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明当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反驳了第一种可能。
那时候他刚刚脱离秦宣的身份,对段嵊的印象，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的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之中。
尽管他一直都以段嵊为灯塔,但他从来不曾考虑过……
喜欢段嵊这个可能。
可是现在，顾景明摇摆了。
当那天段嵊在他面前一口气喝了三瓶酒，和他说迟了三年的时候；当门口的玫瑰花每一天都多出一朵的时候；当段嵊在片场里,穿着校服,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眼睛转头看向他的时候……
他动摇了。
他的灵魂不属于《星途》这本书，他和段嵊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也正是因为天南地北，也更能激荡人心。
“请顾先生跟我来,”医生站了起来,“需要做一些基础的检测,重新诊断，确保数据准确性。”
“好。”
顾景明收起文件，跟着医生走了出去。
门外,秦应正双手抄着裤兜，靠在墙边无所事事地想着什么。
他一出门，便将手中的旧病例甩给了他这位望风的经纪人：“我去做个检查,劳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顺便盯着有没有其他人来。”
他来这边测试匹配度和看信息素紊乱症这种事情，必然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秦应接过文件，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你使唤我真是不客气，谁叫你是我嫂子呢……”
顾景明：“……”
医生在前头带路，他没空和这傻孩子继续掰扯嫂子这件事,只好无奈地转头走了。
秦应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随意抛了抛手中的文件袋。
眼看顾景明和医生去了一间放着仪器的检查室，秦应口中哼着歌，想掏出手机来玩一玩。
可手机屏幕刚亮，秦应却动作一顿——现在有关娱乐圈的社交媒体上，多多少少都能看到秦宣的事情还在被谈论着，而他这位名义上的哥哥的微博账号却一直都没有登陆。
电话打不通。
在以前秦宣居住的那个市中心小公寓门口等了一天，也不见任何人进出，透过门缝，里面漆黑一片。
秦宣的一些社交账号也没有任何一个有登陆的痕迹。
似乎除了顾景明这么个看上去和秦宣千丝万缕的人，他这位名义上的哥哥就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偏偏网络上的舆论仍然处于顶峰，秦宣这个名字反而一直出现在他的眼中。
秦应烦躁异常。
他哥哥到底去哪里了？
好好一个大明星，居然还能离开得一点风声都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李夏和顾景明好好地站在这里，一些资料变动和资金转移还在进行，他都要觉得他哥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需要报警了。
秦应想到这里就没什么心思玩手机，手机刚拿出来便又塞进了口袋。
这一层深夜本就不运营，半晌也没有人来，秦应不想看手机，又实在无聊，手中的文件袋摆来摆去玩了一会，他手中动作一停。
“我好像还没见过信息素紊乱症……”秦应打开了文件夹，“为什么嫂子会有这个病……”
他掏出病历文件，放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便是顾景明的基础信息。
秦应刚想翻开，目光停留在基础信息上骤然停滞。
“……怎么身高和我哥一模一样？血型也一样……”
……
顾景明昨晚一切检测之后，医生和他说详细的诊断结果得等几天会通过邮件发给他。
至于匹配度……
顾景明面色一红。
开车的秦应突然道：“嫂子——”
“首先，我不是——”
“对，你不是我嫂子！我都会背了！”秦应翻了个白眼，“我刚才无聊翻了翻你的旧病例，你怎么和我哥一样高？我哥身为一个alpha可真矮，那这样你们站在一起他不会自尊心受挫吗……”
顾景明：“……”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他永远没办法和“秦宣”并排站在一起呢。
“你怎么不说话？我每次问你我哥的事情你都不说话，我哥究竟在哪啊？”
