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孟老
次日, 程音将“躲”字诀运用到了炉火纯青。
她是总经办,熟知所有人的行程,想要特意避开某人那是易如反掌。
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在季辞出现的前一秒, 踩着?点消失在现场, 并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任何来自梁冰的召唤。
据她暗中观察, 季辞的状况一切良好,不偏不倚地恢复了正常,想是没记住前一晚偶发的荒唐。
微信也在继续互发,他正常地跟她聊工作,一点看不出异样来。
这让她的心绪宁定了不少。
“你撒谎。”熊医生开出了诊断。
“您请说。”程音对需要花钱才能说上话的医生,总是充满了敬意。
“你目前心里有喜悦、悲伤、嫉妒、愤懑, 情绪很复杂。因为不想承认,所以对自己撒谎。”
“你们心理医生,讲话都这么直接吗?”
“知道?问题在哪里,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那我的问题要怎么解决?”
“之前我们讨论过,一旦得偿所愿, 执念可以顺势解除。但看你的状态,还是别偿愿为好,可能陷得更深,休克疗法不适合你。”
“那就只好逃走了。”程音喃喃。
“离开过敏原是一种脱敏方法, 小?剂量暴露直至习惯是另一种方法。找到适合你的方法就行,重点是学着?自洽。”
“在洽了在洽了。本来我以为他生性冷淡,昨晚发现, 原来面对喜欢的人, 他是那么热情急切……所以,他只是不喜欢我。”
“觉得痛苦吗?”
“当然了, 不过再大?的痛苦,都有被消化掉的一天。今天我看到鬼长什么样子,明?天应该就能学会不怕鬼了吧。”
“你悟了。”
悟了的程音,在第三?天选择彻底脱离。
她寻了个由头跑去了柳世在萧山新开的实验室,躲掉了送机等一应事宜。
公务行程基本顺利完成,程音此行获得了众口一致的称赞,王云曦对这个新人的表现给出了满分评价。
后勤组予以保留,这是她亲口对程音做出的承诺。
该消息让姜晓茹当场摔了一个高脚杯。
程音不想挡谁的道?,但她在此时?此刻已经明?白,这就是职场,只要身在局中,必然要与一些人结盟,与另一些人结仇。
她是棋子,也是棋手,好消息是这盘棋下得究竟如何,她并非完全没有选择。
金秋时?节,程音蹲在实验室外,像老?农蹲在田间地头。
来一线学习参观这个由头,是王云曦帮她找的,美其名曰“管培生的田野调查”——毕竟行政事业部的业务宽泛,譬如公关?组和?采购组,不了解基层事务也干不了。
但她其实领了别的任务。
她过来找一个特定的人。
“孟世学?这是什么人?”
“公司的创始人。柳世二?字,‘柳’来自于柳董,‘世’来自于孟老?。”
“为什么不是孟董?他不是公司董事?”
“辞了,目前闲云野鹤,常在基层晃荡,但手里又握着?股权,实际举足轻重。”
“我需要找他老?人家做什么?”
“先搭上话。不太好搭,你去试试,你长得讨喜,人也机灵。”
王云曦说了半天,只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模糊指令。
“能聊上最好,哪怕对你个人也有帮助,老?人家懂技术、懂运营……”
“但我要怎么自我介绍……”程音其实想问,我何德何能。
王云曦迟疑片刻:“你就说,我让你来的,来问问关?于后勤团队的建设。”
老?板的指令不管多?难以理解,下属都只能遵旨办事。
问题是,王云曦料得没错——孟世学是个怪脾气,程音别说搭上话,连实验室的门都没能进得了。
她刚说了个开场白,提及王云曦的名字,老?头就来了个川剧变脸,将她直接赶出了门。
晴天光照炽烈,程音站累了便蹲下,迎着?灿烂秋阳,晒得脸颊红粉扑扑。
一旁,陈嘉棋又一次好声相劝:“程音,你来阴凉地里好伐,这样下去要晒晕掉的呀。”
“我补补钙。”程音应道?。
顺便,程门立雪也要立出个样子来,万一老?头动了恻隐之心呢?
陈嘉棋本该和?大?部队一起走。
他主动请缨,要求留下给程音当护花使?*? ?者,她那班飞机凌晨才落地,单身女性不安全。
一言既出,调侃四起,尹春晓直接问他小?子是何居心,是不是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陈嘉棋有点不好意思?,嘴里却没落下风:“我们俊男靓女,天生一对,怎么就不该有了?”
哄堂大?笑。
程音不在场,就算在场可能也无感,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
陈嘉棋的表白,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心理波动,最多?是有点歉疚,有点感激——感激他愿意欣赏,这是对另一个人至高的认可与赞美,但也歉疚实在给不了任何回应。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因此她可以平静面对,和?他继续做同事,做朋友,保持友善而?客气的距离,如果对方不介意。
然而?对于另一人,完全又是另一回事。
那晚种种,时?不时?会擦过她的脑海,谁能想到她改邪归正这么多?年,现在又开始满脑子活色生香,还随时?能调出一段细节丰富的擦边小?视频。
怪她记忆力太好。
程音想着?想着?,脸又更红了。
天空忽然飘过一朵云,在她脸上投下清凉的阴影。
程音睁开眼,季辞居高临下:“不晒?”
她倏然站了起来,好一阵眼冒金星,直直冲着?季辞身上倒去,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投怀送抱。
他稳稳将她接住:“说几次了,久蹲不要突然站立,会体位性低血压。”
体位,他在胡说什么,什么体位……
程音头晕目眩,有点震惊季辞怎能抱她抱得如此理所当然,难道?是传说中的熟能生巧?
好在他很快松了手。
陈嘉棋从树荫下一路小?跑来:“季总,您怎么没去机场?”
季辞看了眼程音晒的亮滋滋的小?红脸,再看看他那“我自清凉无汗”的小?白脸,眉心跳了一跳。
这身板,这体格,这每天出门要用?半罐发胶的油头,她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能行!
“你可以走了。”季辞道?。
陈嘉棋愣住,是在说他吗?走去哪,他机票都订好了,特意留下来陪着?程音的。
但大?领导发话,他也不敢多?问,让走便走吧……
陈嘉棋走了两步,回头对程音道?:“那我在机场等你?”
“你改签,”季辞抬了下眼皮,声气已然不悦,“回北京。”
陈嘉棋不敢再多?话,觉得自己仿佛摸到了老?板的怒点——季总最烦下属消极怠工,他中午飞到北京,下午还能上半天班。
“那,那我先……”
他要如何,已经没有人关?心。季辞背过身,替程音挡住了大?半的刺目阳光,温声道?:“走,我带你进去。”
季辞摁响可视化门铃,出镜晃了下脸,门开了。
进门冷气飕飕,四壁雪白高耸,仿佛进了一个巨型冰柜。程音第一次进如此大?型的层流实验室,好奇地到处张望,身上轻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兴奋还是怕冷。
她正哆嗦,肩上落了件西装外套。
“你穿少了。”季辞越过她,去取墙上挂的防护服。
单抗实验室要求无菌操作,污染防护的等级很高。防护服是连体式,最小?号也得XL,程音本来就穿了件不合体的西装,再套一件超大?号连体衣,拖天扫地的,连路都走不利索。
见她行动狼狈,季辞折返回来,拉开她防护服的拉链,将西装衣袖折到了合适长度。
然后又从旁边找了两根束线器,蹲下帮她调整防护服的裤长,防止在走动时?踩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于季辞可能是出入实验室的习惯动作。
但于程音而?言,却仿佛迎面劈来了个雷。
上一回他半跪在他面前伺候,她还不到九岁,颐指气使?命令他帮她系鞋带。
季辞系是系了,完后一声冷笑:“哪来的小?废物,九岁还不会系鞋带。”
当时?他不知道?程音眼睛不好,等知道?之后,他也没有向她道?歉。
“既是如此,你更要什么都努力学会。”
小?时?候三?哥并不怎么宠她,对她从生活到学习的要求都高,堪称赏罚分明?。
程敏华乐见其行——否则程音仗着?一张漂亮脸蛋,又会撒娇卖可怜,在家在学校都无法无天,没人能管得住。
程音呼吸发烫,透明?防护面罩上,慢慢蒙了一层水雾。
其实三?哥当年教给她很多?事。
鹿雪一个北京娃,却自幼喜欢川菜口味,不过因为程音所有拿得出手的菜式,都出于季辞之手。
她连育儿?都不自觉地模仿他的方式——他是兄长,也是严师,他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没有一件是无用?之事。
……
季辞领着?程音,穿过消毒缓冲区,越过忙碌的自动化实验室,最后来到了一扇门前。
门口挂了个牌子:饲养室。
程音升起不祥的预感,季辞和?颜悦色:“实验小?白鼠,都关?在笼子里,你行吗?”
大?概……行吧。
鹿雪周末经常去附近的宠物店玩仓鼠,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谁知门一开,上百平米的饲养间,成排成堆的通风笼,满眼都是细白的小?躯体,空气中蠕动着?密集的吱吱声。
程音眼前一黑:她这傲人的通感,这动静,真就成群结队在耳畔蠕动!
孟世学年届七十,无官一身轻,现任柳世浙江分公司萧山实验室的小?白鼠饲养员。
全包裹的防护服,所有人穿都一个造型,季辞不知靠什么辨认,一眼就找到了孟老?。
他称其为“孟老?师”。
程音并不知道?,柳世上下无数人想叫孟世学一声“老?师”,奈何没有这个荣幸。即使?季辞,出了这间饲养室,恐怕也没这个名分。
老?头子乖僻得很。
这几日柳世在杭州大?操大?办,盛事如云,他无视三?请四邀,一概不露面,谁来求见都不见。
所以在程音看来,季辞与她一样,也吃了个闭门羹。
孟世学低着?头,细心为小?鼠更换垫料,对季辞的招呼表示无动于衷。季辞也没多?言,安静在一旁站了会儿?,开始主动上手协助。
换料,称重,观察形态,分笼。
一整套流水线工作,他们做得专注,程音也看得专注。
她不大?能盯着?老?鼠细瞧,主要阅读放在旁边的工作手册,实验鼠的管理规程,门道?很多?。
偶尔一抬头,只见一老?一少专心致志,从背影都能看出,他们沉浸其中。
甚至有种手艺人消磨时?间的安逸。
时?钟滴答。
两个多?小?时?过去,程音站得两腿酸痛,看完了摆放在外所有能看的纸头,他们终于处理完了区域内的全部小?鼠。
孟老?点了点头:“还行,手没生。”
季辞立刻认错:“最近事务性工作忙得比较多?,实验室去的少。”
孟世学冷哼:“石头竟然让你去搞营销,瞎胡闹!”
程音被震到了。
石头,什么石头,女娲补天的那颗吗,他居然管柳石裕叫石头!
又一想……老?人家年龄资历摆在那儿?,传说他是柳石裕的老?师,看来是真的。
帝师啊这是,背后人脉肯定也广,虽然隐退,也是业内泰斗级的人物。
程音来的路上,多?少做了点功课。
泰斗指挥集团副总裁劳动一下午,心情大?好,待到日影西斜,继续支使?他。
“去给我做顿饭。”
这是邀他去家宴了,季辞立刻点头,示意程音跟上。老?头眼见着?又要垮脸……
“我的人。”季辞道?。
“不是王云曦的人?”
“不是。”
他倒是敢打包票。
程音十分确定,她目前不属于西宫阵营,但既然季辞愿意替她扯这个谎,她也乐得顺水推舟。
很显然,柳与世这二?位创始人,因为什么原因闹掰了,只是没彻底撕破脸。
王云曦试图从中说和?,然而?孟老?并不想搭理。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路线之争。
依据她目前的观察,孟世学和?西宫比较亲近——也不一定是西宫,可能就只能看得上季辞,技术流之间惺惺相惜,并不罕见。
再多?名堂,程音就看不出来了。
搞不好……只是因为老?爷子爱吃川菜也说不定。
孟世学住一间独门小?院,在半山腰,有山有水,有竹有肉,过的是神仙日子。
院门一开,一只金毛迎风飞扑,像一大?团金色蒲公英贴到了季辞身上,孟世学“唷”了一声,顿时?眉开眼笑。
“少轶回来了!”他摸摸大?金毛,脸上皱纹笑得舒展。
程音想,这狗的名字,还挺帅气。
然后她一错眼,见到了此生见过最俊俏的姑娘。
马丁靴,大?长腿,长发用?一根竹筷随意簪在头顶。她正踩住竹节抡斧头,一把黑色战术斧,雪亮划出半圆银弧,映着?她眉峰奕奕、朱唇灼灼,当场让程音惊艳到不行。
抬头见到来客,孟少轶挑了下眉,愉快地丢下了斧头。
老?爹多?时?未见,当然要先拥抱,孟少轶轻拍她家老?泪纵横的老?头,眼睛却往季辞这边瞄。
松开老?爹,走到季辞面前,孟少轶飞快瞄了眼程音,忽然对他露齿一笑:“嗨,三?哥!”
季辞当场变了脸。
孟少轶常年在野外行走,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去惹危险动物。她虚晃一枪,见好就收,立刻岔开话题:“好久不见,这位妹妹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季辞实在懒得理她,边走边挽袖子:“去生个火,准备做饭。”
季辞领着?孟少轶在厨间忙碌,程音便陪孟世学坐在院子里喝茶。
刚才她去客厅取茶具,扫了一眼家里摆放的照片,再上网搜了下人名,已经充分认识了孟少轶。
自由式跳伞运动员,世界滑翔伞锦标赛亚军,翼装飞行纪录保持者……
无限精彩与刺激的人生。
在其中的不少照片中,她一眼看到了季辞。从念青唐古拉到澜沧江,他的皮肤由白皙转为麦色,体格也日益健硕。
一个常年专注于“文明?其精神”的男人,忽然风格大?变,转而?“野蛮其体魄”,背后必然有不可抗力存在。
程音在想,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名叫少轶的帅气姑娘,健康淘气得像山间跳跃的风,跑得稍微慢一点的人,连抓都抓不住。
她也叫他,三?哥。
第32章 偷吻
孟世学这个人不太好相?与, 程音心知多说多错,陪在一旁并?不多言。
叫她取茶具,她取了来, 坐在对面, 静静观察孟老如何给茶叶浸泡、洗尘再?冲汤。见他不反对,她上手跟着做了一遍, 学得有模有样。
耳边时而传来厨房里笑语,听不真切。
程音也?没打算听真切,全副心神用来泡茶,好似那盏茶汤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存在。
她半垂着脸,鸦黑睫毛在白玉脸颊上投下两弧阴影,模样沉静得?让孟世学心烦。
“你和季辞, 什么关系?”老头忍不住问。
程音倒茶的手略一停顿:“小时候认识的,现在是上下级。”
“我进公司,没走季总的关系。”她补充了句。
这?等于没有回答,老头干脆把话挑明:“你们季总和我家少?轶,在一起好多年了。我想好了, 明年必须让他们结婚!”
程音抬头,看他满脸护犊子抢地盘的凶狠,轻轻点了下头:“哦,恭喜。”
这?反应, 平淡得?让孟世学一趔趄,蓄力一拳打了个空。
“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老头不服,又出了一次直拳, “谈朋友了吗?”
程音觉得?, 这?场试探,实在没必要再?继续下去?。
她已经弄清楚了一切状况, 也?完全无意在其中扮演任何?多余的角色。
她将沏好的茶捧给孟世学:“您尝尝,这?杯合格吗?我孩子都六岁了,今年上小学。”
厨房里,极限运动爱好者孟少?轶,正?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三哥~烧锅的柴火~要劈多大啊?你的感情~它有多深啊?”
她高兴得?就差唱起来了,金毛“少?校”全程围在季辞脚边,欢快地跳着圆圈舞。
季辞拿着切菜刀,警告地看了孟少?轶一眼。那眼神,简直比5000米高空的风都凛冽。
孟少?轶一生追求的是有防护的刺激,不是无谓的寻死,她立刻恢复了日常的称谓:“辞哥,敬爱的辞哥,请问这?位,是否就是那位?”
季辞一边切胡萝卜丝,一边“嗯”了一声。
“请问您现在到?什么进度了?”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现在的进度是悔不当初,希望人生能够读档重来,所有进度重新开始。
“哈哈,知道?了,季和尚。”孟少?轶合不拢嘴。
“孟少?轶,”季辞叹了口气,“你别捣乱。”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严肃,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脆弱。
这?种神情,孟少?轶在很多时候都曾见到?过——他这?些年,在工作之余走遍各地,往深山边陲去?,往穷乡僻壤去?,只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故人。
他甚至因此救了几个被拐卖她乡的妇女,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他想找的人。
他说,她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或者被关在什么地方,根本上不了网,否则不可能不来找他。
但世界那么大,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孟少?轶不闹了,她拍了拍季辞:“找到?了就好,辞哥你行的,加油。”
菜上桌的时候,孟世学已经在手把手教程音职场生存法则。
“年轻人要只学本领,不站队,因为?队可能站错,但本领学不废。”
他对程音泡的茶极其满意,因此也?不在意她是王云曦派来的小狗腿了。还给她讲了柳世创业史——当年他们几个是如何?从海淀黄庄的一间破出租屋,把柳世孵化成如今的上市集团公司。
程音聪慧,三言两句就听到?了本质,这?路线之争,是理想主?义者和扩张主?义者的分歧。
孟世学思考问题过于学术,对于柳石裕的很多商业手段,十?分看不上。
“不能否认,上万人靠他吃饭,柳世能做大做强,姓柳的功不可没。”孟世学咪了口酒,“但是!做人要有底线!”
