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完)
商场的工作人员兢兢业业地完成了送货、安装两个任务后, “婉拒”尘云离留饭的好意,飞也似的冲出大门跳上货车,风驰电掣地离去。
尘云离站在门口, 右手抵着额头眺望货车尾气消失的方向:“逃得真快, 跟知道屋里有个邪神一样。”
进门右手边就是半开放式的厨房,尘文简围上围裙, 手指抚过刀架上崭新的刀具,闻言微微一笑:“兴许是察觉到危险了吧。”
“什么危险?”尘云离回身倚着门框,半开玩笑似的问:“怕自己成为你的食材, 进了门就被下锅?”
尘文简抬眸,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
尘云离板起脸:“我不想知道他们本质上是什么,也不想吃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好好做饭,实在不行……我也接受全素宴。”
说到“全素宴”三个字, 一丝挣扎和痛苦不由自主地从他眼底泄露, 让尘文简忍俊不禁。
他低低笑了一阵:“放心,不至于。给你做饭用的食材当然都是经过处理,绝对干净的。”
尘云离捂住耳朵往屋里走。
“我不想听。你需要我打下手吗?不需要的话我去看看鱼缸里的金鱼, 它们好像有点蔫巴……也不知道你买来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吃的。”
看着尘云离一溜烟从厨房前跑过,尘文简好笑,拧开水龙头清洗菜蔬,再抽出一把最顺手的菜刀剁肉。
透过菜刀光滑锃亮的刃面, 他瞥见尘云离捧着鱼食倚在几乎和整面墙那么大的玻璃缸前喂鱼, 不时伸出手指探进水面,逗弄那群拖着散开如花朵一样的大尾巴的金鱼。
——当然, 金鱼只是他所见的样子,缸里的东西真正的长相说出来磕碜, 还是让他继续误会着好了。
身处绝望之地,谁会不喜欢他眼里的世界?
转眼到了饭桌上,尘云离大快朵颐,头顶的水晶灯洒下明亮清澈的光,照得满室无一丝晦暗。
尘文简早就失去了进食的习惯和欲望,只在面前放个碗营造氛围,一味地给他布菜。
尘云离吃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的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略一转念也明白怎么回事,把筷子一搁,拎起勺子为他盛了满满当当一大碗冬瓜排骨汤,装不下的排骨索性搁在蘸碟里,省得他再夹一遍。
“这俩是什么?”他点点碗沿。
“冬瓜,排骨。”尘文简不明所以。
尘云离点头,又从他的碟子里顺走一块排骨:“那就吃吧,好东西要和喜欢的人分享,这样美味会翻倍。”
尘文简低笑:“这话是很中听,不过你之前以为它们是什么?不可名状的肉块,黏腻腐烂的眼……”
“闭嘴吧!一大桌子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尘云离被恶心麻了,夹起一只炸得皮酥肉嫩的鸡翅塞进他嘴里。
尘文简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腮帮子鼓动,身体力行地为他试毒。
尘云离瞪了他几秒钟,又绷不住笑道:“其实我们看见的世界并不一样吧?”
“对。”尘文简承认得很干脆,“许是受上一个梦境影响,在这个梦里,你依然拥有屏蔽真实、固化美好的力量,被你的视线固定下来的现实,即便是我如果不动用神力,也难以动摇。”
“对你而言算好事吗?”尘云离捏着排骨用门牙啃啃啃,像只啃栗子的松鼠。
“算。”尘文简扭头看了一眼鱼缸,里面的金鱼正悠哉悠哉地吐着泡泡,身后的尾巴犹如半透明的花瓣,“至少足够赏心悦目。”
“那我们以后可要多出去走走,用我的双眼完善这个梦境。”尘云离眼睛一弯,“废墟之上那座高台太简陋了,不符合你的气质。你可以把千疮百孔的现实世界还给人类,自己留在这个美梦里,百年、千年地沉睡下去。这里永远鲜活,你也是。”
尘文简慢条斯理地拆着鸡翅骨,问:“你在为我修筑墓地,还是囚笼?”
尘云离认真想了想,诚实道:“都算。不过我还是喜欢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它。”
“什么?”
“告别礼物。”
尘文简扔下骨头,吃着好不容易剥下来的鸡肉,有些含糊地说:“反正名字可以随便起,不如你换一个让我高兴的?”
“什么?”
“嗯……你方才说我是你喜欢的人,四舍五入就当你对我表白了。”尘文简环顾这间由尘云离亲手布置好的屋子,微微一笑,“那这个世界就叫情书吧。”
是美梦,是墓地,是囚笼。
是告别礼物,也是来自世界末日的情书。
尘文简忽然有些后悔摧毁了这个世界,倘若前半生的苦难都是遇见尘云离的铺垫,他不该应对得这么偏执激烈,面目狰狞。
但也无所谓了,总归是个好结局。
……
邪神梦境中的空壳城市里多了一对平平无奇的恋人,他们在城中各处、留下了数不清的身影。
尘云离需要一个栖身地,于是城市中多了一栋别墅,需要一个采购生活必需品的地方,于是市中心就有一座商城拔地而起。
他习惯晚饭后到公园散步,于是景色怡人的中央公园应运而生。他随口念叨了一句公园旁应该有一座宽敞热闹的广场,第二天便与之不期而遇。
护城河畔应当有高高的雕花围栏,围栏下的斜坡铺着碧绿柔软的草坪,头顶是成群飞过,会抢人零食的白鸽。
城市里有泾渭分明的四季,春天是开满街巷的百花,夏天处处绿树成荫。秋日的中央公园里枫红尽染,街道笔直,铺满落叶,到了冬天,路灯会映照出漫天飞雪。
铁皮车自清晨发车,铁轨遍布四通八达的主干道,将工人、学生等等送往各自的归处,一趟走完便是朝霞至落日,直挂云天的眼柱与清亮的轨道撞击声成了人们记忆中最鲜明的城市符号。
商铺大大小小,挤挤挨挨地开在或宽或窄的街道两侧,商场大楼顶端挂着近日最受欢迎的明星的巨幅海报。
高档餐厅开在高楼大厦里,苍蝇小馆则隐于市井经营自己的烟火气。
更有推着小推车的小贩走遍大街小巷,或卖年糕、冰棍、烤串等小吃,或卖些普通的,甚至做工粗糙的小玩意儿,尤其以学校门口最为常见,挣孩子们的零花钱,也为他们的童年增光添彩。
曾经存在大片空白,只有个单薄骨架的梦境,如今正顺从尘云离的心意疯狂生出血肉,直至变得丰富多彩,不再是一吹即破的泡沫般的幻影。
他悉心准备的礼物,尘文简一心期待的情书,已经快要完成了。
今天是周日,上午还阳光明媚,一片云彩都看不见,过了午后天便渐渐阴沉下来,及至现在才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不小,淅淅沥沥地敲打屋檐,叩击门窗。
街上的行人被雨浇得猝不及防,纷纷在脑袋上顶着随身物品四散开来,各自寻找躲雨的地方。而那些未雨绸缪带伞出门的人也并不从容,都加紧脚步奔往目的地。
顷刻间,大街上空空如也,两边店铺的门前檐下三三两两站着躲雨的人,或抱怨或出神,没人向雨中漫步的两人投去目光。
尘文简撑了一把彩虹色大圆伞,牵着尘云离的手将他牢牢护在风雨之外,雨水拍打着伞面发出“砰砰”的声响,整个世界都随之安静下来。
“我以为今天不会下雨。”尘云离晃了晃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你不是都把自己哄好了吗?”
道路的尽头是广场,此时空无一人,常在这里讨食的鸽子也都躲到树荫底下,收拢了翅膀不发一声。
尘文简停下脚步,转身与他相对,脸上虽然带着笑意,眼底却光芒潋滟,仿佛在下另一场雨。
“我可哄不好自己,还是你来吧。离开之前,你能不能再跟我说一次那句话?”他自嘲一笑,大拇指按着尘云离的腕骨细细摩挲,声音有些颤抖,“就是我们重逢那夜,你在餐桌上对我说的那句。”
尘云离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长时间,但奇异的是,他居然立刻想起了那夜的事,包括尘文简真正想听的那句话。
是了,这封情书需要一个恰当的结尾。
尘云离扬起嘴角,伸手捧住尘文简的脸:“好东西要和喜欢的人分享,我……”
没等他的话说完,彩虹色的伞便从尘文简手上倾斜滑落,落地的瞬间溅起水花,路面积水荡漾,模糊地映出他们拥吻的画面。
一声滚雷落地,整个梦境都定格在这一帧。
外面的世界也正迎来新生。
……
“轰——”
暴雨倾盆而下,银蓝色的闪电劈开天幕,仿佛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十九号庇护所位于地下的主体分崩离析,只剩地上的一小块空地能供活着的人报团取暖。
经过与邪神信徒的连番战斗,废墟之上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人。
好消息是,都是年轻人。坏消息是,人数太少,要将文明传承下去的难度飙升至了地狱级。
不过,比起之前人人自危,自我孤立的紧张氛围,如今的他们哪怕在狂风暴雨中和陌生人的包围里,也能安心地睡个好觉了。
众人安静地烤火休息,蓦地,有人似乎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指着远处扬声高喊道:“你们快看!看啊!”
他激动到话都说不完整,嚎得几乎破音。
被惊醒的众人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宁不凡和尘悄云更是倏然站起,杀起邪神信徒来眼都不眨一下的狠人,此刻却有些表情失控。
废墟之上,那座被邪神占据栖身的高台,正在一点点湮灭、消散,就像素描本上被橡皮擦去的污渍,缓慢又坚定。
尘悄云忽的往外走去,宁不凡一把抓住他:“你要干什么?”
“他还在那里!”尘悄云脱口而出。
“他?”宁不凡不解,“谁啊?”
“尘云离,你之前见过的。”
尘悄云向宁不凡描述尘云离的长相,他的神色却更加茫然:“我不记得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啊,你记错了吧?”
“……”
他的疑惑不似作假,尘悄云心下一沉,抿着嘴唇摸向衣服口袋,却发现尘云离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仿佛从未存在过。
“高台不见了!不见了!那……邪神呢?是不是也跟着……”
“要过去看看吗?”
“你找死啊?”
狭窄的庇护所里充斥着嘈杂的谈论声,宁不凡从衣襟内掏出一条银链,链子下方圆球似的吊坠里装着一捧灰烬,他轻轻握住,送到唇边轻吻。
暴雨犹在持续,天边却亮起一线橘红色的晨曦。
幸存者在期待太阳升起,宁不凡在末日与新生的交界点思念爱人,唯有尘悄云不合群,努力回忆着尘云离的模样,将他牢牢记在心中。
“多谢。”他轻声道。
第072章 青简月光(一)
尘云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午后的日光明晃晃地照进玻璃门, 穿过器具,在瓷砖地板上打下纵横交错的光影,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复杂难辨, 但比前几次好一些, 至少这一次的分别发生在他和任务对象都知情的时刻,而且遗憾被弥补, 便没那么难过。
“这种外勤任务真是人做的吗?”尘云离咕哝,随即又反应过来:“哦,确实不是给人做的, 我是唯一一个人族审核外勤员。”
他揉揉酸痛的眉心, 决定再坐一会儿就点外卖抚慰自己疲惫的心灵。
可像是神灵听到了他的心声,他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有人敲了敲门, 在门外轻声说道:“你的外卖。”
“送错了吧, 我没点……”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否认,话音未落,忽然发觉那声音不是外卖员的, 而且十分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在耳边反复回响,登时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赫然是昨天见过的那位新同事孟笺。
他左手提着饮料,右手拎着甜品盒子, 看包装应该出自附近某家新开的高档甜品店, 尘云离之前排队买过,虽然贵, 但物超所值。
尘云离从椅子上蹦起,一溜烟跑到门口拉开门:“你怎么来了?”
说着, 目光下意识移向他的手:“伤好了?”
“小伤而已,不用在意。”孟笺向他展示了一下缠着绷带的手掌,顺便把甜品盒子递到他眼前,语气温和,“这是昨天你请我吃煎饼果子的回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尘云离总觉得他比昨天看上去更有活气,而不是跟个精致的全息投影似的。
“这个回礼有点夸张了。”心头滑过一丝异样,尘云离若无其事地压下,笑眯眯接过纸盒,“我的煎饼果子全家桶才十五块钱,这盒点心的价格是它的五倍——”
“还有饮料,全糖奶茶。”孟笺适时补充道。
尘云离歪头看他,他满脸认真,一身正气,不像顺着话头开玩笑……但怎么就是感觉这话蔫坏蔫坏的呢?
“那我……”尘云离想了想,“给你补差价?”
孟笺眼睛微弯,陌生而英俊的皮囊之下隐约流露出熟悉的狡黠:“不急,差价可以留着之后慢慢补。”
尘云离眯了眯眼睛,旋即笑着把奶茶也拿了过去,很巧啊,和甜品一样都是他最爱点的那家店。
“那就谢谢了。”他侧身给孟笺让路,“走吧,我们去喝下午茶。”
“好。”
孟笺跟在尘云离身后进入休息室,像一条亦步亦趋的小尾巴,尘云离几次在他身上幻视尘文简的影子,每每转身名字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是刚离开任务世界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吗?不然怎么会将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联想到一起?
