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院

    盛夏的青州盐田, 淡淡的盐味混着浓浓的焦味在空气中弥散。

    郑武叔站在盐堆稍远的地方,仔细打量着?盐堆。

    骄阳之下的盐堆,本该闪着银亮的光芒;但眼?前这堆盐, 显得乌暗无光, 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泽。

    郑武叔走?近了些,俯身抓起一抔, 用另一只手拨弄了几下, 果然白色的盐粒中混着黑灰色的砂石。

    “这是细盐?”郑武叔转过身, 对身后一众盐民怒道, “你?们这样以次充好, 是要掉脑袋的!”

    盐民们排成?一排,俱是低着?头,噤若寒蝉。

    身侧的差役递上名册, 郑武叔叹了口气, 掸了掸手心的盐粒, 翻开来看。

    “怎少了这么?多盐户?”

    差役答道:“近来很多人把煮坊抵给豪族, 不愿再干了……”

    “为何啊?”郑武叔走?到盐民们的近前,他用指尖点了其中一人, “你?说!”

    那人嚅嗫了半天, 不肯应答。

    最后才道:“我等原是渔民,本不擅煮盐, 大人放我们去做本行吧……”

    “不准!”郑武叔大声呵斥道, “盐铁之业,关?系国家财税,百姓生活, 岂是你?等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

    郑武叔气鼓鼓地回到官廨。

    刚一进庭院, 便见廊下锁着?一名小娘,看样子也就十来岁光景。

    郑武叔猜测是谁家出逃的奴婢,被差役缉拿回来,并不想理会,谁料那小娘竟在他身后问道:“使君大人,是司盐吗?”

    郑武叔一回头。

    “你?怎知我是司盐?”

    “大人的靴上都是盐粒。”小娘笑了笑。

    郑武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确实挂了层霜白,遂点了点头。

    “我乃盐民,请司盐大人做主。”

    “盐民?”郑武叔上下打量着?小娘,“你?小小年纪,怎会煮盐?”

    “煮坊是我娘在操持,我帮她的忙。”

    “那你?为何被锁来此处?”

    “因?为……我去云门山伐薪……阳氏说,那是他家的祖坟所在,诬告我偷坟窃墓……”

    “你?刚还说自己是盐民,现在又说去云门山伐薪?你?这说辞漏洞百出,倒真像个盗墓贼!”郑武叔对她拜了拜手,“你?有何冤屈,只管去跟娄刺史说。我为司盐都尉,并不管民间刑诉。”

    “正是因?为青州豪族垄断了柴薪,我们这些普通盐民才需自己入山砍伐。”那小娘哭诉道,“大人想想,若我是寻常盗贼,自当扭送县衙,怎会被送到州中来?”

    郑武叔已?走?开数步,闻听此言,遂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所以你?们才会在盐中掺入砂石以降低成?本?这也是很多人不再做煮坊的原因?吗?”

    小娘冷声一笑,“盐价那么?低,盐税那么?高,大人是不知吗?”

    差役正要呵斥,郑武叔对他摇了摇头。

    小娘见了,便觉有恃无恐,继续说道:“不掺砂,盐民哪里活得下去?再者说,豪族的煮坊不掺砂吗?盐民没有活路,自然改作别业。至于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倒不是自以为能活下去,只不过当初办煮坊是向佛寺借的钱,如?今钱没还上,想把煮坊抵给豪族也是不行。”

    “盐价何时走?低的?”

    “新刺史上任不久,盐价便一路跌扑。但司盐大人的税可?一点不少交呢!”

    “朝廷盐政岂是你?这等贱/婢所能议论的?”差役径直抽出刀来,却被郑武叔一把按下。

    此前青州的豪族垄断盐田,减产以售高价。

    孝瓘作了刺史之后,海边忽冒出许多民办私灶,致使盐的产量大增,价格也随之回落。

    孝瓘奏请朝廷设司盐都尉,以免煮民偷逃盐税,郑武叔正是为此而来。

    他初到青州时,盐价平稳,税收充盈。

    可?自从?娄定远就任青州刺史以后,豪族就开始兑入砂石,压低盐价,买断州中的薪柴,加之朝廷还要课收盐税,普通煮民就算掺砂都无法应对,最终只得将煮坊抵押给豪绅大族,自己沦为豪族雇佣的盐丁。

    无论是耕地还是煮坊,都慢慢地流向高门士族,这对于齐国的税收和国库,可?谓是致命性的打击。

    “你?把你?家的情况告诉我,日后以备举证。”

    “我姓杨,人称杨小娘,父亲因?报水身故,母亲田氏,家住石膏山白驹谷杨家村。”

    “哦?”郑武叔听罢一愣,“是村口第一间茅屋吗?”

    杨小娘得意?笑笑,道:“确是村口第一间,不过我家可?是瓦房!”

    “瓦房?”郑武叔回想起那年在石膏山躲雨的经历——他后来也听清操说过与报水卒女儿的偶遇,“你?阿耶名唤杨大吗?”

    杨小娘惊异,瞪大了眼?睛道:“我阿耶在州中这般出名吗?”

    “那倒也不是。”郑武叔朗声一笑,“我侄女曾在你?家避雨。”

    杨小娘一拍脑袋。

    “是那位给我送抚恤银的阿姊?”她眼?睛转了一转,皱眉道,“大人说她是来避雨的?不是专程发放抚恤?那她怎识得我阿耶?大人你?……又怎识得我阿耶?”

    “她是兰陵王妃。你?阿耶临终前,曾遇兰陵王,并将姓名住址告诉了他。殿下将你?阿耶的名字报至河阳,以便你?们将来得到朝廷的抚银。王妃路过你?家,看到你?阿耶的牌位,才又送了银两。”

    杨小娘惊得目瞪口呆,她万没想到她家能与皇室宗亲扯上关?系。

    “多亏了王妃所赠的银两……我们又跟白云堂借了些钱,这才开了煮坊,不然也住不上瓦房。”

    “白云堂肯借给你?们钱?你?们以何为质?”

    “自然以煮坊为质了。”杨小娘道,“易老禅师心地最善,很多盐民都是与他拆借,才开的煮坊。”

    星霜荏苒,岁杪望舒。

    清操给承道换上新裁的棉衣,敛着?近一年与孝瓘往来的书信。

    他刚走?时,她翻着?地理志,想象着?瀛州的样貌——

    瀛州辖河间、高阳、章武三?郡,置所在赵军都城,境内多河流。

    汉书还载,瀛州的东北方,曾为陆地,汉时发生了地动,引得海水倒灌,将九河之地变成?了一片汪洋。

    是故瀛州之人,常以水仙海神为祀。

    后来她在孝瓘的信中,听他讲开海日如?何与渔民祭海;

    看他描画的桃花山上的碧桃;

    汛期时,他一连数月渺无音讯,最后才从?孝珩那里听说,瀛州遭了洪灾,海水倒灌,几成?汪洋。

    直到秋天,他才寄来封简短的家书报了平安。

    而今年底,她盼着?至尊能准宗室返邺祫祭;然而皇帝根本就没有举行祫祭。

    孝瓘派遣张主簿以使者的身份入京,以参加元会宣诏。

    清操看到王府旧人,不禁有些眼?窝发热,她问了许多有关?孝瓘的问题,张主簿支支吾吾地说:“殿下一切安好。”

    说完,从?怀中取出孝瓘的家书,呈予清操。

    清操拆开来看,满纸的想念与牵挂,却只字不提他的近况。

    “殿下真的……好吗?”清操半信半疑地问。

    这时,尉相?愿带着?一个孩子走?进来。

    清操一看,竟是万宝儿。

    “宝儿,你?怎么?来邺城了?”

    “干阿娘!”宝儿跑到清操面?前,一把抱住她,再抬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

    “别哭。”清操伸指抹了抹他的眼?睛,“出了什么?事?”

    尉相?愿呈上一封书信,“他是随信使一同来的。”

    清操忙接过信,信还未展,却听尉相?愿道:“那信使说,郑都尉被捕了。”

    “阿叔?!”清操手上一抖,才开的信飘落在地,尉相?愿俯身拾起,重新呈进。

    信是阿婶李氏所书。

    上面?说,郑武叔前日以控制盐价,偷逃盐税的罪名被青州官廨缉拿,如?今正解往邺城,还请清操多加照拂。

    “阿叔身为司盐都尉,怎会做知法犯法之事?”以清操对郑武叔品性的了解,他是决计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唤信使进来吧。”清操对尉相?愿道。

    尉相?愿转身出去,不多时带进来一名褐衣小郎。

    “你?可?知都尉几时至邺?”清操问道。

    小郎答道:“明?天怎么?也该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操便守在邺东门处,直到傍晚,才见押解的囚车缓缓驶入城门。

    囚车中坐着?两名囚犯。

    面?对清操的那人,歪倒在车中,手上戴着?刑具,口中塞了布条,面?部尽是淤青,衣衫残有大片血渍,只是无须无发,看来有些奇怪。

    清操的目光移向背对她的人——纵使身形佝偻,发髻蓬乱,清操依旧一眼?认出,脱口一声“阿叔”。

    郑武叔慢慢转过身,他口中亦塞着?布条,表面?看来似未有伤痕。

    郑武叔眼?中蓄着?泪,朝清操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清操自知规矩,并未上前,而是跟着?囚车,眼?望着?一行进了大理寺的监狱。

    阿叔为何被送进大理寺?

    依照阿婶所言,前日才被缉拿,在青州未及过堂,就被送到京中来了?

    需知自老郑公去世,郑门日益衰落,郑武叔的官阶从?三?品刺史沦为六品都尉。

    而青州刺史娄定远,名为使持节,是有权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的。

    他为何连个六品都尉都处置不了?

    时值岁暮,家祭设于广宁王府。

    挂在墙上的画像多了,坐在位子上的人却少了。

    每个人似乎都怀揣心事,家宴显得格外落寞而清冷。

    家宴之后,孝珩让清操留步,并对她道:“据目前的证据来看,郑都尉的确有限制盐价,并且免除了一部分盐民的盐税。”

    他见清操的表情变得紧张,忙继续道:“但按他的供词,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普通盐民,以确保盐的稳定供应。他甚至反告青州刺史娄定远,勾结青州豪门,向市场中倾销掺砂的劣盐,达到打击普通盐民,收购其煮坊,再哄抬盐价的目的。”

    清操轻舒了一口气,不过她细想之后又察觉不对。

    “娄定远既在案中,为何不将阿叔的罪名坐实?却直接将他送到邺中来了?”

    “此事也是我不解之处……”孝珩道。

    “那日囚车入京,我见另一人与阿叔同在车中,他也是此案中人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孝珩摇了摇头,“你?知大理寺卿冯子琮为和士开手下,兰芙蓉调去并省五兵了,我在尚书省很难打探到更多消息,不过我已?令都官侍郎上书陛下,请求都官与大理寺共审。”

    清操闻言,连忙叩谢。

    孝珩虚扶止礼道:“郑都尉颇有老郑公遗风,想来不是贪邪之徒。不过若查明?确有违法之处,我恐怕也难包庇。”

    “这是自然,清操但求秉公而断。”

    孝珩点了点头,目送清操出了门。

    还有一层他并未言明?,他之所以要介入这个案子,也不全是因?为姻亲之故,而是他怀疑大理寺越级承接此案,是受意?于和士开,目的极有可?能是报复孝瓘,查找他在任青州刺史其间的纰漏。

    而以清操的冰雪聪明?,在她问出“为何娄定远不将阿叔的罪名在青州坐实”,孝珩便猜她应也想到了此节。

    只是他们都没有说破而已?。

    “来人。”孝珩唤来仆从?,“差人去大理寺,打探一下与郑都尉同车的犯人是谁。”

    仆从?道:“这还真不太好查,那人只在大理寺过了一堂,便被昭玄都的人接走?了。”

    “昭玄都?”孝珩怔了怔,“那是个和尚?”

    元日,皇帝下诏将年号由天统改为武平。

    除了元会宣诏,宫中举行没有任何活动。

    这主要是因?为业已?平静五载的西?境又起了波澜。

    去年夏天,周国大冢宰宇文护再次调兵遣将,向东而来;时任洛州刺史独孤永业陈兵边关?,成?功利用盗贼杀死孔城守将,将城池献给齐国。

    孔城在洛阳以西?,原在周国的掌控之下。

    为了报复,周帝宇文邕派遣齐国公宇文宪进军宜阳,并在那里修筑了五座城池。

    宇文宪一面?向齐国示好安抚,送还俘虏和军马兵械,一面?却在暗中筹备攻打洛阳。

    到了年底,他率军再次围困了洛阳。

    高纬低着?头,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着?遵照胡太后的意?思,由中书省起草,邓长颙诵读的圣旨——

    “令咸阳王、第一领民酋长、武德郡公斛律光领兵三?万,讨伐西?贼。”

    “臣遵旨。”斛律光叩拜领旨。

    高纬却依旧低着?头,直到和士开故意?清了清嗓子,他才抬起头,讷讷地说:“咸阳王请起。”

    此番周军对洛阳,并不同于前次的倾巢而出,志在必得。

    斛律光的三?万人马才过河阳,宇文宪便将主力部队撤回到宜阳以东,只留下小股部队狙击拦截。

    斛律光刚猛非常,砍杀了周军两千余人,将战线直接推至宜阳城下。

    但坚城难攻,莫说两军人数相?当,便是齐军再多一倍的兵力,也未见得能攻下来。

    斛律光为了保证前线的粮食供给,召集征夫在洛水以南修筑统关?、丰化二城。

    但穷尽其力,一百余日仍不能攻破宜阳,他只得下令撤兵。

    宇文宪望见齐军撤退,登时率五万周军追击,双方在安业展开大战……

    如?此你?来我往,僵持不下,似乎哪方都无法占到便宜。

    前线的战报如?雪片一般飞到高纬的龙书案上。

    高纬把它们叠落起来,然后用手一推,散落满地。

    他看了眼?本在演傀儡戏、因?他的举动猝然停手的骆提婆——他是乳母陆令萱的儿子,亦是他自幼的玩伴。

    然后一

    把揽过业已?怀有身孕的弘德夫人。

    “真是好烦啊——”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朕真想做一首无愁曲!”

