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老娘
“这叫一手?!”
烛九阴恶狠狠地低下头, 奋力啄走脚边一朵大红牡丹。
陆观道:?
烛九阴骂了句:“烦死了!”
说罢。
那只暗红的鸟儿消失在斐守岁的心识,没有留下一片羽毛。
斐守岁:?
孟章:“习惯就好。”
“所以……”
“还是要警惕些,”孟章也飞了起来, 他冲斐守岁说道,“出去之后, 什么都不必解释。”
“只顾承认?”
“……你要想犟嘴也可以,”孟章渐渐淡出了心识, 放下话,“我们会替你收拾,不必担忧。”
看那鸟与蝶扇翅离开,斐守岁复又被花绳拖拽, 拽向他心识的出口。
烛九阴的束缚变轻了,也不知为何。
斐守岁琢磨着孟章所言,什么叫反驳也无妨,那句替他收拾又是何意。常年独身的槐妖, 甚至没有联想到“靠山”一词,只觉得是宽慰, 让他不必担心。
外头的青龙还在打蛇。
银蛇节节败退,退到碎镜之上。
烛九阴半跪于银蛇头颅,他抹开嘴角的血:“妈的……”
而陆观道闭着眼,让百花盛放。
烛九阴装作怒骂:“要不是在这狭小的宝鉴里头, 我可不会输你一个后生辈!”
孟章:“这么说你想出去比试?”
“我?”烛九阴啐了口,“那你也得先救斐守岁出来!”
话落。
烛九阴站起身, 他奋力抽出斐守岁腰间的画笔, 在空中绘下一行字:狗屁天庭, 臭不要脸!
早已猜到这一幕的孟章:“……”
宝鉴外的众神:“……”
烛九阴破罐子破摔,他看了眼脚下已经竭力的银蛇:“嘁!没劲, 真没劲!”
复又用画笔:狗仗欺人,杀我法器!
孟章变回原身,默默站到陆观道身旁。
画笔:以一打众,虽败犹荣!
“?”孟章。
烛九阴撂下笔,他伸手将那一行黑墨捏成团,朝孟章丢去。
孟章没接。
陆观道还在拉人,自是没有看到。
那孤零零的墨团子就这样在空中飞了飞,坠入龙与蛇下的碎镜里。
随即。
团子来到了宝鉴外,众神面前。
三道大字倏地展开,烛九阴的声音扩大道:“狗屁天庭,臭不要脸!狗仗欺人,杀我法器!以一打众,虽败犹荣!”
以及藏在最后,烛九阴偷偷写下的。
“镇妖宝塔,形同虚设!放妖归山,邪祟自便!同辉宝鉴,私心满满!我烛九阴,死不守牢!”
众神默然。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沉默,就连二郎显圣真君与哪吒都不笑了。
烛九阴计谋得逞,他嬉皮笑脸地冲着孟章摆摆手。
也就在此时,烛龙的魂魄脱离了槐树的躯壳,像一只飘飘然的纸鸢,飞向看不清前路的黑夜。
而斐守岁正好被拉到了心识大门处。
心识里,万紫千红。
已经快看不清心识中央的古槐,所见是各式各样的花,还有长在槐树旁,一小撮亮黄的春油菜。
寂静的大海新生,成了烂漫花田。
斐守岁回转过头,他感知到身躯与意识的同步,却有些不舍花的样子。
纸鸢烛九阴在守岁回望的时候,悄悄收走了银蛇。
斐守岁的身躯一下没有支撑,直直地朝地上坠去。
孟章也顺势收了青龙幻术,二十八星宿不再死盯陆观道。
陆观道猛然睁开眼,一刹那的犹豫都没有,石头冲向那个不停飘零的红衣。
青龙散,银蛇解,红衣袈裟落人间。
宝鉴碎,花海开,补天黑石续前缘。
在众神的凝视里,同辉宝鉴的幻术如瀑逆流。而那焦黑瀑布中,一抹殷红与一捧花束格外亮眼。
花束拦住了天上的红色星子。
在幻术四散之时,一条缘分红绳现于两人之间。
斐守岁睁开眼。
狂风吹乱他的墨发与衣摆,风干涩了眼帘,他看到模糊的影子,是陆观道欲言又止的面容。
红绳荡啊荡。
“你……”
守岁下意识伸手,因之前的伤口未愈,他吃痛了表情。
陆观道连忙迎上去,脸颊贴住斐守岁的手心。
两人相顾,无言露。
斐守岁弯了眼眉,他正想打破死寂,陆观道的一滴清泪滑落在了他的手掌。
守岁:“……”
陆观道毫无征兆地湿了心瓣,也不说话,也不吐什么苦水,他就看着斐守岁,一点点地流泪。
狂舞的风,阻隔神明低语。
宝鉴的考验,在此时碎裂。裂成一块块悦动星子,于两人头顶,开出群花的呢喃。
众星围绕。
有一株银色并蒂莲长在了宝鉴的正中央,拟作银月。
斐守岁无意看到双生蒂莲,他也见花下的烛九阴,在割腕取血。
那烛龙大喝一声:“死无归乡之魂,鬼火剥夺之魂,遇人不淑之魂,刀下含冤之魂,若愿往生为人,到吾身侧来!”
“到吾身侧,莲花之中来!”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转头,在夹杂雨雪的风里,浑黑和银亮交织缠绵,他们看到了一个个低着头前行的背影。
熟悉。
陆观道第一眼,便见到了他的娘亲,陆姨。
而斐守岁寻遍了层叠的众魂,他所见一个久久不肯离去望乡台的老妇。
还有池钗花、北棠、阿珍、月星……
有仙的声音,透过棉云:“咦,你看看那群人。”
“什么?”
“那不是刚入雪狼门下,那个女娃娃的家人?”
是,一个北棠面貌的江家姊姊,顺流于人群。
烛九阴举着银并蒂,血从他的手上,流向并蒂莲心。
斐守岁却见到收养她的老妇人,不停地回头。
好似在寻找什么。
风声、人声还有脚步声。
烛九阴传音给斐守岁:“之前骗你的啦,她一直没有投胎哦。你先前遇到的黑白无常,是我的刻意嘱托。我不过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
“……”
烛九阴话落,老妇人的视线终于翻越黑压压的鬼魂,找到了陆观道怀里的斐守岁。
斐守岁慌张地想要离开怀抱,但被陆观道抱得更紧。
“陆澹!”
陆观道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
斐守岁难得胆怯,又渴望着爱意能从老妇人的眼里流出,他一横心,再一次望向那张久久挥散不去的面容。
可。
老妇人的脸面早已模糊。
斐守岁半张着嘴:“娘……”
我是没有娘亲的。
“你……”
于是。
见白发苍苍的魂魄,逆行在暗潮之中,她朝着斐守岁,她分明都没有眼珠了,却还义无反顾地走向槐树。
斐守岁咽了咽。
烛九阴眯着眼。
守岁道:“同辉宝鉴,都是幻术。”
烛龙:“同辉宝鉴确实是幻术,可这双生并蒂唤来的,皆为真实。”
“真实……?”
眼看斐守岁的视线要陷进去,陆观道连忙在他耳边:“径缘!”
斐守岁的手,紧紧抓着陆观道衣袖:“我听得到。”
“那你千万不要……”
“我知道,”
守岁打断观道之言,他扭过头,就在老妇人气喘吁吁的奔跑声中,他将目光与心偏向了陆观道,他说,“我知道她早死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坟上是一家肉包铺子。所以我早知道……”
怀中人在微微颤抖。
“我比谁都清楚,她死时的样子……”
“嗯。”陆观道低头。
额头相抵。
斐守岁:“假的,我看出来了,不过是假的。”
烛九阴:“……”
“我就算死了,我就算忘记了所有,我都不会忘记她的样子。她又岂能在我眼里,失了五识。”
但老妇人还在逆流,她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近乎是飞奔着跑向斐守岁。
跑向黑夜里发着亮光的红色星子。
斐守岁用了些许时间平复心情,他的脸还对着陆观道,他抬高了声音与烛九阴说:“大人,斯人如流水,岂能是我一个小妖能拦住的。”
烛九阴闷哼。
老妇人灰白的发,渐渐脱落。
“同辉宝鉴的所有幻术,照印不过小妖的一角从前,而小妖正如孟章神君所言……”
刚要离开的孟章,停下了脚,同二十八星宿的虚影一起回身。
斐守岁抬起眼眸,冲那诧异的青龙笑道:“神君说过‘着眼于未来,不拘泥现在’。小妖起初心有旧事无法理解,但如今,小妖看到大人的幻术,是明白了所谓‘拘泥’二字。”
青龙听罢,也无笑意,也无赞同。
他甩袖。
纵身跃入碎镜花海。
烛九阴在上,默默地从袖中取出方才啄走的牡丹花,他手举银灯莲,另一只手将花儿别在了耳上。
“你说吧。”
斐守岁咬唇,若要看到烛九阴,就一定会见到老妇人。
可叹,槐树早已下决心面对。
守岁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同辉宝鉴带给他的磨难。
视线转动,略过九九八十一个劫。
斐守岁看到愈发靠近的老妇人,没了长发,没了花袄,空空的骨架咯吱咯吱,在黑流冰河丛里。
跑得像她死前,永远拿不起的筷子。
斐守岁也看到一袭暗红的烛九阴,头上那一朵从他心识而来,陆观道花海里的红色牡丹。
烛九阴笑看着守岁,捻两指,一压嗓子,老妇人就停下动作,跟随烛九阴。
唱道:“我儿修罗恶鬼心,我儿六月飘雪身。我儿忘了喂粥情,我儿弃我艳阳天。”
分明是骨头,斐守岁却在骨相上,逐渐看到生出皮肉的脸。
老妇人跟着烛龙的动作,撩了下没有的长发,她的手指轻点头骨。在她原本耳垂的位置,生出一朵与烛九阴一模一样的牡丹花。
牡丹比她艳丽,身处的黑夜群山比她静默。
她哪儿也比不上。
她只唱:“我儿丢下辛苦娘,我儿脚踏病残躯。我儿落泪于坟前,我儿转身不点烟。红不红,香烛燃尽。哭不哭,老娘痴心。我儿枯枝生千年,我儿怜棺于月弦。”
“我儿啊我儿!”
