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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难行孝

    “小爷, 陛下传唤。”

    午间,翠尾到书房门外禀报,檀韫“嗯”了一声, 写完最后几个字, 搁笔说:“这一摞文书送回缉事厂衙门吧。”

    翠尾进入书房,一边收拾文书, 一边轻声说:“陛下心情不豫。”

    檀韫垂了下眼睛,抬手扶帽,起身往乾和宫去了。

    到的时候,皇帝正负手站在廊下吹风, 身后只有薛萦。檀韫轻步走过去, 唤了声“陛下”。

    “朕有那么多叔伯, 如今就只剩下皇叔一人了。”皇帝无端这么一感叹,转而说,“先前世子府呈了一份折子上来, 薛萦。”

    薛萦从袖袋中摸出那份折子,呈给檀韫。

    檀韫翻开细看, 并不惊讶, 合上后说:“这份折子是以世子府的名义而非刑部的名义。”

    “不错, 鹤宵也知道顾及天家颜面了。”皇帝摩挲手上的玉扳指,从高处凝望远处的秦王府,“朕不明白,皇叔此举到底为何?他一个富贵闲人,何必掺和这种事?”

    檀韫说:“当年先秦王妃与秦王府的婚事,太后娘娘是插过手的, 彼时太后娘娘与秦王该是盟友。如今秦王设计杀小皇孙,只能说明他有新的盟友, 当年太后以先秦王妃惑之,如今新盟友则以其他好处惑之。”

    “皇叔想要什么?”皇帝平静地说,“他已然贵为亲王,他还能要什么。”

    “高高在上的尊严。”檀韫说,“他是秦王府的主人,世子却不将他放在眼中,他心中岂会不怒不恼?从前世子是闲散之人,已将他压制,如今世子已经官居刑部,更得隆恩,他又岂会不惧?秦王心知世子深恨他,而他无法降伏世子,必要设法保全自己。”

    皇帝闻言垂了垂眼,说:“盟友许皇叔的好处,是鹤宵的性命?”

    “寻常人谁敢妄图世子的性命?只要陛下与英国公府在,世子的地位稳如泰山,因此此人谋求的不只是世子的性命。”檀韫点到为止。

    皇帝眉眼阴沉,良久才说:“鹤宵的证据是秦王府书房的药囊,皇叔自来就用那药囊,书房都被熏入味了,那药囊是秦王府的御医专门调制,同样的药方不敢拿给别人使用,药材昂贵,寻常人也买不起。鹤宵还拿了一张书信来,上头是他对照那张可疑书信修正还原后的字迹,细节处与皇叔的字迹对得上。但到底不算铁证,还有可辩驳的地方。”

    “奴婢有人证。”檀韫说,“陛下可还记得那个吉祥?”

    皇帝回忆,说:“是谋害傅璟性命的四人之一?”

    “正是。当初收到这封信的正是吉祥,他虽不识得对方的脸,但能对比身高、声音,奴婢已经命他暗中辨认了可疑之人,已经确定那夜威胁恐吓他的黑衣人是谁。”檀韫说。

    “是老九的人吧。”皇帝说。

    檀韫并不奇怪皇帝早有所料,点头说:“正是澄明殿的掌事太监,如海。”

    皇帝闭眼,似嘲似叹,“老九,是太心急了些。”

    他静了静,看向檀韫,“驰兰,你可还有事瞒朕?”

    “有。”檀韫平静地说,“此中还有何掌印的手笔。”

    皇帝说:“哦?”

    “幽巷中的马双受秉笔刘秧威逼利诱,暗中放如海出去,与巡街牌子故意演了出欲迎还拒的戏码,就是为了让陛下注意到尚在幽巷的傅恩。”檀韫说,“前些时候,陛下命奴婢与世子探查幽巷中事,何掌印怕事情败露,决意除掉马双,以封缄其口,暗中下手的人已经招供此事由何掌印与刘秧命令。”

    “难怪翠尾那日帮着如海,”皇帝看着檀韫,“你这是故意放线。”

    檀韫也不隐瞒,直言道:“以奴婢的意思,这个傅恩不该放出来,但他突然闹这么一出,必定有筹谋,此时放出线,待鱼儿咬钩,才好一网打尽。”

    皇帝笑了笑,“驰兰,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有铲除异己之嫌?”

    “奴婢的异己是对陛下不忠之人,合该铲除。”檀韫话语直白,“惠王在幽巷,秦王在宫外,若是中间没个人牵线搭桥,他们如何能做这笔生意?何百载若不做这样的事,奴婢纵然有心也拿他没辙,可他就是这样做了,能怪奴婢珍惜机会么?比起何百载,奴婢只输在年少,此外只高不低,他能掌握司礼监,奴婢如何不能?”

    皇帝乐道:“你倒是理直气壮。”

    “那您认为何百载比奴婢好么?”檀韫直勾勾地看着皇帝。

    皇帝投降,“不敢。”

    “傅恩不过是冷宫皇子,何百载好歹是内相,岂会无缘无故助他?必定是被许了什么好处,至于这好处是什么,陛下心如明镜。”檀韫说,“奴婢是不喜何百载,但若不是他此次与傅恩勾连,奴婢此时也不会动这样的心思。”

    皇帝嗯了一声,说:“何百载比起檀河,各方面都略逊一筹,如今竟然连一颗忠心都稳不住了,朕也容不得他。只是此事连着老九和皇叔,朕尚待斟酌。”

    “傅恩在宫中,方便料理。至于秦王,他是天子皇叔,虽其心可诛,但到底被咱们扼杀在瓮中,不如隐秘行事,如此方保天家颜面。”檀韫说。

    “不错,此事不能传扬出去,英国公和卫侯还在京城。”皇帝思忖着说,“让鹤宵去秦王府向皇叔请个安吧,皇叔秋日受凉,偶然风寒,往后就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看向檀韫,“驰兰,你代朕去探视。”

    檀韫知道,陛下这是让他去监察,免得世子过火当即点头应了。

    皇帝示意薛萦去点药材滋补,趁隙问檀韫:“前个夜里外出不归,跑哪儿玩去了?”

    “去世子府了。”檀韫老实交代。

    “哼。”皇帝不冷不热地说,“现下可需要一座宅子了?”

    檀韫摇头,认真地说:“天恩浩荡,赐居莲台,奴婢此生不会要第二座檀宅。”

    “倒是还肯说好话哄朕。”皇帝欣慰。

    “奴婢与世子是真心好,自然不介意这一段距离,奴婢也没有哄陛下,陛下若有吩咐,奴婢随时都听从,陛下若需要奴婢,奴婢没有不在的。”檀韫轻声说,“一切都如从前,情分多种,无论哪种,奴婢都万般珍惜。”

    皇帝心中那点隐秘的不安尽数散去了,他摸了摸檀韫的后脑勺,温声说:“嗯。去吧。”

    “奴婢告退。”檀韫行礼,转身下了白玉阶。

    *

    秦王被人从庄子里请回来,发现书房的药囊不见了,正心虚忐忑,就听人通传,说世子爷来了。

    “不见,让他滚!”

    “好大的脾气。”傅濯枝进入书房,走到窗前的榻边,傅一声连忙给他垫了层干净的垫子,他这才坐了。

    秦王怒道:“这里是秦王府,哪有你擅闯书房的道理?外头的人呢,都死了吗!”

    门外的长随不敢吭声,垂首默立。

    “窗门都打开。”傅濯枝说,“味儿忒浓了,不干净。”

    门外廊下的长随安静地听从吩咐,秦王见状拍桌而起,瞪着榻上的人,“傅濯枝,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知么?”傅濯枝扫了眼书桌,“那你着急忙慌地在找什么?”

    “果然是你。”秦王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若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查案啊。”傅濯枝说,“陛下的旨意,要找杀害傅璟的真凶,我不敢不从。”

    秦王绕出书桌冲到傅濯枝跟前,被傅一声横刀拦住,后退了一步,登时呵道:“下贱的奴,以下犯上,傅濯枝,管好你的狗!”

    “世子三步内,生人勿近。”傅一声抱歉地笑一笑,“王爷,请注意距离,疯狗不认人,咬人可疼呢。”

    “生人?我是他爹!”秦王目光阴沉,“他欠我一条命,我要他还,他就得还!哪怕是——”

    “王爷。”

    熟悉的嗓音突然闯入耳中,傅濯枝冷漠的目光一晃,偏头看向门口,一袭浅云曳撒的檀韫走了进来,看向他。

    傅濯枝目光瞬间变化,回以一笑,没有言语。

    檀韫收回目光,看向秦王,淡声道:“世子以世子府的名义前来拜访,王爷不思感恩,如此刻薄,岂不苛待世子的好意?”

    “檀监事这话怎么说的?”秦王不可思议地说,“这孽子罔顾人伦,对我没有半分孝顺,檀监事却要帮他说话?”

    “父母不慈,何谈子女孝顺?”檀韫在榻边站定,“欠命之说,实在惹人耻笑,秦王生为人父,且先检讨自己可有尽责分毫,再苛责子女才有底气。不过秦王府的私事,我也不方便多说,今日来是因着陛下听说王爷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特命我代为探望。”

    话中意思不明自白,秦王惊惶道:“檀监事——”

    檀韫不欲听他多说,径直打断了,“王爷,与惠王合谋,实在愚蠢。若非世子顾全,私下递了折子,今日来的可就不只是我了,还有包围秦王府的锦衣卫。”

    见事情果真败露,秦王擦了擦汗,扯唇说:“檀监事,本王也只是想替陛下分忧啊。说到底那个傅璟是罪人之子,又与太后关系亲近,实在不该留,陛下不好下手,本王为君分忧,有何不可?”

    “王爷若真想‘为君分忧’,全然不必与惠王勾连,你们二人所求,还需我直言么?”檀韫上前握住傅一声手中刀柄,轻轻抽出来搭上秦王的肩膀,冷眼看着他,“先帝爷对王爷不满,若非碍于北境,王爷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境遇。陛下即位后对王爷称得上以礼相待,王爷却不思忠君,另有谋求,还敢说一声为君?”

    他横刀拦住秦王的脖颈,轻声说:“王爷要做富贵闲人,就认认真真地做,不该做的事情千万别碰,今日全凭世子顾全天家颜面,再有下次,我的刀不会手软。你们这些凤子龙孙,我杀起来尤为痛快。”

    秦王在檀韫的注视中冷汗直流,往后倒在了书桌上。

    檀韫反手将刀入鞘,转身对傅濯枝轻笑,再无杀意,“世子,请。”

    傅濯枝别无二话,起身跟随。傅一声也向秦王行礼,转身离去。

    “你今日倒是出乎意料。”檀韫边走边道,“我本以为以你的性子,要闹得人仰马翻才对。”

    “我不在乎秦王,只是秦王妃和傅渡洲没有对不起我。”傅濯枝说,“陛下若降罪秦王府,我可因为北境不受牵连,他们却不能。”

    “陛下疼爱傅二公子,必不会让秦王连累他的前程。”檀韫轻叹,“再不济,你若想救人,也是有法子的。”

    “我没有哄你,隐秘处理此事并非想保秦王府,也并非我心软要宽恕谁,只是此事若闹大了,有损陛下的颜面。”傅濯枝曼声说,“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我不想他为难。我以世子府之名私奏,便是将此事全权交予御案裁决,哪怕陛下要宽恕秦王,不予追究,我也没有异议。”

    檀韫停步,转身看向傅濯枝,打量一二,才说:“你说得轻巧,好似放下了。”

    “我只是想把虚无的恨往下压,全心全意地爱你。”傅濯枝说,“如今,我是靠爱过活。”

    好酸的话,他却说得平静,檀韫竟也没有害羞。

    俄顷,檀韫伸手握住傅濯枝的手,有些凉,他便拿另一只手也握上去,说:“我不求你不再心存恨意,但绝不希望你在恨意中消磨自己,其中的差别,你该明白。”

    傅濯枝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说:“我明白。”

    “秦王以后卧病在床,我会派御医住进秦王府,好生照顾秦王,他的安危生死再与世子无关。”檀韫看着傅濯枝,“此处是伤心地,你以后不要再来。”

    傅濯枝抿了抿唇,说:“嗯。”

    “你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珍惜。”檀韫稍顿,又说,“我也想多疼你,见你开心。”

    “有你这句话,”傅濯枝笑着说,“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檀韫抬手抚过他眼下的薄红,说:“我还有正事要办,你乖乖回刑部,把刑部大小官吏仔细瞧一瞧,有些位置不好空置太久,你择出合适的人选,若有需要从别的衙门调动的地方,去找宋阁老商议。在阁老面前,要尊敬三分,知道吗?”

    傅濯枝握住他的手,轻轻蹭了几下脸,说:“知道了,都听你的。”

    “哎呀,我也是多余叮嘱,世子爷心里有数呢。”檀韫捏了捏傅濯枝的脸,“走了。”

    傅濯枝转身,前脚跟后脚,檀韫问:“干什么呀?”

    “送你到门口嘛。”傅濯枝歪在檀韫肩头撒娇,“我舍不得你,我把你送到牌坊口去。”

    “你直接把我送回宫好了。”

    “好啊。”

    “……”

    傅一声抱着刀孤独地跟在后头,心说本以为主子今儿要大闹老窝,他连刀都带上了,没曾想檀监事一来,主子火苗子都没烧起来半根。

    不错,傅一声“哟吼”一声,一个翻身蹿上屋顶,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檀韫冷不丁地吓了半跳,回头一望,“傅统领怎么了?”

    “犯病了。”傅濯枝把他好奇的脑袋按回来,趁机揽住他的肩膀,“别看他了,看我看我!”

    檀韫当真看了一眼,笑道:“怎么这么好看呀?”

    傅濯枝哼唧一声,伸手把自己挂在檀韫身上,蹭着他的脸说:“我是最好看的吧?你有没有见过比我更好看的?”

    “比世子还好看,那还得了?”檀韫浮夸地说,“我日日瞧着世子,眼睛都千千岁啦。”

    傅濯枝被哄得找不着北,从袖袋里摸出棵金菊糖,拆了纸塞进檀韫嘴里,冷不丁地低头在他唇瓣上吮了一下,说:“甜的。”

    檀韫被打得猝不及防,含着糖闷声说:“糖不是甜的,还能是苦的么?”

    “嗯。”傅濯枝笑道,“所以我不是花言巧语,是实话实说。”

    “……登徒子,懒得理你。”檀韫推了他一下,转身快步走了。

    傅濯枝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问:“我哪里是登徒子了?”

