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郦黎:“……哥, 你别这样,我有点儿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霍琮的表情,见霍爸爸似乎真的因为那一杯凉茶平心静气了, 才松了口气, 重新坐了下来。
霍琮问道:“关于比试方式, 目前确定了吗?”
郦黎点点头:“一共三轮, 李臻和乌斯各出一题, 最后一道由我来出, 这样一来, 李臻肯定能赢。”
“那可不一定。”
霍琮微微摇头:“古代这些方士的障眼法层出不穷,就算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法术,但却不一定能看破背后的原理。”
他凝眉思考了片刻,说:“乌斯还是不肯入宫见你?”
“自打入城后,乌斯就没出过堂庵,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郦黎皱眉道, “如果不是京城的摊子已经铺开了, 我是想叫锦衣卫直接上门‘请人’的。”
“但是现在有了你这笔钱,那就好办多了, ”他回过神来, 冲霍琮露出一抹灿烂笑容, “不管怎么样, 我都不会让乌斯离开京城的,黄龙教没了他这个教主,不过一帮乌合之众, 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与历史上那些势力大到足以颠覆政权的宗教不同,黄龙教的特殊性, 就在于它自成立以来,便从未更换过教主。
即使只是明面上的没有更换,但在下面那些教众的眼中,相比起信奉虚无缥缈的“黄龙神”,他们追随的,其实应该是教主本人。
所以郦黎才会搞出这场声势浩大的公开比试,没有什么比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邪.教头子跌落神坛更好的破除迷信办法了。
霍琮也能理解郦黎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送来成箱财宝,全力支持他举办这场活动。
但自打那天晚上,跟郦黎一起出宫逛了一圈,他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事情绝不会像郦黎想象的那样顺利。
“乌斯这个人,”霍琮缓缓道,“来之前,我问过游云,该如何对付此人。”
“怎么说?”
郦黎乖乖坐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游云给我讲了一段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比试,他本打算把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底。”
那一年,先帝尚在位。
解望初及冠,青衣纶巾,意气风发,才学名满京城。
按照世家的规矩,他在家族的安排下进入了朝廷,即使作为世家子弟,解望的学识、容貌和家庭都是第一等的,又在父亲的安排下与另一位世家出身、貌美贤淑的姑娘成了亲。
老丈人爱女如命,对他这个女婿也十分满意,解望前路一片坦荡,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就连身为同窗的陆舫,都曾在他成亲时半是感叹、半是羡慕地对他说:“解游云啊,你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吗?”
解望回答他:“月有盈亏,人皆有憾,我自不能例外。”
不久后,先帝病重,朝廷乱象初现。
某一日,严弥邀请朝中大小一干官员前往府上赴宴。虽然不知道那次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但回去后,解望便辞去官职,带着家眷四处云游,不问朝政。
那时候天下还没这么乱,解望又带着十几名精壮的家丁仆役,和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四处度蜜月,过上了一段神仙日子。
直到发现妻子怀孕,才在某个地方落脚,还就地买了一栋宅院,准备小住一段日子等待妻子生产。
听霍琮说到这里,就连郦黎也不禁羡慕了:“这人脑袋好聪明,洞察时局,知道见好就收,再晚一段时日,严弥掌权后,就彻底跑不掉了。”
而且他这绝对是真·富二代的配置,想想看,刚毕业就进了体制内,还娶了个白富美当老婆,后面又带着老婆周游全国,老婆怀孕了,就在当地直接全款拿下买了套大别墅……
郦黎:朕酸了。
但郦黎还记得霍琮说过,解望如今不良于行。
相比起一拳能打死一头牛、成天上蹿下跳想进花楼听漂亮姑娘唱小曲儿的陆元善,他的身子可要孱弱多了,每次一到换季,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大病一场,这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该有的配置啊。
“游云当时住的那个地方,毗邻边境,其实并不太适合安居,”霍琮说,“但他的妻子很喜欢当地的一种玉石,这种玉石是制作传国玉玺的原料,非常珍贵罕见。加上妻子有孕在身不方便赶路,他们一家人就准备在此停留一段时日……”
也就是在那里,解望救下了一个来自匈奴的混血少年。
“是乌斯吗?”郦黎立马问道,表情十分震惊,“解望还救过他?”
霍琮点头:“是他。”
那位当地县令为了谋取私利,让牢狱中的犯人不分昼夜地为他挖玉石矿,正巧被那天去矿上为夫人挑生辰礼物的解望看到了。
解望救不了所有劳工,但因为乌斯年纪小,解望动了恻隐之心,就花了笔银子将他赎了下来。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解望就在家门口发现乌斯鼻青脸肿地躺在那里,说是太饿了,偷了个烧饼被人打成这样的。
郦黎噗嗤一声笑出来了:“黄龙教教主还有这段糗事呢?他怕不是黏上你那位军师了吧。”
“边境生活乏味单调,游云他无事一身轻,便好心收留了乌斯,还在府上教他识字读书。”霍琮声音低沉,“直到有一天下午,乌斯以自己过生辰为借口,恳请他带自己去隔壁镇上赶集。”
郦黎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解望答应了,他带着乌斯在镇上逛了两个时辰,因为担心妻子,想要在天黑前回家,却被乌斯百般阻挠,”霍琮淡淡道,“解望察觉到,不顾他的阻拦,执意要回家。”
“然后发现,全镇的人都死了。”
郦黎睁大眼睛,被峰回路转的剧情发展惊呆了。
“全死了?”他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怎么可能!这又不是在演火影,怎么可能好好的一镇子人,才过了一个下午就被全灭了?难道说是……”
“是军队。”
霍琮看着郦黎骤然收缩的瞳孔,肯定了他的想法:“匈奴军队掠边屠杀镇民,边境城镇,一般防守都极为严密,哨卫丝毫没有反应,要么是被提前买通,要么就是,根本来不及反应。”
“……绕了这么大一圈,乌斯他图什么?别告诉我他就是单纯变态,一心只想杀掉救命恩人全家。”
郦黎想起自己翻过的卷宗,这些年来,朝廷衰败无力,边境兵祸不断,尤其是严弥刚扶持他登基的那段时间,整个村镇都被劫掠屠杀的事件就已经不止一起了。
但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匈奴那几位王子窝里斗,自个儿都快打成乌眼鸡了,大景和匈奴一直没有爆发真正的大面积战争。
“不知道。游云当时也是这么质问乌斯的,问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儿,还有镇上那些人。”霍琮垂眸,给郦黎倒了一杯茶,“乌斯只回答了他一句话——”
“这些中原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霍琮也不禁叹息:“游云没听乌斯的劝告,他回去的太早了,那些匈奴人还没离开,他们打断了游云的双腿,还以鞭笞他为乐,最后还是乌斯开口求情,他们才饶了他一命。”
郦黎:“……杀人诛心啊。”
要是有个人杀了他爹妈和霍琮,又高高在上替他求情,救下他一命,郦黎觉得那滋味恐怕比活剐了他还难受。
“不过,你说他究竟是冷血,还是知恩图报呢?”郦黎有点儿费解,“虽然这个报恩的方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好歹也算留了解望一个活口,从他的角度出发,为啥不把解望一起杀了呢?对解望来说也是个解脱。”
郦黎觉得遇到这种事,但凡是个人都应该很清楚,这是结下血仇了。
解望绝不可能感激乌斯的,相反,只会更加恨之入骨。
霍琮:“思考这些没有意义,游云也说过,他从来没想过乌斯做这些的动机,从那天起,他们两人就只有不死不休一个下场。”
“而从我们的角度来说,这种人,绝对不可小觑。游云分析的很对,那个时候,乌斯应该已经当上了教主,因为黄龙教在这起事件发生一年前,就再也不收任何童男童女了。”
霍琮把倒好的凉茶递给郦黎:“虽然不知道他潜伏在边镇是为何,但乌斯身为教主,甘愿亲自伪装身份下矿,又在后续成功掌握了当地的岗哨布防,让守军毫无防备被一网打尽,光是这份隐忍缜密的做事手段,就叫人不得不防。”
“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儿担心了……”
郦黎无知无觉地接过来,“等到比试的时候,李臻那边,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噗!咳咳咳好苦啊!”
他呛得咳嗽起来,这才反应过来霍琮给自己倒的是凉茶。
“你也太小心眼了!”
郦黎苦得脸都皱巴成了一团,为了整霍琮他在凉茶里放了不知道多少苦味的药材,一口下去能冲得天灵盖都掀开。
他伸手要去抓盘子里的蜜饯,被霍琮单手按住了。
霍琮在郦黎的瞪视下,不紧不慢地叼了一块蜜饯,含在双唇间,双腿微微分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暗示非常明显了。
“……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郦黎觉得天气太热了,凉茶都压不下心里那股火气,他使劲儿扇了扇风,赌气心道不吃就不吃,他又不是小孩,还怕这点儿苦吗?
还想让他坐大腿?想得美!
“你过来,”霍琮的嗓音含混,透过蜜饯隐隐能看到红润舌尖滚动,“我给你个看个好东西。”
“什么?不会是——”
郦黎的视线下意识朝霍琮的下半.身瞥去。
“不是,”霍琮无奈,“过来,不苦吗?只是想抱抱你。”
“大热天的……”郦黎嘴上嘟囔着,但身体却依然很诚实地走了过去。
他发誓,自己只是馋蜜饯了而已!
尽管耳根微红,郦黎还是坐在了霍琮腿上,又趁着对方不备,飞快地用嘴巴叼走了霍琮嘴里那块蜜饯。
郦黎丢给霍琮一个得意的眼神,砸吧砸吧嘴吃了起来。
嗯,真甜。
像个小狗似的,霍琮也在想。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郦黎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一本写方术的书,简单来说,就是骗子忽悠技术大全,不看完都不配当方士的那种。
“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郦黎新奇地捡起那本书翻了翻,里面好多花招他一个现代人都看了啧啧称奇,心想要是放在那群喜欢抢免费鸡蛋的老头老太太身上,那真是一忽悠一个准,更别提古代人了。
“民间有高人,”郦黎在看书,霍琮搂着他的腰在看他,语气温和得像是夏日的暖风,“以前有空的时候,我也喜欢看一些闲书。我那边还有不少讲寻龙点穴的摸金古籍,你要是喜欢,下次我一并给你送来。”
“那还是免了吧,”郦黎合上书道,“我肯定不会建什么帝王陵墓的,死了几千年还要被挖出来展览,再惨一点被盗墓的发现了,连棺材板子都被薅走,多惨。”
“好,那就只送医书。”
霍琮刚想低头亲郦黎,被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了嘴唇前。
郦黎似笑非笑地问道:“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霍琮只好暂且按下内心的蠢蠢欲动。
“你说。”
“你当初送给我的那本书,我记得,好像是叫《耳谈》,对吧?”郦黎慢斯条理地问道,“内容我都还记得呢,‘吕遂买舟,挟二男,弃家游江以南,数载不归’……当时可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的极大的震撼啊,霍将军。”
霍琮:“…………”
“你说你喜欢看闲书,”郦黎又凑近了些,呼吸喷洒在霍琮紧绷的下颌线上,语带笑意地问道,“不会其中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小黄书吧?嗯?”
感受着霍琮逐渐急促的呼吸频率,郦黎压低了声音,拇指按在霍琮手腕浮凸跳动的青筋上,明知故问道:
“食色性也,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说的,不过……”
“我很好奇,霍将军在看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第072章 第 72 章
夏日热浪阵阵, 蝉声似远似近,晃晃悠悠地飘在天上,在最高亢的时分戛然而止。
又像是一阵呼啸而来的飓风, 在霍琮的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郦黎。”
郦黎好久没听到霍琮这么字正腔圆地叫自己的名字了, 说实话, 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但看在成功调戏了一把对方、自己又心情正好的份上, 他决定先不跟霍琮计较这些。
“怎么, 生气啦?”
郦黎笑意盈盈地瞥了霍琮一眼, 觉得嘴里还泛着一股凉茶的苦涩味道, 就随手在盘里捡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蜜饯上裹了一层糖霜,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指尖,还没来得及问霍琮叫自己有什么事,就被霍琮眼神狠厉地按着手腕,按在了石桌上——该死的用的还是擒.拿术!
视野天旋地转,郦黎下意识叫出声来,但尾音被压在身上的霍琮凶狠地吞进了唇舌间。
这个后仰的姿势太考验柔韧性, 郦黎仰着头, 被亲得嘴唇生疼,眼尾泅红, 只觉得自己的老腰都要断掉了, 要不是霍琮用手在下面托着, 估计他下一秒就能跪到在地上去。
室外天热, 这会儿连风都止住了。滚滚热浪中,他的后颈很快泛起一层薄汗,显得皮肤更加细腻白皙, 像是上好的玉料,被霍琮爱不释手地反复抚摸。
直到郦黎实在坚持不住了, 才双臂一用力,轻轻松松地将他抱到了石凳上。
霍琮低喘着用额头与他相抵,眼眸沉渊似海,嗓音沙哑:
“你若是真等不及,那也好。”
郦黎瞪大眼睛看着他——等下,现在用下面抵着他感觉下一秒就要爆炸的人是谁?等不及的人究竟是谁?
但等霍琮真的上手开始解他的腰带时,郦黎瞬间慌了,手忙脚乱地捂着自己的衣襟:“别,别,哥我错了!我错了!爸爸快住手!”
“……你叫我什么?”
霍琮的手停下了。
郦黎趁机把腰带从他手里抢救回来,飞快地跳下石凳慌慌张张地给自己系上,等系好后,才眼神漂移、吞吞吐吐地装起傻来:
“什么?我没说什么啊。”
可惜他现在的模样实在没什么说服力,脸颊绯红,衣衫凌乱,鬓角的发丝垂在额前,饱满的唇瓣被吻得绵软艳红,霍琮几乎听不清楚郦黎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唇,和齿间若隐若现的柔软舌尖。
很适合,含着些什么。
他想。
霍琮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才二十几,不至于记忆力衰退。”
“这谁能担保呢,我还见过十几岁就少年痴呆的病人……”
郦黎开始胡言乱语了,主打一个只要我不要脸,就可以死不认账。
霍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从小到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喉结滚动,侧着身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你知道每当这种时候,我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什么?”
“幸好你遇到的是我,”霍琮放下杯子,轻声道,“换做旁人,你早就被摁在床上艹得浑身发抖了。”
郦黎:“…………”
郦黎:!!?
“不,不是,你刚刚说什么?”郦黎怀疑是自己幻听了,或者说是他还没睡醒,他匪夷所思地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开黄腔?霍琮你不会又被人穿了吧!”
“嗯。没有。”
“你居然还嗯!?”
霍琮:“这是情趣。你不喜欢吗?”
“我要说不喜欢呢?”
“那下次我身体力行的时候再说。”
郦黎死死瞪着霍琮,最后在对方游刃有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愤恨地对着空气噼里啪啦打了一套王八拳,装作面前摆着霍琮那张可恨又帅气的脸蛋当靶子。
……重点在可恨!
“来人!”
郦黎一招手,被他打发得远远的安竹立马小跑着跑过来,装作没注意到陛下的唇肿了衣服也乱了,十分贴心地问道:“陛下,可需要我准备两……不,是一桶凉水沐浴?”
霍琮向安竹投去赞赏的一瞥。
“不需要,”郦黎阴沉着脸道,“来人,霍将军伴驾有功,朕龙颜大悦,特赐京城府邸一座!霍将军难得来一趟,正好回去好好侍奉母亲,朕就不久留了。”
霍琮:“臣抗旨。”
“抗——你敢抗旨?”
霍琮微微挑眉,丢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安竹往边上稍了稍,视线盯着脚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要不是知道霍大人和陛下的关系好得能睡一张床,他心中暗道,光看这番刀光剑影的情形,霍大人可是比严弥当初还要嚣张几分啊。
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床头吵架床尾和,所以安竹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甚至还有心情竖起耳朵吃瓜。
郦黎:“既然这样,那你不走,我走!安竹,朕要出宫住一晚上!”
