珠子微弱的光,十分吝啬。
反手解了咒语,将酒壶与酒杯安放于一旁。
两人沉默许久。
斐守岁:“让我看看伤。”
但面前的人儿醉醺醺地不成样子,脸比伤口要红,还在说胡话。
“你欺负我……”
“……嗯,也算是。”
“承认什么?”看不清人儿的表情,大概是咬着唇,强忍委屈,“明知道,还赶着我……”
“嗯。”
为你好的三个字,始终都说不出口。
在弱光中,窥视那个半醉不醉的陆观道。
话比脑子先行一步,老妖怪脱口而出:“有好些吗?”
“有好些……”
话语一落,那个秉着不吭声的陆观道再也忍不住,明目张胆地扑到说话者身上。
双臂一揽。
斐守岁没有躲开,避之不及,手悬在空中。
第095章 慎言
“酒不好喝, 比、比臭道士烤的鱼难吃,好难吃——”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却只是谢义山烤的鱼难吃。
斐守岁慢慢松了手, 手掌贴在陆观道脊背,安抚似的摸了把。
“好了, 好了,伤口要紧。”
“我不!”
陆观道死死抱着, 还蹭了蹭,“一会儿又死不了!”
说完此话,帘子上的人影走远。
“小娃娃比我精神,想是没事了, ”顾扁舟利索地坐于马车前,收了暖酒炉子,“斐兄坐好,天黑前要赶到梅花镇。”
绳子一扯, 马儿疾走起来。
车厢里的人儿抱着不撒手,斐守岁又没地方可扶, 摇摇晃晃间。
“你松手!”
“唔。”
马车晃得很。
斐守岁推开人儿,靠到一边:“坐好。”
“好……”
瞥一眼正襟危坐的,斐守岁将视线移到腰处,那根横出来的骨头还在, 只是不流血了,伤口渐渐合拢。
又想起像只小狗一样爬到他面前的陆观道, 斐守岁问。
“是因为疼才爬出来的?”
陆观道点了点头。
桃红如云的脸颊, 醉醺醺的视线, 所幸陆观道长得正儿八经,丹凤眼配浓眉, 不然就与那些吃醉酒偷看姑娘的痞子无异。
“是你叫我,我着急。”
着什么急。
斐守岁灭了白珠子,马车内瞬间昏暗。
“人呢,我看不到了!”陆观道的声音荡在黑暗里。
“我在。”斐守岁回他。
“在哪儿?”
“你手旁边。”
手掌挥了挥,立马被人抓住。
斐守岁犹豫一瞬,最后妥协,他不想看到陆观道的眼睛,于是夺去光亮。因他只有在黑色的帘幕下才能松一口气,丢下脸上面具,算成真人。
可人儿咋咋呼呼,他不得已只好把缩在衣袖里手伸出。
小孩的手长得比他大了。
还好不是一只满布皱纹的手掌,还好看到的人仍有生机。
斐守岁被酒香与血影响,心中压积着说不出口的悲愁,又兼敏.感了五识,周遭一举一动都在敲击着他的心。
有沉重的呼吸,是陆观道。
他在擦泪珠。
马匹在疾行,竹叶落下三两,鸟儿飞驰而过。
外头的顾扁舟好似又开了一壶酒,酒香浓烈,宛如醉酒之人是他。
老妖怪微微仰首,不知不觉间酸去鼻尖。
不过身旁那个哭得比他惨烈。
陆观道抓不住斐守岁的人,就只好哭哭啼啼:“都说了,喝了酒就会被嫌弃,你明明说的,说好了,不嫌弃我……”
“为何我会嫌弃?”斐守岁靠着软垫,有些疲累。
“你说你疼……”
前言不搭后语。
斐守岁小了声音:“疼什么?”
“不记得了,黑乎乎的一片,吹了蜡烛,还关严实了门……”陆观道往斐守岁那边靠近,“是你叫我这般做的,后来又说什么……什么得寸进尺。”
人儿的声音愈发清晰。
“不过,没有叫我滚,可我不敢喝酒了,不敢……”
“嗯,我知晓了。”随便应了声。
语气淡如一盏清茶,斐守岁默默地往远离陆观道的一侧靠坐,他理不清陆观道口中断断续续的话。
“所以你还嫌我吗?”摇尾乞怜。
老妖怪虚眯眼,车内酒香实在是熏得人头昏,他视线眩晕,白乎乎冒出些屏障。
“早说了,不嫌。”
“好!”
思绪沉在水里,就像幻境中一般,差点就听不到陆观道的回答。
老妖怪皱眉,扶住昏昏沉沉的自己,他忍不住想起死人窟的幻境,那幻境大水,又突然出现的荒野。
幻境……
荒野之中,有棵古老的树,树下是两人,一大一小。
高个子的人烟灰般在记忆中消散,散成捉摸不到的冷香……
冷香……成人……
思落“人”字,幻境中的大水开始波涛,斐守岁倏地清醒过来,他立马甩开身侧陆观道的手,那个爱哭闹的人儿好似是说了什么,他没有在意。
能听到的不过心跳,跳得极快,至于脸面定是惊骇的。
无人在意的昏黑之中,一瞬息,斐守岁整个身子如泡了冷水一样发抖,心跳声充斥着他敏.感的耳识。
是了,他都快忘怀身侧这人是长大了,还是个小娃娃。
四周安静得只余鸟叫。
陆观道不出声。
斐守岁也闭口不言。
须臾。
马匹调转,车轱辘滚滚,颠簸不止。
前头的顾扁舟笑道:“路窄,扶稳了。”
“……有劳。”斐守岁客气回。
沉寂被打破,马上又只剩喘.息与静。
斐守岁不敢细看那个突然不说话的人儿,要是用神态来做对比,陆观道定是个小娃娃。可总有一刻停歇,斐守岁能在陆观道身上捕捉到不属于小孩的表情。
是在假装?
可幻境中的高个子……
斐守岁深吸一气,外头却更冷了,大雪纷纷落下来,烧着一片冬意。
感知告诉他,天昏沉阴暗,车外与车内终将落幕。
不知如何开口,试探还是单刀直入。
陆观道要是天上的仙神,既得记忆又何必在此虚与委蛇,要陆观道仍旧没有长大,那在身边挥之不去的凝视,又是何人。
很是奇怪,可无论哪一个对于斐守岁来说都不是件好事。他想逃,逃到身边没有任何人的地方,也不须对顾扁舟拱手弯腰。
咽下空气里的冷。
斐守岁开了口:“陆澹?”
那一双墨绿眼睛有些呆滞。
“唔,我还以为你嫌我……”
“不是,”斐守岁讪笑,“方才想到一件事,总之,你现在可清醒着?”
“醒着醒着。”
那个人儿贼兮兮地凑到斐守岁身边,一团小火苗亮于手心。
大红的火光照亮斐守岁一张惨白的脸,脸色比陆观道没有好到哪里去。
陆观道见着了,自是担忧:“你的脸好白!”
“嗯。”
“为何?”
斐守岁默然,为何他也不知,就在刚才一瞬,心被腾空出现的巨手猛地一捏,将他带离了幻境与冷香。
“天冷。”
“天冷盖被子!”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明知自己受伤,陆观道还夸张地俯身将被褥递给斐守岁。
拉扯伤口,浓香溢出,火光笼罩,是一副纯心。
顾扁舟也说了,陆观道乃是纯粹之人。
斐守岁接过薄褥子,很给面子地给自己盖上。
两人都裹着,活似蚕蛹,破茧而出。
“那我便问你一事,”斐守岁垂眸,藏在衣袖下的手,随时预备着阵法,“幻境中的事情,你记得否?”
“幻境?”
陆观道歪歪脑袋,“记得啊。”
记得……
一阵槐花香从斐守岁背后逃出。
“记得些什么,能与我说说吗?想来还要走些路程,你不困,便打发打发时间。”
“可以啊,让我想想,幻境里头……”陆观道全然信着斐守岁,“里头起了大火,还有水,有棵大树,树上!树上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小人儿!”
“不过有些忘记了,只想起来我和你都落到了水里,你要走,就走了。我之后还遇着了一个面目全白的人,他问我的话,也忘了,记不得了。”
人儿拉住斐守岁的衣袖:“你之后去了哪里,我有找到你吗?”