    高纬可?不是嘴上说说,他敏感内向,真心热爱着?文学与音乐。

    他召集了太乐署的协律郎,西?域的乐伶,文林馆的文林郎,让他们凑在一起写词作曲。

    七月流火。

    在龙城晋阳才建好的慈氏院中,由才从?大牢调回的秘书监的祖珽,主持谱就无愁之曲。

    禅位高纬的主意?是祖珽给和士开出的。

    他曾理所应当的认为无论是高湛、高纬,还是和士开都应该感激他的睿智。

    可?他万没想到,事成?之后,所有的功劳都成?了和士开一人的了。

    他曾忿忿不平的向高湛讨赏,却因?为过分居功,而被打入大牢。

    他在牢中瞎了眼?睛。

    后来,高湛去世,学乖了的祖珽走?起了陆文萱的门路。

    才刚遭遇危机而惊魂未定的和士开也需要盟友。

    祖珽终于获得重回朝堂的机会。

    面?对高纬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他自然格外上心。

    他给高纬上了奏表,希望郑门龙吟传人,编修过禘祫庙曲的兰陵王妃能来晋阳协助谱曲。

    高纬同意?了。

    在接到皇帝的圣旨前,清操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

    前日,孝珩派人来说——郑武叔的案子已?经审完了,具体?细节因?为天子拒绝了都官会审的请求,所以孝珩不得而知。

    大理寺并未对案犯做出任何判决。

    和士开却上表参劾孝瓘在任青州刺史其间,贪赃枉法,营私舞弊。

    因?太后和天子去了晋阳,御史中丞高俨把那篇奏表暂压下来,他给孝珩递出话来,可?容他们两日决策。

    很显然,整件事情就是和士开针对孝瓘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报复。

    清操苦思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翻箱倒柜地找出当年孝瓘写下的平西?策的草稿,那几张揉烂的纸,被她平平整整地保存在箱底。

    她带着?这两张纸,敲开了广宁王府的大门。

    “妾擅作主张,请二兄看看这个……”

    孝珩接过来看了,不解道:“我记得四弟曾向先帝上奏过此疏,三?弟甚至冒死实践过……”

    “四郎在上个月的信中说,他十分忧心宜阳的战事。双方拉锯已?过半载,齐军消耗甚大;但若此时调兵北上,占领黄河以东的领土,定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清操望着?孝珩,“他虽忧心前线,但身为瀛州刺史,实在很难置喙朝廷的军政。”

    孝珩叹了口气,“他确也与我提过……只不过和士开定会进谗,断不会允许孝瓘回来主持此事的。”

    “或可?说服太后?”

    孝珩苦笑了一下,“四郎性格耿直,他当初参和士开叛国,无异于站队勋贵,太后对他亦不会有好感的。”

    清操皱了皱眉,“也许只能烦劳御史中丞去跟太后讲了?”

    孝珩一滞,亦皱眉道:“如?此怕是会为天子所忌啊……”

    琅琊王高俨是嫡出次子,从?小机智聪颖,待遇更是比肩太子高纬。高湛甚至动过废黜太子,另立高俨的念头。

    胡太后对这个小儿子也是十分疼爱,与乳母陆令萱带大的长子高纬反而疏远。

    高俨对于自己那个木讷笨拙、喜怒无常的兄长自打心眼?里不服气——只因?他比自己早出生几年,便可?坐龙庭?

    这些年,他一直在向宗室皇亲示好,各处笼络人心。

    他给孝珩递出消息,就是这个目的,若孝珩接了,无异于向皇帝表明?文襄诸子已?经站在琅琊王身后了。

    清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点了点头,“是我思虑不周了。”

    “你?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办法……”

    清操乘车回到兰陵王府,刚到府门前,便见谒者驻足。

    她吓了一跳,当听说只是去晋阳谱曲,这才长舒了口气……

    虽已?立秋,天气并不凉爽。

    慈氏院的弥勒殿前,乐工们正抱着?各式乐器试音。

    转眼?一日将尽,皓月东来。

    “干阿娘……我想尿尿……”宝儿抬眼?看着?清操,一脸为难的表情。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清操令万宝儿作童子,同她一起来到晋阳。

    清操忙站起身,带着?宝儿出了慈氏院。

    本想带着?宝儿找个荒僻无人的角落把问题解决了,可?转念一想,此乃宫中,绝不可?轻慢。

    她寻了名内侍问路,那内侍想了想,答道:“赤彪仪同府和凌霄郡君府中间的巷子里有处茅厕。”

    内侍说完,朝南边一指。

    清操听完有些懵。

    她已?多年不到晋阳,宫中样貌已?然大变,除了新起的诸多宫殿,便是十二院的落成?。

    十二院是指十二处佛院,在原先中山宫的基础上扩建的。

    她有点想不明?白仪同和郡君的府第凭什么?建在宫中?

    清操拉着?宝儿沿着?内侍所指的方向一路快跑下去,只觉得路越走?越窄,身侧的房子也越来越低矮。

    最终他们到了墙根处,瞧见一处马厩和一处鸡舍。

    厩中一匹枣红马,地上铺着?毡毯,顶上挂着?匾额:“赤彪仪同。”

    舍中两只斗鸡,旁边设有青庐,顶上的匾额是:“凌霄郡君。”

    宝儿一溜烟儿地跑进中间的窄巷,清操哭笑不得地望着?马厩和鸡舍——朝野皆知皇帝素爱斗鸡走?马,孰料动物所享的官位恩遇竟远胜国之栋梁……

    此时,天色将暝。

    昏黄间有个人影向鸡舍缓缓走?来。

    鸡舍旁盛食的高架掩住了清操,清操却可?从?架子的缝隙看出来人的形貌:敞袖襦裙,双丫髻,身材高挑纤瘦。

    清操猜想应是供养“郡君”的奴仆。

    那人推开鸡舍的篱笆门,舍中的斗鸡“咕咕”叫了几声,引得清操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吓了她一跳。

    缝隙中,正在机警四顾的“女子”,可?不正是消失日久的昙献嘛!

    昙献似乎也发现鸡舍旁也有个人。

    “谁在哪儿?”他捏着?嗓子道,眼?中满是凶光。

    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清操看了看周遭,此处荒僻无人,岂非绝佳的灭口之地?

    她瞥了眼?茅厕的方向,好在宝儿还未出来,她拔腿向大路上跑。

    昙献一跃跟了上去。

    眼?前的路似是当年中山宫外的那条青石永巷,又宽又直,且人迹罕至。

    清操提起裙摆,疯狂向前跑去——她记得再往前走?,有条弯折的小巷,通过一道券门便可?至宣训殿。

    胡太后现居晋阳,殿外定有大批的侍卫。

    清操转进小巷。

    夜幕笼罩着?大地,唯一轮初升的浅月照着?前面?的路。

    又想起那个冬夜,她在晋阳宫中迷路,曾将这座宫殿想象成?一只巨大的猛兽。

    而今她觉得,若晋阳宫真是猛兽,自己此刻应是在猛兽的九曲回肠之中吧——

    不知是不是新建十二院的缘故,抑或根本就是进错了巷子,清操所行的路与她的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为几个折回便可?见券门,实际却多出了许多岔口。

    更恐怖的是,无论她走?到哪里,总能隐约听到脚步声。

    躲着?那声音,又转了几个弯,清操只觉眼?前一黑——迎接她的竟是一堵墙!

    急忙返身往回走?,却听来时路上的脚步声愈加清晰。

    她选择了一个相?反的方向狂奔,这回终于看到那券拱门了!

    清操激动地跑上前,用力一推那门。

    门,纹丝未动。

    又试了一次,依旧不动。

    她抬头看了看匾额,匾额残损,只剩下“佛堂”二字。

    无奈之下,只得轻拍门环,低语问道:“有人吗?有没有人?”

    门内无人回应,身后却又传来脚步声。

    清操深吸口气——既是躲不掉了,不如?与他拼上性命,兴许还有半分转机。

    她抽出藏在靴中的宿铁短匕,看了看地上的影子。

    她能清楚的看到对方渐渐移近的影子,为了出其不意?,她把自己的影子藏在墙影之中。

    待那影子愈来愈近,清操手执短匕,从?侧面?突然刺向人影的腰际!

    人影随着?白刃一闪。

    清操感到刃锋处的阻力,便知自己刺中了,她转向上刺。

    月光之下,映出一张青面?獠牙的兽脸,正迎着?她惊恐无状的目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清操往后退了一步。

    那兽脸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糊。

    “是你?……是你?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同匕首“哐啷”坠在地上的声音

    交汇在一起。

    “清操,是我。”耳边响起孝瓘低沉的嗓音——他的语气很温柔,似在哄承道入睡,“别怕。”

    清操一把环住他的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那里的暖意?令她长舒了一口气——她真吓坏了,以为今晚必死无疑了。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跑?”孝瓘轻抚着?她的后脊。

    清操抽了抽鼻子,“是昙献,我刚才看见昙献了!你?还记得吗?那个漏网的胡僧……他竟身着?女子襦裙,出现在晋阳宫里!”

    “放心,有我在。”孝瓘捡起地上的匕首,交还给清操,“我来时没见到什么?人,你?在哪里看到的?他也认出你?了吗?”

    “墙根处的那间鸡舍。”清操接过来入鞘,塞回靴中,“他应该没看清我。哦,对了!”

    她说话间就往巷子外跑。

    她一口气跑到茅厕,也未见宝儿。

    孝瓘好半天才跟过来,问道:“你?在找宝儿吗?”

    清操着?急地点点头,“我带他来尿尿。他还没完事,昙献就来了,我怕昙献认出我,将我们就地灭口,直接跑进永巷……我还想着?宝儿也没见过他,只要没跟我在一起,他就会安全……”

    “清操,你?别急……”孝瓘好容易插进一句,“我让尉相?愿领他回去了。”

    “哦?”清操这才舒展了眉头,“谢天谢地……”

    “我刚到慈氏院,他们说你?带着?宝儿如?厕去了,我找了半天,只见着?宝儿在永巷里哭,却不见你?。我把那孩子交给尉相?愿,自己沿着?永巷寻你?。永巷一眼?望到头都没有你?,我便猜你?许是折进小巷,迷了路……”孝瓘解释道。

    “你?怎么?来晋阳了?”

    “陛下下诏,除我为尚书令,再登礼阁,我来晋阳领旨谢恩的。”

    “啊?”清操委实惊讶,“可?是……”

    “是延宗透过琅琊王,把平西?策递给了太后,太后与平原王商议后,决定让我回来参与筹划。”

    “延宗?”

    “这个阿胖……二兄把我写的信给他看,这胖子看完一跃而起,直接跑到御史台找了琅琊王。”孝瓘轻叹了口气,“他此举实在是冒险……”

    “延宗爱你?犹甚于妾。”

    孝瓘嗤笑了一声,“你?莫说得这般恶心行吗?”

    清操抿唇笑了笑。

    “我也不是凭空说出这话的……”听他刚刚的话,显然孝珩没来得及把邺城的危机告诉他,清操想要提醒,把郑武叔的案子始末告之,却忽见他绯色的袍袖上有一片乌青。

    她用手一摸,只觉又湿又粘,再看手心,竟见血色。

    “你?受伤了?”她搬过他的胳膊,撸起袖子,果然有一道又长又深的血口子。

    “小伤。”孝瓘推开她的手,放下袍袖。

    “哪里弄的?”清操回想起方才一幕,“不……不会是我刚刚刺的吧?”

    她再次抽出匕首,果见白刃上残有血迹。

    “你?……”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孝瓘,以他的反应和身手怎么?可?能被她伤到?

    “是我大意?了。”孝瓘低了头,似有些不好意?思,“我送你?回慈氏院吧。”

    “好,我先帮你?包扎一下。”她边说边把裙摆放在嘴边,预备撕扯下一条布来,“回去找找伤药,再涂一些。”

    孝瓘止道:“裙子很好看,别浪费了。你?看,已?经不流血了。”

    说着?掀起袖子给她看。

    她拉了他的手,用自己的袖角蘸了蘸血渍,确认不再淌了,才又放下他的袍袖。

    她对他笑笑,初时满是心疼,忽又生出个古怪——他一袭绯色公服,并未罩铠甲,怎么?独独脸上戴着?鬼面??

    “你?戴这个不热吗?”她说着?,伸手去摘那鬼面?。

    孝瓘却握住她的手,支吾道:“我……我怕……此处离内廷近,我怕惹麻烦……”

    清操听他这话,更觉得不通——戴着?这般骇人的面?具,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她还想再问,孝瓘却道:“你?刚说在鸡舍看见了昙献?”

    “对。”清操复述着?刚才的场景,“他从?永巷中来,光线不好,我只作是寻常宫婢,但他进了鸡舍,距我几尺开外,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孝瓘推开那篱笆门。

    他从?蹀躞的火石袋中取出引火,俯身去照那鸡舍。

    清操跟在他身后,见他鼓弄了半天,正要去摘粘在他头上的鸡毛,却听他低语道:“果然有密道!”

    “啊?”清操轻呼一声,挤到他身边。

    低矮的鸡舍内,有块大砖石被他搬起,下面?竟真是个黑漆漆的洞!

    孝瓘纵身便要往下走?,清操一把拉住他,“你?别下去,太危险了,还是找人过来吧!”

    孝瓘拍了拍她的手,“小时候最有趣的事,便是同兄弟们在晋阳宫中寻密道。可?但凡我们能找到的,都被兄兄下令封了。所以既为密道,便不宜声张。你?且先回慈氏院吧,我进去探探便回。”

    “这么?好玩的游戏,你?莫想丢下我!”清操果断摇了摇头,“再说我一人回去你?可?放心?”

    孝瓘轻笑了一声。

    他一手拿着?火引,一手拉着?清操,踩着?湿滑的台阶,走?进地道之内。

    里面?的空间很促狭,孝瓘需弯腰低头才得向前。

    耳边常有水滴落石的声音,偶然传来一声“吱吱”的鼠叫声,吓得清操脚下一滑,她一哆嗦,另一只脚刚好踩在一块突石上,只觉脚踝处一阵锐痛。

    “慢点!”孝瓘一把扶住她,关?切问道,“没事吧?”

    清操忍痛回道:“没……没事。”

    二人这般艰难行进了一段路,眼?见前方越发狭窄。

    孝瓘抚着?腰,喘着?粗气,靠在墙壁上休息。

    “怎么?了?”清操在他的腰脊轻轻按压。

    孝瓘握住她的手,摇头示意?他没事。

    清操另一只手接过火引,四处照看,发觉已?然碰壁。

    她把火引卡入墙缝,单手在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一块活动的石砖,遂轻轻取下来。

    一束光自那缺口投进密道,清操眯着?眼?睛寻光望去,视线里是许多绸衣绢带覆着?一双莲纹丝履。

    清操伸着?脖子,还想往外看,头顶忽然“吱呀”作响,继而传来女子的呻/吟之声。

    清操只觉握住她的那只手渐渐潮湿,她脐上的位置竟也渐渐钻起一只“小鼠”。

    她低头看了眼?,唇边衔了坏笑,仰头去望他。

    可?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

    清操禁不住又伸手去摘那面?具,孝瓘却又是一躲。

    扑粉郎

    清操禁不住又伸手去摘那面具, 孝瓘却?又是一躲。

    “干嘛?”清操不满,动了动嘴型,没发出声音。

    头顶的声音戛然而止。

    二人凝神静听?。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你比和士开那老东西可强多了!”