老妇人的嗓音沙哑,烛九阴在后,头一折,流下血红的泪。
“我儿啊我儿,苦不苦,冷月作陪!我儿啊我儿,哄不哄,怀中骨灰!我儿正月刨我坟,我儿抱我冰凉身。我儿不敢忘老娘,我儿锤骨于腰间。我儿啊我儿……”
那头颅也折。
那白骨也泣。
“我儿啊我儿,可别忘娘亲巨手。我儿啊我儿,可曾记墨笔娘魂。”
第242章 坟茔
巨手……娘魂……画笔……
斐守岁头颅刺痛, 好似有苍鹰啄食他的头骨,复又将他从蓝天抛向悬崖。
他忘了什么。
唱腔还在继续,唱的是方才重复不停的“我儿啊我儿”。
白骨在昏黑的魂魄里撕心裂肺, 斐守岁的记忆便在里头如丝线穿梭、编织、越过与重组。
他定是忘了什么。
但陆观道还抱着他,他不能为了自己所谓的记忆, 而忘了受苦的石头。
斐守岁深深叹出一口气,仰头, 疲倦万分地与陆观道说:“我们走罢。”
“可是你……”
“待在这儿也好不了,不如出去,”斐守岁皱眉,“我们走, 走到同辉宝鉴外,说不定我……”
刹那。
记忆在坠落峡谷的那一瞬间,还给了斐径缘。
槐树没有忍住,一口鲜血, 吐在了袈裟上。
措不及防。
陆观道还未出声,斐守岁就立马捂住口鼻, 闷着气连连歉意:“对不住,我……”
我……
双眼一黑。
斐守岁看不到了。
可是陆观道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那黑石头抓着他的手,喊得比谁都着急:“径缘, 你怎么了?径缘!你的眼睛!径缘,血!血……”
血?
有暖流从五脏六腑压出, 斐守岁根本无法阻止那血。
殷红的血, 添彩了袈裟, 而记忆如奔涌的大江大河,灌入斐守岁的心识。
浑浊的棕黄色江水染脏了大海。
斐守岁莫名其妙地站在心识槐树下, 看着江水与海水相融。
泥浆扬起来,就像他尘封的记忆,飞溅,不停飞溅。
而斐守岁自己,只有血泪。
和宝鉴中高高在上的烛九阴一样,斐守岁折了头颅,血从他的耳朵和眼眶里一滴一滴汇聚,开在了槐树脚下。
记忆慢慢雕琢,陆观道的声音是记忆中突兀的杂音,但斐守岁少不了他。
斐守岁感触到陆观道在跑,跑去哪里?
一跃而下。
穿梭。
复又站在什么地方,受人审判。
可叹斐守岁并不害怕,他暂时失明的眼睛,只能看到幻境里,一个稚嫩的自己,跪在坟包旁抽噎。
还在说:“这世上、这世上是没有长生不老药……”
斐守岁:……
“我翻不过昆仑,见不到王母,没法子给你寻药。你投胎去了吗?又投去哪里了?”
斐守岁未料到自己狼狈的曾经,以及他根本不记得这些。王母?昆仑?他通通都忘了,他的心只记得盖在坟上的包子铺,那一屉屉热气腾腾的肉包。
何人对他的记忆动了手?
烛九阴?
斐守岁凝眉。
血珠穿成珠帘,他哭得可怜。
哭到大风吹打坟头草,铺天盖地的雨水,砸死了草下的蚂蚁。
斐守岁仍旧跪在坟前,用颤抖的手,去扶起摇摇欲坠的红烛。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动的手。当血泪渐渐干涸,当大雨湿透了他的衣襟,斐守岁才看到自己,竟然在扒那老妇人的坟茔。
用手,用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掌,砸碎了棺木,捧出一具灰暗的白骨。
他将骨头抱在怀里,用一旁早准备的刀刃,割开自己的手腕。
血,滴下来了。
却救不活在风雨中,在望乡台上看到一切的老妇人。
斐守岁抱着曾经,痛哭。
风雨不动时,心如刀割。风雨交加时,心死魂灭。
痛觉从耳垂后蔓延,一点点肆意在斐守岁的眼与额头。那一种无法避免的痛,如针扎,扎烂了耳后皮肉。
试图扎出颗没有的良心。
记忆里的斐守岁一边忍痛,一边伸手,就在他的手掐住老妇人的脖颈时,他停了抽泣。那手先行一步,毫不犹豫地折断老妇人脆弱的骨头。
斐守岁垂着眼,取下老妇人的头颅,他用自己的血,为老妇人画了眼睫,画了唇瓣。
“结刍为狗……”
斐守岁:……
“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指腹划开血珠。
那是斐守岁留魂己用的咒念。
老妖怪在心识中语塞,正因他知道老妇人的魂早去了阴曹地府,又能在此时唤来谁呢?
孤魂野鬼?
他又为何……
只见,本雨过天晴的记忆,再一次蒙灰。
飞腾于天上布雨的龙王,为一个女子让开了路。
斐守岁看向突然到来的女子。
那女子并不慈悲,淡漠的视线割舍给乱葬岗里,复杂的一幕。
女子身后跟着个暗红,是千万年来不变容颜的烛九阴。
烛九阴在后叉腰:“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那个不要命的小妖?”
“是。”女子。
“奥,那叫我来干嘛,看他刨人坟?”
女子肃穆的表情:“我想让你在千年后帮他一把。”
“我?”烛九阴跳脚,“让我背锅就算了,还要我去帮人!你别这么不讲道理,好处呢,好处!”
西王母回过身:“好处你自会知道。”
“你要当姜太公啊?没这个道理!”
西王母不搭话。
烛九阴在后,挑眉:“他真的就是跪在你昆仑脚下,整整十年的树妖?”
“是他。”
“哦,那我就好奇了,为何你当时不怜悯,现在又千里迢迢赶来嘱咐?”
“是他太蠢了,我岂会在众仙眼下给出仙丹。我若是给了……”
“你若是给了,他在众仙眼中就成了昆仑之妖,未来虽不可预估,但也失了自由,”烛九阴咋舌,“真麻烦啊,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到头来看着惨兮兮的刨坟,啧啧啧。”
西王母:“……你明知我座下有只狐妖。”
“你是说解十青?所以你怕了?”
“怕?”西王母甩袖,“我没有惧怕之事。”
“那你就是在替他们害怕,”
烛九阴走上前,朝乱葬岗里的斐守岁打了个响指,他道,“怕什么,全部忘记吧。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把记忆还给你,可怜娃娃。”
西王母见烛九阴接下了差事,也就不复说话,扬长而去。
大雨停摆,雨中的小舟载人,不见人。
烛九阴朝远走的王母拱手,随后便从云端跃下,坠落在昏迷的斐守岁面前。
斐守岁抱着头颅,昏睡了去。
烛九阴便施法,让那噩梦成了“美梦”,成了一屉屉的肉包。
半跪下,烛龙笑眯眯地看着守岁:“包子好吃吗?”
斐守岁:……
“我帮你揉碎了记忆,你可会像孟章一样恨我?”
孟章神君?
“算啦,我都这样做了,也没办法后悔,”烛九阴撑着脸,端详起斐守岁哭皱的面容,“这般好看的面皮,为何还有忧心之事?”
“不该肆意妄为些,然后带着俊脸去潇洒人间?”
“哎呀呀,你哭什么,我还你娘亲可好?乖娃娃,乖娃娃,别哭啦,娘亲总会回来的……总会……”
声音开始浮空,站在心识里的斐守岁慢慢离开回忆。
回忆很短,短到抽噎声和陆观道的反驳重叠,斐守岁都还被.干涸的血痕所困,无法自拔。
是烛九阴续笔了魂魄,是陆观道在外奋力了声音。
陆观道怒吼一声:“为何恶果皆由苦命人承担!”
苦命人……
“为何你们偏要拉断最细的麻绳,是因为他们本就该死吗?!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承担本不该有苦难!”
斐守岁虚眯着眼,重影之间,他看到白晃晃的高台,叠在一块儿的层云里站着好些不怒自威的神明。
陆观道的声音愈发加大:“那你与我说说陆家镇的大火从何来?难道不是你们的、所谓的放纵吗?你们在创造什么磨难,你们又想给人间带去什么病苦!我不明白,分明是可以安居乐业的,分明是可以阖家团圆的,偏偏一场火……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
抱着斐守岁的手逐渐用力,斐守岁却听到神明低语,浅浅深深。
陆观道在被千万人指责,那烛九阴、孟章以及月上君呢?
斐守岁皱眉,试图抬头去看周围,却有声音告诉他。
“槐妖,你且闭目养神。”是孟章。
近在咫尺。
随后。
烛九阴的声音打不远处来,落在高台的石柱上,他咳嗽几声:“狗屁天庭,屈打成招!咳咳,小石头你说得对啊,他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咳咳咳……”
烛龙受伤了?
斐守岁忍不住想去看,正巧此时,有神言。
说的是:“麻绳若不挑细处断,厄运若不附苦命人,又好去找谁呢?”
这是谁说的?!
斐守岁猛地睁开眼,强光倒入他充血的眼睛,他却还要瞪着去寻。
寻那一句,没有血肉的冷话。
可他看不到。
白茫茫,大雾一片,就像月亮升在平静的湖上,湖边的小屋昏暗无灯。
陆观道感受到怀中人的愤怒和迷茫,他紧了紧怀抱,没有同思安一起下跪,他与谢义山笔直地站在神明阶上。
寂静。
无法回响的高台,直到木偶扁舟出现前,才有了些许动态。
是咯吱咯吱的声音。
旋转。
率先打破沉寂的并非反抗,而是那扶着顾扁舟的解君。
木头见素一瘸一拐。
赤龙解君笑嘻嘻地朝诸神打招呼,虽然没有一个仙回她。
之后,跟着披长袍的江千念与雪狼,她与他走起路来有寒风一阵。
那阵来自极北的风,吹淡了斐守岁眼前的浓雾,人影在风里清晰,从混沌到明朗,好似只需要风。
也就够了。
斐守岁眨眨眼,风冷了怒意,他对上朦胧里江千念担忧的目光。
女儿家的眼睛,多了点风霜。
老妖怪微微颔首,示意无妨。
江千念这才挪开视线,同雪狼一起走到谢义山身边。
坐在上头的神明,斐守岁看不大清,只知道不可忤逆,不可生了歹心。但一想起谢义山与江千念,守岁便又特别想看清楚神的样子。
究竟是谁来审判,谁来受罚。
便看,雪狼带着江千念,将手掌贴合于胸前,微微弯腰,朝那遥遥无法远望的神明。
雪狼道:“镇妖塔周围有我族看管,陛下无须担忧,这是妖界的承诺,由此文牒法器作证。”
说罢,雪狼让江千念拿出一个斐守岁无比熟悉的东西。
现妖琉璃花。
以及一做工考究的文书。
雪狼接过两物,再一次弯腰:“劳请陛下过目。”
第243章 极北
文牒与琉璃花敬上。
模糊间, 斐守岁看见一个老者持拂尘而来,接了两物,于层叠的云后消散。
云层滚滚。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不给看真貌,不给晓真容。
斐守岁厌倦了什么都要遮挡的神明, 好似面容是见不得光的东西,连看都不给看了。他甚至在联想, 这是不是烛龙的阴谋,为何偏偏要这个时刻还他记忆,让他血泪糊眼。
槐树皱起眉,却又因为眼睛没有恢复, 只好作罢。
真是奇怪。
缩了缩身子,腰间的画笔硌着斐守岁与陆观道。
画笔……
那只没有缘由的手,那收走亓官麓的符文之手,竟是收养他的老妇人。
斐守岁:“……”
本来上一次天庭就足够了, 可接二连三的事情都仿佛在告知斐守岁,他的曾经, 也有无法磨灭的罪孽。
想着想着,文牒坠在案桌的声音,打碎了斐守岁混乱的思绪。
斐守岁同陆观道一起,看向高高在上的神明。
神明开口道:“如此甚好。”
斐守岁:?
