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
“大丞相家的四公子啊!”
高氏回身,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猗猗,正遇上她不屑的一瞥。又转回对那官役道:“我正欲前往丞相府,不如将那药交与我顺道带去,而你只管去医你的马便是。”
“你?”官役将信将疑的望着眼前的少妇,踯躅着不敢将药交托。
“这位可是当今皇……”
“哦,我是丞相之妹,务请放心。”她拿出丞相府的令符。
那官役马上换了谄媚颜色,将药交与高氏。
官役走后,猗猗将药袋丢在一旁,不屑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子得病,竟也如此!”
“小孩子,少讲话,会给你父皇惹出祸端的。”高氏训斥道。
“父皇是皇帝,应该怕他们吗?”
高氏叹了口气,“你还小,很多事不懂。”
“我懂,我怎么不懂?母后不就是一向以皇后之衔为耻,以高氏之女为荣嘛!”
高氏一楞,被噎得泪花翻涌,半晌无言。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呜咽出声,不住地摇头。
“父皇就是太软弱。”她恨恨的小声自语。
丞相府的奢华远胜于皇宫——歌台舞榭,月殿云堂,廊腰缦回;堂上白玉铺地,明珠作饰,堂外堆金为柱,叠翠为瓦。
“在这儿玩吧!别淘气!”母亲将猗猗推给宗族子弟们,只留下这句嘱托,便匆匆往前院贺寿去了。
那院中的男孩子正骑着竹马做战阵之戏,喊打喊杀,嬉笑戏谑,好不热闹。
猗猗一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她沿着回廊踱步,身后的快乐本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她从袖管里取出那摔作两半的青雀钗……
含章堂简陋残败,再灿烂的春光也无法荡涤那腐败恼人的霉气。
父皇冰冷的手指轻轻滑过猗猗吹弹可破的肌肤,将她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又为她在乌黑的发髻间簪上一支青雀钗。
“喜欢吗?”父皇的声音低沉。
“嗯。”猗猗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问,“我听天华殿中的姊姊唱过‘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1,就是这支钗子吗?”
“当年,父皇求娶你母后,娄夫人不愿意,倒是你母后,遣人送了这支青雀钗来,大丞相也顺势应允了这门亲事。随嫁的媵人替你母后不值,就编了这歌谣来刺讽。”
“我不能要这个了……这个是家家送给父皇的,父皇留着吧。”猗猗懂事的推还。
“你把青雀子带出牢笼吧!”父皇笑了,笑容异常凄凉,“猗猗,如果有一天,此钗分了股,你帮我把它还给母后行吗?”
猗猗的泪珠在眼圈里转了又转,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声声的碎琴音打断了猗猗的思绪,她抬起头,好奇的四下望去,不知何时她已走到了山石后面,那里坐一女子,正低头调拨琴弦。
碎琴音逐渐连贯起来,凄婉哀伤,与这欢天喜地的寿宴全然不谐。
“你是谁?”猗猗禁不住问。
那女子抬起头,饶是猗猗小小年纪,也不禁被这女子的容貌吸引。
倒不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只是明眸顾盼间有种慑人心魄的魅力。
“你真好看……”猗猗由衷赞叹道。
“这谈什么曲子?”猗猗又问。
那女子微微一笑,却依旧不答。
“公主问话,你怎敢不答?”猗猗见她轻慢,心中有些气恼。
“公主又怎样?”她头也不抬道。
“你……”
她嘴角含笑,“你关心的事该很多吧,比如,他们……”
他们?
猗猗回转身,见一个肥胖壮实,面如满月的男孩手执竹马,站在廊下,对她嘻嘻的笑,廊边的黄竹后还隐了数名顽童,俱含着坏意。
“本大王赢了战阵,需掳一王妃!”男孩一开口,就把猗猗吓了一跳,也引来其他孩子的大笑。
他也不等猗猗答话,一把拉起她的手,“走啦,随我入洞房!”
猗猗重重甩下他的手,“你干嘛!”
那男孩又拉起来,招呼道:“兄弟们帮帮忙啊!”
