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惜霜!
程令雪心一惊,推开了姬月恒:“抱歉!我还有些事!”
说罢她匆匆往回跑。
落荒而逃的模样落在青年眼中,则有了一重害臊的意味。
姬月恒低头,定定凝着触碰过她的那一只手,愉悦从手心窜开。
他攥紧手心,试图囚住这一份愉悦,让它停留得更久些.
程令雪匆匆忙忙奔回了内院,却听说楚惜霜才与阿娘出门,她又急忙追出府,刚拐过巷角就见到一个身影。
墨衣少年正懒洋洋地倚着墙壁,墨黑的影子与墙根打在地面的阴影融为一体,白得似乎不见天日的肤色在这寒意渐浓的秋日里更显阴森:“放心,没去找你妹妹,只是想与你算一算旧账。”
程令雪握紧袖中的匕首,目光也似锐利的刀光,冷冷看向少年。
她不想多生事端,收起眼底锐芒,客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不知曾在何处得罪过你,有仇报仇,我若亏欠了你。必会偿还,但请别牵连无辜。”
墨衣少年一听,连声质问她。
“不记得我了?我们有那么多过往,你……你竟不记得我了?!”
程令雪:“……”
能不能别用“过往”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她是什么四处留情的浪子?
品咂着这咋咋呼呼的语气,她隐约猜到他是谁:“你是赤箭?”
少年眸中的怒火散去几分,嗤道:“竹雪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你说对了一半,赤箭是姬月恒给我起的名字,老子很不喜欢,叫我离朱。”
程令雪不想与他饶舌。
但想弄明白他当初为何要给她和姬月恒下蛊,又为何似乎与惜霜认识——莫非是惜霜得罪了他,而他也错认成她了?
她耐住性子:“找我有事?”
离朱拍了拍沾上墙灰的手,懒道:“没事,就是聊一聊旧账。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和他下蛊么?请我吃顿好饭好菜,我就告诉你。”
敢情他是打劫来了?!
程令雪捏紧钱袋子:“走吧。”
来到一处酒肆,离朱狮子大开口,一口气点了一大桌:“啧。不愧是贵公子的金丝雀,出手真是阔绰。”
程令雪不理会他刻意的激怒,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容。
“你会易容,和谁学的?”
离朱嘴一翘,勾出个狡黠的微笑:“自然是和你师父——我是说程风,而不是姬忽那条老毒蛇。”
“怎么,被勾起好奇心了?想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
少年挑眉示意她倒酒。
程令雪忍着揍他一顿的冲动,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请吧。”
离朱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酒,惬意眯起眸子:“话要说起我九岁时。”.
九岁那年,离朱来到中原。
中原的人说着弯弯绕绕的话,衣裳也裹得严严实实。
师父管这叫虚伪。
若不是为了找师姐,他断不想来中原,离朱不曾见过师姐,却对她深深敬仰,她极会用毒,自幼在师父陪伴下到中原为质,为救下昭越的遗民,嫁给那位权势显赫的中原贵公子。
来到中原后,师姐待他很好,让无父无母的他感受到母亲般的温暖。
可当他传达师父遗言,劝师姐回南疆复国时,她却说:“我不想再成为权势争斗的傀儡。也不希望离朱你也成为傀儡,留在中原好好生活吧。”
离朱对复国倒没有执念。
他只是不想师姐留在中原,染上中原人的虚伪,更不希望那样厉害的师姐被情爱和孩子困住。
那小公子阴仄仄的,安静得不似活人,戒心极重,最忌讳出山庄。
离朱异想天开想着:师姐不愿走,定是因为阿九不想走,若他能哄得阿九离开山庄,他们三人就能一起回南疆了。
他有意地接近姬月恒,时日渐长,姬月恒逐渐信任他。
他亦真正视姬月恒为兄弟。
终于,他哄得姬月恒跟他下山。
二人在一破庙歇脚,离朱正要给师姐传信,身上竟无法动弹。
在离朱愕然的目光中,十岁的姬月恒面无表情地把玩着小巧的银瓶。
“你也想看我出丑。”
离朱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带你离开那个破地方!阿九,你相信我!”
面若观音的小公子漆黑瞳仁定定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你想多了。
“我怎么可能会信任谁?”
他起身离去了。
离朱看着他遗落的银瓶,眼睛被泪水模糊——那是师姐的东西,寻常时候轻易不让人碰。好在他自幼被师父用灵药灌体,体质特殊——无论南疆哪种奇毒,下到他身上半刻都会失效。
可他不相信师姐会纵容阿九捉弄他,待毒性褪去后,追出去打算质问,却碰到个侍从,自称师姐心腹。
“郡主让我送您回南疆。”
离朱目光黯下,他被抛弃了。
被他敬若母亲的师姐,被他视为兄弟的姬月恒一道抛弃。
他不愿回去,侍从带他去见了姬忽,那个娶了师姐的中原贵族。
姬忽说:“这是你师姐的意思,她不想回南疆。你若想留在中原,我可以帮你瞒下,但你往后需为我做事。”
离朱厌恶这虚伪的中原权贵,更恨师姐和姬月恒的抛弃。
他决定潜伏在姬忽身边,这个狡猾如毒蛇的男人迟早会露出真面目,反咬妻儿。他会帮助这条毒蛇露出獠牙,并在师姐母子绝望时揭穿他!
让他们知道那男人多阴毒。
让他们后悔抛下他.
酒过三巡,离朱似个旁观者,漫不经心地回忆着:“姬忽把我交给他一个部下,让我琢磨炼蛊制毒,学武功。我刚来中原什么都不会,埋头学了几年,终于有点起色,却得知老毒蛇早已被他的长子联合师姐夺去他权势、被软禁山庄里。”
“我以为师姐总算清醒过来,看穿姬忽真面目,得知姬忽联络旧部要救走他,打算告诉师姐来着。”
不料他却窥见师姐被他的继子,那位和姬忽一样野心勃勃、弑父夺权的姬家长公子压在身下……
离朱再次愤怒了。
情爱当真那么诱人,让师姐都自甘堕落?他要她亲眼见到这对出身权贵的中原父子为了权势自相残杀!
他最终没露面,没给师姐报信。
姬忽成功在旧部和一位剑客的护送下逃往青州,离朱暗中跟上他们,假装为了报恩,效忠姬忽。
“那剑客武功高强,我想拜他为师,给他买酒买肉,哄得他教我易容术。后来他喝醉了,告诉我他是姬忽雇来寻一个孩子的,还说起临波九式。本来他答应教我剑术,谁知姬家长公子的人追上时,姬忽竟故意把我引开,给程风下毒,让程风代替他葬身火海!”
程令雪心情沉重地听着。
原来离朱竟是这样成为了姬忽的人,也是因此遇到师父。
她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我与你有什么过节?还有我妹妹,你见过她?”
离朱猛灌一口酒:“程风那人缺心眼,喝醉了什么都说,给我看了你的画像——他没说你是他的弟子,只说你人在泠州,是他帮姬忽找的孩子。他死后,我瞒着姬忽去了泠州,见到个与画上人极像的姑娘,便是你那好、妹、妹。”
他受了伤,对那柔弱少女又不加防备。刚说了句:“喂,你不是你爹娘亲生的。”就被她推下山。
新伤又添旧伤,他养了两月才好,又过半年,他总算又在泠州一带碰到程令雪,她当时穿了男装,但那双冷冰冰的眸子让他记忆犹新,夜里亦看得不十分真切,但离朱断定她就是那个少女。
“你正被追杀,我看到你的招式,猜到你师从程风,想着你要是教我剑术,我就原谅你,并告诉你你师父死了。”
谁知——
离朱重重搁下酒杯:“我刚说了句‘仇可以算了,只要你当我师父’,你冷冰冰扫来一眼,话也不说就出剑!”
他再次被狠狠地揍了顿。
“才十三岁就如此无情,实在是可恨!更可恶的是,一年前在姬月恒身边时,你竟然丝毫不记得我!”
程令雪微窘:“我想起来了……你蒙了面,说什么仇啊,师父的,我以为是追杀我和师父的仇家。但你要是好好说话,无论我和惜霜,都不会误伤你……”
离朱颓丧地抿了一口酒。
那时他还很冲动,有话直说,没有中原人那般弯弯绕绕。
直到不久前来到江州寻程令雪,见到她们姐妹二人,那姑娘还目露心虚,他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人。
“但你们俩一个赛一个冷血,可恶至极!还有姬月恒!”