尘云离眸光一暗,将一块包着糯米纸的巧克力酱酥饼放到奶茶杯盖上推给他,状若随意地问:“你是神明吗?还是跟我一样的普通人?”
孟笺咬了一口酥饼,混着冰凉的奶茶,舌尖泛起甜到发苦的味道,他却面不改色地咽下。
“都不算。”他用拇指把唇角的饼干渍抹到唇上快速舔掉,“你可以认为我是下基层熬资历的混子半神。”
尘云离被呛了一下:“倒也不必用混子这么严厉的词——那要是资历够了,你会被调去什么职位?”
孟笺微微歪头,认认真真思考了三秒:“或许是神王。”
尘云离脱口而出:“你是我们老大的亲儿子?”
“……”
孟笺皱皱鼻子,眼中露出一丝嫌弃,不知是因为他的说法,还是因为被酥饼配奶茶腻到。
“想多了,我和祂同辈。”
尘云离反应过来,好奇地向前探身,如同瓜田里的猹:“当真?别跟我说你是在逗闷子,我可真信了啊!”
孟笺微微扬起嘴角,学着他的举动朝他面前凑了凑:“是真的。我和祂是竞争下岗,上回我赢了,所以坐在神王位置上的是祂。”
“哦……你们是竞争下……等会儿,竞争什么?”尘云离瞪圆了眼睛。
“下岗啊。”孟笺掸掉指尖碎屑,托腮浅笑着看他,“你说,在同样没有酬劳且不会被解雇的前提下,是当企业老板好,还是当实习工好?”
“条件设置得这么极端吗?”尘云离拧着眉毛,“非要这么选,那还是当老板吧,不管怎么样,在公司里的待遇都比实习工好。”
“不对,是当实习工。”孟笺摇头,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含笑的瞳眸仿佛带着深情,细看却又清冷空茫,“因为你不需要为公司掌舵护航,做的也是细枝末节的杂活,这艘大船是沉是浮,你都不用负责。神界现状就是如此,谁做神王,谁就要无偿支撑神界运转,做好了没有奖励,做差了活着都是一种惩罚,你能明白吗?”
尘云离目瞪口呆。
他憋了半晌:“你们神界这么抽象啊?”
“你也是船上的一员。”孟笺好心提醒,顺手将一块蓝莓慕斯蛋糕推到他手边,“放心,有你们人类在,这艘船就沉不了,继续吃吧。”
“……”
尘云离握着叉子戳进蛋糕中间,手一用力,就将它一分为二。
没有着急吃,他冲孟笺勾勾手指:“你刚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孟笺低低笑出声,这是自相遇以来他做出的最大的表情:“对,我和你开玩笑的。”
尘云离狐疑地睨他,叉起一大块蛋糕塞入口中,咀嚼时腮帮子一鼓一鼓,困惑、思索,却也不耽误享用美食。
孟笺心里一动,莫名想戳戳他的脸,但手指刚刚抬起,那种混杂着刀砍斧劈与烈火烧灼的剧痛随着心脏的震颤再度传遍全身。
他任由抬起的手落回原地,熟练地朝旁边偏头,很快耳边就响起了尘云离的惊呼:
“孟笺!你的手又飚血了!不是说已经没事了吗?!”
尘云离被他手背上飚起三四十厘米高的血柱惊呆了,回过神来后火烧屁股一般从椅子上蹿起,手忙脚乱地掏出甜品盒子里店家送的餐巾纸给他按住。
“快快快!你也按……你的另一只手怎么也开始喷血了?你是喷泉修炼成神吗?!”
他惊慌失措得像偷瓜被发现了的猹,孟笺丝毫不在意血流如注的双手,光顾着在心里觉得他可爱了。
于是下一秒,孟笺以一种好像要把肺咳出来的气势咳了一桌子的血。
尘云离:绝望。
几分钟后,一辆豪车停在门外,将几乎变成了血人的孟笺接走。分别前,他抓着尘云离的袖子笑着说明天见,非让尘云离也回了相同的话才肯离开。
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佛,尘云离看着满手的血无语望天。
“这活爹,专门来给我一潭死水的工作时间上强度的吧?怪不得给我买了甜点和饮料,合着是提前送精神损失费来了!”
尘云离说着,不知怎么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多了这么一个插曲,倒是让他从与尘文简再次分别的伤感里抽身而出,虽说被吓了一跳,但孟笺也算误打误撞帮了他一个忙,这次就不怪他了。
希望下回再见没有今天这种惊吓……算了,有也可以,少点就行。
尘云离摊开手回到大厅,找东西洗手去了。
……
神王坐在礁石上,双臂撑在身后,望着不远处漆黑的海面,尘文简浸泡在浓墨般的波涛里,身体各种错位扭曲,某种血红色的不祥力量在他外翻的血肉中穿刺膨胀,又随着祂血液的外流而被驱逐进海里。
祂的面庞苍白妖冶,如同神话中俊美却残忍的海妖。
“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强行压制力量进入人间就会被反噬,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神王无奈。
“我可以控制。”尘文简没有睁眼。
“是,只要你心如止水,理论上确实可以勉强压制。”神王白祂一眼,“但这个理论在他那里不成立啊,你对着他又没办法心如止水。”
尘文简眉尾动了动,想反驳,但祂是对的。
终于成功损祂一次,神王神清气爽,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做好准备吧,他马上就要开启本周最后一篇论文的审核了。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完美的身份,你一定喜欢。”
尘文简掀起长睫,冷冰冰反问:“你有这么好心?”
“虽然上回的竞争下岗我输给了你,可我们毕竟是兄弟,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事关你的终身大事,我不会给你添乱的。”神王笑得像只狐狸,“你就安心地去吧……我是说,你就安心地谈恋爱去吧。”
尘文简:“……”
很好,如果这个世界有鬼,回来祂就把这家伙的屋子淹了。
……
次日早上,尘云离哼着陈年小曲走进办事处,吃过早餐后久违地拿出落灰的清洁工具,里里外外做了一次大扫除。
忙活到十点半,他站在焕然一新的大厅里边擦汗边满意点头,随即给半死不活的盆栽和长势喜人的蒜薹浇完水,才坐回办公椅上,打开邮箱,看向最后一篇待审核论文。
《谈永垂不朽,谈万古如旧——谈白月光对人生品格的塑造作用》(又名《别爱了,没结果》)。
“白月光大多死得早,希望我不是。”
尘云离双手合十冲电脑屏幕拜了拜,而后毫不犹豫地点进论文。
熟悉的晕眩感冲击大脑,他习以为常地闭上眼,放任意识被拖入黑暗的深渊。
……
久远前的荒古大世,人杰辈出,万类相竞,强者如雨,他们的存在铸就了长达一千年的辉煌时代,而这个时代也随着他们的陨落渐行渐远,就连记载他们事迹的史书,也早已零落尘埃,变为市井闲谈的奇闻异事。
如今的世界灵气枯竭,仙途尽毁,凡人的修行止步于砥砺肉/身,无法再进。
仙人成了传说,于是侠道大行其是,世人谓之江湖。
“我的身份介绍呢?”
系统说完世界观梗概后再无下文,尘云离等了片刻,确定它不会主动开口,忍不住奇怪地问。
系统:“审核员在本世界的身份是简灵。”
“什么玩意儿?”
“古史书于青简,藏于地下,年深日久修行成灵体,称为简灵。”
“然后呢?”
系统沉默了许久,就在尘云离以为它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冷不丁说:“审核员,你现在是一抹简灵,诞生于一段遗失已久,世间仅有只言片语残留的历史,在这段历史被人搜集完全,整理成册之后,你的第一阶段任务就完成了。不过,你本身并不拥有那段历史相关的记忆,只会在遇到与其有关的人事物时会有所感应。”
“所以我的任务是指引某个人找到使我诞生的那段历史?”
“是找全,并且要整理成册。”系统纠正道。
“这和论文题目有什么关系?论文内容不是在讨论白月光对人格的塑造作用吗?”尘云离想了想,恍然道:“哦,所以那段历史的主角是某个人的白月光?”
“是的。”
“那……找历史的这个人是谁啊?”
话音未落,尘云离眼前倏然亮起一团模糊而温暖的黄光,光芒周边涣散,乍一看如同将落的夕阳。可随着视线聚焦,他才看清那其实是半根蜡烛发出的光。
尘云离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忽的一轻,视野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竟然切换成了第三视角。
他“看见”一片璀璨星空,一座幽静竹林,一潭清澈寒泉,泉边的石子路没入竹门,月光落在庭前檐下,夜风吹入虚掩的门扉,披在一道伏案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灰白色的中衣,肩上搭着一件蓝色外衫,宽大的袖筒来到腕部后收紧,抵着他的掌沿,衬得十指修长。
他将一卷枯黄色的竹简轻轻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虫蚁啃噬的缺角、草绳的断口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倒不觉磕碜,反而更添了些古朴厚重感。
烛火暖光渗进斑驳的字迹,一笔一划勾勒出尘封的古史,尘云离的“本体”也在这份微薄的暖意中聚拢成型,化作一只半透明的青蝶停驻在竹简一角,周身萦绕着闪烁的光点,如梦似幻。
他收拢翅膀,抖了抖触角,“探头”去看那人低下的面庞。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们才刚分别,又是久别重逢。
第073章 青简月光(二)
尘文简点上第二盏灯, 用薄纱织的灯罩拢住蜡烛,避免光线刺眼,以及火星落下损坏本就保存不善的竹简。
他到院外的寒泉边打了半盆水, 从书架上取下几个瓷瓶, 往盆里倒进不同剂量不同颜色的粉末,用大竹刷搅匀后, 换上毛笔大小的竹刷蘸足调配好的液体,均匀涂抹在摊平的竹简上。
软刷带走了竹片纹路、缝隙和缺口中的灰尘污渍,让略显模糊的字体慢慢显露出真容, 同时加深了斑驳的墨迹。
紧接着, 尘文简又拿来笔墨、麻绳和一卷空白木简,为旧竹简补色填墨、以新麻绳串好束紧,才倒了水把手洗干净, 将竹简上的内容一一抄录于空白木简上。
尘云离蹲在竹简一角围观全程, 意外的不觉得枯燥,反而在他慢条斯理又舒展从容的动作里看出了一点潺潺流水般的艺术感。
这个世界的尘文简跟前两个世界的相差很大,他平和、淡然, 满身书卷气,昏暗陋室也掩不住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温润儒雅。
尘文简抄写之时,尘云离扇动翅膀轻盈落到木简边沿,仗着他看不见自己大喇喇蹲在他视野中心,阅读竹简内容。
这是一段简短的文字, 并未写明时代背景, 像是一篇随笔。
予途经明泉,路逢老翁松下自弈。停步观之, 见局势焦灼,然无下文, 知是残局一盘,不免心痒。
吾尝试补全,落子刹那,忽身入渊薮,眼前拔地而起万仞高峰,飞瀑流泉,玉轮悬天,月中白影一道,踏雪履云,拉弓满弦。
吾未及细看,幻境已碎裂成雨,棋盘翻倒,落子遍地,老翁杳然不知其踪矣。
尘云离一目十行地看完,尘文简的笔锋也正好收在最后一点。字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神清骨秀,风姿不俗。
他搁下毛笔,尘云离跟着振翅落在砚台一侧,修长的触角向内折起,弯成两个秀气的问号。
这就是生出简灵的那段记载?这也能叫历史记载?
别告诉他主角是那个把作者坑进幻境后就不知所踪的老翁。
正想着,他就听到尘文简带着温柔眷恋的声音低低响起:“果然是你。”
是谁?作者还是老翁?
尘云离好奇地追过去,他眉眼微弯,含笑的目光落在第二段上,食指轻轻点了点“月中白影”四个字,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果然是你。”
闻言,尘云离再次认真阅读这段文字,扫过“幻境”一时恍然大悟。
这篇文章是诞生简灵的载体,背景必定在荒古时代,作者误入的棋局幻境可能不仅仅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地方,或者哪位高人创造的小天地。
万仞高峰,明月悬天,有飞瀑流泉,薄云白雪。
毫无疑问的主角待遇,那道月中白影就是白月光没跑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尘云离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过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且你是怎么从浩如烟海的典籍史书里翻出这卷竹简,还能确定白影就是你想找的人?”
尘文简揭开一只灯罩吹灭蜡烛,端起另一盏灯走向前头的书架,举高了烛台照亮上方密密麻麻的书籍,一边走一边照,手指抚过或新或旧的书脊。
他说:“从我在市井奇闻中听到你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执念便如无根之海,没有缘由地汹涌。我为你翻遍史书,苦学考入松风学宫,追寻你的足迹一年、十年,乃至余生所有岁月,将你的人生从庞杂而真假难辨的记录里剥离再拼凑,尝试描绘你的身影和生平。”
“可惜人力有时尽,我是肉/体凡胎,终其一生恐怕也难以达成此愿。若你仍有魂灵在世,念我虔诚,可愿今夜入梦一叙?”