    还有其他人在呢,檀韫气得跺脚,转头瞪他。

    傅濯枝举手讨饶,挥一挥,笑着说:“檀监事,慢走。”

    檀韫哼了一声,转身跨出月洞,一拐弯就没影了。

    傅濯枝盯着那处出了会儿神,再开口已没有半分笑意,“林长史。”

    远远跟在后头的林长史上前,恭敬道:“世子。”

    “好好照顾王爷,既然卧病在床,那在他与世长辞之前,就不要踏出院门一步了,别辜负了陛下给秦王府的体面。”傅濯枝自顾自地拍了拍手,“这地方以后我就不来了,你且替我尽孝吧。”

    第62章 鱼饵收

    如海第三次入内, 炕几角落的茶再一次冷了。

    他担忧不已,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惠王端坐在榻上, 指尖还停留在书籍角落, 页面也仍旧停留在如海上次入内时。他年轻俊朗的脸深沉如水,眼底甚至溢出几分阴沉, 看得如海心惊胆战。

    右眼皮再一次跳动,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惠王嘴唇开合,终于出声:“我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兴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殿下还是莫看书了, 今夜早些休息才——”

    如海话未说完, 一个长随在外面道:“殿下,檀监事来了。”

    在皇宫里,除了乾和宫, 檀监事到哪儿的通传都只是一种礼仪,实则没有人可以回绝他的拜访。

    惠王摁了摁眼皮, 起身说:“请檀监事。”

    他走出屏风, 在长窗门口站定, 檀韫穿秋海棠补子蟒衣,被几个红曳撒簇拥着走过来,仍旧是那幅水中冷月的模样,不喜不怒,因此让旁人看不清摸不着动向。

    檀韫走到长窗前,颔首问安。

    “檀监事, 请坐。”惠王说,“奉茶。”

    “茶就不必了。”檀韫入座, 看向对坐的惠王,“今日我来,是要为殿下奉一盏茶,安神茶。”

    惠王在檀韫无波无澜的目光中眼皮轻跳,只是这下不再是预兆。他仿佛真的疑惑,“檀监事此话何意,恕我不知。”

    檀韫说:“小皇孙死得冤枉,午夜梦回,我怕殿下梦魇难安。”

    “!”如海心中惊跳。

    惠王倒还算镇定,如常道:“檀监事是何时知道的?”

    “小皇孙出事之时。”檀韫说,“不过当时只是猜测罢了。”

    惠王扯唇轻笑,“檀监事果真敏锐。”

    “殿下困于幽巷,想出来是人之常情,但你万万不该勾连何百载与秦王,他们一个内相,一个亲王能因为什么被你这么个冷宫弃子说服呢?”檀韫摩挲手中的南珠念珠,淡声说,“何百载忌惮我,想除掉我,但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没有如愿,这就好比秦王忌惮世子,可世子也没他如愿,如此,只有一个法子能让他们如愿,甚至满足更多隐秘的欲/望。”

    这世间最能除掉檀韫和傅濯枝的便是天子,可天子重用檀韫,倚仗北境卫氏,从前对某些臣工的忌惮之言都只是一笑而过。这让何百载和秦王同时倍感烦恼焦虑。

    缉事厂虽然隶属司礼监,可却是互相制衡的关系,可天子重用檀韫这条毒蛇,已然让何百载逐渐落入下风。何百载深知自己无法在天子心中逾过檀韫,为了自己的性命乃至内相的权力,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除掉檀韫,其二便是换一位主子。可前者多年没能如愿,后者却是搏命豪赌,因此他在被惠王蛊惑后很快就后悔了,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是这个道理,天子绝不会容许内廷之臣叛主。

    秦王的心路历程大致也是如此,但他自居亲王,只要不是真正的谋逆,陛下绝不会动他的性命。傅濯枝虽然狂妄,但应不会真的做出弑父之举,否则陛下和天下人就不会容他。

    至于惠王,檀韫看着这人,淡声说:“你还是太急了,人一心急,难免斟酌失当。”

    “……”

    惠王沉默许久,呵了一声,“我能不心急吗?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谁都怕再被塞回去,或是迎来更绝望的结局。”

    檀韫不冷不热地说:“赌就是这样,输赢都在一念之间。”

    “我也算赌赢了,毕竟曾经我以为自己从生到死都会在那条幽暗的长巷子里。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死前希望得到檀监事的回答。”惠王定定地看着檀韫,“我的一切筹谋,是否都在檀监事的预料之中?”

    “我不知道你是何时筹谋的,只是你当真以为没有我的默许,马双暗中放如海出来后,他就可以顺利地跑到靠近乾和宫的宫道上来吗?”

    惠王瞳孔一缩,没有说话。

    “乾和宫是天子居所,有我在,任何别有用心之辈都无法踏足。除非,”檀韫稍顿,“我放行了。”

    惠王脸色煞白,苦笑道:“原来……我只是那颗鱼饵罢了,供檀监事将何百载拉下来。”

    他洋洋自得,殊不知这只是人家顺路抛下的恩赐罢了,到头来一场白日梦罢了。

    檀韫看着这人,脑海中浮现过他们前世的相处,但他并没有任何情绪,不论是悲伤愤怒羞恼快意,他的情绪有自己的宝贵用处,情愿抛给欺骗他几枚铜板、难吃至极的某家臭豆腐。

    “这座澄明殿仍旧是殿下的住所,直到殿下薨逝。只是我今日带来的这杯安神茶,必须有人喝完。”檀韫的目光扫过惠王和如海,“奉茶。”

    是观端着托盘放到桌上。

    如海猛地跪地爬到檀韫面前,“威胁吉祥的事情是奴婢做的,奴婢——”

    “嘘。”檀韫打断,垂眼看着他,“这不重要,你们两个谁喝都行。”

    他起身,如海下意识地挪动膝盖,让出了道路。檀韫留下是观,转身离开。

    “檀监事。”

    身后响起惠王涩然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檀韫眉眼冷淡,头也不回地说:“不曾。”

    檀韫离开了澄明殿,返回乾和宫,路上遇见了何百载。

    何百载刚从乾和宫出来,陛下派他出京去做个守陵太监,这个位置在地方上是內宦高处,可与司礼监掌印相比却是云泥之别,他被赶出司礼监,外头的人只会恨不得将他活吞了。

    何百载盯着檀韫,停下了脚步,道:“我还是老了啊。”

    “大哥不老。”檀韫温声说,“大哥只是能力配不上野心罢了。”

    何百载冷笑:“你以为把我拉下来,你自己坐上去就万事大吉了?小七,走得太快也不是好事。”

    “大哥误会了,其实只要拉下你,我坐不坐那个位置都不要紧。”檀韫说,“六哥取你而代之,我也心服口服。”

    何百载沉默许久,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御前承奉而已。”檀韫淡声说,“咱们做內宦的和臣工不同,不需要那些好名声,也不需要仁义道德,只要懂事听话,哪怕不那么聪明好用,或是手段过于锋锐,陛下也都不会多苛待。唯独一点却最不能忘:忠心。”

    他看着何百载,“你敢动换主谋逆的念头,就是不忠,我绝不容你。”

    “好义正言辞啊。”何百载哈哈大笑,猛地呵道,“你心口如一吗!若换做是你被陛下抛弃,你可会束手就擒,而后像今日这般责问自己?”

    “我做的是内廷官,我若无用,陛下弃我,我也绝无二话。但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我更趁陛下的手,在我心底,也绝不会有第二位君主。”

    檀韫走到何百载面前,语气像是谈心。

    “当我踏入七皇子殿的时候,我想的只是做个好内侍,然而当我第一次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跪在皇后殿前,七皇子亲自去向他的母后磕头请罪,把我扶起来领回宫里,亲手替我擦药的时候,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的恨和愿则同样坚定。

    当年他们都说傅赭贵而七皇子贱,可在我看来,傅赭算个什么东西?果然,他最后也只是一具尊贵的白骨。我是陛下养大的,可陛下也是我陪着长大的,他是我满腹算计保护的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摇他的位置,威胁他的安危……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一样的。”

    檀韫凝视着何百载,说:“我入宫是为了变成一个人,费尽心机从七皇子殿爬到乾和宫,则是为了做个人上人。比起任人摆布、磕头求饶,我真心觉得摆布别人、高高在上更适合我。我本来没有这个命,当年自愿挨刀子才搏来的新路,就绝不允许任何绊脚石存在。”

    不等何百载说话,檀韫已经掠过他,说:“大哥,慢走。”

    晚些时候,是观回禀,如海喝茶咽了气,惠王当场晕厥。

    檀韫抿了口茶,说:“如海也是个忠仆,让人好生安葬了。吩咐澄明殿的人好生伺候惠王,若出丝毫纰漏,我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是。”是观说,“若惠王醒来后还是不老实……”

    “他若安分,就做只金丝鸟,若不安分,就去死吧。还有一件事,”檀韫放下茶杯,淡声说,“通知知早,让他出京一趟,替我‘护送’大哥一程,去皇陵的路不好走,我担心大哥在路上被匪徒截道,死于非命。”

    “是。”是观应声退下。

    檀韫起身走到斗室,跪在蒲团上,对佛龛合掌,叹道:“大哥忌惮我至深,如今更恨我,我又岂能不斩草除根?老祖宗,是他自己废,您别骂我呀。”

    香烟袅袅,檀韫俯身磕头,起身退了出去。栏杆外的风吹得冷,檀韫放眼一望,院子里的海棠落了一地,又被吹散,直至更远的地方。

    “吁!”

    马车突然颠簸,而后停下,车内的何百载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早有所料,他格外镇定,可当马夫将车门打开,他看见挡路的那辆马车时,还是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傅一声松开缰绳,从马车上跳下来,朝他笑笑:“这边匪徒多,我家世子爷担心何掌……哦不,何公公,特意来送您一程。”

    死到临头,何百载也不惧怕了,冷笑道:“我和世子应该没有仇怨吧!”

    “那可大得很,你侮辱了我家世子爷的白月光,朱砂痣,他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拿去喂狗啊。”傅一声说。

    “这是真的误会。”何百载说,“我都不知道世子爷的心肝是……”

    他一瞬间想通了什么,脸色骤变,“……檀韫?!”

    “有这么震惊吗?”傅一声不满地说,“我家世子爷一心痴恋檀监事恨不得把人镶嵌在心尖上日夜看顾一眼不挪,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你的震惊是什么意思?你想表达什么感情?你是不是不祝福我家世子和檀监事,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不般配?你敢这么想你就死了!”

    “我本来马上就要死了。”何百载冷漠地说。

    傅一声愣了愣,“对哦。”

    “世子爷,就算你倾慕檀韫,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吧?我何时羞辱过檀韫,就算我有这个心,我也没有这个力。你的心肝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何百载只觉得自己从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冤!

    “落絮。”

    马车里传来傅世子的声音,何百载蓦地静了。

    “你把此人送到御前,存的什么心?”傅濯枝说,“还是你到现在都不觉得此举是在轻贱、侮辱檀驰兰?”

    他轻轻叹了一声,“何百载,你知道你为何会输给檀驰兰吗?因为你不仅很蠢,还狂妄自大。你既忌惮檀驰兰,又总是因为他年轻而轻视他,总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不可能斗不过这么个小子,可脑子和手段从来就和年纪不绝对等同啊。”

    车门打开,露出傅濯枝嘲弄的脸。

    “就好比某些蠢货一样,他们听说过檀驰兰的手段,却仍旧从心底里把他当做靠着圣宠上位的佞幸,因为手段还没有结结实实地落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高傲的自尊尚吠吠叫嚣。当年的傅赭是一个,太后是一个,你也是一个。”

    傅濯枝轻笑,“真让我不高兴。”

    “我也很痛心。”何百载笑道,“金尊玉贵的傅世子竟然甘愿做檀韫的袍下臣。”

    “只要他肯摸摸我,我对他摇尾巴的时候都恨不得多长十条,此间乐趣,将死之人是不能体味的。”傅濯枝遗憾的看着何百载,“不过,你还能体味另一种浓烈的情感。”

    何百载后颈一凉,傅一声的刀已至面前。

    “你该面朝莲台所在,永远跪地稽首。”傅濯枝悦然道,“当然,是以白骨的方式存在。”

    第63章 檀韫刀

    两日后, 应知早入宫回禀。

    “这么看来,咱们是晚了一步。”檀韫说。

    应知早说:“何百载脖颈上的刀口不是一刀毙命,倒像是故意让他多受了点罪。他的尸体被吊在树干上, 是跪着的, 卑职望了一眼,似乎是朝着皇宫的方向。但卑职顺着周围仔细探查了一番, 除了马车留下的车辙印,没有别的人。”

    跪着?檀韫若有所思,说:“何百载得罪的人不少,一朝失势, 被人除去也不意外。只是坐着马车去杀人, 这人倒是半点不将何百载放在眼里。罢了, 辛苦你跑一趟了,且回去吧。”

    “卑职告退。”应知早回礼,转身退了出去。

    檀韫叫来翠尾, “世子爷今日在做什么?”

    “今日一早去刑部拿了一摞卷宗,回府后就没再出来了。”翠尾说, “可要我再派人去探探?”

    檀韫想了想, 说:“取一壶清心剂给世子爷送去, 让他夜里早些睡,别胡思乱想瞎来劲。”

    “是。”翠尾行礼,轻步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是观进来询问,说:“太后想见您。”

    “不见。”

    *

    世子府,书房。

    翠尾奉上清心剂, 说:“这药从前世子爷也喝过,没有不能喝的, 因此小爷又命奴婢送来一壶。这些时日世子爷心绪烦,喝一剂,夜里好眠。”

    他将檀韫的原话说了,便行礼道:“奴婢告退。”

    傅濯枝点头,一旁的傅一声便上前送翠尾出去。他拿起桌上的清心剂,是白瓷圆口壶,瓶身有一句佛经,是檀韫的字。

    一切唯心造,万般不由人。

    傅濯枝摩挲着那些个小字,莞尔一笑,将清心剂一饮而尽。他合上准备通宵达旦翻看的卷宗,洗漱更衣,早早地睡了。

    床帐外留着金莲灯,锦被下似乎还留着檀韫的香气。

    傅濯枝很快就睡着了,却又沉入梦中。

    怀里坐着个人,那么热,那么滑,他伸手,顺着薄薄的背滑下,很使劲地掐住那把细腰。一声很轻的吟叹,打着颤儿,那人后仰下来,柔顺的头发丝落到他的肩膀,又滑到胸口,开始频繁地晃动着。

    傅濯枝往前,嗅着那把锦缎似的头发,熟悉的玫瑰精油香。他醉得不能自已,蹭着那人的肩膀,那人偏头看他,秀眉蹙着情,柳叶眼荡着欲,不是高高在上的冷观音,而是他红尘世界里的有情/人。

    “鹤宵……”

    一道呢喃,傅濯枝惊然坐起,热汗湿了衣裤。

    已至深夜,廊下只有值夜的近卫,院子里空荡荡的,花草树木都在风中安眠。傅濯枝站在廊下吹了会儿风,抬手示意近卫无事,转身去了浴池。

    *

    转眼就入了九月的天,户部算了账,将今年的北境军费呈到御案,批了下去,重阳节后,英国公便要与卫侯启程离京。

    那天傅濯枝骑马送两人出城,他们之间分别时向来不多话,彼此嘱咐几句就可以。今日却不同,卫侯将一只花梨小匣子塞给傅濯枝,说:“你外祖母留下的如意镯子,要传给咱们家未来的媳妇儿,我此生不娶,这东西就给你了。”

    英国公闻言纳闷,“他还没有亲事,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你现在把这个给他做什么?”

