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问询、解释并完成笔录后,晏绥终于从审讯室出来拿回手机时,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

    他低头看见屏幕上的“房东”来电,连忙接起来。

    “那个,我很快就……”

    电话里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别说了,我不租给你了,限你今天内将东西搬走,别磨磨蹭蹭妨碍我出租!”

    “对不起,我很快……”

    晏绥这次依旧没有说完,对面连珠炮似地继续轰炸:“还有拖欠的房租给我尽快交上,不然我就告你……”

    电话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晏绥拿下手机一看,发现已经没电关机了。

    好家伙,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人吗?

    值了一晚夜班,又被关了大半天,晏绥已经又饿又渴。

    他抓了抓头发,拿着手机在走廊上左顾右盼,正盘算着哪里可以在他饿死前给他蹭个电,就见刚刚举着拳头凶神恶煞的瘟神从电梯里走出,朝他过来。

    真是霉上加霉。

    晏绥只当做没看见,转头瞄准另一边半开的办公室门,打算过去碰碰运气。

    刚抬脚走了没两步,晏绥后衣领就被大力一提,拎了回来。

    “跑什么,难道我会吃人?”

    晏绥也不挣扎,就着这个姿势向斜后方抬眼,脸上抿出两个小酒窝:“你不会吃人,但你会咬死我啊。”

    裴野望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我可不想下半辈子都得坐轮椅上。”

    他在审讯室里是威胁了晏绥一番,但晏绥也暗暗收紧了腰腹,被紧紧捆缚的双腿在挡板下抬了起来。

    如果他那拳真的落下,恐怕膝盖骨也不一定能保住。

    晏绥歪了歪头,无辜道:“裴大,我那是合理反击,正当防卫。”

    裴野望耸了耸肩:“没错,只有人类才会使用人类的反击方式。”

    晏绥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心眼多的,要不是察觉到这人的试探之意,他那一脚可就真踹出去了。

    裴野望放开晏绥,将手里拎着的大塑料袋递给他,嗓音沉静下来:“无论怎么说,这也是我们的问题,这是赔礼。”

    食物的香气从塑料袋里幽幽传来,晏绥瞥了一眼,倒也不打算和自己咕噜噜叫的肠胃作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份饭,一瓶矿泉水和一杯奶茶。

    裴野望:“你手机也没电了吧,走,带你去充电。”

    他们找了个空办公室,终于能给晏绥的肚子和手机续上命。

    晏绥高兴地将自己的饭掏了出来,打开盖子一看,瞬间僵住了。

    居然是白花花的鸡肉……

    他最讨厌的食物之一,看着就没滋没味。

    裴野望注意到了他的僵硬,倚在门边问:“不合胃口?给你重新买一份?”

    “没关系,我可以吃。”

    他的肚子已经等不得下一份了,晏绥拧着眉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没想到一股意外的浓郁咸香充盈味蕾。

    倒也没他想象中那么难吃。

    晏绥眉头舒展了,埋头吃饭。

    裴野望的目光从晏绥食指裹着的纱布上一晃而过。

    这个人的手指白嫩细滑,看着就跟个瘦弱无力的普通人一样,身上更是没有任何如他们这些身陷“不可名状”之中的人的气息。

    真有意思。

    等晏绥吃完饭,低头喝奶茶的时候他又开口了:“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晏绥看了眼重新开机的手机,眉头略微拧了拧,随后抬起头说:“先说坏消息吧。”

    裴野望只当做没听见,笑眯眯地说:“好消息就是,你的死刑处决已经撤销了,怎么感谢我?”

    晏绥看过来的眼睛又圆又大:“给你治病?”

    裴野望乐了:“还是免了。”

    晏绥放下奶茶:“所以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裴野望拖着嗓音,慢声道:“上头还是不放心,所以从今天起,将由我对你进行贴身监管,开心吗?”