安竹唇角的弧度瞬间拉平了。
顶着霍琮目光炯炯的注视,他硬着头皮问道:“陛下要去哪儿?我好叫下面人接驾。”
“就去李臻那边吧!正好朕要叮嘱他两句。”
原来是李道长。
安竹松了口气,悄悄抬眼瞥了下霍琮,发现霍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刚想开口,就听郦黎阴恻恻地问他:“朕跟你说话呢,你看他做什么?”
安竹:“…………”
陛下和霍大人,确实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只是他这个趴在床底的,一不小心就会被被牵连无辜。
“陛下来贫道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贫道得此殊荣,三生难报……”
李臻也没想到,正吃着晚饭呢,皇帝居然带着人上门了。
慌得他嘴巴一抹油,急匆匆跟小童吩咐了句收拾碗筷就跑去见驾了。
“不用拍朕马屁,朕就是单纯不放心,过来看看而已。”
李臻一噎,但又换了个方式夸郦黎:“陛下真性情!不为巧言令词所动,美誉加身而不动摇心智,乃是千古明君之相……”
郦黎觉得他说得太夸张了。
但不可否认,怪中听的。
他这次来除了安竹随性,还带了一队宫中侍卫和两名锦衣卫。
李臻一边口若悬河地吹郦黎的彩虹屁,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其中一名模样最为高大俊朗的锦衣卫,总觉得对方有点儿眼熟。
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这位是哪位大人?端的是一表人才啊。”
那天霍琮进城时,他还在比试擂台上当吉祥物,一介白身,也没有上朝的资格,因此并不认识霍琮的脸。
郦黎头也不回:“朕不认识,你自己问他去。”
安竹突然被自己口水呛到了,李臻忙给他倒了杯茶:“安公公请。”
他没听出郦黎语气中的生硬和刻意,还笑道:“陛下日理万机,麾下英才又犹如过江之鲤,不记得也是正常。不知这两位大人姓甚名谁?”
李臻也没忘记另一位,拱手对他们行了个道士礼。
另一名锦衣卫道:“锦衣卫千户,茂坚。”
轮到霍琮时,他只简单冲李臻点了下头:“在下姓霍,表字奉玉。”
走在前面的郦黎耳朵一动。
奉玉……倒是个好名字。
霍琮的琮,本就是古代玉器的名字,古时从士人到君王,无不佩玉,因而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之说,像是这次出行,郦黎腰间也配着象征帝王身份的全套的玉器佩饰,玉琮自然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古人还经常用玉作为礼器祭祀天地,就连《周礼》中都记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郦黎在心里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觉得奉玉的寓意很适合霍琮,而且细品之下,总觉得和自己如今的身份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关联,让他有点儿暗爽。
但想到霍琮居然没第一个告诉他自己的表字,郦黎又瞬间不爽起来。
等李臻请他们入厅堂坐下后,他面无表情地在首位坐下,嚅动着嘴唇,问站在自己身后的霍琮:“你怎么不告诉我自己起了表字?”
这是一下午以来,郦黎主动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霍琮勾了勾唇:“现起的。你要是喜欢,那就定下了。”
郦黎又舒坦了。
连带着跟李臻说话,也带上了几分笑模样:“第一轮比试,你想好要比什么了吗?”
李臻肃容道:“回陛下的话,臣想好了,就比基本功!”
郦黎:?
这年头,当骗子还要有基本功吗?
他问道:“基本功是什么?”
李臻掷地有声:“点石成金!”
郦黎点点头,心道这个确实是江湖骗子的基本功,没毛病。
“道具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李臻立马叫小童去后堂拿来道具:“陛下若是担忧,且看臣为您展示一番——”
“那就不用了,朕只是问问。”
郦黎对于什么“点石成金”的把戏是半点也不信的,CaCO3要是能经过一番操作变成Au,那诺贝尔都能复活给李臻原地翻个跟斗。
他猜测,李臻变出来的黄金应该不是真正的黄金,大概率是黄铜一类的东西。
李臻恋恋不舍地叫小童收起了他的宝贝道具,还振振有词道:“陛下,您可别小看了贫道的这些宝贝,贫道闯荡江湖多年,和无数同行打过交道。如今民间流行的,大多都是烧炭成银的低级骗……咳,法术,贫道这点石成金的本事,可是祖上传下来、独步天下的仙术!”
郦黎敷衍点头:“那就全仰仗李道长了。”
“黄龙教那边会出什么招,你这些天打探到了吗?”他又问道,“朕可是叫沈江全力配合你的,若是锦衣卫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乌斯那边肯定也会给他们出一道难题,郦黎已经做好了输掉第二场的准备,反正不管怎么说,第三场都是他出题。
“您还别说,陛下,”李臻老神在在地笑道,“臣还真的打探到了,关于第二场的消息。”
“哦?”
郦黎的表情有些不信,他甚至想过,是不是黄龙教那边故意放出的消息迷惑他们,但李臻似乎对消息的来源十分肯定:
“第二场比的,是除邪祟!”
“除邪祟?”
郦黎的眉毛拧了起来:“有没有更详细点的?就这三个字,没别的了?”
“贫道能打听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李臻昂首道,“不过陛下放心,贫道早年就是干这方面的,降妖除魔,镇宅辟邪,祖上八代恪守此道,代代相传下一柄青光神剑,出鞘时妖鬼皆惊……”
郦黎身后忽然传来霍琮的声音:“你从前不是说,自己祖上八代都是算命神仙?能经天纬地,通晓古今前后三千年?”
李臻吹嘘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着霍琮:这是碰上老主顾了!?
郦黎忍笑抿了一口茶,见李臻结结巴巴着解释,清楚霍琮是在帮自己敲打对方。他主动站出来当了这个好人,替李臻解围道:“或许李道长祖上涉猎广泛呢,往事莫究,朕只需要李道长日后为国争光就行了,对吧?”
李臻干笑着擦着汗:“是,陛下说的是。”
接下来他就收敛多了,直到把郦黎送走,腰板都再没挺直过。
霍琮终于又得到了和郦黎共乘一辆马车的待遇,他观察着郦黎的神情,见郦黎没有再不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动开口道:“御人不能一味亲和,你在关键时刻能狠得下心,有决断力,但大多数人都是健忘且见利忘义的,虽然国师这个位置不算多重要,以李臻的性格,你若不一开始就重重敲打他,日后很可能会绊你一跤。”
“你觉得我不该用他?”
“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人自然得用,”霍琮微微摇头,“官场上,李臻已经算品性还可以的了,你若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将来遇到的人渣败类只多不少,即使是贪官,也有贪官的用法。”
郦黎靠在车窗边,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夜风,沉默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霍琮静静地注视着他在月光下,如无风水面般淡然静谧的侧脸。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跟郦黎说。
其实有时候,对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贪,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了。
有的是单纯爱财,有的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爱财,种种原因,不可一概并论。但是又贪又蠢,或者又贪又坏的官员,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若郦黎此时真的还是十几岁,霍琮会告诉他这些。
但现在的话,或许不太需要了。
霍琮伸出手,轻轻把他揽到了自己身旁。
郦黎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似乎是在做心里挣扎。但最后还是没反抗,顺从地把脑袋靠在了霍琮的肩头。
果然很好哄,霍琮想。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替郦黎取下头上的金冠,用五指慢慢梳理怀中人被风吹乱的长发,垂眸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今晚吃什么。”
“火锅怎么样?”
“好主意。”
郦黎懒洋洋道:“你怎么知道我叫人打了锅?”
霍琮想了想,冷不丁地幽默了一下:“因为我是你爸爸?”
“……好冷的笑话,但是我笑了,哈哈哈哈。”
郦黎低低笑起来,随后也不知怎么的,肩膀一耸一耸,倒在霍琮怀里,笑得根本停不下来了。
“奉玉。”
“嗯?”
“奉玉。”
“我在呢。”
马车滚滚向前,车厢内,郦黎与霍琮十指紧紧相扣。
“这一次,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好。”
像是怕郦黎听不见,霍琮又肯定地说了一遍:“我会陪你,一直走到底。”
如果郦黎是君王,那他就是阶下奉玉之人,手捧御玺,为他一统天下。
不管这条荆棘之路最终会通向何方,他霍琮,永远都是郦黎最忠实的拥趸与信徒。
第073章 第 73 章
比试当日。
骄阳似火, 连老槐树的叶子都被晒得打起了卷儿。
蒸腾的暑气却驱散不了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距离午时一刻还有两个时辰,擂台四面的山坡上就已经站满了观众, 骈肩累踵, 犹如蝇攒蚁聚。
“让一让, 让一让啊!”
邵钱一个上午都忙着接待四方宾客, 这会儿听到声音, 就知道又是一位贵客带着仆役来观赛了。
他抓起水囊急匆匆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 转身去迎客:
“朱老板,徐州一别,许久不见……”
光靠兜售擂台四周的座位,他就替白鸽商会大赚了一笔。
还有悬挂在头顶的商号旗帜、提供给贵宾们的手帕和冰盆、免费发放给山坡上百姓的蒲扇、待会儿安排人上台宣讲介绍的大众商品……按照陛下的话来说,“举办一场大型赛事,花出去多少钱,往后都会成倍地收回来”。
邵钱起先只想着, 全靠主公这笔钱补上窟窿, 等这场升仙大会办完,不赔本就算好的了;
但今天之后, 他改变想法了。
陛下简直是商业奇才!
他振奋地想, 节流不如开源, 陛下说得对, 钱不是剩出来的,是赚出来的——
相比起精打细算把大部分钱都作为军费的主公,陛下, 才是他真正的明主啊!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朱老板捋了捋胡须, 笑着询问邵钱,“邵先生,可否让我等先见一面李道长?”
坐在他身边的其余商号老板和掌柜的,也都纷纷附和着点头。
自古以来,除了帝王将相,做生意的人也大都迷信这些方术,甘愿花大价钱去“求财运”、“改风水”。
当然,上当率也是包百分百的。
邵钱拱手道:“朱老板,李道长昨日说了,在那位黄龙教教主出现之前,他不会再当众露面。”
他又对其他人道:“这段时日,李道长都在潜心为比试做准备,无心理会俗物,还望诸位谅解。”
“理解理解。”一群老板们忙不迭地点头。
李臻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他们这群京城里做买卖的还能不清楚吗?
当初通王攻城,若不是陛下重用李道长问天保住国运,如今朝廷是个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
“黄龙教的人来了!”
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正和朱老板攀谈的邵钱猛地止住了话头,和其余观众一齐抬头望去。
只见原本拥挤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自动分成两股,为后方的人群让开道路。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瘦长,一身灰色麻衣,黑纱斗笠遮盖住了面容,除垂下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盘龙戒指外,衣无二彩,犹如毛笔沾墨,在雪白宣纸上挥洒成的一道影子。
他的身后,两列黄龙教的护法沉默着跟随。
人群寂静了片刻,忽然有人高喊:“教主!您当真是上界天元上仙下凡,来拯救苍生的吗?那如今天下苍生的苦楚,您都看到了吗?”
是谁在捣乱?
邵钱眼神一凛,人群中的锦衣卫立马定位了那个喊话的人,是个穿着破旧的脚夫,满脸沧桑沟壑,两鬓雪白,干瘦如柴。
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强行把人带走,说不定产生的后果还更严重。
所以邵钱打手势组织了要上前拿人的锦衣卫,示意等下再把人带走问话。而面对那脚夫的质问,头戴斗笠的乌斯脚步一顿,微微偏头朝那人望去,淡淡开口道:
“我拯救不了苍生。”
话音落下,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在这里的百姓,不少都是黄龙教的虔诚教徒,听到教主居然当众如此回应,顿时个个面上都露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
要不是那群护法拦在乌斯左右,他们就差没跪下来,抱着乌斯的大腿嚎啕大哭了。
黄龙教,是照亮他们无望人生的唯一一束光,即使这束光是虚假的,但好歹是个盼头。
若真的沦落到毫无希望的凄惨境地……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连坐着马车刚来到此地的郦黎,在听到乌斯这句话后,也忍不住诧异地挑了挑眉——乌斯这是,打算把黄龙教原地解散了?
虽然这对于朝廷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郦黎实在没法过于乐观。
要是觉得对手会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死,让他们躺赢,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我拯救不了苍生,”像是怕外围的人没听见是的,乌斯竟然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下凡来了,也拯救不了苍生!”
这回人群的反应更加激烈了。
但随即,他又说了一番话:“天下百姓面临的苦难,只能靠百姓自己来解决!你们有手有脚,能忍受风吹雨打,酷暑寒冬,日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可为什么,还是过得如此艰难?”
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被乌斯的提问带动着思考起来:对啊,为什么呢?
“你们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们。”乌斯道,“在下有幸,曾得以进入仙境之中,得到了黄龙神的指引。”
“黄龙神告诉我,百姓本可以自救,但因为有人压在他们的头上,剥夺了他们的粮食!田地!财产!还有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没法拯救自己,只能日复一日的劳作、甚至成为流民,妻离子散!”
“你们本该拥有吃不完的粮食,本该在自己的家乡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是那些披着人皮、却压根儿不配称之为人的邪魔外道,掠夺了你们的一切!这就是我黄龙教出现的意义!!”
因为乌斯的这一席话,全场沸腾了。
百姓们群情激奋,人人叫好。
别说黄龙教的教徒们,就连那些单纯来凑热闹的脚夫、走街串巷的小摊贩、大户人家府上的护院和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都觉得乌斯说得太有道理了!
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啊!
那位最开始发问的脚夫,更是激动的浑身发抖,猛地跪倒在地,冲着乌斯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扯着嗓子大吼道:“教主仙德无边!”
在他的感染下,其他人也纷纷喊了起来:
“教主仙德无边!救苦救难!!”
但场内坐着的那些“肉食者们”,表情可就不太好看了。
朱老板更是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抓着椅子两侧的扶手,正要冲着这群刁民破口大骂,突然被无数道不善的目光死死盯着。
等反应过来场合后,他脸皮抽搐,硬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
邵钱倒是还算冷静:“沈指挥使到了吗?”
虽然陛下让他和沈江联合负责这次活动的,呃,“安保工作”,但主要负责人还是沈江。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锦衣卫竟然还按兵不动,只能说,沈江那边,一定得到了什么指示。
邵钱猜测的并没有错。
随驾一同来到现场的沈江早在乌斯开口时,就觉得事态不妙了。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低声询问身后车厢内的郦黎:“陛下,可要我现在带人把这狂徒拿下?”
“不必,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等听完后,郦黎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到了喉咙眼。
他和霍琮对视一眼,用口型艰难地问道:‘这位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他打心眼里,其实是认同的。
尤其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改革,郦黎越来越觉得,趴在这个王朝身上吸血的虫豸,实在太多太多了。
霍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深皱眉,撩起车帘,注视着人群之中万众瞩目的乌斯,半晌,轻声道:“我觉得,应该不是。”
“想想王莽,”他说,“即使在古代,也会有人有着超越实际的思想。乌托邦的理想,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幻想过,但乌斯最终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真的一以贯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郦黎想起了解望的经历,默然片刻道:“我猜大概是后者。”
世上大部分农民起义,领袖都会对下属做出类似的承诺:
有田一起种,有地一起耕,有我一口,就有我兄弟们的一口。
但往往事实是,上位者成功的那一日,就是他调转屠刀方向,跟昔日兄弟们清算的那一日。
郦黎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乌斯是穿越者,还是不希望对方是。
如果没有霍琮,即使乌斯是敌人,他在纠结的同时,一定也会高兴于自己找到了同类,说不定还会努力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但现在的话,他能不被自己的个人情绪干扰,只觉得,乌斯将来一定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不,现在就已经很难缠了。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把黄龙教教主李代桃僵,还管理得很好,郦黎心想。
光是这份演讲和煽动人心的功力,放在近现代,怎么着也得是个思.想犯的级别。
乌斯看到自己身边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跪下,正要再说上两句添把柴火,忽然听到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与霍州牧到——”
这下原本还没来得及跪的百姓、以及根本没打算跪的那些商号老板掌柜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下,山呼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斯站在一地朝着郦黎跪倒的人群之中,身形似乎凝固了一般,似乎是出于畏惧,亦或是别的情绪,背影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但这份静止只存在了短短几秒。
他转过身,望向了郦黎。
郦黎也认出了乌斯——尽管乌斯蒙得很严实,这次连眼睛看不清了,但这顶斗笠他很眼熟。
但他并未声张,只是微笑着看着乌斯,想看看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跪,还是不跪。
全场现在,除了霍琮和他带来的几位,包括邵钱在内,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着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乌斯最终还是撩起了袍子,缓缓地朝他行了一个跪礼:
“草民,见过陛下。”
“恭祝陛下,万岁千秋,福寿无疆。”
郦黎知道,自己这是扳回了一城。
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乌斯起身,而是笑着问道:“黄龙教的大名,朕早有所耳闻,不知这位教主,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呀?”