    “年轻人嘛,说不准哪日金风玉露一相逢,也就有了。”卫侯笑着看了傅濯枝一眼,不再二话,一巴掌拍在英国公的马屁股上,父子俩前后奔驰而去。

    傅濯枝停留在城门前,看着父子俩走远,与尽头处的轻骑汇合,宛如长龙游远,只余沙风阵阵。

    他低头打开木匣子,一只白玉如意镯,是养人的好玉。

    送走外公舅舅,傅濯枝转头就打马就往皇宫去,路上去铺子里买了份花糕。到莲台的时候,檀韫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在做针黹,那双漂亮的手难得不够游刃有余。

    “这是在绣什么?”傅濯枝低头端详檀韫针下的绣样,“老鼠?”

    “什么呀。”檀韫不高兴地把布料往他脸上戳,反驳道,“这是猫!”

    那这猫估计是背叛了猫族,和老鼠结亲生下的吧,傅濯枝腹诽,面上却恍然大悟似的,“我说呢,这般灵动可爱……你没事怎么还捻针穿线了?”

    檀韫收回手,继续干活,解释说:“这个月起,大家都制御寒冬衣了,可做衣服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只好退一步做点小玩意儿,比如手套围脖之类的。”

    翠尾奉上一杯菊花热茶,傅濯枝接过,随意地倚坐在石桌边沿,瞧着低头干活的檀韫,“你要什么手套围脖,尚衣局不得赶工给你做出来,何必自己动手?”

    檀韫才不是给自己做呢,说:“我要送人的,自己做方显诚意。”

    类似于手套围脖这种贴身的玩意儿,还是亲手做的,意义非常,寻常人之间可不能送,傅濯枝一下子就坐直了,语气矜持地问:“送我啊?”

    那不然还能送谁啊?

    檀韫清了清嗓子,抬头瞧他一眼,故意说:“世子爷哪还需要用我做的粗糙物件,我也不敢送啊。”

    那就是送别人的,傅濯枝喝下去的菊花茶瞬间变成了菊花醋,从胃里反扑到喉咙口,酸得他脑袋发麻。

    “不许做了。”傅濯枝伸手夺过,冷声说,“什么人物这么大的脸?”

    “你做什么啊。”檀韫起身去抢。

    傅濯枝一手高高扬起,让他够不着,一手把他拽入腿间,大腿锁着大腿,把他的腰也握着,垂眼盯着他,“当着我的面给别人做这些玩意儿,你当我死了是不是?”

    檀韫攥着他的肩膀,说:“你凶什么凶。”

    “谁敢凶你?”傅濯枝抬手捏他的脸,凑近说,“老实交代,给谁做的?不说的话……”

    “你能把我怎么样?”檀韫用额头撞他的下巴,笑着挑衅,“跑到我的地盘来跟我耍横,信不信我把你埋花圃里去,拿你做花肥。”

    傅濯枝半点不怕,说:“那你得让我当一坨明白花肥,说,到底给谁做的?说不说……”

    他单臂揽住檀韫的腰,另一只手将那团布料放在身后,放开手去挠檀韫的腰,“说不说,说不说!”

    檀韫最怕这个,挨了两下身子就软了,偏偏那两只大腿有力得很,夹着他让他挪不开步子。他一边骂,一边胡乱地挠着傅濯枝作怪的手,却被傅濯枝单手制住,反手扣在腰后,这下连反抗都不行了,只能倒在傅濯枝怀里乱蹭。

    “我错了我错了,别挠我啊,痒!”

    他跺脚,脑袋在傅濯枝颈窝蹭来蹭去,傅濯枝被他闹得热了,暂时停了下来,轻声问:“说不说?”

    檀韫靠在他身上喘气,抬头时脸都是红的,骂道:“给一个呆子做的!”

    “……”傅濯枝想笑又不肯笑,佯装不满地说,“那我问你,你还不说?还故意诳我,存的什么心?”

    “我想给你个惊喜啊,你不识好人心,还欺负我。”檀韫用脑袋撞他,闷闷地说。

    傅濯枝抬手握住他的脸,轻轻揉了两下,凑近了在他脸上一嗅,没头没尾地说:“天下竟然有这么香的玫瑰珍珠白馒头?”

    檀韫轻轻哼了一声,说:“快放开我,像什么样子。”

    “你这会儿知道顾忌了,方才还闹我。”傅濯枝不放,还要盯着看,把檀韫看得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他笑了笑,“怎么还这么容易不好意思啊?”

    “你管我?”檀韫说,“你不看我不就行了。”

    “那不行,万万不行。”傅濯枝说,“我恨不得一天眼也不眨地看你。”

    他总是把自己酸话说得寻常又正经,带着股笑意,让人心动不已,檀韫笑着,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又说话了。

    “昨夜我又梦见你了。”傅濯枝看着他,“你又没穿衣物,散着发,漂亮得不像话。”

    “又?”檀韫不肯再听,偏头把自己藏进他的肩膀,“不许说了!”

    “怎么喝了清心剂,反而更多做梦了,檀驰兰,你别是在药里给我加春/药了吧?”傅濯枝偏头蹭着他的耳朵,笑着逼问,心说这是什么离奇的阉割方式吗?

    檀韫羞得不行,说:“你自己整日胡思乱想,还怪我害你?”

    傅濯枝理不直气却壮,说:“我胡思乱想,想的都是你,是你让我胡思乱想,可不正是你害我吗?”

    “你……我说不过你!”檀韫不肯看他,胡乱道,“你这么想,你去花楼好了,去看那什么雀笼的表演。”

    “檀驰兰。”傅濯枝不可置信地说,“你叫你的夫君去花楼,你是认真的么?”

    檀韫猛地抬头,“谁是我夫君?”

    “成。”傅濯枝也不在意,从善如流道,“那你是我夫君。夫君,你叫我去花楼,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人,这个人!

    檀韫眼儿都瞪圆了,也没把这人的脸皮瞪薄半分,只得泄气了,说:“你我从前未见的时候,你不就是常去雀笼么?那里的表演,寻常人可不会去看,你去看了,说明你骨子里就是个坏的,你不正经,我早就看透你了,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情少年郎!”

    “真的假的,你早就看透我了?”傅濯枝狐疑地打量檀韫两眼,在对方昂首挺胸以示态度之后,不禁笑了,揶揄说,“你都知道我是个坏坯子了,还敢在我面前这副模样……檀驰兰,我也看透你了,你就是在故意勾/引我,还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情少年郎?”

    竟被反咬一口,檀韫气道:“你!”

    傅濯枝无辜地说:“我?”

    “你你你!”檀韫气得要跳脚,“你这个混账,坏坯子,气人的东西,你不是好人,你啊——”

    一声低呼,檀韫脚下悬空,被猛地抱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环住傅濯枝的脖子,“做什么呀,放我下来。”

    “我是坏坯子,哪会听你的话,给我好好待着。”傅濯枝抬头在檀韫的下巴上亲了一口,抱着人往后头去,半路还威胁恐吓,“不许晃脚,掉下来要疼。”

    虽说院子里以及园子里的人都不敢乱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好似把他们当作隐形的人物,但檀韫还是羞得埋下了脑袋,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被拐卖的烤鸭,被傅濯枝这个黑心肠的贩子提着满大街地晃悠。

    “到了。”黑心肠的贩子突然停下步子。

    檀韫停止满心的嘟囔痛骂,转头一看,面前正是那棵紫玉兰树。

    “现下花早就谢了,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傅濯枝左右环顾,打量地形,说:“我觉得这里应该扎一只秋千。”

    “这是为何?”

    “雀笼里的表演之一:秋千荡。”傅濯枝笑着问他,“你知道是什么吗?”

    檀韫不知,但一听到雀笼,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头说:“我不想知道。”

    “但我想告诉你。所谓秋千荡,就是两个人在这秋千上做那档子事儿。”

    “无耻!”檀韫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知羞耻,放/浪!”

    傅濯枝见他小脸都鼓起来了,笑得不能自已,说:“不论光天化日,还是月光之下,总之要四周空旷,又无隐私,这才是寻求刺激的乐趣所在啊。”

    檀韫瞪着他,“你敢这样,我就把你阉了!”

    “哦,这下又怕了?”傅濯枝阴阳怪气,“不是你说让我去花楼的吗?”

    “你!”

    傅濯枝笑着问:“现在还敢不敢让我去了?我去了,把自己学得更坏,真正遭罪的是谁?”

    “混蛋。”檀韫说。

    傅濯枝说:“嗯,我是混蛋,所以你给我记在心里,以后再敢让我去花楼,我可真去了,回来就拉着你一起温习。”

    檀韫哼了一声,蔫儿在他怀里,玩着他的头发,不说话。

    “好了,不吓你了。”傅濯枝掂了掂他,“不会这般欺负你,啊。”

    檀韫扬眉,刻薄地说:“那岂不是委屈世子爷了?”

    “不委屈。”傅濯枝善良地说,“我去梦里试试。”

    “你……”檀韫捏他的脸,“不许做那种梦。”

    傅濯枝无辜地说:“这我都管不住,你怎么管?”

    “那你是要虚无的梦,还是要真实的我?”檀韫抚摸他的下巴,轻声说。

    傅濯枝盯着他,“两个都要。”

    “贪心鬼,我不许。”檀韫哄道,“今夜,你留下来抱着我睡,我在床头放一把刀,你敢再梦中无耻,我就阉了你。”

    傅濯枝浮夸地打了个抖,说:“这是传说中的美人刀吗?”

    “才不是。”檀韫笑道,“是檀韫刀,只对付你一个。”

    第64章 烛昏黄

    檀韫在书桌前站着, 拿着一封缉事厂衙门的事件簿,书桌上的小灯从佛经纱罩子里头冒出来,昏黄朦胧的, 他的脸和脖子白腻如玉, 执笔的手像是缀了层光。

    傅濯枝躺在不远处的醉翁椅上,眼神光明正大地在檀韫身上流连, 从他平静认真的莹白脸蛋,纤细的天鹅颈,被水红曳撒包裹的细腰,看得眼神酥了, 心也热了。

    “……别盯着我看。”檀韫终于偏头瞧他, 语气里有种亲昵的嗔怪, “我做正事呢。”

    “你自己心思不静,还……好的。”檀韫挑起眼尾,傅濯枝当即改口, 乖巧地挪开目光,“我暂时不看你了。”

    檀韫轻轻一笑, 转头继续阅览, 偶尔动用手中的朱砂笔, 划圆某个名字或是叉掉某个名字,这簿子就好比生死簿。待处理完了,他搁笔,拽了下灯下的小铃铛,值夜宦官很快就端着盥洗的工具进来,伺候两人洗漱。

    “今夜把香换成安神香吧。”檀韫洗了脸, 吩咐一声。

    “是。”火者问,“世子爷的被子拿哪床?”

    世子爷随意地瞥来一眼, 檀韫却感觉出些什么,说:“不必拿第二床了,再拿个枕头来就是了。”

    火者应声,待檀韫洗漱完毕,便退下去,很快拿了只素面菊枕来摆在金丝楠木床上,和檀韫的那只一模一样。

    两个火者端了洗脚盆放在榻前,各自放了药包,见檀韫挥手,就行礼退下去了。

    檀韫走到榻边坐下,脱了棠木屐,将脚放入盆中,轻轻呼了口气。傅濯枝在他身边落座,他便偏头枕上傅濯枝的肩膀。

    傅濯枝低头,见那张唇瓣可爱地抿了一下,说:“腰疼。”

    他伸手从后搂住檀韫的腰,试了几个位置,说:“是疼还是酸?”

    “酸吧,不太舒服。”檀韫闭上眼睛,享受世子爷生疏的按摩。

    “今儿站久了或是坐久了。”傅濯枝说,“明儿让御医来给你扎几针。”

    “才不要。”

    “又不疼。”

    “那也不要。”

    傅濯枝笑了笑,说:“京城有家药铺子专门做膏药的,我明儿出去找他家做一副膏子拿给你试试。”

    檀韫挑剔地说:“贴了药膏,人都臭烘烘的。”

    “夜里贴了再洗个澡,不就又香喷喷的了,谁嫌你这个?”傅濯枝捏他的下巴,哄着说,“我会让大夫尽量把味儿做淡些的,你乖乖的。”

    檀韫不说话了,枕在傅濯枝肩头,很是舒服。迷迷糊糊间,水不那么烫了,他抬起脚,被傅濯枝低头,伸手握住了。

    “!”檀韫倒吸一口气,一下就坐正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傅濯枝。

    傅濯枝没有看他,拿帕子替他擦干脚,然后拿起那只小罐子打开,剜了膏子点在白皙的脚背,脚踝。他怕痒,圆润的脚趾逐渐紧扣起来,直到膏子点在脚心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使劲要抽离。

    傅濯枝握紧他的脚踝,不许他跑,头也不抬地说:“坐好。”

    “……”檀韫攥紧了榻上的绒垫,感觉那只手将膏子抹开,涂抹至各处。

    傅濯枝抬头的时候,檀韫已经俯身侧趴在榻上,把脸埋进了靠枕里,只露出一只红彤彤的耳朵。他笑了笑,握住檀韫右脚的那只手往上一抬,低头亲在白皙的脚背上。

    握在手中的腿颤了一下,傅濯枝稍顿,顺着脚背一边往上亲,手也一边推着纯白的裤脚往上,最后在小腿侧轻轻咬了一口。

    他抬眼,看见檀韫转头看过来,眼睛湿答答的。

    “怎么了?”傅濯枝关心地问。

    檀韫:“……”

    这个混账。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对傅濯枝露出依赖的目光。傅濯枝抿了抿唇,终于松开他的脚,上前来把他抱起来,往床上去。

    火者进屋挑灯端盆,目不斜视地出了房间。

    门轻轻关上,檀韫和傅濯枝滚入同一张锦被之下,脑袋挨在一起。檀韫把头枕在傅濯枝肩上,说:“我这里的床没有你府上的宽大,待我明日叫人换一床来。”

    “换什么,这样就挺好。”傅濯枝说。

    檀韫笑着,“世子爷这么大一只,怕委屈了你。大一些,睡得也舒服呀。”

    “床越小,咱俩贴得越紧。”傅濯枝说。

    檀韫小声反驳,“不是因为床,是因为我们想贴紧,否则哪怕肉贴着肉,也只觉得冷而已。”

    “嗯,是这个道理。”傅濯枝伸手替檀韫拉了拉肩背后的锦被,收手时落在了他的脸上,借着床帐外的一盏夜灯细细地打量着他,很轻地抚摸他的脸,耳朵和鬓发。

    檀韫也看着傅濯枝,眼珠像雪水凝结出的珠子,漂亮得惊心动魄。

    傅濯枝无法克制,凑近亲他的嘴,唇珠碰着唇珠,摩挲,轻啄,舔/舐,直至干干的唇逐渐被洇湿。

    檀韫将嘴张开一条缝,想要呼吸似的,他看着傅濯枝,心口跳动着,傅濯枝也看着他,心口跳动着。他突然笑了笑,而后傅濯枝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伸手握住他的脖子,很轻地圈着,接着,吻狂风暴雨地砸下来,将他打得晕头转向。

    他们是头一次这样吻着彼此,不太熟练的,野兽般本能的躁动着,拼命地纠缠对方,试图将对方拆吞入腹。

    檀韫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听见了傅濯枝的呼吸,他们都失控。他抱住了傅濯枝的脖子,傅濯枝像山一样压着他,他几乎不能呼吸,滚烫的吻落在嘴角,下巴,脖颈,像烙印一样一路落到心口,烫得他浑身发抖。

    “我爱你……”

    傅濯枝在他的心口呢喃,仿佛要把这三个字灌进他的心脏,像烙印一样,除非剜掉这颗心,否则永远无法遗忘。

    檀韫没有说话,手按在傅濯枝的脑后,用蜷缩颤抖的指尖回应他。

    被温热的指尖毫无隔阂地握住腰时,檀韫吸了口气,终于有些怯了,他喊着鹤宵。埋在他颈窝的傅濯枝“嗯”了一声,仰头看他,“怎么了?”

