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VIP] 反击(三)
荣庆帝不上朝这几天, 正是朝中风雨飘摇的时候,谢止松除了经常和锦王在乾阳宫宫门口偶遇,也趁此时机开始搞事。
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 据说荣庆帝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一上午接连见了几拨人,谢止松便是其中一拨,不该多问的,他一句话都不多问, 但谢止松希望荣庆帝龙体康健是真的,毕竟正因为荣庆帝的扶持, 他才能在朝中安然无恙待这么久,某种程度上,君臣两人互相成就。
谢止松哭得老泪纵横, 完全出于真情实感,荣庆帝轻轻拍了拍大腿,“放心,朕还在。”
谢止松希望荣庆帝长命百岁, 是真心的。
一个时代如果落幕,新的时代必然降临,谢止松放眼望去,泰王和锦王,似乎都和他不亲近。
曾经他和陆党对峙时, 尽管从没得罪锦王, 暗地里也常常联通, 锦王受宠众所周知, 谢止松自然不会得罪未来的主人热门人选。但锦王在明面上毕竟还是和陆党关系亲近,对谢党自然抱有几分敌意。
至于谢止松和泰王的关系更不用说, 泰王和清流走得近,和邹清许走得近,现在间接和沈时钊走得也近,泰王和谢止松之间不仅没有交流,甚至关系微妙。
纵使人精如谢止松,也难以做决定。
荣庆帝不喜欢臣子参与和插手立储,谢止松便一向安分守己,然而当下前路混乱不清,谢止松开始找新的出路。
谢党有一大伙人谢家也有一大家子人,哪怕谢云坤不在了,谢止松身上仍有重担,他要养活谢家,要养育谢云坤的后代,保他们以后荣华富贵。
一筹莫展间,谢止松开始向沈时钊挥起大刀。
朝中陆续出现了对沈时钊的弹劾,缘由是一批无故丢失的木头。
某位贵妃想重新修缮一下宫殿,开工时却发现一批上好的木头没了踪影,良木原本安安静静在库房待着,需要把它们派上用场时却不翼而飞。
查来查去,查到了沈时钊的头上。
邹清许听说此事后飞奔到沈府,立马问沈时钊怎么回事,沈时钊在窗边对着外面的院景发呆,邹清许当下心里一咯噔。
他并排站在沈时钊身边,说:“这件事是之前谢止松让你做的吧。”
沈时钊嗓音发凉:“是。”
邹清许:“你能为自己辩解吗?”
沈时钊:“这件事虽然是谢止松的意思,但是过程全部是我经手,哪怕我把他供出来,只要谢止松不承认,朝廷没办法拿他怎么样,他却可以随便给我安罪名。”
邹清许两眼一黑。
谢止松让沈时钊处理一批木材,他指使沈时钊把这批名贵的木头拉到外面卖掉,仓库里则用便宜的木头以次充好,木头是沈时钊卖的,钱是谢止松赚的,锅现在看来要让沈时钊背。
邹清许心慌意乱,竭力让自己冷静,他偏头看着沈时钊:“怎么办?”
沈时钊看上去还算淡定:“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邹清许有点心梗。
沈时钊确实不算好人。
跟着谢止松混,能算什么好人?
可是,可是沈时钊是他在乎的人。
心跳忽然抬速,邹清许心里七上八下,如果真要计较,沈时钊说的话合情合理。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随意挪用宫中物品,这件事怎么罚看皇上心情,可以小罚,也可以大罚,谢止松无论如何要进来插一手,经过他一阵折腾,到时候,沈时钊的人头能保住吗?邹清许最关心这个。
如果给谢止松发挥的机会,谢止松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想着想着,心里咚咚直跳,邹清许有些晕眩,扶住一旁的椅子。
“你的脸色怎么忽然变得那么白?”沈时钊转过身。
邹清许看着他,他现在很紧张,四肢越发无力,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令他害怕,慌乱,不愿面对.
谢府,院落里无风,大堂门窗紧闭。
谢止松同礼部的一个侍郎文谦关着门交谈,这名侍郎是谢党的中流砥柱,也是谢止松的坚定支持者,他今日前来,一是为了给谢止松送一幅画,二则是商讨最近闹得风风火火的沈时钊偷木头的事。
文谦恭恭敬敬坐在一旁,谢止松此刻正拿着名画欣赏,他在诗词作画方面稍微有些造诣,这也是他能和狂爱这些东西的荣庆帝合得来的原因。
画是一幅山水画,远处是山,近处是水,笔墨清淡,烟波渺渺,浑然天成。画里的人用寥寥几笔勾勒,小而模糊,看不真切,所有的元素合起来呈现出一种幽淡的意境,让人看了心绪也变得温和。
谢止松:“这是方先生的真迹吗?”
“当然。”文谦伸手给谢止松指画上的落款,“说来话长,我能拿到此画全凭运气和缘分,大人应该清楚,现在方先生的画几乎已经在市面上不流通了,这幅画是方先生的大弟子亲自鉴别的,是方先生曾经在民间某商户家借住时,送给那家人的画。”
为了讨荣庆帝欢心,谢止松对名画颇有研究,他自然清楚这幅画的价值,同时对这幅画的真伪产生怀疑,众所周知,方先生的画之所以名贵,除了因为他高超的技艺,还因为他留在世上的画实在稀少。
方先生不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他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但凡出品,必属精品,从不留自己不满意的作品。
荣庆帝是方先生的狂热粉丝,宫里几乎集齐了方先生各个时期不同风格的画,但凡哪里有画冒出了头,一定要把画搜集到宫里来。
眼下荣庆帝大病初愈,萎靡不振,连带着整个皇宫都丧丧的,如果他把这幅画送上去,一定能带去一抹喜气。
谢止松打量着画,难得露出笑容,“如果真是方先生的画,它可是真值钱。”
文谦也笑眯眯地说:“这幅画是无价的,何况,皇上最喜欢方先生的画。”
文谦抬头和谢止松对视一眼,眼眸里都泛起微弱的光,不约而同弯了弯唇角。
对文谦来说,谢止松是罩他的人,对谢止松来说,荣庆帝是罩他的人。
这幅画一级一级往上传,没丢规矩,也没毛病。
谢止松让下人给文谦添茶,问道:“这画你是怎么拿到的?费了不少心血吧。”
文谦谦卑地接过茶杯,“有人给我透露出消息,我三顾茅庐亲自找来方先生的大弟子帮忙辨认真伪,而后才从那名商人的儿子手中买到了画,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和银两。”
谢止松被笼罩在光晕里,脸上落着薄薄一层泛黄的光线,他缓缓开口说:“你在侍郎这个位置坐了几年,接下来要么升尚书,要么入阁,我想应该不会太远。”
文谦立马站起来朝谢止松行礼,“有劳大人费心。”
谢止松摆摆手,文谦坐下来后又问起另一件事,“最近沈时钊转移木头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最后会不会影响我们?”
文谦作为谢止松的心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谢止松的杰作,但他同时心里无比清楚,这件事的幕后指使一定是谢止松,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依他对沈时钊的了解,这不像是沈时钊自己的主意。
在文谦眼里,沈时钊曾经作为谢党的核心人员,为谢止松做过不少事,但是又和谢止松不太一样,他安静的在谢党中穿梭,常常让人觉得冷漠和疏远,难以亲近。
文谦慢慢抬头看向谢止松,谢止松神情由松收紧,他看着前方,目光空落,说:“当然不会,这件事难道不是完全由沈时钊一人操办的吗?他如果想扯到别人需要证据,证据是什么,是一张嘴吗?”
话说到最后,谢止松转向文谦,眼里冒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文谦闻言,立马笑了出来,不再吭声,布着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排小白牙。
他相信谢止松,这么多年,只要谢止松觉得没事,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邹清许直愣愣站着,感性和理性同时在心里不断发酵,忽然,沈时钊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人确实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但是我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坏人。”
邹清许再次愣住了:“什么意思?”
沈时钊不慌不忙地说:“大不了同归于尽,我舍得自己这条命,谢止松舍得吗?”
“”邹清许狠狠瞪了沈时钊一眼,同时变得十分老实,欲言又止。
不久后,沈时钊再次去了谢府。
沈时钊让下人传话时,曾经的家奴看见他百感交集,几个丫头在院子里窃窃私语。
“他们真的成了敌人了吗?沈大人胆子怎么这么大!”
“老爷还会见他吗?”
“不会了吧,这次他完蛋了。”
“你说这是何苦呢?”
不一会儿,家奴很快传话回来,瞟了一眼沈时钊便低下脑袋说:“谢大人不见,请回吧。”
这个回答倒是在沈时钊意料之中,他不恼不怒地说:“麻烦再去通报一声,你告诉谢大人,我不是来为自己求情,我是来为所有人求情的。”
第102章 [VIP] 反转(一)
沈时钊被请进了谢府。
沈时钊和谢止松两个人立在大堂里, 谢止松安然坐在太师椅上,沈时钊站在他面前。
谢止松幽幽开了口:“这件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沈时钊微低着头,目光毫无波澜地落在地上:“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不然对我们都不好。”
谢止松气定神闲地挑眉:“对我们都不好吗?关我什么事?你有证据吗?”
窗外的风吹进室内,吹散一室的沉默。
谢止松气势强大,压着沈时钊,沈时钊看着他,说:“那批木头最后全进了谢府, 没关系吗?”
恍惚间,谢止松握住椅子的扶手, 他抬眸,目光像黑夜刚刚降临那一刻,“什么意思?”
沈时钊:“谢云坤想要一批上好的木头, 所以那批木头最终进了谢府。”
谢止松听闻,将手狠狠往桌子上一拍,“你,坑我?”
谢止松的目光里有打量, 有怀疑,如同在说:原来那个时候,你已经留了一手?