斐守岁笑说:“不是在一开始,那树上你就找到我了?”
嘴上说着暖心话,手里阵法没有停,画的倒不是什么害人诡术,是斐守岁想要溜之大吉的后路。
又言:“那个小人儿就是我。”
“是你?”
陆观道上下打量着斐守岁,“你小时候好瘦,像……像骨头架子。”
“现在看着胖就好。”
“也不胖,脸上没有多出的肉,”说着,陆观道伸出手,从衣袖摸到了手腕,“我记得,我说你什么……好像是也说过你瘦,你还说了什么……什么来着……”
槐花香攀上了陆观道的肩头。
“说我是‘无用之材’。”
无用之材?
斐守岁下意识启唇安慰:“万物生下来就是有用的,自然你也是。”
“可‘无用’与‘有用’为何意?”
“嗯……”
陆观道的手脱开手腕,他一点点靠近,紧盯着斐守岁:“我记得!我记得塔里有间黑黑的屋子,还有那个长尾巴的人,他在塔里……塔里……”
“塔?”
“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陆观道抬眸,“还有你。”
“我?”斐守岁可没忘记花越青的胡言乱语。
“你生病了,喘气,一直喘气,我给你找药吃,吃了也不知好没好。”人儿说得认真。
“我明明看不清他的脸,却觉着定是你,不知道……不知道……本来是让人忘干净了,现在想起来,想起来就头疼。”
陆观道的手捂住了腰,“陆姨死后,我也头疼过……”
死后……
先前陆观道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但眼下他说出了死。
老妖怪背手一旋手指,脸上还在迎合:“天黑了,头疼就早些睡吧。”
“不!”
陆观道抓一把腰上还没有黏合的肉,手指卡在肉中用力一拉,好像失了痛感一般,他把血肉摊开在手心,明晃晃地刺着斐守岁的眼睛,“要疼,不要睡,睡着了就会被推远,一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背上的伤疤,因为我抓不到,抓不到就睡过去了,没有醒来。”
是在梧桐镇棺材铺里见到的三道伤疤,斐守岁想起那晚穿了一身寿衣的小孩。
小小寿衣,要吃脏水。
“那你知道,伤疤是何时出现的?”目光从陆观道的脸上向下移,一寸一寸吃到腰间裸露的伤口。
不是新生,人,不……神为。
槐花香如浓雾倾倒,溢进骨髓。
斐守岁言:“要是知晓了伤疤,或许能寻你失去的记忆。”
话尽。
忽然有酒盏坠地之声。
马蹄阵阵。
是顾扁舟。
“斐兄,慎言。”
“是我之错,”斐守岁马上回,在车内朝黑乎乎的门拱手,“多谢顾兄提醒。”
陆观道听不明白。
“找回记忆不是好事吗。”
对你自然是好事。
斐守岁笑了下:“不找了。”
偏偏头,陆观道嘟囔:“刚刚还说找哩。”
“是我心血来潮,”斐守岁拉住陆观道的手,“只怕找到了记忆,你就不是你了。那样一来,你丢下我与顾兄,寂寞的不止一人。”
说的又是客套话,摆出一副宽慰他人的笑脸。
骗人骗己,甚是有用。
陆观道听得一愣一愣:“寂寞?”
颔首。
“寂寞的谁?”
“自是孤单人。”
伤口极快愈合,白骨在往皮肉中回缩,陆观道短了目光,眼神又成了湿漉漉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触动心底,触动了藏起来的阴湿。
他道:“你不要寂寞。”
“嗯?”
那双眼睛眨又眨,说:“就算记起来了,我还是我,一直是,外甥狗吃了不往外走,不往……”
手指钩住。
“有我在不会孤单的,我会埋人,我会上坟,把土堆得高,我知道……”泪珠在打转,人儿低下头,“我知道走了就回不去了……”
第096章 黑城
又是想起了什么。
斐守岁没有再应和陆观道, 任由他喃喃自语。
外头的绯红衣裳不说话,就也连着他都不能询问。好似他是笼中的鸟儿,明知出口在哪儿, 却被动捂住了眼。
指缝溜走笼外风光。
寂静大雪,纷飞了游离思绪, 斐守岁细看身前难以捉摸之人。
记忆啊,塔啊, 狐狸啊。
他啊,我啊,祂啊。
陆观道口中的塔中之人,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 杂糅枯燥的漫长岁月,斐守岁究竟把什么丢在了身后,是否一脚踏入就能理得清楚。或者,干脆装作从不知晓, 继续在人间逍遥快活。
老妖怪的指腹摩挲衣料,梭梭声比马蹄踏雪更留痕迹。
启言:“顾兄。”
唤一声从不相识的老友。
老友应:“还需灌酒?”
醉醺醺的小人儿正抓着衣角, 摇头晃脑。
“非也,”斐守岁好似是带着笑,“不过好奇‘旧友’二字。”
话落。
门外大雪忽地打在帘子上,绯红身影在灰雪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是沉默。
天黑得极快,如沾了墨珠的白水, 默到万物寂寥。
紧着手中马绳, 顾扁舟悠悠然响道。
“斐兄, 天欲黑,雪下大了, 要调转马车回去无济于事,”吞酒壶之浓烈,“何况路窄,就算此刻回到客栈,次日也是要启程的。斐兄要实在困倦,不如休息片刻,离着梅花镇不余几里路,到了我会叫醒斐兄。”
那是在说早没了回头路,何必现在犹豫再三。
斐守岁自然听出话里有话:“就怕这雪滚了山石,我等又不知险峻,实在骇人。”
“哈哈哈!”一拽绳索,顾扁舟干笑,“山石都是长了眼的,不会来害你!”
长了眼……
斐守岁:“不如顾兄回马车里歇息,剩下的路,让我来。”
“换来换去麻烦得很,斐兄不是害怕雪崩埋路?有我这个挂职仙官,就算是雪也要礼让三分。”
“那便有劳顾兄。”
顾扁舟虽看不着车内,但斐守岁还是拱手作揖,不失礼数。他知道顾扁舟所说,就连仙官都没有的办法,一个小妖能逃到哪里去。
斐守岁在死人窟中不认命,丢盔卸甲地告诉上苍他能在八热地狱里活下去。后来他成功了,逃出满是鬼魂的荒原,却在这儿栽出个跟头,而那罪魁正在他身边醉了冬意。
祂……
想是大罗神仙,好不威严。
斐守岁沉默着,在去梅花镇的后余路,没有在说一句话。
……
梅花镇。
景如其名,夹道两边种满腊梅。
斐守岁撩开帘子一角,见黑夜浓厚,目之所及除了冷,什么都不剩。
风啊雪啊,吹刮个没完。
此三月从江南海棠镇不知走的哪条道,到了北国风光。但顾扁舟又说是临州,临州的草木不会有这般相差,而松柏竹林,明晃晃地告诉斐守岁他所在之地不是北方,就是靠近西南的极寒高原。
相传高原脚下大地比江南的山高,高原常年风雪不见金乌,便是见了也是冷到发慌的程度。
高原除却这些,它多的是一望无际的蓝湖,没有广阔奔腾的泥河,一切事物来到这儿就慢下脚步生长。
可惜陆观道不会。
斐守岁暗暗放下棉帘,身侧靠着的人儿正说着梦话。
喝了酒就睡,睡着时就偷些月光长大。
老妖怪离他远一些,陆观道就像头上长了眼睛一般能立马找到,可找到了也不做什么,紧贴在旁边,祈一个安心似的。
默默推了把人儿。
与顾扁舟:“顾兄,天黑的早,不知城门还开否?”
“城门?”顾扁舟在外,“定是开着的。”
也是,可不能小瞧了京城来的官,一身绯红比一地的血值钱。
又过了会儿,马车徐徐,很是惬意地慢下蹄子。
斐守岁侧耳细听,在风雪声里,好似有什么灼烧的异样。
老妖怪不想再让冷风灌入,干脆唤出妖身的瞳,透过马车打量前方。
见风暴之下,有依稀高大黑影笼罩于夜幕。黑影脚边,乃是一个个火红的星点,排列而站,时而矮一些,时而亮去不少。
不可能是寻常火把。
且按照常理城门早该关上。
斐守岁笑道:“顾兄来此地想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不然高原低压,又何必带着我与陆观道两个拖油瓶。不光如此,照人间习俗,腊月当扫尘算余,但顾兄不远万里,舍了高官厚禄温柔乡,究竟是什么,非要到梅花镇才能做到?”