他狠狠撞了下季辞的酒杯:“你小子,挺不错,新闻我看到?了,干得?好!”
他在说明珠二号的事。
全天下人都以为?,那是季辞有意为?之——柳亚斌也?许没遗传到?柳石裕的经营头脑,但某些时候,那谋篇布局的能力,还是祖传的可圈可点。
季辞也?不多加解释。
“送出去?的药,我都会让他们统一回收。已经出现症状的小孩,在当地找医院,或者送去?北京医治。希望能够亡羊补牢。”他和孟世学交代?。
“这?趟回去?,你日子恐怕不好过啊。”老头说。
那是肯定,为?了宫斗不顾大局,直接把公司股票捅了个窟窿,这?锅他是背定了。
柳石裕不能高兴。
“先说好,我已经退休了,可不会随便帮人出头!”孟世学撇清关系。
季辞给他添酒:“不用,孟老师,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今天就是来给您做顿家常菜。”
“嘿嘿,你是特意来看少?校的吧,”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孩他妈说,今年不出去?乱跑了,你要是想狗了,随时来!”
狗是好狗,程音看着就眼馋,不过她刻意与之保持了距离。
小时候她一直想养狗,她爸从来不让,说这?玩意又脏又麻烦,还会搞乱他的画材。
她只能盼着自?己快点长大。
现在她长大了,却仍然没有养狗的条件:租屋太小,工作太忙,狗粮又贵……
何?况她这?身体状况,生个孩子来养已是十?足任性,再?没余力去?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孟老谈兴高涨,直到?月上枝头,小院落满清辉,才停盏歇了筵。
老头年纪大,酒意上来了,回屋倒头便睡,只留孟少?轶带着孟少?校送客出门。金毛少?校恋恋不舍,围着季辞的脚,将尾巴摇成了一柄金色螺旋桨。
程音最喜欢金毛。
她跟季辞念叨过,养狗就要养大狗,温顺乖巧,冬天抱怀里,像抱着一大朵鸡蛋糕。
她还说,等她眼睛好了,要把所有被医生禁止的运动项目玩个遍,骑马,潜水,高空跳伞。
在她对未来的规划中,有各种各样的求而不得?,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季辞。
无论哪种畅想,每一帧都有他的存在。
这?些梦想,现在似乎基本都已实现——只不过是另一个人代?她实现的。
他们携手周游世界,翱翔天际,攀爬山峰,一起养一条狗,共同做一顿饭。
她也?叫他三哥,这?是程音曾经拥有的。
她与他在不同酒店的房间,酣畅淋漓地热吻,这?是程音从未拥有的。
川菜刺激,辣油渍着程音嘴角被咬破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
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舔,恰被季辞目睹:“你嘴怎么了?”
他果?然不知情。
幸好梁冰祖籍在泉州,是个地地道?道?的福建人。
那天晚上,程音越想越羞恼,又打了个电话给梁冰,让他对妈祖发誓——等季辞醒了,绝不在他面前多嘴一句。
感谢妈祖,他至今没说出实情。
“上火了。”程音默默别开了脸。
她坐季辞的车一同赶往萧山机场,两个人多少?都喝了点,微醺容易晕车,因此季辞开了点窗。
风是凉的,脸是热的,程音虽看着窗外,却总觉着他在看她,目光如酒。
酒精让人心动过速,程音忍无可忍,回头询问:“有事吗?您吩咐。”
有事说事,别一直盯着我瞧了!
季辞并?不知道?她在恼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恼了,只觉得?良夜清透无比,心事尘埃落定——她就在他的身边,朝夕可以相?见,还重新吃到?了他亲手做的饭,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意。
或许酒精上头,他说出来的话,破天荒有些轻佻:“你这?两天,为?何?躲着我?”
夜间行车,程音坐在车后,等同于睁眼瞎,但这?话语中的缱绻之意,她捕捉到?了。
若不是季辞从小是个正?人君子,她简直怀疑他在故意挑逗!
明明他有谈了多年的女友,感情甚好,人甚般配,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程音不懂他什么脑回路,她只觉得?自?己好似个小丑。
这?两天,她虽努力避开季辞的行径路线,脑子却一刻没闲着,翻来覆去?,温习她偷来的那个吻。
每回都是偷的,她从来不曾名正?言顺。
第一次偷吻他是在十?四岁的夏天,午后蝉声沸盈,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他脸上,那么晃眼,都没能将他晃醒。
每年寒暑假季辞都来她家借住,参加奥赛集训队。机会珍贵,他每天数着秒过日子,但如果?程音有事要麻烦他,讲题也?好,炒菜也?罢,他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笔,优先响应她的需求。
那一次,他便是在等她订正?错题的过程中,累得?睡着了。
那么好看的脸,不知触感如何?。
程音天生一颗野胆,只要敢想,她就敢干。念头才刚闪过,她已俯身凑近。
少?年身上有清爽皂角香,最便宜的那种黄肥皂,对她而言却似有毒,鬼使神差催着她上前,在他被日光晒得?微红的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她不知道?他醒是没醒,也?不知道?他耳根的颜色是刚才就有,是太阳晒得?,还是其他。
反正?季辞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口吻是一贯的冷淡无情:“还没做出来吗?”
她是先偷亲了别人,再?给人写的情书,算是有个交代?。
她程音,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行动派。
行动派的可怕之处,季辞后来逐一领教。
后来连他醒着,她都敢搞偷袭。端正?少?年何?曾见过如此妖孽,无法无天又诡计百出,除了红着耳朵避让,到?底也?她没辙。
他对她的冷脸呵斥,从来没有多少?威慑力。
一个字:“啧。”
两个字:“林音。”
最多六个字:“你一个姑娘家……”
最凶的时候也?就两个字:“林音!”
在她还叫林音的岁月,她幻觉自?己被很多人好好爱着,每天死皮赖脸,很敢胡作非为?。
曾经她是狗皮膏药,现在他问“为?何?躲着”……因为?今非昔比了,季总。
程音面朝向他,因为?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
黑暗的舞台,孤单的独白,有些话她不吐不快。
“季总,我们以前认识,也?很熟悉,但那都是很多年以前。”
“小时候我不懂事,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现在想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已经跟您道?过歉了。”
“现在,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我在柳世工作,可能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们现在,就保持着普通的工作关系……就挺好的。毕竟过去?发生的一些事,对于我,对于您,都不算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她深吸口气,最后说出了一句她万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
“知知和三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可以吗,季总?”
程音说到?最后,话音中几乎存了一些恳求的意味。
恳求他高抬贵手,为?她留下最后的尊严——舞台灯光已灭,小丑该谢幕了。
她唯一的听众,坐在漆黑的观众席,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程音几乎怀疑,季辞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道?:“如果?我不想让它过去?呢?”
这?句话仿佛从齿缝中发出,含着凛冽的霜雪之意,情绪之浓烈,让程音震惊。
季辞在任何?时候,情绪都很稳定,泰山崩于顶而举重若轻,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
她自?忖刚刚那番发言,并?无过分之处,难以理解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要放手,而他不舍得?。
“那您打算如何??希望我怎么做?”这?次换到?程音情绪稳定。
不稳定也?不行,她吃柳世的饭,社畜都是温顺动物,发工资的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但她也?有隐藏的愤怒,他明知她曾对他心怀鬼胎,保持边界感是最体面的相?处方式。
他要怀旧,要重振羲和,他没忘记少?时的理想信念,这?些都随意,别来继续招惹她难道?不行?
可他偏要招惹。
他咬牙切齿:“程音,你姓程也?好,姓林也?罢,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你永远是我的知知。”
什么狗屁!
程音气笑?了,她也?咬牙切齿:“行,季总,您是老板,您说了算。但在我这?儿,该结束的,全都结束了,你早已经不是我的三哥。”
陈嘉棋在登机口来回溜达,见到?程音的瞬间,差点直扑过去?。
季辞冷冷一瞥,让他收住了脚。
老板心情极度不爽,原因不明,这?种时候先认错总归没错。陈嘉棋解释半天,不是他不肯改签,今天北京天气差,整个下午都没有前序航班飞过来。
季辞面无表情。
他将机票递给柜台,空姐露出面对VIP时的职业笑?容,请他继续登机,季辞却又不登了。
他回头在看程音。
程音出这?趟差,众人皆知,行政部新来了个伶俐人儿。
但她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丝毫不伶俐。
站在登机口,手忙脚乱找飞机票,两只手都不够她用的,耳朵和肩膀夹住电话,摸遍每一个口袋,慌得?鼻尖都渗出了汗。
再?看她身旁那根棒槌,连声问“怎么了”,就是猜不到?她在找什么。
季辞也?很想问一声怎么了,怎么他家知知小时候眼光那么好,长大后谈个恋爱谈得?稀烂。
这?算什么意中人,他俩心意相?通的程度,不说灵犀了,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季辞定定看他们几秒,压着烦躁走过去?,从程音的耳边抽出她的手机。机票就在夹在电话一测,戴着眼镜找眼镜,这?家伙有点魂不守舍。
程音不自?在地接过机票,道?了声谢,诚意不太足,眼睛都没看他。
空姐却在看她:“是跟先生一起的吗?女士,您也?可以走要客通道?。”
程音立刻婉拒:“谢谢,不用,我们排队。”
后一句话她说给陈嘉棋的,他在一旁抓耳挠腮五分钟了,貌似有要紧的事要说。
无视季辞的低温脸,程音扯住陈嘉棋,直接转身,去?了经济舱通道?的队尾。
各走各道?吧还是。
第33章 医院
陈嘉棋与程音通报了一个坏消息。
“我说个事, 你先别急。”
这种开场白,谁听谁奓毛,程音原本有点魂不守舍, 听完这句立刻回了神。
“什么事??”
“你家鹿雪, 这会儿在医院里……”
程音立刻魂飞魄散:“她怎么了?”
“她没事?,你别急, ”陈嘉棋安抚,“但是她……把别人给打了。”
程鹿雪把同学打进了医院。
程音从未想过,她那?乖巧懂事?的?女儿,还有这种新奇的?打开方式。
要说鹿雪正常,那?肯定不算特?别正常,毕竟生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 还有一个挺奇葩的?监护人。
但她家从来不走武斗路线,连户外?活动都不太?热衷,要说鹿雪斗嘴把人给说哭了,程音觉得还比较可信。
打人?
具体情形如何,陈嘉棋也不得而知, 只道?是事?情发生之后,对方家长闹得厉害,老师无奈之下,只好把电话打给了他。
为什么不找程音, 因为她那?破手机,傍晚时正好没电了。
程音迷惑:“怎么找到你的??”
陈嘉棋原本还暗喜,听她这么问, 愣了下:“不是你存的?吗?紧急联系人, 在鹿雪的?儿童手表里。”
程音摇头:“不是我。”
不过,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从前鹿雪就问过她,紧急联系人除了她,还能?填谁。没等她想出答案,小姑娘已经自问自答:“好像确实没人可以填。”
没人。就这么说吧,今天程音乘坐的?这趟飞机,但凡有个三长两短,程鹿雪就成了孤儿。
她连一个能?去投奔的?对象都找不着。
所以,但凡有个看?起?来可亲近的?对象,鹿雪就忍不住了,隔空抓住了这根无辜稻草。
所以,她这个人,是不是过于理智和寡情了?
应该想办法去谈个恋爱,交些朋友,好歹经营点社?会关系,人毕竟是社?会动物。
然而经营感?情……真的?太?难了。
过往经验告诉她,投资什么都好,只有投资感?情,全是血本无归的?买卖。
至今她还背负着巨额的?感?情债,那?些填不上的?亏空,她要花一辈子时间?去慢慢填。
颠簸的?飞机上,程音闭着眼,穿梭于记忆的?迷雾之间?。
她很?想去回应陈嘉棋两句——他一直在试图给予她安慰。
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安慰。
深夜,飞机落地首都机场。
梁冰双目炯炯,等在到达层出口处的?咖啡厅,他已支着笔记本电脑激情写作了五个小时,心中充满了对他音姐的?感?恩。
若不是音姐,季总怎么可能?临时改了行程,滞留杭州一下午。
他“冰凉薇甜”太?太?,又怎么可能?赶得出本周的?榜单字数!
好在梁冰最近的?写作素材很?多,身边洋溢着某些人恋爱的?酸臭味,码字的?灵感?倒是十?分充沛。
读者不要太?爱这种土狗剧情,每天都在追问,霸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回小娇妻……
梁冰也很?想知道?,所以,哪怕季总让他早点回家,他也没肯,执意等在机场给老板接机。
他必须在线追更!
然后,梁冰就看?到小娇妻带着隔壁老陈,一路交头接耳、举止亲密,快步走出了机场。
要断更了……
梁作家心头哇凉,甜意全无,隔着茫茫人海都能?瞧见季总头上的?青草地。
当然,人家表情管理优秀,一张扑克脸滴水不漏,只是在见到梁冰时,语气不耐:“你怎么还在?”
梁冰一通天人交战,心一横道?:“老板,我有事?要跟您汇报。”
“说。”
“前两天晚上,您旧疾复发……”
这事?季辞知情,第二天一早他满身莫名的?痕迹,问梁冰,说是他急病发作,自己抓的?。
那?晚的?症状确实是来势汹汹,他连手机都摔了,不得不临时去买了个新的?。
此时梁冰在心里对妈祖猛磕了几个响头,充分说明了赶榜的?重要性,然后才严肃告知:
“是音姐整晚在照顾着。”
入秋之后,儿童医院忙得一日三班倒,虽已夜深,仍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
程音此前来过一趟,倒是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急诊室。
不可思议,她家那?个书虫,居然把人揍到要看?急诊……
程鹿雪手里确实拿着本书。
周围人声鼎沸,小姑娘充耳不闻,鼻子扎进书里,仿佛周身都筑起?了一条无形的?护城河。
这幅心无旁骛的?样子,当然让人看?得生气——一名精瘦时髦的?中年女性,蹬蹬两步走到鹿雪面前,伸手便?将她的?书打落在地。
“要是我家昊昊有什么三长两短,叫你妈吃不了兜着走!”
鹿雪被?她突?*? 然的?动作惊得一瑟缩,很?快又重新坐直,昂起?小下巴:“我说了,我没打他。”
旁边,年轻的?女老师将书捡起?来,不敢立刻递给鹿雪,小声和稀泥:“张太?太?,您先别急,听听医生怎么说。程同学的?家长,也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了。”
张太?太?的?眼线浓黑,白眼都比一般人更犀利,“你少跟在中间?搅合,我还没问你的?罪,怎么看?孩子的??新老师就是不行。这种问题儿童,就不能?跟正常小孩放在一个班。”
“您家孩子可不大正常。”程鹿雪嘟囔。
这句话可不得了,一把摸到了张太?太?的?逆鳞,女人当场叫嚣起?来,指着鹿雪骂她没家教。
女老师插在中间?连番阻拦,即便?如此,鹿雪也在混乱中挨了几下戳。
“有妈生没爹养的?贱东西!”程音进门时,便?听女人大声咒骂道?。
鹿雪躲在老师身后,额头上被?戳了两个红印,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往下掉。
程音当场怒火狂飙,却没乱了阵脚,还伸手拉住了陈嘉棋:“你别上前,打开手机,帮我录像。”
言毕,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鹿雪整个护在怀中,以后背承接了那?女人的?推搡,同时顺势倒地,对鹿雪耳语道?:“哭。”
过程中,她还随手扯散了自己的?发绳。
张太?太?在家,平日里骂老公打孩子,也算小半个练家子。
但她也没想到,自己身手已经如此了得——轻轻一挥,连大人带孩子齐齐掀翻,犹如气功大师。
再看?程音,背影已十?分楚楚可怜,待再抬起?脸,在场观众不由齐齐一惊。
美人儿长发如瀑,泪眼朦胧,一看?就柔弱不能?自理。她怀里还搂着个小的?,同样委屈巴巴的?小脸,哭得抽抽噎噎。
娇女弱子,我见犹怜,谁能?不起?恻隐之心!
“您有事?好好说,怎么能?打小孩……”程音低声呜咽。
太?可怜了,正义的?围观群众哪还看?得下去,纷纷上前指责,拍照取证,甚至还要协助报警。
医院保安这时从天而降,拎着防暴叉,二话没说将张太?太?叉在座椅上,警告她再闹事?立刻清理出门。
至此,程音才找到间?歇,与鹿雪交换几句悄悄话。
“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就指甲戳到一下,不疼。”
“那?你打人了吗?”
“也没有。”
“怎么闹到医院里来了?”