话到此处说尽,尘文简停在书架尽头,倚窗抬头,天上皓月如洗,恰如书中幻境里的那一轮。
意境是好的,也很美,但尘云离整只蝶已经麻了。
他收回刚才夸尘文简平和的话,搞不好这个世界的他骨子里才是最癫的。
因为偶然听到一个历史人物的名字就执念疯长,把追寻他的人生当做毕生目标,尘云离是个俗人,面对这种人,只能一言以蔽之:癫子。
尘文简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弯了弯,挥袖扫去掉落在窗台上的竹叶,窗前竹影如水墨幽荡,风声簌簌,夜将深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子,尘云离下意识缩紧了翅膀,但很快又想到他现在看不见自己,不用这么紧张,便放松下来。
果然,尘文简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存在,收拾好桌子,将笔墨纸砚和新旧书简各自归位,便熄了灯,躺下休憩。
尘云离松了口气,腾身飞起,纤巧的银白蝴蝶在半空划过一道梦幻的弧线,轻盈落到床头。
尘文简阖眼睡去,他则抖了抖翅膀,纵身跳向尘文简的眉心。
半空光华一闪,简灵的天赋技能发动。
南柯一界,黄粱造境。
抱歉了不知名的白月光阁下,今晚我先占一下你的入梦名额。
……
“这个地方……是他的梦?”
尘云离身体一沉,从蝴蝶幻化为人形落地后,抬头看见的却不是斑斓迷乱的梦境常景,而是相互交融又泾渭分明的黑与白。
仿佛一卷意识流的泼墨画,墨迹笔画凌乱地分布在纯白的四方空间,像半凝固的液体般流动。
尘云离伸手去碰,掬起了一把黑白交杂的雾气,是实体,却转瞬即逝。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尘文简抄写用的木简和笔墨,梦境空间应该是他对搜集某人生平的执念所化,执念尚未达成,梦里便也只有凌乱不成文的墨迹。
“哒、哒、哒……”
空灵的脚步声倏然回荡于周遭,仿佛有人踩着铺着玻璃的水面向他走来。
尘云离猛地回身,就见天上莫名垂下绵密如丝的雨帘,而梦境的主人撑了一把白底红梅的竹骨伞,静静地望向他。
两人隔雨相望,尘云离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还是尘文简先张口:“我在做梦,是吗?”
“做梦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尘云离解释道,“不过,这里的确是你的梦境所在。”
尘文简浅浅勾起薄唇,环顾四下:“和我料想的不太一样,过于普通。”
尘云离正要回应,他的眼神忽然又转了回来,重新落在尘云离身上:“你却不普通,好看得太过耀眼了,可见你不是我梦里的存在。你是何人?”
挺好,省去了解释的口舌。
尘云离凭这三言两语找回了前两个世界跟他相处的节奏,双手叉腰道:“我是简灵,诞生于今天你修复的那卷竹简,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
“你使用了简灵的天赋能力,黄粱造梦。”尘文简不紧不慢地打断……不,接过了他的话头。
说话间,他执伞向前,须臾间拉近了与尘云离的距离,将他囊入自己伞下。雨水敲打着伞面,宛如尘云离乱了调的心跳。
“说说吧,你入梦的理由。”尘文简伸手抹过他的鬓角,在他弹开之前收回手,掌心多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青蝶。
那赫然是尘云离的“真身”模样。
尘云离瞪大眼:“你早就发现我了?”
尘文简微微一笑:“很漂亮的蝴蝶,我原以为是误闯,所以没有惊扰你。若早知道你是简灵,你大可不必耗力入梦,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就好。”
尘云离瞥他,总感觉他温柔和善的笑脸下不是什么好心眼子。
“好吧,既然你了解我的身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尘云离道,“我听到你在书架前说的话了,你想收集竹简中提到的某个人的人生经历,我可以帮你。”
尘文简不置可否地一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嗯……那道月中白影。”尘云离不知道不妨碍他演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架势,“我是简灵,只要是养育出我的竹简中记录过的人事物,在接近与其相关的存在时,我都会有所感应,你觉得我能不能帮得上你?”
攥着伞柄的手一紧,尘文简又逼近一步:“我从未听说过简灵有这种能力。”
“你是人类,怎么可能知晓简灵一族的密辛?”尘云离睁眼说瞎话,“再说了,我骗你又没有好处,到底行不行,碰上相关物件让我一试便知。左右你不吃亏,为什么不信我一次呢?”
尘文简沉默半晌:“说说你的条件。”
“没有条件,你追逐的那个人,也是我想了解的存在。”尘云离伸指托起他掌心那只青蝶,“如果非要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在这个世界初来乍到,没有归处,想找一件事作为自己蝶生最初的立足点。如何,可以接受吗?”
尘文简沉吟许久,低垂的长睫动了动,慢慢抬起。
他将伞面倾斜,为尘云离挡去越发细密的雨,衣袖被风卷动,拂过尘云离的鬓角,与他的发丝一齐飘动。
“好,我接受。”
尘云离微微睁大眼睛和他对视,从他透亮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脸,端正英俊,眉眼秀气,只不过着装变了,头发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藤蔓、花朵、枝条装饰,繁复的发饰从耳尖上垂落、摇晃,看起来真如同一只被花丛包裹的蝴蝶。
亮晶晶,明晃晃,物理意义上的“耀眼”。
“那……合作愉快?”尘云离歪了歪头,向他伸出手。
尘文简一愣,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快速闪动了一下,而后归于深静的眼波。
他握住尘云离的手,微微笑道:“合作愉快,小蝴蝶。”
第074章 青简月光(三)
尘文简睁开眼睛, 夜色未尽,天边才现出一线曙光,屋内的光线也朦胧幽微, 照出如水的浮尘。
他扶着额头坐起, 心念微动,转头看向床头左侧——雕花护栏上蜷着一只蝴蝶, 周围有银色光尘环绕,和梦里见到的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少年如出一辙。
尘文简没来由地想笑,伸出食指想要拨弄尘云离的翅膀, 他却像预判了似的抬起半边蝶翼拍开, 而后展翅飞上半空。
“去哪儿?”
看着他飞出床铺范围,尘文简不禁跟着下床,跟在他身后问道。
“我睡饱了, 出去逛逛, 顺便熟悉熟悉环境。你可以接着睡,我很快回来。”尘云离开口,本体状态下的声音清脆明亮, 带着一点稚气。
没办法,谁让他还是个刚出生的简灵宝宝。
“无妨,我平日也是这个点起,再过半个时辰学宫晨课就要开始了。”
尘文简大长腿一迈,走得比尘云离飞得还快, 先他一步打开门窗, 让清晨的稀薄光线混着风涌入屋子。
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在他再度伸手想要触碰时灵巧躲开, 翩翩然然出了门外。
暮春时节,风里犹自带着湿气和花香, 作为蝴蝶的本能,尘云离追随这缕香气飞出院子,在泉水旁找到了一圈葱郁的野草和零星夹杂于其中的不知名野花。
泉水清冽,青石砌边,水面波光粼粼,乍看是如霜的白色,仿佛落入人间的满月。
他落到一朵碗大的红花上,毛茸茸的好心处滚着几滴露水,他尝了尝,居然有淡淡的甜味,忍不住把剩下几颗都嘬干净。
尘文简一走近就看见他支着对大翅膀在花蕊里钻进钻出,笑道:“简灵也需要吸露饮蜜?”
沉迷花露的尘云离吓了一跳,翅膀上炸起细小而柔软的鳞片,认出是他的声音才平复下去。
他淡定飞起,绕到尘文简身侧停驻在他鬓角,水光映照下,仿佛为他戴了一枚精致灵动的发饰。
“这个世界不允许简灵也有自己的爱好吗?那我都化成蝴蝶了,喝点花露水怎么了?”
“花露水?”尘文简好笑,“原来你喜欢花上的露水。有什么偏好的种类吗?”
尘云离一时嘴快,现在也不好纠正这个词语的用法,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我才喝了这一种花上的露珠,暂时还没有,以后尝得多了,兴许就有了。”
“好。”
尘文简轻轻一笑,在泉边蹲下洗漱,也不把他从自己头发上薅下来。还是等到他拿出发带作势束发时,尘云离自个儿飞离,蹲到他脚边的野□□上。
远远的山上传来一声低沉肃穆的钟声,敲得晨雾滚滚,飞鸟惊腾。
“晨课快要开始了。”尘文简擦净脸上的水渍,向尘云离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学宫。”
尘云离扑腾到他掌心:“你是学宫弟子?”
“昨夜你不是听到我在书架前说的话了吗?”尘文简施施然起身,将他放到肩上,“松风学宫拥有天下最大的藏书阁,藏书浩如烟海无所不包,很多连名字都不曾流传在外的史册古籍尽界藏于此地。”
尘云离了然:“怪不得你要苦学考进这里,为那些史书来的吧?”
尘文简提衣走出草丛,沿石板路走向竹林的另一侧,那边有上山的石栈桥。
“进入书库确实是我的目的,但并非每个学宫弟子都尽览群书。学宫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五年一学试。凡在小考中获得前三甲者可阅读一至三层的书库藏书,在大考中获得前三甲者为四到六层,学试前三甲则是七层到十一层。只有通过学试并选择留院教习十年的先生,才有资格阅读第十二层的典籍。”
尘云离若有所思:“卡得这么严,制定规矩的那位先生应该是不希望弟子们提前阅读超出自己学识范围的书籍,以免影响之后的学习进程?”
尘文简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位先生并不曾出来解释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而且学宫里有不少人认为这条规矩的本意是避免高层藏书内容的外流——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无论是否有疑议,都不妨碍大家遵守规则。”
“说的也是。”
尘云离咕哝着,忽然一阵异香扑鼻,他张目往前看,就见尘文简已经走上栈桥,右侧护栏缠绕着两种藤蔓,一种青色,细枝蔓叶地覆满栏杆,一种紫色,粗枝大叶地昂首朝天。
但它们都开同一种蓝色的小花,花朵攒成串,一穗一穗挂在枝叶荫蔽间,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尘云离没忍住飞离了尘文简的肩膀,扒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串花穗上,花穗晃晃荡荡香气更浓,他就像喝了酒似的晕乎乎的,周身的浮尘都飘得更荡漾了。
“咔嚓。”
头顶忽的传来一声脆响,尘云离猛然惊醒,却见自己连同扒着的那串花穗落到了尘文简掌心。
他将穗子绿茎朝下别到襟前,花穗与衣领上的花纹浑然一体,仿佛它是衣服上原有的装饰。
相衬之下,趴在上方的尘云离也毫不扎眼,反倒为他这身朴素无趣的学子服添了几分雅趣。
“喜欢我便为你留着,但这种花的香气闻多了会醉,你要当心。”
尘文简摸了摸他柔软的触角,他听着尘文简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在另一个世界响起一般,还带着回音,就知道自己已经醉了。
尘云离嘴硬地扒紧花穗:“没事,我还没醉,再待一会儿就下去。”
尘文简扫了一眼他身旁从银色变为淡红的浮尘,唇角微弯,假装信了。
“好,那你待着吧,若是困了便到我肩膀上睡。”
“嗯嗯。”
一蝶一人说话间,第二声钟声响彻整座山,阳光从云层里斜射出来,照得漫山遍野金光灿灿,山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相熟之人同尘文简打招呼,他一一回礼,彼此并不热络,将儒家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发挥得淋漓尽致。
山顶开阔无边,将一座古朴的宫殿承托入云。四面遍植松柏,长风吹拂出肃穆的松涛,涤耳净心,令人神清目明。
学宫外立有石碑,碑下掌灯,碑上以篆体书“松风”二字,碑面粗粝斑驳,从时隐时现的纹路可见岁月流转,唯孤灯长明。
尘文简拾级而上,踏过四十九级台阶,入门是一座宽阔的讲经台。
这里是众弟子做晨课的地方,每日会有一名先生在此讲解经史古籍,任何学业上的难题都可以在这个时段向先生请教,是学宫日常里最重要的一环。
地上整齐排列着长桌,桌后有坐垫,尘文简选了中排靠边的一个跪坐下来,先把墨研好,将昨日遇到的难题抄录上去,再从袖中取出一册书,循着先前的落点继续阅读。
人人皆是如此,几乎形成了一套晨课专用模式。
尘云离趴在花穗上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许是身体适应了这种花的特殊,他慢慢从醉意里清醒,彼时已是日上中天。
讲经台上千人共坐,听女先生讲解《百闻诗录》最后一章。先生高冠博带,青衫如洗,一边讲,一边穿行于弟子之间,若遇不解者会停下再行解释,以至于无人敢在课上不专。
经过尘文简身边时,女先生初次在学生并无疑惑时停下了脚步。
她垂眸看向尘文简,尘文简颔首行礼,她的目光便又顺势转向尘文简的衣襟,在那串花和尘云离身上停留少顷,眼底多出了一丝笑意。
“诗者,观万物更迭,岁月流转,成百闻百见,感其美丑,融己喜乐,乃是一种天人交感的文体。”女先生往前方走,拿着诗录的手负于身后,“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为师一时有感,给你们留一道题目,以此作诗,日落前交到我这里。”
尘云离抖抖翅膀,飞到尘文简肩上蹲下,又挪到他耳边问:“她不会看见我了吧?”