    檀韫对上他微红的眼睛,不愿说“不要”,便说:“我有些怕。”

    傅濯枝利落地把手抽走,摸他的脸,亲他的鼻尖,说:“不怕,我们睡觉了。”

    说罢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在旁边躺好,熟练地替他掖好被子。四目相对,檀韫有些愧疚地,小声说:“也没有太害怕……”

    “嗯,管你怕不怕,这会儿都该睡觉了。”傅濯枝捂着他的脸,轻声说,“闭眼。”

    檀韫说:“我帮——”

    “嘘。”傅濯枝用指尖抵住他的唇,笑道,“睡吧。”

    檀韫眨了眨眼,在傅濯枝温柔的目光中如受蛊惑,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对上傅濯枝专注的目光。

    “你会不会趁我睡着,偷偷那个呀?”

    傅濯枝问:“哪个?”

    “就是那个呀。”檀韫快速地往被子底下,他那个地方看了一眼,小声说,“被子都突起来一块了,你还装?”

    傅濯枝失笑,“我装什么了?你自己话都说不明白。”

    檀韫抿着嘴,不肯搭理他。

    “行了,赶紧睡觉,别管我了。”傅濯枝催促。

    “我怎么能不管呀?”檀韫小声说,“你睡着我的床,盖着我的被子,你要是胡作非为,你让替我叠被的人怎么看我?”

    傅濯枝说:“这里是你的地方,人家必定是觉得檀监事哄骗我这纯情男儿。”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檀韫取笑,“您在外头是个什么名声,世子爷不知道吗?”

    “外人怎么评论我,与我何干?倒是驰兰,”傅濯枝亲了亲檀韫的下巴,蹭着他的下巴轻声说,“我如何,你是最清楚的。”

    檀韫看着他含笑的眼睛,说:“反正不是个好人。”

    “对。”傅濯枝恐吓道,“所以你若再不睡,我就扒你裤子了,到时候别说哭喊了,你就是拿刀把我剁了,我都不会放过你。”

    “我哪有那么狠?”檀韫嘟囔。

    “嗯,你温柔得不得了。”傅濯枝捏了捏檀韫的脸,强行把他翻了个身背对自己,揽住他的腰,“乖,睡了。”

    檀韫握着枕头角,低低得“嗯”了一声,偷摸竖起耳朵。傅濯枝揽着他,额头抵在他的后肩,好似睡了。

    过了一会儿,檀韫说:“你就硬生生地挺过去呀?”

    “……”傅濯枝闭着眼,语气有些凶,“檀驰兰。”

    檀韫偷摸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傅濯枝抱紧他。

    翌日,檀韫起来时傅濯枝还没醒,世子爷睡着的时候多显几分恬静,瞧着没有半分利气,眉心也不再蹙着。

    檀韫轻轻摸了下他的脸,起身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将床帐拉好,轻步出了屋子。

    翠尾上楼来,见檀韫穿着中衣披着披风,不禁上前。檀韫竖起手指抵住嘴唇,他便放轻声音,“早上冷,您怎么不穿好外衣就出来了?”

    “世子难得睡好,让他多睡会儿吧。”檀韫轻声说,“让人把洗漱的东西送到侧屋。”

    翠尾应下,送檀韫到侧屋,出去叫人来伺候,又下楼去传膳。

    檀韫洗漱完毕,换好侧屋备用的一套菊花补子蟒衣,下楼到院中用早膳。他最近口味淡,早上只喝一碗清粥配几碟小菜,不吃其他面点。

    用完膳,檀韫说:“待世子爷醒来就给他热饭,此前不要叫醒他,吩咐园子里的人动作轻些,不要吵醒世子。”

    “知道了。”翠尾替檀韫戴上纱帽,笑着说,“都知道世子爷是您的心肝疙瘩,咱们哪敢不周到细致的?”

    檀韫笑了笑。

    第65章 玉漏沉

    玉漏沉, 门外的铃铛响了一声。

    檀韫睁开眼睛,身旁的傅濯枝已经坐了起来,翻身下床。

    这铃铛轻易不响, 否则便有要事。檀韫跟着坐起来, 偏头,抬手摁了摁喉咙, 才说:“进来。”

    翠尾推门而入,走入内室,朝披着外袍、站在榻边喝冷茶的世子行礼,随即转身走到床边, 轻声说:“淑妃给陛下下药, 往陛下床上塞了个宫女, 被陛下发现,龙颜大怒。”

    “糊涂。”檀韫蹙眉,厌烦地叹了口气, 又问,“今夜是谁侍奉陛下去永安宫?”

    翠尾快速取了件纻丝长袍替檀韫更衣, 说:“是启明和落絮。”

    檀韫穿戴好, 出门时快步走到榻边, 垫脚亲掉傅濯枝下唇的茶液,说:“我出去一趟,你自己睡,别等我了。赶紧钻被窝,外头风冷,这个月的天最容易生病。”

    “遵命。”傅濯枝替他理了理帽子, 笑着说,“慢走, 别摔着了。”

    “我现下又没喝醉。”檀韫搡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傅濯枝端着半杯冷茶跟着出去,靠在走廊上的栏杆前,目送檀韫走远,拐入楼梯。他在心中默数着檀韫的脚步,小会儿,探出头往下一望,檀韫从一楼廊下出来,带着翠尾快步走了。

    远处,几名宦官守着一只轿子等候在园门外,檀韫出了园子,进入轿内,一行人如扁舟一叶,轻巧灵活地游入夜色。

    傅濯枝枕着栏杆,盯着檀韫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屋子。

    永安宫气氛冷凝,殿内殿外跪了一地,启明、落絮和周渚跪在殿门口,各个脸色煞白。今夜陛下破例宿在永安宫,是为了安抚孕中的淑妃,他们随行伺候,却检查不细出了这样的错漏,性命难保。

    皇帝坐在榻上,单臂枕着小几,外袍宽松地披在身上,脸色也有些白,身上扎着几只针。

    先前被锦衣卫从值夜桌上抄起就跑、一路提溜过来的御医站在榻边冲对药剂,后心早已被冷汗浸湿了,心说早知道就不和同僚换值了!

    皇帝看着站在面前美目垂泪、脸色苍白的淑妃,在长久的沉默中竟然生出几分想笑出来的冲动。

    俄顷,御医替皇帝取针,将一碗药奉上,说:“陛下,喝下这碗就能解除药性了。”

    皇帝丢了勺子,仰头一饮而尽,把碗不轻不重地搁在小几上。

    一旁的御前牌子立刻奉上巾帕,皇帝擦了嘴,听见脚步轻响,偏头说:“来了。”

    “陛下。”檀韫走到皇帝身前,俯身伺候他穿好外袍,轻声说,“十月的夜里冷,您敞着外袍,可别受凉了。”

    皇帝像个木偶似的任他打扮,说:“朕憋得慌。”

    “您的衣裳哪件不是裁剪得体?您若觉得憋得慌,指不定是这段日子长肉了,这袍子装不下您啦。”檀韫替他系好衣扣,笑着说,“秋冬最容易长膘了,您可要注意,胖了就没那么俊朗了。”

    皇帝“嘿”了一声,抬手敲他的额头,“你还嫌弃起朕了?”

    “以奴婢对您的了解,您身上若是多出几块肥肉来,您自己是最不高兴的,因此为了避免您不高兴,奴婢要偶尔隐晦地提醒您一句。”檀韫抚平皇帝肩膀处的衣料,退到一侧。

    “你是不是不知道‘隐晦’是什么意思?”皇帝冷漠地说,“回去抄一万遍。”

    檀韫佯装难过地“哎”了一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表情有些委屈。

    皇帝瞥了他两眼,憋住笑意,说:“你今儿心情倒好,有空跑到朕跟前儿来救人了?”

    “为陛下分忧本是奴婢的职责,还分什么时候啊?再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话把奴婢说得像个杀人不眨眼的似的。”檀韫叹了一声,顺势侧身坐在脚踏上,抬手枕在皇帝的膝盖上,笑着说,“秋冬天气燥,您别上火,此事让奴婢来处置,好不好?”

    皇帝睨着他,“你人都来了,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做甚?”

    檀韫作势起身,“那奴婢走?”

    “敢走的话,腿打断。”皇帝冷声说,“坐直了。”

    “是。”檀韫听话地坐直了,又说,“陛下,娘娘有孕在身,请您开恩,还是先请她坐下吧。”

    皇帝没说话,檀韫偏了下头,翠尾立刻吩咐人上前将淑妃扶到不远处的圆桌边落座。

    淑妃看了眼皇帝,怯声说:“谢陛下。”

    “别装了。”皇帝直言道,“此时的模样姿态与你包天的铁胆不符。”

    淑妃:“……”

    檀韫劝道:“陛下,娘娘秀外慧中,聪颖端庄,定是被奸人蛊惑了,否则怎敢谋害陛下?”

    “什么谋害?”淑妃不可置信地盯着檀韫,“你竟然当面陷害我,你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驰兰陷害你什么了?”皇帝冷声说,“给朕下药,不是谋害,难不成是帮朕成仙吗?”

    淑妃一噎,说:“可臣妾下的是媚/药,又不是毒药。”

    “按照宫规,只要谁敢在陛下的饮食里添加丁点原本不该出现的东西,都需严惩,最低也得论个伺候不周的罪名,更何况是故意下/药,还往龙床上塞人。”檀韫直视淑妃,莞尔道,“娘娘今夜下媚/药,来日会不会下毒药,谁敢笃定?您今夜送宫女,又岂能笃定这宫女对陛下无害呢?”

    “这!我……”淑妃忙看向皇帝,“臣妾绝无谋害之意啊,陛下,您是知道臣妾的,臣妾没有那份心!况且臣妾爹娘俱全,哪怕是为着家门,臣妾也不敢做抄家灭族的事啊!”

    “所以你还坐在这里。”皇帝揉了揉额头。

    檀韫偏头看向皇帝,说:“陛下,奴婢也相信娘娘定然是被奸人蛊惑,奴婢出去审。”

    “去吧。”皇帝说。

    翠尾搬了玫瑰椅放在廊下,檀韫施施然落座,说:“那个宫女呢?”

    “提上来。”翠尾呵斥一声,锦衣卫立刻将人提到檀韫跟前儿,“跪下!”

    宫女跪地,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檀韫用脚尖勾起她的下巴,垂眼一瞧,轻笑道:“是个美人坯子。”

    “檀监事,她叫飞烟,是永安宫的大宫女。”锦衣卫说,“陛下入永安宫前,她就藏在床底下,因此躲开了检查。”

    檀韫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说:“很招笑的。你是自己想爬床么?”

    飞烟不敢回答,“是”也是死,“不是”也是死。

    檀韫看向周渚,“你来说。”

    “我不知道。”周渚说。

    檀韫说:“你是永安宫的掌事太监,你不知道?”

    “我若知道,就不会让她们做出这种蠢事。”周渚摔帽,“七叔,你杀了我吧。”

    檀韫笑了,“你在我跟前耍什么横?”

    “我说真的。”周渚诚恳地说,“七叔,您是没过过这种日子!您知道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要面对一个蠢货主子是什么感受吗?”

    檀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是掌事,自该劝谏。”

    “您去劝一个试试?”周渚豁出去了,冷笑道,“蠢货没砸在您头上,您是听不到响儿!反正我在这儿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每天睁眼就看不到未来,您今儿不杀我,来日我也要被蠢死,您不如赏我英年早逝吧,我也好早早地排队投胎!”

    “放肆。”翠尾冷声说,“周掌事,管好你的嘴巴!”

    “我管不好了!”周渚双手拍地,“杀了我杀了我杀了——”

    “啪!”

    檀韫起身几步走到周渚面前,反手一巴掌扇偏了他的脸,呵道:“要死滚远点儿死,我在审你,你就给我好好答话,如此像什么样子!”

    院子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抖了抖,好响的一巴掌!

    “……”周渚捂着脸,抬头瞪着檀韫。

    檀韫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下周渚不敢瞪了,捂着两边脸哼哧哼哧地喘粗气,过了几息才说:“……你装什么装?我干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了,你早就想杀我了吧?”

    “别往脸上贴金了。”檀韫晃了晃手,“我要杀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这个‘早就’从何而来?”

    周渚:“……”

    “你说你不知道,我信,但你身为掌事太监,永安宫出了这种事,你难辞其咎。”檀韫转身坐回去,“二十鞭,撑过去了,算你命大,撑不过去,你正好能赶着去投胎了。提刑何在?”

    两名锦衣卫应声出列。

    “就在院子里打。”檀韫说,“不用堵嘴了。”

    周渚忙说:“可不可以多打二十鞭,我要是没死,您帮我挪个地儿?只要不在永安宫,去哪儿都行,七叔,求您了!”

    所有人:“……”

    檀韫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凉凉地说:“这里只有檀监事,没有你七叔,再敢废话半个字,你这辈子就老死在这里吧。”

    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有戏?!

    周渚大喜过望,连忙迫不及待地脱了外袍,跪得端端正正,“来吧!”

    提刑难得碰见这么兴奋激动想要享受刑罚的人,不禁愈发感慨淑妃的杀人于无形,看把人逼成什么样子了?

    锦衣卫的提刑做事熟练,且深谙其中分寸,同一种刑罚轻则致伤,重则索命,要哪种结果,全在发令者的话里了。檀监事方才的话,是不欲取周渚的性命,因此提刑下手很有分寸,但鞭子抽破风声,砸在背上的声音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宫女已经咬着嘴哭泣起来,怕得缩在了地上。

    檀韫握着椅子扶手,突然偏头咳了一声。

    “小爷。”翠尾俯身替他顺气,蹙眉道,“可是受凉了?”

    檀韫掩唇,揉了下喉咙,说:“不碍事。”

    二十鞭子抽完,周渚往前扑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后背没有一块好肉。

    锦衣卫回禀檀韫,檀韫轻声说:“抬下去吧,给周公公治治伤。”

    他看向宫女,“现在可能答话了?”

    “……回、回监事的话,是娘娘叫奴婢这样做的。”宫女颤声说。

    檀韫盯着她,“哦?”