“那?小孩是个戏精,爱演……”鹿雪嫌弃地擦掉她脸上的?泪,“跟你差不多。”
程音:……
不演怎么行,张太?太?瞧着有点狂犬病,她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人咬狗。现在我方手握录像证据,有了战略性核武,双方才能?坐下来慢慢谈。
张太?太?气疯了,肋骨被?钢叉叉得生疼,压根不想好好谈。
她破口大骂。
“哪来的?狐狸精,瞧你那?风骚样,生出个下贱东西,也配跟我们一起?上学!要是查出来我家昊昊有哪儿不好,我跟你们没完!”
昊昊是个六七岁的?胖男孩,正拿着他妈的?手机,坐在急诊室里玩游戏,看?起?来除了吃得太?多,有点超重,并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听他妈如此叫嚷,小男孩也很?配合,虽然表情不怎么走心,“妈,我头还疼呢,她推了我,我撞桌角了。”
张口就来是吧。
程音不能?容忍没成型的?小胖狐狸在她面前演聊斋,走到他旁边蹲下,微微一笑,“你好,昊昊是吧,阿姨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
“你想干嘛!你别靠近我儿子!”张太?太?在钢叉里挣扎。
小孩都有野生动物的?直觉,平时张太?太?在家嘶吼,他十?有九句听不见,程音如此轻声细语、笑容可掬,男孩反而有点汗毛倒竖。
他拿眼睛一直瞄张太?太?,可惜对方爱莫能?助,像一只瓜田里被?叉住的?猹。
“我只是问他几个问题,”程音给了那?只猹一个安抚的?笑,转头问小男孩,“我们家程鹿雪,真的?打你了?还是用力推你了?让你撞到了头?”
她每问一个问题,男孩都点一下头。
“昊昊同学,待会儿阿姨,会叫警察来评理,你知道?撒谎的?小朋友,会怎么样吗?”程音道?。
张太?太?不干了:“你少威胁小孩,叫警察啊,谁怕谁!你上我这儿来,不准你和我儿子说话!”
程音心平气和:“张太?太?,这不是威胁,是告知实情。这么大的?小孩,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了,自己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会带来后果,而他需要对这个后果负责。”
她重新转向小男孩,看?着他的?双眼,“所以,阿姨希望你想好了再给出答案。要是叫来了警察,我们就得靠证据来办案了,幼儿园的?教室有视频监控,这你是知道?的?吧?”
程音说到这儿,忽然被?鹿雪扯了一下衣袖。
她回头,看?到鹿雪神色担忧,旁边年轻的?女老师欲言又止。
那?厢,小男孩松了口气,洋洋得意道?:“可是我们班的?教室,没有安装监控!”
教室没装监控,这在柳世幼儿园根本不可能?,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对方身份特?殊,监控调不出来。
女老师小心翼翼的?态度,侧面印证了这一点,这尊大神他们恐怕惹不起?。
张太?太?重新抖擞:“昊昊说贱丫头打人,肯定是打了,我家小孩从不说谎。”
“张太?太?,公众场合辱骂他人,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只会让您显得缺乏教养。”
“骂的?就是你,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骚了吧唧的?!”
程音忍不住了:“您要是婚姻不幸,多从自己和张先生身上找找原因,不要像个疯狗,乱咬无辜的?路人。”
程音是什么观察力,看?张太?太?这状态就知道?,反应如此过度,八成是家宅不宁,在闹狐狸精。
搞不好老公和林建文一路货色,在外?彩旗飘飘。
果不其?然,这话犹如冷水进油锅,激得张太?太?闹出好一通炸响。
陈嘉棋不得不放下手机,帮着保安一起?按住防暴叉:“这位太?太?,文明社?会,能?不能?做个文明人?”
他躲避着她的?口水攻击:“我们先看?医生,再找警察,不要在公众场合喧哗,行伐?”
“找个屁警察,贱丫头先动手的?!”张太?太?唾道?。
“是张昊一直骂我,我才轻轻推了他一下。”鹿雪辩白。
“他骂你什么了?说你是个没爹的?野种,这不是事?实吗?”张太?太?冷笑连连,“你妈不检点,小贱种就活该被?骂!”
鹿雪养气功夫还不到家,被?气红了眼,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这一刻,连程音都无法再继续保持冷静。她想,要么算了,上去先抽对方几耳光,爽一把再说。至于爽完要怎么收场,她待会儿再想。
但莫名的?,她又想起?了三哥的?话。
三哥当年说,如果他不在身边,她独自在外?,不要跟人起?肢体冲突。她这副身板,经不住跟人动手,所以她得要情绪稳定,用脑子来解决问题。
“要是解决不了,来找三哥。”他说。
可惜,她没三哥了。
程音闭了闭眼,用手背擦掉鹿雪脸上的?眼泪,到底恢复了冷静。
她拿出手机,继续录制张太?太?的?癫狂丑态。这人怕是真疯了,满口喷着污言秽语,程音不得不捂住鹿雪的?耳朵,又拿口罩遮住了她的?脸。
热闹太?大,周围都有人开始录像了。
她得速战速决。
可她尚未开始下一步行动,突然旁边奔来两名医护,用磁扣约束带扣住了张牙舞爪的?疯婆子。随后,又来了两名医院保安,连拖带扛,将人从急诊室直接带离。
程音怔住,探头正要再看?,耳畔传来熟悉声音:“知知。”
是三哥?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程音径自按下,更正了称谓:是季总。
季总三更半夜,出差归来,不直接回家,却出现在急诊大厅,难道?是又发病了?
可这里是儿童医院。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的?热闹,程音只觉得脸颊烧灼,满心难堪——她总是会在最难堪的?时候,被?他看?个正着。
她迟迟没有转身。
小胖子发现他妈被?人拖走,头也不疼了,游戏也不打了,一路哭着追了上去。
热闹没得看?,围观群众也纷纷散去。
可程音才刚结束表演,妆还没来得及卸。她搂着鹿雪,站在闹哄哄的?急诊大厅,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头发乱得仿佛刚游街归来。
刚才她半真半演,主要是为了博取同情,占据舆论的?制高点。
然而一旦要面对季辞……
程音低着头,先替鹿雪重新绑好了发辫,再以五指为梳,梳齐自己凌乱的?发丝。
她肩背笔挺,下巴微抬,动作镇定自若,却始终没有转身——直到季辞主动走到她面前。
程音希望自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季辞却弯下腰,一寸寸将她端详。
确认她脸上没有任何伤痕,他才继续问:“她刚碰你了吗?”
“没。”
“小孩呢?”
“没事?。”
程音面无表情,言简意赅,所有伶牙俐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辞看?出了她不自在,否则不至于一个眼神接触都不肯给,便?不再继续问她,蹲下与鹿雪四?目相对。
从他出现,小姑娘就睁着一双黑晶似的?小鹿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到现在。
季辞说不上来原因,但他很?喜欢这双眼,其?中有种让他心头发软的?东西。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软:“晚上好,女士,你吃晚饭了吗?”
第34章 下雪
“女士”这个称呼, 令鹿雪十分愉快。
程音一直将鹿雪当大人对待,平日里讲话从不使用幼稚娃娃腔,以至于鹿雪很烦被人当成小孩。
这个叔叔态度极好, 长相超帅, 鹿雪满意地对他颔首:“晚上好,先生, 我还没来?得及吃。”
季辞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纸袋:“鸡蛋三明治,喜欢吗?”
鹿雪点头?,复又摇头?:“我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季辞笑了,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季辞,是你妈妈的朋友。”
鹿雪矜持地与他握手:“你好, 我叫程鹿雪,是我妈妈的女儿。”
不知道这个对话有什么好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笑点落在何处,他俩忽然四目相对,笑了足足好几秒。
笑完, 季辞将三明治递给鹿雪:“现在我不是陌生人了。”
鹿雪看了一眼?程音:“可?以吃吗?”
程音已经将纸袋接了过来?,握在手里竟还是热的,散发着刚刚煎好的鸡蛋焦香。
疯女人下午就把?娃拖来?医院,小孩到现在滴米未进, 想想她都?要心疼死。
“快吃。”她帮鹿雪摘下了口罩。
小女孩笑意甜甜道了声谢,季辞却陷入了微妙的恍惚。
像是法语中称为deja vu的那种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这张脸莫名熟悉——但那只是短暂的大脑反应, 他刚想认真去捕捉,就如云雾一般消散不见。
如果?季辞小时候不是那么抗拒照相, 可?能?就会立刻发现,鹿雪长了一张和他年幼时极其?相似的脸。
但此刻,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会儿神?。
鹿雪两?手抓着三明治,嗷呜嗷呜一通咬,明显是饿惨了。
季辞已回过神?,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一瓶胡萝卜汁:“慢点,别噎着。”
小姑娘对这富含维生素A的饮料充满了赞许,嘬了两?口,递给程音:“你也喝。”
程音接过果?汁,此时她总算压下了难堪之意,可?以正常地面对季辞。
她客客气气:“季总,您怎么来?了?”
季辞没直接回答:“刚才是怎么了?”
程音三言两?语,简单讲了前因后果?:“小孩子之间的摩擦,没什么大事。”
季辞瞥了一眼?门外。
被拖出大厅去“冷静冷静”的张太?太?,继续在门廊外狂躁输出,咆哮声中夹着小男孩崩溃的大哭,听着可?不像没事。
“我自己能?处理。”程音道。
季辞看她。
“我真的能?,”她脱口而出,“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罚款。我留证据了。”
季辞笑了:“你还记得。”
程音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也是以前季辞教她的,“以后再有人敢追着你喊小瞎子,林音,你就这么告知对方,看谁还敢废话。”
对,她还记得,他教她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
“啊,原来?你叫我录像,是这个目的。”陈嘉棋恍悟。
他一个魔都?小克勒,从小懂文明讲礼貌,没有和疯婆子掐架的经验,被大嗓门震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找不到参与感。
此时噪音消失,陈嘉棋消失的智商终于上线,赶忙加入了对话:“我看那女的,没完没了,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拿到幼儿园的监控录像。”
这话没毛病,程音认可?。
季辞却瞥他一眼?,目光似刀锋锐利:“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请你立刻消失。”
对于这始乱终弃的小子,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陈嘉棋:“啊?”
突如其?来?的敌意,来?自他仰慕已久的男神?,他不理解,他很委屈。
但男神?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仿佛他再晚走一步,就要被他立斩于马下……
不是,他怎么得罪季总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怎么完全没有印象呢!?
陈嘉棋被愤怒的雄狮驱逐出了领地,不过门外的那头?母老虎,他们总归还得再去会会。
上了约束带,张太?太?看起来?是文静多了,虽然嘴里还在不住地骂骂咧咧。
被院长临时叫来?的精神?科医生,静静观察了她几分钟,又手起针落,加了10毫升镇定剂。
“狐狸精,姘头?还挺多。”药物生效,张太?太?的声音也温柔多了,但她见到季辞这张新面孔,还是忍不住发出了锐评。
季辞挑了下眉,他这辈子没被贴过这么新颖的身份牌,而他竟一点都?不生气。
甚至觉得疯人疯语,亦有可?取之处……
但她接下来?一句话,又开始污人耳朵:“不要脸的贱人,自己没老公吗……抢别人老公……”
季辞伸手,捂住了鹿雪的耳朵,又示意程音离开,他不想让她们暴露于这种低级的精神?污染。
程音却没动。
季辞只好一边护着鹿雪,一边对张太?太?发话。
“张惠茹,今晚你先回家,明天一早,会接到警察的电话。我们将控告你侮辱罪、寻衅滋事罪和诽谤罪,证据确凿,一定会立案。”
“哈!你们没证据,是她先推人的,她在幼儿园推了我们家昊昊!”
“有视频和监控为证。”
监控一词让小男孩惊慌,他忍不住大喊:“告诉你们,高园长是我表姑,她不可?能?给你们监控录像的!”
季辞闻言皱了眉:“高原?”
柳世幼儿园的园长,职级不算高,却是天字第一号的肥缺。高原此人,是名声在外的难缠,特别不好打?点,连季辞都?有所耳闻。
原是皇亲国?戚,难怪如此跋扈。
程音也听说过,当即便有些犯愁,要是真得罪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园长……鹿雪接下来?又得转学。
“赶紧滚吧,”张太?太?得意,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然在幼儿园,见一回打?你们一回。”
“这小子,打?过你吗?”季辞撤开捂鹿雪耳朵的手,问了个很重要的问题。
程鹿雪摇头?:“但他打?过别人,土霸王一个。”
“唔,我不喜欢太?土的东西。”季辞道。
“我也是。”鹿雪点头?附和,她被那款美味三明治所收买,对季辞的认可?度大幅上升。
“明天一早,去幼儿园给他办退学。”他重新看向张太?太?。
“为什么?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知是镇静剂彻底生效了,还是季辞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她敬畏,张太?太?的疯癫减轻了不少。
“告诉高原,”季辞缓声道,“要么她的宝贝侄子走,要么她走。若有异议,来?18楼问我。”
张太?太?并?不知道“18楼”是什么意思,纯粹被他的气场镇住,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小男孩也被这可?怕的叔叔吓到了,嚎啕大哭:“是她打?了我,是她打?了我……”
“没关系,”季辞温和地拍了拍男孩,“既然来?了,叔叔不会让你白跑一趟,今晚就安排你住院。明天请医生给你从头?到脚,彻底地检查一遍,看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小男孩惊呆了:“什……什么意思……”
“蠢货,”鹿雪不耐烦了,开始发挥她的兴趣特长,“意思就是,先给你抽十几管血,再把?你绑好,放进一个好像棺材的地方,给你全身的骷髅照一张相。”
她跟一般的小朋友,不会说太?多医学术语,因为没人听得懂。
每次她都?很体贴地采用一些生动的比喻,来?帮助小朋友们理解。
就是不知为何,她越比喻,小朋友越听不明白,还经常会哇哇地哭着跑走……就好比现在。
“他怎么了。”鹿雪惊奇地看着男孩屁滚尿流的背影。
季辞再次忍不住大笑,他真是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没事,你说的很好,很有学医的天分。”
“谢谢你,”鹿雪打?了个哈欠,礼貌地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说。”
危机解除,加上吃饱喝足,鹿雪紧绷的精神?一松,靠着程音秒睡了过去。
时间已近午夜。
程音弯腰抱住东倒西歪的小胖孩,一个使劲,居然还没抱起来?。
过去的那几个小时,程音的精神?其?实?也挺紧张,现在松懈下来?,多少有些腿软。而且她好久没扛过鹿雪出门——江湖传言,武当弟子入门时人手一只小猪,每天抱着登山,日积月累方能?功夫见长。
她也就荒废了几个月吧,这只小猪居然抱不动了!
小猪睡得呼噜噜,将她叫醒走路也不现实?,程音咬牙还想再尝试,家猪被人抱走了。
季辞一手托着娃,一手调整她脑袋的摆放,给鹿雪找个了最舒适的睡姿。
“回家吗?”他和蔼地问。
三小时前,程音才跟季辞摆出“除公事外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此时却不得不缓和态度,接住他的好意。
毕竟她们刚刚才受人一番恩惠。
而他此时的姿态,不知为何,与数小时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晃眼?一看,在医院惨白的日光灯下,那张从小英俊过头?,因而显得不近人情的脸上,居然满含了温润笑意。
眼?角淡红的伤痕轻挑,他看她的目光,简直称得上温柔缱绻。
程音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夜盲症,怕是又加重了。
外面北风呼啸,密云漫布,完全没有共享到杭州的月色。
飞机落地时广播说,今夜北京城或将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程音吸了口微带湿意的空气,觉得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
什么时候会下雪,她打?小闻得出来?。
没错,是雪的气息。她在雪天与他相识,又在雪天与他分离,后来?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长得像他的男人,他们共度良宵,那一次,雪也下了整整一夜。
雪是她爱的签字页。
程音也不知道自己满脑子在闹什么妖,恍恍惚惚地上了季辞的车。
后座宽敞,座位中间隔着一方小几,她几次想把?鹿雪接过来?,季辞都?没允:“别搬来?搬去,把?娃弄醒。”
这话说的,太?有人夫风味,一向装聋作哑的司机老李,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
真像一家三口。
程音也这么想,若不是亲眼?看到,她绝对难以置信。
季辞抱着鹿雪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和谐,他将来?如果?当爸爸,必然也是个好爸爸。
这个念头?闪现,程音忽然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默默将脸调转窗外。
长风卷地,铅云低垂,是要落雪了。
车开到胡同口,季辞下了车,随手拿起一件羊绒外套,虚笼在鹿雪头?上。
睡中不能?吹到凉风,没养过孩子的男人,绝不可?能?有这种意识。
他为何如此娴熟……?这一幕为何还有点眼?熟……?
程音愣怔片刻,突然明白了过来?。
小时候她常淘气,暑热的天,非要中午跑出去粘知了,每回一头?热汗往空调房里钻,都?是三哥揪住她,不擦干了不准进屋。
他整个暑假借住在程音家,食宿全免,过意不去,便会主?动接手,帮程敏华带孩子。
那孩子……是她自己。
程音心中五味杂陈,跟着季辞走到了胡同口,见他还不停步,顿觉惊慌:“孩子给我吧,您不用往里去了。”
季辞无奈:“你不怕摔了她?”