程令雪安静地听着,忽然听到姬月恒的名字,她长睫颤了颤。
离朱看着她,讥诮道:“姬月恒说他从不信任别人,你程令雪也高傲冷血。可我偏想看高傲的你卖命去讨好别人、看不会信任别人的他沦陷再被你抛弃!”
竟是这么幼稚的理由。
程令雪嘴角轻牵:“所以你给就我们下了蛊。我以为是姬忽下的令。”
离朱又是一嗤。
“老毒蛇他也不无辜!他希望你接近姬月恒,达成他的目的,我提出下蛊他时自然同意,还暗中帮助我。”
想起元日里的事,他笑了:“他和姬月恒一样,从不信任别人。除夕那夜还故意把我支开。我本想亲自揭穿他,但你很聪明,比我还快一步,戏还做得那么真,我便没出面,只放走他认为掀不起风浪的江皊给他最后一击。”
多年的憋屈终于倒了出来,离朱心情畅快许多,他起身:“好了,我也下蛊坑了你,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看在这顿饭的份上,我劝你一句,离男人、尤其姬月恒远一点,他那么小年纪就会害人,哪怕装得再好,本性是不会变的。”
语气郑重,程令雪简直要怀疑他来这趟就是为了离间她和姬月恒。
她不忘提醒他:“别再去找惜霜了。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离朱摆摆手:“……走了。”
墨色身影消失在门后,出门后,少年满意地笑了笑。
姬月恒,你自求多福吧.
自那日离朱离开后,程令雪未再看到他再出现,但他的话却像一幅幅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七七是有心事么?”
茶楼二楼的雅间,姬月恒给她递过来一杯茶水,见她心不在焉,迟迟不回应,抬手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
程令雪回过神。
“没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姬月恒笑得温柔:“这是我名下茶楼,我该问七七为何在此才是。”
程令雪看着对面温和无害,甚至瞧着有几分乖顺的青年,想到离朱那些话,眸光流转,藏起那抹思量。
她叹了口气:“我是出来避难的,阿娘急着让我定亲,成日想要我去与这个公子、那个公子见面。”
姬月恒手指轻动。
“七七觉得哪家郎君好?”
认真询问的语气不见妒色,温和得像在给夫婿物色小妾的主母,程令雪越发狐疑,姬月恒当真转性了?
换作以前,他根本听不得她说一个有关别的男子的事。
“总之就是我不想阿娘担心,又不想相看,只能说自己很忙。”
她避开那个话题,“有酒么?”
姬月恒没问她为何要在茶楼寻酒喝,也没问她为何要喝酒。
唤来仆从:“去备些酒菜。”
一刻钟后。
桌上的果酒已空了两坛,姬月恒看着面颊微红的程令雪,耐心劝解:“七七,果酒亦算酒,多饮易醉。”
程令雪眸子慵懒地抬起:“别拦我,这酒真是好喝……”
于是又饮几杯。
最终她恍惚地倒在青年怀里,抬头看着他痴痴地笑:“郑公子……”
揽她在怀的青年手上一紧。
嗓音温柔,却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七七再说一遍,我是谁?”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
“抱歉认错了,是你呀……”
语气明显变得温软,一个“你”唤得人心旌荡漾,姬月恒轻舒了口气。
还好,心里还有他。
却听她又咕哝道:“孙公子……”
姬月恒:“……”
他低眸,对上那双迷濛的眼,再三确认她是真醉了,温柔捧住她半边脸,让她看着她,低叹:“你可真是不乖,竟背着我与这么多公子有往来。”
程令雪仍痴痴地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却从未落到他的身上,姬月恒眸底寂落化为喑沉,手拂过她唇角:“七七,你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看别人。
无论是用什么样的目光。
姬月恒看着她,眸中氤氲的偏执再也压不下去,在少女开口前,他不能自控地低头吻住她的唇,含住轻吮。
“唔……”
他终于,又一次含住她的唇。
这是时隔两百多个日夜的亲吻,唇舌相触,急剧的快意充斥脑海,直击天灵盖,带来强烈的满足。
不安被如潮的快慰压过。
“呃——”
舌尖触到她的舌尖,姬月恒激颤,喉间不能自控地溢出呻''吟。
沉静的眸光倏然迷离,圣洁神衣遮掩住的欲念冲突脑海。
强撑着的虚墙轰然坍塌。
爱欲汹涌,甚至不能用理智控制,明知她醉了可能过后清醒时会想起,会暴露他的伪装,可他……
根本控制不了。
纤尘不染的白袍下有恶欲竖起,恶欲嚣张,却也孤寂。
想深深埋入那温润的归宿中……
“呃,七七……”
姬月恒眼尾飞红,温雅中交杂着冶艳,他把舌尖伸进她口中。
停着,不动。
他用这样自欺欺人、暧昧的动作安慰自己——这样也算是在她里面。
也算某种程度的契合。
可下方却越发突兀了,少女目光慌乱,似乎清醒过来。
“唔……”
程令雪身子寸寸僵硬。
短暂的不敢置信过后,是预料之中的了然,他果然没变!
她稍一试探,他就暴露本性。
甚至比从前还沉溺,明知她可能会清醒,还是露出了偏执一面。
姬月恒正凝着她,捕捉到她这清醒的目光,眼底慌乱稍纵即逝,他撤出舌尖,松开程令雪,戴回君子面具。
“抱歉,七七。”
他想当做无事发生,可程令雪却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揉了揉额头:“我……我喝多了,抱歉,我先走了。”
语无伦次地说完,她站起身忙要往外走,腕子被青年拉住。他力度很克制,程令下意识地甩开,刚要夺门而出,听到姬月恒微哑的话语:
“我的确无法控制对你的渴望,但我会努力压抑我的控制欲。七七。”
程令雪思忖着他的话。
她胡乱道:“是我喝多了没注意,今日这出我们就当没有过!”
姬月恒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
他的心情变得很乱。
程令雪也很乱。
醉只是个借口,她当时无比清醒,明明可以用别的方式试探,却像狸奴看到了银丹草,理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不自觉想往他怀中依偎过去。
他们两都是在借酒放纵!
可这样不对。
她还未解开对姬月恒那份控制欲的心结,不能纵容自己的悸动。
程令雪一路忏悔着出了门。
她怎么越来越像个经不起美□□惑、意志不坚的堕落佛子?
这样下去迟早要玩完的啊。
道心崩塌,她心乱如麻,甚至不曾留意到街角的墨色身影。
少年回想适才见到的一幕,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程令雪慌乱离去的背影。
她是个武人啊!
武人最重要的什么,戒备!
可她居然因姬月恒心乱得连他潜伏在身边都不曾留意。
她迟早要死于沉迷男''色!
她死就死吧,与他无关,他只是不忍心那样超绝的剑术埋没。
何况她还是打败过他的人。
若她被姬月恒征服了,岂不等同于他也败给姬月恒!
她爱谁都行,姬月恒不行。
离朱越想越觉不忿,他决定帮她看清姬月恒的本性.
时隔多日,楚惜霜终于缓过来。
忆起幼时后,她亦想起那唯利是图的生父。若没有楚家,她说不定会被献给权贵换取荣华富贵。
阿娘说了,朝夕相处的感情大于血缘,阿姐也说,这不是她的错,她庆幸在她缺席的时有她陪着阿娘。
他们是那么好。
她要守住眼下的美满。
今日出门是为替阿娘求药。
阿娘一直有头疼的毛病,听闻城中新开了间医馆,她想去探探。
马车停在街角,楚惜霜略理仪容,刚要下车,侍婢竟两眼翻白,晕倒在车上,车帘也被人掀开。
看到那邪气的笑颜时,她惶然叫出声:“怎么是你!”
阿姐不是说这少年答应过,不会再来搅扰她们姐妹二人了么?
这言而无信之徒!
她往角落里缩去:“你、你把我的侍婢怎么了……对不起,我当年不是有意伤你,我以为你是骗子。”
说着求饶和道歉的话,可楚惜霜却毫不拖泥带水,趁他不那么戒备时抽出发间簪子朝前刺去!离朱刚降低戒心,颈侧便多了一道划痕:“疯女人!”