尘文简正待回答,就听女先生铿锵有力地吐出三个字:“花与蝶。”
尘云离僵住。
尘文简轻笑道:“是,她看见你了。”
尘云离:“……”
晨课结束,直到日落之前都是弟子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去藏书阁看书,可以找同窗一起研读,也可以寻先生请教问题。
尘文简自然选第一项,一散课就直奔藏书阁。
路上,尘云离问他:“尘文简,你现在可以上藏书阁几层?”
“我还未参加过考试,在下个月小考取得三甲之前,只能进一到三层。”尘文简转过一个小弯,熟练地拨开迎面而来的海棠花枝。
尘云离点点头:“那你带我把三层楼都逛一遍,我替你感应一下里面有没有和那道月中白影相关的书籍或者物品。”
“正有此意。”
藏书阁位于海棠花林深处,在花影拥簇下显得慵懒精致,直到进了门才知道楼内空间究竟多么广阔。
一到三楼是藏书最少的楼层,一半是书,还有一半是字画、古物摆件和盆栽。饶是如此,这三层加起来也足有一百个书架,每一个架子上都放着不下三百本书,称一句浩如烟海绝不过分。
“别人家的三千藏书是虚指,松风学宫到三千藏书却只是入门。”尘云离目瞪口呆,“不愧是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如何?”尘文简避开其他同窗,低声问道,“能感应到吗?”
被他提醒,尘云离连忙试了一下:“嗯……没什么感觉,可能是这里太大了。要不你沿着书架一个个走过去,那些字画摆件也都去‘路过’一下,这样我的感应会更清晰。”
“好。”
依他所言,尘文简装作找书的样子穿梭于书架之间,偶尔碰上好心的同窗询问,他也会礼貌地婉拒,尽量不使自己的举动太过扎眼。
尘文简就这么从一楼走到二楼,一无所获。
尘云离也不免有些焦躁:“这儿三千多本书还有那么多物件,不会真的一样和他有关的都没有吧?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这么神秘?”
“别急。”尘文简温柔安抚,比他有耐性得多,估计是在从前大浪淘沙般的搜寻里将定力练出来了,“再到三楼看看,若是没有,学宫中还有向弟子开放的藏珍楼,广纳天下奇物。实在不行,待小考过后,我们再往上面的楼层找,总能有所收获。”
他劝诫的话也是娓娓道来,抚平了尘云离内心的焦虑。
见他冷静下来,尘文简又笑道:“我本已做好了在这座藏书阁耗费一生的打算,如今有你相助,不知将来能省去多少功夫,我很高兴,你也莫要心急。”
“你心态真好。”尘云离笑着扑腾扑腾翅膀,“好吧,那我……”
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这时,尘文简也已登上三楼,迎面就是一幅泼墨山水图,挂在两座书架之间。
“尘文简。”尘云离的声音有点恍惚,紧接着变成了狂喜:“快快快!往前走!看左边那个书架!”
尘文简从他的语气中悟出了什么,脚步瞬间加快:“你感应到了?”
“对,特别清晰,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随着他越走越近,尘云离的感应也越发强烈,“看书架第三排,左数第三本书!”
他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一把抽出了那本书,只见有些褪色的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
等会儿等会儿!这好像是……话本?
第075章 青简月光(四)
尘文简正反翻了个面后, 将书册递到尘云离面前,以眼神询问:就这?
尘云离闭眼再次感应,意识里一团金灿灿的光向外放射无数道光线, 其中一道就连接在这册近在咫尺的话本上, 根本不存在错认的余地。
“就是它!”尘云离理直气壮起来,“也没有人规定与历史人物挂钩的一定得是史书古画这种‘严肃’物件啊。”
“说的也是。”
尘文简握紧话本, 也不急着看,把三楼剩下的地方逛完,确认没有第二件相关物品, 才就近寻了一张窗下空桌, 坐下仔细研读。
尘云离落在翻开的纸张顶端,跟随他美玉般的手指,透过一列列陈旧的文字, 一窥故事中波澜壮阔的天地。
这是一个略显老套的故事, 从尘文简的角度看去,满纸皆是陈词滥调。但对于尘云离而言,情节虽不新颖, 却很精彩。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侠客,在那个天上掉块砖头,砸到十个人五个用剑,五个用刀的江湖里,他是个异类, 因为他的武器是弓。
不过和军队、战场上批量制造的弓箭不同, 他的弓立起来与自己一般高,弓弦以特殊材料鞣制, 据说完全拉开有百担之力,穿云裂日不在话下。
弓的上下两端打磨成锋利如刃的尖角, 和寻常刀剑一般也开了血槽,必要时还能拆卸当匕首用,锐利之处更胜普通武器铺里出售的那些。
在整个故事里,他的弓多数时候只做震慑用,往身前一放,敌人十分的胆能被吓去五分,之后只要抡起大弓,或砸或抽,或用两角的利刃杀敌,毫不费力。
明明是个弓兵,可他表现出来的战斗素养却跟近战差不多,力量更是大得恐怖,毕竟那么大一把弓,要抡起来砸人也不容易。
全书直到结局也没有提及侠客的姓名,只以“那位先生”代称,从他名震天下后隐居写起,结庐玉蔓江畔南山下,莳花弄草,种田栽树,不时帮上门求助的后辈支招解决麻烦,或者偶一出手再现绝代功夫。
作者文笔不错,剧情编排疏密有致,很适合下饭和闲时打发时间,但没有任何文学性、哲理性,恰恰是尘文简最不爱看的那一类书。
尘云离倒是挺喜欢的,见尘文简因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眉头紧皱,扑闪着翅膀拍了拍他的眉毛,说道:“别这样嘛,好歹是条线索。”
“线索在哪儿?”尘文简不解,“这似乎只是一部普通的话本,你……确定自己当真有识别与那人有关的物品的能力?”
“当然!我比你更想赶快找齐那人的生平,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糊弄你!”说着,尘云离忽然灵光一闪,扭身飞回话本,“翻开,帮我翻到开头介绍主角兵器的那一段。”
“你有发现了?”尘文简连忙照做。
“你是文化人,晦涩难懂的典籍读多了,难免养成透过文章表面含义去琢磨各种内涵、寓意的习惯。”一边说,尘云离一边踩到“弓”字上,“可是很多事情往往浮于表面,就像做谜语时一种常用常新的方法——谜底就在谜面上,简称灯下黑。”
他微微张开翅膀,落下的阴影如同为身下的“弓”字添了墨,尘文简眸光一动,霎时福至心灵。
诞育出简灵的竹简中有一句形容“月中白影”的话——踏雪履云,拉弓满弦。
“是因为它?”尘文简捧起尘云离,“你如何确定话本里的弓和竹简上的弓是同一把弓?”
尘云离反问:“那你又是怎么确认月中白影就是你一直追寻的人?”
窗外飘过一大团云,遮蔽了日光,也在尘文简眼底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不叫月中白影……他叫云离。”
尘文简一张口,尘云离就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第一句话就给他整不会了。
“……他、他叫什么?”
“云停处,离恨短,少悲欢。他有一位追随者是千年前那个朝代的末代人皇,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后来国破,付之一炬,唯独这句话随人皇的起居注留下,根据起居注中提到他的部分,世人推测他叫云离。”
尘云离默默蜷缩翅膀。
尘文简道:“起居注是记录帝王生前言行的史料,那位人皇的不全,大概遗失了十分之九,余下的两千字里,有一千字跟他有关。除去他的姓名,起居注中提到他喜着白衣,隐居的地方有万仞高峰,湍急飞瀑,风景甚美。人皇还收藏了一幅绘有他身影的画,画中只有一轮明月造境,他身在月中,踏雪履云,恍如谪仙。”
“倒是都和竹简的记录对上了。”
尘云离定了定神,赶紧接过话头:“照你的标准,话本里也有很多跟他有关的事物。”
尘文简从思绪中抽离,又恢复成原先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愿闻其详。”
“你看,主人公出场就在隐居,住在南山下,武功盖世。他种田的地方有泉水,泉眼在山顶,旁侧便是瀑布。他喜欢赏月,又跟竹简上记载的一样用弓,作者虽然没有明说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每回写到他的着装时都是用的白衣、白衫、白袍这种字眼——这对应的也不少了吧?”
尘文简一边听,一边倒回去重看剧情,方才看时不放在心上的细节倒是都和他说的对上了,再一比对竹简内容和已知的信息,这话本还真像是以“云离”的生平为蓝本二次创作的故事。
“真的有人会把他的人生改编成话本故事吗?”尘文简喃喃自问。
“为什么不呢?”尘云离见怪不怪,他以前也混过同人圈子,对这种操作再熟悉不过。
“你到外面听听那些市井奇闻,还有野史杂谈奇幻故事,哪一个不是由口口相传的古人事迹演变而来?再说了,你对那……那人的了解也是通过各方不明确的依据交叉比对判断出来的,那些资料和这部话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尘文简欣然一笑,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多谢。”
“诶,先别忙着谢。”尘云离打住,“话本故事多以杜撰为主,这里面可信的部分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们最好是找到话本作者,向他确认主人公的原型,以及里面涉及到的信息从何而来。”
“正有此意。”尘文简向他伸出手指,待他飞上来,才抱着书起身,“藏书阁里每一本书都明确记录着出处,即使是捐赠或者购买也会有精确的来源,三楼有本楼藏书的名录,一查便知。”
说话间,尘文简大步流星地走到某个藏品台前,上面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是他口中的《藏书名录》。
根据话本放置的书架编号,他很快找到了相关登记:
《玉蔓江上,谪仙传奇》(残本)为百年前书院一位学子偶然所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当代院长念其情节多用史笔,且颇有意趣,故收藏于此,以供弟子聊解乏闷。
“百年前的书?没写完作者就去世了?情节还多用史笔?”尘云离震撼三连,“线索断的是干干净净啊!”
“也不是,还是有收获的。”尘文简却不气馁,笑着点了点“史笔”二字。
尘云离反应过来:“哦,史笔啊……那就说明故事里有很多情节是真的?”
“嗯,不过我很好奇,话本作者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云离的史料?难道……”尘文简说着,仰头望向上面的楼层。
“看来你想要的史料真有可能在三楼以上。”尘云离替他说完后面的半截,“努力吧年轻人,为了你的……咳,下个月的小考争取考进前三名!”
尘文简一压眉眼,沉声道:“不止小考,每一次书院考试我都必须拿到三甲名次,并且在通过学试之后还要留在书院授课。如果这里都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即便有你相助,在外面寻找,也与大海捞针无异。”
“那你就去快温习功课吧,我陪你。”尘云离笑眯眯说完,飞到了话本封面上,“你负责读书,我负责再看一遍这个故事!看能不能再挖掘出新的线索!”
尘文简笑了笑,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捧着书往回走。一缕日光从封面的书名上滑过,不知为何让他顿了一下脚步。
“这书名……起得似乎不大贴切。”他摸了摸那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为什么不是玉蔓江畔?”
“你也太抠字眼了吧?书都没写完,说不定名字也是随便一起呢?”尘云离不以为意地道。
“是这样吗?”尘文简方才没有深究,如今细思起来,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个故事脉络清晰,却好似少了一条枝蔓。主角为何会隐居在玉蔓江畔?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而且,书中完全没有提及和他的过往有关的任何事物,他隐居在此,来找他的也只有一些不成器的江湖后辈,却没有他的朋友或是亲人……”
“别念了。”尘云离无奈,“你这些问题的答案名录上不都写着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说不定这些都是后面作者没来得及写的内容呢?”
“话本创作,确实有先写当下、未来,再提过去的手法,可为了上下文连贯,作者势必会在已经写完的剧情里埋下伏笔。这本书里有哪怕一句相关的伏笔吗?”尘文简问。
尘云离一时无言,忽的想起名录上标注的那两个字:“对了,这是残本!残本的意思不是作者没写完,而是本来内容收录得就不完整,是吗?”
“是。”尘文简垂眸沉思片刻,忽然一笑,“有人专门剔除了文中关于他过去的伏笔,看来这些伏笔很关键,可能藏着不能见天日的东西。简灵,你真是为我找到了一个宝藏。”
“现在你总不会怀疑我的能力了吧?”尘云离骄傲地扬了扬翅膀。
“自然,方才是我一叶障目了。”尘文简点点他的触角,随口又问,“对了,之前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我总不好一直唤你简灵。你刚诞生不久,可有名字?”
尘云离的翅膀僵在半空。
呃……他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呢?
第076章 青简月光(五)
“我……当然有名字啊!”尘云离没有纠结太久, “我姓尘。”
“好巧,与我同姓。”尘文简微笑,“姓有了, 名呢?”