往事像水一样从眼前滔滔流过,沈时钊直视着谢止松的眼睛,“曾经, 我对你从不设防, 哪怕人的本能是为自己。”
但是但是谢止松却似乎没有完全信任过他。
回想先前, 沈时钊的确听从了谢止松的指示, 要将那批名贵的木材运走,只是起点和终点之间路途太远, 谢止松又不管工人的死活,限期几天之内搬完。
工人们夜以继日,脚上磨出血泡,身上磨出血痕,可能时间刚刚好够搬完,体弱的甚至可能把命留在路上。
沈时钊于心不忍。
他心急如焚,整夜睡不好觉,想破局的法子。
这批木头原本要卖出去换金子,但他听说谢云坤要往府里买一批上好的木头后,便让人把这批木头送进了谢府。
宫里用的木头,谢云坤对此自然很满意,沈时钊也放下心来,工人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搬到谢府总是要更近一些,两个人就这样达成了私下交易,木头运到谢府,银子由谢云坤出,相当于左手的钱倒腾到右手,谢云坤用原本的预算买到了更好的木头,何乐而不为。他们都认为此事不大,于是全没和谢止松说。
今日回头看,多亏曾经的一丝善念,让今日沈时钊的处境不至于过分尴尬。
沈时钊救了那些工人,多年以后,那些工人回过头拉了他一把。
谢止松抓着椅背,胸中憋着一股吐不出的气,忽然,他费力咳了好几声。
沈时钊下意识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水,递到谢止松身前。
谢止松大喘气咳着,看了一眼眼前的水杯后,愣了愣,终究接了过去。
沈时钊把家奴喊了进来,让家奴好好照顾谢止松的身体,谢止松看上去不想和他多说,他便告辞离开了。
很快,朝中关于沈时钊的指控在一夜之间全部匿迹销声,这消息来的时候来势汹汹,去的时候干脆利落,看不明白的人一脑袋问号,看明白的人心里如明镜。
谢止松和沈时钊暂时和解了。
这年头,能握手言和就说明两人都不干净,谢止松怎么可能清清白白?
一场闹剧消停了。
没想到事情以这种方式落下帷幕,然而这边刚刚平息,那边又起风波。
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因年岁已高,不能再在位子上久待,他一下台,这个空缺势必要找人补上。
翰林院一直为朝廷输送人才,更是内阁阁臣的培养摇篮,地位不言而喻。掌院学士掌管文翰,作为最高长官,自然分外重要。
现在朝中风雨飘摇,泰王不似以往,无欲无求,他的野心早已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如果说他之前蛰伏在暗处,现在无疑站在了明处。
锦王和泰王都希望这个位子上坐着支持自己的人。
其实,对泰王来说,他没什么自己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只要不是泰王的跟班,跟着他霍霍人,差不多他都可以接受。
因为一个任命,两个小王之间的气氛微妙起来。
锦王的脚刚踏进谢府,这边的消息便被马不停蹄的传到了沈府。
沈时钊和邹清许听闻,对视一眼,互相心领神会。
锦王这是搬救兵去了。
对现在的朝堂来说,在荣庆帝面前,说话最好使的人是谢止松。
这件事谁如果得到谢止松的相助,谁便能如虎添翼。
锦王率先开始行动。
邹清许拨弄着沈时钊书房里的兰花,问他:“谢止松会帮锦王吗?”
沈时钊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会。”
邹清许啧啧感叹两声:“这么肯定。”
沈时钊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古册,他之所以这么肯定,还不是因为曾经的言传身教。
“谢止松很谨慎,一来他在皇上眼前立的人设一直是不参与两王相争之事,二来他在不确定未来究竟是谁家天下时一定不会轻易出手,而是左右平衡,维持着与两家的关系。”
邹清许:“那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谢止松诡计多端,心思恶劣,他的权谋玩得炉火纯青,皇上对他还溺爱得不行,这个位子很难握在手里。”
“握不了就不握了。”沈时钊看着邹清许身前的花,面容平静,眼里平淡无波,“一城一池的得失有时候并不重要。”
邹清许忽然转过头,“你有主意了。”
沈时钊:“谢止松被皇上保着,我们很难把他拉下来,要想对付他,只有一个办法——让皇上自己放弃他。”
邹清许若有所思:“让皇上放弃他,只有谢止松最知道该怎么做,他一点都不敢踏足的地方,就是禁地。”
一回头,沈时钊胸有成竹地说:“所以这件事需要你帮忙。”
“行吧。”邹清许叹了一声,搓了搓手,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不是刚给他送了一幅画嘛。”
谢止松不会想到,文谦费尽心思献给他的画,是邹清许专门为他们设下的局。
有人爱拍马屁,那就让他们拍到马头上。
“画的事先不着急,搭配别的美味食用口感更佳,它只能锦上添花。”屋里的炉子似乎没炭了,沈时钊走到炉子旁,伸手悬空放上去,偏头看了一眼邹清许后,说:“过来。”
邹清许慢悠悠走过去,“这件事还用悄悄说?屋里又没人。”
邹清许把一只耳朵凑上去,等着沈时钊指点迷津,他刚把脑袋杵过去,沈时钊抓过他的两只手,放在炉子上一起烤。
邹清许身上一下子热了起来。
尤其是脸,脸比手还热.
泰王府,泰王正在同几个幕僚商讨翰林院掌院学士之位,荣庆帝身子好起来之后,两位王爷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虽说荣庆帝相安无事,但所有人都默认有件事越来越近了。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捶打,泰王已经磨炼出帝王的心思,邹清许明显感觉到,泰王比起先前,明显圆滑不少。
邹清许赶到王府的时候,正听到有人说谢止松有意朝荣庆帝推荐的人貌似是泰王心仪的对象。
这是明显的讨好。
谢止松给泰王刷了个穿云箭。
可能讨好还算不上,说不准谢止松想提拔的人刚好是他看上的人,他顺手推舟送个人情。
毕竟谢止松不掺和王爷们之间的事儿。
外面冷,大堂里的火炉烧的倒是热,加上人多,热得让人出汗,另外几人听到谢止松识时务的举动,纷纷面色大好,像遇到什么喜事,神态轻松自然。
邹清许落座,泰王瞧他赶来,问道:“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邹清许点了点头:“谢止松有意朝我们问好,其实他在这件事情上一直很有分寸,从不得罪任何一方。”
泰王想了想说:“如果能借谢止松的手,拿下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位子,未尝不可,你觉得呢?”
邹清许神情严肃,他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滑了一圈,沉声说:“不可。”
四周寂静无声。
邹清许:“王爷将来要用像谢止松一样的臣子吗?”
泰王开口前,旁人替他回答:“谢止松的确不是良臣,但现在我们需要在朝中站稳脚跟,利用一下他难道不行吗?”
邹清许:“可以,但是有一利和百害。”
泰王忽然打起了精神,他抬头问邹清许:“依你来说,我们该怎么办?”
邹清许:“冷落谢止松,和谢止松保持距离,最好让他完全倒向锦王。”
邹清许说完,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泰王伸手摸了摸下巴,这话乍一听有点离谱,席间忽然响起窃窃私语,谢止松的确招人讨厌,但在这个关键时候,把朝廷重臣、帝王爱臣、内阁首辅谢止松完全推给锦王,总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泰王轻声一笑,“把谢止松推给锦王,锦王的支持者可就强大了,我记得你说过,政治脱离不了黑暗,我们不介意战术性倚靠一些有污点的手段和人,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有时无伤大雅。”
“我知道。”邹清许看向泰王,“我敢这么提,是因为我对王爷有信心。锦王和谢党,一个都不能留。”
第103章 [VIP] 反转(二)
泰王听从邹清许的建议, 故意疏远谢止松。
谢止松对他示好,他当没看见,谢止松传达善意, 他当谢止松别有用心,冷脸相对。甚至谢止松在路上看见他,和他寒暄,他都分外冷漠地回应。
泰王的言行举止无一不透露着对谢止松的厌恶。
谢止松的热脸一次又一次地贴了冷屁股。泰王好似铜墙铁壁,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和他有任何沾染,哪怕他真挚的一次次退让, 泰王毫不在意,实在难以攻破。
在两小王的争斗逐渐快浮出水面时,留给谢止松的时间不多了。
他想在两派之间游刃有余地摇摆, 既不得罪荣庆帝,也不得罪任何一方,给自己留充足的后路,将来不论谁当这个国家的主人, 都将有他一席之位。
然而,泰王明显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些年谢止松习惯了倚靠权力,掌握权力,驱使权力,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冷落和看不起的寒门士子, 在一次次被无视之后, 他心灰意冷, 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
谢止松投靠了锦王。
他很郁闷, 这是他万般无奈之下做的决定,他只能朝锦王靠拢。
泰王明显不把他当一回事, 哪怕他是大徐的内阁首辅,手握大权。泰王厌恶他,疏远他,无视他的示好,甚至敌视他,将他视为敌人。
这次,谢止松不仅压宝天下将来的新主,还要助他一臂之力。
相比起泰王,锦王的确更好操控,也更好相处,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他与泰王格格不入,硬融势必会给将来的君臣关系带来隐患,不必勉强。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除非共同利益足够大,将彼此绑定,否则,没有眼缘、气场不合的人很难走到一起。
谢止松在暗地里投靠了锦王,不久后便献上一份大礼,在他的斡旋下,翰林院掌院学士之位成功到了锦王党羽的手里。这份礼物对谢止松来说,小菜一碟。
锦王靠着谢止松,轻松拿下一局.
“鱼儿上钩了。”邹清许轻声对沈时钊说。
两个人在河边垂钓,大冷天的河道边实在没什么人,盛平城里难得有条河还能供他们钓鱼。
沈时钊朝邹清许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低声说话。
“怕什么。”邹清许大大咧咧地说,他一拉鱼竿,越拉越轻,鱼儿跑得无影无踪,尴尬。
邹清许讪讪笑了声,为自己找补:“你还真打算钓上来鱼啊。”
“鱼儿刚刚不就上钩了吗。”沈时钊垂下眼,看着波澜不惊的水面,神思游离。
邹清许看他一眼,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忽然散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微波荡漾的水面,郑重其事地说:“小鱼跑就跑了,大鱼我不会放走。”
两个人都知道,谢止松这条大鱼上钩了。
邹清许让泰王疏远谢止松,为的就是让谢止松不得不靠近锦王,只要谢止松倒向锦王,他就有了一名猪队友。
此外,谢止松应该还会给自己留后路,不会把事情做绝,可他一旦掺和进来,便破了自己一贯的原则。
“留给谢止松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还需要推他一把。到了这种时候,哪有人还能隔岸观火呢?小啰啰或许可以,他一个内阁首辅,好意思缩着脑袋看戏吗?”
“我会让泰王找人弹劾几个谢止松的心腹,做做样子,能成最好,成不了也让谢止松心凉一下。”
谢止松的处境的确艰难,他做出现在的决定经历了艰难的心理斗争。
他很难置身事外。
既然被卷入是必然的,他要为自己挑一个好主人。
但目前看来,挑主人这事似乎由不得他。
锦王对他伸出橄榄枝,泰王对他视若寇仇,他只能找锦王。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谢止松像当年的某某?”