“原来你早知道了。”
“就算是当朝官员,没有特别的通关文牒也不可能仅仅三月就到此,海棠镇与梅花镇,我要是没猜错,至少有八千里路。”
“八千里……不止了,”顾扁舟叹,“我都数不清走坏了几匹马,从起初用人间的,到后来实在是赶不上脚程,特意请了妖来驮,不然再用三月也到不了梅花镇。”
“所以?”
“斐兄聪慧,想一想海棠镇之惨事,想想北安春身边的月星姑娘。”
“是被北安春拐走的孩子?!”斐守岁骇然,“八千里路……”
“是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自己走走,哪能读得懂。”
“顾兄辛劳。”
“我辛劳什么?”顾扁舟从门缝中推出一张薄纸,冬的寒气就吹进来,冷了指尖,“为这些孩子,朝廷派了不少人,可惜无一幸免,不是死在去的路上,就是入了梅花镇再无下落。”
斐守岁把纸摊开,里头画的是梅花镇所处之地。
高山耸立,冰原倒挂,坐落山巅,松柏护着黑城,易守难攻。
“遂派了我这种能人异士,也就我一人接下这个麻烦事。”
话语间,马车离得黑城愈来愈近。
离近了才发觉黑城之高,高上风暴昏暗,望不到头的砖瓦,死死扎根着岩壁。
也不知千年后,是否有后人垂泪。
斐守岁听闻过高原风光,但这是他第一回来,主要是嫌来此处麻烦。不光是翻山越岭,还需绕开层层盘查。与常人言,梅花镇就是再美也会磨去耐心,叹一句来世。
瞥见路边腊梅,偶有风铃铮铮。
梅花树上还悬了老旧红绳,一棵盘上一棵。
这些东西,斐守岁记起了江千念。
江千念是被雪狼带走的,雪狼一族生存的地方也有这般风光。
可叹女儿家眼下不知身在哪处冰天雪地。
老妖怪继续问:“路途之远,非常人能忍受,何况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顾兄何以确认梅花镇就有失落的?”
“起初我也同斐兄心中所想,觉着那些孩子不可能有人存活下来,能活不过沿途卖出去当了瘦马小厮。后来,我在整理孩子名单时,发现了我之同僚的秘信,他也是入了梅花镇唯一一个传来消息的人,他在信中说,梅花镇四季分明,游人繁多常不思家,孩童嬉戏捉花捻草在那儿都是常事。”
“捉花?”
“是,”
顾扁舟的语气有些愤怒,“这种大雪纷飞的鬼地方能长什么花!所种粮草也不过一年生一次的青稞,树都长不高,还会有花?”
“乐不思……”
“他的密信没有被公之于众,也是有此原因。”
倏地,斐守岁想起一事:“顾兄可否随身带着信?”
“倒是带了,你有何见解?”
“既能寄出,定有缘由,顾兄站在仙与人一侧没能看到的,不如交给我这个妖,”斐守岁笃定,“八千里路的相隔,驿马信使能送达,说明无人阻拦。”
“如你所说,”顾扁舟一拉马绳,“没有错的,才会被放出来。”
是一信封递入。
“这是我抄录的,一字不差。”
“好。”
打开信封,里头洋洋洒洒有千字,无不在说梅花镇之好,甚至好过了京城与天庭众仙家居所。
说的是老有所养,少不困家。
春日时,有农夫坐在老牛上垂目钓鱼,有妇女姑娘背着小娃娃去田间摘花,是成群结队的男子谈天论地,老妪编织竹笼为她死去的幺儿祈福。
到了冬日,收获的稻子堆满谷仓,一大家子吃着热乎的饭,小孩子点鞭炮,大人说媒拉亲,一年也就这样过了。
他们美的忘记了烦恼,像极了孔夫子口中的大同世界。
“鞭炮……”斐守岁的指腹落在两字上,细细读着信时,马车已停下脚。
随之,一大群火把围上来,点亮了大雪里白皑皑的路。
盔甲的摩擦声,带头官员的客套声,还有火把点燃溢出的香……
香?
斐守岁猛地抬头,立马将信塞入袖中,乃是顾扁舟与他传音。
“劳烦斐兄照顾好小娃娃,这几日需跟紧我,与我一同会会这梅花镇的县令。”
“县令?”
“然。”
说着,敏锐的耳识捕捉到一处不同寻常,是顾扁舟下马,黑靴踏实了白雪。
一众寂静里,有人开了口。
“顾大人,顾大人!”是殷切之声,“顾大人千里迢迢来此地,真是让梅花镇蓬荜生辉啊。”
“县令大人才是辛苦,我在信中早嘱咐了不必等候,要是今日大雪封路,我来不成,难道大人要在城门口一直等到天亮?”
“此言差矣,等候大人是小人之职责所在,岂有不等的说话,”搓了搓手,呼出的热气比火把更会燃烧,那人笑道,“大人,天愈发冷了,小人已为大人备了客居,不知大人是独行……”
声音渐渐朝着马车内袭来。
斐守岁明显感知到好几双眼睛,正虎视眈眈。
而顾扁舟背手一拦:“殷大人,马车里是我的两个随从。”
“这……”殷县令略有尴尬,对着身边的士兵,“顾大人怎自己掌马,而让随从暖着褥子。”
那些个士兵人高马大,火光打在他们的脸上,散不走阴森。
顾扁舟笑说:“大人有所不知,我身上的官服虽五品,但本朝穿此衣裳的最高也就五品。”
“五品……”殷县令与士兵面面相觑,恍然,“五品!五品!竟是五品的大人,小人久居这深山老林,实在是没见过大人的衣裳,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莫要怪罪,这、这……”
要不是提醒,斐守岁都快忘了,顾扁舟不光是当朝的官,仙界的神,还有一层江湖上能人异士的身份。
一个被朝廷招安的“能人异士”。
第097章 戏团
“哈哈哈!”
顾扁舟笑着扶起作揖的殷, “大人哪里话,我虽在京城,但大人也是五品, 五品对五品,我们乃是平级, 吃着一样的饭,喝着一样的茶。”
哼。
车内的斐守岁能看到殷县令结实身子, 两撇小胡子盖不住脸上的酒气。
好一个五品的官。
顾扁舟又言:“不知大人准备的客房可有空余,余下一间给我的随从挤挤?”
“有的,自是有的!”殷县令再拱手,“不过大人, 天实在是不早了,还请大人入了我为大人准备的暖车。”
暖车坐在城墙脚下,里头盈盈亮着光。
顾扁舟眯眼:“大人何须费心,我与随从坐坐马车便可。再说了, 来梅花镇是为的记录这些年镇中的农收,小事一桩, 要拿暖车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农收……
斐守岁心中念着密信内容,好似信里从未提及耕种。
那没了田地,一切都荒芜,又何提梅花镇的年年有余。
老妖怪又见高高城墙, 绕着他们三人的众多士兵,若非斐守岁知道这是在迎接官员,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捉了什么间谍逃犯, 用得上这般阵仗。
那些士兵在黑夜里没有脸面, 宛如吊丝木偶,只信一处脑子。
听殷县令犯难:“可大人, 这备都备好了,您不上来赏一杯茶,不就让百姓看了我的笑话,说我没有那待客之道,侮了梅花镇的脸面。”
“这……”
顾扁舟传音,“斐兄,看来我非去不可了,你与小娃娃当心些。”
“顾兄亦然。”
说着,顾扁舟便是再推脱,也被那县令推上了暖车。
闹腾的声音从暖车处传来,有悦耳琴声,影绰绰地见着纤细女子,点脚起舞。
好一个暖车。
斐守岁不敢松懈,正要推醒陆观道,马车外有声音言。
“大人,由小的给您牵马。”是男子,低沉的嗓子,年有五十余。
斐守岁只得压低声音:“牵慢些,不要颠簸。”
算是装模作样,套上京城不好惹的牌面。
随后,马车跟着前头喧闹的暖,一路大开城门进了梅花镇。
与其说是镇子,更像是一座堡垒。许是站立在高山,又兼深黑城墙,梅花镇的四角城墙上都坐了哨塔。此时的大雪之中,深灰视线,能望到哨塔内亮光盈盈,有士兵站岗。
斐守岁推醒了陆观道,在马蹄声中替晕乎乎的人儿穿衣戴帽。
身侧脚踏厚雪声不绝于耳,陆观道又是醉醺醺的,时不时抱着斐守岁的手臂撒娇。
老妖怪犯难,只怕怎么稳住五品官的面子。
与人儿传音:“清醒些,入了镇子,你可就是当朝五品官员的随从了。”
“唔,什么呀……”
“……”
斐守岁琢磨着是把人砸昏方便,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将烫手山芋丢给顾扁舟。想起顾扁舟方才略有愤慨之言,倒也算得上为百姓的好官,斐守岁虽不在“百姓”二字之中,但好说歹说是顾扁舟照顾了他三月,于情于理都要管着陆观道。
老妖怪计算了因果得失,传音时柔了语气:“你再不醒,待会是要我扶你走?”