    “太后诓骗奴婢。”

    “小美人, 我怎么?舍得骗你呢?”

    “奴婢日日扮宫婢,钻鸡舍, 进暗道, 那老?东西却?可光明正大, 来去自如!”

    “你焉知他没有扮过宫婢?钻过鸡舍?走过暗道?先帝在时?, 我们不知用过多少旁门左道, 就连先帝这条路,我们也不是没走过……”

    “干嘛这副表情?那老?东西如何待你,你自己还不知?

    YH

    傻孩子?, 你要跟他学得还很多, 别总想着取而代之, 你还不够格……来来, 再来一次,若你今晚表现得好, 我便把墙上挂的?那个宝装胡床送给你, 那可是先帝之物哦!”

    孝瓘和清操有些听?不下去了,他们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快到鸡舍口?时?, 清操忽拉住孝瓘道:“等一下,你把衣服/脱/了。”

    孝瓘一怔,眨巴了眨巴眼睛, “清操,这里挺闷的?……石头也硌得慌……不如我们回绿竹院再……?”

    “再什么??”清操叉腰看着他, “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孝瓘蔫蔫地指了指清操。

    清操被他逗笑,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交换一下衣服。”

    “换衣做什么??”

    “你扮作我,让他以为我也是太后的?爱宠,顺便查几件事?。”她附在孝瓘耳边絮念了好一会儿。

    孝瓘听?罢却?是摇头,“不行。我不能拿你去冒险。他既没去追你,定然不知是你,只作过路的?宫婢。若让他认为今日所见之人乃太后爱宠,与?他有了利益冲突,他定会全力追查。若再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必然会暗中加害于你。我明日便回邺城,而你做完那曲子?还不知多少时?日,我既不能护你,又怎能将你置于险地?”

    “猞猁曾说过昙献并非西贼细作,而是和士开的?人,今日听?他的?话,似对?和士开也有反意。所以我猜他当初是故意出卖猞猁母女,好借我手?扳倒和士开。他如此拼命往上爬,究竟是利欲熏心,还是有其他身份的?任务,必须尽早探明,否则让这样的?人待在太后身边,于国?家岂非大害?”

    “我刚才就想好了。我连夜将此事?上奏天子?,他这样身世复杂的?人决计不可留在太后身边。”

    “且不说此事?关乎太后清誉和皇室脸面,单说眼下的?形势,太后若失势,大权必然落到和士开的?手?中。和士开会允许你另辟战场吗?”

    清操如此一说,孝瓘果?然犹豫了。

    “好了,快换衣服吧!”清操伸手?去解他的?蹀躞带,“不用担心,以后我这件衣服就不穿了,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清操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交到孝瓘手?中。

    “你的?药快用完了吧?本想给你寄去瀛州的?。”

    孝瓘捏着那只小瓶,“清操,我曾发愿不令此毒为祸人间……如此用毒,是谓不义。”

    “礼乐未崩之时?,尚有君子?之战,泓水之战后,可还有吗?”清操歪着头问他,“如今夫君用兵,还会等敌方?布阵好了再开打吗?因利制权,乃胜之道也。”

    孝瓘被她说得语结,犹犹豫豫地褪下了绯袍,换上了清操的?衣裙。

    敞袖的?上褶被他穿成了胡服,裙子?也刚过膝盖,露了一大截内里的?缚裤。

    清操无奈,只得把裙子?系在他胯上,再用褶衣盖住。

    她又取下孝瓘的?武弁,把自己的?钗环珠翠通通簪在他头上。

    “看你动作甚是娴熟。”

    清操抽了抽嘴角:“人家张敞画眉,是谓闺房之乐;我没事?就把夫君捯饬成姐妹,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孝瓘“咯咯”一笑。

    待收拾停当,孝瓘让她到外面找个隐蔽之所躲起来;自己则身着清操的?衣饰,戴着鬼面,留在暗道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密道的?那头传来了脚步声。

    一点?昏黄的?烛火向孝瓘的?方?向缓缓飘来。

    眼见光晕中映出昙献的?脸,孝瓘轻轻咳了一声。

    昙献一惊,再歪头朝孝瓘一看,吓得向后跳出丈远。

    “你……你……你是人是鬼?”

    孝瓘朝他逼近,他脸上的?鬼面在暗夜微光中显得尤为瘆人,昙献不自觉地向后仰,头上的?假发髻掉落在地上,露出一个大光头。

    孝瓘摸了摸他的?光头,道:“小郎君莫怕,奴婢也是同你一样的?人。就是来早了,在这儿候着呢!”

    “啊?”昙献一懵,他拿起烛火再次照向孝瓘,打量着他这一身装扮,“刚刚在鸡舍外……是你?”

    “是我。”孝瓘点?点?头,“头一回来,有点?激动,来早了。”

    “那你见我跑什么??”

    “我以为你是寻常宫婢,怕露了机关。”

    “你戴个鬼面做什么??”

    “这不中元节了嘛,我想给太后一个惊喜。”

    “老?套!我当年在曲坊就玩过的?手?段。”昙献不屑地笑笑,伸手?想去拨弄面具,“你长什么?样?我瞧瞧。”

    孝瓘弹开他的?手?指,“还凑合吧。”

    “凑合可不行,必须得惊为天人!别弄巧成拙了!”昙献说完,抻了抻肩带,似在故意炫耀他背着的?东西——先帝的?宝装胡床。

    “和大人说我长得还行。”

    昙献果?然神色一变,“你说什么??你是仆射大人献给太后的??”

    “嗯。”孝瓘点?了点?头,“否则我这般低贱之人,怎么?有机会服侍太后呢?”

    “你出身曲坊?”

    “那倒不是,我本道童,威宗毁道之后,宁死不入佛门,遂配甲坊为奴。”

    甲坊是制作铠甲的?地方?,一般罪奴都是烧火锻铁,十?分辛劳。

    昙献冷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孝瓘的?手?臂,“太后出身高门,不会喜欢你这般粗鄙之人的?。”

    孝瓘从袖中掏出小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虺易毒丸,揭开面具一角,塞进嘴里吃了。

    “你吃的?是什么??”

    “我自幼跟从师父修习炼丹之术。此丸温肾壮/阳,乃房中至宝。”

    昙献眼睛随之一亮。

    “我以五十?钱买下此瓶可行?”

    孝瓘摇了摇头。

    “一百钱?”

    孝瓘又摇摇头。

    “此物世上仅此一瓶,千金不换。”

    “既为同僚,你不要这般小气。”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银锭,“我先买一丸试试,若有用,便用我新得的?宝装胡床与?你交换。”

    孝瓘接了银锭,从瓶中倒出一丸,放在昙献手?心里。

    昙献面露喜色,一口?便将它吞了,吃完还问:“多久起效?”

    孝瓘答道:“即刻。”

    昙献凝神感受了一下,似乎并未有效果?。

    “昙献。”孝瓘正色道,“你想加入——”

    刚巧一缕晚风吹入暗道,孝瓘随口?一说:“清风教?吗?”

    “清风教??清风教?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个——买卖各国?情报的?组织。”

    “凭什么?我要加入?我不加入。”

    “凭你刚刚服下的?丹丸。”

    “丹丸?那不是……”

    “那是虺易毒丸,产自突厥,不知你是否听?过?”

    昙献脸色大变,开始用手?指去扣嗓子?眼,用力干呕,边呕边道:“你休得哄我!我早前听?说,盐泽被烧,突厥人都找不到虺易了!”

    “你可以不信,几个月之后就会有症状,时?常腹痛恶心,无故发热,三年之后,若不能再次服食毒丸,便会呕黑血而亡。”

    “不信!我绝不相信!我这就去太后和仆射那里告发你!”

    “我死了,你就不可能再找到药了。你可以等一段时?间看看,若是出现症状,便来加入我教?;若是没有症状,你再告发我不迟。”

    “如……如何加入?”

    “你此前可作过细作吗?”

    “没……没有……”

    孝瓘见他目光闪烁,迫近他问:“你须得说实话!”

    昙献叹一口?气,道:“我曾是和士开的?耳目,在寺中引诱家眷,帮他收集宗族勋贵的?情报。但和士开与?周国?细作勾结,所以有些事?,也会分享给她们一些。不过后来,我在寺中遇到太后,她帮我重新安排了住处,我便不做了。”

    “当真没有其他身份了吗?”

    昙献张了一下嘴,而后咬了咬嘴唇,答道:“没有。”

    “杀过人吗?”

    “你少来套我话!”昙献似乎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孝瓘的?前襟,“我只是问问怎么?加入,还没说要加入!”

    “坦白是加入的?第一步。包括你的?出身,为谁做事?,身上有没有血债,等等。我们定然对?你有些了解,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你如果?能说实话,我们才会对?你保持兴趣。如果?我们对?你失去了兴趣,就会任由你自生自灭。”

    昙献的?眼中似要瞪出血来。

    “你不必这么?急着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半年的?时?间考虑。若有意加入,把你的?身家背景、过往经历写清楚,埋在这密道的?石阶之下,半年过后,我会来取。若你未写,便视为自动放弃,我们也不会再给你机会。”

    孝瓘待昙献悻悻走远,才从密道中出来。

    他轻轻唤了声清操,见她从马厩中露了个头出来。

    他忙走过去,二人在“赤彪仪同”的?见证下,把衣服换了回来。

    孝瓘把经过大略讲给清操。

    “需等

    半年这么?久吗?”

    “我听?他所言,基本与?猞猁的?供词相符,许真没别的?身份了。若只在太后近前奉承,倒也有利于排挤和士开,使其远离国?政军策,不能给贼人有效信息。况且昙献症状未起,断然不会完全信我。”

    清操似乎没在专心听?,而是摆弄起褶衣和襦裙——那褶衣和裙带都是湿溻溻的?。

    “这衣服……”她伸手?摸了摸孝瓘的?脖子?,“都是你流的?汗?”

    孝瓘怔了怔,道:“暗道中有些热。”

    “那你还戴着鬼面做什么??”清操的?手?移到了他的?面具上。

    孝瓘不答,却?又偏头一闪。

    清操心中顿生狐疑。

    孝瓘并不能料今日会遇到昙献;而且天子?高纬特别怕这鬼面,他进宫谢恩,怎会平白戴个惹人厌面具?

    最奇怪的?是,清操说了几次他也不肯摘……

    她决心看个明白。

    清操“哎呦”一声蹲在地上,孝瓘忙俯身探看,“怎么?了?”

    “脚……”她指了指自己的?脚踝——

    倒也不全是装的?,初进暗道时?,被突起的?石块崴了下脚,她本打算忍痛不说,回去再用热水敷一敷,但为了探明他面具后的?秘密,索性用起来了。

    孝瓘扶着她坐在马厩边的?石上,自己单膝跪在地上,掀起她的?裙摆,果?见她脚踝处已然红肿起来。

    “是刚才弄的?吧?你怎忍了这么?久都不说?”

    孝瓘搓了搓手?掌,一手?握着她的?脚,一手?捂在红肿处,轻轻的?打转。

    “好点?吗?”他抬起头来问她。

    “嗯。”她看着他点?头。

    扶在他肩膀处的?手?飞速绕到他脑后,一抻脑后的?绳结,面具倏然掉了下来。

    鬼面骤然掉落,孝瓘的?眼中尽是慌乱。

    清操眨巴着眼睛,凝着他的?脸仔细端详。

    明月高悬。

    柔美的?月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显得他的?皮肤格外细腻光滑,只不过——

    “你胖了?”

    虽不及延宗的?大脸,却?也是虎头燕颌,是他自己最想要的?模样。

    “河间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吗?能把你都吃胖?”清操忍不住笑。

    孝瓘僵涩地勾了勾唇角。

    “这样挺好的?,为何要戴鬼面呢?”

    孝瓘低了头,轻声道:“怕你不喜欢。”

    “傻子?。”清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你真以为我只喜欢你的?脸吗?”

    “一开始可能是,后来就不是了。我听?人讲过,你少年时?便随斛律军剿灭贼戍,后来又以不中为贵弥合了宗室与?勋贵的?嫌隙,再后来,我嫁给你,眼看着你不顾性命救君救城……我喜欢你保家卫国?的?忠勇,更?爱你霁月风光的?品性。”

    她把唇凑在他耳边,“你既从未在乎自己的?容貌,我便也不在意。”

    孝瓘被她说得有些害羞,只歪着头,对?她笑了笑。

    “来,我背你。”

    清操欣然点?了点?头。

    孝瓘扶她站起来,他屈膝矮下身子?,只待她跃上来。

    清操按着他的?肩膀,跃上他的?背。

    她的?脸贴着中脊,从左脸换到右边,仍觉得有些硌。

    孝瓘沿着永巷走得很慢。

    尉相愿带着宝儿朝他们迎面走来,先行礼道:“殿下。”再看看清操,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她伤了脚。”

    “哦。慈氏院那边已散了。”尉相愿道。

    “清操,我送你和宝儿回绿竹院吧?”孝瓘侧头看了看清操,但听?她轻“嗯”一声,才对?尉相愿道,“请位折伤医来给王妃看看脚伤。”

    “是。”尉相愿应声。他牵着宝儿跟在他们身后,只待到了慈氏院找侍卫去请医者。

    望着孝瓘的?背影和眼前的?青石路,尉相愿忽然道:“咦?这地方?怎么?有点?眼熟?”

    孝瓘没有回应,清操道:“这里以前是中山宫。”

    “哦!”尉相愿往前走了几步,凑到孝瓘身边,笑道,“那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殿下带伤饮酒,目送王妃的?地方?嘛?”

    他热忱的?笑脸只遇上孝瓘冰冷的?目光。

    清操却?是好奇,“你在这里带伤饮酒,目送……我?这是何时?的?事??”

    尉相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

    “就是王妃前次在晋阳宫迷路的?时?候。”

    孝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然后转对?清操道,“休听?他胡说八道。”

    清操努力回想——她在这里偶遇孝琬,是他带她走出了晋阳宫,莫非那时?孝瓘也在?