又是:“既然妖界用此法器为凭, 也是省了不少力气去寻妖捉妖。好好,好法器。”
琉璃花被放到一边。
神明续说:“两位使者不远万里从极北赶来, 不知可否留步, 参加不久后的蟠桃宴会?”
话落。
雪狼先是一愣, 随后立马拉着江千念半跪,连说:“我族首领正在南天门外等候, 陛下可将此事同我首领商议。”
“首领?”
等等。
斐守岁疑惑着:为何首领被拒之门外,而江千念与雪狼……
听神笑言:“她一把年纪了,不必为此事劳心。”
“这……”
雪狼抬头,一瞬而过的思绪,叫他闭上了嘴。
斐守岁也听明了意思,这是在变相承认雪狼乃下一任的极北首领,以及……江千念尴尬的身份。
江千念在旁也知道大概,可她脸上露出的只有不愿与不舍。
若是她留下喝酒,便会永生永世困于极北,再也无法逍遥。若是顶撞天庭,别说是极北了,现在就能将她丢下去,做一条汪汪叫的小狗。
女儿家必须要接下,她要承受一杯喝了能修为大增的蟠桃之酒,更何况喝与不喝,不在她。
雪狼也很顺势地,压住了她欲言又止的手臂。
“……”
江千念用余光看向斐守岁。
守岁受伤的眼睛,还是红肿。
便一横心。
女儿家一咬唇,尚未被束缚的嘴巴,诚心问道:“陛下,这蟠桃酒好喝吗?”
“?!”雪狼倏地回过头。
江千念立马甩开雪狼的手,像只脱兔般,站起了身,拍拍衣袖:“若是王母娘娘的酒不好喝,小妖可不愿意留下。”
瞥一眼。
“今年极北的大雪覆盖了冰湖,有好些个僧人被困在雪山里头,等着小妖去救。小妖不是个言而无信的坏狼,小妖许诺了,自是要去的。”
“你!”
雪狼转头正欲奉承,却一愣神,他想起了故乡的冰天雪地,那一个个没有粮食的夜晚。
在寒风与荒芜下,饿死的不止狼妖,还有边塞的百姓,人间的苦命,沉沉的铁锁。
他岂能忘了,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雪狼忽然笑了声,他将谢罪之话吞下,竟跟随江千念续道:“陛下,这是我门内没有见识的小狼,您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只不过……”
“哦?”
“只不过极北确实下了场百年难见的雪!”这一次,雪狼独自舍弃了双膝,他全跪在神明面前,“一杯蟠桃酒,若能换极北之地车车米粒,我愿亲自守在镇妖塔前,千年万年,不挪一步!”
“什么?!”这是谢义山和解君的声音。
以及拂尘老者,好似欣慰的“哎唷”声。
雪狼跪地很突然,突然到江千念来不及思索,也跟着跪下。
此话一落,云后的仙官自是有了谈资。
而那宝座上的陛下,久久没有回应,连声儿都没有,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笑看。
江千念的棋走险招,让顾扁舟在旁有了机会开口。
只见。
木头见素咯吱咯吱地走到雪狼附近,他趁着这段沉默,提了袍,颇似一棵松柏,跪在台前:“陛下,有关于白蛾燕斋花,臣有一事禀报。”
“说吧。”
“便是经她之手的稚童走失案,一与千年前镇妖塔脱不了干系,二与鬼界地府牵扯颇深,三又和赤龙旧案……”
话还没说完。
那陛下笑骂:“你这木头人儿,怎么也跪下了?”
顾扁舟抬眸:“陛下,我是见素。”
“我知你是见素,那你为何要跪在雪狼旁边?”并无不悦。
“雪狼……?”
顾扁舟转头,他只是随便一跪,跪哪里都……
原来如此。
顾扁舟听出了言外之意,他一个响头磕在天庭的玉阶上:“小仙领命。”
“呵呵。”拂尘的太白金星。
顾扁舟看一眼雪狼,他使了使眼色。
雪狼:“?”
顾扁舟叹息一气,也不避讳:“只听说雪狼一族骁勇善战,今日一见,只怕又添个‘犟’字。”
雪狼:“……明白了。”
“你当真明白了?”陛下又朝江千念说,“你明白了吗?”
江千念摇头:“小狼不知。”
“哈哈哈!好一个不知,不知啊!”
陛下在云后将手一挥,有一杯盏便顺势倒在了桌上。
那杯中满满的美酒毫无遮拦,从桌落地,又透过了玉石与云层,飞向贫困的人间。
他道:“你们别喝酒了,这酒不好喝!不好喝!”
酒……
江千念与雪狼看向脚下的人间,他们看到在美酒里起雨的大地,他们知晓了神明所言何意。
只因美酒并不吝啬,连极北,都有一场难得的春。
雪狼立马起身,拱手作揖:“小妖明白。”
而江千念也拱手,却说:“那小狼救出僧人的时候,必定请他们多念经咒,好让镇妖塔中妖无处遁逃。”
一旁,什么都没有听明白的谢义山挠了挠头。
解君给他一个胳膊肘。
“去吧去吧。”陛下挥了挥手,好似有些厌倦。
江千念与雪狼就马上得令,后退几步。
他们头也没回地越过了斐守岁与陆观道,越过了思安瑟瑟发抖的身躯,走向人间。
徒留一阵来自冰封之地,永远无法捂化的寒风。
寒毒吹拂斐守岁的眼帘,仅仅一阵,守岁的视线完全清明,他看清了所有,也看到披风下江幸伤痕累累的手臂。
顾扁舟紧随其后,不过他授了江幸之意,知道雪狼一族无法在天庭上多嘴和救人。
于是,木头见素多此一举地在守岁身边停下。
不算精巧的临时身躯,扭过头。
“只管往前走,斐径缘。”
“只管……”
斐守岁适应着眼睛,他的身躯不痛了,仿佛极北的风,能吹散病痛。他的身子骨甚至有些轻飘,还没来得及回话,顾扁舟已经走远。
高台上神明,视线落在他与陆观道。
斐守岁咽了咽,与陆观道说:“放我下来。”
陆观道:“……”
“陆澹,你听到话没?”
“不要。”
“啊?”
陆观道仰头与陛下:“有话快说。”
斐守岁:“?”
太白金星甩了甩拂尘,忍俊不禁。
那位不露面的陛下,好似也有笑意:“适才你的慷慨激昂我都听到了,还有要说的吗?”
“我自然有话要讲,但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
陛下额前的珠帘晃了晃,他面向身侧仙使,“哎哟,这小顽皮石头竟然还有问题,你瞧瞧。”
仙使谦卑地低头。
陛下复又去看太白金星:“你说呢,方才他的话,你听到没?”
“我?”
耄耋老者捋了捋长须,摇头晃脑,“陛下,我年纪大了,记不得了。好像说得是……是……是老君那里又出了一炉好丹药?”
“嗳,你说什么胡话!”
陆观道:“……”
陛下笑了眼石头,于是又问,问一旁的月上君。
哎哟道:“月老,你牵姻缘最准,耳朵定也是好使的。你来说说,那块小石头到底问了什么?”
月上君眯着眼睛:“陛下,臣适才心里只想着蟠桃宴会的酒,当真是没有听清。”
“你们!嗳!你们看看,嗳!嗳!”
陛下的眼神再一次掠过陆观道。
此时,陆观道已经放下了斐守岁。
石头满头雾水地看着槐树,再看看众神。
“好啦好啦,”神明笑对树与石,“我们都没有听到,你难不成还想再问一遍”
“我!”
斐守岁蓦地拉住陆观道,咳嗽几声。
被守岁一扯,陆观道知晓了刚才那一幕“仙人失聪”的原因,但他不甘心,不甘苦难和大火。他总觉得恶人没有恶报,才是这世上最不公平的。
他总认为阴曹地府的惩罚,救不了人间的百姓。
那是苦命的人给自己的宽慰,他们不想下地狱,于是在退却的时候诅咒恶人,也就够了。
陆观道仰首,嘴巴长了又开。
最终。
大雾堵塞他的眼睛,却也堵不住他的嘴巴。
他道:“我说这世上不公,您可听清了!”
解君没憋住,“噗呲”一笑。
笑声很轻,但神明视线立马汇聚在她身侧。
解竹元看了眼四象青龙。
孟章沉默。
“别去,三思。”孟章。
“来都来了,还能走吗?”解君。
这是两人的传音。
便见解君跨步上前,在陆观道身旁拱手给月上君和太白金星。
偏偏不给陛下。
“我倒觉得月老伯伯想得没错,”解君勾唇,“蟠桃宴会的酒定是极好喝的。几千年,我阿娘还与我说过这蟠桃会的样子,绸缎仙子,各路大神,又兼美酒佳肴,好不有趣。只可惜……”
没人敢接解君的话。
解君笑嘻嘻地看陆观道,又看孟章与谢义山,她还乐呵呵地望一眼烛九阴。
“只可惜小人成了余孽,自不敢设想。但……陛下!”声音突然加大,解君将手朝了高台神明,“陛下,这几千年来,可还想着妖界的赤色海,海里的美酒酿?”