“暂且保密!”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打转,“简灵的名字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我们还不熟,以后再说。”
尘文简向他伸手,食指微微抬起, 他便乖觉地落了上去。
“这叫不熟?”尘文简反问。
尘云离折起半边翅膀做叉腰状, 另半边翅膀一挥:“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顶多算同路人,就是不熟。”
他诡辩得理直气壮, 尘文简只能摇头一笑:“好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走到桌边,手里不知何时拿上了好几本厚厚的书籍, 诗文经论皆有。
他跪坐下来,先帮尘云离把话本摊开放到靠窗靠光的一侧,再将懒得动的蝴蝶搁上去,才把自己要看的书放下。
藏书阁内的桌子上都备有文房四宝,倒是为囊中羞涩和尘文简这种临时起意的学子省了不少事。
尘云离专心看话本, 尘文简认真温习功课, 互不打扰,也互相陪伴。
藏书阁内静悄悄的, 微风声、翻书声、落笔声轻悄起伏,使人静心恬然。
恍惚间大半日过去, 尘云离把话本看了两遍,又趴在书香里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掌灯时分。
尘文简不在身边,约莫是找先生交写诗作业去了,楼梯方向回荡着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是杂役在给每一层点灯。
尘云离飞上半空翻滚两圈,抻了抻筋骨,见靠近书桌这边多了两盏挂灯,便好奇地飞过去查看。
灯笼用厚厚的木材做骨架,以玻璃做罩子,顶上开口,内中点高而粗的黄烛,火光又大又亮,还不惧风吹,不容易走水。
玻璃罩子也不是纯色的,上面镌刻细细的纹路,随光线晃动而流转。
尘云离正想再凑近一点看清具体的图案,一只手便挡在他和灯笼之间,并一把将他捞了过去。
“你是蝴蝶……不,你是简灵,不要学飞蛾扑火的做派。”尘文简无奈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谁要扑火。”尘云离白他一眼,“我是想看灯笼罩子上的花纹是什么样的。”
“花纹?”尘文简摘下灯笼,凑近了仔仔细细观察一圈,“玻璃罩上并无纹路,是烛光太亮晃了眼睛,让你看错了吗?”
“你看不见吗?”
尘云离挣脱他虚拢的手指飞近灯笼,翅尖指着近在咫尺的花纹:“看,这里,这里不就一大片吗?”
尘文简的回应是一个茫然且疑惑的眼神。
一蝶一人对视几秒,尘文简提着灯笼回到书桌后坐下,重新研墨,铺纸。
“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但我确实看不到上面的花纹。这样吧,你若是好奇,便把你看见的画下来,或许我知道那些图案是什么。”
尘云离本想说不用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加上二倍速研好的墨,又把话咽了回去。
“行,我努力还原,不过不能保证画得完全一样。”
“嗯,画个大概就好。”
尘云离飞向砚台,抱起最小的一支毛笔蘸墨,在纸上笨拙而迟缓地留下一条条歪扭的线条。
中途管事的上来提醒尘文简藏书阁快关门了,让他尽快离开,尘文简侧身挡住尘云离,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为他又争取了一些时间。
终于,在管事第二次上来催促之前,尘云离画完了,“啪嗒”一下丢下毛笔,趴在尘文简手背上累得两根触角都蔫了。
“走吧,回去再看。”
尘文简折起纸张小心地揣进袖兜,将灯笼、笔墨归位,便拢着尘云离快步下楼。
踏上楼梯的那一瞬间,尘云离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电击般的刺痛感令他往上一弹,又因为没力气起飞而跌回原位。
“怎么了?”尘文简下意识蜷起指节,将他护在掌心,低声地问,“累得抽筋了?”
“不是,我好像感应到跟云……离有关的东西了,在楼上。”尘云离屈起翅膀挠挠头,“这次的感觉和上次不同,来得突兀且强烈,估计是有明确指向的,不是话本子这种需要靠推测和交叉比对才能得出结果的不确定物品。”
尘文简顿了顿脚步,旋即加快速度,赶在管事过来催促之前迈出藏书阁。
“这是好事。”将尘云离托到唇边,他轻声道,“辛苦了。”
尘云离摆动触角,被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蹭得发痒。
“不用客气。”他不以为意的一挥翅膀,“咱们目的一致,这对你是好事,对我也是。”
尘文简弯了弯眼睛。
……
回到家中,尘文简仔细辨认尘云离画下的灯笼上的图案,虽然没有认出是做什么用的,却给他提供了出处。
“前朝有一位观星术士,名叫白渊,他耗费二十年时间绘制了一份星图,根据星图推断出某些不存在星辰的位置本该有星辰,并在之后的三十年中发现了这些星辰的出现规律——它们不是不存在,而是只在特定年份的特定月份,甚至特定节气现世。”
尘文简提着灯笼走向寒泉,一手端着一叠十五个碗,另一手举着一双筷子。
“你画出的那些花纹,就是将星图内的这些特殊星辰连成线后的图案,之所以刻在藏书阁的灯笼上,或许是想表达学无止境,必须不断汲取知识,推陈出新的寓意吧。”
“那为什么我能看到,你却看不到?是只有你看不到,还是所有人都看不到?”尘云离蹲在他头顶疑惑地问。
“可能……灯笼上的花纹是用特殊颜料绘制上去的吧。”
“不是哦,那是刻的。”
“那我便不清楚了。”尘文简蹲在泉畔,伸出筷子夹向一朵野花,“只要于我等弟子无害,随它是什么吧。”
“也对。”
尘云离赞同他的说法,点点头,一低眼就看见他夹住野花的花瓣,将其凑到碗口。
“你在做什么?”
“接露水。”尘文简道,“你不是想尝试各种花卉上的露水吗?正巧这里有十多种野花,入夜后花心皆有露珠,我想在入睡之前每种都接一点给你尝尝,你便不用费力在花丛中钻来钻去了。”
没想到他连自己随口胡诌的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尘云离眨眨眼,既有些高兴,又不免难过。
即使数据一次又一次重置,记忆一遍又一遍清空,尘文简待他永远是特别的。特别到系统为他衍生一个白月光,名字都得是“云离”。
尘云离已经能猜到自己的第二轮任务是什么了,那个叫“云离”的白月光大概率就是自己。
系统没有给这个世界的尘文简编造痛苦的身世与过往,肯定会在他的感情上作妖,无论走哪种路数,一个诛心绝对跑不了。
狗系统,就不能对他好点!
尘云离在心里骂道。
系统:“???”
它平和机械的声音突然变得委屈巴巴:“审核员,我也是听命行事。”
“闭麦。”
“哦。”
尘云离飞身而起,围绕他转圈,蹁跹的身影在泉水清澈的涟漪里投下一抹绚丽的倒影,周身萦绕的光尘洋洋洒洒落下,将乏味的夜色也映衬出梦幻的诗意。
尘文简看见那些浮尘变成了橙红色,如同跃动的火焰,又像烟花的余烬,大抵是表现欣喜之意。
他微微一笑,拿起新的碗走向下一朵花,偏头与尘云离再叙闲话。
明月如洗,投下的不再是一条孤影。
接下去的半个多月,尘文简拿出较之前百倍的劲头刻苦用功,早晚不停地读书作文,那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连学宫先生都为之动容,更别提被卷得有苦说不出的同窗。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么努力是奔着小考的前三甲去的,可以理解,对他更是多了几分认同。经他带头,学宫上下的学习氛围越发浓郁,小考的战场未至,人人都已横刀立马,枕戈待旦。
一转眼到了考试当天,尘文简起了个大早赶往学宫考试。尘云离不能进考场,便趴在门外的海棠树上,躲在半开不开的花苞里打盹。
小考要考一整日,黄昏收卷,他一觉睡到午后,浑身都酥了,便飞离花朵,打算在附近逛逛。
用作考场的阁楼位于学宫中央,几乎每条道路都能连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免弟子在赶考途中迷路。
尘云离随意选了条小路进去,本以为走到花墙就是尽头,谁知墙下居然有条道,往左一绕便是柳暗花明。
几杆翠竹依路生长,虚虚地掩着一座竹亭。
亭子里有两道人影走到,透过竹枝缝隙能看清是两名男子,一老一少,皆身着学宫服饰,老的那位应该是先生,少年则是跟尘文简同批进入的弟子。
尘云离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因为陪读这段时间见过他们。
老先生姓路,那少年名叫路桁,是他幼孙,在学宫里人缘很好,跟尘文简也算说得上话的君子之交,可惜在读书上仿佛缺了根弦,成绩一直不行,经常找尘文简请教问题。
由于学宫弟子多,小考是分批次的,每批弟子拿到的题目都不同,尘文简抽签抽到了第一批,路桁是第二批,明天才考。
“这小子不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怎么拉着他爷爷跑这儿来了?”
尘云离好奇,忍不住从竹子缝隙间钻进去,明目张胆地落在亭子护栏上,贴脸偷听……不,光明正大听。
“爷爷,我求您了,就这一次,您就帮我这一次行吗?”路桁揪着路老先生的衣袖不同晃动,“我也不求能考到前三甲,只要有个中等成绩,不被学宫劝退就好!”
路老先生一脸为难:“桁儿,你要知道,今年小考的阅卷之人是夙先生,他评分只看文章好坏。虽然这次卷子的出题人是爷爷,但即使给了你题目,你也……你也写不出能让他满意的文章。”
路桁激动地吼道:“每次小考的最后一名都会被劝退,爷爷,能好不容易才找关系把我送进来,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我被赶出去,让你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桁儿,你小点儿声。”路老先生无奈,“那你希望爷爷如何帮你?”
路桁抿了抿嘴唇,脸色阴沉:“既然题目是爷爷出的,您又与夙先生共事多年,最清楚他喜欢何种风格的文章。不如……您仿着孙儿的笔锋,为孙儿写一篇经论吧。孙儿提前背下,到考场上再删改一些、加以润色,便不会有人能看出来了。”
路老先生瞠目结舌:“你!……这可是舞弊啊!”
“不是舞弊!……至少不算。我会照着您的文章框架做些改动,添加自己的理解,把它变成我自己的文章。”路桁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者,眼神坚定,声音却微微发抖,“爷爷,我只求您这一次!我保证只有这一次!”
“……”
路老先生沉默良久,这名在课堂上中气十足滔滔不绝的老人,那讲经释文两个时辰都没有弯过的脊梁,此刻却渐渐佝偻下去。
震惊到麻木的尘云离听见他喟叹:
“罢了。”
“子孙都是债,罢了。”
第077章 青简月光(六)
爷孙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亭子, 周围恢复了原本的静谧。
微风吹过竹枝的沙沙声惊醒尘云离,他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听见了什么。
本次小考的出题人, 当着他的面, 答应帮他孙子代写大题。
他孙子还厚着脸皮大言不惭,说只要在自己爷爷的文章里添点自己写的句子, 文章就算自己的,这不是舞弊。
好家伙,这俩人的对话即使是尘云离这个毕业多年的社畜听了, 也感觉血压噌噌噌地往上飚。
小考的最后一名会被学宫劝退, 路桁不想退学,就要通过作弊手段留下,其他本本分分学习考试的弟子是欠他的吗?
尘云离不爱管闲事, 可他也经历过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阶段, 明白教育公平的难得与宝贵。既然那他撞破此事,他便不可能视而不见。
尘文简还在考试,而且他是学宫弟子, 不好出面。尘云离想了想,决定去找路老先生提及的“夙先生”,想办法将消息传递给他。
在学宫待了些日子,尘云离跟着尘文简把所有先生都认识了一遍,这位夙先生名叫夙阑珊, 学问、名望都是学宫里最高的, 仅次于多年不曾露面的山长。
他性格淡漠,有文人的清高气质, 对弟子的学业要求一视同仁的严格,不会因身份贵贱、贫富差距而区别待人。
但也正因如此, 他恰恰是那种成绩一般还爱动歪心思的学生最怕的老师,路桁就是这类学生。
夙阑珊是本次小考的主考官,此时应该正在考场中巡视监考。
尘云离飞入阁楼,一层一层地找过去,终于在三楼第二个考场找见他的身影。
彼时,夙阑珊正穿行于学子之间,脚步不急不缓,目光扫过一张张卷子,面上神色未动,只有偶尔的眼神波动泄露心思。
尘云离飞进考场时,他刚好从尘文简身边经过,看见尘文简卷子上的内容,步履忽然停滞,愣是在人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尘文简专注于写经论,并未察觉后方多了个人,写到瓶颈处抬首思索时,倒是一眼望见了尘云离。
尘云离带着一串银色浮尘向他飞去,他居然条件反射地伸出笔杆接住他。
“咳。”
蓦地,夙阑珊咳嗽一声,及时打断尘文简微抬的手。与此同时,他越过尘文简,云淡风轻地探手,捏住了尘云离的翅膀。
尘文简:“?”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尘云离疯狂摆动触角,示意他别出声,也别担心。
“专心答题,不可让外物乱你心绪。”夙阑珊背后长眼似的提醒了一句,而后捏着尘云离踱出了考场。
进入走廊,夙阑珊来到窗边,张开五指伸到窗外。
“走吧,莫再进来扰乱考场。”他语气平淡,眼底却带着几不可察的浅笑。
尘云离扇动翅膀重新飞起,夙阑珊手上力道很轻,并未伤到他。
他绕着夙阑珊转了两圈,忽然凑近夙阑珊眉心,用触角点了点。
夙阑珊一怔:“这是何意?”