“抱着我好啦!”
“我所见真正醉酒之人,只有倒头不省人事的,你这般黏黏糊糊说话,想是还清醒着,不过借一把酒劲肆意妄为,以为我不敢罚你?”不过说着说着,语调就开始生硬,“陆观道,身子骨撑长了,心也该长大。”
“唔……”趴在斐守岁膝上的人儿,低着头坐起,小声,“不长大就好了。”
斐守岁默然,将一旁的热茶递给陆观道。
“醒一醒,待会儿跟着红色衣裳走。”
接过茶水,陆观道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痴痴地望着斐守岁。
老妖怪被盯得不自在:“有话直说。”
见人儿垂着脑袋,抿一口茶水:“冷。”
眉头抽了抽。
“冷就多穿点!”
拿出顾扁舟给两人备着的外袍,斐守岁随手将黑色那件丢在陆观道身上,“喝完茶,穿好。”
“你的呢?”
“我自然有。”
斐守岁摸出一件青衣,随意披了下。
车外围着的士兵马夫一言不发,静得只剩下雪压枝头,哗啦啦一地。
身旁的炮仗被训话,安静了下来,斐守岁也好仔细观察梅花镇的样子。
妖身的瞳孔发出微光,灰白眸子透过棉帘,见到牵马之人。
那人又矮又胖,弓背弯腰,一身厚重衣裳将脖颈藏在里头,像是没有头的老王八。又因灰黑大雪,雪花积在毡帽上,更是长了青苔的老鳖。
老鳖动作缓慢,倒是在雪地里步履稳健,被高原风吹皱的侧脸,是有历史的痕迹。
斐守岁观不了那些士兵的区别,大雪遮挡视线,也望不清路两边的商铺,虽偶有点烛未歇的,但也不过三两,见了前头暖车就立马熄灭,等着车与马走远,才堪堪亮出一角。
一切的一切,都为着大雪寂寥。
老妖怪盘算前方黑漆漆的衙门,开口客套:“老师傅,这梅花镇的大雪,是一年四季都落个不停吗?”
话毕。
雪花沉在马背上,老鳖没有回答。
只是走着,弓背行路,好似前方是万丈深渊都不会停下脚。
斐守岁眯眼,又问:“老师傅,此路漫长,你不与我说说话,实在是无聊透顶。”
“是……”一字沙哑诡异的声音穿透马车,打在四处雪地,“是怕贵客,听了我的嗓音……”
吞咽声格外明显。
“怪罪于我。”
斐守岁立马回:“此言差矣,嗓子是嗓子,与为人处世无关,老伯岂能这番想。”
客套话流入弓背老鳖身侧,老鳖一颤身,语调还是那般鬼魅:“那前几位来的大人也是这般说的,可后来……”
“后来?”
“后来……那些大人们住久了,也就说起一样的话。”老鳖的脖子缩了缩,愈发小了声嗓,“不过大人们说得对,我这嗓子还是不开口的好……”
斐守岁笑着回:“敢问老伯,那些个大人所住之地……”
“一样的!”斐守岁的话被打断,听那个老鳖说得忽然快起来,“大人们都住一样的屋子,在镇子的东北角,那……那百衣园的斜对面,叫腊梅的院子。”
百衣园……腊梅院……
老妖怪套话一句:“腊梅院倒是雅致,却不知这百衣园是什么地方?平日吵闹否?前头绯红衣裳的顾大人可不喜嘈杂,若是来往车马多了,他都嫌烦。”
“这……这……”
见到那佝偻的脊背,是低眉顺眼的一张脸,就算死了也无人在意。
老鳖惶恐道:“大人这可怎么办是好,那百衣园是戏曲班子,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来镇子里表演人偶戏,今年还是县令老爷刻意为着大人们请来的,这要是扰了大人清静……”
“戏曲班子?”
“是了,大人,百衣园虽是唱戏的,但上台走的都是木偶,由着台后唱戏配曲,”老鳖牵着马绳的手僵红,“小的家中老幺就很是喜欢这种木偶戏,昨夜里他还吵着要去看呢。”
一提到家中之人,老鳖的语气都上扬不少,可惜还是盖不过阴森。
斐守岁言:“顾大人久在官场想是没看过木偶戏,或许大人看了新奇,不责罚反倒重重有赏。”
“哎哟,要是这样就好了……”
字毕。
老鳖不再开口,原是到了府衙门前。
此刻还在下着大雪,前头的暖车徐徐停下,笙歌艳舞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倒像是一路而来喝的不过清茶,不闻酒香。
马车落在一屋开外的地方,将将能见烛火影子摇摇晃晃。
斐守岁担心着传音:“顾兄可还好?”
“嗯?”
顾扁舟正巧走出暖车,一脚踩在牵马小厮安放轿凳上,鹅毛大雪里头,他余光略了眼,“斐兄小瞧我了,既已成仙,就免了世间情爱,再有多少美人,也不过骨相皮肉一副。”
“倒是我多虑。”
随之。
斐守岁也与陆观道一块儿出了马车。
方才殷县令见过绯红衣裳,却没与随从打招呼,眼下看一黑一青走来,很是热情。
“哎哟哟,这是大人身边的侠士?当真是一表人才,要是放在人堆里,都无法让人移开眼呢!”只见殷县令乐呵呵地上前,搓搓手,与两人作揖,“不知大人贵姓,也好让客居的丫鬟小厮记牢些。”
斐守岁微微挡在陆观道身前,他的眉眼很好看,就算遮掩了淡红眉心痣,也不落俗于百花。
“大人哪有给我拱手的道理,还是小的给大人行礼吧!小的名斐取了个好念的名字,唤守岁,”拉了一把被术法定了唇瓣的陆观道,“这个不爱说话的哑巴叫陆观道,便是在道观里捡到他,调转了名。”
斐守岁随意杜撰了陆观道姓名由来,弯腰低眉,很是恭敬。直到殷县令伸手扶起他,他才缓了气,装作轻松模样。
顾扁舟见了,在后头无人在意时轻笑一声。
“斐兄倒是与先前大不相同了。”传音。
“不相同?”表面还在与殷县令客套,些许目光落在顾扁舟身侧,“莫非是什么前世今生。”
“倒也算不上,不过时间久了,遇着的风景大不一样,人自然是会变的。”
顾扁舟笑着走上前,与殷县令:“县令大人,客居早晚都能去,不如先行信中之事?”
信中?
殷县令听此言,恍然,着急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你看看,我差点忘了顾大人的嘱托,来来来,这就带大人去!”
说完,殷对着身后小厮冷眼。
“快些安顿好大人的马车,再出纰漏剥了你的皮!”
手一扬,直直对着衙门后头的大道,殷县令笑脸如花。
“大人,请。”
脸色转换之快,犹如被滚水烫熟的肉。
斐守岁深知此县令并非良善,也就时时刻刻警惕着周遭。作为随从,他与陆观道没有刀刃,便紧紧跟在顾扁舟身后。
目见大道深黑,像是巨兽咽喉,要吞下黑夜无辜的行人。
顾扁舟一边与殷县令攀谈,一边传音斐守岁:“信中之事乃监牢中人。”
“监牢?”