墨衣少年眸中怒意熊熊,他控住少女腕子,夺过金簪。
楚惜霜恼然盯着他,这病弱的少女瞪起人来竟比她姐姐还可怕。
离朱亦以同样的方式狠狠回瞪着她,剑眉邪气挑起,他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容顿生诡艳:“再瞪,我真的会杀了你哦,对,还有你家人。”
“你……你要对我的家人作什么?”楚惜霜认栽地错开眼。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真好吓。”
离朱满意地把玩着金簪,簪尖上面还沾着他的血,他收回适才的话:“什么柔弱,我看就是黑心!”
他把簪子簪回少女发间,散漫道:“不会杀你全家,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一件很小的事。”
楚惜霜直觉与阿姐有关,她凝着少年,笃定道:“让我加害阿姐就是伤害我的家人,我不愿。”
离朱酸溜溜叹地道。
“有家人可真好。
“放心,我只是要找一个恶人算账,需要你把你阿姐引开。”
第62章 062
少年一双眼眸邪气又干净。
楚惜霜从未见过矛盾的一个人。
既轻易就被人迷惑、降低戒心,按理说应该是个心软善良的人。
可他却净给人添乱。
似乎见不得旁人好过一样。
楚惜霜戒备地看着他。
“你想对我阿姐不利?你不说个清楚,我不会帮你的。”
她如此维护程令雪,离朱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不是亲的,可程令雪和你却相互信任……”
他又不屑一笑,摆弄着软毯上的穗子:“你阿姐有个朋友,是姬九公子,他身上有样东西是我师父的遗物,我要你引开程令雪,我好趁机拿回遗物。”
楚惜霜听出了漏洞:“你拿东西就拿,我阿姐还能拦着你?”
离朱笑容狡黠:“是,姬月恒那厮惯会装文弱,你阿姐又容易被那人的虚伪迷惑。我让你引开她,是因为她武功高,会给我添乱,也是为了她好。”
楚惜霜仍旧谨慎。
离朱扫了眼晕倒的侍婢。
“不好奇么。为何她晕了,你却没晕。我用毒的手段虽一般,但对付你阿姐却绰绰有余,你不引开她,到时吃亏的是她,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又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威吓。
“我也算言而有信之人,答应你阿姐原谅你就不会再追究,但你今日又得罪了我,这仇我得报啊。你不答应,我就给你下些会发疯的蛊!”
楚惜霜被蛊吓到了。
再三确认只是要引开阿姐,不会对阿姐和她的家人不利,他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她答应了.
黄昏已近。
书院的学子三三两两归家去,楚钧钻进了马车内,不忘同姬月恒粲然一笑,学着邻家婶婶的口吻安抚。
“姐夫放心吧!待我回去劝劝阿姐,让她把其余几个公子都藏好些,免得姐夫你知道了心里烦。”
姬月恒:“……”
这孩子可真是个好弟弟。
他无奈地替他拉上车帘:“好孩子,回去吧,这些不必阿钧帮忙。”
只会越帮越忙。
姬月恒料理完书院之事后,亦在亭松的护送下乘马车往回走。
经过一处破庙,忽听亭松讶然的声音:“公子,楚家马车怎停在这里庙跟前,莫不是小公子贪玩?”
他的阿姐就很贪玩,姬月恒掀开帘子,吩咐道:“我过去看看。”
刚靠近破庙,就听到一声慌乱的叫唤:“姐夫!姐夫救我——”
声音戛然而止。
是楚钧!
姬月恒和亭松俱是凛起眉,快步往里走去。破庙里,赶车的仆从被捆成一团扔在角落,楚钧则被一个墨衣少年提着衣领拎起,墨衣少年听到这个称谓嫌恶地蹙眉,训道:“叫什么姐夫!待会就让你看看姬月恒他配不配当你姐夫!”
楚钧老实地闭嘴。
朝姬月恒投来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眼里也仍旧写着“姐夫”俩个字。
姬月恒朝他安抚望去。
“别怕,我会救你。”
他转向墨衣少年,端凝须臾,面前陌生的一张脸寻到熟悉的痕迹。
“离朱。”
他唤了声,心平气和道:“你的仇人是我,放过无辜之人吧。”
离朱冷嗤:“难为九公子还记得我这无名之人!放心,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放了这孩子。”
姬月恒问:“什么条件?”
离朱没回答他。
他看向楚钧及几位仆从:“看到没,这人精明得很,还要先问问什么条件!小鬼,看清楚啊,等下了阴曹地府,给你阿姐托梦知道该怎么劝么?”
他掏出一把刀,在楚钧跟前晃了晃,楚钧被吓得面色苍白。
“壮、壮士,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死,我死了阿娘和阿姐会难过……”
哪怕被人持着刀威胁,不想死的原因也是不想离开亲人。
姬月恒想起其乐融融的楚家,叹道:“你说吧,别伤及无辜。”
离朱挑起眉:“很简单,你把你身上的净邪珠还给我。那是我师父传给师姐的遗物,她老人家一心希望师姐复国,可师姐已不是当年的师姐,她是中原的安和郡主,师父的遗物自然不能给她。”
姬月恒沉凝着,淡然如常,似乎他说的并非重要之物。
亭松一颗心却被提起。
公子解毒分为两次,第一次过后,毒性可去八成,身子可恢复七成。
再过半年,是第二轮解毒,若是顺利,公子便可摆脱纠缠数年的毒,与常人一样娶妻生子、长命百岁。
而第一轮解毒时所用之药性烈,会与余毒相斥,因而在接下来半年内,公子仍需净邪珠压制。若无珠子相佐,会定期发病,不但痛苦,时日久了,还易损及身子,影响最后一次解毒。
出于担忧,亭松往夸张了说。
“赤箭,公子没了那珠子会有性命之忧,恳请你手下留情!”又解释道:“当初郡主并未吩咐底下人送走你,是家主见你会用毒,想招为己用,用你制衡郡主。是他见公子怕被抛弃,便教唆公子,称你若带郡主回南疆便无人医治公子!这些年,郡主因你走失而自责,甚至和公子母子离心!也一直在寻你下落!
离朱怔住,神情波动一霎。
俄尔眼底又浮露嗤讽。
“说这些有用么?我又不是菩萨,只要说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就会心软?”
亭松还想再劝。
姬月恒止住他:“不必多言。”
他看向离朱,神色平静:“你说得对,无论有无教唆,都是我加害于你,离间你与母亲,我不会辩解,妄图用道义绑架你。但我的确需要这珠子,或许,我们可以做交易,我可助你达成别的愿望,家兄手握重兵,你若想复国,姬家亦可在朝中周旋一二,助你一臂之力。如若你对此珠有执念,我亦会在解毒后给你。”
给出的条件很是丰厚,姬月恒的态度亦十足诚恳,离朱听了,很是遗憾:“可惜,我不想复国,复了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会亡?如今的昭越新王也没有苛待百姓,我瞎折腾什么?”
他看着姬月恒,满是挑衅:“我只要珠子,给我珠子,往后我再不寻楚家和程令雪麻烦,和你们姬家人的恩怨亦会一笔勾销。你不给,我就杀了这小鬼!
“姬忽老贼已让楚家一家人分离十年,让程令雪吃了十年苦,他们一家子蠢蛋,这一次原谅了你,但要是再来一次,你看他们会不会介意!”
离朱语调轻快,甚至颇为友善。
姬月恒舒展的眉心蹙起,温澈的眼底掠过暗色,他淡淡看向离朱。
“在威胁我,是么?”
“对啊,我在用楚家人威胁你。”
离朱说着又摇头,反驳了自己,“不过我也是蠢,你姬月恒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死活?你对这小鬼头好也只是想哄程令雪开心罢了。哪怕最后因为我把她全家杀了,她不愿和你在一起,你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把她圈禁在你身边。”
他幽幽叹惋:“哎,我们竹雪性子傲啊。一旦这样,不是她死,就是你死——当然,你如此病态,从前经常以身为饵招来刺客,说不定乐得和她一起死。
“可死了又怎样——
“她还是、不、爱、你啊。”
姬月恒看向庙中破旧的观音像,石像虽损坏,却仍是慈悲。
和煦的桃花眼似滴入墨汁的清潭,眸子微眯,尽显病态的暗沉。
他无言望着观音像。
观音蒙尘的眸子化为一双杏眸,天生清冷,却只是浮冰的春水。
看似清冷,实则暖意融融。
是程令雪的眸子。
在那个元日的清晨,她用这样一双眼眸,悲悯地望着他。
“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爱你。”
没办法爱他是么……
姬月恒忽然觉得可笑。
他想要她的爱。
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姬忽知道,她知道,离朱也知道。
他们用此威胁、制衡他。
可没了她的爱,他真的会死么?