他以为乌斯会用一个化名,没想到乌斯竟然直截了当地回答:“草民早已抛弃肉身,改为修炼元神,但受黄龙神点拨,草民甘愿停留人间百年未曾飞升,如今这副躯体,乃是一位匈奴少年奉献,陛下称呼草民乌斯即可。”
他居然真的坦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郦黎都吃了一惊。
他立刻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匈奴人?”
“非也,”乌斯跪在地上,头未曾抬过,声音平静无波,“草民的意思是,这副身躯有一半匈奴血统。”
郦黎沉下声道:“有何区别?若是真按照你说的,你有元神出窍的本领,又为何要占据一具匈奴人的身体?”
不等乌斯回答,他便斩钉截铁道:“——怕不是你本就是个匈奴人吧!”
但乌斯丝毫不慌,似乎还笑了一声,直起身,用毫无异样的声音回答道:“陛下,草民不忍心利用我大景子民的身躯,正好,那匈奴少年送上门来,心甘情愿地奉献,岂不正好废物利用?”
郦黎顿时哑口无言。
世上哪有说自己是废物的?
可他的余光注意到乌斯身边人都露出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情,心忽然一沉,知道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时代的民族文化矛盾。
大景开国几百年,和匈奴矛盾摩擦不断,彼此都视对方为仇寇,乌斯这番言论,在他看来十分荒谬,但在相信世上真有神仙法术的大景百姓们听来,这是极其解恨、且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吗,”郦黎知道,身份这个问题算是被乌斯给圆过去了,于是也不再纠缠于此,“那就平身吧。”
“谢陛下。”
乌斯站起身,其余的百姓们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经过这一出,他们也都冷静下来,表情不复之前的激动,转而伸长了脑袋,想要看清楚皇帝究竟长什么模样。
郦黎坐下的时候,听到沈江在耳畔悄悄说:“陛下,那个脚夫,可要带走审问一下?臣怀疑他是黄龙教故意安排,在这个时候挑事的。”
“不用怀疑,就是。”
郦黎淡淡道:“你看他裤腿上的潮湿泥泞,京城已经连续数日没下雨了,一个城里的脚夫,怎么会溅上这么多的泥巴?”
“那……”
“看他的样子,应该只是收钱办事的,暂时别打草惊蛇,顺着他查下去,看看他接下来会联系谁,最好能顺藤摸瓜抓到他的上线。”
郦黎干脆利落地吩咐完,把视线投向坐在一旁的霍琮,用眼神询问他自己这么处理有没有遗漏。
霍琮的眼神赞许,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要补充的了。
郦黎收回目光,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他心情很好地冲过来请示的邵钱略一点头:
“午时一刻了,开始吧。”
第074章 【一更】
“贫道李臻, 见过陛下。”
姗姗来迟的李臻摆足了派头,先是朝郦黎行了一礼,抬头发现郦黎旁边坐着的霍琮, 顿时面色一僵——
这不是那天晚上随陛下一起来他府上的锦衣卫吗?
李臻不是傻子, 脑筋一转, 就知道这位肯定来头不小, 身份也定不是什么普通锦衣卫。
再一想到, 对方自称姓霍……如今朝中有资格相伴陛下左右、又年轻姓霍的官员, 怕是有且仅有那么一位了。
“……见过霍州牧。”他又补充道, 也向霍琮行了一礼,随后转身面向乌斯,淡淡一笑:“三局两胜,按照抽签,第一局本该由贫道先定比试内容,看在贵教主远道而来的份上,不如就由您先定题, 如何?”
“不必了, 就按抽签内容来吧。”
乌斯站在李臻的对面,语气毫无波动。
隔着那层黑纱, 郦黎总感觉他在盯着自己, 不带什么恶意, 但总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他现在可以确信, 乌斯是清楚自己身份的,早在那天晚上就已经认出了他。但郦黎并不清楚,乌斯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如果他还认自己这个兄弟, 为什么不愿进宫面谈?
如果已经心怀提防,又为何会同意进京?
他按捺下内心这些疑问, 转而全神贯注地看起了比赛。
第一轮比试的是点石成金,李臻先是要求在台上点一把足够旺的火,助他将石头炼制黄金,又礼貌地询问乌斯:“教主可需要什么法术道具?邵先生都可以提供。”
乌斯:“一样。”
于是邵钱叫了几个脚夫过来,在擂台上搭建起了一座足足半人高的柴火堆。
在台下观众们全神贯注的注视下,乌斯和李臻同时出手,把自己带来的黑煤/石块丢进了火堆里。
刹那间火苗直窜长空,火星四溅,热浪滚滚,周围百姓们尖叫起来,却并非因为害怕。还有人在喊着台上两位仙长的名字,场面好不热闹。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火堆深处的那两块石头。
就连郦黎和霍琮,也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焰心深处。
“那石头的颜色变了!”
“变了,还真的变了!”
“这是谁的石头?是黄龙教教主的吗?”
“不对,是李道长的!李道长的石头变成黄金了!”
普普通通的石头就这样被火烧成了价值连城的金块,又被李臻亲手用铁钳夹出来,高高举过头顶,向四方展示。
黄金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闪耀的金光,百姓们纷纷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块金子,表情充满了恍惚、震惊和不可思议。
大家亲眼目睹了一场奇迹的发生,要不是郦黎还在,有些人就差没激动的当场跪下喊神仙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郦黎用贴着狗皮膏药广告的便面扇遮住唇,借此掩饰和霍琮讲话的口型,“你说,乌斯会怎么应对?”
李臻的金子都烧出来了,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民众情绪和观赏值都拉满,乌斯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让自己的石头变成比黄金更加珍贵的宝物?
钻石吗?可惜这个时代,人们可不在乎这个。
霍琮:“我猜……”
“这一轮,本座认输。”
一片哗然中,乌斯平静说道。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身为他对手的李臻也愣了一下。
大概是没料到乌斯居然认输得这么痛快,他捋了捋胡须,强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那贫道便承让了。”
乌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正当李臻放松下来,准备继续第二轮比试时,乌斯却弯下腰,直接伸手从火堆里取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银子,像是完全不怕烫似的,捧在手中打量了一番。
“你、你这……”
李臻目瞪口呆,下意识退后了半步,等看到台下的郦黎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比试当中,忙站直身体询问道:“乌斯教主,你这是做什么?”
乌斯:“在看这块银子。”
李臻:“…………”你这不是废话吗!
“在我手中,是无用之物,”乌斯淡淡道,“不如丢了,一了百了。”
他忽然抬起手,作势要把银子朝远处观战的百姓们丢去,人群登时躁动骚乱起来,人人都伸出手,想要成为那个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然而抛出的那一刻,乌斯手中的银子却突然变成了无数碎银,犹如雨点般从天而降,砸向人群!
围观百姓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的浪潮。
所有人都忙不迭地低下头去捡银子,根本没人再注意到台上的动静了,乌斯满意收手,还冲李臻拱手行了一礼。
李臻气得脸色涨红,站在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招以退为进,高啊。”
正准备起身的郦黎身子一顿,又坐回了原位。
但霍琮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愤怒或者烦躁,那沉思的神情,倒更像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对手、兴致勃勃的临战反应。
从乌斯身体倾斜的方位也可以看出,他此时此刻面朝的对手,根本不是什么李臻,而是郦黎这个皇帝!
——胆子不小。
霍琮脸色微沉,左手手掌覆在郦黎的手背上,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灰袍青年,目光中带上了赤.裸裸的威胁和挑衅。
“怎么了?”郦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霍琮没说话,他相信乌斯会明白的。
乌斯果然被他的动作激怒了,灰袍的长袖肉眼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霍琮冷笑着勾了一下唇,收回目光,把自己的茶杯递到郦黎面前。
郦黎:?
郦黎:“我有茶杯啊。”
虽然没反应过来霍琮要干啥,但郦黎还是疑惑地接过了霍琮的杯子。
他看了一眼,觉得跟自己的那杯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又抬头看了看霍琮的表情,低头抿了一口——果然就是没区别。
但扎在霍琮身上的那道视线,几乎都快变成刀子了。
“第二轮比试,”乌斯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本座要比的是,除邪祟。”
听他的口气,仿佛霍琮才是那个邪祟。
经过刚才这一出,李臻的语气也不太好:“教主打算具体怎么比?”
乌斯抬起手,胳膊平举,直直指向霍琮的方向。
郦黎瞬间眉头紧蹙,在座位上直起身子。
这人要是胆敢……
乌斯胳膊一动,指尖滑到了台下其他坐着的观众之中,食指朝向的位置上,正好坐着那位朱老板:“这里坐着的人,应当都非富即贵。那不如你我随意挑选一人,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背负什么人命冤债。”
他低头看着突然变得面色惨白的朱老板,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被选中的人,也不必担心,即使有,我和李道长也不会说出去的,还会随手帮你除掉那邪祟呢。”
朱老板一口气吊在胸口,不上不下,脸皮抽搐了两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那在下就多谢天元上仙了。”
“不谢。”
郦黎便面扇掩唇,侧头对站在身后的沈江轻声道:“去查查这个人。”
“是。”
沈江默默地退下了。
朱老板被请上了台。
邵钱:“这一轮,二位可需要准备什么器具施展法术?”
“不必,我自带了。”李臻傲然道,“随时可以开始!”
乌斯却道:“我有一神器,能找出人心底一切真相丑恶,想要使用,只有一个条件:需得地水助力方才能显灵。”
“普通井水可以吗?”邵钱问他。
见乌斯点头,他便让人抬了一桶水上台。
几名黄龙教护法郑重其事地将一个青铜材质、样式古朴的巨大水盆搬上来,乌斯亲手用瓢舀起水,一勺一勺地将其装满。
“可以了吗?”邵钱问道。
乌斯摇了摇头,似乎是抬头遥遥望了郦黎一眼,对邵钱说道:“下面我要对神器施法,凡人不可轻易窥见天机。”
几名护法在台上用木棍和黑色帷幕支起了一个简易屏风,把乌斯环绕在中心,里面时不时传来念诵咒语的声音,低沉沙哑的声音,听得朱老板汗如雨下,不住地用手帕擦汗。
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朝邵钱告饶:“天气炎热,我身子痴肥,实在受不了这个罪,还是让那位教主换人吧……”
“站住。”
朱老板肥硕的身形一晃,脚下却像是定在了原地似的,一动不敢动。
因为发话的人是郦黎。
“朱老板再养尊处优,也不至于这点热都受不得,对吧?”郦黎歪着脑袋,以手支颐,靠在座位上笑眯眯地问他,“朕都还在这儿陪着你呢,若是嫌晒,来人啊,去帮朱老板打个伞。”
安竹依言上前,要为他撑伞,朱老板吓得连连告饶:“使不得,使不得啊大人!我我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把我当个屁放了就成,我不热!我一点儿也不热!”
这回他是真的汗如雨下了,不过是因为吓出来的。
远处看好戏的人群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哄笑,这朱老板在京城之内,可是远近闻名的抠门扒皮,自家家财万贯,却仍和下人苦力斤斤计较,连他们几文钱的工费也要绞尽脑汁克扣,要不是因为出门都带着强壮仆役打手开道,早就被人当街吐唾沫戳脊梁骨痛骂了。
这会儿终于碰上了个硬茬——还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皇帝老爷,啊不,看陛下这年纪,该说是小爷才对,他们能不乐得拍手称快吗?
这边正热闹着,突然,帷幕内的念诵声停止了。
“快看,着火了!”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邵钱看到帷幕内燃起滚滚白烟,表情一变,一挥手,身边立刻有锦衣卫冲上前要去查看情况。
但正好碰上了掀起帷幕的乌斯,那名锦衣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视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除了黑漆漆的阴影和一个静静摆放在那里的铜盆,什么都没发现。
也丝毫没有火焰燃烧的痕迹。
所以这弥漫整个比试擂台的烟雾,究竟是怎么来的?
乌斯咳嗽了两声,这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嗓音就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嘶哑嘲哳,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了:“本座方才窥探天机,不慎被邪祟所伤,这东西法力高强,一般人难以应对。”
李臻从鼻子里发出一道不屑的冷哼:
故弄玄虚的骗子!
“教主准备好没?”别说朱老板了,他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乌斯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只一板一眼道:“那便开始吧。”
此时朱老板面对的,是一盆青铜器装满的清水,还有手中握着一柄长剑的李臻。
这柄剑,据说又是李臻祖上传下来的,只不过这次翻倍了,不是八代祖宗的传家宝,而是十六代祖师爷的镇宅神器。
朱老板犹豫了一秒钟,选择了先向李臻走去。
李臻闭上眼睛,一手握剑,未开刃的剑锋在朱老板周身比比划划,上劈下砍,吓得朱老板一动不敢动。
“呔,妖魔鬼怪,看你往哪儿跑!”
李臻猛地一睁眼,怒目圆睁,用堪比魔术师的手速,飞快地从袖中洒出一把磷粉,洒了朱老板一头一脸。
“咳咳咳!”
朱老板捂着口鼻,刚要说话,突然发现自己周身竟然漂浮着无数白中混蓝、蓝中混青的“鬼火”,顿时吓得两股战战,一把抓住了李臻的袖子干嚎道:“大师,鬼!有鬼啊!你可得救救我啊!”
下面的围观群众看到这诡异一幕,也爆发了沸反盈天的讨论:
有人说,这是朱老板平日里作恶多端,那些怨魂来找他复仇了;有些人说这是天道降下的惩罚,派鬼差来索他的命;
还有一些平日里和朱老板走得近的酒肉兄弟、其他掌柜和老板,脸上也具是神色各异,其中几个反应最激烈的,全都被沈江记下了名单,准备等之后再清查一波,相信肯定能有不少收获。
李臻尝试着挣脱了两下,没挣开,气得喝骂道:“你抓着我的手,叫我怎么帮你?小心耽误了时机,邪魔入了你的脑子,那就算大罗神仙来也回天乏术了!”
朱老板吓得立刻松了手。
李臻挥着剑,在他周身劈砍了一阵,“鬼火”肉眼可见地变小了,最后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朱老板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远处的百姓们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招是你教给李臻的?”霍琮问道。
郦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我对付严弥的planC,”他严肃道,“如果那姓严的命大到辐射和高油高糖都搞不死,那就只能尝试着吓死他了。”
现在看来,虽然作用对象变了,但效果确实上佳。
“好了,你身上的邪祟已经被我全部斩杀了。”
在大太阳地下跳了半天大神,李臻也热得有些吃不消,他把祖传的辟邪剑收起来,对朱老板说道:“往后记得,多做善事,若是家中还有什么不对,可以来找我。”
他这时候都不忘给自己打波广告拉客户。
朱老板现在对李臻是满心崇敬,闻言连连点头:“放心,有机会一定上门拜访!”
“轮到你了。”李臻转身盯着站在擂台另一侧的乌斯,“但朱老板身上的邪祟已经被我斩杀,你要不再换一位?”
乌斯摇摇头。
李臻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骄阳烈日的烘烤下,气氛无端紧张起来。
郦黎眉头微蹙,他看着台上依旧是灰袍斗笠打扮的乌斯,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关键的环节。
即使方才乌斯火中取银,又变出无数碎银扔向人群的举动犹如石破天惊,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这种感觉都没有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如此……如鲠在喉。
“你除的,不是邪祟,只是怨魂。”乌斯终于开口了,嘶哑的声音却犹如炸雷一般在众人耳畔响起。
“接下来我要给你们看的,才是他真正的心魔。”
第075章 【二更】
“心、心魔?”