“说是半月前,梅花镇起了三桩惨绝人寰的凶杀案子,凶手至今没有确认,作为天子脚下的官,便是要瞧瞧代罪问斩的嫌犯。”
“原来如此。”
第098章 补牢
引到监牢前, 大门敞开。
殷县令走在最前头,守门的侍卫纷纷退开,低头, 一震盔甲。
大雪还在不要钱般下,厚实了一路的石砖黑瓦, 虽能看到有人清扫,但雪落之速赶不上笤帚, 依旧累了薄薄一层。
顾扁舟背手,呼出一口热气:“劳烦大人亲自替我开了牢门。”
“何出此言,乃是我之职责。”
说完,殷县令与侍卫嘱咐几句, 便笑眯眯地带着众人走入内牢。
人间各处的牢狱都一个模样,都在模仿十八层地狱的八寒八热,无不昏暗潮湿,加上梅花镇所处高山, 这牢内也就更加阴冷,比其外头的大雪都要冻上三分。
顺火光而行。
斐守岁注意着点了烛的监牢。
有浓妆艳抹之老妪, 有膘肥体壮的农夫,个个垂头丧气,影在昏暗的角落。
但没有一间监牢困的是青年。
顾扁舟自也看到了这番异常,开口言:“不知殷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这些老人老妇人都犯了什么事?”
“这些叫花子?”
殷嗤之以鼻,“年底了, 大家伙都收了稻子, 满了腊肉备着过年, 他们倒好,邻居屯粮他们眼巴巴地偷, 偷一家不成,连着偷了一个坊的,能不被抓着!”
“都是一个罪名?”
“唉,大人有所不知,”殷县令叹息道,“我梅花镇虽地处高原,但百姓都愿吃苦开荒,可这几年不知怎得出了这一伙的败类,带坏风气,抓了三月有余,这才连窝端了。”
“如此说来,能捉住也是一件幸事。只是我不免好奇,为何好吃懒做的都是老者,照殷大人信中所言,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不愁吃穿才对。”
“可不是,总有几个刺头,再说也并非没有青年,”殷县令揣着手,在前头一处监牢前转弯,指向小小监牢的年轻男子,“这不有一个?不过此人一月前才到梅花镇,做了个别人都不想做的脏活,还说我冤枉他,实在是气人!”
移动视线,看到烛火下一张众人极其熟悉的脸。
那人一身棕褐色衣裳,腰上背了个酒葫芦,束着低马尾,额前碎发杂乱不堪,下巴的胡子密密麻麻了半张俊脸,尤其是倚坐在稻草上吊儿郎当的样子。
乃是烤鱼贼难吃的谢义山也。
谢义山此时还未注意到众人,正吸溜一圈碗中早冷掉的薄粥,啧啧骂道:“就这还算得上粥?米粒都见不着!”
“……”斐守岁闭目。
陆观道见到谢伯茶,在后一下拉住斐守岁衣角,传音:“臭道士怎么在这里!”
顾扁舟也是好奇,上前一步,故意大声与殷。
“殷大人,此人我见着甚是面熟,可不知姓名?”
话头打在谢义山脸上,他没好气,却不抬头见人,侧着脸还在吃薄粥。
“他?姓谢名义山,听上去人模狗样的,却被人发现在乱葬岗盗墓!”
“那不是盗墓!”谢义山猛地一摔粥碗,从稻草堆上跳起,“我早说过,我是……”
看到三人,谢家伯茶立马哑了声音。
“那不是盗墓,又是什么?”殷叉腰啐道,“你都把手伸到人家棺材板里了,都摸出白骨了,还不是盗墓?”
此时的谢义山哪管殷县令之话,眼神是直勾勾落在三人身上。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要不是隔着木桩子粗锁链,都能瞪出个百转千回的话本故事来。
撇过头,伯茶喉间哼出一声,照样当着众人反驳于殷县令:“我是看你镇阴气围绕才出的手!尤其是镇子乱葬岗的位置,竟就把坟堆按在集市上头的山坡,你也不嫌晦气!万一那天落雨滚石,这成白骨的尸首倒还好说,要是刚埋下的,岂不是污了地面!”
“哎哟,你这小猢狲好不讲道理,究竟是什么风水缘由乐得你直接下手撅了人家的坟?乱葬岗的坟不算坟吗!真真气煞我也!”
监牢里头的坐下,翘起二郎腿:“还乱葬岗呢,干脆改个姓名,唤作小孩坟算了!”
小孩坟?
顾扁舟瞥一眼斐守岁,仍是和气着脸:“何出此言?”
“我开了一座棺木,里头葬的虽是白骨,但观其骨相,怕是连总角之年都未到!”谢义山说到此处,颇有些气血上头,开始滔滔不绝,“小孩的坟包通常矮些,加上乱葬岗那一处处都是小坟包,我便猜测里面葬的都是不足加冠之人。若只是这些也算不得骇人,可却唯独我开的棺,一口小小棺材塞了足足六具白骨,真是好笑!究竟是什么穷苦人家一口气死了六个孩子,还偏偏买得起棺材板!那些孩子都是一个岁数的,又是谁家出了这样的惨事,你一个县令大人毫不知情!”
谢义山砸下瓷碗,怒道:“肉.体化为白骨也不过半月,算上高原天冷,那就两月。既然是两月前的事情,县令大人为何在公堂上一问三不知!”
斐守岁目光落在殷县令身上,却见他毫不慌张,似乎还胜券在握。
奇怪。
老妖怪微微皱眉,与谢义山传音:“谢兄,你且冷静,顾兄来此就是为的孩子一事。”
谢伯茶听斐守岁之言,脸上怒气仍在。
“那么县令大人可有话与草民说!”
“谢伯茶!”斐守岁传音震声。
殷努努嘴,唇上的小胡子缩了缩:“这位小兄弟真是慷慨激昂,我大致知你心意,为何先前不说呢?”
“你!”
“小兄弟,我梅花镇在临县之中可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什么?”谢义山站起身。
“便是换了‘梅花镇’的‘镇’字,取一个‘源’落笔。”殷眯起他黑黢黢的眼眶,活似个缩头老太监。
源?
梅花……源……
“桃花源?”谢义山道,“此话……你的意思是那六具小孩骨不是梅花镇中人?”
“小兄弟倒是个聪慧人,”
殷笑着与顾扁舟,“还好顾大人来了,让我与这位小兄弟能有面对面辩驳的机会,要不然可不就是误了小兄弟的前程。”
呵,这是看出了谢义山与三人相识,给个台阶让他下。
顾扁舟皮笑肉不笑:“我观这位仁兄气宇轩昂,又是个热血人才,不如在此地就跟着我清点农收,等事成了一块儿回京城天子脚下讨个营生?”
“热血”两字轻轻一咬,如一桶冰水从天而降,叫着谢义山完完全全冷静下来,他也知适才不该撕破脸皮,让顾扁舟替他收拾烂摊子。
看殷县令还是一副嬉皮笑脸,伯茶就忍不住地恶心。
可那台阶,下还是不下……
观顾扁舟,又略过隔壁监牢的老头老妪。
伯茶犹豫须臾,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忽然,就在众人与殷面前扑通跪下,直呼:“大人!”
“噫!”陆观道后退一小步,“这是做什么?”
斐守岁勾唇,传音:“听着吧,这是一出亡羊补牢的戏。”
便听谢义山抹着眼泪哽咽。
“小的终于等到了大人!”
顾扁舟与殷相视。
“在未到梅花镇前,我就打听到大人的行踪,想我这一身的本事无处发挥,若能得大人赏识,就算是个牵马小厮也不虚此行。小的从蜀地而来,爬了不知多少个山头,才能与大人相见,大人啊!”
谢义山装得十分有九分是真的,边跪在地上,边爬到铁链之前,他蓬头垢面,眼泪汪汪。
“大人啊——”
一只乌糟糟的手拽住绯红衣裳。
“不知大人从何处上的高原,我是忍着蚊虫,翻山越岭就为见到大人一面,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当真要收了小的?”
顾扁舟一下拍开谢义山:“自然是真的,不过……”
视线一转,两只狐狸对了腔调。
“就怕殷大人不首肯,我也是带不走你的。”
“殷?!”
谢义山苦哇哇的脸凑到殷县令身前,他是个完全不要脸皮之人,“殷大人啊,我先前这么做,就是想着能遇到这位大人,什么监牢,什么稀粥我都吃了,大人要罚可使劲罚我,让我早些日子跟在顾大人身后才是顶顶好的!”