过十二点了,天上没月亮,地上没灯,她确实?看不见。
今晚的风还格外大,程音被吹得站不稳脚跟,想想是不该犟嘴,只能?沉默地跟住季辞,走进了漆黑的胡同。
男人单手抱娃,另一只手借给程音搀扶,接近零度的天气,他竟只着一件衬衣。
体温高的人果?然不怕冬天,透过单薄的织物,她冰冷的指尖也染上了些许温度。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一刻,程音的心绪稳妥而安宁。
短短几百米,竟让她生出了贪念,希望回家的路可?以再长一点。
但,总有走完的时候。
“到了。”程音站在四合院门前,伸手去接鹿雪。
院门上方镶有一盏昏黄小灯,瓦数不高,已足够她看清道路。
也能?让他看清,院子里破敝杂乱,四壁皆污,绝非他可?涉足之地。
自尊心让她无法同意他继续走近。
别看了,我茅屋被秋风所破,八面漏风,毫无尊严可?言。
程音的态度如此坚决,季辞只能?无奈松了手。
然而程音抓住睡熟的鹿雪,抠了半天……居然没能?抠下来?。
刚一掀开羊绒外套,小姑娘就猛地瑟缩成团,两?只肥胳膊紧紧搂住了季辞的脖子。
程鹿雪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赖床,尤其?今年入冬之后——胡同房没装暖气,程音也不舍得整晚开空调,早上弄她起床,便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
离开温暖的被窝是艰难的,更别提季辞肩背厚实?,体温又高,睡起来?比床还舒服。
程音用力扒拉了两?下,这小孩居然还哭了,嘴里嘟囔着:“妈妈我冷,再睡一会儿,就五分钟。”
边说,边手脚并?用抱紧她的大抱枕……并?在他昂贵的白衬衣上留下了几个小脚印。
程音脑袋嗡嗡的,胳膊却拗不过孩子的小胖腿。
季辞温声建议:“要么先进屋?再吹一会儿,孩子该着凉了。”
程音看看娃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再看看季辞被踢得惨不忍睹的衬衣,当机立断推开了院门。
进门走廊逼仄,头?顶东一挂腊肠,西一挂腌菜,悬满了有碍观瞻之物。
脚下也很杂乱,程音一路小跑,火速打?开自家的门,还想再拦,季辞已经抱着鹿雪进了屋。
幸好,他并?没有顺手打?开屋顶的大灯,也没有继续往深里走。
程音快速摸到窗下,拧开了桌上的台灯,调到最暗的一档。
无论如何,她不想让他看清楚她当下的窘况。
其?实?还是能?看出个约略。
房子二十平米,在胡同房里算是面积大的。层高也说得过去,老房子就有这点好处。
问题是这个家,实?在太?穷,屋顶一高,反而显得屋里空落,家徒四壁。
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电磁炉并?几瓶调料,权当简易厨房。一个跳蚤市场买来?的儿童澡盆放在角落,算是唯一的卫浴设施。
再无他物了。
季辞早就猜到,程音大概是个什么居住条件,但亲眼?目睹还是心惊。
在飞马给他的调查报告中,他见过一张在她家院子门口拍下的照片——白日里有阳光,看起来?还算有点温暖的烟火气。
而今晚这样欲雪的寒夜,站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只觉得处处凄冷。
冷得刺骨。
程音也感觉到寒意侵人,她从桌子抽屉里扒拉出空调遥控器,装上电池,打?开了空调。
电费贵得让人肉疼,但这场面她不能?不撑。
却不知是太?久没用,还是空调上了年纪,出风口一阵吱嘎作响,热闹倒是热闹,热气半天也没吐出几口。
程音只好手脚麻利地烧了壶水,灌好热水袋,连哄带骗地将鹿雪骗进了被窝。
一转眼?,她又扫到床边晾挂的内衣,粉的粉,蓝的蓝,弄得她脸红的红,热的热。
伸手将衣服扯下,尽数丢去床里,程音庆幸自己给床多加了道布帘子。
唰一下拉上帘幕,假装方才无事发生。
一通安置,总算孩子上了床,她也回了家——空调渐暖,夜幕深暗,他该走了。
“谢谢。”程音低着头?,不知如何下这个逐客令。
季辞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四下忙碌,看着她六神?无主?。
听到她道谢,他也不应答,只站那儿将她看着,目光深浓得让人承接不住。
“知知。”半晌,他道。
程音头?皮发麻,不懂为何他执意要用这个名字来?唤她。
其?中的亲昵意味,以及与过往的深度捆绑,让她每次听到都?想逃跑。
她不抬头?,他就继续叫:“过来?,知知。”
程音过去了,因为不想听他再叫第三次。今晚季总在抽什么风,她不是很懂,但他叫她的那个口吻,她有点受不了。
简直有点深情款款的意思。
他又犯病了不成?
第35章 幻境
人在犯病的时候, 是没有行为逻辑可言的。
季辞把程音唤去,离熟睡的小孩远远的,明显是有?话要?讲, 等她真?站到他跟前, 他又不讲了。
只细细地端详她,好像第一天认识似的, 稀罕地,认真?地,用目光描绘她的眉目。
“季总,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程音决定不委婉了,她直接赶人。
“好像不行。”季辞予以拒绝。
程音困惑地抬头:“为?何?”。
他一脸认真?:“我衣服脏了。”
她这才发现, 他那件挺括洁净的白衬衣上,除了腰上有?几个?小?黑脚印,肩头也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口水、鼻涕还是眼泪……
程鹿雪的杰作。
这下是真?尴尬了,程音赶紧拿剩下的热水, 搓了块干净毛巾递给季辞。
脚印两说,口水总得先擦了……
他却没有?伸手来接。
“我够不着。”
怎么可能够不着,那是肩膀又不是后背……
程音没敢驳斥,她正歉疚着, 于是她上前一步,踮脚帮他清理?肩膀上的污渍。
然而湿毛巾越擦,湿迹扩开?得越大, 最后几乎印出他肩部的肌肉线条来。
更没法出门了……
程音讷讷住了手, 又转身去找干毛巾。
“前几日,”他在她退开?之前, 忽然出声询问,“在杭州,我是不是发病了?”
程音当场僵住。
“是你来救了我,对吗?”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翻开?这一篇。
那一晚可不能提,连想都没法想,一想她整个?人都要?烧着。
程音往旁边让了让,背过身去,佯作镇定去搓毛巾。
“没有?啊。”她搓得很起劲。
他再?度走近,在她身后道:“你耳朵红了。”
好的,谢谢你指出这一点,现在搞得我脸也红了。
程音不说话了,她一门心思与毛巾搏斗,搓得指关节都微微发疼。
然后那条毛巾,被他从她手中抽离,再?被拧干,轻裹住她的手,逐根手指慢慢擦干。
他将她转了个?方向,低头认真?地帮她擦手。
擦得慢条斯理?,又理?所当然。
确实以前这种事季辞没少?做——她吃东西之前总是忘记洗手,必须三哥前来缉捕归案,将脏爪子强行按进?水池。
但十岁之前和现在,可绝对不是一回事……
程音将手背到身后,差点面斥请他“自重”,谁知他又丢出一个?重磅问题。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叫我三哥了?”
他眼中笑?意甚浓,笑?得她当场恼羞成怒:“我没有?。”
“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
“好,”他从善如流,“我听错了。”
“但你可知道,”季辞略微弯腰,认真?看她的脸,“我在那个?时候,并非完全?不清醒。”
程音如遭雷劈。
颈后汗毛竖起,她本能地想要?逃走,可惜为?时已晚,他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知知,那晚我吻你了,对吗?”
季辞其实并不确定,他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他自己也在猜。
他的“急症”,最近发作得越发频繁了。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代表着他身体的承受力在下降,容易让他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这个?秘密,就连季辞最贴身的助理?梁冰,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本说不清老板生得到底是哪种病。
其实那不是病,只是副作用?而已。
出于科研的目的,季辞在颅内植入了一对视觉假体。
通过对假体进?行微量的电刺激,可以诱发视觉通路的神经兴奋,进?而产生光幻视,即使是盲人,也能一?*? 定程度上恢复视觉功能。
这项研究如能成功,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但它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在这条路上,研究者?完全?没有?范例可以遵循,只能自行摸索前行,跌跤摔跟头是家常便饭。
季辞之所以会偶发神经系统错乱,正是因为?假体在刺激视觉通路时,会同时影响周围的皮层。
一旦刺激剂量失误,受体便会陷入短暂的认知混淆。在此期间,意识完全?不受自主控制,也许会记忆留存,但这种记忆并不可信。
换句话说,季辞根本分不清混乱中留下的记忆,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
当然,大部分时候,由于幻境看起来过于荒唐,他要?做出确切的判断并不困难——譬如七年前,他第一次植入假体的那一夜。
无人协助,自行手术,初次试验,难度不言而喻。
由于首轮的刺激剂量把握不准,当时他直接陷入了昏迷。
等他再?醒来时,眼前的世界莫名变成了多维空间,随意延伸出不可能的时间线。
他跌跌撞撞走在街上,一头扎进?幽暗的后巷。在那里,他竟然再?一次见到了知知。
失踪了5年4个?月零16天的知知。
起初季辞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眼前光谱流转,忽明忽暗,熟悉的街景变成赛博朋克风味,仿佛某种科幻电影的布景。
车灯照进?暗巷,两只狼人正在撕咬无辜的少?女,那时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在做梦。
北京城怎么可能出现狼人。
道德感作祟,即使在梦里,他也还是奋力上前,拾起一根木棍,赶走了那两头怪物。
他在梦中见义勇为?,梦神便赐予他至高奖赏:女孩的脸在光晕中显现,竟是他梦寐以求的那张脸。
知知双目微睁,在看清楚他的那一刻,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三哥。”
这个?称呼,让他越发笃定,自己身陷于梦中。
可是他毕竟找到了她,在辗转多年之后。是真?是梦,今夕何夕,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
他牵着她在夜幕下奔跑,身后远远缀着狼群。
他们?小?心闪避,跑过长长的楼梯,终于躲开?了追捕,在黑暗中紧紧相拥。
“三哥……”私密黑暗的小?房间里,她低声呼唤,亲吻他的嘴唇,下巴和喉结。她的举动热情?而大胆,比年少?时更甚。
“你说过要?等我长大,我长大了。”她悄声耳语,握住他的手,让他感受她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那应该是某个?小?旅馆的二楼,窗外流淌着浓郁华美的霓虹,光线妖娆起伏,却比不过她的腰线玲珑。
在这样的梦境中,理?智完全?没有?存在的空间。
季辞从未想过,他能放纵到那般地步。
多年克制一朝崩坏,心魔一旦被唤醒,读多少?圣贤书都压制不住。
而她也是个?不怕死的,长夜漫漫,醉意熏熏,她死去活来不知几番,稍一清醒,竟还敢继续撩拨。
兴致来时,还跑去推开?了紧闭的窗户,皎洁手臂探出阳台,霓虹灯流光溢彩,映着她掌心蓬松的一团雪。
那是一个?雪夜。
冷风奔涌而入,卷起她乌浓长发,落在羊脂白玉似的腰背。街市传来行人踩雪的声音,他心头火起,伸手将她拖回房间,狠狠合上了窗户。
窗边,桌边,哪里都逃不脱,哭求也没有?用?。
他将她扣于桌前,从背后咬住她的脖子,齿尖凶狠地寻觅动脉的搏动。
呼吸节奏全?乱,他清朗的声音也变得喑哑:“哭大声点。”
这么多年,折磨了他这么多年,她必须被施以惩戒。
第二天清晨,季辞从梦中醒来,头痛欲裂,缓了许久视力才恢复了正常。
他确实歇在一个?旅馆的房间,窗外也确实下着雪,霓虹灯熄了,在白雪中隐约露出几个?字:某某招待所。
残存的记忆令他震惊,满床的狼藉更是不堪入目。过了很久,难堪之色才从他清俊的脸上褪去,他将衣物穿戴齐整,仔细搜遍了房间的每一处。
确无第二人存在过的痕迹。
下楼问前台,答曰他独自入住,并未见过描述中的女孩。
他在白茫茫大雪立了很久,不知是喜是悲。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得有?所不同。
季辞还和往常一样自律,按时起居,潜心科研,每天两点一线。
但在工作之余,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户外爱好者?。
他会找熟知情?况的孟少?轶帮忙敲定路线,对接地导,路径远至海边,深至山间。接头之后,他便与她告别,独自踏上未知的旅途。
心中暗含一个?期待,当他穿过广袤世界,也许在某个?转角,能再?次获得一场奇迹般的相逢。
……
这就是为?什么,梁冰不说,季辞下意识认为?,他又坠入了一场新的幻境。
这些年他以自身为?实验体,不断推进?测试并记录数据,稳妥起见,再?没有?用?过超量的刺激。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回忆当初的那场幻境。
更不会承认,他又因此做过多少?难以启齿的梦。
梦中林林总总,破碎又荒唐,交织着过往与幻想,她淘气而狡黠,每每诱他近身,却似指尖砂砾,昨年之雪,怎么都抓不住。
可以想见,当他再?次在幻境中将她捕捉,握牢在手心,是怎样一种心情?。
所以才会失控吧。
季辞垂眼,看着程音被咬破的唇角:“这伤,是我弄的吗?”
程音从他抛出那个?劲爆问题,就被直接点了哑穴,没想到又来了一句更劲爆的。
她想逃走,但背后有?张桌子,根本无路可逃。桌上台灯亮着,是漆黑室内唯一的光源,晕黄光线从她背后围拢而来,照映出一种暮色迷离的氛围。
亮处暖赤,暗处鸦青,色彩的对比度拉满,而他站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得发色如墨,鬓角如裁,眉目俊美到森严。
她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抿了抿唇:“不是。”
“你撒谎的时候,有?些小?动作,”他声音里带着笑?,“我每个?都认得出来。”
这是实情?。他俩从前天天猫捉老鼠,她再?诡计多端,都逃不出他的明察秋毫。
程音只想赶紧结束这个?对话,于是硬着头皮承认:“你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我帮你做了心肺复苏,仅此而已。”
“嗯,谢谢知知救我一命。”
见了鬼,他那一声“嗯”,含在一声轻笑?当中,居然还带着宠溺的波浪线。
“没、没有?其他的了。”她有?点结巴。
“嗯,我相信你。”
语言是怎么表达出相反意思的,这是语言学家至今也没研究透彻的领域。它与氛围有?关,与表情?有?关,与说话的人略带调侃的眼神有?关。
程音实在受不了这种暧昧对峙,心一横:“反正不是我主动的,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心思了。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认错了人,我受了池鱼之殃……
这种话程音到底没说出口,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实事求是讲,至少?在当时,她还挺沉醉其中的。
“不过,你那都是无意识的行为?,不用?放在心上。”
程音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不介意”,转念一想,她其实还挺介意的。
这事不能往深里想——她介意的并非是自己被吻,分明是被误当作另一个?人……
很嫉妒,很难受,果然熊医生说的没错,她说自己不在意季辞,根本就是嘴硬。
程音忽然觉得眼圈发酸。
天呐,她该不会是想哭吧。
程音眨了眨眼,看了眼季辞的肩膀:“衣服干了,你可以走了。”
她的态度硬邦邦的,连礼貌都不想再?顾及。他却站着没动,甚至又靠近了些许。
程音惊了下,手不自觉撑住桌子,身体后移,试图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失败了。
他俯身,胳膊越过她,按灭了桌上的台灯。黑暗突然降临,柔软地将他们?包裹,现在整个?屋子的光源,就只剩下桌子旁边的那扇窗。
程音此时背靠着那扇窗,几乎坐到了身后的小?方桌上。
而后,她感觉到比黑夜更柔软的存在,轻轻落在她的额角,那是一个?饱含了温柔和怜惜的吻。
“现在呢?”他低声问。
“现在,我可以放在心上了吗?”
程音不知季辞是何时离去的。
起初,他还试图与她交谈。问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后悔喜欢他,不认他这个?三哥等等,是否都是气话。
问她这些年为?何杳无音讯,难道一点都不记挂他。
问她为?何当年一走了之……
若是程音还能正常回话,定会当场愤然反击,怎么他竟颠倒黑白。
可她回不了一个?字——他居然将她直接抱起,放在面前的桌上,再?两手扶住桌沿,以一种圈禁的姿势在问她的话。
她的主板直接被/干烧了。
她像一台故障了机器人,既无法接收,也无法发出信号。程序运行了半天,最终只输出结结巴巴的一句:
“这、这是我家,你走。”
程音自觉这句话听起来非常冷酷无情?,多少?挽回了一点气势,不想他听完反而在笑?。
“知知困了,”他的声音如同催眠,“好,那我们?明天再?聊。”
“不跟你聊。”
“好,那等你什么时候想聊。”
“不想聊。”
“嗯,知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现在好晚了,你应该上床睡觉。”
就算在她很小?的时候,他也没有?用?这种哄小?孩似的口吻跟她说过话。
程音怀疑他刚才在来的路上,被隔壁的狐狸吃了。
不然就是黄大仙,胡同里的房子老,巷尾还有?一座以前的王府,这种地方就很容易闹点灵异。
男狐狸怎么可能轻易将她放过,竟摸了摸她的耳垂和下巴,又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才道了声晚安,离开?了她的小?屋。
而她就这样魂不守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呆地坐在桌上,背靠着窗户。
空调出风口咯吱咯吱,还在卖力地工作,她的大脑昏沉缺氧,脸颊红热发烫,一秒比一秒更严重。
冬天开?空调取暖,就是会带来这样的副作用?。
过了很久,突然背后的玻璃上,传来沙沙的打击声。程音转过头,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总算喘匀了那口气。
窗外,朔风卷着铅云,铺展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将无数雪白的颗粒,旋转抛送至每一个?角落。
下雪了。
第36章 高原
天?气虽冷, 程鹿雪却难得没有赖床,因为?外面下雪了?。
小孩和小狗都对雪天没有任何抵抗力,程音收拾完毕准备出门?的时候, 发现?鹿雪在院门?口和隔壁的阿黄滚作一团, 满头满身都是雪霰子。
程音揪住娃一顿拍打,再抓回家换下湿外套, 全程维持着笑模样,鹿雪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我们都快迟到了,你在高兴什么?”