哗然。
交谈之声。
那陛下没有回答。
解君又道:“陛下贵人多忘事,忘怀也是正常,但小人还记得。”
孟章捏紧了拳。
“所以小人今日特意带了美酒一壶,赠予陛下,还望陛下去看一看极北的样子,那塔尖卡在峭壁上的镇妖之牢。”
第244章 美酒
塔尖?
斐守岁与众神一样诧异。
解君笑了声:“看来诸位是真的漠不关心, 既然如此,又何必掐着不放?”
话落。
孟章走到解竹元身边,他一声不吭地朝高台之神拱手。
说了句:“镇妖塔在妖界千年来都未有动荡, 但今年的大雪翻了山头,让山腰处的宝塔吃了不少厚雪, 才使塔身滚落,落到了两条山脉之间。”
解君:“是了是了, 方才雪狼都有言明,您却不说什么。您并非不知道吧,只是不愿搭理,对否?”
“呸!”挂在雷柱上的烛九阴啐了口, “这是打算让我收拾烂摊子呢,臭不要脸!”
“哎哎哎,您不必出手,顶天立地的事情交给石头是最合适的了。”解君笑着搭茬, 带众人之视线,落在一旁那两块黑石头身上。
石头?
思安?
而此时, 思安颤颤巍巍站起,他甚至忘了礼仪,便抖着开口:“小妖、小妖是石头所化,能、能……”
“石头?”太白金星笑看陆观道, 他用拂尘一指,“那儿的石头, 不是更好吗?”
补天石?
能补天的石头自然是极好的。
可……
正是低语时, 座上的神明探出一只手, 那手撩开了让人无法看清的幔帐。
解君回转过身。
看手长而洁白,如极北雪山永远擦不净的寒冷。而手后, 有慈眉善目却无法记刻在心里的面容,好似千万人的慈母与慈父都长成这般,而他不过反射向往的一面镜子。
罢了。
斐守岁瞪大了眼,苍白的发映入他的眼帘,还未等他吐出惊讶,陆观道早已控制不了脚步,想要上前一步。
被解君双双阻拦。
解君死压石头的动作,她背手幻出一团赤火:“您老可别戏耍稚童。”
陛下:“……”
是,赤火可解一切幻术,众人在梅花镇就是靠了这一手的火,燃尽了白色斋蛾。
那么……
斐守岁眼前的灼热,一点点把老神仙的面纱揭开。
赤火在解君的控制下忽大忽小,而那神明之溶于火中,红透又虚晃。
倒是与话本的描述的一样。
就是太一样了,珠帘下不可摇动的凤眼,不怒自威的长眉,比起陆观道一惊一乍的样子,要沉重很多。
被这样的视线扫过,思安是第一个下跪的。
思安的双膝死死嵌入玉阶,他将头颅撞进发紧的威严,颤着声音:“小的、小的不可窥……不可窥……”
陆观道:“……”
解君看到幻术已散,也就放下手,耸肩:“何必。”
陛下言:“你们抓到他把柄了?”
孟章:“……”
解君:“……”靠。
“既无把柄,你为何又将自己带入那塔里自讨苦吃?”
神的视线缓缓降落,像雪花,于深冬质问迟来的春意。
思安冒出一脊背的冷汗,支支吾吾:“是我、是我在人间捡到补天石,与他一同化形,可是不应该!”
猛地。
思安抬起他那张黑牙的脸,一口脏兮兮的牙齿,在他的努力下,终于泛了点白。但不干不净,不白不黑,显得更脏了。
他说:“不应该是我先化形,我明明是个蠢笨的,岂会先行一步……”
陆观道欲言又止。
“所以,我想是我,一定是我……”
“我瞧着不是。”
“?”思安仰起头,颇似一只老乌龟。
“补天石本该为苍生补天,而他失了充天之责,自然是要用另一种方式弥补这天地。你也在苍生之中,哪怕一株小草,他也该以己渡之。只可惜,他是不知道的,”陛下看向陆观道,接着说,“又非去人间走一遭的宝玉,看尽了黄粱才算了事。他黑石头,又看完了什么?”
陆观道在话语里,沉了默。
陛下还在说:“依我看啊,就让补天石去撑着宝塔,而你做那塔里的守牢如何?”
解君:“?!”
陛下未将凤眸对向赤龙余孽,他悠悠然一瞥,看到烛九阴。
“忘了还有你,你也去守牢吧。”
烛九阴龇牙:“好笑,真是草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庭是什么草台班子,连主意都是临时定下,不用动一动脑子。”
“哦?”陛下言,“是补天石扶塔有错,还是你不想守牢在先?难不成你想……”
没有温度与水流的眼睛,割舍一分给了斐守岁。
“你想叫被骗来天庭的槐树继续守着?”
被骗……
记起一切的斐守岁,心里有一段被陆观道拉出荒原,跑向九重天的记忆。后来陆观道变成了见素,见素复又拉他进了暗无天日的镇妖塔。镇妖塔几千年都见不到金乌,不比荒原自在,反倒更加煎熬。
那到底算不算骗?
斐守岁自己也不明白,至少有了个说不上亲密的朋友,至少他曾期盼门开后,有人能提一壶热酒。
他也是奇怪。
守岁低眉。
陛下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难不成你们还有更好的安排?莫不是让这个娃娃去守牢?”
手指一偏,偏到谢义山那儿,却被解君上前,挡住目光。
陛下收了手:“一个在外漂泊吃雪,成了灰狼,满身的伤疤。一个在里挂上锁链,成了赤龙,长满青苔,岂不美哉?”
解君凶恶了面目。
“你啊你,都来天庭上露面了,就没有想过会回不去吗?”陛下的眼神也跟着肃然,“解竹元,你要为你所作所为担责。你的血脉随意给了凡人,你才是……”
“我呸!”
解君没给陛下说完的机会,她变出一坛来自千年前的酒,就当着众神与陛下的面,手一仰,坛子砸向玉阶。
碎了。
很彻底。
坛子碎片飞起来,又坠下去,一旁的思安抖了抖。
没人敢在这里做出这么大的动静,活下来的寥寥无几,闯出名的都成了书卷上的一笔罪过。可解君砸了,她把早早准备好的酒,砸了个稀烂,她也早知道会如此下场,没有心疼这赤龙一族最后的遗物。
她道:“早该砸碎的,但是当着你面砸才痛快!”
酒香游动,游走在神明眼前。
神明没有适才夸张的笑,平静到极点的表情,让酒水也无法撩拨。
“怎么。”陛下。
“怎么?”解君掐诀幻出赤火,她将火光掷向摊开的酒。
酒轰然一声,燃烧起来。
愈发高涨的火焰,隔开了高台上的神明,与台下还跪着的思安。
解君将手搭在了谢义山肩膀,而那火焰逆着风声,长出一个个低着头的鬼魂。
鬼魂长得很快,头一扭,身子一移,也就长开了。野草似的,长在并非阴曹地府的天庭。
黑影重重。
没有五官,不会说话,斐守岁与陆观道却认得那身影,苍老的、暗淡的、佝偻的。谢义山也认识。若是江千念还在,她也能辨认她娘亲与爹爹的样子。若是顾扁舟没走,荼蘼的魂魄是否会灼痛了他的眼睛。
可惜,都走了。
谢义山咽了咽,他看到他的师父与师兄,若非赤龙血脉,他早就陷入这幻术之中。
“这是……”谢义山。
解君一挥手,又变出了好些个谢义山并未见过的人影。
看着长如狗尾巴草的人影,谢义山想起了斐守岁。
伯茶转过头,伸出手,想去够斐守岁的衣角。
斐守岁已然微微回首,回应他:“我与陆澹都知道。”
知道你要说什么。
谢义山咽了咽,安静的玉阶上,他咽得格外响。
又看向陛下。
陛下的目光,透过了曾经:“不是你去,便是他去。”
众人:“……”
神明仿佛在告诉他们,这番绝境,你们破解不了。
“是吗。”斐守岁割开沉寂。
“是,”陛下,“总要有人选择塔。”
“那便让我去吧。”斐守岁站在众人之间,“我才是最佳的人选。”
“?!”谢义山。
“不行!”
陆观道立马扣住斐守岁的手。
斐守岁甩不开,只好任由陆观道加大手劲。
他道:“陛下,镇妖塔我最熟悉不过,为何不选我?”
“哦?”
有唏嘘的声音。
“你要是去了,一切前功尽弃,我看有人不愿意。”
陛下的手又动了,从谢义山移到惊慌又愤慨的陆观道身上,但手不在此地停留,移着移着……
笑看月上君。
月上君:“……”
陛下:“还想着蟠桃酒吗?”
月上君:“赤龙的好酒早让臣清醒了。”
“那先前的蟠桃宴会,也不见你喝醉过。”
“小酌罢了。”
“哦,那这一会?”
陛下一掸,小雨带走赤红的鬼魂。
火后,浓烟跟鬼似的,缠绕在不可填满的血与肉的鸿沟。
解君:“陛下没有看到吗?”
“嗯?”
解君替了月上君的嘴巴,将话本重新走了下去,她道:“陛下,为何不去眺望尘世?”
陛下没有答应,也不去看人间。
“再不看,可要错过了好戏。”
“……”
众神的声音开始骚动,也不知是哪个仙官,在后头惊呼一声。
极其夸张,刻意地:“你们看极北!”
极北?
不知道话本故事的斐守岁,低下了头,他见到本该冰封万里的极北雪地,生出一滴又一滴的春花。绿色蔓延开来,就像菌丝,从湿润的土地里攀爬古树树根。
是那一杯盏后,还有……解竹元的一坛子酒。
陛下先是晃神,定睛看着大地,随后他见到赤龙的美酒化成大雨,才有了笑意。
他言:“怪不得。”
众神的议论声响起。
“这极北千万年来都长不出高树,怎能让它逢春?”
“若是极北变暖,又要让何处变成冰天雪地?”
“暖了这一家,又要伤了……”
“那是极北,没有春的地方,除非倒转了阴阳,舍了别家的,才会……”
仿佛约定好了,话锋突转,神明的视线汇聚在解君与谢义山身上。
视线如刀,试图割下赤龙一身的皮肉与傲骨。
解君却笑着弯腰:“诸位请放心,没有任何的仙家宝地受损。”
“嘁。”烛九阴。
“没有吗?”
“真的没有吗……”
“我是不信的,这怎么可能。”
“他们赤龙一族,有信用吗?”
“有吗?”