    “奴婢、奴婢自己也有攀龙附凤之心,一时糊涂,这才……”宫女摇头抹泪,连连磕头求饶。

    嘶声传入殿内,淑妃握紧扶手,浑身颤栗起来。

    “送娘娘回寝殿休息。”皇帝吩咐御医,“你也跟去,替娘娘诊脉。”

    御医连忙遵旨。

    几个宫女入内,搀扶着淑妃进入后面的寝殿,御医跟上去,见淑妃脸色煞白,似是想要回去,连忙上前弓腰,轻声劝道:“娘娘,皇嗣为大,若因此出了岔子,后果严重啊。”

    淑妃惊醒,她知道陛下今夜不会拿她如何,因为她肚子里怀着皇嗣,同样的,若皇嗣出了问题,陛下就不会对她再有半分忍耐怜惜,必定要与她算总账。

    “陛下近来多去华英宫,娘娘怕娴妃娘娘趁她有孕,争得圣宠,自己又无法侍寝,因此才想着让奴婢伺候陛下一回。但陛下并不风流多情,娘娘只得想出个下药的法子,让出宫采买的宫人顺路买了份药回来。”宫女哭道,“奴婢此言字字为真,绝无半点虚言,请监事明鉴。”

    “……”檀韫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沉默一瞬,他好意提醒道:“你们既然知道陛下不好女色,那哪怕陛下当真中计,明日清晨就会许你位分么?”

    宫女搅着手,没有应声。

    “我告诉你,不会。”檀韫冷酷地说,“陛下在下药后让宫女爬上龙床,这是笑料啊,届时你多半是个无声无息就被乱棍打死的下场,还是你觉得自己倾国倾城,足以让陛下风流多情呢?”

    宫女仰头看着檀韫,在那双眼中的冷意下浑身骤冷。

    “再答我一个问题。”檀韫说,“这法子当真是许娘娘自个儿想的?”

    宫女眼神闪躲,“奴婢,奴婢不知。”

    “猪油蒙了心的东西。”檀韫一脚把她踹下阶梯,“绞杀了吧。”

    宫女目眦尽裂,猛地上前想要抓住檀韫的衣角,被翠尾一脚踹在心口,吐出血来。提刑上前掐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出声,一人拿绳子套上她的脖颈,猛地一拉,很快,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摔在地上,睁着眼看着院子里的人。

    一地人哆嗦起来,不敢对视。

    “我知道近来宫中私下在传我与世子爷的二三事,说什么的都有,我不计较,只有一点,不该做的事情千万不要做。”檀韫居高临下,声音如一阵夜风,又冷又轻地刮过众人的脊梁。他直白地说,“哪怕如你们所偷偷议论的那样,我被世子爷迷得神魂颠倒或是干/得酥骨软筋,也不妨碍我如悬颈之剑,一如往常。”

    他掩唇咳了一声,轻柔地说:“这种事情,谁敢再做,我可要把他剥皮碾骨啦。”

    第66章 秋冬病

    淑妃靠在床头, 小脸微白,眼眶红红的。

    檀韫走到榻边,对御医说:“今夜辛苦你跑一趟了。”

    御医受宠若惊, 忙躬身说:“不敢, 微臣职责所在。”

    一个长随上前将御医请了出去,檀韫站在榻边看着淑妃, 没有说话。

    “你心里在骂我吧。”淑妃闷闷地说。

    “娘娘多心了。”檀韫淡声说,“我要骂娘娘,不必憋在心里。”

    淑妃:“……”

    她恶狠狠地说:“臭狐狸精!”

    檀韫失笑,“谢娘娘夸奖。”

    “谁夸你了!”淑妃不可置信地盯着檀韫, 唾弃道, “脸皮真厚。”

    “脸皮薄也不是什么长处。”檀韫说, “否则娘娘就不会一再做些蠢事,惹恼陛下了。”

    淑妃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娘娘不要激动, ”檀韫担忧道,“皇嗣要紧。”

    淑妃说:“那你就不要来气我, 快滚!”

    “再说一句就滚。”檀韫说。

    淑妃哼道:“说吧。”

    “娘娘身为一宫之主, 却被奸言蛊惑, 为奴婢拿捏心意,做出这般大不敬的事情,说出去实在惹人哂笑。不过娘娘宽心,我已将飞烟绞杀,震慑阖宫,往后一段时间内应是不会再有步她后尘之辈了。”檀韫稍顿, “只是娘娘也要谨言慎行,此事绝不可做第二次, 否则若您出了事,您肚子里的孩子就只能抱到华英宫抚养了。”

    淑妃深恶娴妃,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论。

    她脸色难看至极,咬牙切齿地说:“姓檀的,你的心怎么这么毒!”

    “承蒙谬赞。”檀韫颔首,“娘娘早些休息,我且走了。”

    他转身离开,身后突然响起淑妃的质问:

    “你是不是和大表哥勾搭上了!”

    檀韫微微挑眉,转身打量淑妃一眼,说:“娘娘很关心我和世子爷的私事么?”

    “你是不是疯了?”淑妃撑着床沿,“大表哥是亲王世子,未来要袭爵封王,纳妃生子的,到时候他会狠狠地抛弃你!”她怨怼地说,“傅鹤宵这个人,冷漠刻薄,翻脸无情,你就等着吧你!”

    “娘娘方才那般评价我,如此看来,我和世子爷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也是趣事一桩。倒是娘娘,”檀韫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您这语气,是不满我勾搭世子,还是世子勾搭我啊?”

    淑妃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少女怀春,倾慕谁人都不是错,但垮过宫门,宫外的爱恨情仇就要烟消云散,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檀韫没有再看淑妃,转身离去了。

    自十月立冬后,天一日比一日冷,夜间更盛。檀韫出去后被风一吹,脸凉透了,心中的那点燥火却全然不息,甚至越吹越旺,直到回到莲台后,推门而入走到榻边看着傅濯枝那张脸蛋儿……倒是消散了五分。

    傅濯枝睁眼,见檀韫冷冷地盯着自己,吓得一哆嗦就坐了起来,“大半夜的,怪瘆人的。”

    檀韫哼了一声,转身在床沿边坐下,背对着他。

    傅濯枝见状暗道不妙,这股火气是冲着他来的,怎么去了趟永安宫,就突然对他来气了?

    “驰兰?”傅濯枝单跪在檀韫身后,伸手抱住他的腰,蹭蹭脸蛋儿,“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就是了,别生闷气。”

    檀韫抿了抿唇,闷声说:“你和淑妃从前是不是有过来往?”

    “秦王府和许家是姻亲,我和她……”傅濯枝反应过来,拧眉说,“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檀韫闻言偏头,用眼睛把他剜着,说:“好啊,你们真的有事!”

    “有许家祖宗十八代的骷髅事啊,早化成灰了!”傅濯枝一屁股坐下,把腿伸直了,撑着床沿,解释说,“以前淑妃还没进宫的时候,有一回来找我,说想做我的世子妃,我当然二话不说就拒绝她了,但她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竟然雇佣一堆流氓无赖半道抢劫我,想要来一出英雄救美,笑死人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往事,檀韫好奇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把她吊起来挂在竹子上了,并且警告她如果她再敢跑到我面前来乱晃,我就杀了她。”傅濯枝耸肩,“因此从那会儿起,她就记恨我了呗。”

    檀韫想了想,说:“不对。她若是记恨你,就不该那样质问我们之间的关系,酸溜溜的。”

    “有什么不对的?不过是觉得当年我无情地拒绝了她,如今却和你好,她心有不甘,盼着咱俩不好罢了。”傅濯枝说,“何况你看她,后宫总共就那么几人,她还能争宠争得勤勤恳恳,哪还有心思惦记我这个曾经把她的一颗芳心无情碾碎成八瓣的人?”

    檀韫狐疑,“是么?”

    傅濯枝笃定地说:“是的。”

    好吧,檀韫心中的那点鬼火终于全散了,解了腰带,说:“今儿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淑妃,毕竟她脑子笨,被三言两语撺掇也不奇怪。这种妃嫔有孕时为了巩固地位和恩宠,往龙床塞亲信的事儿也不算稀罕。”

    傅濯枝伺候他换下外袍,不理解地说:“她脑子笨还显得高人一等了?”

    “……倒也是。”檀韫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往床上一趴,闷闷地说,“不管了,睡觉。”

    傅濯枝凑过去给他按摩,说:“这些事儿,让底下的人去,何必亲自跑一趟?”

    “只要是事涉陛下,不论我是否当值,都是要管的。陛下心里紧着我,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有半点懈怠,让他觉得我有了你,对他就冷了。”檀韫说罢起身,膝行一步把自己窝进傅濯枝的怀里。

    傅濯枝拉起被子,把他裹好。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这是我的职责呀。”檀韫轻声说,“你也不要多心,我……”

    “我知道的。”傅濯枝亲着檀韫的腮帮子,闷声说,“我只是心疼你,不是要说你什么,也没有多心。”

    檀韫仰头亲他的下巴,胡乱亲一通,软声说:“我不是怕你吃味嘛。”

    傅濯枝享受得很,说:“你是檀监事,为陛下分忧是职责所在,这个我倒真不吃味。”

    “这么明事理呀。”檀韫捏着他的下巴,突然唤了声,“鹤宵哥哥。”

    傅濯枝虎躯一震,见鬼似的瞪着檀韫。

    檀韫被他这副模样害得不好意思了,“干嘛呀。”

    “你干、干嘛啊?”傅濯枝结结巴巴地说,“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我想叫就叫了,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就不叫了。”檀韫推开他,爬了两步躺好了,面对着墙。

    傅濯枝赶忙凑上去,钻进被窝里拱着檀韫,“谁说不乐意听了?我一万个乐意,再叫一声。”

    “不叫了,哎呀你别拱我。”

    “转过来。”傅濯枝把檀韫强行转了个面儿面对自己,双手把人捆着,额头抵住,简直是抢劫的做派。他说,“再叫一个。”

    檀韫哼一声,说:“不值钱了,不叫。”

    “不叫是吧?”傅濯枝眯了下眼睛,猛地伸手伸入檀韫的衣摆,在他肚子上一摸,顺势摸到腰侧,挠他的痒痒。

    檀韫惊叫一声,浑身扭动着挣扎起来,说:“不许挠不许挠……哎呀傅鹤宵!”

    傅濯枝用身体无情施以镇压,檀韫动弹不得,被挠得冒出了泪花,喘着气说:“你别欺负我啊……”

    “……”傅濯枝咝了一声,严肃地说,“你这副模样,其实是在说‘你快来欺负我吧快来吧快来吧’吧?”

    檀韫拍他的心口,方才玩闹,现下彼此都衣衫凌乱,这一巴掌肉贴肉的,有些响。

    傅濯枝眼色沉了,檀韫有些害怕,突然肋骨被长着薄茧的置腹擦过,他忙小声说:“你的手……别乱摸啊。”

    傅濯枝额头冒出青筋,说:“不许说话了。”

    “你把我舌头割了,我就不……”气恼的反抗声被突然吞入唇/齿间,檀韫被亲得微微仰头,露出纤细的瓷颈。

    傅濯枝好凶,活似要吃人,檀韫情不自禁地抬起膝盖,却被傅濯枝伸手握住大腿揉了两下,又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不疼,檀韫却抖了抖,乖乖把腿摆平了,不再试图挡开傅濯枝紧绷的身体。

    一个吻结束的时候,檀韫咳了一声,正要去抱傅濯枝,身上猛地一轻,傅濯枝撑起身子下了床。

    傅濯枝放下床帐,自己坐在床沿上。檀韫拉好被子,侧身看着床帐外的背影,能听见他们交错的呼吸。

    床边的金莲灯是傅濯枝前几日送来的,和世子府的那盏一模一样,此时却被傅濯枝无情地熄灭了。只有明窗一片冷光,傅濯枝似一尊完美的玉像,却在一定范围内不再克制,迸发着热气。

    火越烧越大,终于在一只温热手掌隔着床帐拂过傅濯枝的后腰时轰然爆发,整张床都抖了一下。

    “……”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布料磨蹭的声音,傅濯枝纾解、清理完毕,衣衫齐全地掀开床帐,重新搂住檀韫,捏着他的小脸儿吧唧一口,说:“睡吧。”

    檀韫摸他的喉结,“你的声音好哑。”

    “不想我明天失声,就别再勾/引我了,睡觉。”傅濯枝冷酷地说,“否则明儿就不给你暖床了。”

    檀韫缩回手,乖乖地闭嘴睡觉了。

    一夜安眠。

    翌日,傅濯枝是被檀韫咳醒的,他一骨碌坐起来把侧躺着埋在枕头里偷偷咳嗽的人抄抱在怀里,用被子裹好了,摸脸试试温度,“不烫……受寒了吗?先裹好。”

    傅濯枝把檀粽子安顿在床上,下床后披上外袍出去吩咐人传御医来,又叫了壶白水,用两个杯子倒来倒去,等水温温和了,立马塞进檀韫手里,“喝一杯水。”

    “好的。”檀韫抱着水杯,乖乖地喝水,不想喝到一半没忍住咳起来,连嘴里的一小口也没裹住,呛了出去。

    傅濯枝脸上溅了几滴,他没管,一边接过杯子一边替檀韫顺气。

    檀韫接连咳了一阵,眼泪都出来了,转头时看见他脸上的水珠,连忙用袖子替他擦掉,说:“抱歉……”

    “这有什么?”傅濯枝说,“我天天吃你的口水。”

    檀韫嗔道:“这能一样吗?胡说八道。”

    傅濯枝替他擦掉唇角和下巴的水渍,蹙眉说:“什么时候病的,还瞒着我偷偷咳嗽?檀驰兰,珍惜机会,老实交代,你敢说一个字的谎,你就完了。”

    “哎呀,不要紧的。”檀韫说,“每年十月前后,我都容易这样,起初是嗓子痒,然后咳嗽,越咳越厉害,直到嗓子疼得难以下咽,折腾大半月就好了。真没什么大毛病,你不信问翠尾?”

    翠尾端着热水进来放在架子上,搅了帕子,被傅濯枝接过去给檀韫擦脸。他被抢了活,便站在一侧说:“九月十月的天啊,本就干燥,十月立冬后更冷了,小爷稍有不慎就要咳嗽,过了这个月就大好了,只是中间这些天受罪,说话没声儿,吃东西更是个问题。”

    傅濯枝拧眉,“我怎么不知道?”

    “我在御前伺候,陛下倒是不顾忌什么,但传出去旁人要担心万一我传染了谁,一传十十传百的,不也麻烦么?我在御前避着人,回来也是偷偷躲在屋子里咳的,御医只刚开始来一回,出去都当是给我请平安脉的。我让他开的药丸,不用熬药,因此少有人知道的。”檀韫取笑他,“世子爷还真以为你的‘眼线’无所不知呀?”

    傅濯枝抿了抿唇,没说话。

    檀韫见他表情难看得很,连忙咳了一声,傅濯枝果真立刻来摸他,哄他,他偷偷地笑,抱住傅濯枝的腰,心说今年的十月,哪怕被迫日日喝几口白稀饭,也没有那么寡淡啦。

    第67章 苦汤药

    晚些时候, 御医过来了,替檀韫把了脉。

    傅濯枝抱臂站在一旁,问:“他去年吃的那副药丸效果可是最好的?”