经历过几番折磨, 朱老板这会儿明显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
他用袖子擦着脖颈上滚滚流淌的热汗,强撑着哈哈笑道:“我能有什么心魔?教主莫要说笑才是。”
乌斯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完全不理会他的打哈哈, 像个木偶似的, 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道:“此神器, 能将你心中最恐惧的事物照印出来, 你若不信, 那就上前来看看。”
朱老板彻底放下心来。
不就是看个水盆吗?这可比李臻方才那套大阵仗简单多了。
他重新挂起熟稔的客套笑容, 随意地低头一看, 却在刹那间目眦欲裂,脸色铁青地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险些把沉重的青铜水盆都给打翻。
“他看到什么了?”
“这盆里当真有心魔吗?长什么模样?”
围观的人群见到朱老板这么大的反应,都开始议论纷纷。
站着的百姓多是幸灾乐祸的,还有人在大声叫好,那些坐着的宾客有的眉头紧锁, 有的则不屑一顾,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表现都被暗中的锦衣卫记录了下来。
“你说,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郦黎也挺好奇的。
他问霍琮, 但霍琮也不清楚。
倒是邵钱趁着人群不注意偷偷摸过来, 在身后低声告诉郦黎, 这个朱老板靠的是给人放高利.贷起家,后面看到同行被走投无路的赌徒当街砍死,这才吓得金盆洗手不干了, 改成开当铺和酒楼。
如今城中最大的那家当铺就是他开的,因此这一次, 邵钱才会主动邀请他来观看比试。
“朕让你建立白鸽商会,难不成,里面都是这样的人物?”
郦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虽没露出什么怒容,但初显棱角的年轻面孔已经显现出了帝王的威仪,“邵钱,你还记得,朕当初是怎么叮嘱你的吗?”
邵钱紧抿着唇,低垂着头站在郦黎身后:“记得。”
“您说,要选择那些有社会责任感的生意人,加入到白鸽商会之中。”
“背得倒是一字不差,”郦黎转了转久坐微微酸痛的脖颈,轻描淡写道,“朕还以为你全忘了呢。”
邵钱立马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知错了!”
“朕从奉玉那儿听说了你的遭遇,知道你是穷怕了,上有老下有小,在这世道普通人想养活一家人,也确实不容易,”郦黎垂眸注视着他,“但邵钱,你现在可不是普通人了,你是白鸽商会的会长,是朕向四海生意人传达消息的耳目口舌,更是天下商人的表率。”
“士农工商,在朕看来不分先后,但你若是立身不正,那我大景的商局,迟早会被你搅成一滩浑水!”
邵钱冷汗涔涔,跪在地上,瘦削的身躯不住颤抖。
“下次不可再犯。”
郦黎点到为止,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许:“行了,起来吧。朕也知道你掌管商会的时间不多,跟这帮八面玲珑浑身都是心眼子的商人打交道,下次记得多留个心眼,先找人摸清楚他们的老底——这叫背景调查,懂吗?”
“是,陛下。”
邵钱哽咽着站起身。
尽管被郦黎训斥了一番,但他心中除了后怕和庆幸,觉得幸好这个问题发现得早之外,反倒对郦黎更加死心塌地了。
“陛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臣斗胆问一句,您说您从奉玉那儿听说了臣的遭遇,不知这位奉玉先生,是朝中哪位官员?”
郦黎微微一怔,嘴角忍不住扬起,抬起下巴朝霍琮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喏,你家主公刚给自己起的字,他没跟你说吗?”
邵钱诚实地摇了摇头。
霍琮看着郦黎眼角眉梢间洋溢着飞扬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几句话就能使人心旌动摇的年轻君王,只是惊鸿一瞥的错觉罢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替郦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然后重新把视线投向了从刚才起就安静得过分的比试擂台。
乌斯正好也在“看”着他们这边,尽管他用黑纱遮面,外人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霍琮对人的目光十分敏感。
他能感觉到,台上的乌斯,毫无疑问正在盯着他们。
但这一次,乌斯看到他们亲昵的互动,却并未露出半点异样,像是没看到一样,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向他问话的李臻身上。
霍琮察觉到了这个细节。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李臻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请问教主,这水盆里究竟有什么?你使的,这又是什么法术?”
乌斯:“法术尚未失效,你可以亲眼看看,告诉其他人,你看到了什么。”
朱老板直到现在都还瘫坐在地上,四肢发颤,两眼空洞,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李臻凑过去,听到他说的是“女儿啊,别怪为父……”
这是什么意思?
他疑惑地上前,低头望那青铜水盆里一看,瞬间瞪大眼睛——
这水中,竟然影影绰绰显出了一个窈窕少女的人影!
“这……这就是朱老板的心魔?”他磕磕巴巴地询问道。
乌斯不答,自打做法后,他似乎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是唤了两名黄龙教的护法把那水盆朝着四方观众轮流展示了一圈,引来惊叹声阵阵。
“本座窥得天机,黄龙神昭示,此女乃是这位朱老板的亲生女儿,”乌斯道,“朱老板家大业大,妻妾成群,但多年来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尝试了无数种求子方法无果,最终信了一江湖骗子的说法,多年无子,乃家中阴气太盛所致。”
他冷冷道:“朱老板不忍心遣散自己的妻妾,便承诺要把女儿许配给那方士,换来后嗣传承,不顾女儿抵死不从,仍坚持提她操办婚事,还答应了那方士的要求,彩礼一分不要。”
“最终在出嫁前一日,发现女儿吊死在了闺阁的房梁上,”他转身问浑身瘫软的朱老板,“朱老板,我说得可对?”
朱老板张了张嘴,忽然捂脸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的啊!”他嚎啕大哭道,“我也上了年纪了,半辈子打拼下的这份家产,若是没有儿子,谁来守住?”
“我原先也想着,给女儿择个好夫家,叫女婿入赘帮衬打理家业,可几年前,无意间听到我家中管家,竟与我女儿私定了终身!还说等我死后,朱家就是他们的了,到时候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朱老板越说越恨,还自觉十分有理,破口大骂道:“那个白眼狼!竟与外人一起合谋算计她亲生父亲的财产!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她的,做梦!”
这八卦听得郦黎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算不算全员恶人?”他用气声问霍琮。
霍琮:“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咎由自取罢了。”
郦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朱老板,就是活该!
“那也不是你害死自己女儿的理由!”连李臻都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朱老板的话,“虎毒尚且不食子,朱老板,你如此自私自利,人在做,天在看!”
“我……”朱老板刚想反驳,突然余光瞥到还被黄龙教护法搬着四处巡展的青铜水盆,顿时老实了,哑口无言。
等展示了一圈,郦黎朝那两名护法招手:“过来,让朕再近距离看看。”
两位护法停下脚步,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吩咐,而是抬头望向了台上的乌斯。
“大胆!”
安竹一瞪眼:“陛下在跟你们说话呢,聋啦?”
乌斯沉默着点了一下头,护法们这才把青铜器搬到了郦黎的面前。
容器中的水面荡起涟漪,深处影影绰绰的女子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怨魂精怪,容颜姣好,五官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心里有鬼,再看到这一幕,郦黎心想,怪不得那朱老板吓成这样。
“能发现什么吗?”
他站起身观察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询问霍琮。
霍琮沉吟片刻:“我记得我上学时,写过一道物理竞赛题,原理应该与这个有几分相似。”
郦黎:“…………”不是吧,这也能扯上?
但事实证明,真的能扯上。
头顶闪耀学霸光环的霍琮伸出手,探进那几乎有成年人一臂深的青铜水盆之中,在盆底来回摸索了一阵。
看到他的动作,那两名护法面色登时变了。
正要上前阻止,只听四面八方一阵铿锵拔刀声——
以沈江为首,守卫在郦黎身边的所有锦衣卫、禁军和伴驾侍卫,在一瞬间齐刷刷拔刀。
受过上任指挥使亲自指导的沈江更是快人一步,眨眼间的功夫,便将寒光凛凛的剑身架在了其中一名护法的脖颈上。
“陛下在此,”他语气温柔,朝那名神情僵硬的护法轻柔一笑,“若再敢往前半步……”
沈江陡然冷下脸来:
“——死。”
郦黎勾起唇,正要开口夸奖,就听到一旁的霍琮头也不抬地用同款气声问道:“原来你喜欢这一款的?”
郦黎:“……啊?”
第076章 【二合一】
“什么?”
郦黎觉得自己现在愈发搞不懂霍琮的脑回路了, 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坐着的那些六部大臣们,肯定都在盯着这里呢。
他瞪着霍琮, 咬牙问道:“大庭广众之下, 你是不是有毛病?”
霍琮:“这个盆底不是平的, 底下应该放了一面镜子, 大概率是凸透镜。”
郦黎:竟然还开始装傻了!
“很精妙的道具, ”霍琮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还态度自然地握着郦黎的一只手腕, 随他一同浸入水中,“能摸到吗?”
郦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能是能……”
他发现霍琮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在看着他,而是一直盯着台上乌斯的方向。
不知道发现了什么,霍琮的眉头紧蹙,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
“有一个猜测。”霍琮低声道。
他收回视线,看着郦黎问道, “要不要戳穿?这一轮若是李臻再赢了, 那下一轮也不用比了。”
郦黎正要说话,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他现场拆穿水盆中的把戏, 证明乌斯都是在使鬼伎俩, 那便相当于当众断定了, 乌斯之前那番受上天启示得到的真相, 也都是瞎编的。
那朱老板大可以推翻自己刚才的说法,狡辩说女儿不是他逼死的,把全部责任都推给那位图谋他家产的管家。
如此一来, 这场比试李臻确实能赢,但也意味着, 在场被煽动起来的民心,将会彻底倒向乌斯的那一边。
……好缜密狡猾的计策!
郦黎用帕子仔细擦干修长手指上的水珠,重新坐回了座位上,平静道:“这一句,是天元上仙更胜一筹。”
听到他的话,台上李臻的脸色灰暗了一瞬。
倒是被判定胜出的乌斯毫无动静,连谢恩也没提,依旧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如此不把人放在眼中的态度,也换来了李臻的一记怒视。
乌斯完全不为所动,用沙哑的嗓音的问道:“下一局,比什么?”
“目前比试是一胜一负,”承担主持人职责的邵钱收拾好心情,上前宣布道,“第三轮,将由陛下出题……”
正说着,霍琮忽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他坐在郦黎身边,所在位置本就万众瞩目,一时间,包括邵钱在内,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这边。
郦黎:“你要去哪儿?”
霍琮:“洗手间。沈江,你随我来一下。”
郦黎立马警惕起来,身体前倾扶着扶手,作势要起身拦住他:“你不会偷偷找他麻烦吧?”
霍琮:“…………”
霍琮叹气道:“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郦黎这才将信将疑地坐回了位置上。
安竹低声问道:“陛下,霍大人若是想洗手的话,奴婢端铜盆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我记得这附近,也没什么地方能专门洗手的吧。”
“他的意思是找个地方净手,不是真洗手的意思。”郦黎解释道。
安竹恍然大悟。
但郦黎心中却又浮起了一层疑惑——霍琮从刚才开始反应就有些怪怪的,像是发现了什么。
这次针对沈江的吃醋来得也很莫名其妙,他们身后坐着的,可都是朝堂重臣,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估计也能从表情和互动中猜出个大概来。
他搞这么一出,难道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沈江带走?
郦黎坐在座位上,好一阵头脑风暴。
邵钱见没出什么事,就继续在台上说了下去:“陛下已于三日前,将拟定好的题目交给了六部尚书之一,现在,请孙尚书大人为我们宣读比试的具体内容!”
孙恕站起身,先是朝四方作揖,随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绢纸,缓缓展开:“陛下口谕,本次升仙大会第三轮比赛内容,是——”
“塑金身!”
“想必大家现在都在想,什么是塑金身?”孙恕念完口谕后,收起绢纸,笑着冲在场所有人说道,“各位应该都清楚,本次升仙大会的最终胜出者,将成为我大景的国师。”
“国师一职,上承天运,下护国脉,不可谓不重要。陛下思虑周全,认为能有资格担任此重任者,不仅需要自身法力高强,也应该拥有度化众生苦楚的能力。”
“所以这塑金身,考验的就是两位仙师帮凡人鱼跃龙门、□□化仙的本领。”
孙恕解释完,还不忘顺手拍了郦黎一记响亮的马屁:“陛下深思熟虑,处处为众生百姓考虑,实在是千年难遇的明君啊!”
郦黎身后立刻响起附和声一片。
百姓们虽然没有当官的这份机灵劲儿,但郦黎自打亲政后,大刀阔斧改革,为百姓干的一件件事情,他们可都看在眼里。
难得的机会,他们也跟着一起热情喊道:
“陛下圣明——”
“陛下万万岁!”
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大声跟周围人说:“我老钱活了快七十岁,真没见过像当今陛下这样好的皇帝!你们是摊上好时候啦……”
铺天盖地的声音震得耳膜郦黎都嗡嗡直响,他脸颊发烫,觉得这些人夸赞得太过了,明明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但在人前不好露怯,郦黎只好强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用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异样。
正好回到座位上的霍琮见到这阵仗,轻笑了一声:“之前你还说,觉得乌斯太可怕,黄龙教几乎成了民心所向。如今见识到了真正的民心所向,还这么觉得吗?”
郦黎没说话。
他盯着杯中叶片浮沉的茶水,蓝天白云倒影在茶杯里,晃晃悠悠地飘过。
从前他只觉得,当皇帝好累,好麻烦,就连陆舫也告诉他,他不适合当皇帝,所以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
可郦黎抬起头,看到包括霍琮在内,在场无数双眼睛都在或是热切、或是激动的眼神盯着自己。
从那一张张面孔中,他只看到了两个字:
信任。
孙恕说他是明君,大概连自己都不相信;
但这些百姓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相信,他就是明君。
“这就是我一直在说的,如果我来当皇帝,我可能会成为一个被史书记载、风评还算不错的皇帝,但你不一样。”霍琮说,“即使史书不记载你,百姓也会记住你。”
郦黎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他含糊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脸皮薄,还说这种话……”
霍琮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一丝弧度。
“习惯就好。”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方才……”
两人低声谈话的功夫,台上的第三轮比试已经开始了。
孙恕表示,公平起见,他将在人群中随意挑选一位志愿者上台,作为“塑金身”的施法对象。
这次依旧是李臻先出手,他信心满满地叫人抬上来一口油锅,还特意吩咐将底下柴火烧得旺些。
等锅中油开后,就让那志愿者把手伸进锅中,在一片惊叹声中,李臻把那人的手高高举起,阳光下,皮肤表面毫发无损。
“诸位请看!”
李臻特意拉着那位志愿者绕场一周,“此人乃是肉体凡胎,但经过我点化赐福,连沸腾的油锅也将不再惧怕——若是有人不信,大可上台一试!”
这法子是郦黎教给他的,原理很简单:
只要事先将硼砂放入锅中,硼砂遇热产生气体,乍一看就犹如油锅沸腾,但实际温度并不算高;*
其次便是在锅底放醋,醋上倒油,由于醋密度大,受热时向上运动,在外人看来,就和油被烧开了一样。*
“果真是仙家法术啊!”
“竟然真的丝毫不被滚油伤到,妙哉!神乎其技!”
“李道长若是当国师,定能使我大景国运昌盛!”
李臻被夸得飘飘然,还谦虚地冲面前宾客们拱手:“多谢各位抬爱,贫道若是有幸担任国师一职,自当尽心竭力,庇佑我大景国祚!”
郦黎压低声音对霍琮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不松口的原因,李臻要是真当上国师了,我猜不出半年,他的体重就能反弹到两百斤。”
霍琮:“李臻这边,暂时无关紧要。马上比试结果就要见分晓了,这个乌斯,你准备怎么处理?”
“是我大意了,”郦黎承认,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没想到还有中途换人的可能性。”
霍琮的奇怪表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真正的乌斯,早在第二轮比试开始后不久,就已经换人了!