“他……”顾景明轻笑了一声，“其实直接告诉你也无妨，那我想了想，可能还是你自己找到他比较好。”
毕竟这种事情，他直接说，秦应可能反而会当他脑子有问题。
不如秦应自己一点一点意识到，反而真实可信。
秦应“切”了一声：“我觉得你都在说废话。”
车窗外闪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街边绿化浓密，微开的车窗缝隙传进飒飒凉风。
顾景明笑了笑，不语。
……
《深春》开机几天之后，剧组的道具组还真的准备了好些尺寸比较大的护腕护膝，为了之后拍校园打戏的时候给和顾景明对戏的几个alpha用。
顾景明一脚一个alpha的人设算是彻底稳得无法脱掉了。
他本来还打算挣扎一下，但发现这样之后剧组的人也不会把他当成脆弱的o看待，拍戏效率高了不少，顾景明自然也就乐得自在了。
而他自己，除了用自己的大号发一发比较官方的拍戏日常，和剧组人员互动之外，顾盼笙箫的账号也没有闲着。
仿佛置身在校园里，整日穿着整洁校服的段嵊着实是让他有些移不开目光。
那是他从未知晓的读书时代，是他平日里完全看不到的气质，也是《星途》的全文都不曾描述过的段嵊。
他有时没忍住，顺手就拍了几张照片，用顾盼笙箫的账号发了出来。
虽然他这几天已经不再发抵制cp的言论了，但更新探班照却勤劳了很多，评论中还是掺杂着不少怀疑他是段嵊的私生饭，或者让他给他自己道歉的。
顾景明倒也没管。
当初秦宣那么夸张的情况，各大媒体上的评价和发言他也经历过，这种小范围的言语更是影响不到他。
更何况他自己根本不是这些人猜测的情况，更是无所谓了。
只是他这边无所谓地更新着这几天《深春》的探班物料，那位和他互相关注的他的粉丝居然也在更新着他的物料。
而且更新的特别频繁——一天能有两三次不同时刻的照片。
《深春》开机不是秘密，周围都是各个艺人前来应援或者探班的粉丝，他的粉丝也不在少数。只是……“顾景明6554321”不是和他说，是《大导师》的工作人员吗？
顾景明刚和段嵊拍完一场对手戏，正坐在用教室布置出来的休息室里刷着微博，一刷新又看到“顾景明6554321”发的物料。
居然是他方才开拍前，披校服的动作。
顾景明实在没忍住心中的疑惑，点开了和对方的聊天框。
顾盼笙箫：“你在《深春》剧组探班？”
刚刚发完微博的“顾景明6554321”显然是在线的。
消息刚发过去几秒，那边就立刻回复了。
顾景明6554321：“我这几天都在剧组。”
顾盼笙箫：“你不是《大导师》的工作人员吗？我还以为你是银河娱乐的业内。”
顾景明6554321：“我不是银河的，综艺拍完就不在《大导师》了。”
顾景明一怔。
所以是他理解错了，这个小妹妹根本不是银河娱乐的员工，而是临时在《大导师》制作组工作的？
那对方可能此刻正在给他探班应援的那些粉丝里，也不知道是谁。
聊天框里，又一条新的消息发了进来。
顾景明6554321：“你呢？你在现场？”
顾景明心中一个咯噔。
他上一次回应对方的是他也是《大导师》的工作人员——虽然没说错，但也没有明说。
下一刻——
顾景明6554321：“我也在现场，要不要见一面？”
顾景明吓得差点没有扔掉手机。
粉丝之间要是熟悉了，多得是在探班的时候见面的。
他和这位新的明光私聊了许多次，此刻根据他们发的物料，也能知道他们在一个地方。
若是寻常粉丝，提出见面的要求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
可问题是他不能见面。
顾景明连理由都没来得及想，下意识就回了一句“还是不了”过去。
正待赶紧编个理由糊弄过去，身侧却骤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干什么？”
顾景明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按了锁屏键，胡乱想将手机塞进口袋里。慌乱间，手机没有塞准，直接“哐”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刚想弯腰去捡，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侧的男人已经低下身子，慢条斯理地帮他捡了起来，还在递给他之前用袖子帮他擦了擦手机屏幕。
“小心点。”段嵊和他说。
顾景明赶忙接过手机，迅速塞进了口袋里。
他低声道：“嗯……好，谢、谢谢……”
“你怎么看上去很心虚？”
男人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纯黑色的眸子风轻云淡，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顾景明呼吸急促了些许，“啊？”