“陆嘉。”
邹清许和谢止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了抬唇角。
没想到谢止松最后活成了自己老对手的样子,和陆嘉有关的事情想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往日时光泛了黄,在眼前一闪而过,陆嘉早已远离朝堂养老,愤愤不平也好,还有遗憾也罢,都是牌桌下的人了。
谢止松久经风雨,还在执棋。
“我们最好让谢止松像当年的陆嘉一样,阳谋难解,别无他法。”
陆嘉最后实在解不开绕在荣庆帝和太后之间的结,他必须要对太后忠诚,又要让荣庆帝满意,无解。
除非彻底舍弃其中一方,结才能解开。但无论舍弃了谁,他接下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文官很怕名声臭,陆嘉的掣肘过多,最后的下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圆满。
好歹没有更不体面。
现在的谢止松逐渐陷入当年陆嘉的泥潭,他想在泰王和锦王二者之间左右周旋,但泰王不停把他往外推,他只能投入锦王的怀抱,不然最后很难善终。
此外,他一旦卷入皇子间的争斗,便违背了和荣庆帝之间隐晦的默契。然而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谢止松寻寻觅觅新主,几乎完全出于本能。
他要为日后的自己早做打算。
“谢止松的日子不好过。”邹清许开了口,“但他竟然还有闲心找我们的麻烦,不愧是久经风雨的谢大人。”
邹清许和沈时钊在暗地里出招,谢止松则在明面上进攻,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迎面扑来,挡在前面的沈时钊在枪林弹雨中艰难前行。
“我们再坚持一些时日,应该快了。”
沈时钊盯着平静的水面,现在四周没有风,也没有鸟,阳光照耀下,水面波光粼粼,映射着漂亮的光线。
他手里紧握着鱼竿,如同坚定地等待着什么。
邹清许:“以后行事说话还是小心一些,防止谢止松狗急跳墙,任循现在站在我们这边,我和梁君宗也把话说开了,想必清流起码不会跑到锦王的队伍里,现在有很多人配合我们,支持我们。”
任循对谢止松来说,绝对是个强劲的对手,他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吞下谢党曾经强大的权力版图,无声无息,像温水煮蛙。
陆嘉振臂一呼,喊来一群人围成一团,用来和谢党对抗,任循则不同,所有人都知道谢止松防着他,他从来不在明面上结党,也不和谢党对抗,他和谢党中的很多人关系都处得不错,他从来没有想过继续形成两派对峙的朝堂局面。
他能干,聪明,善于察言观色,内心还有一些缥缈的坚守,他无论和谢党,还是和清流的关系都不错。
谢止松面对着这样一群人,头不得不大。
不一会儿,邹清许打了个哈欠:“鱼估计钓不着了,一会儿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趟附近的寺庙。”沈时钊说。
邹清许睁圆了眼睛,缓慢眨了两下.
这座寺建在半山腰上,现在天儿寒,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沈时钊和邹清许走在山道上,有幽渺的香气从山上传来。
这里很安静,冬日则更加清寂,两人依偎着走到半山,平地上有一座小寺。
寺庙不大,但据说香火旺盛,门口有师傅免费赠香,沈时钊和邹清许领了香,走进寺内。
香雾缭绕,天地悠悠,红尘中的苦乐在眼前随烟雾散尽,只留下期盼一遍一遍地在耳旁回响。
眼前是一座菩萨的像。
寺庙里的人似乎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他们虔诚地在菩萨面前跪拜,闭眼,低头,弯腰,一遍又一遍。
冷不丁轮到他们。
邹清许忙走上前去,他偏头,只见沈时钊已经双手举香,闭上眼睛诚心许愿,他的侧脸庄重肃穆,眉间微微皱起,像在忏悔,也像在许愿。
香被点燃,冒出白烟,散出幽幽香气。
邹清许看了一眼眼前的菩萨,也忙闭上眼睛,他在蒲团上跪下来,转眼间的功夫,已经三拜,邹清许起身跟随沈时钊把香插入香炉,后面排队的人紧接着上香。
两人又在寺里转了一会儿,下山的山道上,沉默了半天的沈时钊忽然问:“你求了什么?”
邹清许忽然停下,愣了两秒后继续往前迈步子。
“你猜。”
菩萨像身前,人来人往,前一波人还没许完愿,后面的一波人已经在等的路上,邹清许有太多愿望,他希望大徐国富民强,希望民间风调雨顺,希望自己及亲朋身体康健,希望他们能顺利让谢止松下台,让泰王接手大徐,但只在三拜的时间里,菩萨似乎听不到他那么多的愿望。
邹清许当时眼看沈时钊已经闭上眼睛,双手举香,身后的人窸窸窣窣也在催促,于是他着急地对菩萨说:希望沈时钊平安无灾。
他会替沈时钊做善事,结善缘,他努力为大徐清理蛀虫,让朝堂恢复清明,让百姓安居乐业,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会和沈时钊携手助力江山海晏河清。
沈时钊努力,他也会努力。
他只求菩萨保佑沈时钊平安无灾。
情急之下,邹清许心里下意识只闪出这个念头,他碎碎念叨了三次,再睁开眼时是慈眉善目的菩萨。
第104章 [VIP] 挣扎(一)
邹清许和沈时钊努力把谢止松推向锦王, 谢止松也咬上鱼钩,正当他们感觉能稍微缓口气的时候,泰王府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
泰王的一个年轻小舅舅黄居把刑部侍郎周英才之子给打了。
他不仅把人打了一顿, 还打成了重伤。
泰王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出身于一个商贾家庭,黄家以贩茶为生,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
黄家尽管家大业大, 但在官场里没什么人脉,泰王的母亲在后宫自然也没什么地位, 全凭荣庆帝宠爱。
但黄家很宠这个女儿。
黄家的老太太对儿对女一样看待,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把泰王的母亲当成公主宠爱,嫁到皇宫里去着实是受苦了。
正因为泰王母亲和黄家关系亲密, 哪怕后来她离开人世,泰王和黄家也经常往来。
这次黄居忽然闹出这么一件大事,可把泰王愁坏了。
黄居得罪了刑部侍郎周英才,把人家儿子打了, 梁子自此结下。
周英才刑部侍郎不干了,势必要为自己儿子讨一个说法。
黄居把人家犬子打成重伤,若是周英才不接受和解,恐怕是要在牢狱里转一圈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黄居虽说是泰王的舅舅, 但他尚年轻, 为人刚直, 嫉恶如仇, 若细究这件事,他确实做得不对, 却事出有因。
周英才之子欺压百姓,利用自己刑部侍郎之子的身份欺负路边一个卖菜的老汉,黄居看不下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周英才的犬子痛痛快快教训了一顿。
黄居出身于生意人之家,算账不太灵光,做生意全仰仗两个哥哥,但他的身手却出乎意料的不错。
若不论起因和过程,只看结果,黄居把人打了,打得近期不能下床。
事情十分棘手。
邹清许照旧去泰王府时,察觉到府里人心散乱,泰王读书时也心不在焉,他细问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泰王和黄家关系一直不错,泰王小时候在宫里孤苦无依,黄家有钱,一直拿银子不停打点宫里的人,在没有荣庆帝的宠爱下,多亏黄家的宠爱,他才能安然无恙长这么大。
太后没给过泰王多少关爱,外祖母却对他关爱有加,可惜两人不能常见面,外祖父离开得早,外祖母精明能干,一个人带领全家在商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现在老了本该安享天年,又闹出来这么一件事。
泰王总是走神,邹清许明白了黄家在他心中的地位,他细细思索,眼下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双方和解,各退一步。
邹清许正想着,黄家的下人匆匆赶来传话,说谢止松愿意出面帮忙调解此事,卖黄家一个面子。
邹清许皱起了眉头。
他和泰王不约而同看向对方,眼里各自的波澜清晰可见.
“谢止松绝对是故意的,他说要给黄家一个人情,其实不就是给泰王一个人情?”邹清许坐在沈时钊的书房里,目光被吸引到那盆兰花上。
这盆兰花能活这么久,邹清许属实没想到。
沈时钊捏了捏眉心,他们把谢止松推给锦王后,以为鱼儿上钩了,没想到这条鱼现在又游了回来。
按沈时钊对谢止松的了解,谢止松确实没那么容易入套,他一定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想解扣。”沈时钊说。
对谢止松来说,徘徊在两位王爷之间两头通吃是最好的,既不得罪荣庆帝,也不得罪未来的天子,他并不想和锦王彻底捆绑到一起。
虽说人人都传荣庆帝偏爱锦王,未来的天下迟早是他的,但乾坤未定,还有黑马,谢止松对荣庆帝迟迟不立储这件事也有诸多疑惑。他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谢止松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泰王对他不亲近,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他不在乎,他当泰王有孩子心性,玩孩子把戏。
锦上添花或许可以不要,雪中送炭总不能拒绝吧?
谢止松继续尝试攻略泰王,他要让泰王明白,他是有价值的,把他推出去,是泰王的损失。事实上,他这次想送给泰王的大礼,泰王确实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邹清许点点头,他料想到谢止松不会束手就擒,谢止松在朝堂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既像狐狸又像狼,战斗力满格,若真这么容易上钩,反而有问题。
“我们不能让他自救。”邹清许移回视线,目光落在沈时钊脸上。
沈时钊:“你有主意了吗?”
邹清许:“主意不算有,只能说有思路了。”
沈时钊抬了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事情很好解决,如果我们替泰王搞定周英才,自然没谢止松什么事儿。”邹清许说,“但是问题来了,我们该怎么替泰王搞定周英才?”
沈时钊:“这件事原本是他们错在先,欺负手无寸铁的穷苦老人不对,但黄居以暴制暴还把对方打成重伤,也说不过去。”
邹清许叹一口气:“对付坏人,你就说以暴制暴爽不爽吧。”
沈时钊正襟危坐,瞥了邹清许一眼。
“好吧,不过以恶制恶确实可以考虑,但需要你沈大人的帮助。”邹清许乖巧地说。
邹清许这几天只要去泰王府,便能看到泰王心急如焚,在这种微妙的博弈中,所有人都着急。
谢止松着急,泰王着急,邹清许也着急。
周英才给黄居下了最后通牒,风暴贴着海面涌起。
谢止松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而泰王的势力稚嫩,两人的比较不在一个纬度。
留给邹清许的时间并不多。
他来回在屋里踱步,暮色四合时,沈时钊和梁君宗同时传来了消息。
他出发去了周府。
邹清许并非独自前往,他还带了一个小弟——贺朝。
贺朝不情不愿地跟他走着,他问邹清许:“只有我们两个人去解决这件事吗?”