言毕。
谢义山很是用力地在地上给殷磕了六个响头。
监牢安静,一切都只剩谢义山哭号乱叫之声。
陆观道传音给斐守岁:“亡羊补牢?”
“犹未迟也。”
那响头似是磕到了殷县令心里头,他脸上的笑意止不住露出,要不是双脚还粘着泥地,就怕一个没抓住飞向天上去。
殷隔着监牢扶起谢义山。
“小兄弟好说,那天子门生又是五品绯红,天上掉馅饼都不敢这么想。老夫要是挡了你的前程,等你刑期一满,这一放出来,不就要撅了老夫家的祖坟?老夫是受不起这大恩大德的。”
呸!
听这冷嘲热讽,谢伯茶心里头狠狠吐了唾沫,但面上还是耐着脾气。
“县令大人的意思是……”
“放你走。”
殷刻意摆出的笑脸,在伯茶眼中格外犯呕,但事已至此,伯茶也并非独苗苗愣头青,他为表决心,哭丧着脸又给殷磕了三响头。
响头声中,听殷道:“来人啊,开牢门。”
“门”字拖得很长很长,长到像是从角落用力敲打来人。
字一敲,众人见到一个师爷打扮的老头,不知何处探出了脑袋,缩成个球状挪着脚步。
是獐头鼠目的脸,哆嗦手挑出一串钥匙。
钥匙繁多,愣是找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找到。
等钥匙扣入,咯噔一响,牢门大开。
门声吱呀呀。
谢义山故作愣态,待在牢房里不出来。
殷见了,捋了捋小胡子,专门在众人眼前嘱咐:“快把小兄弟那事给划去,听明白没!”
“是大人。”
獐头鼠目得了令,立马灰溜溜消失在拐角。
不是老鼠,却更甚之。
这下子,第一出戏是唱完了,还余一出。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后退几步,将又窄又暗的小道让给伯茶。
谢义山很不客气,也知自己是非唱不可,便大庭广众之下,跌跌撞撞跑向顾扁舟,那满是泥污的手,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糊了顾扁舟一身。
“哇——大人啊——”呲溜呲溜,“大人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顾扁舟一时语塞,转头与殷:“殷大人见笑,看来今晚是见不到那嫌犯了。”
“无妨,无妨,”殷揣手笑呵呵,“大人能在我地得此人才,真真是件大好事,那杀人放火之徒不管也罢!”
“多谢殷兄海涵。”
顾扁舟躲开谢义山的涕泗横流,又说些冠冕堂皇之话,这才离了监狱。
于监牢前。
“不过天色不早了,拙荆在家凶猛,我要是再不回去,可就成了件麻烦事,”殷拱手,“只得委屈了顾大人在寒冬里等一等马车。”
“说笑了,家中之人才是最要紧的,殷兄且去吧。”
退出昏黑的地方,殷县令走后,独留四人在寒冬里等候马车。
大雪还在下,已近三更天,冷得陆观道缩在斐守岁身后打颤。
顾扁舟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士兵,为演戏不煞尾,他刻意解了自己的袍子披到谢义山身上。
绯红色衣袍在空中接住雪花,撩了视线。
扁舟拧巴一副惜才口吻:“天吉地灵处方有济济人才,谢兄何必翻山越岭,吃这白雪皑皑的苦。”
第099章 幺儿
这是在讽谢伯茶来此作甚。
伯茶笑着拒了外袍, 一伸手又将袍子披回顾扁舟肩上。
红袍子在雪白中融了寒冬,飞来飞去,大雪的轨迹被它打乱。
“这不是来寻大人了。”谢义山垂眸言。
“狡黠。”
甩下话, 顾扁舟见马车已来,率先一步走在前头。
脚踩长阶, 红袍鲜艳,又兼长发, 在深浓黑夜里宛如盛开之大红山茶。
黑夜森森寻不到前路,绯红衣裳伸手拉开棉帘,转头笑道:“天冷,都快些进来吧。”
一个两个钻进车内。
马车里头倒是暖炉香熏不失温柔之乡, 四人跌跌撞撞地挤在里头,算不上落魄,但手肘间不免触碰。
顾扁舟正与伯茶并排而坐,观伯茶入了座后就换了个人般一直默默不语, 又见他一身狼藉。
扁舟心有不解,开口言:“我们还不知谢兄为何来此?”
说着, 背手覆下一层隔音屏障。
伯茶回首,烛火昏暗,他闷声一句:“寻人。”
“想必此人定是江姑娘。”
“……是。”
“我观谢兄行动自如,是治好了请神时天罡地煞的病症?”
“没错, ”谢义山叹息道,“师祖奶奶给了我几枚药丸, 将养好我身上的伤就打发我走, 叫我早点下山修炼, 我也不想在那儿白吃白喝,就在一月前下了山。但我临走前忘询问雪狼一族的下落, 再去时已找不到师祖奶奶的山头……”
“所以你到了梅花镇?”斐守岁。
谢义山颔首:“因我下山之处在川渝,所以先往靠近山峦的高原走,传言高山雪原也有铃铛红绳,那儿的狼族曾不止一次出现,遂翻山越岭来此地。”
“谢兄有所不知,带走江姑娘的雪狼一族身处极北,与你所行之路恰好相反,怕是要孙大圣两个筋斗云才翻得到。”
“知晓了,这几日在牢里吃稀粥的功夫便知是我走错了路……”谢义山双手捂住脸,失了方才的吱哇乱叫之气,软绵绵道,“我真是蠢笨,病一好就失了脑子!”
“不光蠢笨,少年热血也不该与一个五品官员对峙,”顾扁舟耐下脾气,“我知谢兄侠肝义胆,可不管是小孩骨,还是乱葬岗,异样之处要是当地父母官能处理,又何必让你一个外地人发现?”
“顾兄之意?”
“我来梅花镇就是为了你见到的小孩骨,谢兄可还记得海棠镇薛老夫人所作所为。”
“北安春……莫不是人伢子生意?!那、那些……”谢义山猛地捂住嘴,眼珠子飘向一旁被风吹动的马帘。
帘子一震一震,偶尔见到牵马老鳖佝偻的脊背。
顾扁舟笑道:“早施了咒法,不必担忧。”
“那便好!所以那些个流离失所的娃娃,被卖到了这儿?可江南离这得有千里之远,那些孩子怎吃得了这些苦头?”谢义山愤慨,“我尚且是修行之人,未走捷径,翻横断山头都削了一层皮,那些孩子怕……”
“所以谢兄见着了六具小孩骨,恐远远不止这些。”
顾扁舟将先前与斐守岁所说一字不差地告知于谢义山,并问,“谢兄见到的白骨,可有异常?”
“异常……”
谢义山尚沉在顾扁舟所言之中,难免有些混乱,“只记得那些骨头虽完好,但姿势各有各的奇怪,想是被五花大绑而来,不过无法排除落葬之人刻意为之,且那日深更半夜,我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是……”
“饿了不去吃饭?”陆观道。
“小娃娃,你一人在外饿了就有饭吃?”
“唔……”
谢义山看了眼比他还高的人儿:“三月不见,我吃稀粥,你拔葱。”
“什么意思?”
伯茶下意识看向斐守岁,斐守岁微微摇头。
“没什么,明日叫顾大人请你吃小葱拌豆腐!”
顾扁舟无语。
且听伯茶再道:“不过我方才那举动,怕已经打草惊蛇……”
“无伤大雅,这一年来朝廷派的多少官员都打过草,那些蟒蛇还不是笑脸相迎。”
“心中惭愧,”
谢义山颇歉意,拱手云,“我若有用武之地,还请顾兄不必客气。”
目光一闪。
顾扁舟笑吟吟地扶起谢义山之手:“当真不必客气?”
“是!”
“那便好,你今晚好好沐浴,再睡个饱觉,明日同我算清农收之后,偷偷溜到乱葬岗,再开棺木!”
“什么?!”谢义山大呼一声,“还开??”
“眼下早被人盯上,不如就正大光明,反正殷也奈何不了你我,且殷早看出谢兄不同寻常之处,不然谢兄还能有稀粥喝?”
“此话怎讲?”斐守岁。
“斐兄可有注意牢内之人。”
“不过老头老妪,都为年近花甲者,每间牢内……”斐守岁抬眼,“每间牢内成双成对?”