    她不禁红了脸。

    “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孝瓘浅笑了一声,“没什么?可说的?,你安全便好了。”

    从永巷到绿竹院本不算近,外臣须得从宣光门出去,过几个街坊,才能到南宫的?绿竹院。

    新修的?太液池连通了静湖,在静湖边垒起了宫墙,将绿竹院隔绝在外。

    外臣无需再过内廷池苑,只从永巷尽头的?小门出去,便可至绿竹院了。

    孝瓘背着清操走过整条永巷,到达小门时?,他扶着宫墙,气促连连。

    “我自己走吧。”清操要下来。

    他回头望了望,见只有宝儿跟着,尉相愿去找医士还未回来。

    “别动!”孝瓘躬身,把清操往上窜了窜。

    绿竹院边已无静湖。

    只剩几株倚墙的?宫柳,以及淤塞发臭的?水渠——残蝉在芸黄的?旧叶间啼鸣,秋蚊在墨绿的?死水上翻舞。

    绿竹院的?门口?,站在正在四下张望的?二人——张主簿和那卢安生。

    那卢安生最先辨出他们,飞奔而至,张主簿也紧走着赶来。

    “殿下——”那卢安生看了看清操,“王……王妃……这是怎么?了?”

    他们一文一武,一直在瀛州辅佐孝瓘。

    “我就是脚伤了,没大事?——事?——”清操还未讲完话,忽觉身下一空,原来已被那卢安生抱在怀中。

    那卢安生抱完也觉唐突,他偷瞄了眼孝瓘的?方?向,却?不敢看清操,胳膊也不敢打弯,似擎呈盘般把清操擎进了绿竹院。

    他将清操卸在榻上,转身正要出门,竟与?孝瓘撞个满怀。

    孝瓘一手?扶门框,一手?叉腰,气鼓鼓吼道:“你……你小子?要干嘛?疯了?”

    那卢安生抱腕行礼,朗声回道:“末将是怕殿下——累。”

    孝瓘不怒反笑,“呵,你人还怪好呢!”

    “殿下谬赞。”那卢安生挠了挠头,笑了。

    “明日去领赏吧。”

    那卢安生听?罢喜上眉梢。

    “殿下赏我什么??”

    “你一片好心,就耏刑吧,把胡子?剃了。”

    “啊!”那卢安生大惊失色,“我这胡子?留了好几年呢!他们都叫我美髯公!”

    尉相愿领了折伤医站在院中。

    孝瓘让了让,示意他们进去疗伤,自己却?始终倚在门边。

    折伤医一番按压,上药,又跟孝瓘嘱咐一番,便与?尉相愿去开方?了。

    “清操……”孝瓘终于往房内走了两?步,“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公务未完,须得回馆驿……”

    “你进来。”清操坐在榻上,向烛台的?方?向移了移,在身侧空出一块地方?。

    孝瓘缓步走上前,在空处坐了下来。

    “你的?伤口?还未上药。”她说着,撸起孝瓘的?袖子?。

    “是得赶紧上药,不然伤口?就愈合了。”

    清操轻嗤一笑,她一手?握着绢巾,一手?端了烛台。

    她未照伤口?,却?是照向孝瓘的?脸。

    他的?脸上尽是汗水。

    清操用绢巾擦了擦他的?脸,明烛之下,只见绢巾上一层浅粉细末。

    孝瓘一把握着她的?手?。

    清操用力甩开,继续用巾子?擦,擦到眼皮时?,竟发现眼皮上黏黏的?,竟是一层薄薄的?浆糊。

    全部擦完后,清操再用烛火映照,只见他肤色灰败,眼皮松肿。

    她伸指按他的?脸颊,肌肤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浅坑,许久不能恢复。

    “夫君不会画眉,妆倒是画得倒比我还有心机!”她去放烛台,再回眸时?,泪光盈动。

    孝瓘苦笑。

    “面肿而已……不必担心……”

    清操反握住他的?手?,在手?背上用力一按,同样的?白色浅坑。

    她又俯身去撸他的?缚裤,被孝瓘拦住了。

    “是肾水。”孝瓘小心翼翼地望着清操,“瀛州的?府医开了药方?,吃完好很多了,你放心,真没大事?……”

    “那此前什么?样?”

    孝瓘被她噎住,结巴道:“就……就……你看我都能背你走这么?远……”

    “你连我的?偷袭都躲不过!”清操绷着唇角,斜睨着他,大颗泪珠扑簌而下,“难怪那卢安生要一把接过我……你把他叫进来,我问他……”她抹了抹泪,铆足了劲把孝瓘往榻外推,“我不想听?你说话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孝瓘只得站起身,扶着床围喘着粗气。

    “你不去?那我自己出去问。”清操站起身,单脚蹦着就要往外走。

    “张主簿!”孝瓘无奈唤道,“你把那卢安生带进来问话。”

    清操这才重新坐回榻上,她瞥了眼立在身边的?孝瓘,见他面容青白,唇无血色,遂指了指榻边的?胡床,“坐啊。”

    过了一会儿,张主簿带着那卢安生进来。

    二人一进房,俱是一愣——王妃端坐在正面的?软塌上,大王则踞在又小又矮的?胡床上。

    孝瓘刚要开口?,清操朝他看了一眼,他便捂嘴打了个哈欠。

    张主簿忍着没出声,那卢安生却?是“噗”地笑了一声。

    孝瓘瞪他,道:“那卢安生,你再刑髡发!”

    “髡发?!”那卢安生摸了摸自己的?辫发,表情变得扭曲而痛苦,“先剃胡子?后剃头,殿下,我这好心好意的?,进来一句话都没说,我……我……我好好的?脑袋怎么?就变成个鸡蛋了?”

    在场皆笑,就连清操严肃的?脸上也裂开了一丝笑纹。

    孝瓘见了,忙对?那卢安生道:“王妃有些话想问你,你若答得好,我便免了你刑罚。”

    清操扶着床围站起身,对?着二人行了一礼,道:“妾久居内宅,不能随侍殿下左右。幸得二位尽心竭力,照顾殿下日常起居,妾身在此谢过了。”

    二人赶忙还礼。

    张主簿抢先回道:“王妃此言羞煞卑职……殿下去岁染疾,我等哪堪‘尽心竭力’四字?”

    “殿下所患何疾?还请主簿如实相告。”

    “回禀王妃,是肾水。”张主簿道。

    “你看,同我说的?一样。”孝瓘对?清操讨好似的?笑笑。

    清操却?不看他,继续问道:“主簿可知为何会得此病吗?”

    张主簿看了一眼孝瓘,道:“下官不通医理,不得而知。”

    “这题我会!”那卢安生忽然抢过话来,“我听?那府医说是邪毒内侵了!”

    孝瓘抚额低头。

    张主簿拉了拉那卢安生的?衣角。

    “为何会生邪毒呢?”清操追问。

    “说是腿伤复发闹的?!”那卢安生转问张主簿,“你没听?见府医说?”

    张主簿笑笑,没有接话。

    那卢安生继续道:“去年八月大水,殿下带人去沿海诸县。那里海水倒灌,淹了半个瀛州。殿下的?腿整日泡在水里,没几日旧伤就发作了。他开始不跟人说,后来高热昏厥才被发现。府医没办法,只得重新打开创口?,将那整段骨头都刮了一遍,再用烈酒一日三冲,这才勉强退了热……没成想到了冬天,殿下的?腿又浮肿起来,渐渐蔓延全身,而且尿中带血,府医说八成是那疮疡引起来的?……”

    张主簿抢过话头,道:“殿下按瀛州府医开的?药吃了一段时?间,前些日已然大好。陛下急诏回京,许是赶路太累,有了些反复,王妃不必太过担心。”

    清操望向孝瓘,见他坐在胡床上,仍旧伸掌抚着额头。

    “好,我知道了。”清操轻声回道,“天色已晚,二位也早些安寝吧。”

    那卢安生还想说什么?,已被张主簿挽了臂膀拖曳出去。

    清操再次望向孝瓘——模糊的?视线里,他依旧是刚才的?姿势,一动都没有动。

    她站起身,忍痛走到他身旁,抚上他的?脸颊,轻轻靠向自己怀中。

    她强抑着呜咽,可怎么?也吞不完的?泪水,早已布满了脸庞。

    孝瓘抬起头,用那张并不算俊美的?脸对?着她,强硬地挤出一个更?加难看的?笑容。

    “并非我有意要瞒你,只是觉得都已经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

    清操终于哭出了声。

    她边哭边道:“胡说八道!哪里过去了?过去了你会扑粉?会用浆糊黏眼皮?会戴鬼面?你这层层伪装,难道不是有意瞒我?”

    她说得激动,身子?一颤,险些跌倒。

    孝瓘赶忙站起身,让她靠在自己胸前,解释道:

    “今天天未亮时?,我便到了晋阳,上午在大明殿朝见天子?,天子?依旧不愿见我,只授了尚书令的?印信。所以我很早就回绿竹院了。我按了小腿,又照了镜子?,除了眼皮有些微肿,真没什么?事?了。但绿竹院的?旧仆都说我脸色不好看,问我是不是哪里不适。我确实不想让你知道我旧伤复发,引起肾水,病了大半年的?事?,所以才令婢子?扑上妆粉,用浆糊黏了眼皮……”

    “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回来,想去慈氏院找你,可那卢安生说我脸肿了。这时?我才发现,何至面上,手?脚都有些浮肿了。我决定直接回邺城了,但心里实在放不下你,便去了慈氏院,想远远看上一眼。谁料到了那里,乐伶说你带着宝儿去了茅厕,好半天都没回来。我不放心,便令那卢安生取来面具,去寻你了。”

    清操耐着性子?听?他讲完这一大堆话,渐止了啜泣,依旧没好气道:“殿下所言,不是正好佐证‘有意瞒我’四个字吗?”

    孝瓘结住。

    “你以前火烧盐泽,自断生路,还知写信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如今竟会骗我……”清操握住他的?手?,“若谎言能骗我一生,你便骗着我;可大多数情况下,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如此下去,我对?你说的?话,会猜忌,会疑虑,即便你当真没事?,我仍会惴惴不安……你说,‘自有我后,你便不怕黑了’——你视我为星光,照亮了你的?人生;可实际上,我哪里是什么?星光……我不过是同你一样在暗夜里赶路的?人,你我必须相携相扶,才能走完今后的?路啊……”

    孝瓘垂目望着她,渐渐红了眼睛。

    她坚强,她勇敢,她像星星,出现在他最晦暗的?人生里,为他隔绝了死亡与?黑暗,他甚至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菩萨;后来,他对?她动了心,他爱上了她,他才发现她是同自己是一样普通的?人,她看不开生死,悟不透轮回,她并不是菩萨。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骗她。

    “好,你说得对?。”他把她揉进怀里。

    清晨的?凉风,屠不尽整晚的?闷热。

    孝瓘悄然起身,生怕弄醒了清操。

    可清操似乎已经醒了,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孝瓘侧躺回去,望着她的?睡颜——她闭着眼睛,眼珠一直在动。

    他把她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清操觉得有些燥热,她抬起红扑扑的?脸,张开了一条眼缝。

    入目是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她伸出手?指,细细捋过他的?重睑。

    饶是晨雾氤氲,天色朦胧,她仍能看出他的?憔悴——只不过他的?脸已不似昨夜那般松肿了。

    “好像……比昨晚好多了?”清操带着醒时?的?鼻音说。

    “这下你放心了吧?”

    清操摇摇头,“你只从瀛州赶来晋阳,便肿胀至此,来日若上前线,又当如何?”

    “还需要筹备一段时?间,没那么?快……在此期间,我会好好养病的?。”

    “到邺城后,请马先生来看看吧。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哦,对?了,你带着承道别光疯玩,多跟他说说鲜卑语,我不大会说,正礼他们总笑他的?发音。”

    “好。”孝瓘吻了她的?额头,“我在邺城等你。”

    清操的?唇边总算浮现出一丝笑意。

    刚刚送走孝瓘,清操正准备梳洗,然后去慈氏院,门外仆从送来一封阿婶的?信。

    李氏在信中说,阿叔的?判决已下,流配幽州五载。

    孝瓘再登礼阁,筹备平西之事?。

    他心里是有点?担心。

    斛律光率兵从年初打到现在,在宜阳周边耗损了不小的?兵力。

    如果?现在朝廷要将战略重心北移,必然需要他北上,那么?他在宜阳所取得的?战果?恐将无法保存,此举势必会令将士们寒心。

    他会赞成吗?

    孝瓘趁着散值的?空当,将平原王段韶请至礼阁。

    “相王请——”走进正堂,孝瓘将段韶让至主位。

    此时?段韶已官拜左丞相,他谦笑了一下还是入了位。

    段韶环顾左右,问道:“今日礼阁怎这般清静?”

    孝瓘笑了笑,道:“左仆射被祖珽弹劾,右仆射在晋阳侍奉太后。”

    左仆射赵彦深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只不过出身寒微,祖珽重回朝堂,他想要上位掌权,自然从最弱之人下手?。

    至于右仆射和士开这样的?弄臣——段韶重重叹了一口?气。

    “给斛律将军的?去信……有回复了吗?”孝瓘试探问道。

    段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孝瓘:“征兵和粮草筹备得如何了?

    “粮草已筹集大半,近期可运往平阳。”孝瓘看了看段韶,“河间王在时?,曾将流民迁至平阳转为军户,所以当地也囤有一部分粮草。他们也在平阳西面修过戍所,可惜后来大多荒废,若要重启,可征召整饬再去修缮。”

    “且不忙动手?。”段韶道,“斛律将军的?意思是……再给他一些时?间,他想在宜阳和汾北之间筑戍,以阻断将来敌军北上策应。”

    “还是斛律将军料想周全。”孝瓘心下稍安,“却?不知防戍何时?能建好?”

    段韶想了想,道:“最快也要入冬。”

    孝瓘转身寻了张舆图,摊开给段韶看,“相王,以我之拙见,不仅仅要在汾北筑戍,还要着眼于北面的?定阳,在周围修城建戍,召引边民,如此方?可三面张网,着力打击西面的?敌军。”

    段韶捻须点?了点?头。

    孝瓘从尚书省出来,一直浓眉紧锁,到了家中径直进了书房。

    他听?见门口?有些细索的?声音,刚想走过去看看,房门忽然开了,承道正端着一个杯盏,龇牙咧嘴地站在那儿。

    孝瓘赶忙跑过去,接过那只盏,“烫到没?”

    承担低头看了看发红的?小手?,然后攥成一个小拳头,断然摇摇头,“没有。”

    孝瓘单手?抱起他,走到案几边,把杯盏放下。

    “我给你上点?药吧?”