阁楼里每一层都设置了杂物柜,既是让考生们存放不能带进考场的物品,也是给妄图作弊的考生最后的醒悟机会。
柜子上张贴着考生须知,第一条便是禁止作弊,后边还举例了几种作弊手法,譬如夹带小抄、偷看他人卷子、招人代写等等。
尘云离引着夙阑珊看过去,收拢翅膀趴在“代写”二字上。
夙阑珊沉下眸光:“巧合吗?还是你当真想提醒我什么?”
尘云离张嘴说话:“路桁找他爷爷给他代写经论。”
夙阑珊毫无反应,显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果然。
虽然尘云离也不明白个中原理,但他已经料到除尘文简以外的人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可能,并不惊讶,直接开启备用计划。
他飞到考生须知的“考生”二字上驻留一会儿,随即飞回“代写”上趴着。
夙阑珊扬了扬眉:“再做一次,我就相信这不是巧合。”
尘云离乖乖照做。
见状,夙阑珊轻吐一口气,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冷峻。
他并不在意面前这只蝴蝶的异常,径自道:“带我去找那个考生。”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尘云离飞身落到下一行的“无”字上。
“无?考生不在考场?”夙阑珊稍一思索,“你的意思是,那名考生不在今日考试的这一批里?”
尘云离跳到了“是”字。
“好,很好。”夙阑珊笑了,“学宫分批考试的规矩果然还是给了一些人钻空子的机会。代写需要提前拿到试题,第二批考生拿到的试题与第一批不同,所以此人不可能找同窗代写——原来如此,这不光是舞弊,还涉及到了泄题啊。”
要不说聪明人脑子就是转得快呢?给他个线头,他把整捆线团都给你抻平捋直了。
“小蝴蝶,你可认得那名考生?”夙阑珊走近一步,朝尘云离伸出手指。
尘云离飞上他玉白的指节,顿了顿,又飞到地上停住。
“这里是考场?阁楼?走廊?”夙阑珊一次次变换猜测的范围。
尘云离有点着急,跳到他鞋面上,又跳回地上。
“与脚、地面有关……道路?”夙阑珊反应极快,“是道,还是……路?”
话为说完,夙阑珊忽的眼皮一跳。
学宫先生里没有名字带“道”的,却有姓路的。巧合的是,那位姓路的先生还是本次小考的出题者之一。
夙阑珊接住飞离地面的尘云离:“是路?”
尘云离扇了扇翅膀,表示——回答正确。
“路老先生一世教书育人,可谓桃李遍天下,何以做出这种会令他声名尽毁的事?除非……”
夙阑珊单手捧着尘云离,提衣踏上楼梯,继续履行监考职责。
他没有说完“除非”后那一句话,但心中早有答案。
子孙都是债啊。
……
尘云离陪着夙阑珊监考了大半天,几度路过尘文简的考场,他的反应也从惊讶、担心变成了无奈。
虽然不清楚一向端庄持重的夙先生为何会青睐一只蝴蝶,但他没事就好,别的尘文简不是太在意。
一晃眼到了黄昏时分,钟声响起,该收卷了。
尘文简急着找夙阑珊讨回自家简灵,匆匆跑出考场,才发现夙阑珊早已捧着尘云离在树下等他。
“夙先生。”尘文简连忙上前打招呼。
夙阑珊颔首,将尘文简递过去:“这是你的……朋友?”
尘文简一愣,旋即双手接过,轻声道:“对,是朋友。”
是朋友,而非宠物。
尘云离想,跟有脑子的读书人交往真的令人身心舒畅。
“你的朋友帮了为师很大一个忙,劳烦你代为师问它想要什么谢礼。”夙阑珊难得态度温和,低沉的声音像拂过湖面的晚风。
尘文简好奇地看了尘云离一眼,以眼神询问他做了什么,嘴上则问:“你想要什么?”
“回去告诉你。”尘云离飞落在他头顶,舒展了一下翅膀,“至于谢礼嘛……帮我收集一点花露吧,最好是从比较少有的花卉上采集的露水。”
尘文简一笑,如实转达。
蝴蝶喝花露,倒也合理。
夙阑珊点头答应:“待小考结束,为师会托人将花露送来。明日休沐,你回去好好休息。”
“是。恭送先生。”
目送夙阑珊快步离开,尘文简一边离开学宫,一把问尘云离:“你做了什么?怎么让夙先生如此在意?”
“说起来,那可不算小事。”
尘云离叹了口气,将今日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他,包括自己是如何将此事传达给夙阑珊。
“夙先生不会轻信任何人,尤其你还是一只蝴蝶。他也不喜欢暗中调查这种遮遮掩掩的手法,今夜必定会去寻路老先生问个究竟。”
尘文简眉头微皱,对于舞弊之事颇为厌恶。
“倘若正好撞见老先生在为他的孙子代写题目,那就是人赃俱获了。”尘云离咕哝。
“是啊。不过这样对路老先生和路桁而言皆是好事,只要及时悔过,夙先生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的。”尘文简眸光微沉,“希望他们不要执迷不悟。”
尘云离回忆自己在亭子里撞见的那一幕,莫名心有不安。
那位老先生不像执迷不悟的人,可他孙子有点癫。
这事儿闹不好会有变故啊。
……
是夜,突逢大雨,电闪雷鸣。
一声惊雷“轰隆隆”震响,电光骤亮,照进烛火幽微的屋舍,也照亮那道背对窗户,胸口急促起伏的身影。
路桁瞪大了眼睛看着脚下,那里倒着一个人,血液从他后脑缓缓渗出、洇开,衬着他披散开来的黑发与苍白的脸,格外恐怖瘆人。
路桁的双手剧烈颤抖,十指一松,沾满了血渍的砚台掉落在地,滚到那人身边。
不远处,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呆呆看着这一幕,神色从惊愕逐渐转为痛心。
……
“轰——”
雷声入户,大雨瓢泼,尘文简走过去关窗,顺便用抹布擦干净洒在桌子与窗台上的雨水。
尘云离蹲在床头正犯困,忽然一个激灵,翅膀抽筋似的不受控制地抖动,带着他直挺挺摔进枕头里,又咕噜噜滚到了床铺上。
“怎么了?”
尘文简一回头就看见他挺尸般的仰躺在床上,惊得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捧到了手心。
“没、没事……”
尘云离好不容易从“抽筋”中适应过来,翅膀一扇,带着一串浮尘如仙女棒般窜上半空:“快快快!跟我走!我感应到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感应!”
“感应什……”尘文简一顿,“你感应到与云离有关的物品了?”
“对!而且这种感应在消失,说明它正在远离我们。”尘云离急得转圈,“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没工夫多问,尘文简立即打伞冲出门去。
“你就飞在伞下。”进入暴雨之前,他不忘叮嘱:“我尽量走快一些,你别让自己淋到雨。”
“知道知道!”
一步迈进雨幕,尘文简跟随尘云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朝半山坡的竹林走去。
林子里有条河流,中途有段河道高度差接近五米,河水一涨,流经那一段时便会发出水流激石的声响,雨声也盖不过去。
夜里能见度低,雨势又大,尘文简几乎完全看不清前路,所幸尘云离自带光源,勉强能让他走得顺利一点,不至于跌倒,或者失足踏进河中。
小半个时辰后,疾走的尘文简突然看见尘云离停下,自己也赶紧收住脚步。
与此同时,潮湿的风带来了一丝异样的气味,像是稀释后的铁锈味,令他神情微变。
“这里有血的味道。”尘文简一把将尘云离捞回掌心,“你感应到的东西在这里?”
尘云离从他指间探出头:“你再往前走几步,走到河岸边,直走。”
尘文简依言照做,只是速度慢了很多,小心翼翼地往前探。
在距离河岸两米处,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趴伏的人影,白衣,黑发,后脑上一个暗红色的创口,背部的衣服染了大片血迹。
尘文简瞬间止步。
“有个人……还是尸体?”尘云离猛地缩回去。
尘文简深吸一口气:“你感应到的东西……”
“……就在他身上。”
毫不意外。
尘文简抿了抿唇,将尘云离揣进衣襟,举着伞慢慢靠上前去。
他抚上那人肩膀,轻手轻脚地将其翻到正面,凌乱黑发簇拥着一张苍白面孔,赫然是他们不久前才见过的人!
“夙先生!?”
第078章 青简月光(七)
把伞夹在脖子底下, 尘文简将夙阑珊扶起,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在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时,他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 还有气。”
尘文简脱下外衣罩在夙阑珊头顶, 一手撑伞,一手揽着他稳稳当当站起身, 原路返回。
先生受伤,他也顾不上寻找与白月光相关的事物,只想尽快回家为其检查伤情。
尘云离落在夙阑珊肩头, 贴着他颈侧轻微跳动的脉搏, 同样担忧焦急。
所幸尘文简记下了路况,回程比来时快得多,他们赶回竹屋时, 夙阑珊那口勉强吊着的气息还未完全断绝。
待得帮夙阑珊处理好伤口, 换上干净衣物后,时间已过去将近半个时辰。
人仍然昏迷不醒,但气息稳定不少, 就是不知道脑后那么严重的伤会不会给他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
尘云离呆在水盆边沿,看着尘文简拧了热毛巾擦拭夙阑珊冰冷的面颊与双手。
他凝眉道:“先生伤得很严重,我手头的伤药只能医治皮外伤,明日还需为他请大夫医治才是。”
尘云离拍了拍翅膀,气呼呼地道::“他的伤, 不出意外肯定是路家爷孙干的没跑了, 为了作弊害人性命,害的人还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甚至狠心将人曝尸河边,也真下得去手。”
“关于凶手, 等先生醒了自有说法,若真是路桁动的手,学宫诸位先生饶不了他。”
尘文简放下毛巾,为夙阑珊掖紧被角,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却冰冷骇人。
见他神色不佳,尘云离飞向他,贴着他的面颊安慰地蹭了蹭。
他问:“夙先生是本次小考的主考官,现在他伤成这样,明日是没办法监考了,要不要提前跟其他先生知会一声?”
“理应如此。”尘文简摸了摸尘云离的触角,表情和语气都温柔下来,“诸芳先生就住在学宫,是两位副考官之一,我这就去告知她,另外,也要一并把路桁准备作弊的事说与她听。”
诸芳就是尘云离初次进学宫那天,给尘文简等弟子上早课的女先生,她性情温柔敏黠,最是公正,和夙阑珊是比点头之交更上一层的好友。
“要不要我陪你去?”尘云离问。
“不用,你留下看顾夙先生,我很快就回来。”
尘文简将他捧到床头,提起灯笼拿着伞,出门前又似想起什么,回身说道:“夙先生换下的衣物配饰都放在桌上,你帮我看看哪一样是与云离有关的东西。”
尘云离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应下。
他飞到窗边,目送尘文简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路口,才折返回去。
夙阑珊沉沉昏睡,状况稳定,尘云离确认他的伤情暂时不会有所反复,便落在他换下的衣饰旁,逐件感应过去。
衣服鞋袜肯定不是,发冠不是,腰封和挂在上面的玉佩不是……
咦?这是什么?
尘云离的心弦轻轻一颤,恍若有感,不觉翻出了埋在外衣底下的一个小物件。
那是一把玉刀,巴掌长,两指宽,无鞘无刃,也不是上好的玉质,却打磨得极为光润细腻。
玉刀刃面光洁,刀柄上刻有六个极小的字——青史无名刀客。
字迹不算好看,可见雕刻之人手艺一般,不过从线条细节的处理上能看出其很是用心。
这像是一个手工礼物,简单朴素,但情意深重。
就是它了。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尘云离,他认真琢磨了一下,最终飞到刀柄那六个刻字上。
准确地说,是这六个字。
……
“……事情就是如此,劳先生明日代夙先生监考,阅卷时也盯着些路桁。”
装潢典雅的厢房里,尘文简隔着屏风向诸芳说明来龙去脉。雨声嘈杂,衬得他所说的内容更加荒诞,乱人心神。
诸芳转出屏风,手里攥着一卷竹简,竹片都被她收紧的五指揉变形了。
她面沉如水:“此事我已了解,自会去查证。夙师兄现下如何了?伤得严重吗?”
“先生后脑遭到钝器重创,弟子为他上药时,在他发丝间找到了一片砚台碎片,那应该就是打伤他的凶器。”
尘文简顿了顿,委婉地道:“若真是路桁动的手,他伤了先生还将之抛在河边,根本就是冲着要先生性命去的,只怕已经心态扭曲,不可救药了。诸芳先生若是寻他求证,还请……不要单独前往。”
闻言,诸芳微微一笑,将竹简放回书架高处。
宽大的袖摆滑落,露出她修长的手臂,动作间隆起若隐若现的肌肉,并不壮硕,却充满了力量。
“放心。”她淡淡地说,“我可不是夙师兄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当年我独自游历天下,漫山遍野地抓山贼换赏钱当路费时,那臭小子还在吃奶呢。”
尘文简:“……”
先生威武!