“有……吗?”
解君耸耸肩,与陛下言:“您也别装傻充愣了,您不是看到了那片白雪肆意的覆盖地,您究竟还想沉默到什么时候?”
陛下:“……”
就在众神狐疑之中,斐守岁与陆观道率先瞥见一处夸张的皑皑地。
那里,他们曾经去过。
漆黑的城墙,位于高山之腰。山脚的平原白雪,寒冻了溪流。惹眼的腊梅,生在此处拟作红纸灯笼。可荒凉啊荒凉,这座城,没有一个生人。
乃。
梅花镇是也。
第245章 香魂
竟然是梅花镇!
本以为阴阳倒转, 会选一处富饶的宝地……
却又有神的惊叹,叹一句:“你们快看,钟山!”
钟山不是在昆仑脚下……
等等!
斐守岁倏地回过头, 他对上烛九阴毫不遮掩的视线。
烛九阴好似在说:“你终于发现了。”
斐守岁:“……”
居然没有察觉。
梅花镇在大地西南之角,而昆仑山脉便是梅花镇之后的天堑。钟山又坐落昆仑与梅花镇附近, 不远,定是不远的。
斐守岁低下头, 迫不及待地去寻天庭宝镜照射的钟山。
钟山呢?
早就被大雪覆盖,再也看不到宝石与玉树。
烛九阴被钉在高柱上,肆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选来选去,还不是拿我开刀!选得好啊, 解竹元。偏偏选了我这没人住,只有女儿魂的地方!”
女儿魂……
先前烛九阴提过一嘴,他曾收留过许多女子魂魄于府邸养着,那老妇人……也在其内。
斐守岁着急地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歪头:“你担心了?”
“……”
烛九阴努努嘴, 转向高台神明。
“老东西,她们本就是该死之人, 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去怜兮。不过,若让我的术法失效,死人窟那蔓延千里的荒原屏障就会被大火吞噬, 到时候……”烛九阴眯着眼,“到时候水火不容, 又要可怜了哪里的百姓!更何况, 那是昆仑脚下。昆仑啊昆仑!哈哈哈哈哈!烫死人的热气困住昆仑四周, 这样再也没有人敢去昆仑求取仙丹,也就不会有蠢货去叨扰王母, 岂不是一件妙事?”
陛下:“……看来你真的无法守牢了。”
“怎么了?您是怜悯我,还是怜悯那群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女儿魂?”
“不,”那陛下手一指,指着站在玉阶尽头的一神一妖,“有人来了。”
视线偏移,众人看到了戴着虎头面具的女子,与那九条尾巴的赤狐。
是西王母和解十青。
众神闭上嘴,寂静无边的天庭,再一次回应人间的暖春三月。
西王母未说一句话,仅凝望,陛下就明白了意思。
陛下笑道:“你们搬出的好帮手,要把我将军了。”
解君不言语。
西王母:“陛下。”
“嗳,我在这儿。”
“总有一日……”
“我知道。”
“怎么连话都不让人说完?”
“知道的话,又何须再说,”陛下的视线落寞起来,好似他成了在人间飘飘然的雪花,去覆盖山头的无名女儿墓,他说,“你以为我猜不到吗?”
西王母没有上前:“这么多年了,还是装糊涂的好手。”
“……”
没有等到回答,西王母甩袖,撂下一句话:“不需多久,极北就会牛羊成群,那样绵延的草地需要一个放牧的老者。黑石头你去……思安,你去吧。”
许是陆观道的视线太过炙热,让西王母愣了下。
西王母刻意掖了掖衣袖:“放牧一人足矣。至于镇妖塔,那里面早没了妖,又去镇妖谁?”
“哼……”陛下,“妖还是要寻的,不然让见素拿着琉璃花下凡作甚?”
“他?”
西王母回首,“案子没结,自有他的用处。”
“案子?你是说那涉及了三界雏鸟的案子?”
“不然,劳烦你再寻一处监牢。”
“有现成的为何不用?”
“无论如何,还是干干净净的好。”
“干干净净啊……”
旁边的仙使重新给陛下倒了杯酒。
西王母抬脚。
陛下在后大声:“极北的雪很快就会回去。”
“我不瞎。”
“牛羊总会散的。”
西王母冷哼:“人不会散。”
“呵。”
话落。
西王母走出了闷沉的宝殿,而解十青授意,踱步到斐守岁面前。
于千千万双眼睛里。
赤狐先是低下头细看了会儿,后开口:“解开吧。”
“解开?”斐守岁注意着神明动静,垂眸,“是……袈裟吗?”
殷红的袈裟还披在斐守岁身上,他墨发过腰,灰白衬托深浓,可不像孑然一身的出家人。
解十青微微颔首。
“那解开了……”烛九阴又如何?
解十青淡然眼眸:“无妨,解开吧,你若害怕我替你解。”
狐狸的手正要伸向袈裟,陆观道立马用力一拉斐守岁,将人儿藏在身后。
斐守岁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解十青愣了瞬,立马歉然:“得罪了,未有注意。”
“……”斐守岁。
“你也可以动手,”解十青笑着指了指,“解开它,我好还给菩萨。”
“菩萨?”
陆观道转过头,手指轻点袈裟的红。
“不是什么难解的东西。”解十青。
“我知道,”陆观道没好气地回了声,“不就是解个环吗?”
他好似在不爽解十青的那只手,连着嘴巴嘟囔。
“我来解,解开你就可以走了,对吧?”
“是。”赤狐笑眯眯。
“那你也不该伸手。”
“你说得对。”
斐守岁:“陆澹,你……”你要不看看这是哪里?
显然。
陆观道是知道的,他不避讳什么,俯身眨眨眼。
斐守岁:“……”
深绿的眼睛,比天庭不间断的棉云有情。
斐守岁不再后退,他就看着陆观道的手指落在袈裟环上。陆观道轻轻将缠绕的布料松绑,因环落胸前,又那般的近,好似陆观道抚平的不是褶皱,而是斐守岁浸在同辉宝鉴里凉透的心。
石头没有给槐树动身的机会,绕过,轻易地折一折袈裟,呼吸打在彼此黏糊的距离。
陆观道身上的异香,包裹斐守岁单薄的里衣。
袈裟闪出微光一阵。
斐守岁仍旧仰头看,陆观道自然不会错过任何守岁的视线。
但守岁启唇,又止。
而那赤狐已然接过了袈裟,却没有收在怀中。
尚沉在补天异香的气氛里,斐守岁没有发现解十青的异常。
异常到,为何突然要解衣袍,以及……
将那袈裟展开。
狐妖十青于众神的注视下,完成月老话本的最后一幕。
春风十里度玉门,折腰垂泪解袈裟。莫叹暖月无人知,衣袍之下怜香魂。
是那人间在落春雨,仅仅天庭的几个时辰,就让初秋跃到了暖春。是那展开的袈裟里,藏了一个个洁白的头颅,不知何处的坟茔,少了什么可怜。
头颅们排列整齐,一个叠着一个,皆是垂摆,像冬天挂在枝头的红柿子。
斐守岁见了头颅,瞳仁突然染了水雾,他分明没有感受到袈裟里藏了东西,那样大的头骨他怎会……
啊……
怎会。
斐守岁咽了咽,知道话本走向的陆观道抱住了他。
在他耳边低声:“和你想得一样,她们要走了。”
“不要……”
“不走的话,你要供养她们一辈子吗?”
“不……她还在里面……”
“要往前走,径缘。”
“我……不,我……”
斐守岁的手不停地往前够,但陆观道抱着他的力气加大,他舍不得去打陆观道,也舍不得离她们远去,那画笔里,曾经庇佑的魂灵。
原来。
原来袈裟的目的在此。
原来很久之前,蛇尾神明就暗示过他。
只是如今,拿走而已。
还她们自由。
斐守岁刚刚流过血泪的眼睛,再一次灌入湿咸,刺痛使他无法睁开眼,可他拼了命,去看袈裟里沉默的魂魄。亓官麓呢?池钗花呢?还有,还有……许多许多。
他忘了遇到多少的人,他也忘记在一幕幕黑夜里,有多少像陆观道一样的小孩小鬼,拉住他的衣角。
他抱起他们了吗?
斐守岁记不得了。
但画笔越来越满,执笔的人却越来越累。背着的箱笼看似轻巧,也不知里头藏了几片梧桐。守岁需要不停地支撑画笔,用妖力,让画笔可以承受魂魄的挤压。
也许时间久了,久到本来在旁看戏的黑白无常,也愿意上前问一句。
问:“槐妖大人,今儿还收魂吗?”
“你也是个奇妖,为何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哦,为了洗魂?洗什么魂,这样不是最蠢笨的法子吗?你又在为自己找什么借口?”
借口……
借口。
不是的。
斐守岁无可奈何地卸了力气,他的手搭在陆观道的手臂上,眼泪顺着脸颊,滴穿了天庭的玉阶。泪水拟作春雨,细细密密地让河岸的柳叶抽芽。斐守岁晃了晃脑袋,他知晓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高他一个头的陆观道,他也知道他该放她们走了,为了他无法遮掩的狼狈的心。
洗魂。
洗了半辈子的魂,就这样被袈裟带走。
一个个,只有灰白颜色的头颅,曾经也是五彩。
斐守岁好不甘心,甚至有些怨念生在了心识里,点燃槐树脚下那一撮小小黄油菜。可惜花海摇啊摇,就像大河上孤单的小舟,摇走河面难以察觉的冷火。
陆观道在斐守岁耳边,安慰着,他将月老的说辞打碎,一点点挤出早想吐露的心声:“径缘,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斐守岁合上了一部分耳识,不想去听神明的闲言。
陆观道还说:“是从埋下她后开始点魂的,对吗?”
她?
是。
斐守岁下意识点头,眼神没了光亮,渐渐缩在陆观道怀中,发抖。
陆观道:“不必怕了。”
“我不怕……”
“是,你现在不怕了,”陆观道抬起头,目送拿着袈裟的解十青远去,“因为我们会在你身边,所以你打心底不怕了。走在石压地狱的时候,你的心里念叨了谁?”
“谁?”
斐守岁愈发不愿听他人言语,支支吾吾,“忘记了。”
“不,你没有忘记。”
“我?我……”
斐守岁有些冷,可能是极北的寒风还在,叫只穿着一件里衣的他,承受不住。他去回忆地狱里可怖的一幕,那鬼怪、那红烛、那神龛,他猛地一颤,模糊了眼前的棉云,就要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陆观道立马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身边坚定地说:“就算江姑娘去了极北,只要我们写信,她也会赶来。”
“信,写信?快马加鞭,又要寄去何方?”
