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先生桃李满天下
年少的时候风光无两, 可世事总是无常,君心难测,一朝落马, 郁郁不得志, 抱憾而终。
沈长清常常想, 刘元青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不该死得这样平淡,竟与这世上绝大多数苦难的百姓没什么区别。
他应死得轰烈, 应死于风云诡谲的朝堂上, 或者边疆大漠帅营帐中, 留得千古佳话在世,得无数人前往吊唁。
怎么就死得悄无声息, 一点信声都没有。
草堂里找不见人, 他和颜柏榆去问, 才知道老人像熬油一样熬过一段日子, 把自己榨得干瘦干瘦,没日没夜替人写信, 以图养活自己。
刘元青哪里都好, 就是倔, 颜柏榆请他出山, 他守着心里对旧朝的那点念想, 守着那点余下的忠心, 劈头盖脸痛斥了颜柏榆一顿,干脆利落斩断了颜柏榆所有心思。
决定回润宁造反那天,老人家拄着拐杖, 情绪异常激动,目光落在沈长清身上, 久久,久久。
久久不能言语,然后爆发出一声干哑的怒吼,“滚!老夫没有你们这样无君无父的学生!”
颜柏榆挡在沈长清身前,轻声,“先生……”
老人扬起拐杖就打,把他们像赶鸡崽一样赶出了草堂。
后来崇德帝没了,草堂里的老人也没了,颜柏榆急了,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
有人说,前儿早上才看见老头子往东边去了。
那人安慰他们,“老头子替人写了这么多书信,早就攒够棺材本啦……”
沈长清心里仿佛有一擂鼓,响得厉害,眼皮子一直在跳。
大雪下了很久,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好像盲了一般,连方向也分不清。
东方,东方在哪边啊?
“柏榆……”,沈长清轻轻捂着胸口,“回头,你看那脚印。”
杂乱的脚印,冻成冰雕的小血球。
一滴又一滴,好像昭示着什么不好的结局。
悠远目光尽头,老人靠着树,手里拿着的纸已经冻在了手上,又硬又脆。
粘稠的墨汁没能滴落笔尖,好像世界都已经凝固了。
他的衣干净,打了很多补丁。
他的头发本来束起,如今尽数散开。
身旁布袋里还装着拾荒来的零零碎碎,都是清洗干净过的。
小老头身姿板正,背一点都不驼。
他靠着树,也坐得端端正正。
寒风在沈长清骨缝里哭泣,教他回忆起老人喊他滚时看他的神情。
其实带着掩藏不住的担忧和挂心。
刘元青笑起来是很慈祥的。
可他到死,都只肯留给他的学生一张密布阴云的严厉面孔。
他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掩去眼底喜悦,皱起眉头,然后吹毛求疵。
他会不会说,“傻站着干什么!没有事做吗?”
他会不会说,“造反是那么容易的吗!异想天开!”
他会不会说,会不会在心底偷偷说,“抓紧为数不多的时间吧,你们啊,一定要好好的。”
他其实说过,在某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长夜,他对着窗外月光失神地自言自语,“教他们的还是太少……太少了……够用吗……”
他什么都不会说,他把这话在怀里揣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有说,“骂你们骂得最多,这些年总对你们严苛到无情,可你二人其实是我最喜爱的学生。”
“是我最出息的学生……”
他再也不会说,他已经死了。
他像那风里的残烛,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长清想,无论如何,自己现在也不该站着了。
他双膝只来得及弯了一瞬,便在颜柏榆的呵声里僵直了脊背。
“沈长清!你没资格跪他!”
是了,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刘元青不认他们这两个叛逆的学生。
他不是忘了,他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走吧……”颜柏榆声音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我们不该在这里……”
沈长清迟迟迈不开步子,颜柏榆急了,“你要玷污他在天之灵吗!”
是了,他连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种玷污。
被逐出门楣的人,没有资格吊唁,更不能靠近他的灵身。
刘元青身下有好大一摊血迹啊。
裤管里空荡荡的。
他的腿呢?
沈长清整个人都在颤,声音也颤,心里也颤。
可他只能远离,然后远离!
失魂落魄,怎样回去的已完全没有印象。
人们把刘元青的尸体抬回去,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找他留下的棺材本。
可是钱袋里却空空如也。
停灵七天,忽然从神州各地赶来无数拥兵自立的头领吊唁。
他们手里都有一封刘元青的手书!
原来,从来没有谁,请刘元青写过信。
在那些无眠的昼夜里,他用他最后的人脉,为他那时还羽翼未丰势单力薄的学生铺路。
春蚕到死,吐了一辈子的丝,终究化作颜柏榆手上的那一绢黄布,那身上绣着龙纹的衣。
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是最传统的文人,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叛过君,他一直以前朝子民自居,从来不承认颜柏榆建下的新政权。
可他死后,却将藏了一辈子的势力,全部送给了颜柏榆,自此,尘埃落定,剩下的势力如摧枯拉朽般顷刻兵败山倒。
——雨露润春华,先生桃李满天下。
——是谁摘了桃,换朵墓前小白花
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风卷起白色纸花,轻轻放在桌案上。
就让它静悄悄地,替先生不能来的学生,无声哀悼吧……
回忆苦涩,沈长清眸中更添一份血丝。
长夜漫漫,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甚至记不清自己这一次到底为什么下山。
——沈长清,你为什么下山
——你为了谁下山你在路上见过谁,你曾经算到了什么,如今又被你遗忘了
沈长清折起信纸,却试了几次都没有对准信封的口子。
最后一次,戳进去,盖腊,封口。
他撑着桌案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走两步,停良久,再走两步,离床还有一肘距离,再走不动。
然后咕咚一声载倒在地,就再也没起来。
长夜慢慢,寒夜为什么那么长
潮湿的地面,深入骨髓的冰冷,无人为他添一衣,无人为他加一衾。
在十一月末的晚秋,霜似白雪色,沈长清在地上躺了一夜,无人得知。
衣衫被露水打湿,他的体温越来越低。
这已全白了的发,是月色染它如此吗?
这流淌满屋的光,数不清是谁的苦悲。
直到又一个日出,陈渊海敲不开他的门,心下一紧,猛得闯将进来。
“长……”即将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含泪咽下,他始终记得他们如今的处境,他绝不愿再为沈长清添一丝乱子,他忍悲改口,“少爷——!”
他手忙脚乱把人弄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着沈长清冰凉的躯体。
陈渊海的神色那么哀伤——你总是那样强大,总是那样包容一切,总是那样安安静静闷不吭声。
——我便总是忘了你正在承受痛苦。
陈渊海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他分明已经看出沈长清的不对劲,可沈长清后面表现得太淡然太镇定,以至他竟忘了原本是想要悄悄为沈长清守夜的!
他不敢看沈长清那满头白发,一看就觉得心惊肉跳。
“少爷……”陈渊海忍住哭腔,“您冷不冷?我让人去打热水……”
沈长清没有醒来,嘴唇紧抿着,一沾到床就蜷缩作一小团。
被子底下隆起一个小包,里面的人瑟瑟发抖。
陈渊海忍不住红了眼睛,拿了桌案上的信,推门出去。
他知道,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按照沈长清的交代一件件安排下去。
许祎就在隔壁房里,陈渊海喊他出来,让他好好照顾沈长清。
然后他就不带一丝迟疑地走了,他步履匆匆。
寒风起,有水珠被风带着,落到许祎脸上,冰凉的。
“下雨了么?”许祎把头探出屋檐,“没有啊?”
许祎端着热水进屋里去了。
沈长清昨夜说的其实只有大概方向,不过陈渊海总管三河多年,有能力把控细节,只是不像沈长清算无遗策游刃有余罢了。
这更合适的新粮虽然找到了,但是人们的成见是很难改变的。
换做谁抛弃种了一辈子的种不要,去冒着风险换一点经验都没有的新种,谁都不会愿意的。
毕竟民以食为天,他们不能拿一家人的命去赌。
但……如果让他们看到巨大的商机呢?
这就是造势,用一个发财的例子,吸引大量人自发播种。
前期的造势分两个方向同时进行,第一是“拔苗”,第二则“说书”。
这“拔苗”会由唐梨酒跟进,由牛驼山余孽执行。
而“说书”最重要的部分沈长清已经解决,现在就需要他走一趟,与酒塘秦家打好配合。
陈渊海紧了紧怀中的信,去马厩里牵了两匹好马,把缰绳栓在一起,上了其中一匹,直接策马通过险峻的山路下山。
与此同时,唐梨酒已经带着唐家私兵做监工,押着牛驼山人先一步下山开垦。
第072章 神话传说这不就来了
平昭元年冬, 腊十七,初雪。
北境来犯,胡虏铁骑踏破天山, 风雪载途, 昼伏夜袭, 守关将士毫无反抗之力。
呼啸而过的北风吹到了平昭帝耳边, 就只剩下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边关失守,贼人继而南下, 恐有侵扰之嫌。”
对此, 朝中划分为三大派系, 以丞相为首的中立派两不相帮。
以新任御史大夫、老御史之子长孙洪济为首的文官认为此猜测实为杞人忧天。
“匈奴年年来犯,搜刮些存冬的粮食就走——”
“匈奴年年来犯, 可也没有一次敢过天山——”
以老骠骑大将军, 先皇后之父常鸿方为首的军方忧心忡忡, 据理力争。
“怕什么!长清君就在益州!他如挥师北上, 最多半月功夫就能大军压境!”
“你糊涂!先太祖留下遗训,长清君怎么样都随便, 独独不能让他掌兵权!”
颜平挥了挥手, 压下争执, “拟旨, 京中日夜闹鬼, 朕不得安睡, 惶恐不已,请长清君回京,以安朕心。”
胡公公身上总是带着几分阴柔, 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冷森感觉。
他掐着嗓子笑了几声,草拟圣旨。
腊月十九, 圣旨到益州府,被颜华池直接扣下,谢三财“礼貌”地请钦差往太平教做客。
同月二十四日,连下三道圣旨,无回音,二十五日,益州势力大清洗,谢三财果真骁勇,又多熟悉,不二日,率太平教凯旋而归。
腊二十八,第七位钦差被扣,外面正在操办庆功宴。
有府兵报,那钦差在屋里转了两圈,跺脚道,“反了!全都反了!”
谢三财笑问,余者如何
答,“划拳,耍牌九。”
哄堂大笑。
腊二十九,沈长清方醒,不能下地,命许祎搬来小炕桌,伏案办公,未有一丝懈怠。
唐梨酒明着在种地,暗地里却偷偷把一担又一担成熟的作物运回牛驼山上。
这所谓“拔苗”计划,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正当凛冬,而稻谷却是秋收春种。
如果中规中矩等到来年秋再宣传推广,那么后年百姓才会大面积种植。
到那时候,该死的早死绝了。
他必须配合陈渊海与“说书”计划,在今年春上就普及新种!