证据就是后面几次霍琮与他亲近,台上的替身都丝毫没有反应。
现在想来,那群护法在台上又是拉帷幕,又是搞浓烟,就是为了让他们的教主顺利脱身!
“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次比试就算李臻赢了,也抓不到乌斯的人……”
“不一定,”霍琮提醒他,“乌斯是个谨慎的人,你若是宣布他赢,他应该不会拒绝国师名头的。”
“我又没疯,让他当国师?”
郦黎嗤笑一声,视线落在坐在不远处的孙恕身上,眼神微冷,嘴唇嚅动道:“我还没跟黄龙教算账呢。这些年来,他们在民间应该也搜刮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一大笔钱,都去哪儿了?”
“倒是朝廷在镇压各地叛军时,经常会缴获各式军械,谁不知道,那些叛军都是走投无路穷得叮当响的流民百姓,他们若是有钱买武器,又怎么可能落草为寇!”
起初,郦黎也没想到,孙恕身为兵部尚书,竟然会和黄龙教扯上关系。
但这段时间沈江查到的蛛丝马迹,已经足够让他怒不可遏了——
倒卖走.私军.火也就算了,竟然还卖给了想要颠覆政权荼毒百姓的邪.教,究竟是谁给孙恕的胆子?
“继续看吧,”郦黎忍耐道,“李臻赢,我不开心,乌斯赢,我更不开心。而且我有种预感,乌斯本人,应该还没离开。”
霍琮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乌斯的性格缜密独断,他一定会做好伪装留在人群中,亲眼见证这次比试的结果。”
“所以,稍安勿躁。”
他轻轻拍了一下郦黎的手背:“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责自己,到目前为止,事情基本还没有超出掌控。”
郦黎抿了抿唇,半晌,攥紧五指,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知天元上仙准备了什么招数,”李臻自觉国师之位唾手可得,连陛下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岂有不胜的道理,“不如赶紧拿出来,让诸位都大饱眼福吧?”
他的语气并不算友善,然而对于一个替身,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你已经为他塑了金身?”
台上的“乌斯”反问道。
李臻的脸色一沉:“众人有目共睹,怎么,天元上仙有何指教?”
假乌斯对那人道:“你把衣服脱了。”
那人依言照做。
“你这是要做什么?”李臻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破你的金身。”
乌斯抬起手,拍了那人的胸膛一下,动作并不算用力,却引得那人大叫一声,连退几步。
等拉开距离后,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人胸前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手掌印,并且在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内,颜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深!
李臻瞪大了双眼:“不是,这……你这是……”
“金身已破,”假乌斯说,“你输了。”
“这不符合比试要求!”李臻嚷嚷道,“谁知道你用的什么伎俩?尚书大人说的是让你我二人为他人塑金身,谁准许你破我塑好的金身了?”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假乌斯冷冷道,“我的矛破了你的盾,自然可以证明,我的法术更胜你一筹。或者你也可以揭穿我用的伎俩,若是无法揭穿,那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
李臻站在台上,双眼死死瞪着那人身上的血色掌印,不可置信地反复观察了几遍,却完全看不破其中的原理。
他逼着自己思索,但冷汗却在顷刻间浸透了衣衫——陛下可是事先跟他反复叮嘱过,这场比试,只许胜,不许败的。
若是他今天真的败了的话,那别说当国师了,等比试结束后,陛下一定饶不了他!
“让朕来看看吧。”
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李臻循声望去,看到年轻的陛下与霍州牧一同大步走上台来,竟是并肩而立,不分前后。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刚走过来,郦黎就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含义不言自明。
李臻咬紧下唇,朝郦黎行礼,颤抖着低声道:“抱歉,陛下,贫道……太没用了。”
“朕最后再帮你一次,”郦黎说,“但你要记住,这个位置,是朕让你坐上去的。”
李臻一言不发,只是腰躬得更低了些。
霍琮已经盯着那人身上的掌印看了好几秒,血色的五指清晰地印在皮肤表面,犹如鬼神留下的痕迹。
这回,就连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而台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少人都在呼喊着胜负已定,教主乃天选之人,就应该当国师。
郦黎起初也陷入了层层迷雾之中,既觉得这个现象不可思议,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定是能用科学解释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非自然现象。
突然,一道电光划过脑海。
郦黎想起了前不久自己刚经历过的事情,那位因为对凤仙花过敏、导致短时间内身上出现大片红色风团的嫔妃……症状与眼前这位,不是十分相似吗?
他霍然转身,一把抓住了假乌斯触碰那人的右手。
最后果然,发现对方的掌心覆盖着一层白色粉末,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儿具体是什么东西,但大概率就是过敏原了。
“这边是你使用的伎俩,”郦黎笃定的说,声音清晰地传入了现场观众们的耳朵,“用这种粉末,让人身上起癣,根本不是什么破除金身!”
说着,他便用手指蘸取了一些白色粉末,径直涂在了那人的胸前,和上次一样,没多久,一道贯穿胸膛的红色印记就浮现了出来。
“竟然是起癣?”
“不是因为教主的法力吗?”
“我不信!”
“但说这话的人是陛下……”
百姓们议论纷纷,原先支持乌斯的,有的还在嘴硬,有的已经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情。
见状,原本伪装身份隐藏在人群中的乌斯,朝周围人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们护送自己离开。
郦黎自然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
即使现场有几千人,他也不清楚真正的乌斯本人在哪里,但有时候,是真是假并不那么重要。
“这可是欺君之罪,”郦黎垂下手,盯着假乌斯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糊弄朕?朕从前礼遇你,是因为觉得你有真本领,但现在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趁着假乌斯没回答,他猛地上前一步,劈手夺走头上那顶黑纱斗笠。
刹那间,四面喧哗声大作。
在场所有人顾不上关心比试结果,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斗笠下方假乌斯的真容。
那是一张仿佛被火烧融化的瘦长脸颊,五官成了皮肉上的寄生瘤,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球高高凸起,几乎没了眼皮的遮挡,犹如骷髅一般狰狞可怖,像是午夜梦回之际从墓地中爬出来的尸体。
“重度烧伤,”郦黎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若是真正的天元上仙,不该早就修成金刚不坏的身躯了吗?”
假乌斯咧开没有嘴唇的嘴巴,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笑容。
“教主法力无边,”他一边狂笑,一边嘶吼,“教主法力无边!教主法力无边!!!”
几近破音的吼叫和癫狂的状态,让霍琮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郦黎身前。
这种表现,明显已经是走火入魔了,也不知道乌斯究竟是怎么给他洗脑的。
“看来天元上仙年事已高,修炼时走火入魔了,”霍琮冷冷道,“那我便助上仙一臂之力,早日飞升!”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用手掌挡住了郦黎的眼睛,转身握紧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弩箭,胳膊稳定前举,食指微动,朝着那假乌斯的咽喉扣下扳机——
噗通一声,血溅三步。
霍琮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即使假乌斯飙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就连脸颊上都留下了痕迹。
那假乌斯被一箭封喉,仰面倒在了地上,死时那张扭曲的脸上还挂着幸福又恐怖的微笑,仿佛迎接他的不是死亡的怀抱,而是仙界的美景。
几乎是同时,一早得到霍琮安排的沈江命令道:“在场所有锦衣卫,把现场给我围住了!一个人都不许跑!”
郦黎被霍琮完完全全挡在身后,没看见这一幕。
但在假乌斯倒下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
郦黎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细密的睫羽搔过霍琮的掌心,带着些微湿润的触感,犹如鸟儿在暴风雨中打湿的尾羽。
“别怕,”霍琮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轻声道,“这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了,我已经过了做噩梦的阶段。”
郦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现场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就连黄龙教的教徒们,也都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教主”的尸体被锦衣卫抬下去,连残存下来的血迹都很快被清扫干净了。
他们恍惚着想:
原来教主……并不是刀枪不入,他也是肉体凡胎,会死的啊?
也有人不愿意相信事实,觉得教主一定只是舍弃了这具肉身,很快就会用元神重新复活,回到人间。
但无论如何,黄龙教教主因欺君犯上被霍州牧当场处死的消息,在被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后,很快就会传遍大江南北了。
——郦黎和霍琮一致认为,乌斯是不是真死不重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人群中,真正的乌斯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着,幽暗的眼神死死盯着霍琮的背影,怒气在他的胸膛中来回冲撞,无处发泄。
最终化为嘴角一个阴沉的弧度:“很好……”
“这一局,算你赢了,”乌斯喃喃道,“但是,咱们来日方长。”
不,或许不需要这么久,他想。
只要再耐心等上几日,他就能送给这位霍州牧一份“大礼”了。
第077章 第 77 章
轰轰烈烈的开始, 出人意料的结束,这场比试的结局谁也没料到,前期城中开设的大小赌局, 最终都变成了庄家通吃。
白鸽商会也因此大赚了一笔, 作为商会会长, 邵钱公开表示, 会将这笔钱用于商会的投资建设, 共创美丽大景, 人人有责。
另一方面, 对于教主的“死亡”,黄龙教教徒们的反应,却并不如郦黎预想中那样激烈。
“这不太符合常理,”郦黎陷入了沉思,“正常来讲,看到教主被你一箭毙命,这些狂信.徒不该冲过来以身殉教跟你拼命吗?可我安排了那么多人手, 居然没一个闹事的。”
“有可能是早就得到了乌斯的指示, ”霍琮猜测,“因为我们没抓到真正的乌斯, 那些护法被扣留审问时, 也都一口咬定不清楚此事。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人?”
这其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本次来到京城的黄龙教护法足足有六位, 教徒更是不计其数。
这帮人如今都在刑部关着,因为人太多,还有部分移交给了镇抚司。
但这么多人, 总不能关上一辈子吧。
所以……
郦黎:“把这群人丢给李臻吧,搞不好还能废物利用呢。”
比试结束后, 李臻说自己才疏学浅,主动推辞国师之位,郦黎就顺理成章地把在大景境内推广反诈宣传的任务交给了他,还给他安了个“反诈办公厅厅长”的职位。
这帮人,就是他破除封建迷信的第一批对象。
等李臻搞定了他们,郦黎相信,再困难的任务在他手里也是小菜一碟。
骗子比警察更懂诈骗的套路,这还要多亏霍琮为他提供灵感。
当初霍琮当山大王的时候,碰上的那些土匪就是靠盗墓发家致富的,个个都是分金点穴的好手。
所以他杀了几个最刺头不服管教的,留下了几个,帮他去找矿脉,送给严弥的那块“天外灵石”就是这么来的。
“听说镇抚司门口已经有不少百姓在闹了,说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抓人,要他们赶紧放人。”
郦黎从桌案上拿起一份奏折,看了两眼,“朝堂上也有人弹劾沈江,说他目无王法,横行霸道,擅自闯入多名官员家中肆意搜查……”
霍琮:“锦衣卫办案要么奉皇命,要么便是有确凿证据。人是我杀的,他们却避而不谈,只针对沈江,说明——”
“说明他们害怕了!上这份奏折的意思,就是让我别再让沈江查下去了。”
郦黎盯着奏折上的署名,冷笑一声,随手丢到了一边。
“想得美!”
“军械入库是大事,这个时候沈江执意把水搅浑,有人害怕了,也是自然。”霍琮冷静道,“越是这种状况,越不能着急。沈江的靠山是你,只要你不倒,锦衣卫迟早能查出边境那批亏空军饷的去向,说不定还能趁机钓上来一条大鱼。”
“哼。”
郦黎抱着抱枕,靠在床边生闷气。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开心,眼珠滴溜溜一转,用脚踩了踩正帮他批奏折的摄政王脊背:“霍爱卿,别批奏折了,来聊聊你接下来的谋划吧。”
霍琮低着头,表情不变,落笔依旧四平八稳,只是握着朱笔的骨节微微泛白,“什么意思?”
“现在世人眼中,徐州兖州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就连朕也对你言听计从,”郦黎拖长了声音,“你如今权倾朝野,就不想搞点什么大事?”
“……你要是无聊了,可以去看那边的话本。”
“我才不要话本,我要你。”
咔嚓。
霍琮手里的笔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声音。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然回身抓住郦黎的脚腕,将人用力拖过来,翻身压在下方。
郦黎被他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意盈盈地抬头望向霍琮。
“怎么,”他说,躺在地面上,还用手指把霍琮的鬓发拢到耳后,一副游刃有余吃定对方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想欺君了?”
霍琮死死盯着他,片刻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唔……”
郦黎的声音戛然而止。
霍琮发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巴。白玉环佩的腰带当啷落地,一只大手撩起郦黎的衣摆下方,顺着腰线一路向上,带着迫切又缠.绵的情.意。
吻到动情之处,郦黎也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喘.息声,他捧着霍琮的脑袋,热情地回应着男人的拥吻。
霍琮一手撑在他的脸侧,另一只手朝床榻下探去,摸索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气喘吁吁地问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你配的药膏。”
“我有配药膏吗?”
郦黎一脸无辜地看向霍琮,尽管此时他的眼角湿润泛红,每一个毛孔都像是在外蒸腾着热气,但霍琮却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从里凉到了外。
饶是他心态再好,此刻声音也不免带上了几分郁闷和幽怨:“……陛下待微臣着实残忍。”
郦黎抱着他,笑容十分灿烂:“爱卿自找的。”
“你学坏了,是不是跟那个什么强学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
霍琮与他僵持片刻,见郦黎确实没有告诉他药膏下落的意思,只好恋恋不舍地直起身——再继续下去,万一真上了头,那他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下次得长个记性,他想,提前备好再继续。
免得被某人故意使坏捉弄。
“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郦黎依旧懒洋洋地瘫在地上,双手安详地交叠放在小腹上,无他,因为地上凉快。
“我打算把豫州也攻下来。”霍琮见状,干脆也躺在了他的身边,和郦黎一起仰头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兖州徐州在手,北方大局已定,若不趁势扩张,迟则生变。”
“那也就是说,接下来你准备开战了?”
郦黎双眸紧盯着攀附在横梁上、岌岌可危的一只金龟子,心跳渐渐加速,“先前不是还说,向南发展才是大趋势吗?蜀地富庶,比起中原也太平些。”
“南方少数民族分散聚集,深山瘴气多,我麾下的士兵暂时还不适应那边的环境。”霍琮轻声道,“接连天灾,灾民举家南下,若是北方开战,又会有大量流民南迁,我可以先为他们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用担心,历史上,南方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说这么多,还是因为不放心我吧。”郦黎听出了他的托词,怏怏地垂下眼眸,“这次没抓到乌斯,让他给跑了,是我考虑不周。”
霍琮握住了他的手:“并不是。我刚接到了英侠从边疆寄来的密信,他说,老单于死了。”
郦黎一个激灵坐起来:“单于死了!?那谁是继任的单于?”
霍琮:“暂时不清楚。我派人去北边打听过了,就连匈奴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应该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消息。”
郦黎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老单于一死,北方局势肯定要发生变化。
最好的情况,是匈奴窝里斗同归于尽,当然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其次就是分裂成几个部落,但边疆迟早也会生乱;若是此时出现了一个猛人,比如说乌斯,回到匈奴中统一各方势力的话……
大景就真的危险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一丝铁锈味渐渐弥漫在口腔内,郦黎后知后觉地松开牙关,发现自己竟然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但此刻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因为留给大景发展的时间,实在太紧迫了!
六部刚成立,百废待兴,地方藩王的兵权都还没收回来,兵部的军需又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大笔亏空……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匈奴和大景开战,他手头真正能派出去迎敌的兵力,只有霍琮这一支队伍。
可是,让霍琮和匈奴打仗……
郦黎浑身发冷,又回想起了当初在城头上,远远望见霍琮率领着重骑、被淹没在千军万马之中的噩梦。
霍琮见他脸色难看,有些迟疑地解释道:“他给我写信,是因为知道我来了京城,不是有意不告知你。”
事实上,季默压根儿没给他写信。
而是派人用快马,一路从北边把传讯送到了他的手上,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老单于已死,护卫陛下,切莫离京。
郦黎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纠结这个干什么?给你写不就是给我写吗,有什么区别?”