邹清许:“是。”
贺朝瑟瑟发抖:“这个组合会不会薄弱了一些?”
邹清许:“能把事情干好就行。”
贺朝脚下发虚:“我们两手空空去不好吧,去别人家做客不拿礼物也就算了,怎么连个防身武器都不拿呢?”
邹清许:“”
邹清许终于被问烦了,他停下来对贺朝说:“我们肩上的胆子很重,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此事,会让泰王很为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止松把泰王往自己身边拉,这个结一定不能让谢止松解开。”
“我有个问题。”贺朝也停了下来,他严肃地看着邹清许:“我知道你们想让谢止松参与皇子纷争,从而让荣庆帝失去对他的信任。但是你们难道不怕玩砸吗?谢止松是谁?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一他真把锦王扶上大位,怎么办?”
邹清许:“锦王登不上大位。”
贺朝:“你凭什么认为是泰王?”
邹清许继续往前走:“你看锦王身上有一点明君的样子吗?”
贺朝:“但是锦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邹清许打断贺朝,“你想说锦王有荣庆帝的喜欢,还有朝中重臣的支持,底子比泰王硬多了,对不对?”
贺朝点了点头。
邹清许:“锦王是什么德行,百官会不清楚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过是墙头草,陆嘉倒了,陆党渐渐也散了,若谢止松倒了,谢党定撑不了多久,他们真正跟随的人是锦王吗?不,是陆嘉和谢止松。”
贺朝在路上飞快走着,他快跟不上邹清许的节奏,只听邹清许继续说:“泰王现在在朝中也有了一点根基,那些追随他的官员是真心被他的人格所吸引的人,认为他能堪当大任,好几件朝事泰王处理得也很漂亮,他是后起之秀,但势如破竹。”
“可是锦王再不行,荣庆帝喜欢他呀。”贺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荣庆帝喜欢他,怎么不把他立为储君?”邹清许提了提唇角。
贺朝答不上来,他又问:“万一人谢止松有本事,把死马救活呢,何况锦王可一直都是第一人选。”
邹清许笑:“买定离手,反正我把赌注压在泰王身上,谢止松他若真有本事把锦王扶上大位,我倒想看看,他有没有本事跳出陆嘉曾经跳不出来的的牢笼。”
贺朝:“难道难道你要逼着谢止松像陆嘉一样?”
邹清许:“他若想付出全部心血扶持锦王,荣庆帝不可能察觉不出来,荣庆帝也是一只老狐狸,还是一只有生杀大权的老狐狸,谢止松不敢大动干戈,但是他又一定手痒,荣庆帝说不定可以容忍他左右横跳,但一定不会容忍他把赌注全下到一边。”
如果谢止松再下错赌注,戏就更好看了。
荣庆帝可能不是一个好皇上,但他是一个合格的皇上,虽说离谱的事干得不少,但心里一直有一根弦绷着,他在意大徐的将来,也在意自己身后的名声。
荣庆帝一直没有立储,先不说他更喜欢哪一个儿子,他心里一定在衡量,能不能把大徐交到一个败家子手里?
风从脸庞吹过,言语淅淅沥沥落了一路,两个人说着说着,走到周府门前。
第105章 [VIP] 挣扎(二)
周英才不欢迎邹清许,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将邹清许和贺朝请进了屋。
下人们上了一壶好茶,端上来一盘茶点, 茶香在屋子里弥漫,周英才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今日拜访周府,莫非是受泰王的委托?”
朝堂上没有人不知道邹清许是泰王的幕僚。
贺朝在邹清许身边坐得乖巧,他扭头朝邹清许看去,把侧脸留给周英才, 意思是不要问他,让邹清许答。
邹清许:“我今天为很多人而来, 当然也为周大人您而来。”
周英才变了脸色,笑道:“怎么说?”
邹清许:“最近我的两位朋友和我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让周大人知道。”
周英才心里打鼓:“怎么说?”
邹清许并未急着开口, 他朝屋子里环视一圈,周府的陈设简单古朴,整体的风格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并不豪奢, 不像为官之家,倒像某个书香门第的府邸,他说:“周大人当刑部侍郎有几年了吧,应该攒了不少钱,但家里看上去还这么简朴, 实在难得。”
周英才:“”
周英才的小脑袋瓜飞速转着, 他怎么觉得邹清许意有所指, 或在反讽?周英才用余光偷偷瞥着邹清许, 听闻眼前这位是泰王身边的红人,帮泰王出谋划策, 一开口果然不一般。
周英才把手握拳放唇边咳了一声:“我为官这么多年,一直遵纪守法,以身作则。”
邹清许忍住不崩:“可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的打人案,工部的杨大人带着礼物找过你,一年前的盗窃案,国子监的李大人也带着东西来过周府,他们总不会像我一样,是空着手来的吧?”
周英才背后冒出一层汗,他冷静下来:“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不用吓唬我,有证据就拿出来。”
邹清许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瞒大人,我现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只稍微知道和大人有关的一些事情,不过大人已经被沈大人和梁大人盯上了,我想只要肯花时间,肯下功夫,证据应该能找到吧?”
周英才哆嗦着扶着扶手,他长了一张威严的脸,黝黑方正,浓眉大眼,说:“你可以说得再直白一些。”
邹清许终于面上露笑:“那我直说了,周大人,子不教,父之过,你的爱子和黄居发生冲突的起因是什么,周大人应该清楚,如果这件事真的闹大,我想最后没有赢家,一定是双输。”
想到此事,周英才气得手抖,立马又来劲了:“我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邹清许:“周大人不怕别人问你讨公道吗?”
周英才:“”
周英才没支棱几秒,不说话了。
邹清许:“我知道谢大人一定私下里找过你,想必谢大人让你等着消息,我给周大人分析一下,你现在私下里和解,谢大人不高兴,但你安全,沈大人和梁大人不会找你的麻烦。你私下里不和解,泰王不高兴,你不安全,给谢大人当棋子,白白牺牲。”
周英才犹豫着,仍旧没有说话。
邹清许看他面沉似水,继续说:“据我推测,谢大人最后一定会让你和解。”
周英才偏头:“为什么?”
邹清许:“你在谢党待了这么久,还不懂谢大人的行事风格吗?他不会真的得罪泰王,而是让你挡在前面,现在时间最重要,等过了这个时间点,他一甩手,你还是出不了心中的气,反而得罪了泰王。”
周英才的五官映在灯下,轮廓很深。
“谢大人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泰王知道他的能力,他明面上不会真的和泰王怎么样,泰王愿意接人情自然好,不接对他也没有损失,而你,是纯纯的大冤种。”邹清许说。
他说完,只见周英才脸色一片惨白,像被人抽了魂。
邹清许一顿输出之后,和贺朝结束战斗,离开周府。
一出周府,邹清许松了一口气,仿佛身体被掏空。
背景板贺朝:“我感觉今天我其实可以不用来。”
贺朝在周府,连个气氛组都没当上,全程一句话没说,安静看着邹清许和周英才交锋。
邹清许拍拍他的肩膀:“你得来,当个吉祥物坐着也好,不然我怕周大人一生气把我打一顿。”
实话实说,来之前,邹清许心里没底,真的害怕周英才一生气发癫。
“”贺朝做了个拉伸,“行吧,圆满完成任务,可以和泰王交代了。”
“是吗?”夜色渐深,邹清许回头看着周府:“这件事还没结束呢。”.
泰王府。
阳光晴好的一天。
周英才愿与黄居私下和解的消息传了过来,泰王心情肉眼可见的轻松。
邹清许陪泰王下棋,支持泰王的新爱好。
泰王执棋,一边落子一边说:“这次的事你干得很漂亮。”
邹清许:“我愿为王爷分忧,其实我还有个请求。”
泰王抬眸。
邹清许:“周英才这次站在我们这边,没有听谢止松的话,虽然躲过了当下我们对他的威胁,但得罪了谢止松,以后怕是吃不了兜着走,我想让这个过程快一些,但需要黄家出一点银子。”
周英才知道自己势必要得罪人,他思来想去,不如得罪谢止松,得罪了谢止松,打点打点,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得罪了沈时钊和梁君宗,连打点的地方都找不到。
泰王笑了笑:“银子是小,你想怎么做?”
邹清许:“找人匿名举报黄家,生意人嘛,免不了事事不能做全,挑点小毛病罚一下。朝中一定会有人猜忌这是周英才做的手脚,到时候大家一定以为王爷和谢党的人不对付。此事的真假不重要,让别人以为是真的,很重要。”
泰王:“这事应该没问题,我提前让黄家做准备。”
邹清许:“我这么做,一来是为了让他们内部分化,谢止松和周英才之间必会互相起疑。二来则是想彻底断了谢止松的念想,让他明白,他和王爷绝对不可能是同路人。”
泰王看着密密麻麻的棋盘,眉头确实舒展的,“这次的事让人心里很不愉快,得亏有你。”
邹清许闻言,心里百感交集,他拿着棋子,迟迟不下,“王爷,莫回头,一旦认准了前路,就勇往直前,风雨无阻。”
话落,邹清许落子,棋盘上的输赢渐渐有了眉目。
黄家被罚的消息出来后,朝中果然刮起一轮风暴,百官在暗地里偷偷议论,一定是周英才匿名举报了黄家,为自己儿子出气。
周英才百口难辩。
谢止松闻言大怒,亲自派信使去泰王面前解释证明他的清白,朝中传言他倒向了锦王,连手底下的人都开始和泰王对着干,谢止松忙辟谣说绝无此事。
谢止松解释了,但解释了个寂寞。
泰王根本不在乎,邹清许和沈时钊则加大了火力。
他们努力制造争端,势必不能让谢止松解扣,谢止松想靠近泰王,他们便用力把他往锦王身边推,朝中不时传出各种争端,今日谢党的某某朝泰王的亲信开了炮,明日泰王身边的清流又弹劾了谢党的大将。
每次谢止松找到一点空隙想钻进来时,他们设法把他推得更远。
极限的拉扯不停上演。
邹清许家里又被人烧了。
他毫不在乎,直接把家搬到了沈府旁边。
长煜帮他收拾屋子时,隔着院墙看到了不远处的沈府,打趣道:“你不如直接搬进沈府。”
邹清许收拾着他的那堆破铜烂铁:“拎包入住吗?你不懂,距离产生美。”
他正说着,沈时钊结束了一天的活儿,也过来帮忙,等东西都归置的差不多后,长煜识相地离开了。
邹清许叼着一个果子,累瘫在躺椅上。
沈时钊坐在一旁,替他倒了一杯水,“现在谢止松估计很头疼。”
邹清许听到这句话,满身的疲惫感仿佛倏地消散,他蹭的一下立起来,直起身子说:“我们一定不能让鱼儿脱钩。”
邹清许咬着果子,嘴里含糊不清,沈时钊把果子从他嘴里拔出来,将水递给他,“其实哪怕我们不出手,他估计不敢真的让黄居有事,毕竟他想拉拢泰王,但不想得罪泰王。”
“我知道。”邹清许看到沈时钊低头,自然而然地在他果子上咬了一口,喉咙轻轻滑动,他说:“可是等待的过程很煎熬,我不喜欢被人拿捏,我想泰王也不喜欢,如果泰王被人拿捏,说明是我无能。有些事情,我应该为他承担。”
沈时钊眼里像装了深邃的夜空,星光闪闪,他再次咬了一口果子,“没想到你好胜心这么强。”
邹清许笑:“这下谢止松应该老实了,对吧?”