秦时钟是腊月十七到的泾川,他便是“说书”计划里的那个说书先生。
秦时钟排场闹得非常大,随行的船队浩浩荡荡延绵数十里大江,一路喇叭唢呐不绝于耳,泾川郡守亲自带人迎接。
这是秦时钟在泾川造的第一波势。
腊月十六,醉仙楼推出三道新菜,神仙米,红尘酿,桃花鱼。
桃花鱼是宣河的特产,红尘酿是山楂果酒,唯独这神仙米基本上没有人见过。
郡守在醉仙楼设宴,招待秦时钟,席间秦时钟谈笑风生,波澜不惊。
唯独在见到晶莹剔透,珠圆玉润的这碗神仙米时,起身离席,掩面而涕,大哭一场。
郡守大惊失色,唯恐招待不周,呼来醉仙楼老板,欲问其罪。
秦时钟连忙拦下,问那老板,“此米何处寻得?”
老板答,“西南巴蜀,道阻艰险,山道难走,如上青天。”
“我醉仙楼力求猎奇,跨越天险,拿无数人命换来的此神仙米之种!”
郡守问起秦时钟缘故,为何垂泪。
秦时钟道,“此米只应天上有!巴蜀山连天,这是从天上不小心掉落人间之物!”
“这是真正的神仙之物,能与寿仙桃,琼浆液齐名!
“鄙人凡夫俗子,有生之年竟能得此物,死而无憾!”
当夜,神仙米之名响彻整个泾川,秦时钟花天价从醉仙楼老板手里买回此米,带回府中,每日就蒸上那么一小碗,焚香沐浴,虔诚跪拜后用金调羹细细品尝。
坊间传言,此米香气逼人,隔了一条大巷都能闻到,又有自称秦时钟长随之人在醉酒后透露,自家老爷每品此米,如临登仙,面色红润,抚掌大笑,飘飘然不知所以。
这是秦时钟造的第二波势,但接下来的一波,才真正让神仙米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
——余字号三河总管,陈渊海拜访秦时钟,与秦时钟共进晚餐,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就在神仙米端上桌后,陈渊海与秦时钟执手相看泪眼,陈渊海道,“此米救过太祖和长清君的命啊!”
“当年太祖久攻巴蜀不下,弹尽粮绝,眼看就要僵持至死,将士多有抱怨,随时可能营啸哗变,国师愁苦不堪,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眠,夜中忽然梦到一奇怪的倒骑驴老人。
“老人给他指了一条上山之路,并告诉他山上有一提篮老妇,他若给老妇采来山下荷塘里的莲花,老妇就会帮他解燃眉之急!
“此梦太过蹊跷,国师本未放在心上,谁知他与太祖一交流,才知道太祖亦梦,梦中有一巨大葫芦,葫芦的主人蓬头虬髯,坦腹踱足,一双巨眼奇丑无比,用金箍束发,朝他一指,大笑,谓太祖道:
“汝乃天之子,怎困凡间粮仙姑眼前过,尔竟着俗相!
“太祖惊出一身冷汗,这老人不就是传闻中的铁拐李吗?!此乃是天意相助,派神仙指路,助他们破局!
“于是国师乃携荷上山,见山顶有一茅屋,屋内又有一老妪,国师赠花老妪,老妪将莲置于篮中,入门不顾。
“国师不解,立于门前良久,老妇人竟称呼国师为道友,隔窗相言:
“小友自有鬼神相助,日后三花聚顶,别忘了找老婆子喝一杯!
“国师一眨眼,那茅屋和老妪都不见了!他连忙下山,太祖已经等了许久,谓国师道:帐中忽多一奇物,状似珍珠而不圆,光下透明有暗香,问国师可知来历。
“国师略一沉吟,因其乃天上之物,便命名神仙米!”
陈渊海与秦时钟相拥而泣,谓秦时钟曰,“无此米,则无国师,无余字号,无酒塘,无天齐!”
此事可谓是惊蛰里的第一声炸雷,瞬间使“万物复苏”,各门心思接踵而至。
第四波势,在醉仙楼,醉仙楼掌柜放出消息,称所有神仙米都已被秦家和一神秘大势力买断。
一时之间猜测什么的都有,大家都在关注那个神秘的大势力是何方神圣。
有细心的人就发现,牛驼山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直不露面,就连固定的“打秋风”都没有发生过了。
那人就留了个心眼,跟踪牛驼山之人,看见他从后门进了醉仙楼,又鬼鬼祟祟背着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离开!
那人一直跟到牛驼山下,看到好多熟面孔正在耕地!
胡子在种田!还有比这更惊悚的事情么!
消息被透露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牛驼山。
这一关注,就发觉了更加惊悚之事!
秦家竟与牛驼山密切来往,仿佛在合计什么大事!
秦家甚至派了私兵就为了看着一块田地!
而且牛驼山种植的东西长得也太快了,一日不见就长高半个手掌!正常小米哪有那么恐怖的生长速度!
这十有八九就是那传闻中神仙米的幼苗没跑了!
是夜,沈长清卧房,唐梨酒垂手而立,笑逐颜开,“那帮人已经注意到咱了,很快他们就会不知不觉自发帮咱宣传,来造这第五波势!”
沈长清靠坐着,目光平静,“嗯,辛苦你们了,这段日子白天要播种,晚上要借着夜色遮掩去地里把苗拔高,没怎么休息好吧……”
“害,那都不叫事儿,反正辛苦的是那帮土匪,我们的人监监工,再就是防止别人靠太近穿帮就行了。”
“不过……”唐梨酒轻咳两声,道,“那些苗已经有点发黄了,大概撑不了多久就会败露,您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三日……不,五日吧”,沈长清轻声道,“五日后,收割作物,然后准备抛饵钓鱼。”
“是!”唐梨酒目光无比兴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跃跃欲试了!
秦家买下的大院里,陈渊海与秦时钟正在喝茶谈话。
“老秦头,你这些年,很风光啊”,陈渊海抿一口,“祖父在时,常常说你们酒塘四大家族皆是贪生怕死之徒、不仁不义之辈,我看未必,我们余字号与你们酒塘总有生意上的小摩擦,但这种适当竞争也促使我们上千年来不断进步,现在是关键时候,我们该放下旧怨了……”
秦时钟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摸着胡子呵呵笑道,“旧怨?什么旧怨?你我都是长清君的人,只不过走的路不同罢了。”
“哼”,陈渊海把茶杯磕在桌子上,“旁人不知,我们八十三大掌柜的后人还能不知”
“陈小兄弟,我闻你此番言语,就知道放不下的其实是你”,秦时钟用精明的目光打量陈渊海,“我酒塘不养兵,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外贸,你当是为了什么?”
陈渊海脸上浮现好奇之色,“老秦头,你话里有话啊?”
“我酒塘,奉长清君之命,以极低的成本,向海外诸国以极高的价格抛售,就是为了削弱他们的国力!我四大家族一直在控制海外诸国的财力,阻碍他们发展!在他们的国度神化天齐的形象,深化他们的奴性,让他们学天齐的文化,还只许贵族学,让他们自然而然觉得天齐什么都比他们的强,从而无比敬畏!
“不然你以为,你们余字号为什么总能顺利发展海商!那是我酒塘一直在为你们保驾护航!”
第073章 十三道圣旨
陈渊海怔愣了片刻, 诧异地看着秦时钟许久,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然后他轻哼一声,将手中茶水饮尽, “谁知道你话里有几分真假。”
陈渊海眯起眼睛, 警告意味十足, “酒塘这次如再临阵脱逃, 无论国师放不放过你们,我余字号必整兵西征!你四大家族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我这虎狼之师, 能否吞得下你千年功业!”
秦时钟面色微沉, 而后笑一声,“三千功名晨与暮, 这人一死啊, 就都变作灰跟土, 有什么打紧的呢?”
“小娃娃, 光嘴皮子利索可不行,还是商量正事吧”, 秦时钟拿起一块绿豆糕送入口中, 糕渣掉得满胡子都是, 他却恍若未觉, “伴演巴蜀商队的人找齐了么?”
“难, 那边口音真不好学, 找了几个名伶,怎么练也不像”,陈渊海摇摇头, “还剩五日光景,正发愁呢, 实在不行只能赶鸭子硬上架了。”
秦时钟莫名又笑了一下,引来陈渊海侧目,他才捋捋胡子道,“巴蜀与酒塘,不过三山之隔罢了,中有大河相连,陈小兄弟不妨猜猜看,我那声势浩大的船队里,都载了些什么?”
“粮食、农具,还有……”陈渊海眼睛一亮,“巴蜀之人。”
秦时钟把胡子上的绿豆渣捻干净,呵呵笑道,“来之前就料到了,老夫活了半辈子,这点意识还是有的。”
陈渊海默默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既然这样,咱们可以着手由奢入简了。”
秦时钟点点头,“神仙米的名声已经打响,接下来老夫会让泾川郡守帮忙发布告示,就说我酒塘四大家族准备请人大量种植此米,酿造传说中的神仙酒——琼浆玉液!”
“行”,陈渊海起身,“我去吩咐许祎那小子,以牛驼山的名义揭下你的告示,然后集中整个三河的现银,你让你的人大张旗鼓抬到牛驼山上。”
“不错,这两步缺一不可”,秦时钟道,“老夫已经以巴蜀商队的名义,假装不知道这神仙米的价值,在中原各地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粮种。”
“还可以再降价”,陈渊海目光深沉,“所有损失,我余字号一力承担。”
“小娃娃,你这话说的……”秦时钟也起身,拄着拐杖走到陈渊海面前,拍拍他肩膀,“老夫不否认自己贪财,但也始终记得长清君的教诲——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我们多散点财出去,可能就多救一家人的命”,秦时钟皮肤有些松弛,条条皱纹加上和蔼的笑容,让他的面貌看起来其实是很慈祥的,“我怎么能让先祖的错误,延续至今呢?就当我酒塘在为当年的错事,赎罪吧……”
“等到新粮的种子在中原的大地上泛滥,来年,神仙米就不再是天上物了……等到人人桌上都能顿顿吃白米,中原变得富硕,老夫就可以安心闭眼,九泉之下遇见先祖,还能告诉他一声:你安心投胎做人吧,晚辈已经弥补过了……”
陈渊海不知道是何原因,明明与他无关,可秦时钟的这些话却听得他隐隐有些难过。
——酒塘……是否千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与自责之中
——是否三千年了都无法忘怀,那个人是如何用他广阔的胸襟,原谅他们的背叛
——是否一次次在噩梦中醒来,被良心诘问:他对你们仁至义尽,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
——你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因为他从来不找你要什么,所以你只有顺承他的意愿,尽量为国为民,好像这样,才能安你的心。
陈渊海轻轻拍了拍秦时钟的手背,抚开他老态龙钟的手,“走了,再晚点天黑了,路都看不清。”
“去吧”,秦时钟目送陈渊海离开,“再晚点,天太黑了,我啊,老眼昏花,也要看不清字了……”
陈渊海隐约听出来他话里别的意思,垂眸,不作停顿,径自离去。
秦时钟都那么那么老了,陈渊海想,他比自己的祖父还要大两岁,从西方酒塘一路折腾到泾川,这把老骨头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也就是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带领商队走南闯北、翻山出海,身体硬朗,不然很大可能死在路上。
秦时钟能亲自远道而来,便已是表明决心。
自己还有什么可多疑的呢?陈渊海大步离去,与酒塘的合作,要进一步加深才好。
他在心里做了决定,去马厩里牵马,往牛驼山去了。
书桌前,老人握着一支毛笔,衰老的手不住颤抖,他便用左手托着右手腕。
小道上,中年人坐在马背上,马蹄声很急,一路从午时走到黄昏。
枯藤缠绕在老树上,黄昏的光照着几只老鸦,古道上西风吹着马儿的鬃毛,陈渊海衣袖鼓风,衣带飘扬。
发丝被撩起,两缕青丝从额头垂下来飘在脸侧,仔细看的话,能看到陈渊海鬓角悄悄长了两根白发。
马背上颠簸,入冬了,迎面呼啸而来的晚风有些刺骨。
“吁——”
长长的打哨声伴着马儿的响鼻,消散在夜色里。
许祎不在山下,陈渊海直接骑马上山,牵马入院,把马拴在树上,这树已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
不远处,一点寒梅暗香。
已经很晚了,门还半掩着,沈长清好像料到他要来,于是给他留了门。
窗户关得很严实,缝隙被纸好好糊住,却还是有丝丝缕缕的风灌进去。
门里很暗,听许祎说,自打沈长清卧床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总不愿意见光。
屋里点了蜡烛,放在很远的桌案角落,沈长清藏在阴影里,模糊了面容。
许祎就坐在那张桌子前,手里拿着草纸,正看着什么东西。
陈渊海凑过去看,上面是一些简单的字,还配了图。
再仔细辨认,就知道是些常用字,认得这些了,看个账本就没问题。
沈长清轻声道,“看够了就过来吧,把门关好,屋里生了炉火。”
陈渊海跨一步带上门,再转身,往沈长清床前走。
及到近前来,才看见他在昏暗里,还在仔细绘制地图。
笔握得很稳,背挺得很直。
哪怕都这个样子了,给人的感觉也永远是可靠的。
“北边战事频繁,朝里没有半点消息,京中暗线说看见圣旨连下十三道往益州去了,颜平莫不是想征用唐梨酒的私兵?”