“回去休息吧,雨这么大,路上当心。”
诸芳握住烛台上一根蜡烛摘下,替换掉尘文简灯笼里的半截残烛。
“无论凶手是谁,夙师兄的仇,我一定给他连本带利地报了!”
尘文简拱手:“多谢先生。弟子告退。”
……
尘文简冒雨回到竹屋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尘云离趴在玉刀上打盹,听见脚步声后立时清醒过来,飞扑向他。
“怎么样?事情办得顺利吗?”
尘文简轻柔拢他入怀,压着连续赶路的疲惫说:“嗯,诸芳先生已经接手此事,我们静待结果就好。对了,你找到让你有所感应的那样东西了吗?”
“找到了,是这个。”尘云离引他拿起玉刀,“确切地说是刀柄上那六个字,你看看和你的云离有关吗?”
再次提起“云离”这个名字,尘云离有种麻木的自然感。
尘文简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四指蜷拢包住玉刀,拇指正好按在刀柄那六个字上,指腹略一摩挲,便察出不对。
“玉刀底下是空的,开启的机关就在这六个字里。”
说着,他稍稍用力按压刀柄上的刻字,不知触碰到哪根线条,刀刃瞬间从刀柄根部脱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尘云离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抱住,身体一沉,自己也被带得自由落体。
所幸有了他的缓冲,尘文简也及时反应过来,将他和刀刃一并接住。
“没事吧?”尘文简随手搁下分离的刀柄与刀刃,有些紧张地查看尘云离的状况,“有没有被划伤?”
“没有没有,玉刀无锋,你别担心。”
尘云离在他掌心打了个滚,拍拍翅膀又精神抖擞地飞上半空,依旧活力十足。
“快看看里面有什么!”
“你啊,下次再遇到这种状况不必硬接,如果摔坏了,我再向先生赔罪就是。”
尘文简板着脸戳戳他的触角,硬是等他咕哝着应下,才重新拿起玉刀。
仔细查看过后,尘云离发现尘文简刚才说得不恰当,刀刃是实心的,确实是用整块玉打磨而成,只有刀柄被挖空,里面藏了一卷薄薄的布帛。
布帛以金丝拈成,不知在里面放了多久,崭新如初。
尘文简展开,那上面竟然用银线拼出了一幅小像。
长眉入鬓,目若桃瓣,挺鼻薄唇,轮廓精致。
十分端正俊美的一张脸,不是一眼惊艳,却也几乎找不到瑕疵。
小像旁还有一列凌乱的字迹:天涯何处不相思。
尘云离蓦然瞪大眼:喔……这张脸看上去好眼熟哦。
“这是……”
尘文简眸光闪烁,捏着布帛的手轻轻发颤,心绪剧烈波动,却分不清究竟是哪种情绪更多。
他心里分明已经有一个答案,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尘云离,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
可尘云离认出那张脸后,整只蝶都麻了——尴尬得头皮发麻。
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
说这张脸曾经长在我身上,可惜我现在是原型你瞧不见。而且这幅小像既然能被我感应,就说明上面的人大概率就是你心中白月光……那个与我同名的云离的小像?
不行,再多想一个字,他都要脚趾抠地抠出一座松风学宫了。
“呃……”尘云离硬着头皮反问,“你觉得这是谁的小像?”
“我觉得……”
尘文简忽的一顿,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他身上转了几圈:“上面的人像你。”
尘云离:“?”
他慌张地问:“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在梦中见过你化作人形的模样,小像上的人与你面貌相似,只是着装较为朴素,发上衣上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饰品。”尘文简语气含笑,也越发肯定。
“……我是蝴蝶,花哨一些怎么了?”尘云离叉起翅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弃吧,我在现实中变不出那副模样,没法儿给你确认!”
“现实中变不了,那就再入一次我的梦吧。”尘文简道,温柔又坚决,“黄粱造梦是你的天赋能力,别告诉我这也用不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真烦啊,他自己都不记得黄粱造梦这个天赋了,尘文简利用起来比他都熟。
好在他有张良计,尘云离有过墙梯,倘若躲不开“与白月光长相相同”这一点,他也自有辩解之法。
想着,尘云离旋身一转,银色浮尘自尘文简头顶洒下,一瞬将他带入梦中。
还是那个黑白交融的梦境空间,只是原本凌乱的墨迹变得整齐了一些,能看出线条变得有规律了,流动的频率与节奏也轻快不少。
梦里的雨停了,但脚下多了一条河,尘文简行舟而来,所过之处开满摇曳生姿的水墨荷花。
船停在尘云离身前,尘文简垂首望他,眼中惊起剧烈的波纹,平静的河面也开始水浪翻滚。
“你……”
尘云离踏着明镜般的水面,波光自他脚下一圈一圈地漾开。
他低头去看,水中映出的人一袭青衫,蓝绿色的细枝藤蔓缠绕在繁复的衣摆、袖口和衣襟处,交错着绞住一把长发垂在胸前。
精巧又华丽的饰品别在鬓边,贴着耳廓,流苏长短不一、高高低低地坠在旁侧,略微动一动,便折射出斑斓的光彩。
……系统给他设计的什么造型?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尘文简的目光存在感强烈到令他无法忽视,只能主动迎上去。
“那幅小像……大概是‘云离’的吧。至于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夙先生随身携带的玉刀里,那你得等他醒了再问他。”
尘文简慢慢地问:“所以?”
“我诞生于与他有关的史料,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化形成他的模样,不足为奇。”尘云离叉腰扬头,理直气壮,“你认为呢?”
尘文简愣了许久,突然轻笑出声。
“呵……哈哈哈……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好,好一个自有安排。”
尘云离心虚地别开眼。
他真不是故意要骗人,只是白月光的故事大概率在下一个环节才开启,他现在也不清楚,总不能毫无证据就贸然认领吧?
尘云离正出神,身下的梦境空间猛地崩解消散,他变回了蝴蝶,尘文简也在他面前睁开了眼睛。
尘文简将小像塞回刀柄,把玉刀复原,放回原位。
“你……没事吧?”尘云离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
“没事,我很高兴。”尘文简粲然一笑,确实满怀愉悦,不带半点勉强。
他朝尘云离摊开掌心:“今晚要委屈你陪我打地铺了,来,我们休息吧。”
尘云离犹豫着问:“真的没事?”
尘文简无奈,一把将他捞进掌心。
“睡觉。”
第079章 青简月光(八)
次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尘文简便出门为夙阑珊请大夫治伤。尘云离照旧留在屋里看护,蹲在碗沿喝蜂蜜水。
外面还在下雨, 今天是没花露喝的, 有蜂蜜也不错。
松风学宫的钟声响起时,雨势小了很多。尘文简的竹屋位于上山的必经之路, 尘云离坐在窗台上,可以听到赶考的学子们走过泥泞的山路的脚步声,以及雨水拍打伞面的轻响。
他想了想, 飞出院子, 扒在泉边一朵野花上,透过雨幕查看每个经过的学宫弟子。不多时,路桁的身影便出现在他视野里。
路桁没有打伞, 而是穿蓑衣, 戴斗笠,和另外几名同窗结伴而行。
他和平常没甚两样,甚至状态还要更好些, 说话时手舞足蹈,笑容满面,有种莫名的豁达自信。
他的一名同窗见状,忍不住问他:“路兄似乎并不紧张,想来对今日的考试胸有成竹?”
路桁哈哈一笑:“我的成绩你们都清楚, 再好也拿不到高名次。反正我只盼着不做吊车尾, 又何必紧张。”
“路兄好心态,这一点我们皆不如你。”
尘云离看着几人有说有笑地走过, 雨水落在身上黏腻腻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略显恶心。
尘文简是在学宫考试钟声敲响之后回来的, 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大夫,是最近常在这一代问诊的女游医,名叫青轲。
青轲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医术没得说,只略检查一下夙阑珊的伤口,就断定那是被重物多次撞击留下的创伤,所幸袭击他的人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每一击都敲到了不同的角度,而且都是落在颅骨上,严重,但并不致死。
起码救治及时的前提下不致死。
“头颅是人体要害之一,颅骨却又是人身上最坚硬的一块骨头,他也算命大,三次重击都没有击中致命之处。”青轲熟练地掏出针囊,“不过照袭击他的人的敲法,他的大脑会有严重的震荡伤,以及留下颅内瘀血,我先施针为他散去血瘀,先生还请在门外替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好,有劳大夫了。”
尘文简依言退出房间,离开时右手不着痕迹地扫过桌面,尘云离抓住机会跳上去,和他一起离开房间。
一蝶一人站在檐下观雨,远山连绵,青黛如烟,近处风动苍竹,音色俱美。
房内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停,隐约有药香散出。直至风止雨停,房门才再次打开。
“好了。”
青轲跨出门槛,转了转手腕,疲惫地长舒一口气:“他应该还要昏睡半日。接下来七天时间,我每天都会过来为他施一次针,药方也已写好,给你搁在桌子上了。”
尘文简拱手道谢:“多谢大夫。马上就是饭点了,大夫可要留下用饭?”
“好意心领,但是不必了。”青轲摆摆手,“正好雨停了,我要到另一位病人家里复诊,便不多留,告辞。”
尘文简将人送至门外:“慢走。”
青轲提着药箱脚步利索,三两步便走出了他的视野。
尘云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问:“诊金付了吗?”
“自然,所幸青轲大夫收费不高,恰好在我一个穷学生的负担范围之内。”尘文简笑着应道。
回到屋里,他拿起桌上的药方粗略浏览一遍,皱了皱眉,旋即无奈摇头:“这位大夫过于贴心了,开的大多是山中随处可见的药草,唯有一味药引需要到药铺里买,份量也不多,花不了多少钱。”
“你都说你是穷学生了,人家既要顾及伤者情况,又要考虑你荷包的状况,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斟酌出这么一份药方。”尘云离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医者仁心啊。”
“她毕竟是游医,应该碰到过不少付不起诊金买不起药的病人,摸索出了一套处理这类事情的方法,这张药方估计是其中之一。”
尘文简叹道:“罢了,谁让我囊中羞涩,麻烦就麻烦些吧。”
“你又要出门了?”尘云离问。
“嗯,我会先去最近的慕鱼镇购买药引,吃个午饭,回城途中顺道将草药采了,大约傍晚才能回来。”尘文简摸摸他的翅膀,力道很轻,带着点恋恋不舍,“这次还是劳你看家了。”
“好,你放心地去吧。”
尘云离用触角蹭蹭他的指腹,然后作势要从他手上飞走。
然而他刚张开翅膀,就被尘文简的手指拢了回去。
尘云离疑惑:“干啥呀?你这么大人了出门还要人陪啊?”
尘文简失笑:“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带点什么?”
“我一只蝴蝶你能给我带什么?”尘云离故意贫嘴,“给我带另一只蝴蝶?”
尘文简板起脸弹了它翅膀一下:“蝴蝶没有,扑棱蛾子要不要?”
“那就免了那就免了,在‘伴侣’的选择上我还是很看脸的。”尘云离顺着他的力道退出几米,绕着他愉快地转圈圈,“虽然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但你如果非要带,就买几部话本回来吧,最好是奇闻志怪类的,我不爱看才子佳人谈恋爱。”
“好,我记下了。”
尘文简脑子里霎时流过十几个书名,对于具体买哪本、去哪儿买更划算,也已经盘算清楚。
出门前,他重新烧了热水,给尘云离泡上一壶新的蜂蜜水,温在炉子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尘云离总觉得自从看过玉刀里的小像后,尘文简待自己就越发细致妥帖,性格也越接近前两个世界确定恋爱关系后的他。
他别是真把我当成他的白月光了吧?
尘云离心虚地想。
……
头好痛。
又痛又晕,脑子像被塞进一团浸满水的棉花,胀得头皮几乎快要裂开,太阳穴的青筋也跟随呼吸的频率突突跳动,疼得喘不上气来。
夙阑珊低低地闷哼出声,勉强撑开仿佛绑了千斤坠的眼皮,又被烛光刺得闭上眼,缓了好一阵才重新睁开。
僵硬的脖颈朝旁侧转了一个角度,他看见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朴素清雅的竹屋,身下的床榻靠着窗户,细听可以听见风动竹枝的轻响。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橘黄色的暖光恰巧笼罩每一处角落。他的学生就坐在灯下,往红泥小炉里添炭块,炉子上的水壶壶盖轻轻颤动,壶肚内传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夙阑珊的大脑一片混沌,仿佛生锈的金属机关般难以运转,呆呆地盯着尘文简,久久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一只身披银色光尘的青蝶从眼前飞过,他才如梦初醒,在后脑陡然复苏的剧痛中回过神来。
“文……咳咳……”
夙阑珊想唤尘文简,可他昏迷了太久,喉咙干涩得厉害,一开口便嗓子刺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先生,您醒了?”
听到床上的动静,尘文简连忙放下夹着炭块的木叉,快步走到近前查看他的状况。
夙阑珊挣扎着起身,奈何身上没一点力气,被他稍微一按,就又倒了回去。
“先生,您的伤势太重,现在还不能起身。”
“我……”夙阑珊皱紧眉头,困惑地拖长尾音:“我怎么了?”