霍琮看着他,半晌,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他说,“确实没什么区别。”
“但是我觉得,老单于的死,有些蹊跷。”
“为什么这么说?”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霍琮凝眉,“但是从乌斯的角度出发,他的身份一共有两层,一层是匈奴王子,无论受不受宠,都有资格竞争单于之位;还有一层,就是黄龙教教主。”
“你是说,”郦黎恍然大悟,“觉得这是乌斯给自己留的退路?”
“有这个可能,但是还有一点说不通。”
霍琮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断笔,沉思道:“如果他有当上单于的通天本事,为何不早些出手呢?”
郦黎本想说因为中原富庶,黄龙教搜刮天下教众,身为教主,乌斯更是取之尽锱铢,比起还在忍受风吹日晒饥寒交迫的游牧民族,他留恋教主的奢靡生活那再正常不过了。
但想起那尊雕刻着长生天的黄龙木雕,郦黎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乌斯,明显还是挂念着家乡的。
既然他终究要回去当他的单于,那乌斯为何又要应下这次比试的邀约,专程来一趟京城呢?
*
京城郊外,别院。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寂静的空庭内,回荡着青年人低沉柔和的哼唱。
婆娑树荫下,蒙眼的侍女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榻上的青年身旁,笑容温婉柔和,仿佛庙宇中带着神性的九天仙女,手中还托举着一个金色的托盘,里面放着青翠欲滴的瓜果。
奇特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朦胧烟雾间,乌斯神情恍惚地倒回榻上,仿佛又看到了那道修长清瘦的背影,一袭墨色龙袍,金冠流冕,高居明堂之上,贵不可言。
孙恕快步走进别院,刚进门,就看到乌斯这副烂泥似的作态。
他劈头盖脸地大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如今黄龙教群龙无首,内部乱成一团,你这个教主,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听到乌斯还在自顾自地唱着,孙恕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场就要拔剑砍了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混账!你知不知道老夫为了冒了多大的风险?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这次你若将我拉下水,老夫定要把你五马分尸陪葬!”
乌斯涣散的瞳孔终于渐渐聚焦,落在了孙恕盈满怒气的苍老面孔上,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笑你可笑,”乌斯懒怠地耷拉下眼皮,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尚书大人,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的态度十分恶劣,但语气却还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尤其是那张有几分肖似圣上的面孔,抬眼看过来时,孙恕连心脏都控制不住跳快了半拍。
他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剑,没好气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与你,并非合作,”乌斯冷然道,“而是命令。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城?为了与那姓李的在台上耍猴戏似的演一场戏,然后成就他的名声吗?”
“我手上有太多你的把柄了,若是不亲自来一趟让你看看,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他双手合十,俯身仰头看着孙恕,虽是仰视,但姿态却犹如居高临下般轻蔑,“随便拿一个出来,你猜我那位好弟弟,会不会判你个斩立决?”
“我……”
孙恕抖着唇,再度攥紧了剑柄。
“好大的杀气,”乌斯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声音却愈发诱人,“孙大人可要想好了,黄龙教谁都不认,只认我这个教主。若是在这儿把我给杀了,那接下来中央武库那笔亏空的账,您准备算到谁的头上?”
孙恕死死瞪着他,双目赤红。
但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了剑。
“你若是当上单于,还回中原吗?”
临走前,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乌斯仰头望天,“中原这个地方,山好,水好,什么都好。可就是一点,人心太坏。”
孙恕嘴角抽动,很想说一句就你也配说这话。
但他还是忍住了,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乌斯也没管他。
等孙恕离开后,他捻起香炉里一根还未燃尽的香,正准备点燃那堆草叶灰烬,继续醉生梦死,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了。
“教主,”蒙眼侍女温声道,“今天您不能再吸了。若是过量,可能会引发心疾暴毙而亡。”
乌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好?”
蒙眼侍女微笑不答,但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乌斯闭了闭眼睛,重新躺回了榻上,许久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仿佛一具冰冷的死尸。
蒙眼侍女蹙起秀眉,伸手想要去试探他的呼吸。
临到眼前,被乌斯一把抓住。
“告诉你背后的那个人,”乌斯阖着眼,语气冰冷道,“只要交易不变,在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前,我是不会死的,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我的决心——对不对,解夫人?”
蒙眼侍女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她重新跪坐在蒲团上,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消失了,婉丽苍白的面孔上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第078章 【二合一】
别院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似乎说过很多次, ”许久后,蒙眼侍女淡淡道,“不要叫我解夫人, 我已经与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乌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他可是还供着你的牌位呢, ”他闭着眼睛说道, 嗓音被烟雾熏得有些沙哑, “你知道那天大火里, 他抱着你的‘尸首’, 哭得有多伤心吗?要不是我把他从火场里强抱出来, 方便你脱身,恐怕你现在就不止瞎了这一双眼吧。”
蒙眼侍女攥紧了身上罗裙,十指泛白。
“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随便聊聊吧,”乌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翻身从托盘里拾起一只橘子,慢斯条理地趴在床榻上剥了起来, “就聊聊往事, 怎么样?”
蒙眼侍女显然并不想和他聊这个:“你不如想想,该如何派人潜入中央武库。陛下亲政后对军备十分重视, 听说陆舫领了皇命, 最近在带领工部秘密研发一种威力极大的新式武器, 若是能拿到这批货, 那……”
“——那是孙恕要考虑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斯直接打断她,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蒙眼侍女面色微沉:“别忘了那位大人对你的嘱托, 如果完不成,下个月送过来的火麻剂量, 可就要减半了。”
乌斯那双狭长的眼眸闪过一道寒光。
他冷冷地盯着那蒙眼侍女,水果刀就放在身侧,似乎下一秒就会抄起它,捅进对方的咽喉之中。
那蒙眼侍女虽然看不见,但表情始终泰然自若。
甚至都能称得上谦卑。
她就是用这副表情,骗过所有人的吧?乌斯控制不住地想,就连他当初,也被她这副温柔贤淑的表现蒙骗了,甚至还主动告知了她自己的身份,羊入虎口,自作孽不可活。
……真是可怕的女人。
他忽然轻笑一声,掰下一瓣橘子丢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在这世上,我见惯了疯子和赌徒,倒还真没见过活得那么刻板无趣的人。我记得,他就算生病卧床的时候,生活作息都没变过,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读二十页书,晚上睡觉前再读三十页,戌时入睡,寅时起床,吃饭永远只吃半碗,满口什么君子慎独的大道理……”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
蒙眼侍女压抑着说道,嗓音中带上一丝崩溃的低吼。
“为什么不能提?你心虚?”乌斯却更加来劲了,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亢奋的恣肆笑容来,反而更加凑近了些欣赏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还是说,你怕了?”
“乌斯!”
“别吵,我听得见。”
乌斯重新直起身子,盘膝坐在床榻上,毫无顾忌地挖了挖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既然你为了那个人抛弃了他,如今又摆出一副感伤故人的模样,不觉得可笑吗?还是说,你们中原人就是这样,总喜欢把自己活得跟个笑话一样。”
说完,他还当真笑了两声。
蒙眼侍女的表情却渐渐恢复了平静。
“你是故意激怒我的,”她淡淡道,“为何?你不打算与我们合作了吗?”
乌斯无趣地收回了视线,像是陡然间被抽走了生机。
他盯着不远处的假山松柏,冷淡道:“我可没说,只是偶然心血来潮而已。”
“别忘了,以那位大人的通天手段,天下无人得以逃脱其掌控,”蒙眼侍女说道,既是提醒,也是威胁,“你是黄龙教的教主,就更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乌斯指尖一动,手中的橘子噗叽一声被他捏出了汁水。
黏腻的橙色汁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流淌,他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垂下眼眸,伸出通红的舌尖,顺着手背瘦削凸起的骨节,缓缓将汁水舔舐干净。
“真可惜,浪费了。”
他面无表情地把橘子丢到旁边的花坛中。
“要我做什么?”
蒙眼侍女见他服软,也并未出言嘲讽,相反,还朝着乌斯微微俯身,恭敬道:“请您完成那位大人交代的命令。”
“他只让我配合孙恕。”
“兵部尚书的位置,暂且还没有他人能够替代。”蒙眼侍女道,“孙恕有他自己的使命,在完成使命前,他还不能死。”
乌斯瞥了她一眼:“我现在就是个死人,死人怎么救活人?”
蒙眼侍女微微一笑。
“教主此言差矣。”
她意味深长道:“有时候,死人比活人好用多了。”
*
“轰——!!!”
一声震天巨响,烟尘漫天。
郦黎紧紧捂住耳朵躲在墙后,等烟尘稍稍散去后,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还没看清什么呢,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尘和浓浓火.药味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戴个口罩,挡灰。”
霍琮把随身携带的口罩递给他,郦黎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装备上了,看来还是自己这方面的经验太少。
站在他们身边的陆舫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霍琮只带了两个口罩,他自然捞不着,不仅如此,陆舫还倒霉地正好被墙上震落下的土灰洒了一头一脸,现在正呸呸地站在墙根下吐唾沫呢。
“效果怎么样?”
郦黎来不及顾他,大步走到预定的爆.炸地点旁观察。
空气中漂浮的尘土还没完全散去,但能清晰看到,原本作为靶子的一人合抱粗巨石被炸飞了一半,空地上半径百米内,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块,而巨石原本所在的位置,比起原先已经足足下陷了十几厘米。
爆炸造成的冲击波把周围放置的一圈测试木板全部折断,一直到插.在半径五十米处的木板,才有些许幸存。
“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郦黎惊叹道,“你觉得如何?”
“大概是三百克TN.T的威力,放在战场上,出其不意,可以重创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队。”
霍琮在他身后说道。
“呸呸!”陆舫一脸晦气地吐完最后一口唾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过来,“怎么样,我看看——嚯,这么大阵仗?”
郦黎笑着帮他理了理被狂风吹乱的头发,动作十分亲昵:“多亏陆爱卿这段时间辛苦,有了这款新式武器,将来战场上,我大景军队必当所向睥睨,无往不利!”
陆舫还挺享受陛下的亲自服务的,直到余光瞥见霍大人的眼神,他顿时一个激灵,退后半步,正色拱手道:“多谢陛下厚爱,然君臣之礼不可废,臣自己来就行,自己来。”
郦黎眨了眨眼睛,也没多想,只是蹲下身观察了一会儿炸.弹坑,又捻起地上一撮泥土闻了闻。
拾起石块碎片的时候,他发现靠近爆.炸中心的石块碎片看似完好,但其实不少已经碎成了渣渣,一碰就散了一地。
他抬头问道:“这玩意儿,威力还能再提升吗?”
“恐怕暂时不行,”陆舫为难道,“工部懂相关知识的匠人太少,生产力又跟不上,小一些的倒还有,但这大的,好不容易才做出来了五个。一个在前期爆.炸实验时炸掉了,还有一个刚炸完,如今工部就剩下三个,还得省着用呢。”
受到郦黎的影响,陆舫现在懂了不少新名词,什么“生产力”、“实验数据”,说得头头是道。
顺便一提,他最爱的一个词叫科研津贴。
郦黎点点头,又问道:“这些东西,等月底就要和其他武器一起统一入库了,是吧?”
“自然,”陆舫道,“这玩意儿保存不容易,一来不能受潮,二来不能见明火,万一在工部炸了,那左邻右舍的六部同僚都得倒霉。到时候,臣大概就只能自请发配边疆,和季大人作伴了。”
霍琮忽然插.了一句:“那如果,它在中央武库里炸了呢?”
陆舫瞬间瞪大了眼睛:“霍大人,这话可说不得啊!中央武库里可是存放着京城十万禁军的军械,还有成箱成箱的烟花——这玩意儿虽然没有火药的威力猛,但万一要是炸了,也是能把京城半边炸翻天的!”
工部这段时间招来的匠人,基本都是民间精通烟花制作的。
烟花和火.药本有很多共通之处,只是在这个时代,郦黎和霍琮是最先想到将它运用在军事上的。
“中央武库里还有烟花?”郦黎诧异道。
这个他倒是第一次听说,“烟花为什么要放在武库里?”
“陛下您有所不知,”陆舫双手插袖,长叹一声,“这批烟花,都是预备着宫里过年过节时用的,还有一部分会作为赏赐从宫内发放给大臣们。先帝时期,这些烟花原本都是存放在皇城内,但有个小太监在清点时,不小心打翻了灯油。”
郦黎:“……然后它炸了?”
陆舫沉重点头。
“死了十几个人,其中还包括一名路过的嫔妃,大火烧了两座宫殿,未央宫差点也被牵连。”陆舫说道,“这件事闹得很大,先帝震怒,从此烟花就被当做危险物品存放在中央武库了。发生此事时臣尚在求学,还在某次宴会上与一位宗室讨论过,若是把这烟花制成武器,不知能不能达成平地起惊雷的效果,没想到今日心愿成真了。”
他笑道:“说起来,陛下还没给这武器取名呢,入库前需登记在册,陛下可有什么合心意的名字?工部这边都管它叫震天雷,臣觉得还不错,就是直白了些。”
“给炸.弹取名……”
郦黎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名字是小男孩,但很显然,不太合适。
“你来取吧。”于是把他这个殊荣让给了霍琮。
霍琮从前那么喜欢军事,应该能起个不错的名字吧?
霍琮紧盯着爆.炸现场残留的痕迹,漆黑星眸中仿佛闪烁着点点光芒:“云爆集束中子穿甲贫铀.弹。”
郦黎:“…………”
郦黎:“醒醒,咱们只是费劲吧啦地做了个土制炸.弹,跟你上面这些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霍琮恋恋不舍道:“留个念想。”
郦黎白了他一眼:“换一个,正常点的。”
“世界上威力最大的炸.弹叫沙皇炸.弹,”霍琮沉思道,“那就叫他景.皇炸弹好了。”
“好,就叫震天雷了。”郦黎一锤定音道。
霍琮:“…………”
“多谢陛下赐名!”陆舫非常有眼力见地躬身行礼,“那个,臣突然想起工部还有要事,得先走一步……”
不等郦黎开口,他就快快地溜了,活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似的。
郦黎拐了一下霍琮:“别板着个脸啦,你看,都把人给吓跑了。”
霍琮没说话。
“怎么,真生气啦?”郦黎疑惑道,“不会吧,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没听出来?”
霍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真的不能叫景皇炸.弹吗?这名字真的不错,可以名垂青史的。”
郦黎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就知道。
“谢谢,比起被炸上天,我还是换种方式名留青史吧。”
但陆舫那天的话到底给他提了个醒,郦黎回去和霍琮合计了一下,觉得如果是孙恕这个老狐狸的话,不会想不到,突然让兵部负责入库是个圈套,因为这样一来,往后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锦衣卫就能光明正大地查到兵部头上了。
所以孙恕当下只有两条路:
第一,把往年的亏空尽数补上;
第二,一条道走到黑。
“我猜,他大概率会选择后者。”
回宫后,郦黎又拉着霍琮去了御花园。
两人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御花园的池畔,郦黎手中握着翠竹钓竿,享受着水面送来的徐徐凉风,心情十分愉悦,连带着在谈起孙恕时也多了一丝感慨——有同情,但不多。
“锦衣卫查证,孙恕其实并非世家勋贵出身,父亲只是河内当地一小吏,母亲更只是普通绣娘,”他紧盯着水面下的动静,因为害怕惊动了鱼,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地轻了几分,“出身低微,还能先后在先帝、严弥手下打工晋升,如今又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也算是个厉害人物了。”
“圆滑周到,谨小慎微,”霍琮说道,“想要抓住这种人的把柄,难。”
“但我总感觉,他最近在朝堂上的状态,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郦黎想了想说道:“从前孙恕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想抓也抓不到,还特别低调,六部成立后其他尚书天天给我上折子,他却像是什么意见也没有一样,从不轻易给我写奏折。但奇怪的是,兵部的下属对他的风评倒还不错,当初严弥倒台,还有不少人在为他说话呢。”
“那现在呢?”
“现在的话,”郦黎说,“就是典型的老狐狸了。我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一句话三个坑,不管办什么事,首先想着明哲保身把自己摘出来——哎,你有鱼上钩了!”