    “……”

    空气像是凝固了。

    晏绥又圆又大的眼睛迟缓地眨了一下,一时望着桌上的奶茶有些发怔。

    他的眼睫很长,像两把小羽扇一样垂在白皙的脸上,看着可怜巴巴的。

    裴野望冷眼看着,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这个人像个才出校园的年轻人。

    他慢悠悠地继续说:“不过晏医生能‘意外’发现老陈肚子里的虫子,还能想到用卵鞘给他们修复伤口,是个人才,我们也很需要像晏医生这样的人才。毕竟只要能达到这种惊人的疗效,过程和手段自然就没那么重要了,不是吗。”

    晏绥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下意识地捏紧右手指腹,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皮肉骨血下的那把手术刀已经不再发热了。

    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指,将搭在桌面上的右手收回藏在桌下,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

    同时,他开口说:“我要求把昨晚四台手术的提成和工资预支给我。”

    裴野望没想到他会突然把话题拐到这里,不由一顿。

    晏绥却误会了他的沉默,眼睛一瞪,一下坐直:“等等,再怎么说我也付出了劳动,你们不会赖账吧?”

    裴野望失笑,当场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叮咚一声,收款短信在晏绥的手机屏幕上亮起。

    晏绥瞥了一眼,登时瞪大了眼睛。

    个十百千万……

    十一万多!

    裴野望晃了晃手机,“你的预支工资再加上他们四个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手术费,够了吗?”

    有点亏,毕竟他从虫子兄身上切除下来的材料全都飞了。

    但单纯作为手术费和工资,这还是很够意思的。

    晏绥矜持地收拾好吃完的餐盒,笑得眉眼弯弯:“多谢裴大,我这就笑纳了。”

    他的手机又开始“嗡嗡”作响,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他直接挂断电话。

    在晏绥提着餐盒走出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裴野望一偏头:“我们特处局可以提供员工宿舍。”

    晏绥闻言眉头一挑,正准备迈出房门的脚步猛地一转,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极近。

    裴野望垂下眼眸,望着晏绥凑得极近的俊秀面容,面色平静无波。

    晏绥声音放低,凑到裴野望耳边轻声说:“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想二十四小时贴身?”

    丢下这一句话,晏绥毫不留恋地扭头就走。

    裴野望目送着晏绥离开,轻呵一声。

    还以为爪子缩起来了,原来还尖利得很。

    他注视着晏绥的背影,直到晏绥彻底消失在电梯内,才神色淡淡地低头摁灭手机。

    屏幕熄灭的前一秒,那颗带着狭长刀口的深紫色卵鞘照片在裴野望的视网膜里一闪而过。

    黑屏反射着光,倒映出裴野望黑沉的眼眸。

    ……

    晏绥租住的地方和人民医院旧院区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他转了两趟地铁,才将将在下午四点左右赶回自己租的小房子。

    走上楼梯,没想到房东带着一个短发年轻女孩站在他门口,钥匙已经插进锁孔里了。

    晏绥快步走过去,按下房东扭动钥匙的手,拧着眉说:“距离明天还有好几个小时吧。”

    房东瞪起眼睛:“你还好意思说?拖欠房租还敢挂我电话!你赶紧给我滚出我的房子,别人着急看房呢,别打扰我出租。”

    晏绥不语,拿起手机将房租费转过去,然后向着房东展示转账页面,问道:“可以了吗?”

    说完,他转身对惊讶地来回看他们的短发女孩微笑道:“你好,我只需要一个小时。”

    一脸懵的短发女孩对上晏绥的笑容,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连连摆手说:“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我不急的,你慢慢收拾吧,我之后再来也没事。”

    晏绥:“没关系,一个小时足够了。”

    说完,他也不理会干瞪眼的房东,直接用他插在锁孔里的钥匙开了门,然后当着房东的面“嘭”地关上门。

    房东心里骂了晏绥祖宗十八代,转头对短发女生赔笑:“不好意思啊,要不先找个地方坐坐,等会再过来?”

    短发女孩摇摇头,有些神思不属地看向紧闭的大门,说:“没关系,在这等一下就好了。”

    房东在心里骂的脏话又多了一句小白脸。

    晏绥收拾东西很快,虽然他实习和规培期在这里住了几年,但他也没在这间房子里留下太多东西和痕迹。

    所以还不到一个小时,晏绥就拖着行李箱出来了。

    短发女生捏着手机,眼睛盯着晏绥,犹豫着想开口要个微信。

    晏绥将房屋钥匙丢给房东,当场拉黑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然后他转头,对短发女孩认真地说:“这栋楼很老了,厕所水管经常漏水,空调声音也很大,我催了好几次这位房东也没叫人修。楼上三个小学生经常晚上十二点还在吵闹,他家女主人有点泼辣,如果要上门最好找个人陪同。另外左边邻居是个喜欢四处晃悠串门的独居老头子,右边第二户住着两个无所事事的男人,你最好了解一下。最后就是房东的为人……你也看到了,我就不多赘述。”

    房东和短发女孩目瞪口呆。

    下一秒,房东急出了一头汗,连忙对着脸色不对的短发女孩摆手解释:“不是,你别听他瞎说……”

    晏绥没理会他们之间的官司,敲了敲左侧邻居的大门。

    一个打赤膊的老大爷抓着肚皮开了门,一下和站在外面的房东和短发女孩六目相对。

    “哎呦,”老大爷摸了摸光溜溜的手臂,笑得像朵菊花:“还有个漂亮姑娘在呢,新来的?单身吗?”