沈时钊:“他掀不起大浪,哪怕掀起来,我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沈时钊说完回头一看,没看见长煜,他问:“长煜呢?”
邹清许:“你来了,他就走了。”
沈时钊应了一声,“这小子越来越有眼色了。”
邹清许:“”
目光一碰,眨眼间,天雷勾了地火。
屋里的烛火被风吹灭,再没亮起。
第106章 [VIP] 导火索
陪沈时钊去过寺庙之后, 邹清许心里彻底平静,只剩耐心等待。
和谢止松的这场争斗,是他最后要翻越的大山。
除了谢止松, 名单上的其他人,都已经在朝中下线。
邹清许更加谨慎小心,一边收敛锋芒,一边伺机而动,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 他每天的神经都是紧绷的。
然而让人心里一跳的消息还是来了。
据说梁君宗打算和谢止松刚起来。
梁君宗先前一直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梁文正去世后, 他逐渐进化为梁刚,谁都敢怼,也敢对任何人开炮, 然而总归还是稍微有点理智,梁君宗毕竟比梁文正圆融一点,可这次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是邹清许先前没有想到的。
邹清许紧急找人了解了事件经过, 此事起因于谢止松的一个家奴为非作歹,仗着谢府在背后撑腰嘚嘚瑟瑟,他看上一个好地段,强占了一处民宅,尽管给了民宅的主人一些银子, 却是以极低的价格交换, 远低于市场价, 和抢差不多。
民宅老人的儿子不服, 非要讨个说法,报官调解不成后, 扬言要一级一级往上报,家奴一气之下,命人从背后突袭,下手极重,惹出了命案。
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位老人被扔在路边,没了房子,也没了儿子。
这件事传开之后,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敢平日里接济一点两位老人,谢家的事儿,谁敢掺和?
想打官司?法条都给你改了!
在两方争斗的关键时刻,梁君宗出乎意料地站了出来,他坚持要讨个公道,正面与谢止松为敌。邹清许被吓了一跳,但他理解梁君宗,民间的舆论一浪高过一浪,他同样想让坏人伏法,难就难在谢止松这次铁了心要保这个家奴。
想当年,每年能给谢止松带来万千银两的曹延舟惹了事,谢止松说放弃就放弃,对这个家奴,他倒是有耐心的很。
直觉告诉邹清许这事儿不简单。
邹清许查了一下,这名家奴确实在谢府待了很久的时间,他一直陪着谢止松在盛平闯荡,关系的确不一般。
邹清许皱起眉头,按理来说,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现在审案的官员朝谢止松倾斜,无非是因为谢党在朝中的根基过于强大,但一切终究邪不压正,暗不遮明,有一种方法倒是可以破局——把事情闹大。
事情闹得越大,谢止松可操作的空间越小,审理也会越透明。
正当邹清许犹疑间,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愣在原地。
来人是很久没来的客人。
邹清许把梁君宗引进内堂,梁君宗先前是来得最频繁的客人,后来很久没来,今日前来,让邹清许措手不及。
“你喝什么?茶还是水?”邹清许背对着梁君宗找水壶和茶具,脸色苍莽。
“水就行。”梁君宗开了口,“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谢止松的事。”
邹清许手一抖,而后紧紧握住茶壶,他转过身,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这件事我听说了,你想怎么做?”
梁君宗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我知道现在你们和谢止松之间的关系比较敏感,不知道自己这次是不是节外生枝惹了祸。我来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此事出了什么问题,不用管我,以大局为重。”
邹清许脸上的笑意散了,他坐下来,“这一次和之前有什么区别吗?”
梁君宗:“谢府这次出事的家奴跟了谢止松几十年,我估计谢止松不会轻易把他交出来,但是家奴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天理不容,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邹清许不说话,看着自己杯子里的白水,如果梁君宗真的出了事,他怎么可能不管梁君宗。
且不说他们曾经的情谊,单说梁君宗这个人,他也应该救。
再抬起头时,邹清许说:“你放手去做吧,我尽力给你兜着。”
梁君宗皱了皱眉。
他没料到邹清许会如此痛快,邹清许似乎看到了他心中所想,笑着说:“在你心里,我难道是和谢止松一样的人?”
梁君宗:“当然不是。”
邹清许:“既然不是,我不会和他同流合污,谢止松虽然在官场上有很多小动作,但他这个人私下里比较安分,我只希望你务必小心,其他的交给我们。这件事影响恶劣,如果放任不管,老百姓该对朝廷心寒了。”
听到邹清许说的话后,梁君宗眉梢忽然跳了一下,他低头,双手扶着腿,“对不起,之前误会你和沈时钊了。”
邹清许一愣,“之前发生的事我都可以理解,那时的我们确实看着不太靠谱,但是现在,我希望朝中所有的有志之士联合起来,把谢止松及其党羽牢牢定在耻辱柱上。”
邹清许脸色严肃,他一严肃,忽然呛了一下,忍不住的咳嗽,梁君宗像有先前的惯性一样,忙站起来,给他递水,拍他后背。
邹清许下意识想躲,大概也是身体如先前反射般的反应,梁君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拍一边说:“我感觉你已经不是之前的邹清许了。”
邹清许低着头猛咳:小老弟,现在才反应过来吗?
“我明白,曾经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邹清许身子抖了一下,他缓缓回眸,看着梁君宗,“不要多想,做好当下的事,往前看。”
梁君宗点头:“嗯,放心。”
梁君宗大概会永远想念他,但同时心里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他。
梁君宗再次轻轻拍着邹清许的后背,这一次,邹清许完全没有了不适。
若被一个人真心喜欢,必然是什么都能察觉到的。
邹清许低下头,咳着咳着,门口飘进来一个人,气氛忽然变得微妙,邹清许一下子止了咳。
他定住,看清沈时钊以后,又重重地咳了一声。
屋子里鸦雀无声,梁君宗意识到了自己奇怪的站位。
他直起腰,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有礼有节地和沈时钊打了声招呼。
沈时钊脸色有一点发白,他往前走了几步,担忧地问邹清许:“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呛了一下。”邹清许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小心翼翼的来回转,转来转去顿觉无语,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身正得很。
大概世上一半的矛盾都是脑补出来的。
沈时钊进来后,梁君宗准备离开,沈时钊走到他身前,“稍等。”
邹清许:“?”
邹清许内心祈祷沈时钊千万不要无理取闹,他明明和梁君宗已经把所有的嫌隙都说清楚了,沈时钊万万不可越描越黑,邹清许插一嘴进来:“我们之前要聊的事儿已经说完了,他可以走了,你还有什么话我们单独说。”
沈时钊深深看了邹清许一眼:“刚好有件事,想让你们都了解一下。”
邹清许:“哦。”
沈时钊找凳子坐下来,“我大概猜到了梁大人为何而来,我想说的是,梁大人案件里涉及到的人似乎和锦王有关。”
邹清许和梁君宗的脸色瞬间变了,梁君宗把屁股坐稳:“什么意思?”
沈时钊:“我们放了很长时间的线,一直在等和找鱼儿上钩的证据,现在终于有了眉目。谢止松平日里不敢和锦王大张旗鼓的在明面上苟且,都是在暗地里私自联系,既然他们从不见面,一定有人替他们传话。”
邹清许立马猜测道:“难道传话的人是这个家奴?”
沈时钊点了点头,“更具体的细节我还不清楚,但我猜测应该是他。”
邹清许想了想:“我让泰王细细查一查此事,他在锦王府设的眼线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泰王在锦王身边设了眼线?!”梁君宗听着两人的谈话,信息量很大,“泰王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梁君宗果然是老古董,邹清许告诉他,“形势严峻,泰王也要与时俱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小事情。”
梁君宗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人总要成长或是改变,曾经泰王相比起锦王,是出了名的不善权谋,如今,他已经可以不动声色的接招。
沈时钊说完此事后,梁君宗心头又多了一件事,这次他是真要离开了。
沈时钊和邹清许十分默契的把他放走,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留。
梁君宗一走,屋里再次沉默。
邹清许纠结着要不要给沈时钊解释,大脑慌乱运转间,沈时钊已经走到他身后,一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邹清许哆嗦了一下,下一秒,沈时钊直接将下巴磕在了邹清许颈间。
“我休息一会儿。”
温热的声音从脸旁传来,邹清许喉咙滑动了一下。他也闭上眼睛,轻声说:“直到今天,我才觉得我和梁君宗的心结彻底解开了。”
“嗯。”沈时钊的声音淡淡的,带一点疲惫的呢喃,邹清许不禁在心里感慨,沈时钊的情绪真是稳定,心胸真是宽广,怪他小人之心了。
没想到下一秒,沈时钊便开口说:“下次你们商量事情,我也想听。”
邹清许:“”
第107章 [VIP] 谢止松(一)
沈时钊果然还是吃了点小醋。
邹清许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没轻没重地调戏起来,“别吃醋,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沈时钊目光复杂地看着邹清许, 那目光又冷又热,像冻了千年的寒冰湖上烧着熊熊大火。
“你再摸,我可当你是邀请的意思。”
邹清许:“”
邹清许眼神骤然一惊,脸上冒起一点红,他松开手, 无所适从地转过身,邹清许一背对着沈时钊, 咬牙切齿起来。
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太怂了?
大丈夫面对这种情况,怎么能临阵脱逃?