不,他不会。
姬月恒抬眸,幽冷的目光扫向离朱,亭松本还担心公子为了情爱不顾自己安危,虽为楚小公子担忧,但见此公子这副神情,便知道他没被情冲昏头。
再爱一个人,倘若连自己命也不要了,那也太不理智。
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离朱功夫不如他,公子想救这孩子,也可以搏一搏,亭松手悄然背到身后,摸出腰间暗器,欲打乱离朱阵脚,甚至做了伤离朱性命、辜负郡主的准备。
离朱已没了耐心。
他的匕首贴上楚钧颈侧:“别耍花招,我功夫虽不如亭松,杀了这孩子绰绰有余,有这小鬼陪葬也不错!”
楚钧哭都不敢大声哭,脑袋一片空白,不住呢喃:“阿姐,阿娘……”
刀尖贴得更紧。
楚钧颈侧渗出了血珠。
亭松正蓄势待发,却听到公子没有情绪的声音:“放了他。”
他愕然望去。
姬月恒掌心是那莹润的珠子。
“公子慎思!”
姬月恒看着破旧的观音:“珠子可以给你,但你要守信,不再对程令雪和她家人不利,否则,就算你不惜命,你的师门,总还有其余惜命之人存活于世。”
离朱松开了楚钧。
他将珠子妥善收好,不敢置信地看着姬月恒:“你、你真是疯了……”
“离朱!”亭松欲把珠子抢回来。
姬月恒止住他。
“拿不到珠子,他不会善罢甘休,若杀了他,母亲会与我反目成仇。给他吧,没了它,我也不是必死无疑。”
离朱并未十分欣喜,他眯着眼睛看着姬月恒:“疯了……你这样的人,居然会为个女人让自己置于险境!”
他见鬼似地往外走去,又忽然转身看着姬月恒。姬月恒仍望着观音像,温润平和,仿佛被神佛渡化。
离朱皱起眉打量了他两眼。
“姬月恒,你是想借此让程令雪爱上你对不对。这样就算你死了,她也会愿陪你一起死,你就能永远得到她了。”
姬月恒没有回应他。
离朱也不需他回应,迳直往外走:“虚伪的疯子……姬月恒,你装不了多久的,她迟早发现你的病态!”
少年邪性的笑声消失庙外。
庙中几人皆未回过神。
姬月恒依旧看着观音不知在想什么。亭松不敢相信他的所见。角落里被捆起的两个仆从则因死里逃生而庆幸。
楚钧瘫坐在地上,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片雪白的袍角停在小少年跟前,他抬起僵硬的脖子,姬夫子总让人如沐春风的眸子却没含着笑。
有些怪。
夫子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楚钧虽年少不懂情爱,觉得夫子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别的。
他想起从前阿娘思念长姐时,常说:“你眼睛和你阿姐简直一模一样。”
适才他什么怕得也没听进去,只记得姬夫子给了那坏蛋一样东西。
楚钧担忧道:“夫子,没了那个东西,你会不会死啊。”
姬月恒眼底回温,唇畔轻牵,笑淡如云烟:“怎么不叫姐夫了。”
是怕了么。
就像他阿姐那样。
楚钧莫名奇妙开不了口。
姬月恒凝着小少年似曾相识的眸,抚了抚他发顶:“回家吧。”
亭松虽担忧姬月恒安危,但公子既做出了选择,他亦不会质疑,便收拾心绪,给那两仆从松绑。
时隔半个时辰,姬月恒再次立在马车前,为小少年落下帘子。
“今日之事,别告诉你阿姐。”
楚钧呆呆地看着他。
“为什么……夫——您救了我,阿姐知道定会加倍喜欢您的。”
姬月恒逆着光,如同破庙中面容蒙尘模糊的观音像。
“说了你家人会担心。”
即便这次楚钧有惊无险,但程令雪知道了会不会害怕?
她会为了家人远离是非。
没再多说什么,姬月恒落下帘子,回到姬家马车上。亭松觑向车内静坐的公子,陡然想到离朱最后几句话。
应该不至于……
公子是病态,但不是变态.
楚宅。
楚惜霜忐忑立在垂花门边。
那少年答应过只是拿回先人遗物,不会伤人,姬九公子身边也有护卫,就算阿姐不在应当也不会受伤。
只是她下晌忽然想起阿钧的新夫子似乎就是姬九公子,担心阿钧有事,把离朱说的话告诉长姐。
程令雪当即出门去寻,眼下还未回来,楚惜霜忐忑不安。
那人不会伤害阿钧吧。
正心乱如麻,院门外传来程令雪的声音:“下次不能再贪玩了。”
楚惜霜松了一口气,拍着心口瘫坐在石凳上。回来后楚钧支支吾吾,心虚地称自己是贪玩溜去后山了。
两个仆从也说没遇着意外。
程令雪不大放心,又问:“书院附近,可有来什么人?”
两大一小俱是摇头。
看来没事,程令雪拍了拍惜霜的肩头:“放心,亭松武功高强,姬月恒亦懂用毒,他们对付一个离朱绰绰有余。至于什么故人遗物,说不定涉及了什么上代恩怨,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
姬月恒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连那只瘸腿的狸奴跟她走了他都耿耿于怀,又怎会把东西轻易给人?
“没事就好。”
楚惜霜内心忐忑稍平.
此后离朱果真信守承诺,一连二十余日不曾出现。
程令雪亦有数日不曾见到姬月恒,听阿钧说,他最近太忙,已和书院的夫子请辞,一心经营家中产业。
她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我看他是觉得教书太无趣,不想干了,正好,也免得误了那些的好苗子。”
楚钧心不在焉,想说什么。
想起夫子的嘱咐,换了句话:“阿姐,这么久了,你不想他么?”
程令雪看向一旁的柿子树。
初冬时节的柿子树一派萧条,树叶落尽,只剩零星几个柿子。
上次她躲在树上砸姬月恒柿子时,似乎才是昨日的事。
她望着柿子树下空荡荡的草地,目光逐渐怔忪,耳边突然有个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低语,一句接着一句。
“你可真是不乖,
“背着我与这么多公子有往来。”
“七七,不可以这样。”
……
想起那日,程令雪硬是将目光从树下某个人坐过的地方挪回来。
他那么病态,不见面最好!
她怕她道心不稳。
楚钧见阿姐失神,又问了一次:“阿姐,你真的一点都不想他?”
程令雪低头,见年少的弟弟神情竟很忧郁沉重,她一头雾水:“不想吧,阿钧你为何希望我想他?”
楚钧小眼神更是忧伤。
他快要哭了,话乱得不成句:“阿姐,我和夫子一起骗了你。我想起来了,那坏蛋拿走了他保命的东西……”
楚钧再也憋不住,哭着把那日他记得的所有事逐一道来。
程令雪勉强将弟弟散乱的一句一句话拼凑成还算完整的脉络。
她不敢置信,呆呆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柿子树下:“你是说,姬月恒……他为了救你,把那颗珠子给了离朱?”
为什么……
程令雪心里有了答案。
她拿起剑,匆匆笨出了门,楚钧还在哭,眼前惊过微风。
风中夹杂着阿姐的声音:“告诉爹娘,我有事出去一趟,让他们别为我担心!我武功高,不会有事……”.
姬家宅子前。
亭松刚送走郎中往回走,听到身后传来急而乱的马蹄声。他警觉地回头,见巷子中奔来一匹马,马上是个身穿浅绿衣裙、秀致利落的少女。
赫然是程令雪。
见她神情焦急,亭松想起公子的嘱咐,压下复杂的心情,大步上前关切道:“是离朱去找楚家麻烦了?”
这一问,程令雪想起适才出门时隐有察觉小巷附近有眼线。
原来那并不是她的错觉,是他怕离朱为难她家人,派暗卫守在附近。
她心里更乱了。
“多谢,楚家没事。”
程令雪到嘴边的话竟滞涩片刻。
“那个,他呢……”
亭松观她纠结微蹙的眉,猜到楚小公子应该是没守住秘密,公子不希望程令雪知道,可他却持不同意见。
早在程令雪还是竹雪时,他就看出她秉性纯良,敢爱敢恨。
她怎会因此而责备公子?