    短发女孩攥紧帆布包的肩带,脸色有点发青。

    晏绥微笑着举起手里的洗洁精:“上次借了您家的洗洁精忘了还,我买新的一瓶还给您。”

    将崭新的洗洁精塞进大爷手里,晏绥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晏绥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新的落脚点,随意地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酒店暂时对付着。

    胡吃海塞完一顿加麻加辣的麻辣香锅,他倒头就睡,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昏昏沉沉之间,他做了个混沌离奇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手术室里不慎吸收了那颗晶体,一回头,赫然撞见了裴野望。

    裴野望脸上的表情扭曲又厌恶,他一声令下,无数看不清脸的战训服一拥而上,用锋利的尖矛将他重重地钉在墙上。

    那把满是裂纹和破口的手术刀也被他们抢夺过去,刺入他的胸膛。

    他想挣扎,他想解释,但是一低头,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黑黢黢的,带着锋利镰足的丑陋大虫子。

    再抬头,所有战训服变成了一张张认识或不认识的脸,惊恐又厌恶地看着他,张大嘴尖叫起来。

    一切都那么恐怖又怪诞,令人如坠深渊。

    但他模糊的意识里突然闪电般地划过一道念头。

    不对,他明明是个人类,怎么可能会是虫子?

    像是突然在梦中清醒,他飞快地冷静下来,抬眼向着上方看去。

    有某种隐隐约约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在这里存在着。

    如此意识到之后,晏绥倏然从梦中醒来。

    他无声地睁开眼,安静地看着酒店昏暗的天花板。

    急诊科里,有什么东西?

    ……

    晚上十点半,晏绥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急诊大楼,一点也看不出来白天被折腾了一通。

    穿上白大褂,扣上手表,表盘上明亮的绿色再次亮起。

    一切都已经很熟悉了,只不过……

    “呦,晚上好啊,晏医生。”

    裴野望碍眼地杵在急诊大厅里,笑眯眯地抬手和晏绥打了个招呼。

    苏婉缩在裴野望身后,小心翼翼地探个脑袋看着晏绥,表情复杂难言。

    “晚上好,裴大。晚上好,苏婉护士。”

    晏绥乖巧认真地向裴野望和苏婉打了个招呼。

    苏婉“嗖”地一下缩回了头。

    晏绥也不在意,低头将笔扣进胸前的口袋。

    裴野望看着那支笔,饶有兴致地说:“需要给你配把凶器吗?”

    晏绥微笑道:“活的凶器不就站在我面前?”

    “哈。”裴野望挑眉笑道:“多谢你的恭维。”

    整理好身上的东西,晏绥看了眼时间,冲着裴野望问道:“我记得急诊科守则第二十七条的内容,是不允许无关的闲杂人等逗留吧?现在快到夜班时间了,裴大要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裴野望抱臂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寻医问药的病人。第二十七条说的‘闲杂人等’是指得妨碍急诊科正常运转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病人?

    晏绥上下扫视裴野望一身强健流畅、暗藏极强爆发力的肌肉,视线在那饱满得撑起衬衫的胸肌上流连了一瞬,轻飘飘地收回视线,说:“有你这样的病人吗?”

    裴野望:“如果穿上病号服能让你更有代入感的话,也不是不行。”

    晏绥:“……”

    看出晏绥的一言难尽,裴野望笑出了声:“好了,不开玩笑了。之前腾不出手,今晚总得把那个作乱的家伙给处理了。”

    晏绥:“好的,我一定在安全舱里躲好……”

    裴野望:“你跟我一起。”

    晏绥眼皮一抬,正正对上裴野望如冰川罅隙下涌动深流的黑眸。

    “别告诉我你真的想在安全舱里呆一晚上。”

    晏绥移开视线,乖巧应道:“好吧,都听裴大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