陈渊海没有答话,唐梨酒来过信,太子殿下要唐家那小子保密,唐梨酒却是个大嘴巴,不经意间就让他瞧出了破绽。
那些圣旨冲着国师来的,太子殿下拦下圣旨,就是不想让国师回去那虎狼之地。
然……陈渊海很清楚一件事情,他是国师的人,不是太子的人。
更清楚的是,国师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他其实也不想让沈长清去犯险,最起码……让他多恢复两天。
所以他没有主动提起,可如今沈长清过问了,他就不能再隐瞒。
他知分寸,明事理,不意气用事,私情都压在心底,所以他成为三河的总管。
“圣旨上只有一件事,让您尽快回京。”
沈长清手顿了一下,脸埋在暗处,看不清神情。
“是吗”,沈长清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悦,“颜华池是真的出息了。”
“我让唐梨酒带着太平教去益州帮忙,他就这般帮颜华池胡闹?”
“是”,陈渊海暗道,国师生气了,都直呼其名了,唐家那小子要倒大霉了。
沈长清却没再说什么,神色也没什么变化,“这边的事交给你我放心,我明日就下山,后续我不再过问,有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拿主意。”
“嗯”,陈渊海很快应了,这些手段其实对商人来说,都是比较常用的,他早已得心应手。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沈长清的身体,但他并不劝。
陈渊海很清楚,沈长清柔软温和的性情下,深藏的是怎样的说一不二。
他的退让,仅仅是觉得没必要计较,不是什么大事,容忍一下也没什么。
但他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很少有人能改变他的意思。
所以陈渊海从来也不劝什么。
陈渊海把后续的事跟许祎交代了一下,然后搬了木椅坐在沈长清榻前,有一搭没一搭陪沈长清闲聊。
沈长清一边答话,一边不停写写画画。
那是北域疆图,从哈尔到天山,画了红圈,这一圈,就是胡虏年年侵扰之地。
从天山一路南下,有四座城池被打了叉,这四座,就是往年不曾被劫掠,今年新增的。
“胡人的举动有些反常”,沈长清用黑笔画了一条弧线,“联系北域的人,让他们带这条线上所有百姓往内地迁居。”
陈渊海看过去,大吃一惊,“这条线……有一州四十七城!您……”
“迁居”,沈长清抬头,重新强调了一遍,没有过多解释,“等外贸的人回来,找个小掌柜问问,最近北方诸国有哪些跟胡人走得比较近,胡人的大可汗新的宠妾是哪个国度的。”
“您是认为……?”
第074章 他必须习惯隐忍
“我问你, 天齐底蕴如何?”沈长清平视陈渊海的眼睛。
“胡人再怎样侵扰,也不敢过天山,因为那是天齐的底线。”
沈长清耐心解释, “如今它不光越了雷池, 还在继续南下, 你觉得有几种可能?”
“那些蛮子要入主中原!”陈渊海其实隐隐有猜测, 只他此前一直觉得不可能。
天齐,已经三千年没有打过大仗了。
而胡虏骑兵个个凶神恶煞膘肥体壮。
除了边塞守关将士, 天齐士兵在蛮夷眼中恐怕与纸糊的没什么两样。
“我猜北域各国还不知道我下山的消息”, 沈长清叹息, “他们的野心,千年来从未有一刻消停, 如今按捺不住了。”
“我想, 他们大概是这样说服大可汗的:长清君千年不下山, 说明他早就死了, 天齐隐瞒这个消息数千年,让我们跟孙子一样伺候它给它上供, 你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吗?
“我们诸国联手南下, 天齐养尊处优惯了, 必能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胡人身处落后的大草原, 没有条件让他们去学习, 他们的思想会很简单, 只知道蛮干,所以你们叫他们蛮子”,沈长清轻轻眨动睫毛, “但我从来不这样叫,说到底, 他们也算是天齐的子民,他们是长生天的儿子,得天独厚体质比中原人强一些,因为常年放牧防着野兽,在骑射和勘察等方面要比中原人强很多。
“所以我只会更加重视他们在战场上的优势,而不是只觉得他们没什么头脑可以随意玩弄。”
“是”,陈渊海低头,“胡人也有不少智慧之人、有谋之士,我们的商队还在他们手里吃过亏。”
“吃一堑,就要长一智”,沈长清看见陈渊海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后悔,轻轻摇头,宽慰道,“成见的确很难改变,有觉悟就是进步,往前面看,往正确的方向走,不要总是回头着眼于过去的错误。”
“这天下,以偏概全、偏听偏信之人终究是多数”,沈长清说着,语气里带了一些遗憾,“而在他们之中,眼高手低,瞧不起他人的又占大多数。
“陈渊海,抬头看着我。”待陈渊海抬头,沈长清才慢慢道,“越是处高位,越是要谦逊,严以对事,宽以待人。”
“是”,陈渊海心头一震,他是聪明人,知道沈长清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一番话。
所以他更该沉住气,宠辱不惊,无论在什么位置,只做好自己的本分。
如果许祎未来将要接手三河,那么他又会去往何处呢?
国师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陈渊海推门出去,在隔壁寻了个房间睡下。
许祎还在灯下用功习字,沈长清目光落在他腕上,默不作声盯着那朵红色小花一般的印记。
他把三河交给许祎,他徒弟那边就能顺点心,至少银子不愁。
许祎是谁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颜华池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他没必要刨根问底。
默默在后面兜底就行了。
哪怕颜华池算计的是他这个师尊,他也无甚所谓。
既然颜华池想往他身边插人,他就干脆帮徒弟把人培养起来,让人接手自己的势力,以后这就都是徒弟的助力。
“今日就到这里吧”,沈长清轻声,“出去的时候把灯吹熄,东边第二扇窗户上破了个口子,帮我把它补好,炉子里的火要灭了,添些柴,然后去休息吧。”
沈长清看着许祎起身,有条不紊做好这些事情——先补了窗户纸,再抱了柴火来添上,最后熄灯出去把门关好。
——许祎比最初要稳重多了,日后有唐梨酒辅佐,至少不会出大岔子。
他打算过段时间让陈渊海入京,把京城那些产业从布政司手里收回来。
沈长清慢慢躺下身子,侧过去,面着墙壁,蜷缩起来。
不去看黑暗里变得奇怪起来的家具,不去想它们会不会随时动起来。
他将被子裹紧,谁能想到,无所不能的长清君,会怕黑呢。
年幼深宫里独自一人的长夜,门里桌上放着的毒酒,门外宫人长长的喟叹,旧朝旧事,在他心底烙下磨不去的阴影。
被藏起来的那些日子,与他相伴的,就只有孤寂和危机四伏的夜。
他怕黑,黑暗中的一切都好像代表着不详。
提醒着他,他是怎样为身边人带来灾祸的。
沈长清睡去了,夜里眼角滑过一颗泪,他梦到了以前的事。
梦里他年纪尚小,懵懵懂懂坐在母亲身边,他那墨色华衣的父亲坐在对面,斟上满满一杯酒。
从来不喜打扮的母亲,在那一天,头戴凤钗,身着凤袍,端的是母仪天下之资。
父亲把酒推到他面前,他双手接过,他不懂这酒里的乾坤,只知道,面前的人位高权重,他不能忤逆。
一只属于女人独有的白嫩柔夷,取走他手里的酒,放在她自己面前。
于是他听见男人说,“母后,您留着这孽种,天下人会怎么看您。”
女人薄唇轻言,“沈郁,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和你那个刻薄的贵妃娘一样,担心的从来只有自己的名声。”
男人笑了,“母后在床上可没这般嘴硬,软得跟泥一样,叫朕好生快活。”
“您留着他,那他是您的儿,还是您的孙呢?”
“当朝太后,勾引皇上,乱/伦苟且”,男人顿了一下,“这罪名带到皇陵里可算光宗耀祖了。”
“哦,朕忘了,您大抵是入不了皇陵的。”
女人不发一言,男人自讨没趣,站起来,背过身,“您自行决定,到底要不要留这么个把柄,来害得你我都不得安生。”
男人走时说,“朕对母后心意,母后自己心里清楚,只要母后听话,我们不留孩子,朕答应母后幸福一生。”
女人低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沈长清,刚刚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哪里懂得母亲就要将他舍弃,他只是看见母亲在哭,于是手忙脚乱用袖子给她擦泪。
“崇德……你是个畜生”,女人坐了一会,把酒又推回沈长清面前,看着沈长清摇头,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本就不该出生……娘把你藏在养心殿让你多活了一整年,如今东窗事发娘再也无能为力,你别怨娘。”
女人摸摸他的脸,嘱咐宫人把房间里的水都撤下去。
“娘不忍心杀你”,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看你自己造化吧。”
自那天起,他被关在这方小房间里,无人探视,无水无粮,窗户被宫人用黑布蒙住,于是连光也不曾有。
怕极了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弯下腰,扒着一点门缝往外面看。
门缝那里没有被封死,那里有一点点光。
看到母亲的鞋就停在门口,他含糊不清说着认错的话,他以为这样就会得到母亲的原谅。
但等来的是宫女跪在门外的地上,一点一点用布将门缝塞死。
长夜里,他抱着膝盖靠着门,无声哭泣。
哭到发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怕母亲生气,被藏起来的这一年里,他从来不被允许大声说话或者哭,闷闷地哭到干哑的时候,他爬到桌前,闻闻刺鼻的酒液,又爬回去,轻轻敲一敲门。
“水……”
“娘……”听到脚步声,他激动起来,放大了一点声音,“水……”
门口的只是一位宫女,“小殿下若是渴了,便把桌上的酒喝了罢。”
“酒…不要酒……”他想起那讨厌的辛辣刺鼻味道,也不管宫女看不看得见,只拼命摇头,“水……姐姐……水……”
任是谁听见那么漂亮的小孩子带着小奶音喊自己姐姐,都会心软的吧?