顾扁舟拍腿大笑,丝毫没有在意他人脸面:“那些是我的同僚,其中就有写信之人!”
“什么?”
“然也,然也,”顾扁舟笑意不减,好似一点都不怜悯他的同袍之辈,“那些好吃懒做肥头猪耳的老头,有的携带家眷,与夫人一齐沉醉‘桃花源’,有的被那殷县令以色.诱之,所以监牢内关的都不是梅花镇人,不过是外地而来的‘武陵人’罢了!”
“那顾兄你……”你为何不曾多看一眼?
顾扁舟脸上厌恶之情不减:“虽是我的同僚,但他们在朝堂上溜须拍马见风使舵,起初以为是什么肥差,个个都抢着干,到后来才发觉不对,为时已晚。现在落得年老色衰,不知被什么夺去了岁月,在里头苟延残喘。”
“而我乃正儿八经的五品绯红,与他们天壤之别。”
斐守岁常居江湖,不问当朝之事,没想到如今朝局竟是如此。
遂叹:“那顾兄可有把握?”
“没有把握就同海棠镇一样。”
“何意?”
“一把赤火,烧去黑砖厚瓦,还给苍茫大地好不干净!”
“顾兄烧了海棠镇?”那时候斐守岁已在幻境之中,浑然不知海棠镇中人下落。
顾扁舟笑着扯道:“斐兄忘了?只是烧了北宅。”
“可……”可这与梅花镇有何关系。
谢义山也言:“顾兄此举失之偏颇。”
“所以还需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顾扁舟见两人已经上套,在马车内拱手做大礼,“算是还那些可怜小娃娃一个公道,也要让真相水落石出!光靠北安春一人不可能有如此绵长的买卖线路,里头怕是盘根错节,牵扯到一众黑.道,要是从此突破,天下百姓许有大半不再流离失所,不必承受丧子之痛!”
斐谢两人相视。
唯独陆观道听也听不明白。
斐守岁先开口:“顾兄照顾我与陆澹三月有余,只是帮此忙还怕还不了人情,顾兄又何须拱手作揖。”
“话是如此,”顾扁舟仍旧不落手,“据我所知,梅花镇……”
忽地,马车煞住了脚,在外的马夫幽幽开口。
“大人,到了……”乃是先前拉斐守岁与陆观道的老鳖,“到腊梅园了……”
声音沙哑,像是冬日里藏在小孩床底的恶鬼,就趁着小孩的手伸出床外,来一个囫囵吞枣,连白骨都不吐出。
陆观道听着浑身发毛,抓着斐守岁不愿松开。
斐守岁应和:“有劳。”
传言与顾扁舟。
“顾兄所言,不如回到客房再细说。”
“然。”
说完斐守岁从袖中掏出荷包,拿一粒碎银,作为随从率先出了马车。
冬日的寒风瑟得人张不开眼,一切昏黑的夜,怎得冷成这样,陆观道又不想离着斐守岁太远,也就紧巴巴地跟上老妖怪的脚步。
一黑一青。
一脚踩在石板路厚雪里,打眼见到面前之小园。
小园前种了成排腊梅,现在又是大雪天,红梅俏糖霜似的好看。
可惜黑漆漆的视线,连梅花随风而动都阴森吓人。
如众神默默,只落雪而语。
斐守岁站在大雪里,没有纸伞遮挡,不用多久发上就累了一层雪花,他拿着银走到老鳖面前,碎银正要落在老鳖手中,老鳖猛地后退数步。
一双藏着悲愁的老眼睛转得很快,随后扑通一声,折竹子似的跪倒在地。
“大人饶了小的吧!”
“什?”
手僵在空中,被风吹冻成淡粉。
“这是小人该做之事,岂敢收了来路不明的钱财,小的、小的……”老鳖越说越发颤,不像是因风害怕,而是有鬼怪颤身,且听老鳖断断续续之言,“小的虽不是富裕人家,但吃着辛苦钱,也足够了……小的家中只有一个幺子,他今年才及加冠,没有婚配,小的、小的……”
斐守岁叹息一气,俯身扶起老鳖。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
触摸冰凉厚实的衣袖,本该以为老鳖会起身,谁知老鳖愈发不敢抬首。
“大人啊!”
老鳖大呼一声,惊扰了腊梅园旁的百衣园,亮出一两盏暖光,“幺儿不过加冠,才不过加冠啊!”
“何意?”
这声叫顾扁舟与谢义山纷纷出了马车。
寒风吹鼓之下,四周只有园子门口的小灯笼闪呼。
“你有何困苦?”顾扁舟。
老鳖却不管不顾他人之言,被人毒哑般撕扯声嗓:“我、我……我为何在此哭诉?”
众人默然。
寒冬的冷,老鳖的话,还有源源不断晃动的树枝,好生诡异。要不是两盏灯笼尚且亮着,小园里头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都能称得上是寂地。
所有昏暗汇聚,哀伤的冰原有刺骨冷风,众人却似没有生气一样,冷然看着老鳖。
老鳖又说:“家中幺儿,最喜听戏,终日浑噩,不着家门……”
斐守岁皱眉。
“老师傅?”
“家中幺儿,最喜摘花,折枝采蜜,落于她家……”
绯红衣裳眯了眯眼,踱步上前,一把将三人护在身后。
“我且问你,幺儿现在何处?”话说出口,见素双目一瞪,眼尾染上金色,如天神附体,还了他仙君之躯。
老鳖哭丧脸,终于听到他人动静般:“大人!幺儿不在家,不在家!”
“不在家,又会去哪里?”
“去?去……”老鳖紧闭双目,深吸一气,手一甩,指向一旁半掩后门的百衣园,“最喜听戏,最喜摘花!”
第100章 酸楚
这是……
斐守岁传音:“老师傅方才与我所言, 乃是名叫‘百衣园’的草台班子。”
“百衣园?”
“说是由木偶上台演戏,台下有人为木偶配唱,还说这次百衣园前来是为着顾兄你。”
“为我?”顾扁舟微微偏头, “殷县令所为?”
“是。”
听罢,见素轻笑一声, 手捻兰花指,在老鳖面前:“汝之心愿, 吾已了然,天寒地冻,快些回家吧。”
“回家……”
地上的老鳖立马站起身,摇摇晃晃着往前走, 嘴里念叨,“回家,回家……”
他的身影佝偻,一步一顿消失在黑路尽头。
“……”
没了老鳖, 园口小路安静如死水一片。
见素垂下手,转头看着百衣园后门, 那门缝窄窄,里头深黑,似是多望一会儿就能看到一双窥探众人的血眼。
“夜深了,”他道, “还是早早歇息了去。”
言出法随,话刚绝于口, 方才还亮着的一两盏纸灯笼倏地熄灭。
蜡烛香油味弥散开来。
大风呼啦啦地刮过众人的耳识, 天地宛如在此刻迅速缩小, 小到只有木头匣子那般,里头能装的也不过一句心事。
陆观道本就害怕黑夜, 眼下只得藏在斐守岁旁,死死钩着老妖怪的衣袖。
“好黑!”
“没事。”斐守岁拍拍陆观道。
却听到哐当声响,门闩倒挂。
众人眼皮子底下,腊梅园木门大开。
黑色的风从腊梅园涌出,一股子阴冷的味道扑鼻。
是一身靛蓝打底白花袄子的老妪站在园门中央,没在森森里,如个笑吟吟的木偶人。
“大人,三更早过,可要老奴伺候安眠?”
“……也好。”应了声。
顾扁舟乃仙官自不怕阴邪,他掸掸衣上雪正要上前,但被陆观道拉住了袖子。
手拦住雪花,人儿哆哆嗦嗦眨眼,传音。
“有鬼……”
“还不止一个是吗?”笑意。
“对!所以不要去,危险。”
“危险就不去了?”见素只传音给陆观道一人,“就像那时的你,寻不到就自暴自弃,现在落得如此下场。”
视线打量人儿,毫不留情。
“我若是你,绝没有脸皮站在他身侧……瑟瑟发抖,百无用处。”
用力扯开陆观道的手,见素转头换了张笑脸,曰:“此处只有婆婆你一人?”