大家一拥而上,将猗猗推搡回到假山前,用一块脏破的草席蒙在猗猗头上,把她生生按倒在地。
“拜天地!拜天地!……”
猗猗最受不得别人弄乱她的整洁光亮的双丫髻。
“哎呦!小娘咬人!”
“跑了!跑了!拦住她!”
反正头发也是乱了,索性……她一头顶倒一个最小的孩子,夺路而逃,不想正撞进那壮实男孩的怀里,他架起猗猗的双肩,“烈马,我喜欢!我定要驯服!”
他将猗猗向后一推,旁边两人拢住了猗猗的胳膊,他从裤褶中掏出口口,坏笑道:“来尝尝冲天王的圣水!”说着瞄准了猗猗的嘴。
“我是乐城公主!大魏公主!你们侮辱公主,父皇就处死你们!”猗猗大声凛凛道。
“公主,公主大人饶命呀!快跪下!”那男孩转身命大家都跪下,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敬畏。
“哈哈哈哈哈……”男孩们爆发出一阵狂笑,有人小声道:“原来是白痴元善见的女儿!”
猗猗听他们竟敢直呼父皇的名讳,还加上白痴二字,气得哭起来。
“完了,完了,她哭了!”男孩嬉笑道。
“别闹了,放了她。”众人身后传来一个清晰却温润的声音。
泪眼迷离间,猗猗但见一个清矍纤弱的少年倚在廊边,刚那句话便是出自他口。
壮实男孩斜睨道:“四兄卧病不在房中休养,出来作甚?”
“你们吵得这么厉害,我怎么睡得着。”
“哎!碍着四兄休息了,我们走!”
“诶,等等。”他叫住他们,问道,“你们刚刚在玩什么?”
“樗蒲2,怎了,大丈夫敢作敢当!”
“我也想玩一局。”少年微微一笑。
“你?!哈哈!四兄怎么也好赌了?好吧!你赌什么?”
“赌她。”他一指猗猗。
猗猗心中一慌。
“不行!凭什么?我拉她成亲,就是因为银两都输光了!她是我的,你拿钱出来,不然不玩!”
旁的兄弟都笑着附和,“是呀,延宗今儿个背,输个腚光!”
“那好吧,我赌上这个月的供给。”
“这么大方?成了!”
“怎么赌?”
“掷五木定输赢。”
“哈,你胆子好大,被人抓住可连托辞都没有。”
“速战速决。”
左右递过昆山摇木所制的杯和上黑下白的木,男孩接过来,也不谦让,轻轻一掷,然后大吼一声,得三黑之雉,遂得意地笑道,“哦!十四!仅次于贵采。”
少年接过五木,在手中揉搓好久,终于掷出,但见四子俱黑,唯独一子还在转动,少年却不像其弟那般大吼,只静静的看着,倒是别的兄弟都在大声吼叫,那子终定在黑面,竟是卢采!
男孩一摔杯,“背!不玩了!她归你!”他一推搡猗猗,掉头走了。
别的孩子也一哄而散,随那男孩而去。
庭院里独剩猗猗和那少年。
猗猗胡乱的捋起蓬散的发髻和凌乱的碎发,眼睛却一直警惕的望着那阶上的少年:
他只披了件月白的单衣,瘦弱的身子在春夜微寒的风中不住地颤抖;脸色略显苍白,犹衬出浓黑的弯眉和墨色潭水般深邃的双眸,如巧匠精雕出的高挺鼻梁下是一抿微白的薄唇,这样精致的五官本该令每个女孩产生本能的亲近心悦,而猗猗却由心的反感,他——容貌简直像极了舅父,尽管眸子中还尚存几分少年的清澈和单纯。
“你可以走了。”少年拽了拽衣角,收紧消瘦的肩膀。
猗猗一步跨上台阶,清清亮亮的一个耳光打在少年脸上,含泪道:“我是元氏的公主,不是任何人的筹码!”
那少年微怔,抚着面颊,半晌方恢复平静道:“这丞相府中,最好不要提你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