    “不用。”承道执拗地攥着拳头,“兄兄,你快点?把药喝了。”

    孝瓘瞥了眼杯盏,盏中的?药汁散发着酸苦的?味道,“待会儿喝。”

    “不行!”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自己的?眼睛比划一下,又对?着孝瓘比划一下,“阿娘刚写信来说,让我盯着你吃药!”

    “呦,你还看上信了,你识字吗?”

    “当然。”承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落在孝瓘面前——纸上画了一双眼睛,两?只熊,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石窟寺

    “当然?。”承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抖落在孝瓘面?前——纸上画了一双眼?睛,两只熊,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这是你阿娘写给你的?什么意思?”

    “盯着——”他指了?指画上的眼?睛, “熊熊吃药。”又指了指后面的熊和碗。

    “熊熊?”孝瓘“噗”地笑出?声?, “兄兄?”

    “挺聪明的。”承道摸了?摸孝瓘的脸,“表扬。”

    “难得她称我一回‘熊’。”孝瓘碎念道。

    “行了?, 别磨蹭了?, 快把药吃了?!别以为你能岔过去?!”承道噘着小嘴。

    孝瓘自知躲不?过, 只得捏着鼻子, 将一碗药尽数灌了?下?去?。

    承道从袖中取出?一块石蜜, 放进孝瓘嘴里,又拍了?拍他的头,道:“兄兄真乖。”

    孝瓘忽然?想起?, 昨日见他喂养院中的波斯狗便是如此。

    “兄兄, 你陪我玩击壤好不?好?”

    “好。”

    他拉着承道, 刚出?门, 承道却甩开他的手,回房中取了?一条索, “还?是跳白索吧!”

    “好。”

    “不?, 不?,不?……”他丢开白索, 跑到树下?, 拿起?他的玉竹马,对孝瓘大声?道:“吾乃虎贲中郎将,你是哪个?速速报上名来!”

    “你能用鲜卑语说一遍吗?”孝瓘抱臂看着他, “要不?,我不?跟你玩。”

    承道吭哧了?半天, 也说不?出?一句整话,然?后?蹦蹦跳跳来到孝瓘面?前,“兄兄,高氏出?渤海,我们为什么非要学鲜卑语呢?”

    他这一句,倒把孝瓘问愣了?。

    自他出?生起?,家家和祖母便跟他讲鲜卑语,兄弟们也大多如此;周围的乳母侍从多说夏言,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能说这两种话。

    及至东馆学堂,父亲为他们请来了?博士大儒,教他们儒家经典。

    那时,兄弟们不?服,说鲜卑男儿自当横行天下?,博士纵使学贯古今,终不?能作三公。

    他亦以为然?。

    可随着年龄渐长,他懂得了?很多汉家道理,仁义礼智慢慢渗入血脉。

    他看到六镇勋贵世袭军权,性格刚猛,行事多残暴。他们拱卫皇权,却也用武力遴选着他们心目中合格的天子。

    他们会治兵,却不?会治国?,他们与世家豪族在朝堂上产生了?激烈的对抗。

    如何让此二?者相合,是齐国?亟待解决的问题。

    然?而年轻的天子,非但没?有去?做这件事,反而重用奇技Yin巧之臣来挑拨二?者的关系。

    “因为高氏既是华,亦是胡;既非华,亦非胡。”——一个声?音从门廊上传来,孝瓘一抬眼?,只见孝珩和延宗缓步走来。

    承道眨着那双和孝瓘极相似的桃花眼?,对说话的孝珩摇了?摇头。

    孝珩看了?看孝瓘,又低头对承道说:“当年高祖神武帝曾对鲜卑说,汉民是你们的奴仆,男人为你们耕种,女人为你们织布,你们不?要欺凌他们;又对华人说,鲜卑是你们的门客,得你们一斛粟米,一匹绢布,就愿意保护你们,你们不?要忌恨他们。高氏是站在中间的人,我们要努力弥合二?者之间的嫌隙,所以我们既要学会夏言,也要学会鲜卑语。”①

    承道很认真的听,听完正想点头,却被延宗一声?嗤笑打断,“天子可未必这样想……”

    孝珩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

    承道仿佛才刚瞥见延宗,身子一颤,一把抱住孝瓘的腿躲到他身后?。

    孝瓘拎着他脖领拖到前面?,“跑什么?这是你二?伯、五叔。”

    承道指了?指延宗,道:“兄兄,那个人——他是坏人!”

    “别胡说,那是你五叔,怎么是坏人?”

    延宗眼?睛瞪得像头牛,“小混球!你还?敢恶人先告状?”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对孝瓘道,“你儿子干的好事!把我耳朵咬得‘哗哗’流血!”

    “兄兄,是因为五叔要杀阿娘,我才咬他的!”

    “我还?不?是为了?你兄兄!你个小屁孩知道个屁!过来,让我咬你耳朵一下?!”

    孝珩在旁边,刚想开口解释,却被孝瓘止了?,笑道:“我听清操说过他俩的恩怨。”

    承道一跃扑向延宗,撞上肉墙后?,就顺着往上爬。

    “嘿!好小子!”延宗说着,一把将他拖上肩膀,让他分腿坐在自己脖子上,“好了?,阿叔错了?,给你当马行不?行?”

    “你这

    么胖只能当大豕!”

    “嘿!那你就是小豕!”

    ……

    他二?人兀自斗嘴,孝瓘转向孝珩,问道:“兄长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来看看你好些没?有。”孝珩仔细端详着孝瓘的脸,“肾水乃虚劳之症。这些年你四处征战,数度重伤,元气亏损,才婴此疾。你还?年轻,切勿掉以轻心,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孝瓘点了?点头,“我每日都依马先生的方子,按时服药,现在已好了?很多。”

    “我看阿兄也没?什么事了?。”延宗单手托着承道走过来,用肥厚的大手摸了?摸孝瓘的脸,“面?瘦皮薄,都不?像我了?。”

    “莫碰我!”孝瓘赶忙偏头,嫌弃道,“谁像你了??”

    “就你刚回来那会儿,每到下?午便会变成我的模样!”

    “我兄兄面?肿也比你好看!”承道对延宗的耳朵发起?了?又一轮攻势。

    延宗一边推开承道的嘴,一边对孝瓘笑道:“你可知你面?肿这事,最?伤心的是谁?”

    孝瓘并不?应他。

    他便自问自答:“邺下?的女眷无不?痛心疾首,奔走呼号,便似家里的房子塌了?一样。”

    “为什么?”承道好奇地问。

    “想你兄兄当年,可是俊美无俦的少年,这才几年光景,竟变成了?油光满面?的老?公②,任谁不?得唏嘘感叹一番啊……”

    “承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孝瓘捶了?延宗胳膊一拳,“再说把你大嘴缝上!”

    “嘿,你还?别不?信。近来小娘们都在以《兰陵王》为名联句,主要内容都是伤春悲秋,感慨韶华的,听说联得好的还?请乐工配了?琵琶曲,估计以后?曲坊中不?只一首《兰陵王入阵曲》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孝珩也笑着点点头,“延宗所言非虚。”

    “啊,这——”

    孝瓘真就很难评……

    “你既好了?,没?事就打马到邺城各处逛一逛,告诉那些娘子们,春华虽逝,少年仍在。”延宗笑着给他出?主意,“用事实堵上她们的嘴!”

    “我已近而立,哪里还?是什么少年。”孝瓘道,“愿说便说吧,我连你的嘴都堵不?上,还?去?堵谁的?”

    当年冬天,斛律光在汾河北岸筑好华谷、龙门二?城,正与周将韦孝宽所在的玉壁城隔水相望。

    斛律光在汾东见了?韦孝宽。

    他得意地说:“宜阳那个小破城,与你争了?这么久,老?子也累了?。既然?攻不?下?来,索性不?要了?,我们要在汾北取得补偿,你可别怪我咯!”

    韦孝宽回答道:“宜阳是你们的要塞,汾北才是我们不?想要的地方,我们不?要的东西,你们捡起?来了?,这叫补偿吗?而且以你的尊位,不?应该尽力辅佐你家的小皇帝,调节朝廷内的关系,安抚国?内的百姓吗?你却在这里一味穷兵黩武,和我们结仇连祸?去?年,你们的沧州、瀛州发了?大水,致使千里没?有人烟,你现在还?想弄得汾州和晋州也一样尸横遍野吗?你贪图汾北这块没?什么战略意义的土地,而让齐国?百姓陷于痛苦之中,私以为并不?可取。”③

    巧的是,此时大齐的朝堂上,和士开也在对皇帝高纬说了?差不?多的一番话。

    他说完之后?,堂上鸦雀无声?。

    孝瓘看了?看左前方,今日平原王段韶称病未朝,难怪和士开敢这么说。

    孝珩刚要上前,却被孝瓘抢先一步奏道:“宜阳一城之地,胜负并不?能左右全局。倘使舍弃那里,转而谋取汾河西北的土地,必能侵扰西贼的既定部署。到那时候,玉壁既成一座孤城,我们则可以进一步夺取蒲州,使黄河以东的大量领土尽数归齐。他们若想夺回这些土地,少说也要十万人马,且从关中运粮也极其困难,只需往复几场争夺,必能耗干西贼的国?力。”

    孝瓘说话的时候,高纬一直低着头,不?看他。

    这时,琅琊王高俨站出?来,朗声?道:“臣以为黄河以东的土地对西贼至关重要,我们应该尽力争取,如此也可减轻洛阳方面?的压力,可谓以攻代守,百利无害。”

    高纬猛然?抬头,小声?说:“我觉得和仆射……”

    他话刚说了?一半,身后?的帘幕中忽传出?一声?轻嗽,他赶忙住了?口。

    “那……就还?按之前的计划吧……不?要再争论了?。”

    高纬说完,往身后?的帘幕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动静,才示意散朝。

    他走下?御座的时候,用阴鸷的目光望向高俨。

    虽因嫡长子而被立为太子,高纬却从未得到过父母的宠爱。

    恐怕时至今日,母亲仍旧认为高俨比他更适合天子之位吧……

    孝瓘散朝之后?,并未返家,而是带上五兵尚书前往并州。

    他要去?并省遴选一批猛士,编入西征军中,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这事本是段韶领旨做的,奈何他生了?急病,只得转到孝瓘这里。

    邺城到太原的路,孝瓘不?知走了?多少回。

    正因为路熟,他才不?愿耽搁,只想日夜兼程,早点赶到晋阳——

    因为,清操在晋阳。

    跟着他的那卢安生哪能想到此节,只在他耳边一直念道:“殿下?,看天要下?雪了?,咱们找个地方住一宿吧,别困山里了?。”

    行至滏口陉,果然?天降大雪。

    那卢安生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殿下?偏是不?听。”

    孝瓘看了?看他,“又嫌头发长了??”

    那卢安生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寸头,赶忙噤了?声?。

    孝瓘举目四望,想起?当年带废帝入晋阳,曾在鼓山的石窟寺住过一晚,便令随众上山。

    山路都结了?冰,他们只得牵着马,一点点地往上爬。

    到了?山门处,小僧将他们请进寺中,又一路引至山后?的寮舍。

    路过马厩时,孝瓘竟发现那里的马都挤满了?。

    “天气不?好,过路的人都来借宿。施主只能暂且把马拴在廊下?,待会儿我抱些草料过去?。”小僧解释道。

    孝瓘点头称谢。

    小僧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又端来斋饭。

    众人正饿得发慌,风卷残云过后?,孝瓘令他们各自回房睡了?。

    孝瓘独在寮中读书,忽见窗棂上映出?一个浅浅的影子。

    “谁?”

    那影子一动,便消失了?。

    孝瓘放下?书,几步跨到门边,他一把拉开门,北风呼啸而入,门外空无一人。

    他沿着弯折的走廊追过去?,行至山径,见古槐旁站着一人。

    孝瓘环视四周,恍觉曾到过此地——他便是在这里遇到孙子骞,并听到他与人谋划阎姬之事。

    而那个与他谋划的人,孝瓘至今也没?有找到。

    孝瓘走向古槐,想探个究竟。

    树边的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机警的转过身——

    “清操?!”孝瓘又惊又喜,几步跑过去?,把她抱在怀中。

    清操仰面?笑道:“果然?是你。”

    “你知道我来?”

    “刚在廊下?看见重霜,正想寻个小僧问问。”她抬手抚着他冰凉的脸,又揉了?揉他身上的衣裳,“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刚在寮中见窗外有人影,不?及披衣便追了?出?来,原来是你在寻我。”

    清操摇了?摇头,“那必不?是我。我怎么可能逐间寮舍的偷看呢?”

    她想了?想,又道:“刚似有名阿尼从身边过……”

    “寺中怎会有阿尼?”孝瓘刮了?下?她的鼻子。

    二?人挽着手,沿着覆满白雪的山径往回走。

    孝瓘把自己要去?晋阳的原因告诉清操,又问她何以返回邺城。

    “太后?和天子都回了?邺城,祖珽便草草结了?曲。我片刻未停,直接上路,谁知天降大雪,只能夜宿在此了?。”她说,“倒是要感激这场雪,否则,你到晋阳,我至邺城,如此错过,我们该有失望啊……”

    回到房中,清操拨亮了?烛光。

    “脸倒没?什么事了?……但是吧,还?得检查一下?……”

    她说着,先执起?他的手,按压合谷,又俯身撸起?他的裤腿,挤按小腿。

    “放心,已经好了?。你的‘持节使’,日日看我饮药。”

    清操抬起?头,眼?睛笑得似月牙,“只有那小混球能治你。”

    可当她的目光退回到他的小腿处,看见那道只露出?一半的丑陋深疤,唇角的弧线瞬间化作了?紧锁的黛眉。

    她的指尖轻轻地颤,犹豫着,不?忍碰。

    孝瓘低头见了?,握着她的双肩把她扶坐回榻,又故作无意地放下?了?裤管。

    那双水样的清眸,正凝望着他,令他有些微微气促。

    他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你要不?要再检查检查……别的地方?”

    她的气息也乱了?。

    孝瓘的手指从她的肩膀划向前襟的衣扣,却被清操握住。

    “先以欲勾千,后?令入佛智。”她迷离的眸中盛着他的影,“孝瓘,身在佛地,你做得到吗?”

    孝瓘浅浅一笑,“大染大乐,非我能及。④”

    “那便要堕入金刚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清操闭了?眼?睛。

    “以我这些年的杀孽……”他细细地揉搓着她的耳垂和鬓边的碎发,“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清操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她才明白,他为何曾说不?期待来生……

    “我陪着你。”她说,“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说完,她的唇便袭上去?。

    慧远曾说她有慧根,但他若永堕地狱,她又何必开悟呢?