于是邹清许转过身去,用双手捧起沈时钊的脸。
这下轮到沈时钊微微惊诧, 下一秒,邹清许凑上去亲了一口。
布满星星的夜晚,像有人朝天上扔了一把碎钻。
沈时钊和邹清许坐在窗边围炉煮梨汤,美名其曰要下火。
沈时钊往壶里添了两块冰糖, 邹清许翻开一张纸,出神地看着。
“纸上写着什么?”沈时钊朝对面望了一眼。
邹清许把那张纸递给沈时钊。
沈时钊扫了一眼,立刻抬头去看邹清许,邹清许微微笑看着他,挑了挑眉, 递了个眼神。沈时钊再次将目光聚焦到纸上, 认真看了起来。
纸上写着七位朝中官员的名字, 其中六位全被打了叉, 只有谢止松一人还在苟延残喘。
沈时钊抬起了头。
“前面六个已经不在朝中了,还剩一个谢止松。”邹清许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轻飘飘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呼啸的风声在窗外肆无忌惮地游荡,梨水散发出清淡的梨香。
“快了。”沈时钊抓住邹清许的手,同他的手一起放在暖炉旁,指尖的血流感受到热意,似乎汹涌地流动起来,不知为何,越接近大战来临前的前夜,邹清许越不安。
曾经他们不着急,慢慢等待,等待谢止松上钩,时机很重要,他们有耐心。
现在他仿佛看到了黎明前的夜,时机稍纵即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心里满胀着,却同时空落落的。
只有做,才能化解心中的不安。
收到沈时钊带来的消息后,邹清许择日去泰王府细说了情况,泰王听闻,一脸震惊。
“我知道锦王和谢止松之间一定在苟且,但是这两人平时看上去根本不接触,原来有人给他们传话。”
邹清许:“如果刚好犯事的家奴是传话的人,我们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出谢止松和锦王苟且的证据。”
邹清许对泰王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或者说,他对通过谢止松和锦王间的微小苟且扳倒谢止松没有信心,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和泰王聊完没几天,泰王便打探出了消息。
谢止松和锦王还真是通过各自的下人传话的。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两人从不直接接触,有事通过各自信任的心腹带话。
“看来谢止松和锦王已经绑到一根绳子上了。”
邹清许对沈时钊说这件事时,沈时钊发出了慨叹。
邹清许:“不过泰王只给了我一条消息,目前看来,对谢止松的影响有限,单凭他的下人和锦王的下人相互勾结,说明不了什么,哪怕扯到皇上面前,也很勉强。”
沈时钊定住愣神,他想了想说:“现在我们需要梁君宗帮忙,他一定要死咬这件事,能审出点东西最好,审不出来也不能把那个家奴放出去。”
“这一点你放心。”邹清许胸有成竹,“梁大人一定会让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谢止松为了这个家奴四处说好话,但朝中这次不知怎么了,以梁君宗为首的清流纷纷抓住这件事不放,势必要严查到底,连任循都冒出来凑热闹,谢止松问任循:“任大人出什么风头?你难道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
任循瞧着谢止松的神色,彬彬有礼地说:“谢大人反而让我觉得奇怪,一个家奴而已,你为何如此上心?”
谢止松皱眉道:“这名家奴跟了我很久,在谢府做事几十年,当然有感情。”
任循弯了眼睛:“是吗?没想到谢大人有如此性情。”
谢止松越来越觉得任循像只老狐狸,他不想和任循说太多话,他现在老眼昏花,任循比他年轻十岁,脑子活泛得很,他很怕任循看出问题,悻悻然离开了。
折腾了几日后,谢止松看不到把家奴救出来的曙光。
梁君宗等人带着一众清流死咬不放,谢止松焦头烂额,眼看形势越来越焦急,他找人给家奴带了话。
【你的家人这辈子都不用愁吃穿,谢府会保他们荣华富贵。】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家奴本人大概率救不成了,但谢止松能保他的家人。
家奴跟了谢止松几十年,然而听了这句话后,他在狱中忽然掉头转向。
永远不要低估人性。
有人为了家人和所爱之人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
谢止松答应救家奴,家奴对谢止松的能力也深信不疑,直到听到谢止松的传话后,他心态崩了。
负责审讯的人眼瞅着谢止松尥蹶子不干了,加上对这位家奴印象并不好,他指着大牢中的一堆刑具威胁家奴,命他如实招来。
家奴吓坏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有的,没的,全说了。
这些年他跟着谢止松,没吃过苦,没受过罪,见识过种种世间繁华,此刻轻轻地破防了。
曾经的他有特权,现在特权一点用都没有了,反而将他置之死地。
权力像手中流沙,太难握紧。
沈时钊亲自参与指派审讯的官员,故意对家奴威逼利诱,诱导性审讯,让他吐出更多东西,面对将功赎罪的诱惑,家奴投降了。
皇城中引发了一场海啸。
消息一传出来,全城震惊,沈时钊和邹清许连夜商量对策。
家奴曝出谢止松和锦王私下里有不少来往,更要命的是,锦王说了不该说的话,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要是真的,可是犯了掉脑袋的大罪。
“你说这件事是真的吗?”邹清许问沈时钊。
沈时钊掀起眼皮,罕见地将手叠在邹清许手上:“你说呢?”
当然是真的。
他们不断引谢止松入局,为的就是这一天。
谢止松想在两位王爷之间玩平衡术,他们偏不让他如愿。
沈时钊和邹清许联合梁君宗和任循,牢牢把谢止松和锦王绑到一起。
每当谢止松想挣脱的时候,他们便制造事端,挑起泰王和谢党的矛盾,让谢止松不能回头。
极限拉扯过后,谢止松和锦王只能互相依靠,尽管这并不是谢止松的本意。
故事发展到现在,都是谢止松应得的。
屋内的烛火只点了一盏,光线很暗,光影映在墙上影影绰绰,邹清许半张脸掩映在烛光下:“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沈时钊附和:“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大意,这个罪名没人担得起,谢止松大难临头,一定会做最后的挣扎,搞不好会狗急跳墙。”
邹清许反抓起沈时钊的手:“我会小心的,你也要小心,等一切结束后,估计春天快到了,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们去院子里看星星。”
沈时钊眨了眨眼睫,轻轻说了一声好。
审讯结果一出,朝中像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荣庆帝因身体不舒服休朝一日,第二天他分别召见了锦王和谢止松,第三天便恢复了正常的朝事。
锦王和谢止松暂时未受到任何调查和处罚,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被荣庆帝召见过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然而荣庆帝当不知道此事,没有任何行动。
此事在朝中的热度水涨船高,官员们不断上书弹劾,荣庆帝下令依法处死家奴,对锦王和谢止松的态度则模糊又暧昧。
锦王和谢止松不断为自己辩解,一个家奴说的话,能当真吗?一个垂死之人说的话,万一是报复或为他人卖力呢?
演戏的人很认真,裁判迟迟不表态。
荣庆帝依旧每日上朝,处理国事,谢止松赫然在列。
锦王有时来请安,荣庆帝也应允。
远看着,此事没有翻篇,近看又平静无波。
第108章 [VIP] 谢止松(二)
宫里宫外死气沉沉, 邹清许心里惶惶不安。
他两晚上辗转难睡,第三天一大早去了沈府。
沈时钊正在府里用早膳,桌上摆着十分接地气的粥和烧饼, 邹清许自然地坐在他对面,喊长煜添了副碗筷。
沈时钊有些疑惑:“你来得这么早,应该不是为了吃吧?”
邹清许顶着厚重的黑眼圈,他拿起碗:“当然不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大早的, 心率开始攀升,沈时钊听闻, 正襟危坐,缓缓放下筷子,还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邹清许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别误会, 不是表白,我还犯不着一大早过来对你表达爱慕之情。”
沈时钊:“”
沈时钊将咸菜碗递到邹清许身前,“我明白了,你一定是为了谢止松而来。”
邹清许叹一口气:“确实是为了谢止松,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爱慕的人是谢止松呢,天天为了他睡不着觉。”
沈时钊面如菜色。
邹清许反而被自己逗笑,笑够了之后说:“皇上现在还没动静,不妙。”
沈时钊面容端肃:“此事牵扯到了王爷和内阁首辅, 皇上不好做决定是应该的。何况皇上和谢止松之间的君臣关系很深厚, 皇上不一定相信此事的真实性。”
邹清许摇了摇头, 收回脸上的笑, “此事是不是真的重要吗?所有人都认为此事是真的,皇上心里如明镜一般, 不可能不清楚,而且,哪怕仅是一颗怀疑的种子,也够他俩喝一壶。我想问的是,如果你是皇上,你会怎么做?”
沈时钊一愣怔。
“我觉得我们方向错了,需要收手。”邹清许看向沈时钊,“锦王再怎么有错,皇上忍心对他下死手吗?但如果罚了谢止松,是不是默认锦王一定有错呢?”
沈时钊:“皇上少子,纵使儿子不争气,大概率会维护自己的血脉。”
“对。”邹清许轻轻在桌上拍了一下,“所以这件事不会有结果,皇上绝不会因此处置谢止松。”
他们先前以为这次绝对可以让谢止松摔个大跟头,目前看来,前途依旧一片迷茫。
邹清许:“无论如何,在皇上心里,对谢止松的固有印象肯定已经动摇了,这是个好兆头,我们要做的,是加快这个进程。”
“前面的路看上去还有好长。”沈时钊缓缓说。
邹清许:“怕什么,路长怎么了,慢慢走,不着急。”
沈时钊抬起头,认真看着邹清许:“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邹清许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立马收紧,问:“什么意思?”