他刻意往夸张处说:“公子或许不妙。第一轮解毒所用之药性烈,没了珠子压制,毒发时会更难受,眼下距离年关最后一次解毒还有两个多月,
“我怕公子体弱……撑不住。”
体弱,撑不住……
程令雪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如此沉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月恒会死?
“不。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她茫然失措地立着,抓住亭松的手臂,“他在哪,让我看看他……”
亭松凝着她空洞哀伤的眸子,明白了一切:“既然心里有公子,又为何要躲着他,罢了。”他掐断这个话题,懂分寸地后退了一步:“公子不希望姑娘看到他发病时的样子,更不希望姑娘认为他是个祸端会搅扰你安稳的生活,因而他说了,即便是姑娘来了,也不会见。”
程令雪半迈的步子定在原处。
她没了理智,握住剑冷道:“我去杀了离朱,把珠子夺回来!”
亭松沉重地叹息:“我们找不到他的,他会易容,会用毒,武功亦不错。姑娘若去找他,惊动他牵连楚家,岂不辜负了公子一番苦心?姑娘莫非以为,以姬家的手段没法找到他么?
“但百密总有一疏,有家主的旧怨在先,一旦楚家的人有任何闪失,你们的关系都将会面临不能挽回的境地。
“公子他不想赌。”
楚家……
程令雪手握得剑柄生疼。
她的确不敢冒着让亲人陷入困境的危险为姬月恒夺回珠子。
可一旦想到姬月恒会死……
她像丢了糖果的孩子,立在初冬的风中,莫大的空寂漫上。
心里骤然塌出一个空洞。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有没有别的灵药,我为他寻来!”
亭松实在不忍心了,温和宽慰道:“姑娘别担心。也不一定会有不测,郡主已在赶来的途中,郡主来了,离朱说不定会回心转意,就算不会,定也有别的法子。需何种灵药,姬家亦可倾尽全力寻来,不必姑娘辛苦跑一趟,若真想为公子做些什么,不妨……去看一看他。”
公子虽说发病时不会见她,但不会见和不想见是两码事.
江州别院亦有密室。
但密室中不设镜子——自从第一轮解毒顺利结束,姬月恒就命人撤去他名下所有别业密室中的镜子。
他要彻底摆脱过去的阴霾。
自五月中旬至近十月中旬,他已有近五个月不曾毒发。
原来正常人的生活如此美好。
不会毒发,不会痛得面目扭曲,不需要轮椅也能去所有地方。
他逼迫自己忘记过去——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他不喜欢,七七更不会喜欢,在他有意的淡忘下,晦暗的记忆如同褪了色的丹青,一日比一日模糊。
但此刻,氤氲成雾的墨色再一次在他的身体里聚成阴云。
被黑暗吞噬的感觉无比熟悉。
不可以。
压下那些恶念。
姬月恒左手中握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右手发颤着为自己倒酒。
急剧的痛意从骨缝中钻出,化作千万根利刺,扎着他皮肉。
很难受……
视线开始模糊,酒杯、手、酒壶都分离成几个虚影,姬月恒攥紧尖利的石子,用痛压制痛,酒壶和酒杯合成一个。
两只手却不曾。
甚至还一只大,一只小。大的骨节分明但很脆弱,是男子的手,还是个文弱男子,小的柔若无骨但坚定。
是她的手。
他长指抬起,欲将那只纤柔如女子的手拨出幻境中,却如何也拨不散。
很是无奈,姬月恒目光温柔,嗓音因挣扎喑哑:“乖,先消失吧,这时候就别来幻境里搅乱我心智了。”
那手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听话。
它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抽走他手中的酒杯,姬月恒头也不抬,要把酒杯拿回来,眼前忽而一暗。
似乎又有阴云飘过来了。
下一瞬,熟悉的温软圈住了他,姬月恒手中石子呼噜滚落。
不是乌云。
是烈日炎炎时飘来的白云。
分不清是不是幻想,也不重要,姬月恒用尽全力拥住她。
“七七……”
程令雪亦抱住了他。
以往的幻象都不会说话,可这一次,不仅有心跳声,声音亦很逼真。
“别死,姬月恒……我、我喜欢你,你撑住,别死好不好……”
可他身上知觉都被痛觉覆盖住,即便她正紧紧拥着他,姬月恒仍分不清着究竟是幻象,还是她真的来了。
他回味着她的话,得出结论,喃喃自语:“是幻象。她看到我发病,厌恶还来不及,怎么会说喜欢我,
“小骗子,竟然还咒我死……”
姬月恒轻轻一笑。
程令雪忘了所有顾忌,满脑子只有不能失去他一个想法,她搂住他:“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
她抬头吻住他。
姬月恒又愣了下,他舌尖如今是全身上下触感最灵敏的地方。
也是极少数不会痛的地方。
她是真的。
第63章 063
舌尖相触,如有千万根轻羽在身体最敏感之处抚弄。
酥麻的快意盖住浑身刺痛。
痛有了别样的妙处。
姬月恒扣住程令雪后脑勺,将舌尖更深地探入她口中。
空气中水声啧啧轻响。
不顾天荒地老的一个吻过去,一道糜艳的银丝消逝,放在程令雪后脑勺的手松了些,姬月恒目光安静地与她纠缠着,直过许久才出声:“为什么要来。”
程令雪双手搂住他的腰,脸埋在青年心口,他心跳急而乱,一声接一声,鲜活有力,驱走她的恐惧。
“别死……”
“死不了。”姬月恒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调侃的话转而寥落,“人是真的,说的话却是假的啊。因为阿钧告诉你真相,你才说喜欢我,对么。”
“不……”程令雪笃定地摇头。
她想要解释,唇却被姬月恒用的长指轻贴住:“嘘,别解释,就算是感动,也是一种喜欢,我都想要。
“你全部的情绪,我都想要。”
程令雪拨开他的手,郑重道:“我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姬月恒身形凝定。
她的目光总是太真挚。
他竟已经开始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哄他的假话。
他忽然有了个冲动。
“七七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程令雪不明白姬月恒为何突然要饮酒,但一个吻过后,他似乎不难受了,心情瞧着都好了许多,若能稍微分散他的心神,让他不那么难受。
别说一杯,饮一坛也行。
“好。”
姬月恒取来个檀木匣子,从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玉塞一去掉,奇异诱人的香气充斥了整间书房。
玉白的手执瓶,倒出清亮酒液,仅是闻一闻香气就让人飘飘然。
程令雪惊奇:“好香,是什么酒。”
姬月恒摇晃着清凌凌的酒水,想了想:“是我在年初酿的酒,名字一直未拟,不如叫‘七日雪’吧。”
她看着酒杯,咽了口唾沫。
“为何叫这名字。”
“随口叫的。”姬月恒仍未将酒杯给她,像拿鱼干钓狸奴。
“七七,什么都馋可会吃亏。”
可这酒香实在奇异。
像蛊一般。
仅是香气,就勾得程令雪心里痒得难受,无论如何也想尝一尝。
“那可以尝尝么?”
他仍拿着酒杯:“真的要尝么,这酒喝了可是会说胡话。”
程令雪谨慎地思量。
她再说胡话,顶多是骂姬月恒衣冠禽兽、奸商、混蛋。
他也早就听习惯了。
骂一骂,说不定他就不痛了。
她点点头:“我不怕。”
姬月恒无奈:“可我怕。我不喜欢听假话,又害怕听真话。”
反悔了不想给她尝就直说嘛!
可这酒香已勾得程令雪理智散乱,她试图争取:“就一小口,我会克制住不骂你衣冠禽兽,真的,我保证!”
姬月恒把酒杯递去。
“七七,抱歉,我要食言了。”
程令雪刚饮了一口酒,听清他的话,咕咚,酒已入了喉:“你、你是要给我下毒,还是要把我关密室里?”
姬月恒看着她沾了酒渍的唇角,幽幽叹道:“馋猫,晚了。”
匡当——
酒杯掉落在地,酒香蔓延满屋,程令雪的裙角溅上酒渍。
她愕然看着姬月恒。
“禽兽!你给我喝了什么?!”