霍琮一甩杆子,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子鱼就这样被他甩进了竹篓里,看得郦黎羡慕不已,酸溜溜道:“你今天手气不错啊,这才半个时辰,都第三条了吧?”
“沾你的光,”霍琮微微一笑,“我这片池塘有树影挡着,不晒,鱼都爱往这儿跑。”
郦黎皱着眉头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那咱俩换个位置!”
“好。”
于是郦黎积极地搬着板凳坐到了霍琮方才的位置上,重新甩杆下饵。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儿焦虑。”郦黎继续说道,“人一急,做事就容易露出马脚,可我有一点不理解,孙恕他都已经是兵部尚书了,为什么还非要搞这些自毁前程的事情?他难不成想当宰相吗?”
“不太可能,”霍琮说,“先不提你没有设相的意思,就算有,无论从年龄、功绩还是亲疏程度,陆舫都能排在他的前面。”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郦黎眼瞅着又一条鱼从残荷下游了过来,看起来比霍琮刚才钓上来的那条还要大,顿时精神一振,直勾勾地盯着鱼饵说道:“你要是孙恕,现在明摆着皇帝对你起疑了,锦衣卫时刻准备上门查你,你会怎么做?”
“把水搅浑,”霍琮毫不犹豫道,“鱼钩已经到了嘴边,只有浑水,鱼儿才能有一线生机。”
“可六部已定,升仙大会又才刚刚结束,京城一时半会儿应该乱不起来。”
“天灾,人祸,总有一个能达到目的。”
郦黎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看到鱼儿靠近了!就差一点点了!
百忙之中,他抽空问了一句:“那我该怎么办,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吗?”
突然水下传来一阵动静,池塘底部沉淀的淤泥被搅动得翻涌起伏,原本打算咬钩的鱼儿受了惊,又一甩尾巴跑了。
郦黎气得一屁股坐回板凳上。
气煞我也!
他神色不善地看向霍琮,动静就是从他那边闹起来的!
顶着郦黎的焦灼视线,霍琮淡定地将钓到的第四条鱼丢进竹篓里,虽然那张俊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帅,但郦黎总觉得他面目可憎。
他好不容易才钓上来的一条鱼!
果然,在失去了这次机会后,之后的半个时辰,他的鱼竿再也没有半点动静,倒是霍琮那边频频上鱼。
“邪了门了!”郦黎嚷嚷道,“咱俩不是换了位置吗?怎么这鱼还挑食呢!”
“如果池塘里有鱼,却一直钓不上来,”霍琮说,“那就说明,是鱼饵的问题。”
他重新帮郦黎装好鱼饵,起身走到他身侧,俯身从身后握住了郦黎的鱼竿。
这个姿势几乎将郦黎环抱在了怀中,郦黎的脊背微微僵硬,但他很快逼着自己放松下来,小声嘟囔道:“行,我倒要看看你这次还能不能钓上来。”
“嘘。”
霍琮低沉的声音混合着滚烫的气流拂过耳畔,郦黎抿了一下唇,觉得耳廓突然变得又麻又痒,他想动一动,又怕碰到鱼竿惊动了鱼,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霍琮在身后贴身指导自己。
“鱼钩要抛远,直投下钩,要快,也要准,”霍琮手把手地教导他,“还要在下钩前,提前观测附近的水情,水草多的地方,鱼儿也多。”
一滴汗顺着额角缓缓淌下。
郦黎的呼吸渐渐急促,他轻轻嗯了一声,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艰涩又含糊。
清风徐来,云影移过池塘水面,不远处的白桥下,荡起轻微的涟漪。
“池塘里的鱼,如果被钓多了,也会变聪明,”身后的人又靠近了些,灼热的唇贴在耳根处,带着微不可查的压抑喘.息,“所以这个时候,不能着急,要跟它比耐心。”
郦黎的喉结滚动着,想要答应,却发不出声音。
他握着鱼竿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被霍琮用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方才那条鱼儿小心翼翼地游过来,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漂浮在水中的鱼饵,似乎在谨慎判断着要不要继续前进。
“要相信自己的饵下的足够,鱼儿现在不吃,将来也一定会上钩。”
郦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鱼儿观察片刻,见没有异状,慢慢地游了过来。
离鱼饵很近了,但依然没有上钩。
“注意把握时机,太早提竿,鱼儿还没完全咬住鱼钩,就会挣脱逃跑;太晚提竿,鱼儿就会把鱼饵吃完,逃之夭夭。”
耳畔的声音变得愈发喑哑低沉,引得耳膜都在颤动,感受着耳垂处湿润柔软的触感,郦黎佝偻着背,在霍琮怀里微微蜷缩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
但他不敢动。
短短几分钟时间,郦黎就被霍琮逼得眼角泛红,眼前的水面仿佛变成了波光粼粼的幻境,而他沉沦在这光影之中,漂浮不懂。
就在郦黎四肢绵软、即将松开鱼竿的时候,身后握着他手的五指突然猛地一用力——
“哗!”
一条大鱼被鱼线提着跃出水面。
晶莹的水花溅了郦黎一身,但他顾不上这些,激动的笑容刹那间绽开,他猛地回头看向霍琮,眼角眉梢洋溢着比八月夏阳还要灿烂的笑意。
“上钩了!”
第079章 第 79 章
孙恕回到家后, 阴沉着一张脸,独自在堂中坐了许久。
乌斯的态度让他觉得十分不妙。
在孙恕眼中,这人就是个疯子, 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是极不情愿按照对方的吩咐办事的, 锦衣卫不是傻子, 兵部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中央武库要是出了事, 他这个兵部尚书自然难逃其咎。
可如今他骑虎难下, 乌斯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从前他暗中倒卖军械、贿赂严弥的证据——这种东西万一被锦衣卫发现, 他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
最终孙恕下定决心,喊来了自己的心腹。
“大人。”
孙恕回过神来,坐在位置上,抬头仔细地看着心腹的脸,忽然问道:“薛童,咱们认识多久了?”
薛童不解,但还是看着他回答道:“二十余一年。”
孙恕避开了他的视线, 看着桌上正对着主座的鱼头, 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记忆犹新, ”薛童道, “小子当时不过是县衙中一名主簿, 还因为得罪了上司, 被迫在县衙中为人牵马。侥幸得大人亲眼,蒙恩提拔,任职兵部郎中。”
孙恕反问道:“你觉得你能到今天这个位置, 全都仰仗我的提拔?”
“正是。”薛童毫不犹豫道,“在下对大人感激不尽, 甘愿为大人执鞭随镫。”
“其实我当初一眼看中你,”孙恕说,“是因为你与我很像。即使身处马厩,眼神中也有一股子想做人上人的劲儿,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出头。”
薛童忙道:“大人说的哪里话,若是没有您,小子说不定现在还在扫马厩呢。”
他察觉到一丝不对,试图打探道:“不知大人今晚叫我来,有何吩咐?”
孙恕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薛童的肩膀,给他让出了主座:“来,就为了你句话,今儿个晚上,我陪你喝一杯!”
薛童不愿,他便强行把人按到了主座上,自己坐在陪座,又替薛童倒了满满一杯酒。
薛童盯着递到自己眼皮子地下的酒杯,一脸惶恐地双手接过来:“大人,何必如此?您若有什么交代,直接跟我说一声就是,您这样……”
他的嘴唇发抖,已经猜出孙恕今晚这番作为背后的寓意了。
“上一次我敬你酒,还是在你大婚的婚宴上,”孙恕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语带怀念道,“你的夫人,也就是我那侄女儿,新婚头一年就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但听说她之后身体就落下了病,如今可还好吗?”
薛童的手指几乎拿不稳酒杯,酒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袍子上,他张了张嘴,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水渍却晕成了更大的一团。
“是,是,还好……”他磕磕巴巴地回答,“她也经常挂念着您老人家,等下次沐休,我定携夫人登门拜访。”
“不必了,”孙恕说,“下一次,我会带上礼物看望她,还有你们的孩子,即使不是嫡出,我也会为他们请最好的先生,好好教导他们成人。”
薛童脸色惨白,双目赤红地看着孙恕,比起方才刚进来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现在甚至都能称得上可怜了。
孙恕举起酒杯,顿了顿,又把酒全泼到了墙根地下,重新拿了个酒盏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薛童道:“老夫敬你一杯。”
薛童低头看了眼自己杯中洒得只剩下半杯的酒,突然惨笑一声,把酒杯放下了。
他在孙恕的注视下,直接捧起了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口,咕嘟咕嘟痛饮起来。
酒液顺着脖颈浸湿了衣衫,因为喝得太猛,薛童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在喝完最后一滴后,他猛地用手背抹了下嘴巴,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恕,把酒壶倒了过来,示意孙恕自己已经全部喝完了。
孙恕定定地看着薛童。
“好,痛快!”
他仰起头,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
“什么,负责核验入库的主事在仓库中惨死?”
郦黎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孙恕胆子太大了:“孙恕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了吗?眼看着藏不住了,就直接杀人灭口?”
“陛下,死的人是兵部的,”沈江说道,“还是孙恕的心腹。”
郦黎睁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霍琮,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他把自己心腹杀了?”郦黎终于明白过来,“可就算心腹死了,他孙恕难道就脱得了干系?”
他看向沈江:“刑部有验尸吗,那人是怎么死的?”
“死者是兵部郎中薛童,他的死因……”沈江停顿了一下,飞快地看了郦黎一眼才继续说道,“和罗登十分相似,尸体蜷缩在墙角,被割喉而死,墙根下方还有他沾着自己血写出的‘乌斯’二字。”
郦黎思考了好几秒,才想起罗登是谁。
他冷着脸道:“薛童临死前写乌斯的名字,是想说乌斯凶手吗?一个死人也能杀人?”
就算乌斯没死,郦黎也不相信这起凶案跟对方有关系。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
郦黎:“说什么?”
“说是陛下杀了天元上仙,他从黄泉归来,在人间索命,因为陛下身侧有龙气,所以选中了薛童。”
沈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大概是害怕郦黎生气,他又立刻补充道,“这等无稽之谈,陛下不必放在心上,现场虽然没留下凶器,但臣已经派锦衣卫去仓库内外筛查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来索我的命?”
郦黎笑了一声,毫无惧色道:“那得先排队,想要朕性命的人多了去了,他还排不上号。”
马上就要到早朝时间了,他被这个消息搞得半点胃口也没有,才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勺子。
等坐上轿子,郦黎刚想和霍琮讨论一下这件事,就摸到对方身上一个滚烫的东西,立马逼退三尺,后背都贴在了车厢上。
“我我我警告你,马上要上早朝了,你可别乱来啊!”
霍琮:“……别这么看着我,这是鸡蛋。”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还贴心地现场帮郦黎剥起了鸡蛋壳。
郦黎揉了揉鼻子,眼神漂移:“原来是鸡蛋啊。”
霍琮反问:“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鸡蛋好,蛋白质高还补钙,”郦黎迫不及待地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啊呜一口就把霍琮递到嘴边的鸡蛋全吞了下去,然后不出预料地噎住了,“咳咳咳!水……”
霍琮:“停轿!”
一阵兵荒马乱,最后郦黎终于把呛在喉咙里的鸡蛋咽了下去,虚脱地瘫在轿子里,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爱妃……朕龙体有恙,这个朝,要不你来替朕上吧……”
霍琮帮他拍着背顺气,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下次记得教安竹学海姆立克急救法,”他说,“我不在身边,尽量不要吃东西吃得太急,鱼刺叫人挑好了你再吃。”
郦黎乖巧坐直。
“哦。”
霍琮虽然嘴上不说,但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等早朝开始后,孙恕果然声泪俱下地在朝堂上请求郦黎彻查此案,早日缉拿凶手,还下属一个清白。
霍琮直接打断他的表演:“薛童是兵部郎中,为何案发时独自一人在仓库里核验?孙尚书,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孙恕一噎,但很快不紧不慢道:“霍大人,兵部事物繁忙,军械入库,本是工部的职责,在下承接圣旨为同僚分担任务,又不想耽误兵部其他人的工作,所以便委派得力干将独自负责此事,请问,有何不对?”
霍琮冷哼一声:“负责搬运装卸的人、工部交接的人,难不成也全都在案发时‘恰好’不在场?给凶手提供如此完美的作案机会,孙尚书还真是体谅下属啊。”
孙恕脸色涨得通红:“你、你怎能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当晚正在兵部批阅公文,在场的侍郎和主事都能作为人证!而且霍州牧身为州牧,却不回徐州就任,难不成是打算领陛下的空饷不成!”
郦黎举手了。
“朕乐意。”他说。
孙恕一副忠臣作态,苦口婆心劝诫道:“陛下,国家大事,不可儿戏啊!”
“少来,朕还想再给霍州牧增发一份大都督的俸禄呢,”郦黎托着下巴,乐呵呵地看戏,“徐州给朝廷交了这么多赋税,朕不给他发钱,给谁发钱?”
他说完,又假惺惺道:“哦对了,孙尚书你别生气,朕就这么一说,不是在针对你。朕体谅你痛失下属的心情,也觉得那凶手极其凶残可恶,干出此等事情的人,还有幕后主使,将来定会被冤魂缠身,七窍流血而死!你说对吧?”
顶着郦黎目光炯炯的视线,孙恕结结巴巴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对”字来,一张老脸憋得铁青。
郦黎满意地靠回了龙椅上。
嗯,霍琮带来的靠枕果然舒服。
一坐上去,就有种想要睁着眼睛睡觉的冲动。
“还有什么要禀报的?”他在朝堂上扫了一圈,时刻不忘自己当下新立的人设,“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的话,霍将军,你就替朕处理了吧,朕不耐烦管这些。”
当好一个昏君,也挺不容易的。
类比一下,就跟早八一样,即使坐在课堂上只是为了补觉,但只要能喊个“到”,那就必须要夸夸自己了。
何兑眉毛一竖,正要站出来喷一喷让陛下迷途知返,但已经有人快他一步,抢先开口了。
“陛下,霍大人,”兵部侍郎正色道,“臣以为,此案虽尚未缉拿到凶手,但从朝堂上有一人,与此案分不开关系!”
霍琮:“谁?”
兵部侍郎掷地有声道:“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沈江!”
霍琮平静道:“锦衣卫只遵皇命律法,此案与沈江有什么关系?”
“薛郎中在死前,用血书在墙上写下了黄龙教教主的名字,”兵部侍郎振振有词道,“沈江率领锦衣卫在城中抓捕黄龙教护法,手段极端,劳民伤财,因此凶手可能是挟私报复,若是将来又有朝中大臣遇害,那该如何是好?”
“哦,你的意思是,官府抓捕犯人,不该用雷霆手段?因为怕报复,所以应该直接把牢里的犯人都放出去,抓人的关进来?”
兵部侍郎据理力争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沈江出身低微,行事作风肆无忌惮,这样下去,迟早会和他的前任一样出大问题!”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郦黎忽然出声道,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站在下方的兵部侍郎,心想这又是一个不带脑子替人当靶子的,“不瞒诸位,朕近来收到许多弹劾沈江的折子,理由都大同小异。”
兵部侍郎闻言,立刻道:“那证明诸位同僚与臣都有同样看法!陛下,凶手要查,但国贼更应该除啊!说到底,那沈江不过是个勾栏作坊出身的下九流,有何资格能与公卿们同朝议事?”
话音落下,朝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窃窃私语之中,还伴随着不少人幸灾乐祸的低笑。
沈江的出身一直不是个秘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被人公开挑明,纵然平日里大家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沈指挥使”,但私下里关起门来,骂得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原因也很简单——
他凭什么?
“国贼,”郦黎笑了一声,看向当事人,“沈江,被冠上这个名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无话可说,”沈江立刻跪下,叩首道,“臣的确出身低微,才疏学浅,但臣对陛下、对大景一心一意。臣也有基本的判断能力,不至于做出在命案还未了解前,就当朝弹劾查案人的荒唐事来,因为未免会让人怀疑,是否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故意转移视线,亦或是,和凶手有所瓜葛。”
兵部侍郎顿时急了:“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沈江没有轻易放过他,而是继续说道:“况且,臣想问侍郎一句话——”
他直起上半身,扭头直勾勾地看向兵部侍郎,声音轻柔地问道:
“薛郎中死前,可有找过你说些什么?”