“皇上的病应该很严重,太医院这几日看上去平风浪静,其实每天晚上都辗转在乾阳宫里,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邹清许:“皇上的病不是不打紧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皇上没让人们知道他的病情,并不意味着他不严重,我担心他撑不了多少日子。”沈时钊望着桌面一角,语气和声音都很平淡,他的眸光又深又静,似乎在艰难地思索。
邹清许的小脸也变成一张苦瓜脸,很明显他也在惆怅,他们要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在荣庆帝撑不住之前搞倒谢止松和锦王,扶持泰王上位。
这么一看,确实不能慢慢走了。
邹清许:“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谢止松和锦王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可是现在我们手里没有谢止松实质性的犯罪证据。”
“有。”沈时钊开了口。
目光相碰,邹清许眉间泛起涟漪。
朝中难得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但是水波不兴之下,有人不停地穿梭在盛平城中的街道里。
最后的决战已经打响,沈时钊站到了太阳光下。
曾经,谢止松在明,他们在暗,现在沈时钊几乎正大光明地将斗争抬到了桌面上。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要尽可能地争取更多的人站在他这边。谢止松现在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就等着被人推一把。
如果他恐惧,他害怕,他躲在暗处,其他人定会更没有信心。
沈时钊开始拉拢曾经谢党的人,他列出一份名单,一户户走,想要联合众人状告谢止松。
谢止松做过的坏事数都数不清,想要找他的罪证不难,难的是没人愿意出头。
没有人敢和谢止松作对。
沈时钊扛起了大旗。
他悄悄走访手里有确凿证据能证明谢止松犯罪的人,虽说是悄悄,免不了走漏消息,沈时钊速战速决,有人害怕谢止松打击报复,也有人和他站在一边,此外,任循和梁君宗手里有谢止松犯罪的证据,此刻全罗列了出来。
在这期间,沈时钊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
他的马车忽然散架,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人为,可能是真的想要他的命,也可能是威胁。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最后一战马上要来了。
趁荣庆帝还健在,邹清许和沈时钊必须乘胜追击,抓住谢止松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机会,荣庆帝再怎么说对他还有些君臣情谊,谁也不知道事情刚发生后,荣庆帝把谢止松叫进宫里,两人说了些什么。
可能谢止松死咬不放,立证自己的清白,也可能谢止松全盘托出,承认了错误,无论如何,对谢止松来说,今后不会有先前一样的宠信。
怀疑和背叛的种子一旦种下,他已经没什么机会了。
以后的谢止松,可能会被慢慢边缘化,最后当个不轻不重的角色,老去,死去。
邹清许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他要让谢止松付出代价。
“那我呢?我难道不应该付出代价吗?”沈时钊问他。
邹清许难以回答。
沈时钊当初是谢止松的心腹,帮谢止松做了不少坏事,理所应当受到惩罚。
但是沈时钊半路迷途知返,和谢止松切割了。
沈时钊:“在你心里,我也应该受到惩罚,对不对?我明明也做过坏事,为什么要掩盖?这些天其实我心里一直不安,虽然我离开了谢止松,但是我曾经犯下的罪恶难以洗去,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我现在已经是个好人了,我做了不少好事,但我心里过不去。”
沈时钊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虚空,“我不能逃避惩罚,麻痹自己,我应该接受审判。”
邹清许看着窗外,他眼里莫名湿润,外面星星很多,亮晶晶的,明明离自己很远,却像漂浮在半空。
“明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怪不得月亮这么圆。”
除夕已过,这个年多事,锦王和谢止松出了事,宫里谣言纷纷,荣庆帝这个年没过好,很多人这个年也没过好,神经一直紧绷着,包括沈时钊和谢止松。民间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边疆换了大将之后和睦安稳,朝中稳稳当当,百姓们一边吃瓜,一边糊里糊涂喜气洋洋的过完了年。
喜庆的气息一直延续到上元节才会慢慢消逝。
这个年,邹清许是和沈时钊一起过的。
两个人都孤孤单单,不如一起过年。
沈府的家奴们有的打发回去过年,没地方去的留在府里,长煜提前备好年货,年过得倒也热闹。
曾经邹清许在梁府过年,沈时钊在谢府过年,现在回首往事,往事像风一样。
他们守岁,包了饺子,除夕过后又和贺朝、梁君宗一起吃了饭,还去拜见了任循。
这个年过得倒是也不差。
只是谢止松和锦王,注定要在诚惶诚恐中迎接新岁。
为了迎接明日的上元佳节,各地早已做了准备,一过完年,民间便有人排练舞狮和舞龙的表演,有的地方在上元节上午会游街闹红火,彩灯纷纷架了起来,等着人们晚上去观赏。
家家户户门前的红灯笼再次点了起来,城中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沈时钊:“明天是个好日子。”
两个人对视一眼,盛平的所有繁华仿佛都混着月光映入了眼里。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百姓们都出去赏灯,猜灯谜,宫里的各院也有烟火和宫灯,朱门和回廊里一片敞亮,灯火一夜不歇,宫殿上盖的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莹莹发亮,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之一要来了。
邹清许和沈时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第109章 [VIP] 谢止松(三)
上元佳节, 盛平城里火树银花。
千家万户都点起灯火,长街上灯火通明,挂满彩色绸缎。游人如织, 人们赏花灯,看演出,做买卖。宫里同样喧闹喜庆,宫廷御制的巨大琉璃灯宏大壮观,精巧生动, 寄托着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
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几位御史一同向荣庆帝揭发谢止松及其党羽做的恶事, 谢止松把持朝政多久,就霍乱了朝纲多久,做的恶事和坏事数也数不清, 罄竹难书,这次御史们对他的弹劾是有备而来,人证、物证,样样都有, 还有多位官员不惜赌上自己的前途,只求坐实他的罪名。
朝中如同引发一场山洪海啸。
想要太平盛世,谢党一定要除。
美好佳节,谢止松在谢府大摆家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 奏折和证据纷纷被提交上去, 荣庆帝大发雷霆, 第一时间召见了谢止松。
民间一片祥和热闹, 百姓们还沉浸在佳节的喜悦气氛中,而谢府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一直以来, 弹劾谢止松的人不计其数,这么些年来绕着乾阳宫排队都能排一圈,谢止松在奸臣圈里绝对是有实力的,但是荣庆帝先前从不在意,常常骂两句后亲自为谢止松开脱,哪怕真惩罚,也是象征性罚一下,不会真刀真枪的让谢止松伤筋动骨。
君臣之间有一种隐秘而微妙的默契。
谢止松贪污爱权财,荣庆帝多少知道一些,水至清则无鱼,谢止松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反而真实好拿捏,荣庆帝惯着他,一直保他在大位,也一直让自己有一位用得顺手的心腹。
然而这一次,谢止松出门前眼皮狂跳,他抬头看了一眼天,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大限将至。
路上还飘扬着彩绸花灯,五颜六色,最后一小段路谢止松要求轿夫停下来,他下了轿子,亲自走到了乾阳宫。
乾阳宫里香雾缭绕。
谢止松老了,感官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么灵敏,但是经常来乾阳宫的他还是闻出了这味道和先前的味道有些许不同。
仿佛掺杂了别的气味儿。
谢止松来不及多想,荣庆帝将一叠奏折扔在他身前。
“朕没想到这些年你做了这么多好事。”
谢止松扑通一声跪下来,依旧展示一如既往的策略,先说自己被人诬陷,受人嫉妒,遭人打压,而后说自己忠心耿耿,宵衣旰食,全是为了大徐和荣庆帝,感情充沛,娓娓道来。
这些话,荣庆帝已经听了不知多少次了。
谢止松屡试不爽,但这一次,荣庆帝紧皱着眉头,他站在香炉旁,烟雾仿佛模糊了他的脸。
荣庆帝的神情看不真切,他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泛黄的纸,纸上什么字都没有,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任谢止松。
荣庆帝知道自己有时候是在纵容谢止松。
但是这一次,对谢止松展开弹劾的不再是那些小虾米,或者说是一向喜欢匡扶正义法制的清流,几乎在同时,很多人都揭发了谢止松的丑恶嘴脸,其中不乏一些高官阶的官员。
甚至有些人不惜用自爆的方式拉谢止松下水,比如沈时钊。
单单是沈时钊也没什么,荣庆帝早已耳闻沈时钊和谢止松不和,然而除了沈时钊以外,还有不少三品官员。
荣庆帝第一见这种架势,挡不住。
老实说,还有些惊吓和震撼。
谢止松老态龙钟,乖巧地跪在地上,奏折散在他脚边,还没被翻开,谢止松根本不打算翻开,这些年风风雨雨,他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他对此毫不在意,只顾跪得诚心。谢止松将头颅虔诚地磕在地上,一缕发丝散在脸边,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情的人看了定会于心不忍,堂堂大徐的首辅大人,怎会这副模样?
“打开奏折看看。”荣庆帝偏头扫他一眼,又别开了脸。
这下,谢止松不得不看。
“非法占有良田,买官卖官,在朝中关键岗位遍插自己的党羽,把持人事任命,贪污腐败,诬陷清流,你看看哪条不触目惊心。”
荣庆帝音量陡然提高,说完后猛得咳嗽起来,吴贵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让小顺子把药汤端了上来。
他怒火冲冠,但没有过多力气责怪谢止松,药汤端上来之后,荣庆帝摆了摆手,让谢止松先下去。
谢止松一本本合上眼前的奏折,艰难起身,回到谢府。
他想辩解,但极会察言观色的他知道荣庆帝现在不想听,也听不了。荣庆帝的身子,到底是和他破败的心一样,处处是窟窿。
接下来几日,他都称病没有上朝。
谢止松不是装病,他真的倒下了。
上元佳节刚过,谢府的红灯笼陆续被摘下,不知是因为鲜艳的色彩没了,还是因为主人病殃殃的,府里霎时毫无生气,床前药香弥漫,谢止松喝了一口汤药后,立刻问身边的人:“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以沈时钊为首的大臣们依旧天天请命,这件事闹得太大了,怕不好收场。”
谢止松咳了一声:“他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和我同归于尽。”
“不过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谢止松抬起头。
“皇上至今还没发表任何看法呢。”.
“皇上至今还没有任何表态,该不会还想包庇谢止松吧?”
邹清许、沈时钊、贺朝和梁君宗齐聚在沈府,为了扳倒谢止松,几个人折腾了几宿没睡好觉,这次人证物证都有,动静规模闹得也很大,他们已经破釜沉舟,绝不能让谢止松继续逍遥法外。
贺朝问出这句话后,无人应答。
长煜在门外敲了敲门,伸手递进一个小信封,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信里写的内容很简洁——荣庆帝很生气,但暂时还没有动谢止松的意思。
梁君宗此时发话了:“皇上和谢止松君臣共事多年,没有深厚的感情也有情分,但是这次皇上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先前不出多久,谢止松便可以平安无事,这次皇上显然不打算低调处理此事,放过谢止松,但是现在看上去,他还没有头绪。”
贺朝接着说:“就怕皇上犯糊涂,将此事轻轻松松一笔带过。不过一来有先前谢止松和锦王相互勾结、锦王还出言不逊的事,二来谢止松做的坏事太多了,这次几乎全给他抖了出来。比如皇上之前可能只知道谢止松贪,但不知道他这么贪。”
贺朝和梁君宗的话说了一轮,邹清许和沈时钊都没有发话,邹清许心里七上八下,他理解沈时钊,但也知道沈时钊走的是一条确切的险路,无异于和谢止松同归于尽。
沈时钊的目光在邹清许身上徘徊许久,淡淡说:“某种程度上看,这条路不是我选择的,而是我必经的。我们要想让谢止松为做出的事付出代价,我势必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既然如此,我罪孽深重。谢止松的地位难以撼动,我多做一些,你们的压力就小一些。如果想要我平安无事,就意味着谢止松的罪孽没有被人尽皆知,意味着他平安无事。”
沈时钊说完,屋子里一片静谧。
邹清许闭上眼睛,沈时钊说的话是事实。他放下了屠刀,但是没有立地成佛,曾经的事还没有了结。
沈时钊已经竭力在弥补了。
邹清许翻遍了大徐的所有律法,算了算沈时钊曾经做过的事,他如今积极悔改,将功补过,罪不至死。
行吧,活着就行。
邹清许要求不高,只要沈时钊以后还能和他一起看星星,他就很满足了。
邹清许终于开了口:“谢止松现在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将此事板上钉钉,以防生变或节外生枝,谢止松奸计很多,不能让他再有发挥。皇上现在犹豫不决,不过是没想好如何定惩处的轻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定罪,我们就让谢止松在他心里的好印象彻底幻灭。”
梁君宗狐疑地看着他:“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阴谋诡计,难道只允许谢止松用吗?”邹清许抬了抬眼角.