“七日雪啊。”姬月恒拥她入怀,“药效有七日,是我用醉红颜调制的一味药酒,饮后会将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看作心上人。知无不言,百依百顺。”
她离开后,他曾一度活在一片黑暗中,这蛊惑人心的酒便是在那期间研制的。彼时他想,如若最后她真的不喜欢他,便喂她饮下此酒。
如此,她就不会离开他。
困意席卷上来,程令雪眼皮子沉重得撑不住,沉沉睡去。
姬月恒顺着她的乌发。
“我说了,不会见你。但你还是来了,既来了,不妨饮一口酒吧。
“就算喜欢的不是我,也无妨。我只是突然想听听真话……
“想知道我离你,还有多远。”
到底还有多远,她才能彻底喜欢他,成为他一个人的七七.
这一觉程令雪睡得极香,如躺在一团软云之中,温暖、舒适。
有一只猫在怀中蹭来蹭去,不时伸出舌尖在她身前的小痣上轻舔。
“啊呀!”
刚出声,猫轻啮殷红的痣,急剧强烈的颤意袭遍全身,她腰肢不禁拱成一道桥,再重重落回褥子上。
“呜呜,别咬我……”
她胡乱摸索着,触到个玉冠,青年舌尖一卷,弹弄着那一点。她要推开的手顿住,十指深深嵌入他发间。
“别咬了……”
她的乞求毫无用处。青年重重吮入一大口。在颤意又一波潮涌而来时,他却松了口,周遭安静许久。
“要醒了么,
“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问得很是郑重,程令雪被他严肃的语气弄得清醒,她缓缓睁开眸子。
这是处陌生的寝居,她正躺在床榻上,不着寸缕,身侧是个青年,他的唇角殷红,刚吃过东西……
“禽兽!”
程令雪捂住袒露在外的心口,低声骂了一句熟练的措辞。
“食言了啊。答应过不骂禽兽的,不过,到底是在骂谁呢。”
青年一手揽她在怀,一手撑着脑袋,姿态和话语皆闲适散漫,正紧紧凝着她的眸子却情绪复杂,暗不见底。
他是谁来着……
怎么这样看着她啊。
程令雪脑子尚半醒不醒。
她愣愣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经商的,家里很有钱?”
圈在她腰间的手猛然一紧。
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竟流露出痛意,与她对视着。
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从他俊郎的眉弓,游移到含情目微挑的眼梢,再攀上高挺的鼻梁。
最后定在薄丽的唇角。
他可真好看……
程令雪似乎想起他是谁了。
她刚要说话,青年温柔打断了她:“别再出声,让我静一静。”
漂亮的眸子空茫,他仿佛陷入莫大的茫然,张口将她的五指逐一放入口中□□,直舔了许久,明明享受得身子轻颤,眼底却蔓延着无尽的暗色。
似早有预料,他闭上眼,自哂笑笑:“无妨,是谁都无妨……”
程令雪不知他为何如此失落,只知道这样的他让她心里心软。
她凑上去,在他眼尾轻吻。
“公子,别难过了。”
青年倏然睁眼,四目相对,他薄唇微张,想问她什么,却又迟疑了。
他望着她,寂落的眼中回暖几分,又化为更深的寥落:“不管哪家的公子都是公子,以后叫我公子吧。”
程令雪乖巧地点头。
“公子。”
她本想埋入他的怀中,却因为这声充满距离感的称谓生出了拘谨。
“怎么了?”公子温柔地揽过她,察觉她突然的生分,竟很欣喜。
他带着几分试探,蛊惑道:“是不喜欢我了是么。还是说,
“想起另一个公子了?”
“都不是。”
程令雪闷声低语,忍着羞赧道出真实想法:“我不想叫你公子,这太生分,而且我不想给你干活,虽说你给的月俸很多,但我想不干活就能有很多钱……”
“噗……”公子搂着她,忍不住笑了,“这时还不忘想钱。”
程令雪愤然盯着他。
他眼底露出更多希冀,犹豫了许久,绕回适才的话题。
“所以,你想叫我什么?”
是姬月恒,还是杜彦宁。是阿九哥哥,还是阿宁哥哥。
阿宁,这称谓听来真恶心。
姬月恒不敢存着过多希冀,他定定地看着她,等着审判。
程令雪正认真思忖着,发觉自己不着寸缕,她忙扯过锦被覆体。
仅剩不多的思绪胡乱转动。
他说他是公子?!
那她为何会浑身赤''裸地躺在他怀中,难不成她暴露身份了?!
还是被抓回了?
她看向衣衫齐整的贵公子:“你……你个衣冠禽兽!纨绔子弟!”
青年不怒反喜:“七七,你骂的是什么,再骂一遍好不好。”
“你这人好变态!”
程令雪不能自控地说了实话。
好古怪。
她从前不爱多说话,多说多错,怎么今日尽蹦出真心话?
更怪的不是这些话。
是她对青年复杂的感觉。
既觉得他很欠揍,又莫名些微恐惧,可看着他,心却砰砰地一直乱跳。
见到他,她很欣喜。
好想靠近,与他贴一贴。
可他让她叫他公子,听来太恭敬,不是可以让她钻进他怀里的关系。
程令雪拉下脸。
青年见她不高兴,又换了个问法:“七七最喜欢如何称呼我。”
程令雪抿了半天嘴,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蹦出几个字。
“阿、阿九哥哥。”
青年身子竟遽然一震,他愕然地凝着她:“你……你再说一遍。”
他好像一个聋子啊!程令雪喊不出来,她还赤''身裸''体地被他揽在怀中,这时再唤他“哥哥”简直太羞耻了。
可又很是刺激。
她很喜欢这样的刺激,但这喜好太过扭曲,明面上不能说。
“姬月恒。”她换了称谓。
背后贴着的青年纹丝不动,直过了许久,程令雪腰间一紧。
“啊你干嘛啊!勒断我了!”
她伸手去扒开姬月恒圈住她腰肢的手,青年却圈得越发紧了,大有将她整个揉入他身体里的病态。
他将脸深埋在程令雪颈间。
“七七……”
姬月恒不住唤着她。
他以为她是因为把感动和喜欢弄混了,才会说喜欢他。
他不相信自己能轻易得到她。
在她醒前,他一遍遍预演这最坏的情况,想过当她喊出杜彦宁,甚至唤出他不认识的男子名字时的情形。
可她心里的人,竟真的是他?
姬月恒紧紧地抱着她,思绪空白,唯有本能地圈紧臂弯。
程令雪被抱得喘不来气,正要推开他,却发觉颈侧一阵温热湿润。
他哭了?
他为什么要哭啊。
程令雪慌了,扭过去看他,姬月恒亦看着她,昳丽的桃花眼被濡湿,却没有摇尾乞怜之感,而是虔诚。
眼神还有些易碎。
“你怎么了啊,我想起来了,是离朱欺负了你!我去揍他一顿!”
姬月恒拉住她,将她转过来。
“傻瓜,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得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原是感动哭了。
怎么混得这么可怜……
程令雪好奇道:“你得到了什么好东西,能给我看一看么?”
他不回答,反问她。
“七七,你喜欢的男子是谁?”
程令雪红了脸,偏过头。
“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姬月恒温柔哄着她,“是在害羞么。”
他换了个方式:“那能说一说,为什么会喜欢他么,是因为他为救你弟弟把重要的东西给了离朱是么?”
程令雪想了想。
“是,但也不全是。”
“怎么说。”
她不想说真话,可一想到要对他说谎,心里就如百虫蛰咬。
“他很好看。嗯,生病难过时很脆弱,让我很想靠近。”
“只有好看和怜悯么?”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有时候,心会跳得很快。就连他发坏,我居然也会动心,还有,”程令雪顿了顿,耳尖微红,“他很会服侍人。”
“唔,还有么?”他简直是要刨根问底!程令雪无奈,一股脑都抖出来:“我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他问了最后一问。
“那为何还总想躲着我。”
程令雪的思绪没那么清晰,一切全凭直觉走:“都怪你!总想把我圈起来,我分不清是掌控欲和喜欢,我也怕你的掌控欲比喜欢多,压过了喜欢。”
姬月恒道:“不。因为喜欢,才想掌控在怀中。我分得清。”
她琢磨着这话:
“你说的,都是真话?”