可她是被太后派来吓唬小殿下的,太后为了坐稳这个位子,连亲儿也舍得。
她就靠着门,坐在门外地上,给沈长清讲鬼故事,听见孩子小小的抽泣,她就说一声,“害怕吗?害怕就去把那杯酒喝了,喝完了奴婢就放您出来。”
是啊她不忍心,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想搭上自己的命,于是她讲鬼故事的语气那么温柔,哄骗沈长清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无尽哀伤和无可奈何。
好像这样,就能少一点负罪,减一份愧疚。
宫女讲了很多鬼故事,没有光的房间里,黑暗中似乎随时都会冒出妖魔鬼怪。
沈长清本来就怕,这下抖得更加厉害了,哭到脱力,累得趴在地上,还是抖个不停。
“我听话……”,沈长清想起来,在他几个月大的时候,偶尔母亲会哄他的、让他不要哭闹的话,于是就像抓到最后一丝希望,“我乖了……我要出去,我,我好怕……”
门外的不再是那个宫女,是他的奶娘,“小殿下如果真的听话,就去把桌上的酒喝了,您不喝,谁也不敢放您出来。”
沈长清慢慢爬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喝那讨厌的东西,可喝了她们就会放他离开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怕地方。
“小殿下”,奶娘压低了嗓门,“听老奴的话,喝一半就装睡,剩下的打翻在桌子上,只有这样才能瞒过太医的眼睛。”
沈长清其实不怎么敢动,忍着恐惧,小小的身体摸着黑缓缓移动,然后抱起桌上的酒,他太小了,只饮了两小口,就被药倒了。
奶娘喊人开门,自己先进去,看见杯中酒液还有很多,心念一动,假装摔倒,打翻了桌子。
第075章 买红绳你想干嘛?
再清醒的时候, 他已在城郊,奶娘最后怎么样了,他不得而知, 只后来太祖事成后他留意过, 遣散出宫的老人里, 并没有她的身影。
年幼时喝过的毒酒, 在他身上落下了病根,让他在世的时候一直体弱多病。
沉默少语、温和隐忍的性格也就此养成。
但那其实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所以不需要追究, 不需要安慰, 不需要开解……
那些遗留下来的苦楚,就让它慢慢发酵, 他这一壶深埋地底的酒, 十年、百年、千年从不会有人去品, 不会有人知道它的酸涩滋味。
冬夜很长, 冬夜很快,天亮的同时沈长清睁了眼, 谁也没有惊动, 撑着起床、下地、洗漱。
然后推门出去, 拿起靠在潮湿墙壁的拐杖, 借着那一点点天光往山下走。
常七就等在山下, 他扶着沈长清上了马车, 然后抄近路入京。
“左转”,沈长清忽然开口。
“什么?左转是悬崖……”
“走吧,没事的, 先把那两个尾巴甩掉。”
七老汉将信将疑驾车左转,直直冲着万丈深渊下去。
他捏紧了缰绳, 手心发汗,心脏砰砰直跳。
马车却并未下落,反倒腾空而起,马儿踩着空气,稳稳落到对面。
树上,两个人影悄然落地,其中一人道,“不愧是长清君,你我跟了常七一个多月都没被发现,他是怎么察觉我们跟踪的?”
“你真以为从前贺林镖局的招牌,堂堂鬼影常七的功夫是闹着玩的?人家早就发现了,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是哈,那我们回去向大当家复命?就说国师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动向,把我们甩开了。”
两人最后看了对面马车扬起的尘灰一眼,转身离开。
月上中天的时候,沈长清到京城外,轻轻挑眉——门外有“人”来接。
所以,颜平是怎么知道他的行程的呢?
那位所谓的秉笔大太监,身上散发的气息,可不像是什么善茬。
胡公公伸一手向前,“长清君,请。”
“公公来此地,引我往何方?”
“您跟着走就是了,去哪不是去呢?”胡公公眸中没有惧色,阴柔里藏着掩不住的狠毒。
“总是要问个清楚,省得天黑路滑走错了道,再摔一跟头。”
“您说笑了”,胡公公敛眉,不去看沈长清的眼睛,“陛下在上书房恭候尊驾,万望赏脸。”
沈长清下车的时候没拿拐杖,众人面前,怎么也得做出个他还健全的样子,不然怕是难收场。
“我若不去”,沈长清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衣袖,稳稳向前走,“明日晨起,京中会不会传,长清君目中无人,拿乔得很。”
“怎么会”,胡公公慢慢眯起眸子,不着痕迹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谁敢嚼长清君的舌根,咱家割了他的舌头,给您送过去。”
“别恶心我了”,沈长清眼中一片平静,“胡公公这么喜欢,自己留着欣赏吧。”
“那边那位小公公,你这是打算去哪?”沈长清解下肩上鹅毛披风,“麻烦你过来替我拿一下,这都快元月了,京城倒是密不透风,寒气都进不来,防着什么呢?”
那人没辙,看了胡公公一眼,胡公公微不可察颔首,他才过去接了披风。
沈长清低头看着胡公公,轻声,“嗯?”
“这圣意,咱家怎么好揣摩呢”,胡公公偏头,就是不与沈长清对视。
“嗯”,沈长清状若无意把手搭在胡公公肩头,“那你可知道沈郁在想什么?”
胡公公脚步一顿,脊背有一瞬间僵硬,随即恢复正常,“崇德帝分明作古几千年了,国师大人又在逗咱家了,咱家可是广福年间生人,大理寺有据可查。”
“是吗”,沈长清似乎笑了一下,“不是说京中日夜闹鬼走了一路了,我怎么没瞧见鬼在哪?”
说这话的时候,沈长清手一直放在胡公公肩上。
“我看这鬼,恐怕狡猾得很,就藏在宫里,搞不好甚至已经混入陛下跟前,你说呢?”
胡公公点点头,“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然后就不再言语,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快过年了吧?”沈长清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半晌,温温和和道,“天子脚下,是规矩些,总也不像别地闹腾。”
“害,还不是那鬼折腾得太厉害,陛下为了生民着想,只好继续宵禁”,胡公公面不改色,打着灯笼,那灯笼上还装模作样贴了符纸,“快走吧,一会撞见什么不好的东西,扰了您的兴致,咱家可就真的罪该万死了。”
沈长清瞟了一眼那符纸,笑了,“折寿的买卖也做,现在的仙家都这般不拘小节的吗?”
胡公公也看了看那符纸,随口接道,“咱家随便在摊上买的,管它是真是假,图个心安。”
“嗯”,沈长清缓缓道,“假倒是不假,那摊主跟公公有仇吗?”
胡公公摇摇头,“不熟。”
“我有把油纸伞,能滋养阴魂,于是世人都传它招阴”,沈长清抚摸着伞身,“后来有天师见到我这伞面上的纹路,得了灵感,创了一种符,用来养鬼。”
沈长清“啪”一声打开了伞,“胡公公觉得,你那灯上的符箓,像不像呢?”
胡公公目光微动,嘴唇轻启,“许是拿错了罢。”
“这样啊……”沈长清手腕一翻,那伞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符纸,静静躺在手心,“换我这个?”
胡公公默默往旁边退了半步,“国师亲迹,咱家一个阉人,怎么配用。”
那符在风里无火自燃,沈长清皱眉,“奇了怪了,周围怎么这么浓的鬼气?”
“我看有大凶在附近”,沈长清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看着胡公公惨白跟死人一样的脸,“公公一直心不在焉左顾右盼什么?”
“不瞒长清君,咱家有点害怕”,胡公公还是不看沈长清的眼睛。
“是吗?我以为,公公在心虚呢”,沈长清笑得意味深长,“公公放心,那大凶不露头也就罢了,它若有什么动静,我身为天齐国师,为了陛下安危,不会放过它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到宫门前,两个侍卫打开宫门。
月光下,沈长清伸出一只手,微微偏头,食指虚虚点着地面,“人老了,瞧我这记性,都忘了问。”
他略微弯腰,低头贴着胡公公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公公,我怎么瞧着,你没有影子?”
胡公公闭上眼,又睁开,用同样的声音道,“您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仙人的影子都这般淡吗?”
沈长清叹息,“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小殿下,咱家确实见过您”,胡公公慢慢走,“您和咱家都不是人,就别互相捅这窗户纸了。”
“咱家不说看着您长大,至少也是帮太后抱过您几次的,算您半个长辈不过分吧?”
沈长清愣了一下,然后失笑,“我的长辈?他们下场都不怎样好,你要是不嫌我晦气,随便你。”
“小殿下生性温良”,胡公公甩了甩拂尘,“咱家得提醒您一句,永远别对敌人放下戒心,哪怕他曾经是您的故人。”
“门已开,国师大人跟紧咱家”,胡公公放大了声音,“宫里新建了不少阁楼,别不小心迷了路。”
“有劳。”
自打进了宫门,两人就再没有交谈。
期年不至,宫里鬼气越发深重了。
冷宫方向怨气冲天,这皇宫里属于厉鬼的气息却并不止那井里头泡烂了的昭阳。
颜平啊颜平,沈长清自嘲一笑,你好大的本事。
他再不回来,天齐的国祚怕是要被折腾殆尽,举国上下都得跟着颜平那荒诞行径一起完蛋了。
到上书房,厚重的大门被四个人合力推开,又一次故地重游,只不过里面的人已大变。
上一次来,还是颜安托孤,这一次来,却不知是何缘故。
沈长清拒绝了胡公公的搀扶,像散步一样,自己慢慢走进去。
大门轰然紧闭。
与京城相隔甚远的益州正在下雪,片片寒凉的冰花落在颜华池戴着兜帽的头顶。
雪白的鹤氅下,长长的绒毛衬得少年小脸越发精致。
他手指一划一划的,肩膀上的白鸽跟随他的动作脖子也一缩一缩的。
而在他身前,鬼门一开,一合,再开,再合。
阿山小声嘀咕,“谢教主跟姓颜的说什么了?他又在发什么疯?”
“咕!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阴水担忧地探出头,又很快缩回影子里。
“从那两个人鬼鬼祟祟进帐篷之后,姓颜的就很不对劲,他们怎么他了?”
白鸽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了阿山一眼。
——怕不是傻子!小主人又不聋!非得当着人家的面议论人家吗?!
颜华池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往藤椅上一躺,大爷似的勾勾手指,“你,去给我买点喜庆的红绳回来。”
“你要干嘛?捆东西还管什么喜庆不喜庆?”