    御医不敢回答, 瞄了眼檀韫, 傅濯枝见状也看向檀韫,檀韫清了清嗓子, 说:“世子爷问话,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是。”御医遂看向傅濯枝,“若要效果好,那药丸确不是最好的方子, 有汤药一副。”

    “今年你住在莲台, 不必担心药味传出去, 还是喝汤药吧,也能少受几日罪。”傅濯枝伸手摸摸檀韫的脸,哄道, “听话。”

    檀韫约莫有些不甘不愿地说:“好吧。”

    傅濯枝笑了笑,吩咐御医去开药方, 转头对檀韫说:“今儿刑部衙门议事, 回来再陪你。”

    “你别惦记着我了, 自去做事吧。”檀韫轻声说,“我昨儿半夜跑了一趟,今儿不必去御前承奉了,就在莲台待着,空闲的时候锄草剪枝儿,再把下个月要贴的绵羊引子图画出来。”

    傅濯枝说好, 嘱咐道:“下楼的时候多披一件披风,别再吹凉了, 喝温水,冷热都别喝,不许吃刺激的食物了。有事就派人来叫我,或是发信号。”

    檀韫失笑,“我能有什么事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出门还要你嘱咐一大堆,快走吧。”

    “撵我?”傅濯枝掐他脸,在他笑盈盈的脸上亲了一口,转身走了。

    檀韫往前倾身,躺椅晃了晃。

    翠尾偷偷笑了一声,被檀韫抬手打了下腿,赶忙溜了。

    晚膳后,皇帝过来了,檀韫正裹着披风坐在花圃前,怀里放着一本养花簿。皇帝走过去,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说:“今儿的药吃了吗?”

    那药先前就熬了一剂出来,味道和粪水没有区别,檀韫闻之色变,才不肯喝,闻言心虚地说:“吃了。”

    他低着头,皇帝没看清他的神色,因此自然没听出他撒谎,说:“这段时间咳嗽的人多,御前的人倒是硬朗,唯独你每年都中招。”

    “什么意思啊?”檀韫蹙眉,“您嫌弃我?”

    皇帝挑眉,抱臂低头把他瞧着,说:“哪敢啊?某些人闹起来能把乾和宫淹了。”

    檀韫挑起眼尾,斜睨着他,“那陛下今儿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启明和落絮今儿都当值,两个人都没来,是不是被你罚了?”

    “他们不该罚吗?”檀韫问,“您是想问启明,还是落絮?”

    这话问得,皇帝笑着说:“自然是启明,我就喜欢他那说五不像都抬举了的戏,以前午膳的时候他都得给我唱的,今儿人被你弄走了,我吃饭都不痛快。”

    “他们出了那么大的疏漏,不能不重罚,否则以后底下的人只会越来越不上心。”檀韫说,“陛下放心,各自赏了二十鞭,都没死,等启明养好伤,就能继续给你唱。”

    皇帝说:“好吧。”

    檀韫翻了翻书页,突然站起来绕着皇帝走了一圈,说:“不对。”

    皇帝说:“什么不对?”

    “这种事,您随意派个人来问一嘴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是来看你,顺路问问。”

    檀韫狐疑地盯着皇帝,皇帝眉心一抽,他就像抓住了龙尾巴似的,笃定地说:“您心里有鬼。”

    “胡说八道。”皇帝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檀韫跟上两步,从后头挤着皇帝,说:“不许走不许走,您是不是在心里编排我什么了?”

    皇帝被他挤得越走越歪,差点一脚踩进花圃里去,“死孩子一边儿去!”

    檀韫收回扶他的手,听话地退了一步,但还是紧紧地盯着皇帝。

    皇帝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说:“行了。我不就是好心给你找个理由吗?”

    檀韫茫然地“啊”了一声。

    皇帝看了他一眼,整理姿态,负手说:“我真是特意过来看你的,怕某些人心里介意,问起来你也有个说辞。”

    檀韫试图理解,明白了,“我看,心里介意的是您吧?”

    他笑了笑,“您是不是过来争宠的?”

    皇帝脸一红,恼羞成怒地说:“胡说八道。”

    “本来就是。”檀韫剜他一眼,“自从我和世子好了,您就奇奇怪怪的,虽说嘴上是同意了,没二话,可好几次我都发现您偷偷瞪世子——”

    “你说话讲讲良心,他就没瞪我吗!”皇帝说。

    檀韫无法反驳,说:“可我说他了呀!”

    “哦,现在就要来说我了是不是?”

    “这才叫公平嘛。”檀韫凑到皇帝很前,绕着他打转,皇帝嫌他烦人,侧身说,“别把我转晕了,滚远点儿。”

    “不要。”檀韫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凑近皇帝,笑着说,“您的心情,我是能体会的,毕竟您把落絮弄到御前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虽然世子爷和落絮绝不相同,无法等量,但这两件事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皇帝微讶,“我以为你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若有人打得是让他分我的权甚至替代我这样的主意,那我确实不把他放在眼里。”檀韫说,“我在意的是,您没有拒绝。”

    “我知道是有人故意将他送到御前的,此举不过是将计就计,想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可半点没有拿他跟你比的意思。”皇帝小声说,“我以为你知道我的用意。”

    “我也以为您知道我的心意!”檀韫反击,幽怨地说,“您不信任我,跑到我这里来阴阳怪气!”

    皇帝见状连忙哄道:“这帽子扣大了吧?我就是有些不安,怕你有了情人就忘了兄长,这是人之常情吧?”

    “可我之前都跟您解释过了……是不是有人挑拨?”檀韫眼神一冷,“谁?我剐了他!”

    皇帝见状哪还敢说啊,拉着他的袖子说:“驰兰,你别生气,我心里是有数的,绝不信旁人挑拨。只是,有时候有点儿不是滋味罢了,但是只要你哄我一句,我就什么滋味都有了。”

    “崇哥。”檀韫抱住皇帝,像个哥哥一样揉他的后脑勺,“哥哥和心上人是不同的,可也有相同的,那就是你们都对我很重要,我待你们真心实意。我从前一直觉得,我的命必须贴在您前头,若有万一,我也不要独活,要随您同去的,如今和以后我仍然会坚定地拼命保护您,可若有万一,我却多了个苟活的理由。”

    “……没想到,鹤宵在你心中已经重要到这种地步了。”皇帝叹气,复又笑了笑,“这样很好。”

    檀韫松开他,惊讶地说:“您觉得这样很好吗?”

    “我从前其实不支持你们,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心说你们此时要死要活的,那就好着吧,等过段时间,劲儿过了就好了。可如今你却这样说了,”皇帝看着檀韫,“从前,我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你在我心中到底是什么,如今我却觉得,大致就是只要我还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从前我们一起受苦,如今苦尽甘来,你想要的,那就得是好的,包括我此生不能拥有的情爱。”

    他摸了下檀韫的脸,有些冷,又很热。

    “你有知心人,很好,但我却不能放心,相比起来,鹤宵竟然是最好的人选了。我知道他的性子,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他这个人有些疯性,却是执拗得很,但凡认定什么,生死都不能让他放手。这段时间,我也在偷摸考他,他待你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漏。我希望他将你当做珍宝,就如同所有平凡的父亲兄长所寄托那般。”

    皇帝离开了,带着檀韫强行塞给他哄他的酥糕,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提着盒子的傅濯枝,四目相对,有一丝小心翼翼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太大会招来檀韫。

    “哟,这是把皇宫当你自己家了,天天来?”皇帝率先发难。

    “微臣的夫家在这里,微臣除了这里,没地方可去。”傅濯枝可怜兮兮地说,“请陛下开恩,收留微臣吧。”

    夫、夫家,皇帝惊讶地质问:“你要不要脸?”

    “要脸怎么追心上人?”傅濯枝单手叉腰,“反正我就是要和檀驰兰好,您要是想棒打鸳鸯,拆散我们,我就吊死在乾和宫门口。”

    皇帝怒道:“你去吊啊,不吊不是人!”

    “您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外头的争吵声到底还是招来了檀韫,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四季园门口,一抬手把门口的树枝折了,“啪”一声,四季园立马恢复安静。

    皇帝坐上肩與,迅速离去,傅濯枝拐弯上了阶梯,在檀韫的死亡凝视中乖觉地进门了。

    檀韫轻哼一声,转头跟上傅濯枝,说:“一天天的,精神好得不得了,在外头忙了一天回来还有心思和陛下吵嘴,你嘴巴这么停不下来,我送你去给宫人们讲课好了。”

    傅濯枝转身,期待地问:“可以讲咱们之间的事儿吗?”

    “如果你想挨打的话。”檀韫说。

    傅濯枝失望地转身,委屈地说:“他先用眼神招惹我的,我只是反击!”

    “你要是个乖孩子,我还真信了。”檀韫不上当,“你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傅濯枝被拆穿也不臊,说:“我回来你就骂我,一点都不疼我了!”

    檀韫笑了笑,上去拍他的背,“好啦,专门等你回来用饭呢,别噘嘴啦。”

    傅濯枝说:“你还没吃?”

    “没你,我吃不好。”檀韫说,“做了羊肉羹和炒鲍螺,吃着暖暖胃。”

    傅濯枝蹙眉,“这些你不能吃吧?”

    “我喝银耳羹啊,配时蔬小菜,你多吃点儿,让我跟着闻闻味道。”

    傅濯枝本想说我跟你吃一样的,闻言却不好说了,问他喝药了吗?

    “你没闻那药,难闻死了。”檀韫在桌边落座,蔫蔫儿的,“不想喝。”

    “不喝怎么好?”傅濯枝吩咐人去端药,然后才知道的确臭烘十里。他看了眼捂着鼻子的檀韫,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确实苦。”

    檀韫连忙拿起托盘上的虎眼糖塞进他嘴里,有些佩服地盯着他。

    傅濯枝见状恨不得把药一饮而尽,但不能啊。他拍拍腿,说:“过来。”

    檀韫抿嘴,“美人计不好使,带毒的呢。”

    傅濯枝笑了,“听话。”

    檀韫犹犹豫豫地坐过去了,一闻到那药味儿,脸都青了一个度。他说:“这和吃粪有什么区别?”

    “那也必须吃。”傅濯枝说,“药不到位,十天拖成二十天,多咳几日你就好受了?”

    檀韫嘟囔了一句,说:“那我一口闷吧。”

    “不妥,这药味道太重了,你一口闷下去,喉咙不舒服,一定要反胃呕吐的,到时候不白多受罪?”傅濯枝拍着他的背,“小口小口的喝,多吃几颗糖。”

    檀韫“嗯”了一声,含住傅濯枝伸过来的勺子,脸一下子就皱巴巴了。傅濯枝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背哄着,给他唱曲儿,他一下就笑了,又喝了两口,脸都憋红了。

    傅濯枝放下勺子,切了一小块糖喂给他,在他含糖的时候亲掉他唇上的药液,夸张地挤眉弄眼,“好苦好苦……哕!”

    檀韫笑着捏他的耳朵,就这么喝完了一碗,感觉头皮都绷紧了。

    傅濯枝放下勺子,拿起一块糖含住,低头喂给檀韫,许久才分开,说:“真厉害啊,檀驰兰。”

    第68章 闲暇日

    “薛公公把落絮调去神宫监了。”

    是观禀报消息的时候, 檀韫正坐在榻上缝制那对手衣,傅濯枝坐在他的椅子上翻看卷宗,闻言随口说:“神宫监掌祭祀香火, 这就算走低一大截了吧。”

    “回世子爷, 落絮上次在永安宫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这已经算格外开恩了。”是观说罢再次看向檀韫, 又说,“启明的伤也好了,他是您的人,旁人不敢擅自调遣, 想问问您的意思。”

    “启明平日还算聪慧能干, 陛下也念着他, 就让他继续留在御前吧,往后把心悬着,别再出类似的差错。”檀韫说, “拿些好药给他,年纪轻轻的, 别落疤了, 让他不必来回话, 再休息两日再回御前。”

    是观应了一声,朝两人行礼后轻步退了出去。

    俄顷,门外传来报时的钟声,酉时到了。傅濯枝准时搁笔,说:“驰兰,你该喝药了。”

    檀韫近来日日都要喝两碗汤药, 世子爷会给他吃糖,还会给他亲吻, 美人计使得十分熟练且效果很好,他因此也熬过来了。这两日咳得不那么厉害了,药相应的减轻了剂量,倒是不那么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先前那么多药的磨练下,忍耐力提高了很多的原因。

    火者端来一小碗药,傅濯枝接过,习惯性地用勺子喝了一口,试过味道和温度,这才俯身去喂檀韫。

    檀韫一口一口的喝,要见底的时候,傅濯枝说:“夜里我要去一趟衙门,说不得要晚些才能回来,你别管我了,早些就寝。”

    “我才不管你。”檀韫咽下最后一口药,皱着脸说,“我待会儿要出去和六哥打吊牌呢。”

    傅濯枝顿时目光不善,“你这嗓子都哑成什么样了,还出去打牌?”

    “又不靠嗓子打。”檀韫抿了抿嘴巴,吃掉一滴药液,眉毛皱了一下,而后他轻声说,“放心吧,有六哥看顾我呢,他也是看我这些天都窝在宫里,怕我无聊,让我出去走走。”

    傅濯枝也不多说什么了,嘱咐了七八九十句吧,直到檀韫笑了起来,他才掐住檀韫的脸蛋,张口就是一个实在的吻,恨恨道:“嫌弃我啰嗦?”

    “哪敢呀?”檀韫讨好地在傅濯枝唇上啾了一口,嘱咐说,“你今儿别入宫了,直接回世子府,懒得折腾。”

    傅濯枝敏锐地质问:“你要宿在秉笔府?”

    “我可没有这么说。”檀韫眼睛转了转,“那我若玩得晚了,可不可以直接去世子府借住?届时你这个主人不在,我不好意思登门啊。”

    “这是什么话?你想去直接去就是了,把世子府当成你的窝,不必非要我在。”傅濯枝把药喂完,搁碗,拿了颗糖喂给檀韫,习惯性地捧起他的下巴,两人唇齿交融,很久才分开。

    傅濯枝早一步离去了,檀韫舔了下唇瓣,起身去洗漱更衣。

    *

    戌时末,天暗沉如墨。

    屋里烧着地炕,屋门用厚重的锦绣门帘隔着,戴泱坐在椅子上,单腿踩在椅沿,桃色外衣松垮地搭在他的肩上,他今日没有戴帽,头发披着,只挽了朵檀韫送的石榴花簪,艳丽夺人。

    一个带刀锦衣卫靠在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壶冷酒,时不时喂他喝一口。

    别桢兀自坐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副牌。

    满屋子的人,下棋双陆,纸牌骰子,各玩各的,廊下一排人在斗鸡,喧杂人声,数不胜数。他们不比外厅那些官,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聚在一起的时候只顾高兴。

    檀韫到的时候,斗鸡正到高/潮,他冷眼旁观,见场上见了血,才在一堆恭维声中进入内室。

    “光儿。”戴泱懒洋洋地说,“请你七叔坐。”

    戴凝光从角落的牌桌起身,转身走到檀韫面前,请他在戴泱上家的位置坐了,笑眯眯地说:“七叔,就等您来开牌了。”

    檀韫丢了张牌,随后看了眼靠站着的那锦衣卫,说:“李大人,许久不见了。”

    李十二点头,折身回到自己的位置,说:“我从吴州带了一副玉棋回来,回头入宫的时候给你送去。”

    他的左眼角有道细长的疤痕,那是他早年执行任务时受伤后留下的,让他本就冷峻的脸显得阴沉沉的,可他说起话来反而很温柔。

    檀韫还没说话,戴泱就先问了,“怎么不送我啊?”