段嵊低笑一声，居然也没有继续问，而是话锋一转道：“殷导让我们出去一下，昨天定下来的采访安排出了点问题，和我们接下来一场戏的时间冲突了，让我们现在先去把采访做了。”
顾景明低着头，却忍不住抬眸打量着段嵊。
这人说完，似乎当真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转身便缓步朝外头走去，面色从容。
好险。
这要是段嵊知道了他是顾盼笙箫……
那他这些年偷偷在背后盯着段嵊的举动可就被摊开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实在是……
不过段嵊刚才应该没有看见。
顾景明松了口气，也抬起脚步，跟着段嵊出去做采访了。
采访和之前做过的那些没什么区别，问了一些很官方的话题，都是通过气的。只不过有一个问题在意料之外，似乎是来采访的娱乐记者为了跟着最近的热门话题临时添加的。
问的是顾景明学历的事情。
虽然说顾景明自己并不心虚这个，但是毕竟还是世界意识编织的履历，他回答了几句万能的官方话，便直接岔了过去。
顾景明没当回事，但段嵊送他回家的时候，在他即将下车之前，这人提了一句：“学历的事情……”
“嗯？”顾景明打开车门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男人被路灯的暖黄灯光勾勒出来的侧脸。
“我不清楚你的过去，”段嵊笑了笑，“你放心，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最近这个事情的热度有点不太正常。”
顾景明眨了眨眼。
“原来是这个，”他缓缓打开车门，下了车，语气随意，“我心里有底气，如果有人做文章我也不怕。”
“好。”
顾景明口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可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却没有立刻接听，而是笑道：“我回家了，回见。”
“回见。”
蝉鸣声起起伏伏，夏夜本该星空璀璨，明月高悬，可此时的夜空似乎较为晦涩，升腾着层层叠叠的阴云，似乎还有些电光闪烁，夜色下的阴霾平白带来了些清凉的风。
风起，似乎这几日的炎热即将迎来一场大雨。
顾景明拿出钥匙进了门，口袋里的手机已经响了第二轮了。
他方才在段嵊面前不慌不忙，可此刻段嵊不在身侧，他却火急火燎地边换拖鞋边接起电话：“您好？”
“是顾先生吗？”电话那头，几日前给他做检测的医生声音传来。
“是我。”顾景明连客厅的灯都没有开，就着窗外洒进的路灯光和朦胧夜色，快步走到了沙发前坐下。
这位医生仍旧十分谨慎地核对了一些顾景明的信息，这才说：“顾先生，诊断结果我刚才已经发送到你的邮箱了，这次的结果结合您和我说的过往经历已经检测数据，我可以确保不会有错。”
“所以……？”
“您的信息素紊乱症确实是来源于长期大量地使用抑制产品，再加上顾先生您本来就分化得迟，信息素水平本来就不稳定，才会导致现在必须依靠临时标记才能稳定信息素水平的地步。
“虽然您没有咨询这一块，但是从我这个医生的角度，我还是建议您要么尽快选择对腺体的手术，要么尽快进行永久标记。
“手术可以立刻解决紊乱的症状，但是风险性很大，容易有后续一些腺体的后遗症，永久标记虽然一劳永逸，不过是在您有稳定恋人的情况下才能考虑，如果后续后悔，清除的代价也不低。”
顾景明沉默了片刻。
在几个月前，给他看病的医生也同样说过差不多的话。
当时他的反应是立刻询问了腺体手术的后续影响。
而此刻，他听到“永久标记”，居然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了段嵊的脸。
“顾先生，抱歉，我多嘴——”
“不，很感谢您的提醒。”
他没有开灯，客厅里撒着十分晦暗的夜色。
天际似乎乌云愈来愈多，耳畔传来了“轰隆”声。
顾景明靠在沙发上，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一手漫无目的的抓着头发。
他喉结轻动，眨了眨眼，淡茶色的双眸渐渐浮现出明了的情绪。
目之所及昏暗晦涩，远天似乎已经撒下了瓢泼大雨，他却好像有些看明白了。
“顾先生，我和您说一下并发的信息素依赖症的来源分析——”
“抱歉，”顾景明骤然开口，他无奈地笑了笑，仰头靠在沙发上，一手放在了膝盖上，指尖不住地点着，“我可能不需要知道了，谢谢您，还望您能一直保密。”
他做这个复诊，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是方才那一瞬间的千丝万缕，他似乎已经……抓到了答案。
电话那头，医生愣了一下，随后十分具有职业操守地说：“好的，如果顾先生后续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