“去极北。”
“极北……不,”斐守岁咬唇,摇头,复又说,“镇妖塔,镇妖塔在极北,我不去。”
“好,我们不去,不去。”
好似看到陆观道再一次抬头,冲着陛下说了什么。
那陛下眉眼自始至终的笑意,就在那一刻,变成寒冰。
陛下的声音强行冲破斐守岁自闭的术法,一记闷棍般,砸入斐守岁的花海。
说:“补天石,你要替谁守牢?!”
第246章 莲花
守牢?!
什么?
斐守岁双目一黑, 心中乌云忽散,只骂道:陆澹,别做蠢事!
可陆澹不听, 说道:“王母嫌那高塔不干净,不如叫我去清理塔身, 也算不费镇妖塔上好的阵法。”
“陆澹!”斐守岁低吼一声,却因这吼, 耳识完全打开。
无尽的风灌入单薄的骨架。
斐守岁撑着身体,说道:“万万不可如此,若真如陛下所言补天石为苍生而活,那你进了这镇妖塔, 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回来!”
陛下在上,笑道:“槐妖所言极是。”
“既这般!”
斐守岁实在没了力气,他干脆全跪在地,拱手做一响头, “便让小妖去吧。”
“哦?”陛下冲着太白金星,“你觉着一棵槐树能打扫干净吗?”
太白金星捋着拂尘。
“不成。”
“嗳, 不成的。”
斐守岁支着身躯:“为何?”
“为……”
陛下又去看金星。
这回。
太白金星说出了实言。
见老者甩袖,伸手指了指他的眉心:“槐树,你连眉心痣都无法洗净,又要怎么打扫镇妖塔千百年来的怨气?更何况你本身……”
就生在死人窟的万丈苦海。
生于污糟, 自清如何辨。
话落。
冷汗冒了出来,斐守岁已经累到了极限, 方才解十青带走的袈裟, 是撑着他意识的最后悬梁。而没了衣裳, 他虚弱的魂魄一点点下沉。
控制不住。
陛下与众神自然察觉。
“槐妖,”陛下叹息一气, “你下凡去吧。”
下凡?
恍惚的意识,只有陆观道与谢义山担忧的视线划过。
斐守岁咬着后槽牙,摇头,不认。
“你不想下凡?”陛下微微凑前,“王母所言可是放你离去,你不下凡前往昆仑,你又想跑去何方?”
“昆仑……?”
“是啊,”
陛下看了眼玉阶上的美酒,又抬眼去寻早就没了踪迹的西王母与解十青,“在我的凌霄宝殿上如此护着一个树妖,她自然想到了这一点。槐树,你还不去谢谢那位虎头心软的娘娘,是她让你免了守牢之灾,让你重获‘自由’之身。”
“她……可是陛下!”
斐守岁听出陛下打岔之意,也没有忘记陆观道尚在危机之中,他道:“劳请陛下回答小妖之问,这补天石是……”
“哎哎哎!”陛下见斐守岁不那么好骗,“你这铁了心的槐树,我这儿不喜欢留人,叫你去你还不愿意了,真是一个比一个犟!”
玉手挥了挥,陛下头疼地拧着眉心。
珠帘晃在斐守岁面前,视线越来越沉重,甚至将陛下的身影模糊,叠在一起,看不清楚。
可斐守岁不甘如此倒下,他用力一咬,将舌尖咬出血来。
“陛下,小妖曾在人间习得洗魂一术。”血的味道弥散。
“哦?”陛下闻到了。
“若陛下能派小妖去镇妖塔洗魂,说不准这塔……不,恳请陛下多给极北几年的春天,小妖甘愿留在塔前,做那……”
“你要做什么?”陛下挑眉,“做放牧的苏武,还是别有用心?”
“并非如此!”斐守岁拱手,再磕响头一个,“小妖只想让陛下放了补天石。”
一直被孟章困住嘴巴的陆观道,无法反驳。
陛下言:“放了他?我也没说要留他啊。”
“他是去不得镇妖塔的!”
斐守岁没管陛下的引导之言。
那灰白抬起之时,犹如来自人间千万双怒视神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拽住了陛下的长须。
斐守岁不由自主地重了嗓音:“补天石为天下而生,倘若拘泥在小小一处,只会叫他无处施展拳脚。陛下为何不派补天石下凡‘查案’,同见素仙君一样!”
“查案?”棉云之后的神明,“槐妖说的是稚童走失?”
“见素下凡不就是为了那几个孩子。”
“孩子?”
“是啊,就是见素成仙前的那几个……”
“和一朵白荼蘼的故事……”
斐守岁:“正是此案,见素仙君曾言此案难断,而陛下只交给他一人代管。小妖斗胆揣度陛下之心,陛下是想让见素仙君永远留在人间,无法再入这南天门,对吗?”
陛下:“……”
月上君轻笑。
陛下不认:“我可没这么说。”
“但见素仙君也承了陛下之意。”
“喏,”陛下转头向太白金星,“他与见素一样小心眼。”
斐守岁强撑意识,续道:“且陛下又唤思安去极北放牧。可草原凋零后,思安又去往何方?想来陛下早早安排了。”
思安愣了下。
“陛下是想将思安困在极北,做窥探极北的眼睛。”
思安:“……”
“得了陛下命令的,无论是仙还是妖,皆成为陛下的羽毛。”
斐守岁颤巍巍地站起来,陆观道本想扶他,但被他打开了手。
槐树直了脊背,拟作一棵松柏,长在没有土壤的天庭:“就算那‘放牧’一词出自王母之口,可小妖还是觉得其中有陛下授意!”
众神哗然。
孟章看向月上君,月上君复又朝着太白金星使眼色。
太白金星却摸着拂尘不做回应。
没得到陛下回答的斐守岁,上前一步:“千年前,镇妖塔大门敞开,而见素仙君被贬人间,小妖作为守牢之人紧随其后,其中哪一点,不是陛下的手段?”
太白金星若有所思。
“陛下,为何不回答小妖所言。陛下是喝蒙了酒,还是……”
哐当一声,不知为何,那太白金星的拂尘落在了玉阶上。
正要去捡起。
陛下开了口:“你与石头真像。”
斐守岁:“……?”
“你未醒来的时候,他就这样抱着你质问过了。”
“……”是有听到三两。
斐守岁缓了面容。
终于。
孟章松下禁制,引戏入局。
陆观道张开嘴,立马站在斐守岁身前:“所以陛下扯了这些虚话,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质问!”
“你?”陛下佯装生气的面容,成了笑意,“你们啊……”
一旁。
捡起拂尘的太白金星走下玉阶,他站在玉阶中央,俯瞰一树一妖。
斐守岁咽了咽。
气氛有点不对。
只见太白金星缓缓抬手,掐诀的动作飞快而过,肉眼完全无法捕捉。
他说道:“槐妖可在?”
“……我?”
斐守岁有些茫然,他试图去望金星后藏起身影的陛下。
可老者又唤:“槐妖可在——”
太突然了。
突然到斐守岁的话卡在喉间,却忽地脑子一暗,被一个力道猛然牵扯跪下。
但是半跪,墨发叨扰棉云。
太白金星捻两指,一甩拂尘。
这时,斐守岁才察觉,那位自始至终慈悲的月老。
月上君?
等等!
斐守岁再用余光去看孟章与解君。
那孟章拱手,那解君不跪,而谢义山也跪在了地上??
陆观道呢?
石头早早地同他一起半跪,什么声音都未发出。
不对劲。
这一切很诡异。
刹然而止的对话,莫名其妙开口的神仙。且以陆观道的脾性,谢义山的执拗,怎么会……除非,除非早早串通好了!是话本?话本不止这些神明?除了斐守岁没有料到的西王母,还能有谁?
谁?
到底……
太白金星???
可……
不能的。
斐守岁唇瓣发白,恐惧牵扯冷汗冒出,他看到在大殿中央的太白金星,术法已成。
是一朵盛开的莲花,缓缓飘荡,飘到了斐守岁面前。
落在斐守岁眉心。
眉心痣。
太白金星说道:“这是补天石料所作的解咒之术,自今日起,你槐妖斐径缘不再是我天庭名下妖仙。还不快快拿此凭证,前往昆仑寻求庇佑!”
昆仑?
莲花……和尚……
和尚?
那补天石料不是早用完了?
斐守岁看着莲花的花瓣,散开来,一瓣一瓣包裹他的四肢。浅粉的莲花就像故人的脸,总觉得似曾相识……
旁边孟章咳了声。
孟章?
与他有关……乐安和尚?
是那在镇妖塔记忆里,笑着拿走蟠桃,说要找孟章的乐安?
斐守岁的思绪拧紧又松开,他被一股丝线仙力牵着伸出手,接住花瓣散落后徒留的一只莲蓬。
他岂会忘了死人窟教他术法的和尚。
而此刻,传音从高台来,不知是月上君还是陛下。
声音伴随着模糊与混沌,滋滋的摩擦略过,不愿让斐守岁看清真容。
说着:“你受苦了,槐树。”
“什么?”
“苦了你,让你做守牢之人,还让你去人间吃一个冷掉的肉包子。”
“包子……包子?”斐守岁心里的回忆乱序,他颤抖着心魂,挤出一字,“……不。”
那包子是烛九阴捏造的噩梦,他本没有看到过什么肉包,什么肉包铺子。反倒是他自己扒开了坟茔,取走了白骨……是他,他才是那个做肉包子的罪魁。
罪魁祸首。
斐守岁的心开始刺痛,他咬牙承受着太白金星的术法,弓背抱住了莲蓬。眉心痣在术法之下开始溶解,于他的脸上,肆意成一口污糟的黑血。
守岁死死揽着漂浮的花,就像拦下早就离开的香魂,他低了头,说道:“陛下,可苦的不是我。”
陛下:“……”
“陆澹在人间这么久,苦的应当是他,而不是我……他没了娘亲,他没了家,一场大火,他什么都没有了。苦的……苦的是他才对,从来不会是我……怎会苦了我?比我苦的多了去了,怎会……怎会……这人间,苦的,哭的,数不胜数。小妖岂敢甩开他们就走……小妖还是个刨人坟,让人不得安生的祸害,所以小妖想让陛下放走陆澹,他才是无辜,而我……我……我不能……”
陆观道听到了斐守岁在术法里的喃喃自语,一滴清泪毫无知觉地从眼眶划下。
“径缘,我……”
莲花将风里的秘密带来。
一片花瓣向上扬起,堵住了斐守岁的唇瓣。
守岁歪过头,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不出口,一张嘴,涩了喉咙。
“陆澹,我是不会抛你而去的,陆澹……你听到了吗?”