    昨夜风饕雪虐,今晨云淡天寒。

    清操醒来,发现床侧已空,她“腾”地坐起?身,披衣要往门外跑。

    谁料房门一开,她险些撞翻他手中的呈盘。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她往后?退了?退,解释自己的鲁莽。

    “看你睡得香,便想取些饭食与你同食。”孝瓘笑笑,把呈盘中的麦饭和瓠菹(Hu zu 腌瓜)摆在清操面?前,“你还?没?说,你在承道与我,邺城与晋阳之间要如何抉择,我怎么可能自己就走了??”

    清操戳了?戳筷子,弯目笑道:“自然?是回邺城看承道了?,我都半年多没?见他了?。”

    “你也半年多没?见我了?。”

    “我今日不?是见到了?嘛?”

    孝瓘轻“哼”了?一声?,蒯了?一大口饭放进嘴里,边嚼边道:“那你醒来未见我,急个什么劲?”

    “总归要道声?别吧。”

    孝瓘气得一吸气,一颗饭粒直接呛进气管,他止不?住地咳起?来。

    清操帮他顺背,又倒了?盏温水,放在他手边,抿唇笑道:“我能理解成你在和儿子争宠吗?”

    孝瓘缓过气,又呷了?口水,才道:“那决然?不?是。”

    “嗯。”清操看着他,笑意吟吟。

    他又呷了?口水。

    “我……我就是……”他拍了?拍大腿,“我当时不?给了?昙献半年之限嘛,现在时间到了?,我就想着咱们一起?去?密道看看他有没?有写供词。”

    “哦!”清操也拍了?拍大腿,“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出?发之前,我让尉相愿戴了?中元鬼面?,去?密道里拿了?。”

    她说着,起?身到衣架上翻找,拿出?一叠纸交给孝瓘。

    “啊……拿了?啊……”孝瓘悻悻接过来。

    “咦?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孝瓘佯笑。

    “娘子这般能干,我怎会不?开心。”

    他边说边展开来看。

    “献乃山胡人,原居石楼。幼年流落中原,卖身靖水曲坊,沦为伶奴。”看到这里,孝瓘蹙眉顿了?顿,“天保五年,威宗亲征,齐军兵分三路围剿山胡,在石楼汇合,斩杀敌军数万,获杂畜十余万。以昙献的年纪,应是与我朝有灭族之仇。但在他的自述中丝毫不?提幼年流落中原的缘由?……”

    “春秋笔法?。”清操笑了?笑,“也能理解。”

    “其后?,以和士开之宠,先在曲坊,后?在寺庙,作其耳目,亦曾与西面?细作勾连。”孝瓘继续往后?看,“幸在寺中得遇太上皇后?,得其青眼?;又逢先帝严查细作,自觉危殆,遂引官府之人擒获张氏母女,只为摆脱桎梏,重新做人。”

    “另攀高枝,Hui乱宫闱,竟被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孝瓘冷笑道,“不?过此处,他说的似乎与猞猁所言稍有出?入。”

    “猞猁说的是,她和张大娘被关入领军府后?,昙献曾献佛牙给和士开,求他出?手搭救她们。这恐怕是他遇到胡太后?之前的事了?。”清操叹了?口气,“太后?的宠爱,让他看到了?位极人臣的希望,更何况还?有机会扳倒旧主和士开,他自不?会顾念昔日情谊了?。”

    孝瓘点了?点头,向后?粗略看了?看,“只是……他通篇未提佛牙之事?”

    清操点了?后?面?一处,道;“他说,他所害之人中,有河间王妾陈氏。”

    “陈阿巫是他杀的?”孝瓘回想起?在花佛堂外的惨状,又细细地读了?那段文字。

    昙献自称受和士开指使,在般舟寺中勾引陈氏,威逼利诱,使其攀诬河间王谋反。河间王死后?,又将要求兑现嗣位的陈氏灭口。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安德王妃李宝信与阿巫同去?般舟寺礼佛,亲见昙献与阿巫相谈甚欢,你曾猜测阿巫是被灭口……如今看来,和士开应是承诺了?正礼的嗣位,阿巫觊觎太妃之位而答应构陷三兄。她实在利令智昏,难道不?知以三兄的谋逆大罪,谁敢保证不?会株连家人?”

    孝瓘感慨之后?,叠好那几张纸,“我去?晋阳,还?须问问他佛牙之事。三兄曾说,佛牙乃一胡僧所献,倒是与他形貌吻合,但他的佛牙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他入太子府偷的?”

    他自语半晌,也不?见清操应声?,不?禁失望道:“你当真不?陪我去?晋阳吗?”

    清操仍像先前那般,托着腮帮,笑眯眯地看他。

    “好吧,好吧,不?为难你了?。”

    清操这才起?身,垫着脚尖,揽上他的脖颈,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笑道:“我最?爱夫君了?!”

    孝瓘一翻白眼?,回道:“口是心非。”

    出?发前,孝瓘依旧令尉相愿保护清操返邺。

    尉相愿却显得有些不?开心,而且一路都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快到邺都时,清操禁不?住试探他道:“至尊已准殿下?重新开府。尉将军出?身高门,智勇双全,于今西境战事吃紧,你理应在殿下?身边谋划才是。”

    尉相愿笑了?笑,没?有说话。

    清操又道:“待殿下?回来,我便跟他说一说。”

    尉相愿叹了?口气。

    “怎么了??”清操问道。

    “只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为何呢?”清操不?解。

    “我昨夜听那卢安生说,殿下?此番去?晋阳调兵,可能不?会返回邺城了?……”尉相愿解释道,“留在晋阳本地练兵,然?后?沿汾水南下?,出?晋州道就直接上前线了?。”

    清操喝停了?马车,她把宝儿留在车中,自己则命车夫解下?稍矮的那匹马,并对车夫和侍从道:“你们把宝儿送回邺中,交给承道的乳母徐娘。”

    自己则翻身上马,同尉相愿一起?,朝着晋阳方向奔去?……

    清操赶到晋阳时,孝瓘已然?离开。

    据说是去?肆州察看役夫征召的情况。

    清操便继续北上肆州。

    到达九原城后?,曾经的博士石曜已为长史,他拿着地域图,勾了?北山长城脚下?的一个村子,道:“征召处设在这里。”

    清操看了?眼?那村子的位置,心中不?禁一动。

    清操是在傍晚时分达到的。

    征召处就设

    YH

    在乡所,几名皂吏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归家。

    尉相愿进去?询问,不?多时回来禀道:“他们说殿下?去?了?村里。”

    清操从马车上下?来,对尉相愿道:“那我们去?村里看看。”

    冬日落霞之下?,成排的村屋顶上,飘着橘红的炊烟;屋旁鸡鸣狗叫,偶有婴儿的啼哭。

    “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与其挨家寻找,不?如就在村口等候?”尉相愿建议道。

    “咱们去?村北的墓冢吧。”

    尉相愿挠了?挠头,“王妃怎知殿下?在哪里?”他又想了?想,“王妃怎知村北有墓冢?”

    清操笑了?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记得这里了??”

    “这里……”

    尉相愿展眼?四顾,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袋,结巴道:“这……这……这是……那年……”

    他本想说“那年埋葬猗猗的村子”,但话到嘴边,他改口道:“那个村子……”

    清操又笑了?笑,“我记得她的墓冢在村北吧?”

    尉相愿轻轻“嗯”了?一声?——他亲手埋的,他自然?记得。

    他们沿着村中的大路径直往北,迎面?走来一行人。

    清操看清了?他的眉目,便站在原地,没?有前行。

    此时天边只余最?后?一缕残霞,霞光染亮了?他们的半边脸颊,另外半边则陷在玄色的暗影里。

    孝瓘的脸上跃着喜色,他几步跑到她面?前,“啊,你怎么来了??”

    清操则黯然?的望着他。

    “我听尉相愿说,你们在晋州练兵,恐怕不?会回邺城了?。你……”她发现他身上披着一件青绿色的旧氅,“怎么不?告诉我呢?”

    “与承道那小子对决,我可不?想胜之不?武……”孝瓘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还?没?有最?终定下?来,我不?想你提前担心。”

    清操抽回了?手。

    孝瓘的笑容一滞,又揽上她的肩,“冷不?冷?我们回九原城吧。”

    清操轻轻叹了?口气,道了?声?“好”。

    回到乡所,孝瓘往后?院的马厩牵出?重霜,他揽上清操的腰,想把她抱送上马,清操却止道:“我坐马车便好。”

    孝瓘尴尬笑问:“怎么了??”

    他旋即把缰绳丢给那卢安生,又跑到车下?,对清操道,“忙了?一天,正好累了?,我与你一同坐车吧。”

    他说着,连车凳都没?踩,便跃上了?马车。

    清操见他上来,便往旁边挪,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

    孝瓘坐下?来,歪头看了?清操一眼?,她却不?看他,只管朝窗外看。

    孝瓘嗽了?嗽嗓子,“我来乡所是察看役夫征召情况的……西征途中要建些戍堡,这里的民役大多修过长城……”

    “我知道。”清操答道。

    孝瓘又嗽了?嗽嗓子,“后?来我又进了?村……是因为……”

    清操依旧看着窗外,耳朵却已竖起?来。

    “我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人。”

    “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⑤

    她引用陶潜的诗,一语双关,竟直接点出?了?“猗猗”的名字。

    连她自己也觉冒失,遂补了?一句,“既至此地,睹物思人,我能理解。”

    孝瓘沉了?半晌,才声?音弱弱地说道:“清操……我……我没?去?村北的墓冢……”

    清操歪头,目光凝在他的氅子上。

    “我突然?想起?的人是……”他顿了?顿,沿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这是你送给我的‘绿衣’,你忘了?吗?我披了?好多年了?……”

    清操脸上一红,道:“我自然?记得……”

    “清操。”他唤着她的名字,把她揽在怀中,“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你还?认为我没?有走出?来吗?”

    “我并没?有这样认为。以你的性情,若还?陷溺于其中,也只会把对我情愫,当成需要报答的恩情……”她欠起?身,望着他的眼?睛说,“但人对于遗憾,往往会耿耿于怀。”

    “没?有遗憾。”孝瓘透过车窗,看着夜幕下?村落,轻声?道,“我与她都已证得圆满。”

    孝瓘说完这句,二?人都没?再说话,一路颠簸中,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眼?见快到九原城,清操试着打破了?沉默:“你在晋阳,可曾向昙献询问佛牙之事?”

    “你忘了?昙献与太后?回了?邺城吗?” 孝瓘笑看着她反问。

    清操轻轻“哦”了?一声?。

    “刚才我话说到一半,便被你带歪了?……”孝瓘又道。

    “孝瓘……”清操揽过他的胳膊,倚在上面?,又伸出?两指按在他唇上:“不?许说这件事了?……”

    孝瓘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挪开,继续道:“我到那村子后?,突然?想起?的人是昙献。”

    “昙献?”清操起?身,一脸惊讶——这答案委实出?乎意料。

    “当初我以‘渤海公主’入突厥,途径此村歇脚,有一胡人童子拿着一股青雀钗来找我。今日我又至此地,忽地想起?那时的情景,童子的相貌浮现在眼?前,几乎与昙献一模一样!”

    清操听他说得稀奇,不?禁质疑道:“以昙献的年纪算来,那时确是孩童。但胡人大多高额深目,长相都差不?多,况且他年纪尚幼,又与你仅一面?之缘,你如何断定就是他?”

    “那晚可谓是我人生的路口,因其特殊而记得每一个细节……更何况,昙献本就绝色,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在靖水曲坊见到他时,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当时在气头上,无暇细想。”

    “所以你入村去?查昙献的底细?他在这村中住过吗?”

    孝瓘摇了?摇头。

    “想想也对,他们怎会就地找一童子来送钗,如此大事理应找妥当之人。”

    清操知道他所说的大事,便是趁突厥在肆州围困威宗高洋,使猗猗诱骗孝瓘弃城私/奔之事。

    “既如此说,那当年要诱你弃城的人是……”

    清操本想说和士开,但再往深想,若和士开不?是细作,那策划整个阴谋的更有可能是武成帝——亦如他和孝瑜谋害孝昭帝一般。

    孝瓘自然?知道清操想说什么,遂叹了?口气,“若真如你所想,那我的罪孽更为深重了?……”

    “也许和士开就是西贼或突厥的细作……”清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有个细节我觉得应该注意,那时的和士开不?过是一介幕僚,他怎么有神通把乐城公主从高阳府里弄出?来呢?”

    孝瓘望着清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阿那肱。”他轻声?道。

    阿那肱曾为威宗高洋的武卫将军,后?来又转投了?和士开,那么他有没?有这个神通呢?

    “我还?有个疑问,若是和士开指使昙献去?送钗,那昙献在自白信中定然?未说实话,显然?他与和士开认识得更早,并非是在靖水曲坊。”

    孝瓘点点头,“若平原王康复,我回邺城领兵,出?征前必把他的底细探查清楚!”

    按照既定的计划,斛律光继续引兵北上,迅速包围了?定阳。

    他在定阳西北修筑了?一座南汾城。此城高踞峻岭,俯临黄河,非梯莫能上,遂称倚梯城。

    又以此城为治,设立了?南汾州,当地一万多名胡、汉百姓就此归顺了?齐国?。

    随后?,斛律光带着平阳附近,以及并、肆征召的役夫,沿着汾水开始建戍。

    这些戍所很多已有了?根基或是垒了?一半,斛律光派人修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建成了?平陇,卫壁、统戎等十三戍。

    这回韦孝宽彻底坐不?住了?,他率一万人马渡过汾水,与斛律光在平陇戍大战。

    斛律军大破周军,俘斩敌军一千余人。

    宇文宪率军两万增援,他从龙门渡口过了?黄河,顺利拿下?了?伏龙等四座城池。

    尚在华谷的斛律光来不?及南下?救援,索性北上攻打姚襄城。

    此时,孝瓘也收到朝廷的诏令,官拜太尉,即刻领并州兵马出?晋州道驰援南线。

    “明日出?征,将往平阳,在那里与平原王的兵马汇合。”孝瓘对清操道。

    清操听罢倒很平静,亦如每次远行,她打开衣柜,熟练地收拾起?衣物。

    “你把我带到那里,然?后?我东往邺城便好。”清操道。

    “好。”

    清操又道:“让尉相愿跟着你吧。”她见孝瓘似要反驳,又补了?一句,“他亦有报国?之志,不?可埋没?。”

    “好。”孝瓘对她微微一笑,“听你的。”

    “那我可以跟你上战场吗?”她抬头望着他,很认真的问。

    姚襄城

    次日, 清操换上窄袖的骑射男装,骑着矮马上了路。

    初时她?与孝瓘骈行,行了多半日, 那匹矮马渐渐力有不逮, 孝瓘不得不勒马等她?。

    她?追上后,不禁叹道:“我果然没法跟你上战场呀……”

    孝瓘蹙眉, 关?切道:“要不给你换匹马吧?”