“新年将至”,颜华池嗤笑一声道,“我去给某个很不乖的师父好好拜个难忘年。”
第076章 他把温柔酿成天性
颜平伏在案上, 大大的手捏着一根细细的毛笔,笔毛尖尖的、白白的、干干的,没蘸墨。
他正在用这支笔, 刷着金蟾蜍眼睛上藏着的污垢。
沈长清走过去, 他才像邀功似的把这蟾蜍递到沈长清面前, “前月初三, 西域进贡,您瞧, 这精巧物件多有意思。”
他自言自语为沈长清做着介绍, “金口含香, 香灰落到肚子里,香烟从鼻孔里飘出去, 像不像这只小家伙活过来了, 还在吞云吐雾?”
“嗯”, 沈长清走到桌案对面, 随意坐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曲起, 敲着扶手。
“哟, 瞧朕这记性”, 颜平头也不抬, 挥挥手, “给老祖宗看茶。”
看着人都下去了, 沈长清伸手摸摸蟾蜍的脑袋,随口道,“国师府那老管家, 我挺满意的,这阵子也用惯了。”
茶很快上来, 沈长清抿了一口,“今年清明的雨前龙井?好茶。”
“好茶,就得配老祖宗这样会品之人”,颜平终于放下蟾蜍,拿着笔往砚台里蘸,“这万事万物啊,都有灵性,配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粗人,给稀里糊涂糟践了,茶叶也是会伤心的呢。”
“不错”,沈长清端着茶,慢慢喝,不再言语。
“朕知道老祖宗用惯了李慵,请他入宫来,不过是让他对对布政司的账本罢了,您知道的,朕刚登基,从前这些都是皇兄在管,朕又不清楚。”
沈长清叹息一声,“本也没多少产业,进宫路上,看见几家店铺门板都被蛀虫吃空了,就这么点账本能对了一个多月,李慵这效率……”
“老祖宗勿怪,布政司都是些酒囊饭袋嘛,您也清楚,几个大家族硬往里面安插些纨绔子弟,捞国库的油水中饱私囊,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历朝历代都一样。”
“茶冷了吧?人都去哪了机灵点,给老祖宗重新沏一壶来。”颜平低下头开始批奏折,偶尔抬头看沈长清一眼,“快除夕了,朕准备在宫中摆家宴,未免老祖宗两边奔波舟车劳顿,这段时间还是就住宫里吧。”
沈长清不置可否,拿起一封奏折慢慢看。
“没几天的事,老祖宗在宫里,朕才睡得踏实。”
“我住在宫里,你那些小心思可怎么办呢?”沈长清垂眸看颜平,语调温和,“掘了那么多坟,祖陵也动得,你颜平天打雷劈都不怕,怕鬼怎的?”
“你不担心我碍你的事,我也不在意你碍我的眼,就在前殿随便收拾间偏房给我住,后宫我就不去了。”
沈长清缓慢眨了一下眼,“要不然传出去多不好听,你老祖宗我,要脸。”
沈长清拿起奏折一封一封看过去,“你说,长孙洪济要是知道,你拿他父亲和女儿的尸体丢到井里去喂鬼,他会不会当朝触柱而死”
“没办法,朕也不想啊”,颜平抬起头,目光落在沈长清手上,“京城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新死不足两年的也就那么点人,朕连皇兄都舍得拿去做饲料,他身为御史大夫,又是天子近臣,更该为朕分忧了。”
“老祖宗,那奏折没什么好看的,天天看,朕都腻得慌”,颜平从沈长清手边够过来一本,翻开批阅,“神话里可没说您还喜欢处理政事。”
沈长清手轻轻颤了一下,睫毛垂下来掩去眼底情绪,“我不曾染指过。”
颜平愣了愣,随后爽朗一笑,“没人责怪您呀,这江山本就该您一半,您喜欢看,正好也能帮帮朕,朕忙到现在天都黑了,就连午膳也没用,烦都要烦死了,闹心得很。”
茶气氤氲,模糊了沈长清的面容,“不是对你说。”
白雾好像勾勒出一位老先生的轮廓,老先生点着他的眉心,一字一句强调,似要把这些话凿刻进他心底,烙印在他灵魂深处,永世难以忘怀,“你日后可以辅政,但绝不允许把持朝纲。”
既然想要新生,就该彻彻底底推翻旧王朝,而他沈长清……他这个旧朝的遗孤,无论如何都不能碰那道线。
颜柏榆明知道这些,当年还要许他天下共主之位,便……是明着赶他走。
世中人或许会把他看做太祖一样的人物,但他给自己的定位,永远是守护。
绝不……染指……
“你自己慢慢看吧”,沈长清把奏折全部推回去,起身去架子上拿了一本游记,权作消遣,“我等你用饭。”
“奏折每天都批,放它个一时半刻也耽误不了什么”,颜平把手里奏折批完,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老祖宗,跟朕去后花园吧,亭子里烤着鹿肉,这可是前天朕亲自在上林苑猎的。”
“走吧老祖宗,别看了,喜欢看拿着走也行,鹿肉要趁热吃”,颜平先站起来,伸一手到沈长清面前,“朕扶您?等会是叫人来抬,还是走着去?”
沈长清没扶,低头笑了一下。
很明显的试探,太小儿科了。
“你往前面站点”,沈长清缓缓掀开眼皮子,“挡道了。”
颜平小心往斜后方退开一步,眼睛不动声色下移,盯着沈长清的腿。
那腿并没有想象中掩饰般的轻微颤抖,颜平呼吸微微一窒,压下心底阴郁,移开目光。
“依朕看还是唤人起驾”,颜平稍稍低头,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皇宫大,那边远。”
“随你”,沈长清面色平静,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袍。
方才的小太监已不知踪迹,换了个人抱着他的披风,跟在他身后。
“颜平”,沈长清轻轻唤。
“您说,朕听着呢。”
“下一次,别让人当着我的面通风报信”,沈长清声音还是很轻,好像并没有什么怒色,“你跟天庭在做什么交易?”
颜平小半天没有回应。
沈长清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密信的一角,那信还未开封,“要我现在打开看吗?”
“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老祖宗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给朕留”
“我可以不看”,沈长清把信送到颜平手中,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心,“等会慢慢告诉我,能听懂吗?”
语气甚至算得上温柔。
“懂……”颜平有些无奈地笑了两声,把信收到自己怀里,“左右不是什么要紧事。”
龙辇倒是很宽,两人同乘,很快就到了后花园。
湖心亭原本种了莲子,如今入冬月余,连残荷也少见。
“等京城下了雪,这亭子就好看了”,颜平先扶着小太监的手下来,然后转身去扶沈长清,“我那个皇兄不会打理,分明配上清寂的景才有意境,偏他要配大红牡丹。”
“您闻见了么?这暗香是金梅,看对面,布置得不错吧?”
沈长清站稳后便顺着颜平的手看过去——几棵梅树藏在海棠树林里,那些海棠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花瓣雪白,冬日里也开得欢快,沉甸甸坠在枝头。
就从这簇拥的白中间,透出一点点梅的金黄。
从长廊走过去,一直到湖心亭里,才忽觉其中神妙——八角亭上厚厚的海棠花瓣遇到点微风,就会顺着亭脊飘下来,像下着一阵阵香雪。
三个宫女已经早早等在那边,一个拿着片刀,两个分立两边伺候用膳。
还有一个帮厨的小太监,正忙着掌握火候。
沈长清坐在其中一个宫女身边,颜平坐在对面,笑道,“老祖宗先容朕吃一会,朕饿得头昏眼花了快。”
片好的腿肉很快上桌,宫女用银箸夹起一片,喂到颜平嘴边。
另一个宫女也如出一辙,沈长清微微皱眉,小叹了一口气,低头含住,然后在她去捻下一片之前取走了筷子。
“劳烦姑娘去准备些漱口的茶水,不用照顾我了”,沈长清看着颜平的目光带着一点点警告,“不会不合规矩吧?”
颜平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您放心,不会因为这个罚她的。”
颜平极淡漠地扫了那姑娘一眼,“老祖宗既然发话,你便去吧。”
那宫女诧异看着沈长清的眸子里,慢慢溢出些异样的情感。
她只是个卑贱的宫女,被人使唤惯了,怎样作践都是她该受着的,可她竟然从这位地位高得不得了的人神色里看到了善意。
是从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尊重,是……从心底里把她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
不喜欢她伺候,明明可以任性妄为随意打发她走。
却偏偏会设身处地为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考虑,怕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牵连。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世人说他是水,因为他能容纳众生,像雨露一样滋润众生。
世人说他是光,像那一抹倒映的月,安慰每一颗怕黑的心。
沈长清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坐着,手轻轻拿着筷子,很有礼也很克制,只顺着盘子的边沿夹肉,不去弄乱摆盘的顺序。
拿着片刀的宫女注意到这一细节,耸了耸鼻子,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原来真的会有人这样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而不是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像看待会说话的工具那样看着她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冷漠的眼睛里容不得一丝多余的感情。
第077章 颜华池,你是个恶鬼
亭里亭外的人在想什么, 沈长清一概不知、一律不管。
他还这么坐在小亭里,但仿佛已经与世隔绝了。
他听着颜平絮絮叨叨的那些废话,目光平静, 偶尔点两下头。
他穿的衣裳宽, 他便用左手托着袖子, 露出的小臂与广袖对比分明。
骨节分明—甚至于, 过于嶙峋了。
颜平便低叹一声,“老祖宗都不怎么见动筷子, 难怪这般清瘦。”
一边说着, 一边就往腮帮子里塞食物, 一副真饿坏了的模样。
沈长清咽下口中嚼了很久的鹿肉,才答道, “在山上清修惯了, 口腹之欲要比常人淡一些。”
沈长清静默了有很长一段时间, 出神地望着篝火, 看着油脂融化滴进火堆,再看火光映照下水面波涛磷磷, 月光照着对面的花海。
夜长又暂时无事可做的时候, 人就总是禁不住多想, 禁不住去回忆那些不堪的过往。
那时候四处征战, 旅途劳顿, 颜柏榆就总劝他多吃点肉。
然他一向口味清淡, 又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考虑,总是白粥就着干粮,填饱肚子而已。
于是那帮糙汉子们经常一拥而上, 把颜柏榆专门分给他的那碗肉都搜刮干净。
每每这时候,颜柏榆作势要打, 沈长清却只是笑而不语。
再后来颜柏榆成了开国之君,他成了天齐国师,颜柏榆和将士们宴会庆功的时候,他却窝在自己府上,看着奢华的大院,轻轻叹息。
冷冷清清就他一个住的大院,会比润宁那条小破巷里的小破屋好吗?
来来往往忙碌的侍女、小厮那么多,可他一个也不认识。
人群里,才会更觉孤寂吧。
他勤俭惯了,粗茶淡饭差不多就行,颜柏榆说他活得没有滋味,问他是不是打算寡淡一辈子。
那时候他是点头了的吧?