陆观道:“我……我听到了,我一直都听得到……”
看着陆观道落泪,斐守岁心中悬浮的石头,欲落又起。
第247章 散局
不远处, 又有传言,好似越过从前,一个怀抱般, 保住了斐守岁。
莲花术法融化着高台陛下的身影,有人在术法中说道:“守牢槐妖罪不可恕, 遂将槐妖押去昆仑地牢,永生永世受地牢折磨!”
“不可!”站出红衣单马尾的赤龙女子, “陛下如此,可有看在王母之面?”
“王母?”
虎头的王母,从一方而来,说了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话:“陛下这是强行将人塞给我昆仑, 强买强卖,有何用意!”
“那我看你也乐在其中,不是吗?”
言毕。
解君融化成玉阶上的一摊虚幻净水。
是幻术。
而虎头王母,刹地坐在高台的软凳上, 轻笑:“你想演这样一出,我看那聪敏的孩子早晚会察觉。”
演?
他们这些神明, 究竟在演什么?
这不是现在,莫非是宝殿之前发生的……
“那你说如此,你有什么好法子,既能不丢我颜面, 又可以将他送到你身后庇佑?”
庇佑?
庇佑谁?
西王母笑着抿一口茶:“谁说定要我去庇佑?”
“不去你那儿,你又何必叫烛九阴布了这棋局的棋子?”
“……”
王母沉默。
陛下指了指案桌上, 一封不知何人来信:“他哪儿去不了, 才来我找你。本是惩罚过了, 再收也总归膈应。你既然有这想法,也算承人美意, 人多总不吃亏。”
“惩罚的是补天石,不是他槐树。”
“好啦,”陛下将信递出,“你先看看,再撂下面子与我说话。”
“面子?”王母接下信,“我的面子可没你的值钱。”
便低下头,将信打开。
还未读几行,西王母就放下了薄薄纸张。
默然。
久久的寂静。
久到陛下都快睡着了,王母才开口:“她……”
“嗯?”
“她未免太狠心了。”
陛下笑道:“既然知道她的意思,你又当如何?”
“可怜了……”
“可怜什么?”陛下的话开始发泡,“这世上可怜的人儿多了去了,你又要去可怜谁?”
“但这无异于……”
“无异于石压地狱里的恶鬼。”
听到陛下所言,西王母垂眼。
又是长久的沉默,安静到宝殿外的踱步声都无比刺耳。
可终于,西王母应下了,说的是:“那我便收了槐妖,做他的庇佑神明,但你与月老编的话本我不喜欢,得照我的来。”
斐守岁本混沌的心识,被后半句话强行砸醒。
谁与谁编的话本?
“哼,挑三拣四,这样一出不够精彩吗?”
是陛下。
是他插手了所有?
斐守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开始怀疑烛九阴的眼睛。烛九阴知道吗?陆观道知道吗?那日他借着烛九阴看到的一切,难不成已经在话本之中,他被所有人瞒着,被所有人欺骗?
解君,孟章。
谢义山,江千念?
他们都知道吗?
快速的思考带来的是抽痛,斐守岁本就虚弱的意识,摇摇欲坠,但他还想再听什么。
就在这莲花术法带来的风里,有他不知道的谜语。
幻术中的陛下又说:“现在首要的,是叫你座下的狐妖去请赤龙一族。”
王母笑道:“你老糊涂了。”
“我不糊涂,”陛下还是那副乐呵的表情,“他们想翻旧案,我为何不推一把?”
“什?!”西王母放下茶盏,不可置信后,是看疯子的表情。
“怎么了?那桩案子你难道不知?”
“赤龙……”
“有利可图,方会入局,”
陛下看了眼桌上,跟随信件一起送来的,一枚小小补天石,“就算解竹元能被赤狐撼动内心,来宝殿见我,但孟章不来也没什么用,他可比解竹元犟多了。”
指腹贴在小补天石上。
陛下眯着眼:“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好戏才会上场,有劳。”
西王母:“……你。”
“我?”陛下抬起头,笑道,“怎么,想留下同我下棋吗?”
“不了,”王母甩袖,连口茶都没喝,只落一句,“你最好能控制住戏台上的主角,不然一切白搭。”
“哼。”
……
莲花术法降落,眉心痣被完全洗净。
斐守岁来不及消化那风中粉莲的低语,就对上了陛下的眼睛。
凤眼。
与陆观道一样,可比陆观道深邃,看不到边际。
这样的眼睛,斐守岁不敢细看,不敢凝望。
那方才何意?
是故意叫他知道,还是为了什么?
陛下不回答斐守岁的问题,究竟是想带走陆观道,还是别有用途?
太难猜了。
看不穿的神,让斐守岁无法预料下一步的分岔口,该如何抬步。
他咽了咽。
一句传音再一次落入他的耳中:“把你扯进旧案,你可厌我?”
斐守岁抬起头。
陛下:“这本与你无关,你可怨我?”
斐守岁张开嘴,却无法说话。
“若没有这一切,你该在人间继续潇洒,你定然恨死我了,”神的面容并无波澜,但传音说得动人,“可眼下进退两难,你就要前去昆仑,成为王母座下妖仙,你会开心吗?”
斐守岁:“……”
“你想来是不开心的。”
陛下撇过了头,懒散地开口:“谢义山听命。”
声音拖长,不像是要宣判什么。
而那谢伯茶跪在地上,也不作应答,仿佛是解君叫他这么赌气,好让高台神明皱眉。
陛下显然是中了解君圈套,眉毛微拧,说:“你身上流了赤龙的血,也算是半个罪孽,我罚你去赎罪可好?”
解君挡在谢义山身前,如陆观道一般。
石头站起身,护住了身后再无力气起身的槐树。
解君笑道:“赤龙的血怎么了?是有毒吗,陛下。”
陛下被呛,挥挥手:“罢了罢了,见着你们就烦,通通打发去人间吧,别来我面前晃悠。”
人间?
斐守岁抱着干枯的莲蓬,想问什么,但因在宝鉴中被烛九阴附身耗尽体力,无法抬嗓。
陆观道的长袍披在他的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在了陆观道怀里。
听陛下道:“人间那么苦,就罚你去人间吃遍轮回苦头,历经九世无法修成正果,如何?”
谢义山:“……”什么果?
“哦对了,你还要顺便帮帮见素,他一个人可搞不定那桩案子。”
谢义山:“我……”
“我什么?”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是罚。
随即。
陛下转头与陆观道:“你也滚下去吧!一天到晚就知道顶嘴,真不讨人喜欢!”
陆观道:“?”
陛下:“但你的惩罚不比他轻。”
玉手指着谢义山。
笑了声。
“毕竟槐树要叩拜昆仑王母,而你没有资格与他同去。昆仑天堑万丈,不可使用术法,更不可硬闯踏入,你该怎么办呢?”
陛下的声音渐渐幸灾乐祸,“我想你会闯进去,但落得遍体鳞伤的下场。你受伤了,又要槐妖如何?救还是不救,你明白了吗?”
陆观道迟迟没有反驳,是因斐守岁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斐守岁低着头,缩在他的胸前,不叫他动身,那他哪也不去。
石头吞下不甘。
陛下复又:“还有你槐树,王母那里可是出了名的严苛,你已无路可退。就算是怕,也得去。我记得……记得有一事……”
旁边月上君:“陛下是想说,王母传授座下的洗魂术法吗?”
“嗳,对,是这个。听说习得此法能使腐肉生肌,白骨敛魂,也不知是真是假,”陛下的眼珠子转了转,“就是研习时太艰难了,死了不少好苗子呢。”
斐守岁:“……”白骨魂……
月上君笑着:“这些‘惩罚’想来是不够的。”
“对,确实不够,轻飘飘、挠痒痒一样,”陛下抿一口茶,“那我想想还有什么可罚……”
视线移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解君身上。
陛下努努嘴:“要不让谢家小子去收妖好了。”
“收妖?”月上君。
“是啊,收一个大妖。”
听罢。
解君拧紧了拳。
“陛下所言大妖现在何处?”月上君。
陛下已经明目张胆地看着解君,启唇:“据我所知,该在一处大宅子里,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亮光都没有。”
“陛下说笑了,没点灯,自然昏黑。”
“你的意思是点了灯就能见着?”
“不然?”
“非也,非也,”
陛下终于舍得将目光,割舍给斐守岁,“那地方金乌照不到,乃鬼界十八层地狱,岂能点灯熬油?”
话落。
沉寂的天庭,一缕赤火燃过。
是那解君轻笑,她二话不说,甩出红缨长.枪,拽起了地上的谢义山。
谢义山刚要大叫,却见身侧一阵热风席卷。
而那个拽着他后领子,正是热风本人的解君,吐了一句杂诗:“鬼界桃木门,不亮不点灯。”
陛下:“若要扣老童,千里斩长风。”
此刻。
人间三更天。
解君身上的赤火无比夸张,她浸泡在冷然的恨意里,转头就飞出了天庭南天门。
后头一直沉默的孟章,冲那陛下拱手,也就离去。
在棉云后的四象三人,同时不见。
陛下笑道:“好着急。”
有神言:“那赤龙余孽要做什么?”
“这般夸张的火,好生可怕!”
“有甚怕的,只要四象青龙在,赤龙可不敢大动干戈。”
“何出此言?”
“那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陛下眨眨眼,看着仅剩的一树一石一烛龙:“你们呢?”
斐守岁凝眉。
陆观道咬牙。
看了半天戏的烛九阴啐了口:“什么都安排好了,就差我啦。”
陛下一仰头,好似这才看到烛九阴:“唔哟,你还在啊。”
烛九阴嬉皮笑脸地反问:“老东西,我岂敢不在?我才不想被那哮天犬咬屁股,多疼啊。”
“这么说,方才是咬到了?”陛下看向衣衫褴褛的烛九阴,十分怜悯般,“你既然都被狗咬了,也就不罚你什么,回去吧。”
“回去?”
“是啊,回去吧,回到钟山。那里下了场大雪,只怕山雪埋了路,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烛九阴默了片刻,嗤之以鼻:“与你说话真没意思。”
“怎么就没意思?”