“您不记得自己为何受伤了吗?”尘文简一怔,“我是在山腰的河边找到您的,当时您后脑遭到重创,昏迷不醒,据大夫所说,即使没有生命危险,也要休养很久才能完全恢复。”
夙阑珊跟着他的讲述一步步调动记忆,终于从混乱的思绪深处挖出一段发生在自己受伤之前的画面。
他的脸色霎时更苍白了一点。
“想起来了?”尘文简觑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夙阑珊抿了抿唇,余光瞥见一团黑影飞过来,转眼看去,就见尘云离悠哉悠哉停在了尘文简肩头。
许是被他的自在感染,夙阑珊的心情舒展了些许,张口却又忍不住深深叹息。
“那天晚上,我前往路家,询问路先生关于路桁小考的事,旁敲侧击套出了他的话,确定他的确是想帮他的孙子作弊。我当时是想,此事私底下说开就好,再给他和路桁一次机会,哪怕路桁考了倒数第一,不得不离开学宫,下回学宫招新弟子时,也还有回归的机会。没想到……”
没想到松风学宫中竟真的有人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尘云离从他虚弱的冷笑里听出了未竟之言,不禁叉起翅膀,也有些替他气愤。
“对了,我昏迷了几日?小考成绩出来了吗?”夙阑珊突然想起正事,急切地问。
尘文简温声道:“先生莫急,小考刚刚结束,弟子也已经将路桁作弊之事告知诸芳先生,她答应会妥善处理,您安心养伤便是。”
“那就好。嘶……”
夙阑珊松了口气,同时由于着急血气上涌,他的头更疼了,不由得。按着太阳穴脸皱成一团。
尘云离见状,催促尘文简道:“药不是熬好了吗?快让他喝了好好休息吧。”
尘文简微一点头,转身端来温在热水里的药,喂夙阑珊喝下。
第一勺药汤入口,夙阑珊脸就绿了。
“……你也想谋杀为师?”
“先生幽默了。”
师徒二人隔着一碗药大眼瞪小眼,一个张不开嘴,一个收不回手,对峙了许久。
尘云离在旁围观,笑得翅膀直抽抽。
第080章 青简月光(九)
尘文简好说歹说, 可算是把药给夙阑珊灌……哦不,喂了下去。
师徒俩这一番大战下来,胜利一方身心俱疲, 失败那方生无可恋, 只有围观群众尘云离收获了本日最大快乐,赢麻了。
青轲开的药方有止疼功效, 虽然苦得令人发指,但挨过去后,夙阑珊忽然觉得后脑的伤口涌上一股暖流, 盖过原先缓钝拉扯的疼痛, 让他舒坦了很多。
他趴在枕头上昏昏欲睡,无意间对上尘文简迟疑的目光,缓慢地扬了扬眉。
彼时, 尘文简正在边听尘云离说话, 边给他倒蜂蜜水。
“那把玉刀是他的东西,刀柄中的小像的来历也只有他知道,没准儿他还知道其他跟你的白月光有关的事情, 等他伤势好转再慢慢问吧。”
尘云离说着,蹲到碗沿低头嘬水。
尘文简放下水壶,下意识看向夙阑珊,冷不丁与他四目相对,微微一愣。
“有事要问我?”他淡淡道, “说吧, 我还不想睡觉。”
尘文简与尘云离对视一眼,端着碗和碗上的蝶就走了过去。
“弟子确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是关于您所佩的玉刀。”他从床头取下玉刀,递给夙阑珊看, “先前为您换下湿衣服时,不慎弄掉了刀柄,从中掉出一张小像,画的似乎是我一直在研究的一位古人。”
听到这话,夙阑珊的眼神微妙起来:“你再把刀柄卸下来一次。”
尘文简面不改色:“玉刀上有机关,弟子后来尝试过,打不开。”
夙阑珊意味深长地扫视他几眼,也没多问,接过玉刀囫囵拧了一把,刀柄便再次与刀刃断开,小像掉到了床沿。
他用手指将其推开,尘云离别开眼,不好意思看那张熟悉的脸。
“你知道他是谁?”夙阑珊问。
“他生活在荒古大世的某一年,那段历史遗失甚多,流传于世的事迹大多都被扭曲成了奇闻异事,与他有关的部分寥寥无几,我没能查到太多东西。比较确定的一点是他的名字——云离。”
夙阑珊唇角微弯:“云停处,离恨短,少悲欢。出自荒古末年代齐之国的国君起居注。看来你对他执念颇深,连这种几乎无人记录、无人研究的史料都翻出来了。”
“先生博学。”尘文简垂头,“所以,这幅小像真的是……”
“是他。”夙阑珊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留任何容错的余地。
尘文简端碗的手用力握紧:“先生如何确定?”
夙阑珊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起话头:“你了解过松风学宫的历史吗?”
尘文简皱了皱眉:“据传,学宫有一千八百余年的历史,是唯一一个自荒古大世传承至今的组织。不过大部分人不相信此事,都说……”
“都说这是学宫为了巩固学界地位而有意夸大其词的说法。”夙阑珊平静地接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句听上去最不真实的话,其实是真的,因为藏书阁十二层里收藏了很多荒古时期的书籍,包括……修行之法。”
尘文简瞳孔一震。
“原本我不该这么早告诉你这些,这种事也不是尚为学生的你应该知道的。不过谁让你救了我,又‘无意间’发现了这幅小像?反正以你的资质,只要愿意留在学宫,迟早都能登上藏书阁第十二层,我现在告诉你,也不算违反规矩。”夙阑珊一本正经地道。
“传说中可使人族登仙的修行之法……原来真的存在吗?”
“存在,但它们已经与废纸无异。”夙阑珊轻轻摇头,“如今的天地早已不是荒古时期的样子,人族没有适合修行的环境,在这方面努力不过是白费功夫。正因如此,学宫才会将它们束之高阁,还给所有知情人下了封口令,以免有心术不正之人拿它们为恶。”
尘文简恍惚一瞬,虽然觉得可惜,却并不执迷于此,马上绕回正题:“那先生手里的小像也是藏书阁十二楼的藏品?”
“不是。”夙阑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会将这么重要的藏品随意带出来?”
“那它是……”
夙阑珊颠了颠玉刀,道:“这把刀是我祖上传下的旧物,我夙家族谱可以一直追溯到一千二百年前,这玉刀也足有千余年的历史——小像亦然。”
尘云离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翅膀。
“一千二百年?”尘文简抿紧薄唇,“先生祖上与……云离,是什么关系?”
尘云离闻言,又哆嗦一下。
可别给他安排什么狗血往事啊!不然第一阶段任务完成,回到现实之后,他一定把系统骂个狗血淋头!
迎着两束同样紧张的目光,夙阑珊施施然道:“云离先生与为师的祖先倒是没什么关系,但……”
尘云离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因为他最后那个“但”字又高高提起。
尘文简:“但?”
“但他和赠予玉刀之人关系匪浅。”
夙阑珊弯了弯眼睛,看得出是故意的。
没等尘文简再问,他便很自然地继续往下讲:“藏书阁里有一部话本,叫《玉蔓江上,谪仙传奇》……你看过了?那正好,我也不用向你复述其中内容了。这部话本的作者是百年前的一个学宫弟子,那是为师舅公。”
“……好巧。”尘云离挤出两个字。
尘文简追问:“这部话本是真的没有写完,还是写完后进行了删改?”
“你很聪明,是后者。”夙阑珊道,“为师的舅公和你一样,对云离先生的生平颇感兴趣,由于我家先祖与云离先生有不少交集,家史中记载极多,因此他研究得很顺利,几年后便将自己所知写成了一部传记,就是你看到的那部话本。”
“后来,为师的外公看了之后,命他删去一部分内容,原因是那部分内容牵涉到夙家先祖,有不敬先人之嫌。后来这本书也没能刊行于世,删改后的版本被为师的外婆放入藏书阁,当是对舅公的纪念。”
他三言两语便概括了话本的曲折来历,听得尘云离一愣一愣的,还隐隐有些不安。
直觉告诉他,这本书的删减内容会让他很尴尬。
“咳,要不……”
尘云离试图打消尘文简的探究热情,却被他一把扣住,手动闭麦。
尘文简问:“先生,令舅公到底删减了什么?”
夙阑珊揉了揉额角:“让我想想……哦,他删掉了云离先生的所有过往,其中主要涉及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夙家先祖,另一个就是赠予为师先祖这把玉刀的人,也是云离先生的前恋人,洛绮芳。”
尘云离:“???”
尘文简:“……”
……
《玉蔓江上,谪仙传奇》,原名《玉蔓江上雪》,本是夙阑珊的舅公为云离写的传记,删掉过往经历那部分后就变成了话本,只有一册手抄本收藏于松风学宫的藏书阁。
不过夙家是有完整版传记的,夙阑珊幼时看过,情节基本都记得,删繁就简地给尘文简阐述了一遍后……
他就坐在屋檐下自闭到了现在。
尘云离蹲在他旁边,时不时瞟他一眼,缩着翅膀不出声——主要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心里的尴尬到现在都还没散干净。
洛绮芳,这个名字对于尘云离来说十分陌生,在尘文简这种正派学宫弟子这里却是如雷贯耳,哪怕放眼整个史学界,也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洛绮芳,一千二百一十二年前生人,松风学宫第十二任山长,藏书阁的设计者、建造者,第十层以上的珍贵藏书几乎全都是由他亲自搜寻、抄录而来。
除去他对学宫的贡献,回归他本身,亦是一位杰出俊才。
学宫弟子讲究文武兼修,倘若荒古时期的修行之说并非虚幻,那么洛绮芳的修为必定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存在,因为史书上所有与他有关的片段,都会提一嘴他又击败了什么什么人,而那人又是怎样的高手,或者武学天才。
记住,是所有,目前无一例史料例外。
与强大武力相对的,是洛绮芳同样强悍的文采。他写诗作文,也写词作曲,精通十二种乐器,棋艺无双,书画至绝。
最难得的是他温雅宽容的个性和胸襟,令无数人为他倾倒。他就像是天道特地为人族拟的完美范本,即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缺点。
如果抛开这些内在特质,只谈外表,洛绮芳也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这可不是单纯的文字记录,是有画像佐证的,就在松风学宫藏书阁的一楼正厅,大门正对面靠墙的藏物架上挂着。
尘云离其实没仔细看过,不过尘文简天天泡藏书阁,估计已经把那张脸看得刻骨铭心了。
现在的情况是,一个毒唯从先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偶像与自己尊敬的师祖谈过一段失败的恋爱,而且他的偶像还是被辜负的一方——
这件事离谱中透着一分荒谬,一分吊诡和八分的癫狂,别说尘文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就是尘云离也有种走在路上被雷追着劈的荒唐感。
“呃……你还好吗?”
良久,尘云离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不太好。”尘文简道,“我好像生吞了一只秤砣,现在它就卡在胸口,堵得我心不知道怎么跳,气不知道怎么喘,难受得很。”
尘云离一开始不太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回忆了一下夙阑珊说的那段“荒古时期爱情故事”后,又可以感同身受了。
简单地说,一千多年前的云离与洛绮芳少年相知,两情相悦,携手游历四方,本该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却因为一副卦象而走到情断分离的境地。
卦象有言,洛绮芳有一段宿世姻缘,而姻缘线的另一端系着的并非云离。
两人最初对此不以为意,他们都是修道之人,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命,更相信自己的经历与感受。
然而洛绮芳的那位姻缘对象出现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就跟被下了蛊似的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人的脚步,无法控制地对他产生兴趣,被他的喜怒而牵动心神,不能自拔。
有半年时间,洛绮芳追着他的姻缘对象跑,云离追着他跑,三人的情感纠葛一度轰动天下,直到云离放弃,洛绮芳和那人终成眷属百年之后,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夙家先祖是洛绮芳的好友,但一直站在云离这边。
奈何感情之事外人不便插手,最终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对曾经的爱侣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玉蔓江上雪》原定的结局和话本版结局不一样,写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那时云离已经去世多年,洛绮芳在一个雪夜寻上夙家先祖,将玉刀交给他,说若是三日后自己还活着,便回来取回玉刀。若他死了,这玉刀就当是送给他,请他务必好生保管。
夙家先祖虽不明所以,但看在多年好友的份上,仍是答应了他。
三日后,洛绮芳没有回来,江湖流传他的爱人寿数将近,他施展以命换命之法救回了爱人,又不想爱人为自己的死而伤心,便寻了一处隐蔽之地安详逝去。
传闻的真假夙家先祖无法验证,但洛绮芳的确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他的姻缘对象确有返老还童之相,夙家先祖只能姑且认为这是真的,并记于家史中,留下一句慨叹。
“你说,自己选择的感情,当真比不过天定姻缘吗?”尘文简冷不丁开口,却不知是在问谁。
“有爱才是天定姻缘,他们分开,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不爱,或者移情别恋了。”
尘云离飞身而起,落在尘文简本能地摊开的掌心。
“你难受什么?云离最后不是跟你师祖分开了吗?”
尘文简看了看他,忽然轻哼一声。
“宿世姻缘……呵,没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