哪管那个被他三两下说懵的小娃娃。
黑夜里。
靛蓝老妪不回话。
扁舟又问:“我们此行四人,若只有婆婆你,怕是伺候不过来。”
“有!”
那声音卡了卡,脖颈生硬,“有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年芳十八的厨娘,四个听使唤的小厮,两个运菜的老头……就剩这些。”
“是吗。”
陆观道沉在顾扁舟的话中。
顾扁舟与斐谢两人对视。
天是黑,但他们也不瞎,明眼人都能看出园子的诡异,更何况一个仙一个妖,余下还是个英歌打鬼。
伯茶挑了挑眉:“好大的礼,顾兄你可是五品绯红,受得了这些?”
“就因我是官儿,不然我们早早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说罢。
顾扁舟背手一脚踏入园门,与靛蓝老妪擦肩。
“备好暖茶,温酒热菜。”
“是。”
那大红山茶走得潇洒,打了头阵,谢义山自是不会落下,抬脚快步跟在顾扁舟身后。
还贫嘴:“大人,等等小的!”
好像进的不是什么煞气鬼屋,而是宴席吃饭的酒馆。
黑落得快,斐守岁本想立马跟上,却被陆观道绊着无法动身。
陆观道在黑夜中,缓缓抬眼:“我……”
老妖怪叹息:“我们都在,不要怕。”
“不是!”
陆观道咬唇,见斐守岁无可奈何的脸色,换作先前,他还会不管不顾地撒娇卖乖,可不知怎的,今日他心中酸楚止不住地冒出。
酸涩带来的是愧意,是他无法轻易用语言表达的感觉。
人儿不敢言。
斐守岁松了眉眼,反手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扯。
“走吧。”
说着,抬起脚,慢慢与陆观道一同走入园门。
明明一样的黑,黑到照不清路。
风雪里,陆观道滚了滚喉结,心中传音:“我不怕。”
“嗯?”
“我不会怕。”
“嗯。”
斐守岁没有回头。
陆观道盯着那一身踽踽独行的青色,咽下喉间话,与自己言:我不会寻不到你。
……
屋内。
是小方屋子,有内外两屋,陈设齐全,摘花四五朵,软垫倚小椅。
暖了身子,三人便坐在热茶前,余剩谢义山一个抓鬼道士到处溜达。
伯茶拿着一个铜制铃铛,左响响,右震震。
“方才那阵仗,屋子里居然一个鬼都没有。”
顾扁舟听,勾唇笑道:“许是谢兄身上的一百零八天将足以震慑他们。”
“不可能,”伯茶摸摸下巴,“换作是我怎甘心被吓跑。”
“谢兄不必忙乎了,来喝口热茶吧。”顾扁舟笑着为三人点茶,全然没有官架子。
斐守岁接过茶水,又替陆观道讨了杯。
茶盏落在陆观道那侧,木桌上还放了一玉瓶。
玉瓶插着一只雪白的花。
人儿无处可看,便盯着花儿不放。
“这花里头也有鬼?”顾扁舟打趣一句。
陆观道听罢,浑身一颤,又不敢去看花儿了。
倒是惹得斐守岁问:“这花……”
不是梅,不是菊,眼下寒月,又能开什么艳丽的。纯白的花瓣抱在枝条上,仅有一只盛开,露出黄色的蕊,余下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花怎得了?”
伯茶翻着柜子,“我看屋子里有好几朵。”
“只是纳闷,这个季节寻常的插花应当以梅为主,却不曾见过这样的。”
“我们都进鬼屋了,还有什么寻不寻常的!”
咯吱一声,谢义山打开一个大木匣子,里头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
伯茶仔细地晃了晃,怪道:“这屋子,空落落的。”
“此话怎讲。”顾扁舟。
“朝廷的驿马客栈,招待来往官员,怎么说也要有些平日里备着的东西,我方才找了半天竟连个木梳子都不曾见,就感觉……”
“感觉像白日里清扫过,把痕迹掩盖一样。”
“是!顾大人说得有理。”
伯茶又在屋子四角挂了大小铜钱,他边挂边问,“要是真死了人却没见着血迹,也没有鬼怪叨扰,难不成……”
手指戳了戳门外。
“那些可是鬼否?”
“谢兄都看不出来,我们哪能……”
话未说尽,一个苍老背影打在屋门之上,煞了扁舟之话。
屋内三人立马摸住自己的武器。
见影子在风雪里一晃一晃,宛如一株脚不着地的吊人。
斐守岁手指点了下纸扇,笑着开口:“门外何人?”
那背影缓缓道:“大人,是老奴,来送好酒好菜。”
门口的靛蓝老妪?
斐守岁与顾扁舟对视。
“放在门外就好。”
可老妪言:“这放外头不一会儿就凉了,要是大人怪罪……”
屋内人传音。
“我看这老婆婆就是一个好鬼,客气热忱,想让你我在半夜三更吃上一口好酒好菜!”是谢义山,他悄然走至门前,“但我观她身上没有鬼魅之气,属实奇怪。”
“罢了,开门让她进来。”
“顾兄!”
谢义山决然,“我适才布下的阵法一日只有一次时效,若就这样放她进来,等到四更我们都安眠了,那项上人头可就不保!”
顾扁舟还未回话。
老妪又问,这会子语气不再平淡,有些着急:“大人啊,屋外甚冷,能否开门拿了酒菜,放老奴回屋休息。”
扁舟:“……”
轻咳一声,装成大梦初醒。
“你无须担忧,放着便好。”
“可……”人影忽然定在白墙上,一动不动,“老奴自是知道大人是顶顶善良的,但殷老爷雷厉风行,要知我今晚没有伺候好,可别说明日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粥,怕是挨着板子连床都下不了。”
那声儿如大红剪影,颜色格外鲜明。
屋内众人沉默。
唯听风声呼呼,像是要吹灭屋内烛火般拼命。
风打纸窗,见素叹息一气,看了眼斐守岁,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屋内传来女子之声,乃是顾扁舟自个一人的独角戏,他捏着嗓子,糯糯一句。
“大人怎么起身了?”
另外三人一齐闭上嘴。
“高原天冷,可要披件衣裳?”
斐守岁憋笑。
顾扁舟红了耳垂,继续说:“大人不是与奴家说好了,今晚陪着奴家,怎还言而无信反悔了去。”
有女子娇啼之声。
“是奴家伺候不妥,大人才……大人?”
说着,扁舟朝守岁暗示。
斐守岁一脸嫌弃,并不情愿。
“大人这是在生奴家的气?可大人才夸奴家生得好面孔,怎就……”顾扁舟虽面不改色,但那耳坠子红得都快滴了血,绯红之色一路攀上脖颈,“怎就要与奴家分离了?”
“哼,此地又不止你一人服侍大人!”谁知谢义山照猫画虎也跟着学起了腔调,“就准你与大人长相厮守?还不快快滚下床!”
扁舟瞪大眼,皮笑肉不笑地白了眼伯茶。
“大人在看什么?”女子之声惟妙惟肖,“噫!那影绰绰的,又是何人?”
被点名的老妪这会子扭捏了身子。
“大人竟然还找了他人!”谢义山大呼一声,差点没绷住本音,“本以为大人有我等就够了,居然……”
伯茶拿起一块擦桌的帕子,就装模作样哭起声来。
“真是花花心肠……”
啐了一口!
顾扁舟知伯茶这是在报监牢之仇,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不热闹。
“可三人未免……”
“谢伯茶!”扁舟传音,“说够了吗?别忘了这是赶人,不是让你在这儿当着面编排我!”
伯茶嬉皮笑脸地拱手:“小人知错。”
嘴上说了错,伯茶转身又言。
“我倒要看看大人是何时在梅花镇找到了相好,能有我等之绝色。”
“……”顾扁舟扶额无语。
话了,见谢义山一边扭胯,一边甩帕子,拟成夸张的走姿靠近门口,那老妪眼见着后退数步。
“哎哟,谁呀,敢来不敢见?”手掌将要贴在门闩上,“我倒要看看此夜谁能比得过谁!”
手还没有用力,便听老妪猛地放下酒菜盒子。
“大人!老奴不叨扰了!这酒菜就搁在外头,大人自便!”
“哎哟,来就来了,还说送什么酒菜——”
伯茶贴在门前,确认老妪走远这才用了本音,转身笑言,“好啦,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