谢止松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在床上躺了几天,躺累了,但他不能一直躺着,虽然生病在家,但谢止松这几天可一直没闲着。
他一边给曾经的各大心腹发出通牒和警告,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止松吃肉,他们跟着喝汤,他如果倒下,谢党势必被连根拔起,无人可以幸免。
天理昭昭,他们曾经做过的一件件事,永远不会被抹去。
另一边,谢止松翻出家里压箱底的藏品,隔日派人给荣庆帝送一幅,荣庆帝爱书画,谢止松便总送他各种藏品,他能赢得荣庆帝的欢心和重用,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会投其所好。
于是,谢止松珍藏的绝世宝藏一副副被运进了宫中。
第110章 [VIP] 谢止松(四)
谢府的画一幅幅送进了宫里, 荣庆帝看着那些画,不禁想起谢止松这些年的忠心耿耿。
谢止松帮助他一点点从太后手里夺回权力,坐稳朝堂, 也帮他不动声色的处理了那些故意挑刺的官员,成为他维护皇权道路上强有力的助攻者。
不仅如此,在生活中,谢止松也极其支持他的兴趣爱好,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 让他天天处理国事,恨不得让他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处理国事, 仿佛他只要多画几幅画,多练一会儿书法,便是不务正业。
这个天子他当得很累。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让谢止松陪伴在身边, 这样的话,他似乎可以不用那么累。
荣庆帝在自己收藏的画作前静心凝视,朝中又有人献上宝贝。
献宝的人是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使者听说荣庆帝喜欢收藏珍贵字画, 将自己收藏的宝贝献进宫里。
荣庆帝这几天被锦王和谢止松的事弄得头昏脑涨,刚好换换心情,没想到献上的字画是王白阳的字画。
使臣专门告诉荣庆帝,王白阳的真迹稀缺,现在市面上好多都是假的, 辨别真假的方式很简单, 看落款便知道了。
荣庆帝起初不以为意, 他收下藏品后喜笑颜开, 将所有王白阳的画作摆放到一起时,荣庆帝忽然发现了问题。
谢止松送他的一幅画貌似和别的画不一样, 显得极其突出。
荣庆帝看了半天,落款有问题。
心一下子沉了。
荣庆帝赶忙派人去查。
谢止松送的画果然有问题。
查来查去,是一幅赝品。
荣庆帝细细一查才发现,这幅画其实是王白阳送给邹翰承的一幅画。
王白阳和邹翰承曾经是好友,王白阳不为官,邹翰承为官,但他们都是出名的才子。
荣庆帝再一打探,这幅画还是王白阳为邹翰承抱不平时画的,这就牵扯到了另外一件事。
那件事,是很多年前的一场风雨。荣庆帝回忆片刻,收回思绪,往事如风,风吹过就散了。
无论如何,谢止松送假画这件事跑不掉。
此事极可能是个人疏忽,荣庆帝心里不舒服,但没有声张,可此消息却在朝中不胫而走,传到众人皆知,还附带一件陈年旧事。
当年关于邹翰承的案子明显有疑点,却草草了事,邹翰承为人正直,朝中有很多崇拜他的后辈,时隔多年,案子终于又拿出来重新核查。
与此同时,沈时钊再次上书,针对谢止松弄虚作假的事大做文章,荣庆帝在朝臣心里显然成了被谢止松玩弄的工具人。
事情越发酵,荣庆帝越没有面子。
朝堂里一团糟乱,邹翰承的事重审结束后,真相水落石出,荣庆帝这才发觉,原来从一开始,谢止松手里的刀就对准了每一个他讨厌和讨厌他的人。
这些年在他的纵容上,谢止松越发嚣张,不知害了多少人。
荣庆帝心里虚空,此时的谢止松无论再做什么,都显得没有丝毫用处。
谢止松勾结锦王,破坏了君臣之间原本约定俗成的游戏法则,锦王心思不纯更让这种勾结显得像一种背叛。
这是一切的开始。
沈时钊和一众重量级臣子几乎同归于尽的上书给了荣庆帝第二重震撼,原来谢止松做的不好的事比他想象中还要过分。
假画则是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导火索。
那种期待了好久落空的感觉,那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是他最痛恨的感觉。
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是谢止松没有走正路。
于是,在邹翰承的污名被清除的那天,谢止松被下令遭到惩处。
还贤臣清名,置奸臣罪责。
陈年冤案重见天光,过往的清风吹回来,吹散朝堂的污秽。
荣庆帝下令彻查谢止松的家产田宅,谢止松家产难以计数,还非法占有一万余亩良田,从谢府还搜出金银合计几百万两,玉器八百,字画一千,锦缎万匹,谢家实在富得流油。
而后,谢止松因为官不正,作恶多端,按照大徐律法惩处,他被削籍为民,发配远方。
曾经不可一世的谢止松声名狼藉,他倾家荡产,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曾经如日中天的谢党也瞬间分崩离析,作鸟兽状散开,四处逃命找出路。
谢党的主干纷纷受到牵连,和沈时钊主动站出来的人还好,还能争取宽大处理,死不认错的只能扔到牢里悔改。
然而事情发生以后,所有人都被一股脑打包扔到了大牢。
沈时钊被带走之前,邹清许陪他一同待在沈府喝茶。
天冷的时候适合围炉煮茶,现在天儿虽没那么冷了,但外面依然有呼呼的寒风,他们坐在屋子里,打开窗户,两人身前架着一座炉子,里面煮着茶,邹清许头脑一热,倒了些奶和糖块进去。
沈时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操作,问:“可以喝吗?”
邹清许给他倒了一杯:“微糖,刚刚好。”
温热的茶入胃,从沈时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接连喝了几口,想必味道应该是好的。
邹清许看到院子里的梅花,想到一个在他心里存了很久的问题,问:“听说你院子里曾经不种花,后来为什么开始种花了?”
沈时钊也把视线投到窗外:“在种花之前,我觉得自己和院子一样死气沉沉,种了花之后,才感觉自己得像个人一样活着,不能像从前一样,像木偶,像傀儡。”
邹清许算了算日子,沈时钊大概从很久以前,已经动了和谢止松切割的心思。
“不知道我进牢里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如果可以让人送饭,你一定要给我多送几回饭。”沈时钊说。
邹清许的手微微发抖,他低着头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好的法子扳倒谢止松?”
“更好的办法可能有。”沈时钊脸上很从容,“但我的结局不会改,无论如何,我曾经是谢止松的心腹,他若倒下,一定会拉我下水。”
外面的凉风吹了进来,吹得邹清许脸上生疼。
邹清许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
沈时钊被带走的时候,频频回头。
邹清许站在他身后,立成一座石像。
沈府的梅花开得绚烂,从街角能看到墙里的芬芳,一簇又一簇。
此时,距离上元佳节刚过去几日而已。
民间举国欢腾,普天同庆,谢止松这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终于倒台,他把持朝政那么久,民怨四起,现在他垮了,百姓们纷纷出门上街庆祝。
人们心中永远有一杆称,在历史的长河中,历经时间和风霜的洗礼,能量出所有的假意和真心,邪恶和正义。
事情不断发酵,几天过去后,终于只剩余波,荣庆帝陆续宣布了对所有涉事者的惩处。
沈时钊被撤职为民,荣庆帝感念其戴罪立功,诚心悔改,将功补过,将他无罪释放。
官员们搜查沈府时,发现沈时钊这些年并未大贪,堪比清流,他在任时做了不少实事,可惜跟着谢止松做过脏活儿。
沈时钊在狱中,或者说在被送进去之前,已经将自己曾经为谢党做过的事全坦白了,荣庆帝念他及时醒悟,走上正途,也为朝堂清明出了大力,加上曾经被沈时钊勇斗黑熊救过一命,对其宽大处理。
如果没有沈时钊,谢党不会轻易垮台,会有更多人无端被卷入政治纷争,百姓们吃得苦楚也将更多。
沈时钊有过,但功也不小。
荣庆帝思索再三,特赦了他,对那些跟着沈时钊主动交代自己曾经做过错事的人,也网开一面。
邹清许和长煜一大早到牢门口接沈时钊。
晨光熹微,清亮的阳光跃过檐角和高墙,照在牢门前。
长煜看着邹清许眼底青黑的黑眼圈,冒出来没清理干净的胡茬,空洞期盼的眼神,瘦了一圈的小脸,尖了的下巴,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去牢里待了几天。”
得知沈时钊没事的消息后,邹清许放松下来,自嘲说:“这几天我可不和坐牢一样。”
长煜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邹清许这几日的精神状态很单一,他不敢笑,也不敢悲,跑了两趟寺庙,十几趟大牢,打卡了牢房外面所有的点位,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劫狱。
长煜和他吐槽,邹清许说:“没那胆子。”
长煜忽然说:“但你敢和谢党对抗。”
不远处,牢门里面似乎有了动静,邹清许眼前忽然雾蒙蒙的,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想来,以小博大博成功了,是老天保佑。”
两名狱卒打开牢门,邹清许和长煜在外翘首以盼,沈时钊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走路带风,尽管此刻身上已经没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和光环,但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像从前每一次走路时那样。
他脸上有一片青紫,嘴角带着血迹,面容依旧冷漠肃杀,走路时带起的风让四周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时钊出来了。
无论他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还是平民老百姓,他都是沈时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