    “你那些马太高了, 再说我也骑不惯, 万一摔下来怎么办……”清操摇头拒绝。

    孝瓘笑道:“要不你坐过来, 我抱着你骑。”

    清操轻啐了他。

    “没事, 我等着你,正?可巡查整支队伍。”

    “得了吧,我可不想拖后腿。你快往前去, 莫要顾忌我, 我随辎重走还自在些, 傍晚安营后再来寻我吧。”

    孝瓘点了点头, 他亲自把清操交代掌管辎重的押运官。

    清操一见押运官,却是乐了——竟是兰芙蓉。

    “我见兰芙蓉在并?省五兵筹备粮草, 便请她?来做押运官了。”孝瓘解释道。

    兰芙蓉抱腕道:“殿下放心, 末将定然护好王妃。”

    清操看了看辎车,数量虽不少, 但大多装载着锄镐等修建工事的铁具, 或是弓弩刀槊等兵器,真正?粮草药品反而没几车,遂问兰芙蓉道:“这点你们够吃吗?”

    “平阳有?粮仓, 车上只?是这两天的食物。”兰芙蓉解释道,“当年河间王为尚书令时, 把不肯受田的流民赶至平阳垦荒,而今旷野已变为良田了。”

    清操叹了口气——她?有?时会想,若非孝琬拂逆上意,激进的推行平西之策,天子有?没有?可能留下他的性命呢?

    傍晚安营之后,清操去做炊家子,帮着埋锅造饭。

    那些锅都一般大小,煮了粟饭,加些酱菜分发给?士卒。

    她?盛了几碗,送到?中军帐,正?碰上那卢安生从?内向外走。

    “末将正?要去给?殿下和参军们打饭,可巧王妃便给?送来了!” 那卢安生咧着一口白?牙说。

    “殿下可在里面?”

    那卢安生接过呈盘,数了数盘中的碗,数完才回道:“殿下去巡营了。”

    “殿下……和将军们也吃这个吗?”

    “嗯。”那卢安生点了点头,“殿下说,行军打仗,碗里有?饭,饭里有?味,就不错了。他不挑食,将军们也都不言声,唯是打了胜仗才能吃着肉,喝着酒!”

    清操笑了笑,她?因孝瓘常说的“将礼”而特意去读了《三略》,进而明白?了他在军中的威望,绝非仅仅源自邙山入阵的骁勇,更?多的是他的仁义宽厚,是那些他从?圣贤书中学到?的道理,使?他不同于?残暴的六镇勋将。

    清操离开中军帐,她?想去寻一只?小锅。

    小锅未寻到?,只?找到?一只?温酒用的鐎斗。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如盐如絮,和着北地的朔风飞舞。

    她?抱着鐎斗往回走,远远望见辕门边围满了将士。

    她?好奇凑过去,在人缝中瞧见了孝瓘。

    他岩岩的身姿,倚着漫天绚烂的晚霞,立于?流风飘摇的绒花,仿若一幅图卷。

    她?着耳听了听,他在讲军纪,讲得事无巨细——

    营门只?得早晚开,闭门时,须有?令旗方可开。若见营墙外有?牲畜,不得擅自去取;若有?人靠近,则要喝其?远避。违令出营者,鞭一百;营中生病,须即刻送至庵庐。各营须五日检校武器,发现损坏,及时修葺……

    清操没听他讲完。

    她?抱着鐎斗继续往回走,回到?中军帐,见门外站着两名?她?不认识的参将,便远远站着,不想靠近惹麻烦。

    幸而张主簿拿着舆图自远处走来,瞧见清操正?要行礼,清操忙摆手道:“先生不必多礼。”

    张主簿登时会意,带着清操进了中军帐。

    清操把鐎斗悬于?火盆之上,把两碗冷饭倒进斗中,又舀了些水加进去。

    张主簿在旁看了,捻须笑了笑,道:“还是王妃心细,殿下难得能吃一口热饭。”

    张主簿走后,清操在他案上拣了本书,坐在火盆边读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脚步声响,帐门洞开,孝瓘带着风雪,阔步而入。

    他还是方才那一袭银甲,手中抱着兜鍪。

    他们望见彼此,相视一笑。

    “刚在辕门那边看见你了,一晃神?竟又不见了。”孝瓘挂好兜鍪,转身道。

    清操微微惊讶,“我站那么靠后你也能看见?”

    “说来也是奇怪。你虽瘦小伶仃,站在那一群高壮将士之间,我却一眼就能看见。”

    清操抿唇笑了笑,“你这是在表白?吗?”

    “我说的实话。”孝瓘忍俊。

    “你是何时离开的?怎么不等我?”他说着,褪去铠甲,从?榻上抄起那件青色的旧氅披了。

    “我听见你说到?,杀害老幼,掠妇女入营者斩。” 清操揭开鐎斗的盖子,用小勺从?中蒯了两碗粥出来,一人一碗摆在各自面前,“我怕被人发现是女子,给?你惹来闲言碎语。”

    “齐营中并?非没有?女子。”孝瓘坐回到?清操身边,“炊家子中就有?很多,军中也不是没有?。”

    “军中还有?女子?”清操转了转眼睛,试探问道。

    孝瓘盯着她?,含笑反问:“你当真不知?吗?”

    “嗯,不知?。”

    “你明日去问问押运官吧。”

    “咦?”清操一把捉了他的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此前跟我说,她?入敌营救你,我便知?道了。在那种情况下,若是男子,要么杀了,要么鞭笞后集中关?押,哪能毫发无损地进入宇文宪的营地?”

    清操这才想起与她?们一起送至邙山的齐军战俘,人人遍体鳞伤,她?当时还以为他们是在与敌军作战时受的伤……

    “那你为何没有?戳破她??你还启用她?做押运官?”

    “早年鲜卑女子随父兄征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元魏入主中原后,战法不得不从?草原上的轻骑冲杀,变为兵团的重甲攻坚,对将士的体力和耐力要求更?高,军中的女子也渐渐少了。至于?兰芙蓉……”

    孝瓘蒯了一大勺带酱菜的粟米粥放进嘴里,然后鼓囊着腮帮含混道,“她?能把事情做好,我为何不能用她??”

    清操笑着点了点头:“若知?你如此通达,便早劝她?告诉你了。”

    她?说着也含了一口粥,只?觉得粗粝难咽,堪比当年她?在河阳所食的糠饭。

    孝瓘见状站起身,从?祫囊中取出一个小袋,把袋中的肉干倒在清操的粥里。

    清操捂了碗,道:“干嘛?”

    “吃点肉。”

    清操知?道军中将士多会随身带些干肉酪浆,在不能起火或是粮草供给?不上时,用以果腹充饥。

    “你自己留着吃吧。”清操捏出那些肉,放回到?他的袋中,“我过几日回到?邺城,自会有?肉吃。”

    清操虽嘴上说着回到?邺城有?肉吃,心中却并?不期待——她?只?望身畔这条汾水,汤汤荡荡,永无尽头。

    然而汾水终究把他们引入了平阳。

    在平阳,清操见到?了韩骨胡。

    他与相里僧伽在平阳好几年了,安置流民,垦荒屯田。

    韩骨胡甚至娶了平阳县令的女儿梁氏为妻。

    孝瓘问他怎么不见相里僧伽的影子,他说,相里僧伽随斛律将军出征,此刻应在姚襄城。

    尉相愿拉着其?兄尉相贵来见孝瓘。

    现下,尉相贵已升任晋州刺史。

    他先与孝瓘行了礼,又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今日特意带了典农侯明,待会儿与殿下的押运官对接一下粮草之事吧

    YH?”

    孝瓘看了一眼侯明,这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

    他似乎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却也无暇细想,转身对兰芙蓉道:“你待会儿随侯将军去粮仓看看。”

    尉相贵正?与孝瓘攀谈,侯莫陈洛州身着邺城军的军服来见。

    “相王令我领兵先行,所辖悉听殿下调遣!” 他对着孝瓘躬身一拜。

    他口中的相王便是指段韶。

    段韶已在太庙受天子斧钺,拜为平西元帅,只?是孝瓘未懂,元帅为何要让侯莫陈洛州领兵先行?

    “相王何日能到??”孝瓘问道。

    侯莫陈洛州面露难色,贴在孝瓘耳边,轻声语道:“相王大病初愈,恐要晚上几日,他请殿下在平阳整合军队,联络斛律将军。”

    孝瓘面上点头,心中只?觉隐隐不安。

    送走这一干人等,孝瓘看了看站在远处的清操。

    她?站在马车边,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方向。

    孝瓘紧步走过去。

    “今天就……回去了?”

    “嗯。想承道……”清操弯了弯眉目,“想吃肉。”

    孝瓘笑笑,没有?接话,只?是褪下旧氅,披在她?身上。

    “我穿得挺厚实的。”清操推还给?孝瓘,“我送你的氅衣,你留着在帐中穿吧。”

    孝瓘倒也没有?坚持,他握着那件青氅,指甲扣进皮毛中。

    “我已令侍卫随行,你路上也要小心。”

    “好。”清操应着,欲要上车。

    孝瓘上前撑住她?的手臂,想助她?登车。

    她?低头望了一眼,却又迅速抬起头。

    便在这一瞬,一滴泪“啪”地落在车板上,也端端正?正?地落在了孝瓘的心上。

    他的心似被烫了一下。

    他站在车下,呆呆地望着清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清操回过身来,蹲在车厢前,伸手抚着他的脸,淡淡弯了弯唇角,“等你,在邺中。”

    他笑着点了点头。

    随着驭夫的一声长喝,马车动起来。

    清操透过车帷,看到?他粗浅的轮廓,在颠簸的视线中凝成一个模糊的圆点。

    这是他们第几次道别了?

    她?已记不清了。

    岁月似坚冰下的水,无声无息地流走,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那些无常的聚散,还有?他如春泉般温暖的笑颜……

    在孝瓘整饬完军队的第二日,段韶终于?赶到?了平阳。

    孝瓘亲自去迎接,并?私下询问了他的病情。

    段韶只?道并?无大碍。

    孝瓘却觉他脸色发青,并?不似他口中说的那般轻松。

    孝瓘取出刚刚收到?的军报,呈递给?段韶——斛律军已挥师南下。此刻,正?在平陇与韦孝宽率领的一万周军激战。

    “我军即刻启程,进军柏谷!”段韶收起战报,对孝瓘道。

    柏谷在平陇以东,地处周国边境。

    城池是由石头垒成,坐落于?千仞高山之上,正?是周军绝险的要塞。

    面对这样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垒,齐国诸将纷纷建议绕行而非强攻。

    中军帐内,段韶却力排众议,道:“我军西进,正?是要取汾北、河东之地,若不能攻下柏谷,等于?留下心腹之患!”

    孝瓘出列,抱腕言道:“相王说得对,我愿请战先锋!”

    段韶欣慰一笑。

    他与这年轻的皇子,表面上疏离淡漠,但几经生死战阵,早已心意相通,彼此信赖。

    他们亦师亦友,是忘年之交。

    段韶对孝瓘道:“那我便请殿下率军主攻……”

    他话未讲完,帐外郎将呈报道:“启禀相王,方才缉获贼军细作一名?,经过刑讯,已让其?绘制城图。”

    郎将说着,双手奉上绢帛。

    段韶接过来看了看,又转给?孝瓘。

    那图画得很潦草,只?能看个大概。

    “此城地势虽高,城内却很狭窄……”孝瓘轻声道。

    段韶闻之,眼前一亮,“看来无需强攻,只?用火弩连射,半日便可燃尽!”

    诸将皆言妙计。

    段韶又唤次子段深出列。

    “观其?地形,我推断西贼的援兵必在南面,本帅令你领兵扼守南道,不可放一贼进来!”

    段深领命出了大帐。

    孝瓘钦佩地望着段韶,就在他刚刚还在想如何攀城强攻之时,老将军已决定用火攻了。

    兵法常云:正?合奇胜。

    明明是所有?将军都要学习的道理,但究竟何时出正?,何时出奇,何地出正?,何地出奇,则需要主将因敌而异,因地制宜。

    究其?根本,还是要把兵册上的东西用于?实际的战法中,才能在危急之时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此非一日一城之功,而须身经百战,纵横千里。

    令孝瓘感到?幸运的是,在他的从?军之路上,能遇到?段韶这样一位良师。

    这日北风正?烈,孝瓘在城外拣一处上风高地,命人架起火弩。

    士卒把浸过膏油的麻布缠裹在箭头上,再用火折引燃。

    箭雨借着狂风之势,纷然窜进柏谷城中。

    城楼最先冒起浓烟,依稀可见周军一阵慌乱,又有?火师上来,拿着水袋、溅筒往楼上浇。

    然而风愈刮愈大,星火浓烟,展眼变为熊熊赤色。

    周人眼见火不能救,便在城头向齐军射箭。

    可惜箭羽逆风,只?飘摇落在城墙根下。

    孝瓘下令继续放火箭,虽不见城内火光,却见黑云腾起,遮天蔽日。

    此时城门洞开,一小股周兵杀将而出。

    齐军鼓声大作,孝瓘手执长槊,率先冲杀过去。

    为首的敌将是仪同薛敬礼。

    他在边境,素闻齐将兰陵王乃鬼蜮所化,能以美貌蛊惑突厥汗王,又以凶残在洛阳突围。

    今见那兜鍪之内,面如修罗,纵马挥槊,迎面袭来,只?觉得后脊一阵冷汗。

    他调转马头,直往城里跑。

    孝瓘一槊扑空,不禁愣住,他猜应是城中设伏,想引他进去,可环视那些跟着薛敬礼一起冲锋的周卒,竟也都是一脸茫然,进退维谷。

    孝瓘只?得勒住马,弯弓搭箭,瞄准薛敬礼的马腿便是一箭。

    那马吃痛一歪,薛敬礼重重摔落在地。

    孝瓘催马上前,用槊尖顶在他的胸口,大声呵斥道:“你跑什?么?”

    薛敬礼盯着孝瓘看了好一会儿,才结巴道:“你……你……你是鬼?你……你……你到?底是男……还是女?”

    孝瓘万没料到?他问出这句话来——他心道:这人眼神?有?问题吧?我都扮成这样了,还问我是男是女?