于是到最后竟一语成谶,整整三千年,他再也尝不到百味中的任何一个。
沈长清垂眸看着颜平大快朵颐的样子,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像一杯太杂乱的酒,辛辣酸冲都往里面混,到头来能真真切切尝到的就只有苦涩。
可偏偏这装酒的杯子是那琉璃夜光杯,于是尝过的人都说他是葡萄美酒。
谁肯细品其中滋味
这顿晚饭吃了很久,而沈长清再没动过筷子。
小宫女用香帕为颜平擦拭过嘴唇,颜平挥挥手让众人都下去。
炭火还没灭,丝丝温暖合着烟尘被风带到沈长清指腹。
沈长清微微蜷起手指,弹开那一点细小粉尘。
“反正老祖宗已经知道朕与天庭有交易,朕也就没有什么好缩手缩脚的了。”
沈长清闻言,眉头一皱,便要开口,却被颜平抢先。
“那些血手印不过是些糊弄人的小把戏,想必老祖宗早就看出端倪来了吧?”
“嗯”,沈长清习惯性先答旁人的问话,刚刚所想便先压下,“若你不自作聪明用十个手指来故弄玄虚,我或许还不会那么快发现那所谓的鬼物是先从宫里出去,而不是先从郊外进来。”
颜平怅然长叹,“朕毕竟没有经验,谁承想弄巧成拙了。”
“倒也不算弄巧成拙,你那出戏演得不错,京中现在大约还没有人起疑,他们约莫要很久之后才会把掘墓盗尸案和血手印案联系在一起。”
颜平听到沈长清认同,开心地笑起来,“大理寺那小子现在还在到处找盗墓贼呢,朕每次看到许卿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就想笑。”
许光韵大抵是怕颜平砍他的脑袋,所以才日夜忧虑罢,年前颜平为这个事可是“发”了不小的火。
“除祟司现在全是你和天庭的人吧?”
“老祖宗心思当真是缜密,除祟司目前是仙家和厉鬼共事。”
颜平把怀里信掏出来,丢到火堆里。
一大团纸灰飘起来,很快混入夜色飞上天去不见了。
像是不经意,颜平轻轻叹息,“北域无大将……”
又像是暗示什么,颜平看着沈长清的眼睛里反着一点篝火的红光,“仙人会有弱点吗?”
沈长清疑惑偏头,从字面上看,这两句话并不连贯。
但他莫名一阵心慌,而颜平犹在浅笑,“无论如何,您都不会对颜家人动手是吗?”
沈长清点点头,“是。”
“那如果……”那之后的话颜平没有再说,而是端起茶杯开始漱口。
沈长清静静等着,手掌交叠放在膝头。
颜平抬眸看了一眼,低头吐去口中的水。
——这个人怎么总是坐得那么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呢……
少时在太学,只有父皇偶尔来的时候,他们才会这么坐吧……
“老祖宗,朕总觉得您这性格似乎有些矛盾。”
沈长清很明显愣了一下——指尖沾染稍许湿润,那是刚刚不小心洒出来的茶水。
“朕小时候吧,就觉得太学里那些先生皆是迂腐顽固的老学究,一点都不知道变通,无论有没有人都板着一张脸坐得端端正正,行有规,言有矩,旁人稍有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要喋喋不休。”
颜平看见沈长清悄悄放松脊背的模样,不由好笑,“没说您,您跟他们不一样,好像很少会对别人指手画脚,似乎只有别人问起的时候,您才会不吝赐教。”
“我在山上……”
“哎”,颜平打断沈长清的话,“别总拿那个山来搪塞朕。”
沈长清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手指习惯性轻轻捻动,捻到指腹,才想起来手中并没有菩提。
然后他垂眸,答,“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是元青夫子教我的……”
“朕觉得不对”,颜平微眯起眸子,“朕读过古籍,知道大先生的事迹,大先生可比太学的人更加严苛。”
“陛下的奏折都批阅完了吗”,沈长清语气还是那么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快去吧,留个小公公替我带路,天色太晚,有些乏了。”
颜平知道沈长清是不想再说,便站起来,似笑非笑,“您逃避的一切,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找您。”
颜平俯身,凑近沈长清的脸,看着沈长清瞳孔慢慢放大,一笑,偏头贴着沈长清耳朵,“新年将至,朕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只怕您接不起呢……”
“还有不足半月就过年了,真是奇也怪哉,京城怎么不像北域那样下大雪呢,朕想赏雪啊……”颜平直起身子,自言自语的离开了。
颜平都走出去很远了,沈长清还坐在原地。
他微微用力握拳,将指甲浅浅嵌进掌心,驱散那萦绕不散的困倦。
良久,良久,久到小太监以为他在发呆,伸一手在他眼前晃晃。
酸疼在每一块骨头缝里蔓延,动一下都要承受着常人难以忍耐的痛苦。
可他只是轻轻笑,无事人一样站起来,如往常一般随和,“带路吧,谢谢你。”
同一片天空下,同样的月光中,颜华池一脚踩在某人肩膀上,正低声说着什么。
说着说着,忽然有些疯癫地笑起来,“呵呵……不说?不说没关系,今天不说,我拔你十只指甲,明天不说,我再拔你十只,到后天拔无可拔,我就只好委屈你的手指,若还是不说,我没辙了,只能委屈委屈自己,忍着恶心拔了你那一口沾满污垢恶心透顶的大黄牙。”
“说吧——”颜华池低头,诱哄似的轻轻拍打那人后背,“说了不遭罪,乖乖的告诉我,你背后是谁,我可以给你点水。”
月光打在那人脸上,才看得分明,那张脸上爬着一条丑陋的“大蜈蚣”,那人嘴唇干裂,想来是许久没有进水了。
那人眼睛看着颜华池斜后方,讥笑,“你我本是同道中人,我胡万绝不屈服!”
颜华池冷笑一声,招招手,“屠小小,谁给你的脸跟我同道中人?谢三财!”
“臣在。”
“给我拔!”
“这……,是!”
颜华池抬脚就走,丝毫不理身后水牢里胡万凄厉的哀嚎和声嘶力竭的辱骂。
“你是个恶鬼……”
“恶鬼——!”
空荡的脚步声里,夹着阿山的唠叨,“喂!姓颜的!你真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他刚刚明显是看到我了吧,那个凶恶的眼神,绝不像是软骨头。”
“之前若不是我们撕裂了他的魂把太阴那个老女人抓出来,他宁愿当场自尽都不会愿意被我们这样折辱的……”
“今天晚上的守卫,会因为玩忽职守喝酒误事倒头大睡”,颜华池手指一划,鬼门大开,“而我,不知去往何方,谢三财办事不力,睡得太死,让胡万跑了。”
颜华池笑得有些寒气森森,“身上带点伤,才能显得逃出来不易是不是?那个人苦心经营的一切被秦家公子鸠占鹊巢,养的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被我拔了爪牙惨不忍睹,你猜他会不会红了眼跳出来找场子?”
“等他到了太平教,却发现等着他的是国师首徒,益州州牧素秋,你想象一下他脸上会变化多少种颜色”
阿山默默竖了一个大拇指,“你越来越有主人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气概了。”
阿山正要跨进鬼门,却被颜华池揪着后领子拉到后面,他手腕轻轻一翻就勾走了阿山手中的一大捆红绳,手指再轻轻一划,连片衣角都没给阿山留。
唯一留下的,只有那回荡在长廊里的笑声,“府里那些事务交给你了,我去给人拜个早年——”
阿山撇撇嘴,不满嘀咕,“每次都要我替你办公!我要告诉主人你天天躲懒!”
接着,他小声道,“我也想去京城跟主人一起过年……”
第078章 徒弟真把他给捆了!
平昭元年冬, 腊二十八,北境边防全线崩溃。
胡虏长驱直入,不日拿下一州四十七城。
正好, 是他那天在地图上画下的范围。
上京宵禁未解, 不少人家门前蒙上了白布, 像在为那些逝去士卒哀悼。
皇宫里渐渐热闹起来, 四处挂了红灯笼,桃符换了一个又一个。
那四十七城, 那一州数万百姓, 好像都被那个明黄龙袍之人遗忘了。
腊二十九清晨, 沈长清进入上书房,临近午时才出来。
有二三宫女、三四太监瞧见, 称, 长清君面色凝重, 很快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腊二十九夜, 红光照得满宫喜庆,但细瞧, 却是有些诡异般地静谧。
有些宫殿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甚至在大喜的日子还挂着白灯笼, 里面的竟是淡淡的幽蓝色。
冷宫殿前, 蓝光犹甚。
一袭青衣, 一头白发, 沈长清站在发蓝的纸灯笼下,脸上更显苍白。
是死人的阴白。
黑色的液体在他的背后蔓延,有什么人在慢慢接近。
沈长清转身, 望着来人的方向,轻叹, “连着拦了十三道圣旨,若非你是我的弟子,只怕脑袋都要成肉泥。”
“如今颜平虽不会要你的命,但他如想借题发挥,我们没理,到时候为师也……”
沈长清忽然闭上嘴,眼睛紧紧盯着颜华池手中之物,后退半步,脊背贴上冷宫那掉了红漆的木门。
那人向着他伸左手,勾勾手指,笑,“过年了,您给徒儿备红包了吗?”
“买的也好,自己绣的也好,不要告诉徒儿,您忘了。”
沈长清抿起唇,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他还真的忘了。
“为师者传道授业,为父者关心爱护”,颜华池左手向下,慢慢抚摸手中的东西,“该记得的,对吗?”
沈长清其实是想辩解的,比如——长门路遥,到处都是颜平的耳目,没必要为这样的事特意出门。
比如——他手头没有针线,也不便去找宫女要。
再比如——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冷清的日子。
可那其实全部都是借口。
他该重视的,他不是忘了,是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准备。
沈长清低下头,手指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袖,有些局促不安道,“是。所以……你想如何?”
“师尊怎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颜华池眼底染上真正的笑意,“徒儿难道还敢罚您吗?”
沈长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回去。
那双清润的眸子含着一点迷茫。
颜华池一步步慢慢靠近,那脚步像踩在沈长清心里,叫他禁不住一阵阵发颤。
“抬一点头,然后看着我好吗?”颜华池轻轻笑,“一别数日,您不想我吗?”
沈长清微微抬了一点点头,脑袋还是低着的,只刚好一垂眸就能与徒弟对视,眼睛歉意里带着一丝……
一丝什么情绪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颜华池看见沈长清那目光,愣了一下,再也忍不住躁动的情意,凤眸慢慢眯起,伸手捏住沈长清下颌,不让他脑袋乱动,然后踮起脚……
背靠着门,退无可退,沈长清眼睁睁看着徒弟小狗似的舔了他下唇一口!
“不许躲”,这个吻一触即分,颜华池另一只手在沈长清眼前晃了晃,“不然徒儿一生气,很有可能把您捆起来强要了。”
话才说了一半,沈长清便下意识偏过头,等他听完徒弟说的什么,已是晚了!
墨绿的藤蔓一瞬间自背后铺开,张牙舞爪着恐吓贴着门的人。
“怎么这么不乖,看来真要给您一点小小的惩戒……”少年的笑有些危险,“那就罚师尊……把自己包成红包送给徒儿好不好?”