“是真的……”姬月恒一下下地吻她脖颈,含住她耳垂。
因为这句话,程令雪第一次放松身心享受着他的亲昵,青年喷在颈侧的热气勾得人很痒,让她想要更多。
“我想亲亲。”
姬月恒从她颈间抬起头,捧住她的脸看了许久,长睫越发湿润。
“好……”
这个吻温柔郑重,不附带任何情欲意味,他们不知疲倦,吻了很久。
停时已是黄昏。
姬月恒搂住怀中的少女,程令雪亦回抱着他,两人气喘吁吁地相拥。
无论是亲昵相拥的姿态,还是彼此身体传来的温度,她依偎在他怀中信赖的姿态,甚至她发间清香……
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人已在他的怀中,心也在他这里,姬月恒却无端空落。
甫一得到,便开始担心失去。
她会一直爱他么?
待她神智清醒,感动的余烬熄灭,对他的戒备是否又会卷土重来。
今日解决离朱,明日是否会有别的人要破坏他们的关系?
他的毒也可能会复发。
会变成个疯子。
……
姬月恒越发茫然。
“为何会如此,分明已经得到了,却还是会有诸多变数?”
会有面临失去的一日么?
失去……
字字如刀,割开姬月恒心里的口子,强烈的不安从破口涌出。
他被铺天盖地的洪水压住。
程令雪抱着姬月恒,心中漾起前所未有的欢愉和安宁。可青年的手不断收紧,紧得让她无法动弹。
“松、松开,我喘不来气……”
姬月恒却不愿松。
一个从前曾有过的念头复苏。
似乎是通往永恒的办法。
青年声音低颤,隐隐露出疯狂。
“七七,就死在这一刻吧……
“好不好?这样你永远会像现在爱我,我也永远会爱你……离朱,毒药,无论什么,都无法让我们分开。
“你永远不必害怕我、躲着我,我也不需要将你圈在手心。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病态的话让程令雪惊颤,想劝一劝他,可话却不随心。
她痴痴看着他:“好……”
姬月恒的桎梏松了几分,尾音兴奋轻颤:“我记得,你说喜欢灵水镇。”
程令雪点点头,含糊呢喃:“嗯,那里四季如春,也很安静。”
他缱绻而狂热地吻她。
“那我们便死在灵水镇,在那处佛洞附近,你会喜欢么?”
第64章 064
灵水镇。
时隔一年半,再次来到那处四面都是崖壁的世外洞天。程令雪搜刮着凌乱的记忆,秀眉间一点点攒起困惑。
“怎么了?”
纠结的模样落在姬月恒眼底,这十余日时升时落的不安又在喧嚣,他伸手,抚平她的眉心:“不喜欢这里了么。”
还是突然不喜欢他了。
他第无数次地问她:“七七,现在我是谁,是哪家公子?”
程令雪困惑地扭头看他。
“姬家九公子啊,我又没瞎了。”
暂时还是他。姬月恒轻舒一口气:“那为何蹙眉?是觉得这里不好么?”
程令雪摇头:“我只是发觉这里和一年半以前不一样,以前这底下空荡荡的,没有那两座小竹楼,也没有花。”
如今有湖,有竹楼,有流泉,花草,简直是世外桃源。
姬月恒搂着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湖心:“你若喜欢,我们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只有我们两个。”
就不会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他总算想通不要去死了,程令雪欣慰地点点头:“好啊。”
可姬月恒搂着她,映着湖光的眸中再露茫然:“不,还是不行。”
程令雪听得眼皮子一阵跳。
“怎么、怎么不行了。”
他转过头,望入她的清眸,那双眼里如今只装着他,真好。
可是——
姬月恒拂过她的眉眼。
身体又开始受不安的折磨,被她抚平的疼痛钻出骨缝。
“因为,你的心也会变。
“即便只有我和你,你仍旧可能有一日会突然不喜欢我。
“还是停在此刻最圆满。”
程令雪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么扭曲的想法,她内心深处因他的病态而害怕,可却因为喜欢他,不由自主地点头。说出的甜言蜜语分外别扭。
“放心吧禽兽,
“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的!”
姬月恒:“……好。”
他牵着程令雪的手往竹楼里走:“喜服送过来了,去看一看吧。”.
十一月初七。
是他们来到灵水镇的第二日。
湖边竹楼悬上红绸,竹楼外,亭松独自扮演一桌宾客。
自从没了珠子,毒性侵扰心智,公子本性里的病态展露无疑。
早在令雪姑娘离开后,公子突发奇想,派人来灵水镇修缮此处:“她说百年之后,想葬于那处。”
这世外桃源的确美好。
倘若公子能和令雪姑娘在此厮守,倒是不错,可公子如今受毒物侵扰,一天迸出一个危险的念头。
罢了,主子高兴就好。
亭松吁出一口气。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竹楼内。
程令雪坐在妆奁前,她看向镜中身穿喜袍的姬月恒,他的眉眼昳丽俊美,因平日喜欢穿淡色衣袍显得清冷。
但一穿上这身绛红喜服,病白面容有了血色,观音痣、桃花眼极尽蛊惑。端方之余,灼灼风流。
镜中青年正俯身,细致地为她在额间贴上花黄,刚又拈起螺子黛,复又放下:“七七很好看,不必敷粉描眉。”
他蘸了唇脂,涂抹在她唇间。
指腹力度随着他越发暗沉的目光逐渐幽暗:“这样的红很衬你。”
程令雪的视线从他面上移到镜中的少女,少女一身嫁衣,长发盘成繁复发髻,发间蝴蝶步摇栩栩如生。
那双清澈杏眸被喜服染上明艳,正懵懵然地与她对望着,镜中少女嘴角微微翘起,程令雪亦微微翘起唇角。
“我也挺好看嘛。”
姬月恒笑了:“嗯,好看。”
吉时已到,他为她盖上红绸,却不曾出屋,仅和她对坐着。
红绸下传出程令雪微赧的话。
“成亲不要拜天地么?”
姬月恒怔了下,隔着红绸看着她:“七七,你真的愿意嫁我么?”
又来了。
程令雪深知只靠言语的抚慰他远远没用,她摸索着牵住他往窗边走,转向门的方向:“来,一拜天地。”
少女温润的话语落下,姬月恒还在发呆,脑后伸过来一只手。程令雪没说话,温柔笃定地按住他脑袋往下拜。
拜完她拉着他转过来,被爱意占满的脑中几分清醒,完蛋。
想起来了,成亲的事还没告诉爹娘和郡主!这不是在私奔么……
但如今她的思绪不足以让她思考习俗这些东西,唯有遵从本能。
“算了,先欠着。”
她在红绸之下低语,又拉着姬月恒,和他面对着面:“夫妻对拜。”
程令雪先往下拜,姬月恒却没有动。这人真奇怪,分明是他要成亲,怎么好像是她强娶了他……程令雪废话不多说,按住他肩头将他往下压。
“礼成,我们该入洞房了。”
她要硬拉着姬月恒入内,身子一个悬空。姬月恒没说话,拦腰抱起她就往里走,程令雪不敢乱动,小心翼翼道:“你行吗,别把我摔了啊。”
到了里间,姬月恒径直把她平放至喜床上,让她躺在榻上。
“七七。”
程令雪忽然羞赧:“好像还要掀盖头,喝交杯酒才能洞、洞房。”
他仿佛没听到,脸埋在她的颈窝,程令雪伸手要去掀盖头,姬月恒按住她的手:“先别掀,也先别饮交杯酒。”
她不明白他为何犹豫,乖乖躺着:“你怎么了啊,不想娶了么。”
怎么会不想?
姬月恒鼻尖抵着她的颈窝,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手放在她颈侧,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七七以前有想过成亲么?”
程令雪摇摇头,委婉道:“以前没遇到喜欢到想成婚的公子。”
言外之意,她很喜欢他。
姬月恒拇指抚摸着她的颈侧的力度越发温柔,他轻吻了下。
“那你现在可清楚我是谁?”
又开始追问了。
程令雪说:“是你姬月恒!今日是,明日、后日、以后也还是。”
许诺完,她忍不住加了句。
“是你这禽兽!”
姬月恒笑笑,气息喷在她敏感耳际,激得程令雪一阵战栗。
她冒出一个美妙旖旎的念头。
“要不,直接洞房吧?”