    他一边腹谤,一边怒怼:“我是你爷爷!”

    薛敬礼顺势答道:“爷爷饶命!”

    孝瓘险些没绷住……

    周人见首领被擒,也都丢盔弃甲,几乎被齐军斩杀殆尽。

    孝瓘见城门处已无人戍防,遂冒着城头冷箭,领兵冲了进去。

    城内尽是明火浓烟,依稀可查确实逼仄。

    周卒似潮水般从?火光冲天的兵营里喷涌而出。

    孝瓘一面迎击敌军,一面分兵给?尉相愿,让他去城楼上清剿残余,好为段韶所辖的后续部队入城扫尽障碍……

    这是无间地狱吗?

    好像,也不是。

    一条又深又长的沟壑,沟壑的那头,是漫天大火。

    大火燃烧着一座城,城头的石匾掉落下来,清操想看清楚上面的字,却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城头立着一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他的明光甲上布满污垢,手中拖着一杆长槊。

    他把槊丢在地上,揭开的面具亦丢在地上——

    是孝瓘。

    他静静地望着她?,手不自然地抚在胸口处,张口似要说些什?么,鲜血却率先从?嘴中汩汩涌出……

    清操再去看碎成两半的石匾,依稀可辨“姚襄”二字。

    ……

    清操惊开了双眼!

    她?的心止不住狂跳,全身发颤,手脚冰冷,她?只?得拥被坐起来。

    周遭如她?睡下时一般黑。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才觉刚刚仅是一场梦,她?还在硖石山寺中。

    清操从?平阳往邺城,途中宿于?硖石山寺,因赶上一场“桃花雪”,而被迫多住了两日。

    她?此刻睡意全无,起身披衣,缓步走到?款月台上。

    珏山双峰仍旧衔着明月。

    此情此景,不禁又令她?想起当年那个背倚玉盘,身沐月华的傲啸少年。

    少女的春心,确在那一刻萌动。

    她?心中忽生出一个想法——待他凯旋,希望能与他故地重游,再奏琴啸。

    想到?此节,方才那梦竟又袭上心来。

    其?实

    每次他出征,清操都会做类似的梦,只?是今晚,尤为真切。

    石阶上传来碎乱的脚步声。

    清操循声望去,见一沙门提灯在前引导,后面冒出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

    借着昏暗的光线,清操一眼认出,她?紧跑过去,唤了声“承道!宝儿!”

    承道见是清操,先是一愣,继而扑进她?怀中大哭起来。

    清操一边安慰,一边问身后的宝儿,“出了什?么事?”

    宝儿支支吾吾,承道抢先哭诉道:“阿娘,府中有?蛇!姊姊被蛇咬死了!”

    承道所说的姊姊是他乳母徐氏,孝瓘自邺赴晋阳,便把他交给?徐氏照料,后来清操又把宝儿送回邺中,也是交由徐氏。

    清操听罢大惊,问道:“谁把你们送来的?”

    承道答道:“是二伯……”

    这时又有?脚步声响,清操抬眼一看,孝珩与弘节一前一后走上来。

    孝珩见到?清操也是一怔,进而长舒口气,道:“太好了,可巧你在这里,这孩子跟我们哭了一路,我都不知?要怎么办……”

    清操行了礼,又问详情。

    孝珩答道:“前日晚间,徐娘子在给?承道铺床暖榻时,竟见被中偎着一条蛇,那蛇受惊,咬了娘子。徐娘子遣人给?我与延宗送信。延宗去了晋阳,我连夜赶到?兰陵王府时,她?已毒发身亡。我本应把承道和宝儿接到?我府中,但现下前线战事吃紧,我已连日宿在官署,只?得秘密将两个孩子送来此处。硖石山寺的竺谶禅师,曾为父皇的阿阇黎①,其?后一直为我兄弟信赖,孝瓘少时受伤,也是在这里将养的。”

    “殿下安排得很妥当。府中确实不再安全,我们还是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孝珩点了点头,“待我回去,定会令人彻查毒蛇之事。”他又唤弘节,“既然你阿婶在这里,你便跟我回去吧?”

    许久未见,弘节长得几乎同孝珩一般高了,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全然不似个孩童了。

    他挠头笑了笑,“二叔,我能不能也留下?”

    孝珩知?他跟叔叔们少年时一般,最不爱听东馆老博士们的讲课。

    他刚想拒绝,只?听弘节又道:“婶娘和承道也需要人保护啊!”

    遂白?了他一眼,道:“那好吧,你在这里同你阿婶学些礼乐,回去我考你。”

    孝珩又留下些侍卫,通通乔装成香客,留居在僧寮中,自己则当夜折回邺城。

    清操带着弘节,承道和宝儿在硖石山寺暂住下来。

    春雪消融,逶迤的山岭染上或浓或淡的翠色,间杂起粉红色的花团。

    清操让他们学琴艺,弘节和承道不愿意;

    让他们练骑射,宝儿不愿意;

    让他们读书习字,那便是三人都不愿意了。

    就在清操一筹莫展的时候,寺中来了位客人。

    正?是曾经北宣寺的住持,云游至此的慧远法师。

    清操这才听说,慧远被免去北宣住持的原因,是将靖水酒肆租给?了阿垭,领军府调查了多日,也没发现他与细作有?何关?联,但终究是不能再当住持了。

    慧远人很随和,爱讲佛经里的故事,闲来无事就跟孩子聊天,孩子们也十分欢喜。

    这本可以让清操腾出时间做些别的,但因他卷入过靖水之事,清操多少有?些防范,便常在暗处偷听他们的对话。

    一日午后,清操听慧远在给?孩子们讲《长阿含经》中的金翅大鹏鸟的故事。

    许是早晨起得早,听着竟睡着了。

    再睁眼,只?见那三人排成一排,人人身后背着竹席。

    “这是……什?么意思?”清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阿娘,你看我们像大鹏鸟吗?”承道问。

    清操拉了拉那席子,无奈点点头,“像。”

    “你看,我说吧!”承道得意地对弘节挑了挑眉毛,“走呀!”

    弘节挠了挠头,正?想转身跟着出门。

    慧远突然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

    清操还未见过高僧这般狼狈模样,不禁起身问道:“禅师,出了什?么事?”

    “千万不能往山下跳啊!”慧远对三人喊。

    “承道正?要去跳呢!”弘节指着承道,“阿婶,承道他要像大鹏鸟那样飞!”

    清操也吓了一跳,“别胡闹!人怎么会像鸟一样飞呢?”

    承道看向慧远,“是阿秃师说的。”

    慧远赶忙摆手,“王妃莫要误会,贫僧只?是说,早些年有?位故人做了这样的翅膀,威宗命罪囚穿戴,扮作鸟人从?三台上往下跳。结果罪囚全摔死了,只?有?一个侥幸活下来,还残了腿……贫僧这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跑走了……”

    “故人?哪位故人?”清操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就是领左右将军阿那肱,他曾为威宗的武卫将军。”

    “哦,我记起了。禅师前次在北宣寺见到?他,还唤他阿初来着。”

    “对,对,那时精舍禅室收留了很多孤儿,他便是其?中一个。这孩子长得好,平时不怎么爱说话,贫僧也如今日一般给?他们讲故事。”

    “禅师可知?侥幸活下来的罪囚叫什?么名?字吗?”

    慧远说话时一直垂目,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微微一滞,不过还是如实答道:“贫僧听闻她?乃是元魏帝的女儿。”

    清操缓了辞色,“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见孩子们感兴趣,想找到?她?问问,可是有?什?么技巧能存活下来?”

    “夫天与地与人,诸因缘际会而已。”慧远双手合十,念了佛号,“阿初当年可怜她?,还曾让贫僧与她?疗伤,只?是她?伤得太重,这些年过去,现在恐已不在人世了……”

    清操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可以断定,当年正?是阿那肱用草席做了翅膀,让猗猗从?三台上“飞”下来的……

    武成帝野心勃勃,手下养了和士开、阿那肱和昙献这般诡谲小人,为其?谋划阴险之策,最终登临帝位。

    清操不禁感慨,在这浮薄衰落的乱世,难道真的没有?日月之明吗?

    也许真的没有?日月之明吧。

    不久之后,邺中传来消息,担任昭玄统四?十余年的法上禅师圆寂,胡太后奏请至尊,将这个绾摄全部佛事,统领齐国三百万僧尼的重要职位,赏给?了她?的入幕之宾——昙献。

    胡僧昙献一时风光无两,到?各大佛寺讲经说法。

    段韶攻下柏谷城后,平陇的斛律光也传来捷报。

    段韶决定在华谷筑城,以巩固战果。

    五月,段韶准备进军姚襄城。

    姚襄西临黄河,控带龙门,是齐周必争之地。

    几个月前,斛律光率军攻克过一次,但因他急着南下平陇,很快又被周军收复。

    段韶此番再次瞄准姚襄,也同前次一般,为了切断周军的补给?,为将来合围定阳做准备。

    周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他们迅速地在姚襄城南筑下一城,取名?石殿,又在城外挖了条深沟,用以阻断齐军北上的道路。

    段韶只?得抽调精锐,交与段深。

    他们计划翻越山岭,绕过二城,从?北面突袭姚襄。

    是夜,段韶与孝瓘正?在中军帐内商议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韩骨胡引三人来见。

    三人皆遍体鳞伤,发髻蓬乱,衣袖裤角还滴着水。

    孝瓘一眼认出为首那人,忙上前搀扶,问道:“相里僧伽,你从?何处来?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们都是从?姚襄城里逃出来的……”

    段韶也站起身,问道:“姚襄城中还有?齐军?”

    相里僧伽点了点头。

    “初春时,斛律将军攻下了姚襄,他令末将驻守城中,孰料上月西贼反攻,破了城池,俘获我数百兄弟。末将贪生怕死,未能死殉……”

    孝瓘看了眼段韶,又

    拍了拍相里僧伽的肩膀,“你若死殉,何能来归?你的消息很有?用,可助我军内外合战。”

    “城中兄弟每天都在遭受棍棒之刑,还要带伤去帮他们筑城挖沟。我愿请缨回去,将兄弟们组织起来,以为攻城内应。”

    “你受伤甚重,还是留在营中好生休养吧。”段韶摆了摆手,“你待会儿把城防布局以及战俘居所画下来便好。”

    段韶说完,缓缓落座,撑指死死按着额头。

    孝瓘令韩骨胡去安置三人,转回帐中,便静静坐在段韶身边。

    段韶熬过一阵眩晕,看见孝瓘仍在,方觉失礼,刚想说句“抱歉”,却被孝瓘止住。

    “相王忧心战事,也要保重身体。”孝瓘轻声道。

    段韶叹了口气,并?未接话。

    “相里僧伽曾在我麾下,我相信他的为人,必不会为贼作细。不过我也知?战前需谨慎,不可轻信降将,我这便令韩骨胡潜入姚襄,组织城中内应吧。”

    段韶欣然看了看孝瓘,“我于?垂暮之年,得见殿下,心中甚慰。便是有?一日我不能再战疆场,亦可安心而去了……”

    “相王……”孝瓘心中一紧。

    段韶微微一笑,“你莫多想,老朽打了一辈子仗,也想过过含饴弄孙的舒坦日子。”

    孝瓘自中军帐内出来,见韩骨胡正?候在外面。

    韩骨胡刚想说话,却被孝瓘抢先问道:“你水性如何?”

    韩骨胡会心笑了,“还行。”

    “方才与相王议定,将于?明夜子时渡河攻城。本王命你即刻潜入城中,组织昔日齐军,届时合战,一举拿下姚襄。”

    “末将遵命!”韩骨胡抱腕应道。

    韩骨胡离开后,孝瓘缓步往自己的营帐走。

    倚山而设的军营,沉入夜的静寂,惟是晚风吹动飞旌,隐有?猎猎之声。

    孝瓘抬起头,习惯性地找寻着明月,亦如此前的每次分离。

    只?因这天地之间,唯它可越千里,唯它可寄相思。

    “殿下。”

    明月未见,却见兰芙蓉站在帐边的暗影里,轻声唤道。

    孝瓘一怔,问道:“有?什?么事吗?”

    兰芙蓉上前一步,取出一只?小袋,交到?孝瓘手上。

    孝瓘伸手进去,弯指蒯出一小撮粟米——掂在手心倒是沉甸甸的,拨弄细看却有?一半呈现棕黑色。

    “这是平阳送来的粮食。”兰芙蓉道。

    “发霉了?咱们从?平阳带出的粮食没问题啊,怎么他们再送来就变成这样了?你没有?询问晋州的押粮官吗?”

    “他说,去年夏天雨水大,几大粮窖进了水。先头那批都是抢出来的,现在这些已是筛选出来最好的了。”

    “你出发前,在粮窖清点军粮时,典农可曾与你言明此事?”

    兰芙蓉摇了摇头。

    “你把此事报与晋州刺史,看他们能不能从?别处调些粮来。至于?这批粮食,暂且收了,曝晒过筛再行烹煮。再有?,速命人去我的采邑,暗中拨些存粮过来。”

    兰芙蓉一怔,似觉不妥,“若从?殿下采邑拨粮,岂非成了豢养私兵?实在是费力不讨好啊!”

    孝瓘叹了口气道:“粮食到?了,将士们怎知?是哪里?你只?管暗中行事,不要以此彰显我的功绩。”

    兰芙蓉忽觉眼窝发热。

    自古多闻中饱私囊,唯他割身存国。

    “怎么了?”孝瓘见她?发呆,伸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兰芙蓉抽了抽鼻子。

    “我刚算了算日子,过几日,晋阳有?援兵过来补充伤亡,会带些粮,加之采邑的粮食,应可解一时之急。”孝瓘又道。

    翌日,孝瓘奉主帅段韶之命,从?军中挑选了千余名?善于?凫水的兵士。

    入夜后,他收到?了段深已在姚襄城北发起进攻的消息。

    孝瓘褪下明光甲,拿起竹甲正?往身上套,尉相愿已换好了竹甲,前膝请战道:“末将愿为前锋。”

    “好。”孝瓘点了点头,却仍旧在系竹甲的带子。

    “殿下在后督战便好,不必亲自渡河。”

    孝瓘笑了笑,“不渡河怎么打进城里去?”

    “可是,这竹甲太不坚实了……到?了对岸,根本无法抵御刀剑流矢。”

    “我可不是晋时那个……杜曾,还能披甲在水里游泳。②”

    “他穿的兴许也是竹甲。”尉相愿小声嘟囔。

    “那我换上这个,有?问题吗?”孝瓘说着提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