沈长清看着徒弟手里的红绳,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你……你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为师……为师去帮你倒杯茶……”
沈长清试探性想要从颜华池身侧逃离,颜华池却将墨藤直接插在他耳边的门板上。
颜华池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温热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帮他将雪白的发丝别到耳后。
“师尊……”颜华池像还嫌不够,改换了称呼,“师父……”
耳根慢慢爬上鲜红,异样很快被少年发现。
沈长清的耳垂被颜华池捏住,那人手底下不停揉搓那一点“红珊瑚”,却还要佯装惊奇,故意羞他,“怎么这般红,师父不会是生病了罢?”
沈长清有些受不住这刺激,眼睛里的水雾都快溢出来了,他将脑袋正回来,努力保持冷静,柔声道,“饿了吧,我那里还有些糕点,要吃点吗?”
颜华池不理,手掌轻轻拍着盘成一团的红绳,似笑非笑,“弟子有疑。”
小徒弟已经把不怀好意明晃晃写在脸上了,沈长清蓦然合眼,“说。”
“看着我答”,颜华池摸摸沈长清脸颊,大拇指有意无意扫过沈长清唇瓣,“小辈初次给长辈拜年,长辈是不是照例要备红包,才算礼数周全?”
沈长清身子一震——徒弟已然捏住了他的软肋。
眼眸中带着一点无奈和对未知的担忧,沈长清轻声,“是。”
“真乖”,颜华池笑眯了眼睛,“那师父自己把手伸到徒儿面前好吗?”
又是一震,沈长清抬起双手的时候,那手臂还带着颤栗。
“别怕……”颜华池放轻了声音,见到沈长清这般轻易就乖乖配合,他心底愉悦都快掩不住了,动作也越发温柔起来,“徒儿轻轻的……”
一圈红绳绕过手腕,把两只手捆在一起,颜华池心情颇好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师尊乖乖,小手举起来,要放到头顶哦……”
沈长清呆愣了好一会,不可置信地看着颜华池,这回可不止耳垂了,两边脸颊连着脖颈都大片泛红。
他声音如蚊蚋一般小到几乎听不清,“华池……够了……”
“够了……”颤音带着闪烁躲避的目光,沈长清此刻就如同一只被狼叼着脖子的羔羊,徒劳地说着拒绝的话语。
但在狼眼里,那不过是羊的欲拒还迎。
是……在跟他调/情……
“现在把手举起来……”缠绵悱恻的音调,颜华池吐息在沈长清颈窝,“或者,我亲到您没有力气,再帮您举起来……”
少年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脖子上,沈长清只觉那气息越来越滚烫,他终究是听话地将被缚的双手举过头顶。
他丝毫不怀疑,再不照做,颜华池这个偏执的小疯子真会付诸现实!
白皙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小徒儿的手很是好看,手指捏着深红的绳索,那红色衬他,让他的手越发奶白。
沈长清咬唇,身子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儿。
这样奶呼呼的手,为什么偏偏正干着这样违和的事情!
绳索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从腋下穿过来,绕过腰间,再……
“华池……”沈长清忍不住再度开口,“可以了吧……”
正在忙着打结的颜华池闻言抬头,淡淡道,“您觉得呢?这才哪跟哪?赔礼要有诚意是不是呢?”
绳索的两头从沈长清gu间穿过,在大/腿/根/部分别缠了一圈。
宽大的衣袖,紧缚的红绳,太鲜明的对比,让颜华池腹腔里仿佛烧起了一把烈火,顷刻间所有矜持焚烧殆尽!
哪管它什么伦理纲常,他现在只想赶紧把人吃到口!
沈长清看着徒弟眼里的欲/火,连忙想劝些什么,甫一开口,就被少年凶猛的唇/舌攻势堵住了嘴。
愣是一个完整的字音都没发出来!
好不容易等颜华池换气,他用被缚的双手抵在徒弟胸口,用力把人推开,喘/息着道,“颜华池……为师脾气是不是太好了,才让你这般无法无天……”
颜华池笑了笑,把沈长清打横抱起,也懒得问沈长清住哪间宫殿,直接一脚踹开冷宫才换的新锁,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道,“是啊,谁让师尊宠溺徒儿,徒儿这不就正打算为所欲为了……”
“你……”沈长清不敢相信自家徒儿能放肆到这般地步,但颜华池此刻根本不想听他说话,轻车熟路进了内室就把他放在了床板上。
颜华池一松手,沈长清就立刻往角落里缩,用温和到近乎哄骗的声音道,“华池,你先静一静……”
“你想要红包……为师……为师现在就给你绣……要什么图案你告诉师父……你静一静……静一静……你……”
无济于事,颜华池仿佛聋了,拉过沈长清左腿上的红绳,往床柱上系。
“华池……听话,先松开……”沈长清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眸色深沉了些许,“为师不想伤你……你去吃点东西冷静一下行不行……”
“别吓人了,徒儿知道您舍不得”,颜华池捉着沈长清的脚,正要为沈长清褪去鞋袜,宫门那里却忽然传出人声。
“嗯?朕前几日刚命人换的锁怎么就烂了……谁进去了?”
颜平的警惕心一瞬间到达顶峰,大喊道,“来人!给朕进去搜!”
第079章 小哭包和大忽悠
空气凝滞了有约莫三息时间, 说不好是什么感觉,可能是太过于惊慌以至于手足无措了吧,沈长清圆润的脚趾在少年手中蜷缩起来, 呼吸全然乱透了。
床板越发硌人起来, 沈长清的手指指背狠狠弯曲, 却拿那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红绳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此时, 他才发现那绳子红得不均匀,大抵是掺了朱砂。
于是他眸中又迷茫了, 而后带着一点哀求看向颜华池。
颜华池的目光晦暗不明, 沈长清触及到那目光, 瑟缩了一下,不过他知道那眸里的冷色并不是针对他的。
“从门口过来还有些时间”, 沈长清深吸几口气, 平复下心情, 轻轻道。
颜华池抬头盯着沈长清一启一合的唇, 他想,沈长清接下来大概会让自己解开绳索罢
“去找个地方藏起来……”沈长清低哑着声音, “或者从后院离开……你不是京官, 无诏入京……”
沈长清顿了一下, 越发放轻声音, “国有国法, 为师不会为你坏了规矩……”
缓缓摇头, 握了那冰凉足尖在手,颜华池好像一点也不慌,只神色里充满遗憾, “来不及了。”
下一瞬,一群人呈鱼贯之势簇拥着颜平破门而入, 齐刷刷拔刀对着颜华池。
颜华池背对着那些人,他不动,那些人也不敢动,僵持了好一会,他笑了。
“啧,真是会挑时候”,颜华池慢慢站起来,转过身,颜平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错开身位,这才看见那光秃秃的床板上,是怎样一副香艳场景。
颜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哪里见过清冷自矜的老祖宗这番涩情不堪的样子!就是连想也不曾想过!
白发三千尽垂于少年腿间,红绳将宽松的青衣束紧,勾勒出微妙的曲线,颜平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向沈长清两腿之间……
“咳咳咳……”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是吓到呛咳起来,颜平默默在心里给自家侄儿竖了个大拇指。
妙!妙不可言!
颜平不可避免地起了想要学习一二的心思——无他,实在是太妙了!任它什么再稀有的春宫图也赶不上!
“看够了吗?”
听到这如坠冰窖般寒凉的声线,颜平才恍然回神,偏头移开视线。
——这小子有种!胆大包天到连老祖宗那样的仙神人物都敢亵渎!
一边是自己祖宗,一边是爱人遗孤,再多想就不太妙了,颜平不停吞咽口水,试图将那些有的没的的画面从脑海中驱走。
可越是不愿去想,那一幅幅令人面红耳赤的活春宫越是肆虐起来,很快挤满了他的脑子!
——老祖宗那根东西有点长啊……怎么看也不像凡人能有的……皇侄儿上他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忿忿不平啊……
春上的时候他杀进冷宫,那会颜华池可没穿衣服,他看的一清二楚……
颜平绞尽脑汁想着颜华池会不会心理不平衡,毕竟老祖宗的貌似比他大……
想着想着,脸就如烈火烹油,发起烫来!
沈长清一声不吭,那脚上的红绳只是松松在床柱上绕了绕,还没打好结,他微微用力扯开,然后曲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有那么一瞬间,沈长清有点恼怒地想,他是不是该给这逆徒一耳光。
触及颜华池委屈的目光,他又想,算了,谁知道会有人忽然闯进来呢。
这事似乎谁也怪不得,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忽略了对小徒弟的关爱,红包这么大的事都能忘了。
是一声极长极长的叹息,“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呢?能先出去吗?”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极阴郁极低沉的呵斥,“滚——”
颜平看看似乎已经生无可恋的沈长清,再看看正在气头上的颜华池,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多余,有些无奈道,“朕非有意打扰老祖宗的好事,只是想着后日便除夕了,来烧点纸钱罢了……既然两位在忙,那朕晚点再来……”
颜平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殿内也能听见他幽幽的声音,“今日之事谁敢传出去,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是!”
然后便回归寂静,再没有旁的打扰。
颜华池爬上床,慢慢抱住沈长清的腰,头埋在沈长清颈窝,“吓到您了吗……”
“没有……你乖一点,先下去行吗”,沈长清轻柔道,“别骑我身上……”
隔了一会,补充,“你抵着我……是有一点吓人……”
颜华池并不动,“谁让我那么喜欢师父呢,在您身边,嗅到一点空气中逸散的清香,就忍不住起反应……”
沈长清大抵是愣了一下,然后道,“华池……这世上还有很多其它美好之物,你又何必……”
“我只要您。”
沈长清就没话可说了,他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轻声,“下来,替我解开……绑太久了,有点难受。”
少年吻了吻他的唇角,看着他偏头,眼神暗下来,并不下去,就抱着他,给他解开身上缠绕的红绳。
“只差一点……就可以”,沈长清听到小徒弟言语里带着一点鼻音,“可以好好疼惜您……”
十指蓦然攥紧,又被少年一根一根掰开,颜华池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在想什么”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这么久也不动一动,定是在走神……”
“在想,为师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沈长清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落在腕上细细的红痕上,叹,“怎么这么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也是您惯的”,颜华池轻轻耸动鼻翼,贪婪地呼吸着沈长清身上的沉香,“您最清楚,徒儿本因苦难而生,人间活一世不容易,多宠宠我,给我留点念想……”
沈长清听得心里酸涩,抬手一下一下摸着徒弟的青丝,“你都知道了啊。”
青丝白发交织纠缠不清,白色金边的布料与深绿的布料仿佛融在了一起,如此和谐——像一幅山水画。
青灯燃着摇曳的幽蓝鬼火,给这幅画徒增一点悲伤。
“益州至京城,快马加鞭也要走一个昼夜,无论骑马亦或步行,你来的时候身上怎么也会有些泥腥气。”
“华池”,沈长清睫毛轻动,“你走的是鬼门,你早就知道为师已经过世了。”
“过世”这两个字就好像一把经过漫长岁月侵蚀,不再锋利的匕首,缓慢插进他胸口,然后就卡在那里,拔不出来、捅不进去,恰恰好好是他心尖最痛的地方。
就在那里,再跟着年月,连着心脏一起锈迹斑斑。
直到再也感觉不到痛,还在不断腐烂发臭。
“是啊呵呵呵”,凄凉的笑声,冰冷的泪珠,“您不光过世了,甚至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魂飞魄散,我说对了吗?”