    李十二瞥他一眼,“你下得明白吗?好玉棋难得,送你是糟蹋东西了。”

    戴泱“呸”了一声,凉凉地说:“你可甭惦记我们家小七,人家现在有人,任你再怎么讨好,也看不上你。”

    檀韫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上家位置的别桢,有些担心这人告状,傅濯枝那只醋坛子回来又要泼醋淹他。

    别桢仍然认真地琢磨着牌,仿佛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那我惦记你吧。”李十二敲敲桌子,示意戴泱出牌。

    戴泱丢了张牌,差点砸中李十二的脸,横眉说:“你也配,滚远点。”

    李十二笑了笑,打牌出去,顺带将攻击自己的那张牌也放好了,并不在意。

    打了一轮,檀韫赢了,戴泱夺过李十二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问檀韫,“你喝什么?”

    檀韫解下腰间的葫芦,跟他碰了一下,仰头闷了一口润嗓的梨子蜜水。

    “打牌没意思,每次都是小七嬴,咱们玩点别的吧。”戴泱说,“骰子如何?”

    檀韫一副高手姿态,淡然地说:“我都可以,随你们高兴。”

    锦衣卫的两人也没意见,戴泱就吩咐人拿了一套骰子来,随手摇了两下,说:“咱们就玩痛快点的,比大小。”

    “输了要接受惩罚,实在做不到就喝三杯,但是不能连续喝酒。”李十二仰身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笑着说,“而且必须接受,不许赖皮。”

    他说着看了戴泱一眼,几乎是明示了,檀韫轻笑,见戴泱拍桌,冷艳艳的姿态,“我何时赖过?放马过来就是了……那小七怎么办,他现下不能喝酒。”

    “喝他的蜜水吧。”李十二说,“小孩子嘛,不欺负他。”

    檀韫也不反驳。

    戴泱笑了笑,说:“成,那咱们就比大小,最小的那家必须接受其余三家所说的惩罚……我先了!”

    他熟练地抄起骰盅,手上的金钏在昏黄中金灿灿地晃了几圈,猛地落定。

    “五五六!”

    檀韫一只手挽着袖子,拂手抄起赌盅,随手摇晃两下,落定开盅,说:“五六六。”

    戴泱酸溜溜地评价:“运气好。”

    檀韫笑了笑,不跟他计较。

    “该我了。”李十二接过盅,信手拈来,“五五五……完了,我有点危险。别大人,看你的了。”

    别桢接过,在众人的注目下抄起就摇盅子,揭开一看,好嘛,四五五。

    “你输了!”戴泱鼓掌,高兴地说,“我已经想到一个有趣的惩罚了。”

    别桢预感不妙。

    “我看别大人也是颇有风韵,”戴泱转着酒杯,笑道,“你边跳舞边脱衣服给我们看。”

    别桢:“……”

    “恶俗。”李十二啧了一声,“别欺负咱们锦衣卫没人啊。”

    “谁说的不许赖账?”戴泱挑眉,冷笑道,“李大人,您这是要自己打自己的脸吗?玩不起是不是,是不是男人?”

    这人浑身都是尖刺,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人扎成刺猬,李十二呛不过他,看向檀韫,“小七,倒是管管他。”

    “谁是你的小七?”戴泱说,“李大人什么时候也成太监了?”

    李十二说:“我跟你叫啊。再说了,人家都没说话,你倒是先着急了?”

    “谁让你跟我叫了,别说得像咱俩有什么关系一样,你就是咱家的一个暖床奴,给我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今儿就踹了你。”戴泱噼里啪啦说完,又看向檀韫,“小七,说话啊。”

    檀韫看了眼恨不得就地消失的别桢,又看了眼一副“你敢胳膊肘往外拐你就死了”的戴泱,面色如常地选择折中,说:“先前不是说了么,可以喝酒代替惩罚。”

    别桢立马倒了一杯酒,仰头闷了,动作迅猛如闪电,生怕戴泱说不行。

    戴泱:“……行,等我下回再逮住你,看你怎么逃!”

    李十二说:“你对看别大人脱衣跳舞有什么执念?”

    戴泱瞥他,“咱家就喜欢欣赏年轻美好的肉/体,有错吗?”

    李十二拍拍自己,“我也有,你看我啊。”

    “滚蛋吧,大老粗,别逼我自戳双目。”

    檀韫闻言轻轻笑了笑,心说这两人真有意思,这么些年了,吵吵闹闹就是没散,倒是独有一份热闹气。

    “不行,我觉得这样吧。”李十二有了新的主意,“咱们各自拿笔在纸上写上惩罚,放在盒子里,输家就以抓阄的方式,如此公平,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人针对,如何?”

    戴泱说:“我看你这个主意就是为了针对我。”

    “不重要了,就你反对。”李十二拍拍手,一个长随过来,听吩咐后转身去拿了笔墨纸砚来。

    长随手脚利落地将纸裁成小块儿,放在檀韫面前,替他蘸了墨,檀韫接过笔,思索一二,坏心眼地写下惩罚内容。

    “七叔。”戴凝光跟个猴子似的蹿到檀韫面前,俯身说,“让我写一个嘛。”

    檀韫把笔让出来,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位置。戴凝光拿笔哗哗写,檀韫看着他的字,说:“该练字了。”

    “我这是遗传我干爹了。”戴凝光说。

    “放屁!”戴泱说,“你又不是我生出来的。”

    戴凝光搁了笔,把纸随手抓成一个团子往盒子里一放,笑嘻嘻地回去玩儿了。

    *

    傅濯枝从衙门出来,傅一声坐在车上啃羊腿,见了他便通风报信。

    “檀监事还在外面玩儿呢,半点没想回家。据说他们在玩什么骰子,输家要抓阄惩罚,檀监事运气还不错,就输了一回,本来该唱曲儿的,但他那嗓子唱不了,就抱着琵琶拨了一曲,仙音玉影,那些小子魂儿都飘了。”

    傅濯枝说:“去秉笔府。”

    “可是您没有被邀请。”傅一声说。

    傅濯枝端坐主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檀监事的家眷,快点儿。”

    第69章 三个六

    马车停在秉笔府门前, 戴泱的掌家宦官亲自出门迎接,恭敬地请傅世子下车。

    傅世子与檀监事的关系虽说还没有挑明,但在他们眼中也差不离了, 傅世子这么晚过来能是为了什么事儿, 大家伙也心知肚明。掌家宦官行礼,笑着请傅濯枝入内, 路上说:“督主喜欢热闹,常设宴款待,但檀监事平日里不常和咱们一道玩儿,一年里难得赏脸几回。”

    言下之意就是檀监事难得出门浪几回, 您就甭计较了!

    “他忙。”傅濯枝说。

    掌家宦官听出一股子家眷的语气, 笑而不语。

    傅濯枝一路行去, 这秉笔府富丽堂皇,和它的主人一样直白。廊下没人了,只空着几张摆着残羹冷炙、酒壶瓜果的桌子, 可以窥见先前的热闹,屋里也只剩下一桌人了, 却是仍旧人声嗷嘈。

    掌家宦官正欲通传, 傅濯枝抬手阻止, 上前一步,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别逮着我欺负啊。”

    懒懒的,轻哑含笑,是檀韫。

    “谁敢欺负你啊?”戴泱笑呵呵地说,“出来玩儿,愿赌服输知不知道?哥倒是想帮你, 又怕折了你的筋筋铁骨,往后出门再没人带你玩儿了。”

    一道温柔低沉的声音随即说:“怎么?是不是怕世子爷知道了会不高兴?”

    还有我的事儿呢, 傅濯枝眉梢微挑。

    “小七,别怪哥没提醒你,男人都是贱骨头,不能太松着他了。”戴泱似是意有所指,停顿了一息才继续懒洋洋地说,“世子爷本就不是什么乖巧人儿,他要是知道你出来玩儿还顾忌着他,必定心中窃喜,长此以往规矩不在,他可是要爬到你头上拉屎的。”

    檀韫反驳,“世子爷才没你这么粗俗。”

    “打个比方懂不懂?”

    “不懂。”檀韫曼声说,“世子爷有多听我的话,你们是不知道,只一句话,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掌家宦官闻言偷偷瞥了眼世子爷的脸色,却见那张惊艳绝伦的脸满是笑意,嘴角也愉悦地翘起一个弧度。

    “哦?”李十二那语气跟逗孩子似的,“这么厉害啊?”

    檀韫“嗯”了一声,尾音轻拖,语调上扬,矜持地说:“我们家自来是我做主的,世子爷在外面如何跋扈,到了家都得乖乖趴着任我摸脑袋。”

    “哎哟喂。”戴泱浮夸地说,“看来我们小七已经深谙驯服世子爷之道了,啊?”

    “不是驯服。”檀韫顿了顿,声音轻了,“是他乐意的。”

    戴泱“哦”了一嗓子,“听不懂。”

    “你不识字啊,这都听不懂。”檀韫打了戴泱一下,很有见地地说,“世子爷疼我,才乐意听我的话。”

    戴泱呕了一声,嫌弃道:“怎么这么酸?”

    檀韫在戴泱跟前自来就是个被疼爱的弟弟,脾气横,人也活泛,闻言反击道:“您可别嫌弃我,您二位在床上的时候指不定说过多少酸话,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们就是故意看我的笑话!”

    李十二连忙笑着撇开关系,“跟我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说。”

    “你滚一边儿去!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别上赶着!”戴泱骂完李十二,又去逗檀韫,“你怎么知道我俩做那档子事儿是什么样子的?哦,你偷听?”

    “谁乐意听?”檀韫说,“我还嫌弃臊耳朵!”

    戴泱哈哈大笑,说:“那你们自己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你是不是要把耳朵捂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檀韫羞恼道,“李十二,你管管他!”

    李十二还没说话,戴泱抢先道:“本来就是嘛!你这么恼羞成怒,是被我说中了,还是……不会吧,你俩不会还没做那档子事儿吧?不是说世子爷经常宿在莲台吗?你俩不会分屋睡吧,他把你那儿当客栈啊?”

    “什么跟什么啊。”檀韫喝了一口什么,过了一瞬才说,“光天化日,你说话能不能有些谱?像什么样子。”

    戴泱浑不在意,说:“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瞅瞅朝堂上某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古板,背地里也不知嫖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姐儿呢?”

    “可不能把驰兰和那些人比,咱们驰兰是正经人。”李十二说。

    “谁跟你咱们?”戴泱拍桌,冷声说,“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许和我家小七套关系,他已经被一只名为‘傅濯枝’的狐狸精迷了心智,绝不会再看见你一根头毛!”

    门外的“狐狸精”从这话中听出些什么,嘴唇轻轻抿了一下。

    掌家宦官突然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风吹得大了些,别是要下雨了吧。

    “你捻酸吃醋,你们自己关起门来算账就是了,可不许往我身上扯。”檀韫说,“这话平白惹得人误会,幸好世子爷不在,否则——”

    “否则什么?”戴泱逮住了他的小尾巴,“你不是说你们家你做主吗?世子爷不是在你跟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吗?怎么还怕了?”

    檀韫理直气壮,“我吹吹牛,不行吗?不服气,你就报官逮我。”

    傅濯枝几乎能想象檀韫说这话的模样,偏着脸,斜眼瞧着戴泱,眼尾上勾,不屑又漂亮,让人又爱又恨。

    果然,戴泱怒起,伸手去揉檀韫的脸蛋,屋子里一时响起桌椅蹭动的声音,檀韫“哎呀”地低声叫唤,被戴泱揉狠了,才小声笑着说:“六哥,好六哥,饶了我……哎呀!”

    傅濯枝挪了半步,视线掠过门沿,见檀韫已经被戴泱逮在了大腿上,哥俩还跟小孩子似的玩闹,檀韫没戴帽子,被乳黄发带挽起的头发搭在椅子扶手边,水波似的晃着。

    “兔崽子,敢在我面前横!等着,我立刻帮你洗干净擦香了,用红绸捆着,高价卖去世子府。”戴泱想了想,“至少要卖个一万两吧,到时候分你三成。”

    檀韫恨恨地说:“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不许讹他的钱。”

    “行,那我给你减点儿,就卖一万五千两。”

    “你这个人不识数!”

    “一万八千——”

    “我买了。”

    屋内人声一停,檀韫惊诧地偏头看向屋外。

    傅濯枝踏入屋内,与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对视,他走过去,很自然地俯身将檀韫从戴土匪的辖制中解救出来,摁在椅子上坐好,朝戴泱笑道:“不请自来,戴督主可莫嫌我啊。”

    “不敢,不敢。”戴泱挑眉,“来啊,搬椅子来。”

    掌家宦官迅速地搬来椅子放在檀韫身边,请傅世子坐了。

    檀韫轻声说:“你怎么来啦?”

    “过来陪你玩会儿,然后接你回家。”他们离得近,傅濯枝嗅了嗅檀韫的脸颊,问道,“没碰酒吧?”

    檀韫摇头说:“没呢。”

    傅濯枝笑了笑,自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拿起檀韫面前的那只纸团一看,上面写的赫然是:

    【和人打啵儿!】

    难怪檀韫先前不肯服输。

    戴泱见状说:“诶,世子爷来了,小七,这会儿你该接受惩罚了吧?”

    “不是可以喝酒?”傅濯枝拿起一只空杯子,拿酒壶倒满,仰头闷了,搁杯说,“这杯我替驰兰受罚了,行吗?”

    李十二笑着说:“那你们二打一,不公平啊。”

    “谁说我们是二了?”傅濯枝说,“夫妻一体,我们自然是一啊。”

    满桌人露出“臭不要脸”的谴责,唯独檀韫对世子爷的厚脸皮表示钦佩和赞赏。

    “还是说,”傅濯枝看着李十二,“你们不乐意见我和驰兰好,想拆散我们?”

    李十二:“……”

    得,这是冲他来的。

    他说:“世子爷,您别是偷听了吧?”

    傅濯枝耸肩,“我光明正大站在门口听的,你们没发现而已。”

    众人:“……”

    “幸好你来了。”檀韫与傅濯枝胳膊蹭着胳膊,有些兴奋地说,“他们脸皮忒厚,我都说不赢他们。”

    傅濯枝完全不觉得这话夸得有什么问题,挑眉说:“放心,有我在。”

    戴泱幽幽地说:“您没听出来小七是在讽刺您脸皮厚吗?”

    “我没有讽刺。”檀韫纠正。

    “我乐意倾听。”傅濯枝说。

    戴泱决定不和这对鸳鸯对峙,一打二根本不公平,转而说:“世子爷,您先前说的那一万八千两,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李十二说,“世子爷什么身份,还能诓你不成?”

    檀韫蹙眉,“你们讹钱。”

    “话不能这么说啊。”戴泱笑道,“嘴长在世子爷身上,我们可没逼他,世子爷要真是说着玩儿,那就说着玩儿吧,反正咱们也不会当真。”

    檀韫剜了戴泱一眼,正想说话,却听傅濯枝随口说:“谁诓你了?”