“我没高兴,”程音压下了?嘴角,“搞快点,还得去便利店买早餐, 幼儿园的班车不等人?。”
想到幼儿园,程音确实高兴不起来。
尽管季辞发了?话,让她们“正常上学”,园长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谁也?摸不准。现?官不如现?管,若真把人?得罪狠了?, 鹿雪恐怕也?很难待得住。
所以她一早特意请了?假,打算亲自送娃去上学。
那个年轻女老师看起来不怎么顶事,程音很怕张太太继续闹腾。
这一夜雪下得急,积了?足有小半尺厚。程音牵着女儿, 深一脚浅一脚出了?门?,光是跋涉出胡同,已经累出了?满头的汗。
今天?她们还真有可能会迟到。
逢着雨雪天?气, 四环内的交通就乱成一锅粥, 人?们纷纷都跑去挤地铁。像这种高峰时刻,三趟车未必能挤得上一个人?。
“你们幼儿园, 有小卖部吗?”程音看着便利店里排的长队,掐算着时间。
“有的,我不饿,我们先赶车吧。”鹿雪比她还急。
小姑娘拖着程音往地铁口跑,忽然路边传来短促的鸣笛声?。
一辆黑色商务车擦着路沿停下,车门?自动开启,老李探出来半个脑袋:“程小姐,带孩子上车,快!”
此处禁停路段,停久了?会吃罚单,程音稍一迟疑,拎着鹿雪迅速上了?车。
季辞坐中排右侧,西装背心,马裤长靴,瞧着不像是去上班的装束,一双长腿在锃亮皮靴中简直耀眼。
他伸手接住跳上车的程鹿雪,“早上好,程女士,你介意坐在后排吗?”
鹿雪眉开眼笑。
程女士是在叫她,不是她妈妈,天?哪,她的小下巴都忍不住抬高高了?。
小女孩身手敏捷地蹿去了?商务车的后座,惊喜地在座位上发现?了?一个粉色小饭盒。
“咦!”
“你的早餐,”季辞转过身,帮鹿雪扣好安全带,“留一半给妈妈。”
鹿雪:“哇!”
她在哇什么,程音不用回头都能知道?。季辞以前给她做的午餐便当,她带去学校,那也?是人?见人?哇。
学霸做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像模像样。
可他为?什么一大早又?出现?在她面前……
程音低头调整座椅,完全不敢和他目光对视。她一整晚都没睡安生,脑子里像个光怪陆离的马戏团。
之前那场意外发生的亲吻,她好容易才消化?得七七八八,谁知又?出现?了?新的冲击。
虽然只是额头和鼻尖,虽然关?着灯,但他是神志清醒的,这可太惊心动魄了?。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是不是因为?看她可怜?
毕竟她也?算是由他亲手带大,无论如何也?还是有些?感情的吧……
程音胡乱猜测,想不透他为?何行为?举止突然古怪。
“季总,请问今天?上午,是有什么特殊工作安排吗?”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季辞看她从?上车就手忙脚乱,实在想笑。
她的脸蛋红粉绯绯,不知是刚才跑的急,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可爱的人?,偏要摆出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答得全无正经:“嗯,送你们去幼儿园。”
程音睁大了?眼:“不用,我们自己……”
“只是顺路,”他停止逗她,也?转回公事公办的态度,“然后,一起去见个客户。”
程音很想说,今天?她休年假,不办公,但又?不想破坏这种谈公事的氛围。
她好容易才拨乱反正,让这人?回复了?正经。
只能老老实实听命:“好的,季总。”
幸亏她早上没来得及倒腾衣柜,还穿着去杭州出差的那套西服。
幼儿园门?口积满了?雪,被往来车辆轧成了?雪泥,风一吹,冻成了?梆硬的镜面。
程音站门?口看了?半天?。
“同一家物业,姜晓茹在管,是那位的关?系户,王云曦插不进?手。”季辞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句话信息含量不小,程音却听懂了?——高原跋扈,有其跋扈的理由。王云曦打算培养她程音,也?有培养的必要。
“待会儿见到高原,告诉她,今后她归你管。”季辞又?道?。
“啊?”这句话程音可听不懂了?。
“相信我,王云曦会同意的,”季辞淡笑,“只要你告诉她——你在孟老师家吃了?一顿饭。”
他一边面授机宜,一边与她们一同下了?车。
幼儿园门?口,无数大人?牵着小孩,此起彼伏在冰面上滑倒,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程音抓着鹿雪的小手,紧张地整个人?绷直——她既没有运动天?赋,也?缺乏核心力量,如果不是姿态太难看,真想四脚着地爬过去。
季辞将鹿雪牵到身边,三言两语讲解清楚了?维持平衡的要诀,小姑娘一点就通,很快就能轻松自如地踏冰前行。
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回头看程音,脸上流露出极其相似的戏谑。
“妈妈,你为?什么蹲着,是肚子疼吗?”鹿雪还出言嘲讽。
季辞毕竟不是六岁,笑了?一会儿,递过来一只手。程音犹豫了?一会儿,在“狗爬”和“挂件”中选择了?后者。
反正都不怎么光荣便是了?!
高原这一早,正在办公室里闹头疼。
她那个奇葩表妹,昨天?半夜给她打电话,又?哭又?嚷,说自家孩子在班上被人?欺负。
早上她把班主任叫来一问,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又?是她的好侄子在找同学的茬。
其实那娃什么德行,不用问她也?知道?,高原主要是对那句“18楼”有点过敏。
程音是梁冰介绍来的,这她还记得,貌似关?系并不怎么亲近,梁冰也?确实坐在18楼……
“那男的,是不是高个子,有两个酒窝,长得还有点帅?”她问。
班主任新来的,还没来得及认识季辞,但她对于?“有点”这个程度词,果断提出了?不同见解:“很帅。”
“挺爱笑的,看起来很和气?”
爱笑吗?好像也?没有,好像又?有,他和程鹿雪讲话的时候,笑得确实开怀。
班主任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高原想。
“没事,孩子不用转学,我去说一声?就成,你也?别闹了?,警察叫你你就去配合,没事不要老在外面发癫。”她叮嘱她妹。
真她妹的,好好的一个人?,自从?老公出轨,一天?比一天?躁狂。
高原撂下电话,挥手打发班主任去上课,忽然听她道?:“咦,楼下那个,好像是程鹿雪的家长。”
高园长头都没抬,自动戴好了?她冷艳高贵的园长面具。
应付前来闹事的家长,她已熟能生巧——表示理解、表示关?怀、一定彻查、事后联系。
事后不联系便是了?。
办公室门?被敲响,高原眼睛盯着屏幕,半天?才道?:“请进?。”
来了?人?先晾着,晾凉了?再说话,这也?是一种下马威。
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敲击,隔了?好几分钟:“找谁?什么事?”
眼睛依然不看对方。
一个温和而耳熟的声?音道?:“高园长,您这工作环境,比我的可好多?了?。”
高原一惊,抬眼看见窗边站了?个身量高大的男子,黑色骑装,身姿笔挺,正回头对她笑言。
她直接打了?个哆嗦,怎么是这只笑面虎!
“季总,您……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笑面虎这个评价,来自于?太子柳亚斌。
季辞初入公司,是与世无争的科研专家,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谁能想到,他能以一己之力支应起西宫,活生生从?柳亚斌身上撕下几块肉。
看着越温和的人?,心肠越狠。
高原不懂自己怎么惹来这尊大神,看看班主任的眼色,她好像明白了?。
又?好像没明白。
“您今天?来是……?”她目光在季辞和程音之间小心移动。
“我只是个司机,不用管我,你们聊。”他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仿佛特意来欣赏幼儿园晨间广播操的,“正好之前没来过,我随便看看。”
我信你个鬼。
高原打叠好十二万分的精神,如临大敌盯着姿态悠闲的季辞。
一旁,班主任老师也?小声?地对程音开口:“鹿雪妈妈,您是来看视频监控的吗,这个教室真的没有,摄像头坏了?……”
季辞看了?一眼高原,她立刻补充说明:“是啊,坏了?几个月了?,但其他地方都好的。”
“设备检修,不是每个月初的例行工作吗?”程音忽然开口。“电力、教学、视频系统……76个子项的内容,应该都包括在内。”
高原从?程音进?门?,始终未用正眼瞧她,却被这一句惊到,转头问:“你是……?”
程音伸过去一只手:“高园长好,我是行政部的程音,幸会。”
高原讷讷握住程音的手。
面前这名女子,穿得过于?朴实,但五官又?过于?明艳,让人?搞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但能叫来季辞给她当背景板……
高原送程音出门?时,一口一个“程老师”,信誓旦旦要将全园的设备做个通盘大检。
“年底的检查报告,还请程老师多?帮忙美言。”高园长客客气气。
“我只是个经办,写报告讲究实事求是,高院长的工作这么到位,能有什么问题呢?”程音也?笑靥如花。
“是,是,不过往年这个报告,都是姜组长那儿写……”
程音看了?眼季辞:“今年该我辛苦了?,还劳您多?配合。”
“当然,当然,对了?,您女儿也?在我们幼儿园吧,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换个班,找个更有经验的老师?”
这个“您”字一出来,程音便知,此行已经收到了?预期效果。
她笑着摇了?摇头,尚未回应,季辞先于?她开了?口。
“老师么,只要能教导顽劣儿童,让他们知错就改,勇于?道?歉,就算是好老师了?。”
高原愣了?愣:“是,季总。”
“我个人?而言,不希望还有下次。”
“……是。”
“高园长,傅董一直惦记着,您这后花园里的那株梅树,等她从?欧洲回来,或许想过来讨一口茶。”
话题落在这儿,高原终于?松了?口气,帽子保住了?。
她笑得有些?僵硬:“我留着千年古树野生滇红,等傅董大驾光临。”
目送走了?这一狐假、一虎威,高原扯了?把纸巾,擦了?擦发缝里渗出的汗。
她毫不犹豫拨通了?张太太的电话:“你现?在来一趟。”
“来什么啊,我来不了?,警察问我话呢,警察同志,我真冤枉,我从?来不骂人?……”
高原等她哭完一段落,揉了?揉额头:“等你空了?马上来,我给你找地方,你家那位小祖宗,必须给我办退园!”
铁门?外,送孩子入园的家长尽数散去,剩下一片车辙与脚印交错的肮脏冰面。
传达室的大爷挥舞着铁锹,试图铲出一条通道?,一见季辞与程音二人?,立即大声?训斥:“谁的家长啊,明天?不准这么晚才出来!”
季辞好脾气地道?歉:“下次我们注意。”
程音:……您哪来的下次。
吐槽她藏在心里,毕竟还要借他当个扶手。
程音紧紧揪着季辞的衣袖,动作笨拙像个提线木偶,忽听他道?:“鹿雪的平衡感不错,可以考虑让她学一些?冰上运动。”
……您是说那种半小时300块教练费的烧钱活动吗?
带去什刹海滑个野冰还差不多?。
程音没接茬,无力与他进?行这种跨越阶级的对话,这人?在工作日上午穿得好像要去拍英伦影片,她已经不配理解他的生活。
“季总,接下来是什么安排?”还是谈工作吧。
季辞没回答,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柳世目前,共有几派势力?”
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程音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最?常见的答案:“两派。”
众所周知,东宫西宫,分庭抗礼。
“重答。”
“呃,三派。”
柳董也?算一派。现?代企业不是封建王朝,柳石裕大可东宫西宫一个都看不上,另立个南宫北宫来接班。
“四派,”季辞给出他的答案,“你刚见过的孟老,也?很举足轻重。”
柳世上市之前,原始股分出去几波大头,都在创始人?和管理层。
别看柳亚斌和季辞斗得欢,真到要换届,起决定作用的票数都在柳石裕手中,基本上就是由着他钦点。
但这其中,隐藏了?一个变数。
孟世学也?是创始人?之一,握有不小的份额,他如果与柳石裕观点相左,天?平的轻重,也?许会发生逆转。
程音恍然。
原来西宫真正的底气,是在这儿。
季辞这个候选人?,最?强砝码并非来自于?傅晶,而是未来的岳丈老泰山……
程音心里情绪涌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更加平静:“您说的这些?,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吗?”
这话听着有些?冷淡,季辞哪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若想在行政部立稳脚跟,最?稳妥的方法,是走通孟老的路子。”
程音没应声?,静静听他分析。
“王云曦没几年就要退了?,很想培养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
来自哪个派系,对她来说区别不大,因为?不知道?最?终谁能上位。”
“姜晓茹是柳亚斌给的人?,她收下重用了?。我若是想给,她应该也?会照单全收。没背景的自然更好,用途更灵活……反正是买股,投资越分散越好。”
“但不论是谁,能搭上孟老,一定是加分项。老人?家闲云野鹤,不参与办公室政治,说话又?举足轻重。”
“另外,这中间还有一层关?系:曦总是孟老的前妻。”
程音听到这里,总算有了?点反应,看来老一辈的恩怨情仇也?挺精彩。
他回忆王云曦当时的神态,欲言又?止,略带惆怅,似乎还有些?余情未了?的模样……
“她是孟小姐的母亲?”程音忍不住问。
“那倒不是,少轶是孟老和后来的妻子生的。”
少轶少轶,喊得真亲热,以前他可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叫她“林音”。
这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惊得程音一哆嗦,想什么呢,人?家名正言顺未婚夫妻——既有商业联姻的政治意义,又?有两情相悦的感情基础。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妄自跟人?较起了?长短。
第37章 鹿宴
程音从前好色, 如今好学,季辞愿意点拨她职业道路规划,她感?激不尽。
“多谢季总的提点, 您说的, 我都记下了。”
一旦摆正位置,与他?相处其?实也没那么如芒刺在背。
程音看出?来?了, 季辞怕是真的念旧,念她母亲的师恩,因此才会待她与旁人格外不同?。
果然,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早年要有这?么乖巧,老师哪会那么头疼。”
程音照例陷入了沉默,这?话她不想答。
季辞说之前颇为犹豫, 毕竟每回提到?往事,都勾起程音的伤心事。但今日,或许是窗外在落着?雪,气氛莫名怀旧,或是时隔这?么多年, 时机总算接近成熟……
他?忍不住旧事重提:“老师不是自杀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
程音诧异转头。
他?的口吻过于笃定,完全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有证据?”程音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声音微微发了抖。
季辞意识到?自己还是冒进了, 低声承诺:“一定会找到?的。”
“一定?”程音笑得讽刺,“这?种话,十几年前你就说过了。”
窗外, 车已行至远郊, 将北京城遥遥甩在了身后。拐过一道山隘,风雪猛然大作, 北风卷着?巴掌大的雪片,一张张自高空拍下,打得车顶噼啪乱响。
雨刷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混乱中,季辞忽然伸手,握住程音的胳膊,将她转向自己。
“这?次,你要信我。”
程音试图看清他?的脸。然而天气太差,光线太暗,她什么都看不清。
这?些年的人生路,唯一让她看清的,就是谁也不能相信,除了她自己。
趁着?下一个拐弯,她稍一使劲,挣脱了他?的手。
“多向前看吧,季总。老是回头,不是个好习惯。”
车入山谷,雪势渐弱,路牌显示前方私人领地、闲人免扰。
今天到?底是要见什么客户,来?谈哪种生意,程音暂时没想明?白。
下车时季辞打量她的衣着?,薄西装外罩一件薄棉衣,他?从车后座取出?一件厚大衣:“拿上,待会儿?可能会冷。”
程音摇头:“我不冷。”
季辞无奈:“我会冷。”
……他?刚才是表达的这?个意思?程音表示怀疑。
这?人衬衫马甲三件套,在风雪中连脖子都不缩一下,这?种气温对他?来?说,恐怕甚是宜人。
但老板说会冷,她只能拿着?,再随他?一同?乘坐路旁等待的摆渡车,往风雪深处行去。
穿过忽浓忽淡的雪风,一座中式庄园在林场中隐隐若现。
摆渡车长驱直入,直开?到?暖廊下,廊外造景颇具雅致匠心,一山一石,看起来?均造价不菲。
京郊遍地农家乐,如此品味和规模,显然是金玉堆出?来?的富贵。
迎面走来?之人亦是富贵满身,乌黑油亮的貂绒帽,蒙满风格的骑马服,放在百年前,高低得是个八旗子弟。
男人看着?年逾四十,鼻子颇大,目光犀利似鹰隼,所?谓有福之相。
虽然穿得与印象中大相径庭,但以程音的记忆力,她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张脸。
“等你一上午了老弟!”男人笑声爽朗,与季辞热情握手。
“抱歉,毅哥,早上有个重要会议。”季辞张口就来?。
这?一声笑,外加这?个称呼,让程音记忆复苏——是那位重要投资人,她上回在行政电梯里撞见过的。
金主爸爸眼睛毒,一眼发现季辞这?次带了新面孔,见程音穿着?打扮朴素,他?随口猜问:“新换的助理?”