泪珠再怎样冰冷,也比死人的体温要高,颜华池只更觉悲哀,“您就没发现,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吗?”
沈长清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喜欢就拿着玩吧,没几颗了。”
藏在怀里的菩提不知何时被少年摸了去,那手持稀稀落落就剩下七颗珠子,孤零零挂在白色棉线上,瞧着可可怜怜的。
哪里还看得出来半点原先的模样
就连这仅剩的几颗,也布满裂痕,仿佛随时会化成粉末散在冬风里。
“给个机会……”少年落泪,亲吻他鬓边白发,“徒儿想要您……”
沈长清看见小徒儿眼尾颜色渐渐变深,一时竟不忍心拒绝。
“求您了……”颜华池捧着他的脸,含住他的唇,“不然等您走了……徒儿该怎么活下去……”
沈长清阖上眸子,不挣扎也不回应,等少年一吻结束,才轻轻推开他,“你让为师考虑一下行吗。”
闭上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挣扎与纠结。
“走前…一定给你答复……说到做到。”
“师父……”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沈长清胸前衣襟,“呜……”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终于吐出喉管的一瞬间,怎么会这样悲伤呢?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颜华池忍不住又去亲沈长清耳垂,带着哭腔一声声唤着,“师父……师父……”
沈长清温柔地拍着小徒弟的后背,一声一声回应,“在……我在……”
“怎么还哭鼻子了呢”,轻轻柔柔,温温和和的嗓音。
月华不及他温柔,乳白的光打在屋里,便全然成了陪衬。
那手其实很凉,那手拍着他的脊背,是以他觉得很暖……
“徒儿高兴,情难自禁”,颜华池把脑袋闷在沈长清怀里,“说到做到,不是忽悠?”
“嗯。为师似乎也没骗你很多次,怎么就这般记仇”
“嗯?”带着哄人意味,沈长清笑,“小哭包。”
“呵。”带着一点哽咽,颜华池回,“大忽悠。”
“不许说为师忽悠”,沈长清给徒弟把乱蓬蓬的发整理好,“没个规矩。”
“好了,快起来,我看颜平像是来给你母……”看见颜华池皱眉,沈长清改口,“给昭阳公主送祭品的,想必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走吧,去为师住处先吃点东西,我们回避一下。”
第080章 沈长清的回应
西窗之下, 烛影摇红,案上一小碟甜糕,少年用两根指头捏起一块, 那糕点松散, 很快落了碎屑在桌面。
沈长清安安静静趴在一边闭目养神, 长长的雪发从桌上一直垂到地下。
他便坏心思地将碎屑抹在沈长清鼻尖, 惹得人睁眼,当人面一口吞下点心, 再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沈长清无奈笑笑, 那笑里的纵容实在太分明, 叫颜华池看得情动,忍不住把人捞起来, 低头去吻。
“快吃吧”, 沈长清偏头躲过, 只让颜华池亲到他的脸, 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困了。再磨蹭为师不等你了。”
等一盘糕点见底, 沈长清便要站起来, 只才迈了一步, 便要栽倒在地。
他扶着桌角缓解头疼顺便等待暂时失明的双眼恢复, 然后不着痕迹躲开徒弟惊慌失措的搀扶, 笑, “吓着了吧……为师只是粗心,让椅子绊了一下罢了。”
一只滚烫的手不由分说握住他的腕,那手的主人说, “您觉得自己还有信用可言吗?”
那手搭在他脉上,良久, 松开,低头笑,“倒是徒儿忘了……您那脉象本就是信不得的……”
沈长清就叹息,“那你扶我过去吧。明晨早点起来。为师时日无多了,走前总要教你点东西……”
颜华池没有任性,很快点头,“嗯……徒儿贪心,您多教点。”
他没有说类似“不学,您就不会走了”这样天真的话,他知道要救沈长清,就必须学更多的东西,只是……
那真的可能吗?魂魄早就散得不成样子了,纵是这世上真的有仙,怕也难救。
颜华池紧紧握拳,他怎是肯放弃的性子他将沈长清扶到榻边,半蹲半跪为他褪去鞋袜,脱掉外衫,又扶他慢慢躺下。
沈长清还是老样子,又蜷缩起来。
黑暗令他如此不安。
颜华池小心翼翼用双臂圈住他,怜惜地在他耳边,“不怕……没有怪东西……徒儿看着呢……”
怀里人很明显一震,“你如何……”
然后是一声极不自然的补充,“没有怕,习惯了。”
“那就是怕习惯了,还偏要强作镇定”,颜华池轻声道,“好多年以前,您还是人的时候,徒儿看过您的噩梦。小时候的师父,是个令人心疼的小可怜啊……”
——所以这就是小徒弟从初见那天起,只要不分开,就会缠着他一起睡的理由吗……
不可否认,沈长清有那么一瞬间心悸,他的徒儿原来早就知道他杯里的酒有多苦涩。
脑海里慢慢浮现起从前场景——太平教第一次重聚,那日清晨他饮酒后少年的拥抱;黑黝黝的水底,唯一带给他安全感的藤蔓;那一个个颜华池抱着他、让他很快入眠的夜……
他只当是小孩胡闹,分不清自己心意就毛毛躁躁追求,说着大言不惭的许诺,到头来肯定坚持不了几天。
谁曾想早已是情根深种,那些细节里无一不是细腻深情的爱意。
习惯了不开口要,习惯了旁人下意识忽视他所求,于是连别人的好意也迟迟不敢接。
因为他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给自己。
闭眼前,沈长清问自己:你用生命献祭,好不容易送去轮回的孩子可能真的会活不下去了。
你救吗?
他在救你,你救他吗……沈长清
“华池……你要抱就抱紧点吧”,沈长清轻轻,“总这么虚抱着,胳膊不酸吗?”
“嗯……”带着一点苦尽甘来热泪盈眶的鼻音,少年的手紧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像仍犹豫着,“知不知道徒儿有多难过,看您一次次躲我……”
“是师父不好”,沈长清忽然翻身,把少年拉进怀里,轻轻柔柔在颜华池额头印下一个吻,“师父错了……让为师的小华池受委屈了……”
“华池乖……闭眼睛,早些睡……”
此夜的月光,似乎比往日温柔。
此夜的少年,唇角带着笑意入眠。
此夜的仙人,却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了,几次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他轻轻拍着少年的背,眉目间尽是柔情和不舍。
好久好久之后,他轻声叹,“睡吧……好梦……”
“华池啊…往后师父保佑你,要岁岁平安,日日欢喜,夜夜好梦……
“所思所想,事事如意。”
他在夜与昼那点少得可怜的空隙里看着颜华池的眉眼,却怎么看也看不够。
天光亮的那一刻,他眼前却反而彻彻底底黑下来,他很平静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早些时候他在宫里闲逛,正是为了记住整个皇宫的布局,哪怕只是一块石头。
如今他甚至不需要盲杖,只要走慢一点就能自由行动。
沈长清缓缓伸手,想要触碰颜华池的脸。
落空……
再一次,指尖抚上人眼窝的瞬间,颜华池便将他手腕抓紧。
沈长清的目光并不空洞,眼神一如从前温和。
“醒了就起吧,过一会应该会有宫人来送早膳,去前厅用完膳再回这来。”
颜华池默了有一小会,分明说好的要教他些东西,手里却连本书也没有。
——你打算如何教我
——你打算,如何,用仅剩的那点时间教我
明明含着泪光,他却笑得晴朗,“师尊为何这般急,怕走前来不及吗?”
“算是一方面考虑”,沈长清没有逃避,正面回答,“年后你有七成概率会被迁至北境。你是文官,颜平不会给你兵权,你此次救灾有功,他会在朝上表态,表面你是升官,实际……”
“你去那边以后,处境会艰难百倍,为师担心颜平和天庭联手,所以我必须教会你如何应对仙家手段以及……克阴之法。”
“徒儿怕不是听错了?克阴?”颜华池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不怕我欺师犯上?”
沈长清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慢慢抽回,藏进袖子里,“随便你罢……为师只是希望你有更多保命的本事……”
“木盆和毛巾在那边架子上,去洗脸,用完记得放回原处。”
沈长清精准指向屏风后的木架,竟是分毫不差。
他表现得太像一个正常人,以至于刚睡醒的颜华池一点疑心都未起。
拿起搭在木盆边沿的毛巾,在水里沾湿,水温有些凉,贴在脸上很是清爽。
颜华池随意擦了两下,微微歪头,余光瞥见沈长清一直出神地盯着他的方向,便愣了愣。
记忆里,好像一直都是自己盯着那人,而那人不停地在看其他人或物。
很少会这样认真看着他。
沈长清比他高一些,所以目光总落在他头顶,那是一种长者的宠溺目光,那不是他想要的。
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沈长清看着他的眼睛里仍是温柔的,可这温柔再也不会与沈长清看众生的眼睛里带着淡淡悲悯的温柔一模一样。
——那是……爱吗……
颜华池怔愣着放下毛巾,往前迈了两步。
沈长清的目光随着脚步声向前移,颜华池惊诧地发现,他是那么专注……
专注地随着他的动作移动视线。
颜华池的脚步越发轻了,想得到的时候,只觉得再疯狂一点好,只要能多一点触碰就知足。
如今他似乎得到了那点想要的,只属于他的那份情感,却怎么反而变得如此蹑手蹑脚了呢?
小心翼翼,害怕吓坏他那随时可能碎掉的小师尊。
更害怕,沈长清因为他的放肆,收走这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情意。
“过来”,沈长清的手垂在腿边,“让为师摸摸你。”
方才没怎么摸到,终归是件憾事。
“您打算怎么摸我?”颜华池走到沈长清面前,俯身低头,对着坐在床沿的沈长清笑。
“是徒儿想的那种摸么?”
沈长清的手落在他不停瓮动的唇上,只一瞬,抬起,往右移了一点,贴上他左脸,然后捏起小小一团脸颊肉。
“有谢教主他们帮衬,你在益州过得很滋润吧?”沈长清忍不住弯了眉,“长肉了,春上的时候还是个小骨头架子,想捏你脸都捏不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吩咐的,谢大当家天天给徒儿煨鸡汤,徒儿现在看见鸡汤就想吐”,颜华池由他捏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沈长清的笑颜,这样的笑太少见了,“给您捏,能多笑笑么…别总皱着眉,操心这担忧那的。”
“好”,沈长清应了,虽是应着,然近日的消讯总有些大厦将倾之势,他如何能不上心呢?
颜华池还要说些什么,前门忽有人来禀,“陛下请国师大人携益州郡往东苑一道用膳。”
“我已悉知,劳烦通传”,沈长清松开手,起身,很自然把身旁小手包进掌心,“我二人这就动身。”
颜华池默不作声,只盯着沈长清与他相握的那只手。
因为愉悦,他将眼睛眯起,唇角不受控地上扬。
以至于方才亲昵被这不长眼的小公公打断也不足为道了。
东苑离这边近,没走几步就到了,颜平将视线从沈长清的白发一直移到二人牵起的手,轻咳两声,“这明日就是除夕了,朕打算将历来家宴习俗改为宫宴,加深一下君臣感情,想问问老祖宗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