“谢谢。”
电话那头传来了忙音。
顾景明缓缓放下手机，手臂撑着大腿，低头捂住了自己渐渐发烫的脸。
依赖症的来源，其实当初给他确诊的医生便十分怀疑，他自己或多或少有些感觉。
他分化那天，是“秦宣”和段嵊当朋友的最后一天。
倘若当真是alpha信息素在身侧太久产生了影响，那又如何解释他分化之后基本和段嵊没有亲密接触这件事呢？
他和段嵊来往密切的时候根本没有分化，又何谈信息素的影响。
紊乱症是生理上不得不大量使用抑制产品导致的。
可这个信息素依赖……不是因为什么客观的信息素影响。
——而是因为他的心理上，只愿意接受段嵊的信息素。
窗外，雨声连绵。
夏日的雨总是带着惊雷，瓢泼声中轰鸣不断。屋外一拍的杨树被大雨拍打得枝叶摇摆，凉风送入。
段嵊端着刚泡好的果茶，走到了开着门的客房前。霍书在里头鼓捣着什么，“段哥，你这间房闲置了这么久才整理，很多东西也用不上，我给你都收好了。”
“麻烦了。”
段嵊其实是打算请个保洁，无奈寇向晨和霍书都觉得段嵊的私人空间不能这么随意，万一被人动手脚就不好，最终只能麻烦霍书来收拾一下。
“应该的，我还多领了两倍的加班费呢。”霍书说着，拎出来了一个垃圾桶，“这个我也倒了？”
顾景明住过的这间房其实十分干净，除了几处地方因为没人使用有些落灰，书桌被使用过，其他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着。
也就这一个垃圾桶还有点团起来的废纸。
不多，也就几团，垃圾桶里也干干净净的。
段嵊刚想点头，余光中骤然瞥见团起来的废纸一角的花纹。
那是放在书桌上的便签本。
当初顾景明代替“秦宣”答应他们隔着门见面的时候，他就是临时拿了那本便签本去用，因此对花纹印象深刻。
这几张纸，应当是从书桌上那个便签本上撕下来的。
段嵊盯着这几团废纸，眯了眯眼，脑海中想起当初拿便签本的情况——便签本已经被撕开了几页，十分随意地扔在桌上。
便签本被顾景明用过。
是用来写什么东西了吗？
“段哥？”霍书喊了他一声。
“先别丢。”
段嵊说着，已经从中拿起了一个纸团，小心翼翼地缓缓摊开。
好几行清秀隽逸的字迹映入眼帘。
——“四月八日，周四。
开始摆脱信息素依赖的第一天。
1.每天不能正面看段嵊超过十次。
2.每天不能在心里想段嵊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个问题超过一次。
3.每天和段嵊的身体接触不能超过五次。
4.每天要时刻谨记被段嵊的信息素影响是天底下最窝囊的事情。
5.以上四条需要坚持执行，坚持一周达标之后可以继续提高要求。如果没有”
笔记停在了“没有”两个字上，“有”字写错了。
字迹的主人似乎是个完美主义者，写错了并不是划掉，而是直接团起这张纸扔了，想必重新写了一张。
新写的不知道被笔记的主人带去了哪里，写错的这张却阴差阳错地躺在段嵊的手上。
段嵊前前后后，认认真真地盯着这张发皱的纸，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这一段话。
是段嵊熟悉的，顾景明的字迹。
写的是……摆脱依赖他的要求。
时间在四月八号。
在几个月前。
在他和顾景明这个身份刚认识的那几天。
在他还不知道顾景明就是秦宣的时候。
不用刻意去想，那段时间顾景明总是刻意逃避他的眼神、避免和他接触的那些画面便浮现了出来。
还有公演后台的意外中，他咬上一口就能安抚下来顾景明的信息素躁动时，青年绯红的脸庞。
不是什么意外中只有他一个alpha能够完成临时标记。
也不是知晓身份后一切谈开才慢慢改观。
更不是这三年里根本看不到他。
耳边似乎传来霍书困惑的声音，段嵊却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心间却满满当当，完全没有心思反应什么别的东西。
雨声一点一滴地敲打着他的耳膜，雷鸣仿若伴奏般响起。
这张明显是在叮嘱笔迹的主人自己，摆脱对他的信息素依赖的便签拉起了全部的思绪。
他早该想到的。
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人，一直一步一步帮他走到如今、一直经营着一个他的粉丝账号、一直希望他站在阳光之下……
段嵊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此刻，这一处地方跳动的厉害。
他捧着这张曾经被丢弃的纸，双手更是颤动得厉害。
又有什么样的情感，能够支持一个人，和他针锋相对了整整三年，却仍然经营着他的粉丝账号，分享着那些偷拍来的照片？
他喜欢顾景明。
顾景明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