季辞笑答:“程小?姐是我朋友。”
“季总的朋友个个都是美女?,这?带出?门来?的还是头一个,不怕其?他?红颜知己伤心?”索毅笑着?揶揄,从墙上摘下两?根马鞭,一根抛给季辞,“走,趁雪还下,跑两?圈去!”
雪还不小?,外面纷纷扬扬仿佛盖着?白纱,工人从廊下远远走来??*? ,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高大神?骏。
“去找个暖和地方待着?,喝点热的。”季辞边戴头盔,边与程音叮嘱。
暖廊曲折迤逦,往高处建了个以玻璃封闭的亭子,里面有人伺候茶水,他?示意她上去等。
那边,索毅已大步流星去牵了黑马,扬鞭催马窜进了雪地。
季辞却还在慢吞吞戴手套,不肯叫工人帮忙,偏要伸出?手去,让程音帮他?系手套的扣子。
趁机他?俯身,与她耳语:“别听毅哥乱说,我没有任何红颜知己。”
有或者没有,跟她解释做甚,多此一举。
程音的脸有点热,亭子里却有点冷,她拣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窗外。
服务人员上来?倒了杯茶,见她穿着?打扮皆不似贵客,猜测只是随从,便没再卖力招呼,也没打开?额外的取暖设施。
一小?杯热茶不足以暖身,程音搓了半天手指,到?底借用了季辞的大衣。
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不敢病。
骆马绒面料光泽奢华,往身上一披,波光粼粼的贵气,转瞬间她的待遇也得到?了升级——服务人员看她两?眼,过了一会儿?,取暖灯也开?了,茶点也新上了……往来?穿梭,服务得颇为热闹。
程音并未注意到?这?番差别对待,她注意力全在下方的林场。
季辞的马术,果不是一般的好。
他?骑白却着?黑,再以雪地做背景,远看仿佛一组漫画分镜草稿,笔墨一概用来?描绘骑手的潇洒身姿。
马是良驹,跑起来?速度惊人,踏出?了团团雪尘。跑至兴起,不时往林中穿梭,跃过矮篱与地沟,二马交错行进,看得程音心惊肉跳。
主人还嫌不够尽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突然藩篱开?启,从场外窜入一群活物来?。
有兔有雉,甚至还有一物头角玲珑,跑动时敏捷如鹿,定睛看去,竟真的是一头鹿。
这?下何止程音,连工作人员都一同?聚拢到?玻璃窗前。
“今儿?开?眼了。”她们小?声嬉笑。
鹿一进场,情势大为不同?,迅速左右突围,扭身跑进了林间。
场内二人也不急追,从驯马师手中接过弓箭,先在开?阔地方,拿兔子雉鸡练了练手感?。
有钱人喜欢养马骑马,程音这?是知道的,没想到?如今版本升级,回归传统,京城纨绔又重新搞起了骑射。
这?比骑马难,技术门槛高好几倍,显然索毅是新手,连双手脱缰保持平衡都有些吃力。
但看季辞,连马鞍都显得有些多余,转弯时侧挂悬停于马上,双手执弓弓弦拉满,腰腹扎实稳定如钢铁铸就。
搭弓射箭如行云流水,场外那几个教练都忍不住放声喝彩。
程音默默拢紧了大衣。
真没想到?,她这?辈子,竟还有亲眼见着?季辞骑马的时候。
季辞打小?生长在四川。
川藏交界,极穷的地界。山民讨生活的路子有限,冷天挖笋晒菇卖点山珍,即使天气转暖,也只能搞点当地特色的旅游项目,姑且吸引往来?游客。
程音听程敏华说过,季辞的外婆在镇上卖菜,勉强糊个口,家里赚钱反而更多靠着?季辞。
孩子长得周正,又机敏灵活,课余在景区给人表演骑射,赚个辛苦钱。
所?以程音第一次见到?季辞,他?是个黑皮少?年,典型的高原肤色。
后来?季辞是怎么变成了一个白面书生,程音没搞明?白。
或许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读书比骑马赚钱更快。
程敏华发掘了季辞的理科天赋,高强度集训两?个暑假后,他?直接摘下了一枚省级比赛的金牌。奖金不算高,上万的金额,但在季辞眼中,已是天文数字。
从此他?横扫各类赛事,成为一名淘金牌者。
程音对金牌的兴趣不大,她妈是奥赛集训队的指导教师,那玩意她从小?见得多——真正让她好奇的,还是三哥那据说神?乎其?技的骑术。
早年她曾在网上搜到?过一张当地赛马节的图片,俊俏少?年驰骋马上,返身射箭直中靶心,帅翻全场。
可惜,他?从来?没给她展示过。
某次程敏华带他?们去坝上,遍地都是表演道具,程音从头哀求到?尾,也没得到?季辞半点松口。
故乡种种,他?从不愿过多提及。
如今季总重返京城上流社会,倒是不介意旧梦重温了。
也对,一个是讨生活,一个是纯娱乐。私人狩猎场办下驯养繁殖许可证,不知要走通多少?门路,这?真不是一般人摸得着?边的娱乐。
程音与几个服务员并肩而立,看京城贵公子表演雪天围猎,自忖何德何能,有幸能开?这?个眼。
季三的童子功尚在,注定那鹿难逃一劫。
鹿在林中穿梭,被工人一路围堵驱赶,最后从林子的缺口逃窜而出?,一头撞到?等候许久的骑手面前。
季辞腰马合一,一边急速控马缀行左右,一边持弓定位瞄准放箭,只跑了百余米,便将那头矫健雄鹿一箭射中。
鹿虽中了箭,却未立毙,反而被激出?狂性,歪着?脖子往反方向奔逃,将自己送到?另一个骑士的手中。
然而索毅的骑射本领,比季辞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马通人性,那匹黑马虽是良种良育,但因感?知到?骑手的慌张,便只顾一味避让,不肯靠近猎物。
索毅无奈,只能搭弓乱射一气,鹿没射中,反而一箭穿云,远远惊了季辞的马——这?是歪打正着?,毕竟安全起见,两?个骑手之间相隔甚远。
于是,无比惊险的一幕出?现了。
白马载着?季辞,与疯狂逃命的雄鹿相向而行,似高速上两?辆疾驰的跑车,分分钟要迎头相撞。
季辞猛拽了几下缰绳,发现坐骑完全失控,干脆双手撒开?缰绳,整个人几乎在马上直立起来?。
如此高速颠簸,危险万分的时刻,他?竟然还能稳稳开?弓,三箭连射,箭箭打中要害,且都在同?一侧。
箭速太快,离得又太远,于是在程音他?们看来?,便是那鹿连续仰了几下头,尔后歪歪扭扭,往斜里跑了几步,最终倒在了雪地上,慢慢洇出?了一朵血红的花。
程音从惊马那一刻,就从座位上倏然站起。
相隔遥远,鞭长莫及,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站在那儿?看。
相撞事故虽已避免,季辞却并未脱离险境。白马与倒地的雄鹿堪堪擦身而过,一路往林场边缘疾驰,眼见又要一头撞上藩篱。
此时,季辞再次展露了年少?时生长于马背的实力。
他?先后脱开?两?个脚蹬,身体悬于马腹一侧,选准时机主动坠马,顺势滚动落了地。
或是雪地松软,承托了一定冲击,他?竟很快从地上站起,掸去浑身雪尘,转身远远招了下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朝着?程音所?在的方向。
她总算松下心弦,深吸了好几口气——这?贵族游戏,着?实吓人了些!
索毅被吓得最狠。
他?满族人,常年做木兰围场的梦,却找不到?什么人能陪他?圆梦。
好容易赶上雪天,鹿又养得正肥,直接宰了吃总觉得浪费,方请来?季辞,陪他?玩耍一番。
没耍明?白,险些葬送了季总性命。
要说这?位也是人中龙凤,那一串连招,转瞬化险为夷,场边几个教练看了,都大赞其?弓马娴熟,绝非花架子,是从小?实打实练就的本事。
而他?一场虚惊过后,居然不惊不躁,还去检查白马的状况,安抚了马的应激。
索毅连连拍着?季辞的肩,一声声“兄弟”喊得情深意切,他?跟柳亚斌从小?玩到?大,尚未如此亲密无间。
季辞自救得当,也算送了他?索毅一场救命之恩!
这?一日,季辞是名副其?实的座上贵客。
鹿被送往后厨,现宰现烹,特意从辽东请了名厨,打算琳琅地整上一满桌——从辽塔茸参、兰花鹿唇,到?芝麻鹿脯、翠饺鹿尾,头角俱全,所?谓“一品全鹿宴”。
既有盛宴,自有嘉宾,索毅今日还请来?众多圈内密友,均为京中名流。
各路人马携女?伴陆续登场,一进宴会厅,均没掩住面上的惊讶。
季辞是新面孔,坐在了主宾位。
往常这?种密友小?聚,很少?会引入新人,这?位想来?身份相当尊贵,然而单看外表,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来?头。
说是男明?星,气质又过于优越,说是生意人,相貌又过于英俊。他?身边的那位女?伴,更看不懂到?底是什么路数,长得像是靠脸吃饭,穿得却似楼盘销售……
索毅逢人便热情介绍:这?是柳世集团的季总,他?的亲兄弟。
大家更迷惑了,老索的发小?不是柳亚斌吗?这?又是打哪儿?蹦出?的亲兄弟?
季辞起身与众人寒暄,展现出?一个让程音彻底感?到?陌生的面貌。
之前他?摔了马,虽未造成大碍,手掌仍在混乱中被弓弦割伤。伤口颇深,索毅着?人给他?做了清创包扎,如今整个右手掌缠满了纱布,握手是不太能行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季总跟人打成一片。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娴熟得仿佛是一个天生的社交动物,哪还看得出?曾是个问十句答半句的闷葫芦。
程音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第38章 引火
季辞存心要引人注目的时候, 谁都逃不脱他的引力?场。
程音独自坐在窗边,专心地听着阳台上传来的只言片语,忽然有人上前同她搭话。
“你朋友还挺帅的, 他结婚了吗?”
说话的女子眉目舒朗、落落大方, 先前她自我介绍,程音听了一耳朵, 是某私募基金的投资人。
此时尚未起菜,大?佬们?聚在阳台抽雪茄,剩下在屋里的,基本都是各自带来的女伴。
“女伴”这个概念,程音还是从尹春晓那儿听来的科普,江浙生意?人整出来的新词儿。
生意?场合并非家庭聚会, 老板出门谈事儿,一般很少有人携带家属,纯男人局又?嫌乏味,便会邀请认识的异性同往。
未必就是那种关系,生意?伙伴、同事友人均有可能。
攒局的大?佬为显得上等, 还会邀请一些社?会名流,这种拓展人脉的社?交场,就算响当?当?的电视台主持,也会乐得前来凑趣。
当?然, 男伴也未尝不可,与程音问话的美女便带来了团队新招的小帅哥,一米八五, 剑桥毕业, 提及某部委领导时口称叔叔,估计也是谁家的公子, 初入社?交场。
总之,能进这种高端局,或者有资源背景,或者有身份地位,再不济也是名校高知。
放眼这一屋子,个个有头衔、有样?貌,聊两三句就能彼此搭上关联。或是海归校友,或有共同熟人,顺畅地交换微信,显然都来自于同一个圈层。
程音一个无名氏,凑在其中?显得特别突兀。
“季总是我老板,他的私事,我不太?清楚。”她的回?答礼貌而冷淡。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软钉子一碰,便无人再与程音搭话,正好还她一个清净。
有些场合,说话不如?倾听,参与不如?旁观。
听了一刻钟,程音大?致听出端倪。
今日来赴宴的,多是投资圈的人物。这些年的行业轮动变化很大?,互联网风口已过,新能源过于烧钱,消费领域又?做不出新文章,资方四处寻觅新的增长点。
放眼国内,最?大?的宏观趋势是人口老龄化,于是医疗健康产业当?仁不让,成为众人眼中?的蓝海。
难怪季辞能坐主宾席,她就知道,这不是简单摔个马就能换来的待遇。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携她同来?
一根雪茄抽完,大?佬们?重返餐厅时,季辞已成为当?之无愧的焦点人物。
柳世未来的接班人,谁不想认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明眼人一看即知,这位可比柳亚斌那个纨绔,瞧着要靠谱一万倍。
何况刚才听了老索一通绘声绘色,其人竟还颇具胆色,是个爷们?,值得一交!
众人互相谦让着落了座。
索毅令人添酒开席,主厨特意?进来,逐一介绍今日特色,八十年代沈阳凤凰饭店的独门名筵。
整只鹿全须全尾介绍完毕,他又?单独端上了一盘阖着银盖的菜式,未做详细说明,只说了一句“沈水鹿鞭”,目光看向索毅。
“给他,季老弟今日有惊无险,当?进一进补。”索毅笑呵呵,将那道“关键”菜品指给了季辞。
都是成年人,在座又?有女士,有的随口开两句玩笑,分寸也算节制。
“有福,弟妹今晚有福。”其中?一人乐呵呵地贫。
季辞连连婉拒:“我单身,用?不上,别浪费了。”
一句“单身”惊起千层浪,有说这怎么可能,有说季总眼光太?高。
还有E人当?场毛遂自荐,大?大?方方问季辞,自己是否是他顺眼的类型,不妨一起约会试试。
就是先前问程音,季辞是否已婚的那个美女。
程音冷眼旁观,看他打算如?何接这个茬:回?答不顺眼,太?不给人面子。回?答顺眼,难道真跟人出门约会?
想想孟少轶耍得那一手好斧头,她都替他的脖子担心。
季辞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抱歉道:“可能没这个荣幸,我有喜欢的人了。”
程音暗自冷笑。瞧吧,还是爱惜头颅的。
季辞这话听着,简直过于纯情,同席的这群老妖,不拿他做做文章怎可善罢甘休。
索毅第一个笑出声:“看不上我们?K姐就直说,她脸皮厚,伤不着。老弟你还用?得着暗恋?勾勾手指头,我都立马动心!”
季辞这个年龄,这个条件,至今单身未婚,本身就容易让人往其他方面猜测。索毅的这个玩笑,也是顺手给他一个澄清的机会。
他立刻摇头:“也不爱好那个,毅哥你得另觅佳偶。”
哄堂大?笑。
“到底谁家千金这么本事,让我们?季总吃了闭门羹?”
他越避而不谈,索毅越是好奇。
季辞也不藏私,无奈笑道:“故人之女。比较有性格,早年爱得死去活来,说不爱就不爱了,我在等她回?心转意?。”
“懂了,白月光,”有恋爱专家立刻得出结论,“男人最?受不了这种。那就努力?重新追回?来嘛,季总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众人附和?。
季总射下一头鹿都不在话下,何况一颗心。
大?家聊得热闹,无人关注到坐在季辞身侧的那个小助理。
她低头用?调羹搅拌面前的汤水,状似神游,连汤洒了都没注意?。
季辞拿起毛巾,顺手擦掉程音面前的汤水,声音柔和?,仿佛自语:“不急。别又?把人吓跑了,一跑好多年,最?近才刚回?到我身边。慢慢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要么先备着点,头菜还是优先季总,大?家哈哈笑。
程音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跟着扯了下嘴角,想,孟小姐一看就有个性,果然挺有个性的。
闲篇扯毕,主菜上桌,聊天内容同时进入了正题。
所谓投资人,其实就是拿钱找矿,即使?旗下养了一群拿高薪的投资经理,也都是纸上谈兵的金融团队。
能找到愿说实话的业内人士深聊,大?家都知道机会难得。
索毅勾住季辞的肩:“老弟,咱也不拐弯抹角,二期基金什么时候能投,给哥一句话。”
柳世集团每出一支新药,都会另起一个新平台来运营,分拆业务单独发行,私募都想抢在上市之前吃两口。
医疗行业水太?深,技术壁垒一眼望不到顶,在哪吃,吃几?口,都有讲究。索毅是之前吃到“明珠一号”的甜头,才有此一问,他一直等着“明珠二号”上市。
季辞没直接回?答,反问他:“最?近的新闻,毅哥没有关注?”
索毅最?近醉心修炼骑射技术,还真没怎么关注业内新闻。
当?场正好有媒体从业人、知名财经记者,闻言接了一句:“好像柳世最?近遇到了一点小风波?”