姬月恒低笑:“你还真是色胆包天,一年前沦落此处,你还是我的护卫,就敢对着我咽口水,又在我昏睡时嫌弃我不中用。”
程令雪跟着回忆起来。
“嗯,谁让你生得太好看。可那时候的你太过疏离,我有色心没色胆。”
姬月恒莞尔,话又绕回来。
“七七想过以后么。”
程令雪点头,自然想过:“我爹娘和郡主也还不知道我要成亲,回去之后估计我们要再成一次亲,也能收礼金。”
说到这,新的顾虑来了。
“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生活,见不到家人,他们会担心我,我也会想他们,要不等你好了之后,我们回江州买间小院。不,你那么有钱,要买就买个大的!种上枣树、还有柿子树……
姬月恒安静地聆听着。
她越说越憧憬。
“你哄我高兴了,我就带你一起爬树。要是你惹急了我,我就自己上树不带你,还要用果子砸你的脑门。
“我们说不定还会有孩子。你这么好看,我也这么好看,孩子们定也丑不了。等他们长大,我教他们剑术,你教他们读书——算了,你读的书都不正经,会教坏孩子,让我爹教吧。
“等孩子们长大了,我就成了个老太太,你也成了个怪老头。到那时候,我们再来灵水镇,你当个老渔翁,可你不会钓鱼,也不会水,有些麻烦……”
她絮絮叨叨说着。
一字一句都离不开“以后”。
姬月恒却只想结束在最圆满的这一刻:“令雪,别说了……”
程令雪停下无尽的幻想。
“怎么了?”
姬月恒久久不语,只是维持着压在她身上,脸埋在她肩窝的姿态。
红绸遮覆,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清晰地感觉到颈侧一片温热。
他又哭了。
她慌了:“别哭啊,不会钓鱼没关系,我不会嫌弃你去找别的老头……”
她越安慰,颈侧越湿得厉害。
起初只是水渍一点点地渗过来,后来啪嗒啪嗒”,一滴滴砸下。
姬月恒伏在她身上。
安安静静,纹丝不动,捏住她肩的手力度却大得要命。
“你到底怎么了?”
程令雪要掀开红绸看一看他,却再次被姬月恒握住了手。
他与她十指紧扣,程令雪的指缝被他的手挤得发胀,可她却很喜欢这嵌合的感觉,二人都未说话,安静躺在喜床上,十指紧密无隙地相扣。
她颈侧仍一滴一滴砸着雨。
程令雪隐约知道他很痛苦,却不知他为何难过。她鼻子也跟着发酸,有些想哭,可纵使脑子不清醒,她仍勉强能记起他近日那些危险的话。
“其实,阿九哥哥,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死……”
姬月恒扣着她手的力度略松。
即便饮了“七日雪”,对他百依百顺,她仍对生命充满憧憬。
她和他不一样。
同样是生于荆棘,她越挫越勇。而他,只想用毁灭达成永恒。
一滴泪顺着她下颚流到颈侧,姬月恒稍顿,将其吮走。
淡淡的咸味在舌尖蔓延。
又一滴,他将她的泪悉数吻去,不舍得浪费,悉数咽下。
“为何你总会让我心软。
“一年前,我还不曾喜欢你,便已心软了两次。可就连如今,你已对我动了心,心软的人还是我。
“你实在是,太过可恨。”
最后一句姬月恒几乎是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
道尽恨意,也道尽爱意。
姬月恒说完,开始缱绻轻吻着她的颈侧,无比温柔:“你总这样害怕我,我便越想与你停在此刻。七七,别哭了,只要你不哭,我就再心软一次。”
程令雪却怎么也止不住泪。
她哽咽着回应他。
“不,姬月恒,我不怕你,也不怕死,但我不想一起结束,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着。你别担心,这么多年,我们都熬过来了,以后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姬月恒聆听着,身形逐渐凝定,他的肩膀开始一抖一抖,发出似哭似笑的轻哼,似乎万般无奈。
过了很久,他松开她的手起身,压得程令雪喘不来气的桎梏没了。
心口松快伴着空落。
她欲掀开盖头,身上却绵软无力,手都抬不起:“姬月恒,你……”
姬月恒抚着她的手背:“抱歉七七,我又要食言了,睡一觉吧。”
他声音渐远,如在九天之外。
程令雪坠入睡梦.
醒来时,人轻飘飘如在云雾中。
程令雪思绪朦胧散乱。
她遽然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艘乌篷船内,小窗外江波迷茫,江上寒雾弥漫,白茫茫宛若蓬莱仙境。
饮下“七日雪”那二十余日的记忆零零散散归位,程令雪长睫剧颤。
不是真玩完了吧?!
起身掀开卷帘,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立在船头,她震惊地睁大眼:“亭松!你怎么也被那禽兽给带下来了?!”
亭松原本心情复杂,听到她这话顿时哭笑不得:“令雪姑娘,我和你一样,是人,不是鬼。”
程令雪舒了口气,环视周遭一圈,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既然一空。
她颤声道:“他、他人呢……”
亭松拿出个精巧锦盒,先解释道:“其实在来灵水镇之前,公子就已派人知会楚家,称让姑娘相陪前去求医问药,一月便回,公子他本就没打算对姑娘不利。此外,这盒中有张单子,是公子名下产业,公子让我把它交给你,说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让姑娘拿着它好好过日子,公子说这几日吓着姑娘,他很抱歉——”
他的话还没说完,程令雪已泣不成声:“姬月恒这个禽兽!就算他给我钱,我也不会原谅他……”
低泣被江波声覆盖。
寒月照拂人间。
昏暗竹楼中,烛火随风摇曳。
姬月恒打了个喷嚏。
蚀骨钻心的痛被这个喷嚏冲散,他痛得额间渗下冷汗,嘴角却绽开笑意:“又在骂我禽兽……”
一笑过后,疼痛再一次席卷了他,身上只余下痛一种感知。
匡当。
杯盏被拂落在地,端坐椅子上的青年亦支撑不住,踉跄倒地。
“呃……”
姬月恒咬着牙,蜷缩成一团,眼睛不服输地盯着虚空。
身上催人向恶的毒性幻化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年轻时的姬忽。
他蹲下身问他:“阿九你说,你阿娘为何一年多了还未归来,就算不想我,难道也不想你。”
虚影逐渐扭曲,成了浑身遍布烧伤的中年人,他口中涌出鲜血,癫狂地道出诅咒:“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情啊爱啊,都不如掌控来得安心……”
姬忽开始仰面大笑。
“如今你总算明白了吧,这世上没人会爱一个生性偏执的人,唯有掌控,才能得偿所愿。可你却心软放走了她,然而她已看到你最疯狂的一面,就算你能痊愈,往后也不会再一次得到她,你若再想得到她,唯有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最后几句让姬月恒怔忪,牵起苍白的唇,涩然苦笑了下。
不服输地,他盯着试图蛊惑他堕入恶魔的姬忽,艰难道:“那……又怎样?就算她永远不会回头,至少我不曾伤害我心爱之人。姬忽,你错了,
“我是流着你一半的血。
“但我,不会成为下一个你。”
虚影一晃,开始消失。
清冷中夹杂着几分木楞的面容取而代之,少女看着他,目光温柔胜过温泉之水,话却半点不温柔。
“放心吧禽兽,
“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一句“禽兽”是一束光,驱散了姬忽的鬼影,姬月恒疲倦地闭上眼,他摆脱了姬忽的阴霾,不曾堕入黑暗。
仿若清风吹散浓雾,身体虽疼痛,心却前所未有的澄明。
就如极度清澈,但看不见底的深潭,偶然有人掷下一颗石子。
嘀嗒——
发出空灵的回响。
涟漪惊起,悸动一波一波地漫开,悸动散去后,是莫大的寂落。
她的确喜欢他。可他不仅给她喂了“七日雪”,露出深埋内心的病态念头,生出借毁灭达成永恒的冲动。
她或许,不会再次心动了。
身上残存她留下的香气,姬月恒蜷起来,不让它散得太快。
“七七,别走……”
“对不起,别……讨厌我。”
月光将一道黑影打在他的身上,连同一个哽咽的声音:“姬月恒……你这衣冠禽兽!对不起有什么用!”
少女的声音让姬月恒一震。
他缓缓抬起脸。
月光照在苍白的面颊上,温柔拂过眉心痣,面若观音的青年颓靡痛苦,似神祇堕落,虔诚望着上方。
寒凉的月光清冷如霜,程令雪仍穿着那一身红嫁衣,背对着冬日的月光而立,清姿似雪中红梅。她的眉眼却被昏黄的烛光染上暖意,冰消雪融。杏眸中映着一豆摇曳的烛火,剪开困住他的黑暗。
他的观音蹲下身,轻抚他的脸,为他荒败的人生渡来暖意。
“我不走,也不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