兵部侍郎霍然变色。
第080章 【二合一】
“我与薛童本就是同僚, 有交流再正常不过,姓沈的,你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短暂寂静后, 兵部侍郎大怒, 横眉竖目, 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活撕了沈江:“臣对陛下忠心不二, 陛下明鉴!此人就是条疯狗, 到处乱咬人——”
“呯!”
熟悉的陶罐在石砖上砸得粉碎。
包括兵部侍郎在内, 底下的人齐齐一抖, 瞬间噤若寒蝉。
霍琮冷声道:“肃静,这是朝堂,诸位也都是国之栋梁,不是市井街头吵架的泼皮无赖。关于针对沈江的弹劾,等此案了结了再说,否则,一律视为阻挠查案的嫌犯处置。”
如今霍琮手握大军, 雄踞一方, 陛下的心又明显偏到了天上去,他说的话, 在朝堂上是相当有分量的。
兵部侍郎只得憋屈地闭上了嘴巴, 顺便狠狠瞪了沈江一眼。
一旁的陆舫见状, 不禁暗自摇头:真是个蠢货。连他都知道, 在这朝堂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沈江,这位看似说话轻言细语, 但心眼儿可是小的很呢,当初那几个特别针对季默落井下石的大臣, 现在不都全在诏狱里写悔过书吗?
退一万步说,陛下当初建立锦衣卫,是出于手头无人的无奈之举,这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被孙恕拿出来当枪使,还傻乎乎地以为靠这个能让陛下厌弃沈江——醒醒!没瞧见陛下现在盯着你的眼神都快带上杀气了吗!
郦黎还不至于到起杀心的程度,但也的确厌烦了这群人无休止的拿沈江的出身说事。他瞥了眼安竹准备好的十几个陶罐,丢给霍琮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陶罐有的是,再有人闹事,就狠狠砸他脚丫子!最好砸到他跳脚为止!
“沈江,”霍琮转而问另一人,“你这样说,是认为兵部侍郎与薛童的死有关联吗?”
“臣没有这个意思,”沈江拱手道,“锦衣卫办案,只遵皇命律法,因此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臣不会轻易污蔑朝堂上任何一位大臣。”
在把兵部侍郎怼回去后,他也没有再过多纠结对方的诋毁,而是公事公办地讨论起了薛童案的疑点:“只是根据目前的搜查情况来看,薛童之死,显然并非单纯的挟私报复,否则为何锦衣卫翻遍整个仓库,都没找到登记入库的账簿?”
郦黎听到这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啊,幸好当初没学会计……
会计可真是个高危职业啊。
“账簿丢了?”霍琮追问道,“工部没有备份吗?”
沈江摇头。
“那就有意思了,”郦黎换了个姿势坐好,笑道,“朕刚把军械入库的事交给兵部,就出了这档子事,整个仓库什么都没丢,就丢了一份账簿——孙恕,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直接略过了兵部侍郎,看向了站在前方的孙恕。
孙恕紧接着沈江,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严惩!”
“监管不力……”郦黎笑了一声,忍不住阴阳了他一通,“兵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事物繁忙,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对吧?”
孙恕却义正言辞道:“陛下此言差矣,在其位谋其职,即使臣尽心竭力,但既然出现了纰漏,就说明臣办事还有不到之处,陛下就算怪罪惩罚臣,也是臣应当的。”像是完全没听出陛下语气中的嘲讽一样,说话时面不改色,气如洪钟。
说得倒是道貌盎然!
如果他真的按照“监管不力”处理了孙恕,不就变相证明,孙恕和此案没有直接关系吗?这是借着自己洗白呢!
郦黎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他的视线扫过朝堂上一张张面孔,心平气和地问道:“诸位爱卿,对此事可有什么话要讲?”
陆舫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需派人重兵把守凶案现场,除锦衣卫外,不得允许任何人私自进出,同时派人去清点核对其余仓库的军械数目,防止再有人声东击西,趁机做手脚。”
孙恕一愣:“可那账簿,不是已经被凶犯偷走了吗?”
“这个孙大人就不必担心了,”陆舫微微一笑,“臣先前已经命一位过目不忘的工部主事记下了全部账目,就算账簿丢了,只需给他两日时间默背出来即可。”
孙恕:!!!
郦黎和陆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郦黎托着下巴,俯身望向呆立在原地的孙恕,笑眯眯地问道:“孙大人这表情,朕瞧着,好像不是高兴啊?”
孙恕眉毛一跳,艰难挤出一抹笑容:“那里,陛下说笑了。臣只是被陆大人的心细如发震惊到了,反观臣之过失疏漏,深感羞惭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孙恕朝陆舫深深一鞠躬,老泪纵横道,“还请陆大人尽快让那名主事写好账簿,早日还兵部一个清白!老夫一想到得力下属遭此横祸,又连累得兵部诸位同僚被迫蒙冤,就心中悲痛,夜不能寐……”
“打住,朕可没怀疑整个兵部,这话是你自己说的。”郦黎不耐烦地说道,“查案由锦衣卫去办,账簿的事交给陆舫,孙恕,出事的人是你兵部的,你总该干点什么吧?”
孙恕立刻道:“臣愿将功赎罪,派人协同禁军守备中央武库,绝不让贼人再有机会得逞!”
郦黎盯着他,想起先前陆舫说过,中央武库地处京城东北角,一共是十三座仓库集群,军械按照不同种类划分,分别存放在不同仓库里。
薛童出事的那座仓库,正是十号仓库。
里面存放的东西并不算重要,大多都是一些老旧的、即将被淘汰的兵戈,在严弥时期,很多武器都被人偷偷倒卖出去了,还有的被替换成了生锈缺损的农具。
据陆舫所说,当时满朝文武都知道此事,但是没人管,也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
数年积攒下来,根本就是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楚。
怪不得孙恕能这样有恃无恐,郦黎冷笑着想,他以为,只要账簿丢了,负责登记的人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是吧?
但很可惜。
自己提前吩咐陆舫,多留了一手,让孙恕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所以接下来,他只能铤而走险,选择最愚蠢的一个办法。
“陛下?”
郦黎许久没有回答,孙恕有些忐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在了霍琮身上:“那霍大人以为,老臣这样做,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他在试探自己和霍琮的关系,郦黎想。
郦黎心道那就满足你的心愿好了,清清嗓子,朗声道:“朕听霍爱卿的。”
霍琮淡淡道:“臣以为,没有问题。”
“多谢霍大人!”
孙恕大喜,心道自己先前去霍府送的礼果然没白送。
霍琮这小子,瞧着一副廉正清白的模样,收起礼来可半点没手软,就是他那个养母实在古怪,一见他就打听他家祖坟埋在哪里,听他说完后还连连感叹,啧啧摇头。
不过抛开这些不谈,霍琮收礼,这正合他意。
吃人嘴短拿钱手软,既然收了他的东西,没道理不替他办事吧?
早朝散后,霍琮和郦黎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宫去探望养母,晚上吃饭前再回来。
临走前,他还又问了一遍郦黎,当真不跟他一起去吗?
“我……”郦黎有些犹豫,“还是算了吧。”
霍琮不解道:“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去看她的。”
“但跟你一起去,总有种见家长的感觉,”郦黎含糊道,“而且你也知道的,伯母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但相面相得很准,老是劝我不要沉迷男色,若是一味偏宠男人,容易祸乱宫闱……不许笑!还不都是怪你!”
霍琮忍笑道:“放心,我这次去,本来就打算告诉她我们俩的关系的,她今后应该不会同你再说这些了。”
他咳嗽一声,收敛起笑意,还宽慰郦黎,说会从宫外给他带烤鸡回来。
郦黎生气道:“我要两只!鸡腿都归我,你啃鸡脖子去。”
霍琮勾唇道:“鸡翅也归你。”
他这么一说,郦黎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哼唧了两声,盯着宫墙角落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嘟嘟囔囔道:“算了,分你两个鸡翅膀也不是不行。记得早点回来啊,太晚了我就让人把宫门落锁了。”
“好。”真想亲亲他……
安竹在一旁偷偷望天:陛下还真是好哄啊。
*
孙恕回去后,第一时间找上了乌斯。
“现在怎么办?”他心急如焚地问道,“陛下明显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一个薛童根本没法解决这件事,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姓沈的死死盯着,可他有陛下力保,我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他!”
乌斯掀起眼皮,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要的货呢?”
“还没来得及运走。本来账簿丢了,死无对证,老夫尚有回旋余地,”孙恕压抑着怒气说道,“但那个该死的陆舫,竟然还留了一手!”
“是你太蠢了,”乌斯嗤笑道,“明知是坑,还往里面跳。”
孙恕盯着他:“说得轻松,若换做是你,这个局面,你要怎么破?”
乌斯不答反问:“听说,工部新研发出一个名叫‘震天雷’的东西,能将一人合抱粗的巨石炸得四分五裂?”
孙恕悚然一惊,看着乌斯的模样活似见了鬼:“这消息只有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个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乌斯冷淡道,“我记得,你们上一代皇帝在位的时期,宫中似乎出过一起由烟花引发的大火灾?烈火无情,所到之处皆烧成一片废墟,若是要做些毁尸灭迹的事情,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孙恕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他就算再胆大包天,面对这种后果极其严重的抉择,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可若陛下怪罪下来……”
“总比吃里扒外、倒卖军械的死罪要强。”乌斯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要再磨叽了!派人暗中调查了我那么久,就算没有确凿证据,你应该也能猜到,我背后那人是谁了吧?有他保你,即使你因此事而被贬官外放,只要命还在,将来就总有翻身之日。”
孙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咬牙道:“行,我干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事成之后,我要见那位大人一面。”
“我会转告的,”乌斯敷衍道,“等你先把事情办完再说吧。这块令牌你拿着,这是教主令,有了它,黄龙教护法随你调用,中央武库的西北方向十余里有一处堂庵,地下是挖空的,你把货运到那里,接下来的就跟你没关系了。”
他把一块令牌抛给孙恕,被对方一把抓住。
孙恕打量了一番手中雕刻着盘龙的木制令牌,那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看样子是用沉香雕刻而成的,隐隐还能闻到一丝冷香。
他冷哼一声收起令牌:“告辞,不送!”
但在他说完之前,乌斯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像是一句话都不愿再和孙恕多说,气得孙恕吹胡子瞪眼。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蒙眼侍女像是一道影子,冲孙恕微微福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走出去没两步,乌斯就停下脚步,转身神色冰冷地看着那蒙眼侍女,“我什么时候能回草原?这个地方呆的我都要吐了。”
“那位大人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我那几位好哥哥当上单于挥鞭南下的时候吗?”乌斯讥讽道,“这话我听了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你们的那位大人,还真是会给人画饼充饥啊。”
“这个您放心,单于之位,必定是您的,那人大人说过,您的性格十分合他的心意。”蒙眼侍女温声细语道,丝毫不被乌斯的恶意动摇,“教主不妨稍安勿躁。”
乌斯被恶心到了,故意刺激她:“解夫人可真是会说话。”
蒙面侍女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正说着,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借过”,抬头望去,发现是一名高大护院,领着一位侍女打扮的女子经过。
乌斯盯着那女子高高隆起的肚子,目光移到她麻木苍白的脸庞上,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擦身而过,但却让他的眉毛高高挑起——
“这是干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那侍卫把孕妇带进了后院,心道就算孙恕再好色,也不至于纳个孕妇为妾吧?
还是说,这女人肚子里的本就是孙恕的种?
突然,后院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随即是一道响亮的耳光,和孙恕的叱骂声:“闭嘴,贱女人,乖乖躺着就行了!吵得我耳朵都聋了!他娘的最近真是事事不顺!”
女人的呜咽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渐渐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弭无声。
乌斯盯着拐弯处无人的角落,冷笑着心想,这姓孙的,怕不是借题发挥,就是故意要让他们听墙角呢。
他正准备甩手离开,就见蒙眼侍女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我从前听说过,有些大户人家的家主,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就会找来一名孕妇与之交合,直至孕妇小产,死去的孩子,会将主人家身上的霉运一同带走……他们将其称之为,‘转运珠’。”
乌斯的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蒙眼侍女,笑了一声:“你们中原人,总是说蛮夷不知廉耻道义,犹如草原上未开化的野兽,但有些畜生都不会做的事情,你们却总能让我大开眼界。”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冷下脸来,转身离去。
日落西沉,金乌西坠。
一群麻雀落在错落起伏的屋脊上,叽叽喳喳,在暮色炊烟之中飞向远方。
黄昏下,霍琮把打来的最后一桶水倒进大缸里,放下木桶,擦了把汗,转身对养母道:“娘,晚饭我就不在这儿吃了,他还在宫里等我。”
养母叹道:“你这孩子,这种力气活,还需要你亲自干?”
霍琮:“难得来看您一次,不出点力气怎么行。”
他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还需要增添的。
郦黎选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虽然不是市中心,但是清净,采买也方便。最重要的是,附近还有一处医馆,最适合老人家颐养天年。
霍琮的视线落在摆在墙根下的多功能拐杖上,和一般的拐杖不同,它上面还系着一颗铃铛,老人一旦摔倒,铃铛落地的声音就会吸引陪护的注意力,算是一个简易版的报警器。
这种细节,如果不是心细如发、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一般人估计很难想到。
想起制作他的主人,霍琮的神色也不禁柔软了几分。
养母扇了扇手中的蒲扇,坐在院子里的竹藤椅上,冲他招了招手。
可惜眼神不太好使,招手的方向正好和霍琮所在的方位相反。
霍琮走过去,半跪在她身旁看着她。
“娘,什么事?”
“你这孩子,半生坎坷,命途多舛,可那一位,却是万里挑一的帝王命。”
养母用苍老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最后落在霍琮宽阔结实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怕。
即使一到晚上,光线暗淡,她的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却依然带着浓浓的怜爱与担忧,“你确定,真的要跟他保持这样的关系吗?天家夫妻父子尚且容易反目成仇,更何况,你还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一辈子得不到任何名分……”
“娘,”霍琮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我是将军,这些名分之类的事情,您就不需要操心了。我了解他,这世上,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有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唯有他不可能。”
“再说了,您又不是没见过他,郦黎他……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我摸过他的脸,”养母回忆起来,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那孩子,长得确实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也难怪把你脑子糊弄得不清。换做我年轻的时候,有这么俊的后生喜欢,我也会跟他私奔的。”
霍琮:“…………”
“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能不能不讨论这个了?”
“好吧,”养母无奈道,“你再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总感觉,你这两年性子变了不少,这是好事。”
霍琮低下头,任由她一寸一寸地摸过自己的眉骨、脸颊和下巴。
“儿啊,”摸到一处时,养母突然停下了,她犹豫着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要上战场了?”
霍琮:“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第一次见你,就看过你的面相,当时你的眉宇间还有一股龙气,把我吓了一跳,”养母说,“后来龙气没了,我还替你松了口气,心想平平安安富贵一生就很好。但是现在……”
她用那双浑浊的双眼,静静地看着霍琮,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三年之内,你会有一劫。”
霍琮并不在意:“人生在世,总归不能一帆风顺的。”
“不,这不一样,”养母摇头,语气有些焦急,“这是死劫啊!”
霍琮顿了顿,疑惑道:“但我记得,娘,你之前还说我这辈子能长命百岁呢。”
“对,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养母怔怔道,“是我老糊涂了?奇怪,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是您太累了,等吃完晚饭,就早点歇息吧。”
霍琮拿起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并未把养母的话当真。
曾经养母确实看相极准,但随着年岁渐长,老眼昏花,别说看相了,有时候霍琮站在她面前,她都能叫错名字。
“咚咚”
院门外传来敲门声,霍琮抬头望去,有些疑惑。
这个时间,还有谁会上门?
他走过去打开院门,目光凝固在了来人熟悉的面孔上。
一只修长大手抬起斗笠,阴影之中,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眸平静地与霍琮对视。
“不邀请我进去吗?”乌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