她说得较为委婉,这场风波可不算小,而且目前还在继续发酵中?。
程音立刻抬起了头。
这个场合,说是闭门,严格来说也不算完全私密。况且季辞是柳世高管,随意?置评时事热点,很有可能引火上身。
本来柳石裕就对他在杭州的处理有些微词……
当?然,以季总应对媒体的经验,应该懂得如?何太?极推手,轮不到她担心。
谁知季辞开口就扔了个炸/弹。
“明珠二号不能投。所有类似产品,都被证实有长期副作用?,只是大?家都不说。”
妈耶,还是个集束炸/弹。
程音震惊,其他人也一样?,所有目光齐齐转向季辞。
他伤了手,外套松松披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优容而有型。目光也清醒,完全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但?刚刚那几?句,在任何人听来,都不亚于自掘坟墓。
索毅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跟踪了足足六七年,从柳世启动新项目那年,就一直盯着这块金矿。毕竟他旗下的基金,投资回?报倍数最?高的项目就来自柳世。
二期基金能募到资,全靠“明珠二号”的故事支撑,忽然标的没了,叫他如?何不紧张。
“是说,还得再等几?年,技术才能成熟?”索毅试探着问。
这跟柳亚斌当?初说得怎么完全不一样??按照那小子的说法,明年新产品就能上市,利润翻倍走,比一号更便宜、更有效、适用?范围更广,还可能进医保……
季辞没有给他留任何希望:“等多少年都没用?,这是个死胡同,看看别的项目吧。”
索毅环顾一圈,桌上其他人也都掩不住诧异——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出资人,原本今天叫他们?来,是想让季辞再吹吹风,方便进一步募资……
这下可好,强心针没打着,还被釜底抽薪了!
索毅的不悦几?乎肉眼可见?:“我认识的其他业内人士,并没有季总这么悲观。”
一顿饭没吃完,称呼又?从老弟变回?了季总。
季辞却反客为主,拍了拍索毅的肩。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替索毅他将杯斟满:“哥,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说句实话。过不了多久,行业将发生重大?变化,此时踩错一步,可是血本无归。”
索毅拿起杯子,没有立刻喝:“比如?呢,什么样?的变化?”
季辞看了看其他人,都竖着耳朵认真倾听的模样?,轻笑了下,与索毅碰杯道:“今天先不比如?了,划时代的革新,几?句话说不清楚。小弟下回?邀您细聊,别辜负了这桌好菜。”
索毅看了他半天,看他笃定的神情、举杯的诚意?,以及裹着纱布的手,总算仰头干了那杯酒。
“行,下回?慢慢聊。”
季辞这一番出人意?表,先搅了索毅的局,又?险险救了回?来,看得程音都捏了把汗。
好在索毅很快平复了情绪,出资人么,对于究竟能买到什么,其实没那么在意?,只要告诉他有东西可买就行。
更有甚者,只要营造出市场繁荣的氛围,让人愿意?往外掏钱,就是成功。
无疑,季辞是这方面的天才。
他三言两语造足了悬念,为下一次会面留下了饵,加上他技术专家的身份,这钩哪怕再直,也一定会有人愿意?去咬。
正事没得聊,后半顿饭的话题走向,变得漫无边际。
焦点绕了一圈,居然来到了程音身上。索毅从她一露面,就不动声色观察了好几?眼,毕竟以前季辞出来应酬,从不携带女伴。
没看出什么名堂。
瞧上去就是个工作助理,很有些姿色,但?看穿衣打扮,又?不像靠脸吃饭。而且她全程极其低调,唯一特别之处,是她的情绪特别稳定。
季辞的手掌虽然伤得不重,血却流得吓人。先前他们?从外面进来,满屋子人被他染红的衬衫吓得乱叫唤,只有这姑娘冷静上前,仔细查看伤口,来时还顺手开了瓶纯净水。
待伤口冲洗完毕,她问季辞:“是铁器?”
季辞:“不是。不用?打针。”
两人之间默契颇佳,但?看女方态度恭谨,关系又?不像特别亲密。
开席之前,大?家分别做了自我介绍,轮到这姑娘,只有简单的一句:“我叫程音,是柳世的员工。”
什么员工啊,能让季总帮忙夹菜……甚至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呢。
索毅觉得有意?思的很。
在季辞又?一次帮程音斟茶时,他忍不住出言调侃:“老弟对下属,真是无微不至。”
大?伙儿闻言,纷纷笑得心领神会。
程音愣了下,季辞手却没停,又?继续往她碗里放了颗小西红柿:“这是我恩师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说得格外坦然,程音完全没想到,她本以为季辞绝不愿意?提及年少往事。
有心者立刻抓准了重点:“哦~这该不会就是那位,故人之女?”
啊?这差出十万八千里地去了,程音想,同样?是老师的女儿……此老师可不是彼老师。
如?今季辞心中?,当?然是孟老更重量级。
旁人却不这么想:“说了半天,原来让我们?季总害单相思的,是程小姐啊,哈哈哈哈。”
程音看了眼季辞。
赶紧辟谣吧,您有婚约在身,可别传出什么绯闻了。
季辞却把眼睛盯着果盘,回?头问她:“荔枝吃不吃?我手伤了,自己剥好吗?”
程音:……
她确实爱吃荔枝,不爱自己剥,因?为壳硬扎手,但?这都是哪个陈年历里的故事。
如?此高贵的热带水果,她近十年都没染指过,更不曾劳动季总伺候过……
不是,这是重点吗!
程音伸出手,默默将果盘从面前转开,尽量维持面无表情:“不用?。”
索毅笑了,他同情地拍了拍季辞:“同情老弟,革命尚未成功。”
哄堂大?笑。
程音的无名火,在众人的笑声中?慢慢升起。
她不明白为何季辞放任人们?误解,也不想配合这种无聊表演,莫名的屈辱感促使?她开了口:“季总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她面无表情,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按说应酬场合,不该如?此破坏气氛,程音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较这个真。
气氛还真有点凝固了。
好在,这时忽然餐厅门开启,有新客人姗姗来迟,立刻吸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圆桌没有坐满,一直空着的最?后一个座位,终于在筵席将尽时,等来了它的客人。
“裴大?师,这是吉时终于到了?”索毅笑脸相迎。
被称为“大?师”的女性,看起来异常年轻,一身素缎长袍,头发松挽,充满古典风情。
她袅娜落座,目光环顾一圈,嫣然笑道:“今日的气场不错。”
“风雪好,鹿宴好,”她的视线落在程音脸上,停了两秒,才道,“人也好。”
第39章 答案
索毅隆重向众人引荐, 自己新近结识的周易大师,裴沐。
裴大师态度温婉,自我介绍出身艺术世家, 从事拍卖行业, 谙熟古董文玩,业余研习易学, 略懂六爻占卜。
“太?谦虚了?,我?有几笔钱,投之前请大师问了?卦,灵。”索毅赞不绝口。
投资行业确实有这样的流派,觉得?调研不如?问卦,相信冥冥之中的神力。
季辞搞科研的, 只信生物?学三大定律,略扫一眼便收回目光,注意力都在程音身上。
从裴沐一进来的,她就有些对劲。
“怎么了??”他侧过头询问,“不舒服?”
程音摇头, 复又点头。
若是面对着旁人,她恐怕还?会增添三分演技,扮个楚楚可怜。但对着季辞,她只能?木着脸扯谎:“肚子疼。”
显然是借口, 借口找得?很敷衍,季辞却立刻放下了?调羹。
“毅哥,”他扶着程音起身, “我?朋友身体不适, 我?们先走了?,改日再聚。”
“唷, 怎么了?,我?这儿有护士也有药,还?有医生电话,先问问呗,咱酒还?没?喝完呢。”索毅试图挽留。
“不了?,”季辞果断拒绝,“怕耽误,我?带她去趟医院。改日小弟做东,请各位一定赏脸。”
季辞说完,带着程音快步离开了?餐厅。
身后传来K姐的调侃:“什么朋友,这显然是女朋友吧?”
笑声中,一个温婉的声音问:“刚才?那两位,都没?来得?及认识,是什么人呀?”
同?一时间,季辞也在发问。
“那位裴大师,是什么人?”
季三素来明察秋毫,什么异样都逃不过他的双眼,程音知?他必有一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是因为她自己也拿不准。
不知?为何?,那个神神道道的女人,让她想起了?林霏霏。
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妹。
这是私事,和季辞关系不大,程音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
她掩饰地摇了?摇头,开口又称“季总”,请示道,她刚联系过老李,车已等在外面,待会儿他们下了?山,是否先去趟医院,处理他被?割伤的手。
季辞叹了?口气。
外面黑着天,风雪比来时更大,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灰白的痕迹。即使人站在封闭走廊,也会觉得?山风透骨,迅速带走体表温度。
程音穿的薄,冷得?直哆嗦,站姿却笔直端正,一点也不瑟缩。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不会喊冷,不会撒娇,有任何?心事都藏着,打定主意要拿他当外人。
季辞抖开大衣,径自将她裹了?个严实。
“她是不是林霏霏?”他一边帮她扣大衣的纽扣,一边轻声询问。
程音不知?该为哪件事感到震惊,他的举止,还?是他的敏锐。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暂时忽略了?他的逾矩。
“你?也觉得?像她?”真的很像,那种熟悉的感觉。
“样貌变化很大,但耳垂的痣,脖子上的胎记,还?有左撇子,都对得?上。”季辞肯定道。
他边分析,边牵着程音下台阶,这种照明程度,他知?道她基本看不见。
老李却看得?见,撑着伞上前接应——他半点迟疑没?有,直接转到了?程音那一侧,替她挡去呼啸的风雪。
能?伺候18楼的,都不缺眼力价。
车里也不暖和。
发动机才?刚启动,温度还?没?上来,老李自觉将空调调高,谨慎地踩下油门,上了?盘山公路。
后排有空调出风口,正对着程音的脸,季辞仔细调了?半天角度,免得?她吹着不舒服。
抬眼发现她在愣神。
“晚饭吃好了?么?要不要喝点水?”他问。
商务晚宴,大多数人都在忙着转心思?,哪会考虑吃没?吃饱这种问题。不过程音确实吃得?挺好,营养搭配均衡,因为季辞一刻不停在给她夹菜。
旁人看了?嘴上不说,百分百把她当成了?季辞的小蜜。
程音原先猜测,她大约在替季总扮演挡箭牌,毕竟他生得?过于?倜傥,一不留神就要欠下风流债,你?看这当场就有人想要生扑。
然而此时四下无人,唯一的观众是老李的后脑勺,他实在没?必要如?此无微不至。
“我?不渴。”程音摇头。
空调终于?开始起作用,暖意蒸腾,大衣有些穿不住了?。程音脱下衣服,仔细将之叠好,放在了?她和季辞中间的那个座位上。
季辞默然看她忙碌。
假意忙碌,逃避交流,这似乎已经成了?程音的习惯。每当他伸出触角,试图触及到更深一些的地方,都会被?她果决地斩断。
她实在是聪明敏锐,而他又无法透露自己真正谋划,只能?徐徐图之。
可如?果什么都不说……
季辞抿了?抿唇。
“你?在台州,是自己一个人么?”他忽然发问。
这个问题如?同?定身诀,将程音打出一个僵直反应,她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
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她那时候尚未成年,没?有监护人几乎寸步难行。
就连在医院送急诊,都得?让林建文过来签字。
当时医院把紧急联系电话打爆,却没?联系上那个不靠谱的男人,最终出现在医院的,竟是姜明月。
交钱,看病,领着程音出院。
又领着她一同?去了?南方。
想起那对母女,程音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哪种滋味。
恨是肯定的,她人生的崩塌,起点是看到她们照片的那一天,终点是看到程敏华遗书的那一天。
一切都与姜明月脱不开关系,她对此人,本该恨之入骨才?对。
然而那女人悄然出现在医院,给程音带了?炒菜和炖汤,即使汤碗被?打翻,她也没?有生气,默默又盛了?一碗,对程音道:
“不管你?怎么想,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我?不是小三,跟你?爸早就认识,说起来,菲菲比你?还?大半岁。”
程音在病中的迟钝脑袋,半天才?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林建文不是个东西,这算不得?是新?闻,可她没?想到,竟然这么不是东西。
前女友有孕在身,他竟转头去追求新?欢——新?欢当然好,高知?美?女,又是江浙沪独生女,程音小时候家?里可从没?缺过钱。
那些年林建文画画,都买最贵的进口颜料,手工研磨的那?*? 种。
与此同?时,他还?与前任藕断丝连,时不时出去享受天伦之乐……
“林建文和姜明月结婚了?,我?跟他们一起走的。”程音看着窗外,面无表情道。
这些女的到底怎么回事,程音反正是想不明白。
从程敏华到姜明月,明明都可以独美?,非要和烂泥糊在一处。林建文身上有什么优点吗?除开那副艺术家?的英俊皮囊,边边角角都烂透了?。
娶妻不娶翘嘴,嫁人不嫁赌鬼。
林建文喜好赌球、买比特币、搞期货……说出来都是一些时髦玩意,归根到底都是在赌。
他们一家?如?此匆忙地南下,其实是在躲债。
一路隐姓埋名,吃尽苦头跑到了?沿海,住最便宜的棚屋,靠在景区卖手工艺品过活。
姜明月那双画油画的手,没?日没?夜地画扇面,仿名画,供全家?人吃住穿用——即便如?此,林建文还?天天抱怨伙食太?素。
还?说,这种时候,不该浪费钱让小孩读书。
“他们对你?……还?好吗?”季辞又问,声音越发沉缓。
程音没?有回头。
其实姜明月对她,真的还?算不错,至少她顶着林建文的异议,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她和林霏霏继续念了?高中。
还?会经常管着林霏霏,不允许她欺人太?甚。
当然,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林霏霏仍然会给她一些苦头吃——干所有的家?务,吃凉掉的剩菜,逼着她夜里去走廊上睡。
也没?办法,房子只有一间,当然是一家?三口住起来更方便。棚屋小得?可怜,一张多余的行军床都放不下,只能?把外人安置在过道。
“挺好的,没?饿着我?,也没?冻着。”程音声调平平。
冻是肯定冻不着的,因为没?等到冬天来临,他们一家?三口,就偷偷搬走了?。
去了?哪儿不知?道,跑路了?,出国了?,一切皆有可能?。
程音猜测,他们大概率是偷渡离开了?国境,从台州一路往南,是漫长的海岸线,和无尽的通海港口。
港口船多,门路也不少。蛇头都是按人头来收费,贵的要命,没?算上她的份儿,也可以理解。
这里面若说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部分,大概是姜明月还?给她留了?钱和字条。
留了?不少,八千元整,字条上写:“手头只剩这些,都给你?了?,保重,两清。”
简直都能?称得?上一句有情有义。
姜明月为什么对她这么友善,两清又是什么含义,程音其实没?太?明白。
彼时彼刻,程音捏着那一沓钱,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棚屋,只觉得?身心皆空,世事可笑。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抛下,这一次,她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了?,只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便平静地出门,将这八千块钱存进了?银行。
学费和住宿费每年一千五,余下的钱,她仔细算了?两遍,算出来每天七块钱的预算。
用来吃饭,买生活必需品,应对一切无妄之灾——从今往后,她一根头绳都买不起,一场病都不能?生。
从银行出来的路上,她开始关注街边的兼职广告。
那一年的寒假,是她第一次尝试在外面打零工。
车顶着风雪,在盘山路上龟速前进。
程音看着窗外,指尖轻蹭着掌心密布的细茧,觉得?自己这些年可圈可点,将人生好好握在了?手里,粗糙而结实,有实感,很安心。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呢。
人都应该为自己而活,没?人欠她什么,她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她听到季辞接下来的话,难免有些错愕。
“对不起,三哥食言了?,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季辞忽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突如?其来的道歉,由于?晚来了?太?多年,真的等到的时候,反而有种超过赏味期限的寡淡。
程音没?有回头,沉默良久,看着窗外路灯照射下嶙峋的山石:“没?什么,都过去了?。”
再说了?,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自己天真、任性、没?有学会独立行走。
车行晃晃,风雪飘摇,程音仔细品读自己的心境,挺好,挺平静。
谁料季辞却不肯让她轻易平静。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我?知?道现在才?说这些,可能?为时已晚。不过当时,我?不是有意离开,是因为遇到了?一些事。”
长久以来的疑惑,忽然获得?了?答案,不论真假,程音都想继续听下去。
她微微侧过脸。
“我?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两个月后才?醒,等回去找你?,你?已经不在了?。”
这个理由完全出人意料,程音倏然转头,对上了?季辞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夜中浸着水一般透亮,像是夜空中的寒星。她只在书上看到过星空,现实是什么观感,身为夜盲者的她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车辆的远光灯照着漫山的雪,点亮了?他的瞳仁。
近在咫尺,寒冷却温柔,是想象中星光的样子。而他眼角那痕伤疤,此时看来格外分明,像星辰拖着淡粉色的彗尾。
“知?知?,”他倾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热烫仿佛在病中,“没?能?及时赶回来,我?很抱歉。”
程音思?绪纷乱,如?同?一盘散沙,半天没?能?捏出一个成型的思?路。
他是说,他并没?有弃她而去,是这个意思?吗?