    “你钱多没地儿花吗?”檀韫拉他的袖子,不赞同地说,“他讹你呢。”

    “两万两而已。”傅濯枝说,“过冬了,让六哥拿去买几件厚被子,夜里盖着也暖和,就当咱们的孝敬钱了。”

    这是改口的钱啊,戴泱把玩着骰子,看了眼傅濯枝,又看了眼檀韫,欣然地说:“那我就收下了。”

    出来玩一趟就被人讹了一大笔钱,傅濯枝这个缺心眼的冤大头!檀韫不爽快地瞪一眼戴泱,又瞪一眼李十二,在心里把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男骂了好几遍,而后轻轻拍桌,说:“最后三局,不赌别的了,一局五千两,点大者胜,来不来?”

    “我来不起。”一直哑巴似的别桢率先逃离是非之地。

    “我是个吃软饭的。”李十二笑嘻嘻地搡了戴泱一把,“督公,你来。”

    输人不输阵,戴泱岂是服输之辈,在李十二的邀请下坐到了檀韫的对坐,说:“那就别怪哥哥欺负你了。”

    檀韫轻轻哼了一声,熟练地拿盅掩走骰子放在傅濯枝面前,说:“你来。”

    傅濯枝在檀韫脸上读出了“你敢输你就死定了”的严厉警告,想来是檀监事对他的败家行为很是不满,但由于很疼他,还是愿意给他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因此他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遵命。”

    虽说傅濯枝有时会将两根手指强行伸入檀韫的嘴里,模仿着某档子事儿肆意地将檀韫欺负得眼泪汪汪,但他的手无疑是非常漂亮的。因此摇盅的时候,檀韫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只手上,傅濯枝若有所感,偏头看来,刹时四目相对,傅濯枝手一抖——

    一颗骰子飞了出去,被李十二精准地握住。

    “……”

    戴泱笑死了,说:“世子爷,您会不会玩儿?不会就下桌!”

    “你不懂了。”李十二将那颗骰子放下,用指尖一弹,让它咕噜噜地滚到傅濯枝面前,笑着说,“咱们世子爷是被风迷了眼了。”

    檀韫偷笑着偏过头,不再看他。傅濯枝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盖住那颗骰子,熟练地在半空摇晃起来。

    “啪!”

    他看也不看地开了盅,说:“给钱吧。”

    檀韫看过去,三个六,豹子。

    傅世子不愧是各种高手——曾经的,玩起骰子来像吃饭一样简单,轻轻松松连杀戴泱三局,挽回了一万五千两的家产,终于得到了檀监事的原谅。

    戴泱损失了一大笔钱,抄着胳膊连骂檀韫这个胳膊肘子朝外拐的小白眼狼,小白眼狼被他揉搓了两下脸蛋儿,笑着安抚他,说:“好歹还给你留了点呢,够了吧,世子爷经营偌大的世子府,日子过得也很不容易。”

    “屁的不容易,他腰间那玉佩起码够在京城买下一条街了!檀小七,你这个没——”

    “轰隆!轰隆隆!”

    一声闷响,戴泱起身凑到屋门口一看,雷电闪动,他如有倚势,转头对檀韫说:“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才不管你。”檀韫不搭理他了,拉着傅濯枝的袖子说,“要下雨了,咱们快回去吧。”

    傅濯枝接过长随递过来的披风,抖落开替檀韫披上,系好,习惯性地帮他整理头发。

    戴泱看着这一幕,喝了口酒。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傅濯枝颇有风度地朝屋内三人颔首,不等回应,揽着檀韫的肩膀一道离去了。

    夜冷,风要杀进骨头,走着走着,傅濯枝放下手,檀韫也拉住了他,两只温热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被藏进了傅濯枝的宽袖中。

    檀韫笑起来。

    “偷笑什么?”傅濯枝问。

    “今夜热闹嘛。”檀韫说。

    傅濯枝找茬似的,“我不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家?”

    檀韫狡诈地说:“可你不是来了么?”

    你来了,我就跟你回家呀。

    傅濯枝读出他话里的意思,没忍住笑起来,没头没脑地说:“天够冷的。”

    话音刚落,他被拽着往前一扑,檀韫牵着他小步跑起来,说:“快点钻马车就——”

    低呼一声,檀韫被傅濯枝搂着屁/股抱了起来,抗麻袋似的往上一耸,边跑边说:“走咯!”

    第70章 冬月礼

    乌飞兔走, 转眼就到了冬月。

    四季园的许多花圃已经盖了棚子,墙角几树梅花傲然凌立,莲台院子里的茶花和兰花也各有生气。

    檀韫的病已大好了, 傅濯枝又制了一份药膳方子, 每天给他喝一碗,补补元气。是日傍晚, 檀韫喝了药膳,傅濯枝还没回来,不禁叹了口气,脱了木屐窝在躺椅上看书。

    是观进来的时候, 发觉小爷的书是倒着拿的, 不禁蹦跶过去, 揶揄道:“小爷,好看吗?”

    “……”檀韫回过神来,也不与他计较, “出去玩儿去。”

    “马上就去。”是观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箱子,“鹤奴送来的。”

    檀韫坐起身子, 将书放在膝上, 是观连忙打开匣子, 小心地取出里头的一团锦布,揭开来看,是一对狐毛暖耳,用青金线绣了一簇兰花,暖耳底下还坠着颗雪球。

    “真漂亮。”是观赞道,“这个月大家都开始戴暖耳了, 这就叫实际。”

    檀韫摸了摸柔软的皮毛,眼神在那簇兰花上停留片息, 才说:“把我前两日准备好的那幅消寒诗图装好,明日还是照例送去宝慈禅寺。”

    “送什么?”

    傅濯枝抱着披风从门外进来,是观上前接过披风,抖了抖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礼物呀。”正好撞上了,檀韫也没打算瞒他,“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鹤奴吗?”

    傅濯枝走到檀韫跟前,随手拿了只绣墩坐下,说:“就是那个每月十六都会跟你书信来往的鹤奴?”

    “是他。”檀韫看了看匣子中的暖耳,“他给我送了这个,我就送他消寒诗图,都是冬月时兴的物件儿。”

    傅濯枝看了眼他手中的暖耳,眼中掠过意味不明的神采,说:“你很喜欢?”

    檀韫拿起暖耳往脑袋上一戴,轻轻摇头,两颗雪球跟着晃了两下。他笑起来,“好不好看?”

    “好看。”傅濯枝伸手往他脸上一捂,“脸本来就小,再戴上这个,就剩这么一小块了。”

    外面冷,他每次回来时都会在楼下用热水洗过脸和手,怕触碰时冻着檀韫,这会儿手掌也还留有热气。檀韫用鼻尖蹭了蹭,说:“这样就不会被风吹伤了。是观不喜欢戴这个,每年都会挨冻,脸颊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还很疼,每天都得揉一团药膏。”

    “戴着这个,耳朵听不清,脑子也糊里糊涂的。”正在书桌后装匣的是观嫌弃地说。

    檀韫笑了笑,取下暖耳放进匣子里,伸手摸了摸傅濯枝的脖颈,不满地说:“你怎么也穿这么少啊?显得漂亮,是不是?”

    “穿太多了,行动不便,且我本就不怕冷。”傅濯枝凑近他,笑着说,“你不是还说我是火球吗,烫得你想哭?”

    那都是在床帐子里,檀韫被傅濯枝烫了皮肉骨头后说的浑话。手指头在颈肉上轻轻一捏,檀韫嗔他一眼,“不要脸。”

    是观习惯性地忽略两人的对话,认认真真地装好画匣子,出去顺便关上门。

    翌日晌午,是观骑马出城去了宝慈禅寺,熟门熟路地找到“缥香室”,将包好的长匣放在不染毫尘的书桌上,转身离去。

    片刻,一道人影出现在花林间,进屋取走了长匣。

    *

    檀韫在暖阁批折子,启明轻步入内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扫了眼对坐的皇帝,下榻出了暖阁。

    是观候在殿门外,见了他就轻声说:“东西已经被取走了。”

    “好。”檀韫扫了眼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回去洗个手,没事儿的话就去内署衙门把这几日的事件簿取回来,我夜里要看。”

    是观领命,转身轻快地离去了。

    廊下铁马铃铃,檀韫吹了会儿风,把那点冬日午后的困倦吹走,这才回了暖阁。

    “啪。”皇帝将一本折子放在摞好的那堆“小山”上,头也不抬地说,“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檀韫落座,笑着说:“秘密。”

    “得,孩子大了,秘密也多了。”皇帝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折子轻轻扔在檀韫跟前,“看看这个。”

    “李弥暴毙?”檀韫思忖道,“李弥今年四十出头,从前是武官出身,身子健朗,怎会突然暴毙?”

    皇帝问:“缉事厂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檀韫摇头,说:“暂时没有。”

    “让锦衣卫和刑部跑一趟江州吧,都察院也要派人过去,江州知州的位置不能空置太久,让他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好尽快填补上去。”皇帝说,“刑部就让鹤宵去,他最年轻,办事也最利落。天这么冷,路不好走,刑部那群老菜梆子跟不上锦衣卫。”

    傅濯枝太年轻了,他没有资历,因此要多功劳。檀韫明白,说:“是,奴婢立马拟旨。”

    “别拟旨了,传个话就成,让他们便宜行事。”

    檀韫点头应下。

    晚些时候,命令传到锦衣卫衙门的时候,李十二嗑瓜子的动作一停,说:“和傅世子一道?”

    启明说:“正是呢。”

    “那我可不去,傅世子指不定半路把我砍了。”李十二懒洋洋地说,“都怪你们戴督公,捻酸吃醋把我坑死了,世子爷每次看见我,那眼神跟冷刀子似的,但我真的没有惦记过檀监事。”

    他的亲信笑嘻嘻地说:“谁信呢?您从前是不是给人家檀监事送花来着,好像还是一捧芍药花?”

    “芍药?这是明晃晃的示爱啊,咱们李大人还干过这种事儿呢?”

    “岂止呢,俊脸红彤彤的!可惜了,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人家檀监事根本没收他的花,可怜咱们李大人,一颗芳心就此碎裂。”

    “其实也不怪大人,檀监事何等风姿,啊?太正常不过了。”

    “这就叫色字头上一把刀!当年被檀监事拒绝,后来被戴督公翻了约莫个八百回的旧账,还挨了几回鞭子——以后还会有第八万回,如今连傅世子都恨上咱们李大人了!这种境地,出去打个牌绝对被三家群殴,输得裤衩都没咯!”

    “不要紧,反正咱们大人是吃软饭……哎哟喂!”

    李十二脱了木屐,抄起来砸在那人的屁股上,笑骂道:“两个小畜生,给我滚,否则砍了你们做人肉羹,滚!”

    其中一个捡起木屐,笑嘻嘻地还给他,转身跑了。

    “我说小美人儿,”李十二瞅着启明,吊儿郎当地说,“你能不能回去跟你们檀监事说说,让他回家后跟傅世子解释解释,否则我真怕哪天被傅世子暗杀啊。”

    “那可不行。”启明笑着说,“檀监事为您解释,世子爷不得跟他闹?世子爷在家受宠,闹起来可不得了,很不好哄的。您自己作的孽,自己受着吧,奴婢告退了。”

    李十二叹了口气,嚷道:“小畜生!”

    他的亲信从外头跑进来,说:“在呢!”

    “之前被檀监事当棋子,偷摸把老江弄死在青州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常南望,常千户啊。”亲信说。

    “让别同知带着常千户去一趟江州吧,告诉世子爷,”李十二笑着说,“人,我送给他了,以后可别再瞪我了。早八百年的黄历,翻篇吧。”

    “哼。”傅濯枝听了信儿,说,“李大人快言快语,我也承情了,但你回去告诉他,以后不许再盯着檀驰兰看,否则我只好不小心地向戴督公透露,之前李大人去吴州办差的时候被十二个姑娘团团围住的事儿了。”

    “世子爷您别瞎说啊!咱们大人当时的确深陷桃花阵,但他刚正不阿,誓死守护自己的裤腰带,虽然被摸了胸揉了屁/股,但绝对没有被……好的。”锦衣卫在傅世子那两颗毫无波澜的眼珠子的凝视中猛地住嘴,老老实实地说,“卑职一定如实传话,保证半字不差。”

    傅濯枝“嗯”了一声,锦衣卫转身溜了。

    “这李大人平时混不吝,不曾想心思这么深,把青州的事儿都看透了。”傅一声靠在一旁的桌子边说。

    “一个没家世背景的普通锦衣卫,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副指挥使的位置,岂是简单的大老粗?你真当他是吃戴泱软饭的……好吧,他真的吃。”傅濯枝起身,“回家了。”

    傅一声屁颠颠地跟上,说:“您现在入宫比回世子府还勤快,陛下嫌弃死您了。”

    “我又没抢他的窝。”

    “但您拱了陛下的小白菜啊。”

    傅濯枝无法反驳,还很得意地哼了一声,说:“我不仅要拱,我还要去找他的小白菜吃软饭了,走着。”

    傅一声觉得自家世子真出息,竟然能找到那么好的软饭吃,高高兴兴地把人送到了宫门口。主仆俩就地散伙,他还得去参加高价报名的杂技课呢,他一定要在年节前学会喷火!

    傅濯枝回了四季园,洒扫的宫人纷纷行礼,目送他进了莲台。

    廊下没人,傅濯枝不好洗脸洗手,先踩着楼梯上去了。翠尾正在走廊尽头伺弄兰花,他说:“翠尾,叫人打盆热水。”

    “进来洗吧。”

    寝屋响起檀韫的声音,傅濯枝脱了披风递给上前来的翠尾,在门口拖鞋,踩着木屐进去了。

    檀韫靠在躺椅上,姿态慵懒,像只漂亮的小猫,傅濯枝看一眼就心猿意马,走过去,却没碰他,“底下怎么没人?”

    “被我叫去后面洒扫了。”檀韫抬头瞧了他两眼,抬手勾了勾手指,“下来点儿。”

    傅濯枝俯身,“怎么——”

    袖子里的右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掌握住了,檀韫拿起他的手,跟着坐起来,微微凑近一嗅,“有股香味呢,去哪儿了?”

    而后亲了下他的手背,仰身靠上软枕,笑着看着他。

    傅濯枝的脑子乱了,迷糊地说:“没去哪儿,就在衙门,什么香……”

    他抬手一闻,的确有股淡淡的花香,但他下午并没有碰过花草,这味道是……他猛地看向檀韫,暗自惊疑不定。

    “怎么这样看我?”檀韫好似不解。

    傅濯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晃了晃手,说:“这是什么香?”

    “追魂香。”檀韫说,“缉事厂平日里缉凶时有时会用到,沾上一点能停留大概三日,除非用力搓洗。”

    傅濯枝呼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总是不肯在我面前写字,哪怕办差时或者写折子都是让傅一声代笔——我见过傅统领的字。你好似很怕我看见你的字迹,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我收到那对暖耳,上面的兰花很熟悉,和你之前送我的琵琶上的兰花纹很像……因此今日一早,我让是观在画匣子里的丝绸布套上洒了追魂香,只要你碰过那卷画轴,你的手上就会留下痕迹。”

    傅濯枝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本只是怀疑试探,却不想……”檀韫哑声说,“鹤奴,竟真的是你啊。”

    书本轻轻砸在傅濯枝身上,他下意识地接住,抬头时看见了檀韫微红的眼睛。

    “傅濯枝,”檀韫又爱又恨地剜着他,“你是个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