陛下笑着,“毕竟冰融雪水,在大火里,可是会淹死人的。”
第248章 重聚
谁知。
烛九阴听到此言, 就好似被人点了穴位般,他用力一扯,扯开了束缚他的锁链。
锁链四分五裂, 丁零当啷地砸在天庭神明的心上。
而那一袭暗红从柱子边坠下,就像一只扑入棉云的火蝶, 哪管什么哮天,什么三头六臂, 他直直地打碎了早为他准备好的虚假玉阶。
震动着翅膀,冲向人间白雪皑皑的钟山,点燃悲凉。
还不忘撂下一句:“呸!真不要脸!”
看到火蝶腾飞,陛下捂住脸, 大笑:“哈哈哈哈!还说自己心里没有挂念的,这不急得连魂都要跑丢!”
说罢。
陛下翘起兰花指,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品酒舔唇后,他起身一步一步, 靠近斐陆两人。
“只剩你们了,”他说时, 眼尾带着笑意,“对此,你们还满意吗?”
走下。
斐守岁打皱的视线,看不清神明何容。
陛下又言:“你们说做好人艰辛, 还是成邪祟痛苦?”
斐陆两人均不语。
只因他们看到了陛下身后,一位似曾相识。
斐守岁或许记不得了, 但陆观道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陆澹在人间遇到的, 差点将他与思安送去地府的, 蝎子精。
蝎子精一身白衣,高高的领子将妖气遮盖, 她正站在陛下后头,冷眼看着两人,鬼也似的一动不动。
陆观道:“……”
斐守岁低语:“你不是说昴日星君……”
“是,”陆观道咽了咽,“我分明看到昴日星君将她杀死,可……”
“说什么呢?”陛下笑着,让开一条道,对蝎子精言,“送他们走吧。”
“?”
只见蝎子精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向树与石。
仿佛她代替了陛下的脚,代替了陛下的怜悯,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映出紧紧不可分离的两人。
她说:“走吧。”
陆观道后退一步,抱牢了怀中守岁。
蝎子精歪歪头:“昴日他没有杀死我,孟章与解君都知道。”
陆观道沉默。
“只有你和那块石头傻乎乎的……哦,对了,你也是石头,不过听上去稀缺些,据说是什么、什么补天石?”
蝎子精转身于陛下,“如此可会惹恼那位?”
陛下摆摆手。
“好,知道了,”
蝎子精转回头,一扭一扭的脖颈,极不协调,她顿了下:“他们放过了我,只为今日。”
今日?
斐守岁酸胀着手臂,想去看一看蝎子。陆观道却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再浪费一丝力气。
陆观道开口:“要杀要剐……”
“不杀,”蝎子精咯吱一下,打断了陆观道所言,“也不剐,你们,下去就好。”
不对。
因极度虚弱,又被捂住眼睛,斐守岁敏感的耳识听到了什么丝线的声音。
在这天庭上,藏在棉云里。
奇怪。
老妖怪动了动耳朵,又是什么声音,极其细微地响在四周。
丝线?
丝线……
傀儡?!
蝎子精僵硬地转了转手腕,没有语调句子吐出:“下凡间去吧。”
等等,这个不是蝎子精!
可来不及了,斐守岁还未提醒陆观道,傀儡蝎子的术法就直冲向他们,与思安。
那漆黑如墨的术,能吞噬一切,陆观道躲不过的。
斐守岁微微瞪大了眼,他感知着身侧人要将他抛远,而他反手拽住了身侧人的手臂。
“不,陆澹!我不走,我不独留!”
手愈发不愿分离。
那陆观道却咽了下:“径缘,要活下去,哪怕仅剩自己。”
“你!”
斐守岁心头一紧,呼吸加速中,一阵热浪吹过他与陆观道的头顶。
只见黑天一样的术,被身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火燃退。
时间在这一霎那停止。
寂静无边的天庭,唯独心跳声附和火光,迸发。
是赤龙!
一炳长.枪飞旋过,解君与谢义山左右狂奔而来,他们就像黑夜里,坠落人间的流星,重重地砸死了土地上,哀鸣的蟾蜍。
为的不是斐陆,而是天庭中央,被燕斋花丝线控制的蝎子精。
解君大喝一声:“好一句‘不亮不点灯’!方才短短几炷香的时候,人间已是中元之鬼节!”
大火顺势绕住天庭中央,护下无法反抗的槐树与石。
中元节又如何?
正巧此时,孟章赶到。
风尘仆仆的四象青龙解释:“鬼界只有在中元时才有灯火,那是从人间游来的引魂灯,所以‘不点灯’一词,乃是误导。”
虽是误导,为何?
“既然鬼界没有燕斋花的下落,除却人间与熟知的妖界,就只有这九重天了。九重天同鬼界一样,一个不需要金乌,就能自明,一个没有金乌,永生黯淡。”
孟章用术法,走入赤火圈中,他深深地看了眼陆观道,“当时昴日确实杀死了蝎子精,你切莫听信谗言。”
陆观道:“我知道,但……”
“你是想问,燕斋花?”
陆观道点头。
孟章笑了声,看向解君的红缨枪。
那抢蛮狠,直直地刺穿傀儡蝎子精的心肺。
点燃。
燃烧起来。
拟作无法在天庭看到的火烧云,那样的重彩。
蝎子精的躯壳一点点变红,又扑哧一声,没了生气。
解君手背擦去脸上的污遭,替孟章言:“大妖的死,不仅是肉身,还有魂魄。那日赤火烧尽的是躯壳,并非魂灵。就算是魂,燕斋花那厮狡诈,也定会同她师父一样死而复生。正所谓不见棺材,不烧纸钱!”
斐守岁:“……”
解君拔出蝎子精身上的利器,她仰起头,看向沉默不言的陛下:“陛下,我想我找到了‘老童’,也在千里中斩去了长风,不知陛下?”
陛下抽了下眉毛。
解君胜券在握:“看来这一局,我们赌赢了。”
“老童”陛下哼出一气:“本以为你们要输,我都将烛九阴赶走了。”
“谁说赶走了我?”
话落。
一袭暗红,头上还带着冷雪,自天门而来。
烛九阴举着不知什么东西,颇为高傲。
“老东西,你瞧瞧这是什么?”
“嗯?”陛下皱眉,“你……你没去钟山?”
“钟山?”
烛九阴鼻子出气,“我自开天辟地而生,画下的术法即使千年轮回都不会有所波澜,你以为靠着什么大雪,就能撼动我钟山的法阵吗?”
也对。
死人窟外的荒原,千年里都阴着冷天,如若术法不稳,是坚决做不到的。
斐守岁不由得松了心中巨石。
是这儿又有了人,一个个会站在他与陆澹身边,但又算不上友人的同盟。
老妖怪抓住石头的衣裳。
陛下言:“你们以为自己赢了?”
解君笑回:“若是没赢,我和谢义山就不会一路畅通无阻,从南天门飞驰。”
谢义山第一次独自使用赤龙法力,颇为不适地在旁边喘气。
而赤龙解君笑望棉云后,渐渐离去的神明。
“陛下看看,他们都走了,戏已经散了!”
陛下托腮。
解君:“再说了,烛九阴带来的一物,您要不细细看看,再下定论?”
“哦?”
陛下视线落在烛九阴手上。
手上的一只红色纸鸢。
“这是……?”
“这是我方才去人间,找到了见素那小子,他塞给我的东西。”
顾扁舟?
斐守岁听到旧友之名,不由得紧绷心弦。
索性那春天的青龙,递给陆观道一个小玩意,才让陆观道悄无声息地,用灵力给斐守岁疗伤。
斐守岁倾听。
烛九阴所说:“那小娃娃在官场里头受人排挤,眼下正左迁岭南。我途经他被贬之路,他就将此物给了我,说是比王母令还要管用。”
“就凭这只红纸鸢?”
纸鸢?
似曾相识。
斐守岁微微眯起眼,混白朦胧的视线里,只有纸鸢,火一样夺目。
好眼熟。
陛下问道:“祂有何特别之处?”
“特别啊……”
烛九阴说着,将纸鸢举起。
纸鸢下被剪断的丝线,在天庭的风里摇曳。
摇啊摇。
斐守岁记起来了。
这是在海棠镇,薛家宅,被困宅里无法脱身的阮沁夕!
可她……
“嗯?有个姑娘?”
“是,”
烛九阴收了手,慢慢抚摸纸鸢,“但这里头可不止一个女娃。老东西,你手边的现妖琉璃花,可还记得?”
“我虽年迈,也不至转头就忘。”
“既如此,在这世上,琉璃花只能被赤龙与江家所用,这一点你该比我清楚。”
“呵呵。”
解君:“……”
“如若我告诉你,这纸鸢里面有江家女子的魂魄,你又当如何?”
“何人之魂?”
烛九阴还未回答,斐守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答案血淋淋的,好似顾扁舟常穿的红衣,在黑夜里,从衣袖下,融化,滴血。
烛九阴冷笑道:“乃是江意她姊姊,曾是江家旁支,被白狐狸拉去顶替北家姑娘的那个!”
果真。
斐守岁猜对了,但心抽痛一下,说不出的悲愁。
究竟为何,要将两人放在一个法器里,顾扁舟?
烛九阴又道:“老东西,江幸如今已归入雪狼门下,不是江家旧人,这还是你亲口承认的。没了江家,我想你也不会……”
不会去找赤龙。
陛下听罢,默然。
这回。
这一出“千里斩长风”,斩得潇洒肆意。
而此刻,斐守岁有了力气。
在孟章赠予的梨花术法下,守岁终于看清了四周。
这满目狼藉的天庭戏台。
那站在高台上唱戏的角儿苦笑,一旁本该待命的太白金星不知去了何处。
月上君仍在,就像永远凝望人间的明月,那般不动不摇。
斐守岁扯了下陆观道的衣裳:“做好准备吧。”
“嗯?”石头。
“洗唱完了,他也该生气了。”
言尽。
被逼得毫无退路的神明,猛地拍了下长桌。
桌子晃动,连着九重天都在颤抖。
解君见此,立马后退数步,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谢义山,往赤火中靠。
“陛下这是打算不讲理了?”
陛下阴沉着脸。
“怎么?陛下眼里的万丈光,陛下胸中的无尽海,连这些都咽不下去?”解君。
“万丈光?无尽海?”
陛下俯瞰阶梯下,围成一团的众人,“我若是光,为何你们避之不及。我若是海,为何你赤龙与他青龙,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