见她神情呆滞,季辞啼笑皆非:“你?果真是因为我?没?回来,就生气跑了??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要联系我??”
他说话时离得?有些近,由于?身形差距,压迫感强到难以忽视。
程音往后移了?半寸,从他言语中听出了?淡淡的责怪之意。
情势陡然颠倒,现在反而是他来抱怨她了??
她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说什么呢,当时她也躺在ICU,没?法联系?他们一家?离开北京时跟逃难似的,没?有手机?到了?台州之后,她曾给季辞的实验室打过电话,没?找到人?
陈芝麻烂谷子的,翻出来也不能?炖粥,何?必再提。
再说了?,就算他没?出事,也会在那年秋天出国,再回来当他的富家?公子,反正都要分开,各走各道,有什么区别?
程音咽下千言万语,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没?有。那时候,我?也遇到了?一些事。”
更多细节程音不肯再说,季辞见她十分抗拒,只能?停下追问。
两个人沉默相对,总归有些尴尬,程音闭目斜倚,假意犯起了?瞌睡。
实则心中烦闷,根本睡不着一点。
按说,季辞把话说开,他们也算尽释前嫌,可以适当地叙一下旧——至少她应当关心一下,他当年出了?什么事,怎会昏迷了?数月之久。
想是很严重的事故,他眼角那道疤痕,恐怕也是因此而来……
然而她实在没?什么谈兴。
程音并不迟钝,自然能?觉出最近这段时间,季辞对她格外抱有亲近之意,甚至时有越线之举。
他是出于?什么意图,她一时分辨不清,却能?觉察到自己一向坚固的保护壳,变得?有些脆弱易碎。
这种不安定感,让她想要退却。
或许当年他们之间是存在一些误会……但他申请出国是真,隐瞒出身是真,现下还?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帅气女友,更别提他们的身份地位相距甚远。
在他的人生中,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他随手给她的好意,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因为害怕自己会再次变得?贪心。
她花了?小半辈子,才?学会了?在面对他的时候,做到心如?止水不贪心。
绝不能?前功尽弃。
车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重新?回了?城。鹿雪今晚仍在学校寄宿,程音并不急着回家?,便请季辞无需下车,她自行回家?即可。
季辞不置一词,下车关了?车门,轻敲两下玻璃示意司机先走,转身对程音道:“路上很黑。”
“我?有手电。”
“我?不放心。”
他垂眸对她说话,目光专注,程音呼吸停滞片刻,转身进了?胡同?。
她的步子有些快,手电也拿不太?稳,光圈在暗夜上下蹦跶,如?同?她的心跳。
季辞比她腿长许多,轻易跟了?上去。
老城区入夜后悄寂,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路边的雪尚未化尽,踩起来咯吱作响。
“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雪天。”走着走着,季辞忽然道。
闪现回忆杀,程音不知?如?何?回答,迟疑着“嗯”了?一声。
“比现在冷,我?快冻死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你?在雪地里,像一个玩具娃娃,漂亮得?不像真人。”
好新?鲜,季辞夸她漂亮,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
“哪能?想到,竟是个狗脾气。”
……说谁是狗?
程音有些震惊,转头看季辞,发现他笑意淡淡,目光几乎是温柔的,似天罗地网将她包围。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杂院门口,她要逃回家?也有机会,可她就是迈不动道。
只能?定定站着,任凭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些年我?一直担心,怕你?过得?不好。”
他的目光轻轻越过程音,看向幽暗杂乱的院落:“这里生活不便,要不要去三哥那儿住?”
第40章 塔罗
细密的战栗沿着发顶往下, 扩散至整个身?体,程音的耳廓几乎在一瞬间烧红。
过去这个月,她和季辞莫名其妙有了很多亲密接触, 亲吻有之, 拥抱有之,却?没有任何时?刻, 让她如此神?魂震颤。
他没有意识不清,他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是,季辞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音这厢还在血喷心,季辞已经兀自牵起她的手,带她进了院子, 慢悠悠与她讲道?理:
“照明不好,没有暖气,邻居鱼龙混杂,又没有上下水,你一个人带着小朋友住在这里, 不大合适。”
……难道?跟您同居就合适了?
程音张口结舌,被季辞牵着手领到了自家门前,全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又不是当?年,两小无猜嫌, 说?住一起就住一起,如今她早已成年,更何况……
程音认真在想, 她要?如何回应这个提议, 奈何脑子如豆花,被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捣得稀碎。
她正迟疑, 忽然背后传来人声,是对门的刘婶,一边从自家厅堂往外?走,一边问外?面是谁,是不是程小姐回来了。
程音猛然抽回了手。
刘婶那满嘴跑火车的气概,敢叫她再见一次季辞,必然能亲口当?他面说?出“鹿雪像爹”这种鬼话。
她立刻掏钥匙开?门,推着季辞进屋,再将门迅速合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等刘婶出来,便只?见程音独自站在门口,仿佛刚从外?面回来。
“婶儿还没睡呢?”程音握着钥匙回过头,面不改色,端庄微笑。
“等你呢,”刘婶打了个哈欠,“明儿晚上你得空不?”
“什么事?”
“上回你不是说?,让从咱村给你找个对象么,有信儿了。”
婶儿这大嗓门恨不得昭告天下,程音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
“进屋去说?。”她拉住刘婶往她家去。
刘婶喜滋滋拍了拍她的手:“可巧,寻了个顶合适的,明儿你们先见一面。”
程音确实让刘婶帮她介绍对象来着,却?不是真的结婚对象,是假结婚再离婚,好让鹿雪能上户口的那种合作对象。
入学在即,这户口是不上不行了,程音各处碰钉子,回话都说?单亲未婚不好弄,最好还得找到娃他爸。
她上哪给娃变出个爸,只?能请刘婶帮忙想想办法。
乡下男女比例失衡,光棍多的是,随便找个人来走走流程,请顿饭,给笔钱,大致也能糊弄过去。
不过刘婶却?另有想法。
她将程音领到自己屋,从手机相?簿调出一张照片:“俊是不大俊,但?没结过婚,身?体也好,你瞅瞅。”
程音默默看她一眼,接过了手机。
中年男子,方圆脸膛,polo衫的衣领高高竖起,表示紧跟潮流,下摆又扎进了裤腰,表示坚守传统,神?情看着十分自信。
程音放下手机:“婶儿,我只?想找人临时?帮个忙。”
“先见一面嘛,小赵做文玩的,别看生意不大,有钱,刚买了套房,三居室。”
刘婶说?得认真,看来是正经想给她找个依靠,见程音面露抗拒,掰开?揉碎给她讲道?理。
“知道?你学历高,人漂亮,但?这不是有个娃么?找男人没那么容易。你赵哥人好,也聪明,部队退伍转业的,门路很广,娃要?想上个好学校,他能找得着人。”
刘婶一腔做媒热情,程音推拒不及,最终只?能胡乱应承下来。
只?见一面倒也无妨,若对方真有什么门路,能解决户口或是上学问题,她也想顺便问问。
当?然,她这辈子没有跟人结婚过日子的打算,这话她会事先讲清楚。
匆忙告别刘婶,程音三两步跑回家,一推门,季辞竟还没走。
他站在桌前翻阅鹿雪的绘图本,正常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本子里是一样都没有,满纸都画着人体器官简图,眼球解剖结构勾勒得清清楚楚。
“你女儿……很可爱。”季辞道?。
程音默了下,她理解他可能是想说?鹿雪“很特别”。
孩子特别自然是因为家长特别,程音与其说?是在养娃,不如说?是有意无意在训练。
训练她自幼独立,不在精神?上依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妈妈。
总有一天,她的妈妈瞎了,或者死了,她要?学着独当?一面——程音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只?能尽早开?始做准备。
在她看来已经准备的不错,下午她和鹿雪说?自己晚上有安排,叫她继续在学校寄宿,小姑娘连一句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她很乖。”程音轻声道?。
季辞放下绘图本,走到程音面前,目光越过她看向四周。
“这儿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怎么确保孩子营养足够?那炭盆是用来取暖的?不怕一氧化碳中毒?”
“我平时?都开?空调。”程音脸有点红,不知是不习惯当?着他的面撒谎,还是因为他站得有点近。
他低头看她:“你在撒谎。”
她是在撒谎,她只?舍得睡前开?着门窗烧炭,钻被窝时?灌个热水袋。若是觉得脑袋凉,再一人套个睡帽。穷人有自己的过冬之道?。
他实在没必要?当?面戳穿,还以如此耐心温和的口吻。
“去我那儿,房子很大,住得开?。”
……现在是住不住得开?的问题吗?
程音深吸口气,退开?半步,抬头目视他:“季总,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此毫不在意地撕扯她的封印,难道?不害怕她再度对他痴迷,到时?候打算如何收场?
就算是出于对程敏华的缅怀,想要?替她尽一些?照顾的责任,也不能搞得这么离谱。
“您这样做,考虑过孟小姐的感?受吗?”
她问得如此直接,倒让季辞愣住了:“孟小姐?”
事情就有这么巧,他刚说?完这句话,手机忽然响了,来电人:孟少轶。
程音看得真切,没忍住直接拿起季辞放在桌上的手机,塞还给他:“来了,孟小姐。”
季辞皱眉接过手机,直接当?着程音的面接通了电话:“喂,少轶,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都不是她一个外?人有资格旁听?的。程音起身?开?门,顾不上礼貌与否,直接将季辞推到了门外?。
他显然十分错愕,说?了句“稍等”,随即按住了收音孔:“我先接个电话。”
程音笑得礼貌:“明白,您忙,明天我要?去相?亲,也得早点睡,季总晚安。”
言毕,她便当?着季辞的面,用力合上了门,任凭他怎么敲都再不肯开?了。
小院幽静,敲门声再轻都会扰民,季辞对着紧闭的木门愣了片刻,举步出了院子。
来时?他的注意力都在程音身?上,倒没注意到今夜有月,月色甚明,照得残雪如银,愈显氛围冷清。
电话那头却?不冷清,孟少轶一个人笑出了一整个家禽养殖场的动静。
“你不会被人给赶出来了吧,嘎嘎嘎,姓季的你也有今天,嘎嘎嘎嘎……”
“说?正事。”
季辞无奈等了半分钟,鹅叫声才停止,可没停两秒,又重新扑腾:“她明天还要?去相?亲?你表白失败了是吗?嘎嘎嘎……”
“孟少轶。”
孟少轶猛掐人中才止住了笑,“好好,对不起,我打电话,是要?跟你说?一个坏消息。”
“说?。”
“发生了个麻烦事儿,今晚被老?头发现,我上个月在塞内加尔感?染了疟疾,差点丢掉了小命,于是他没收了我的护照,并勒令我马上结婚。”
“马上?”
“哥,这事怪不到我,按照计划呢,铺垫到现在,咱俩是该对外?放出要?结婚的风声了。可你这儿突然冒出个真爱白月光,要?临时?喊停,老?头多倔你不知道??我可没本事搞定。”
“我来处理。”
“你打算怎么处理?老?头现在正急眼,你可千万别这时?候官宣,到时?候功亏一篑。”
“无妨,你先安抚着,我有数,孟老?师会同意的。”
季辞挂掉电话,转身?又进了程音住着的小院。
孟少轶一句话,他醍醐灌顶,难不成是上一次在杭州,孟老?师和程音说?了什么?
季辞哭笑不得。
和孟家联姻确实是他计划的一环,但?他既没打算真的结婚,也没告诉除了孟少轶以外?的任何人。原本这消息,也只?是想要?放出来给柳亚斌施压用的。
这下可好,压力都施到了他自己身?上。
浮冰在脚下发出碎裂轻声,季辞目光所?及之处,灯火全已熄灭。
程音家门窗紧闭,屋里一丝声响也无。他举手欲敲门,终究指节没有落在门上。
Z:你睡了吗?
Z:我和孟少轶只?是朋友,没有其他关系。
Z:晚安知知。
Z:明天见。
信息发去,石沉大海,季辞等了又等,门里始终悄无声息。
只?能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
程音翻来覆去到凌晨,梦里沉浮七八回,醒来时?凌晨四五点,感?觉这一整夜觉都白睡。
季辞的信息她看到了,她不知道?应该信谁,人家孟老?德高望重,也不至于骗一个小辈玩儿。
再说?,两个人能一同游历名山大川,形影不离的,看起来也不像“只?是朋友”。
她一时?做如是想。
一时?又烦躁地大被蒙头——他俩是何关系,与她又有何关系?程音你不要?又发妄想症,她心里一阵阵地断喝自己。
总之这觉是睡不了一点。
干脆收拾收拾去上班,才六点,早是早了点儿,至少能躲开?上班高峰,免得和季辞迎面遇上。
程音进公司,一路没见到半个鬼影,推门进办公室却?发现有人,小神?婆竟然在。
迟到大王最近改了作息?
江媛媛被她吓了一跳,手里不知什么东西往抽屉藏,程音疑惑地多看了她两眼,被当?场捉住下了个诊断。
“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可要?算上一卦?”
小神?婆三天两头会来这么一出,程音一般不予理会,今天却?停下了,用手机给江媛媛转了十元钱。
“算个日运。”
“好!算什么?爱情、事业、人际,都擅长。”
“三样都看。”
江媛媛一蹦而起。
她很少有机会抓住程音,自然算的格外?认真,连水晶洞都拿出来帮助增强磁场感?应,仔仔细细抽出了三张塔罗。
“唔。”她摸着下巴不言语。
“不太好?”程音观察她的神?情。
“星币二?逆位,”江媛媛的目光扫过她不修边幅的素颜,“你今天要?相?亲?”
竟然神?到这种程度,程音难免吃了一惊,江媛媛也吃了一惊:“真要?去相?亲?”
“能成吗?”
“牌面上看,只?是随意交往,两个人条件不一致,会停滞下来,没有以后。”
程音垂眸,看着牌上的杂耍艺人,波澜不惊笑了笑:“别的呢?”
“哦,这张审判很有意思,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故人?”
程音眉心一跳。
“牌面怎么说??”
“尘封的记忆,本来已经遗忘的东西,慢慢重新浮现。或者是已经死亡的事物,突然有了重获生机的机会,等待天使的号角吹响,是死是活,就此而定。”
程音沉默许久:“很有趣。最后这张呢?”
许是看出程音心事重重,小神?婆特意将这张“权杖骑士”留到了最后,眉飞色舞道?:“这可是张好牌!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姐,你这两天搞不好会升职呢!”
小神?婆法力无边,说?升职就升职,没一会儿王云曦便将程音叫去,表示她此次杭州之行表现亮眼,经人力资源评估,决定提前让她转正。
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即使有一张塔罗牌打底,程音还是恍惚了。
如此一来,她只?需要?给鹿雪找到一个“爸爸”,入学报名便万事无忧。
程音琢磨着鹿雪的大事,难免有点心不在焉,以至于曦总下一句话出来,她险些?没做好表情管理。
“你跟季总,是以前就认识吗?”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程音不确定王云曦的意图,也不知道?怎样的答案会让她满意,便模棱两可道?:“上学的时?候认识,但?他应该不记得我。”
这个答法很巧妙,上学的时?候,可能是同校学长,风云人物,泛泛之交,都有可能。
王云曦确实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她的重点不在这里。
“这次在杭州,季总带你去世?学那儿吃饭了?”
此前王云曦介绍孟世?学,用的称呼是“孟老?”。这样一个简单的称呼变化,立刻让程音觉察到,她进一步被王云曦划入了“心腹”的范畴。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谈话,更为私密和体己。
程音心下了然,既然她决意要?当?曦总的跟班,对方又给出了“转正”这么有诚意的奖赏,她自然也要?拿出相?应的诚意。
程音做好了有问必答的准备。
“是的,去了孟老?家里。”
“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挺精神?的,比年轻人工作时?间还长。”
“见到少轶没有?听?说?她从非洲回来了?”
“见到了,孟小姐近期应该不会离开?。”
“所?以,她跟季总是在谈么?”
这恐怕才是王云曦今天真正想问的问题,程音面无表情:“我不确定,有一定的可能性。”
“世?学呢,他对此什么态度?”
“孟老?乐见其成。”
在程音汇报的过程中,王云曦的眉心纹也在逐渐加深,她在思考。
程音不是傻子,知道?王云曦所?思所?想——公司目前的权力斗争态势,正处于一种相?当?微妙的平衡状态,东西二?宫势均力敌。
但?如果突然出现一名开?国元老?,将自己手里的砝码加诸于其中一方,权力的天平必定会发生倾斜。
所?以,季辞会跟孟少轶结婚。
但?柳亚斌,甚至柳石裕,恐怕都不会愿意看到这二?位强强联合。
程音看着窗外?,远方屋顶上的雪光亮得有些?刺眼。
天要?下雪,佳偶天成,旁人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程音,我有个疑问,想问你很久了。”王云曦结束了思索,重新抬起脸,笑容亲切。
“您说?。”
“你和季总,以前是不是有过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