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这话反教狄若云不好意思起来。

    她不喜欢心里藏事,秦霁上次找过她后,回家才试探一两句就被发现端倪,祖父知道后让把秦霁带回去。

    狄若云很不情愿,却不得不听。知晓秦霁过两天还会来杏和堂取药,虽然自己人在杏和堂等着,但真见到她时,仍摆不出好脸色。

    在杏和堂后边的小药房里,先是用药粉迷晕了秦霁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女,转头又被告知屋外还有两个暗卫跟着。

    狄若云本就烦她,还受其拖累爬了一遍后院墙边的狗洞,对秦霁的不满愈发强烈。因而带着她穿街走巷时有意往人挤的地方走。

    西平街的酒楼选在挨着戏楼的好地段,路边行经的人本就不少,又因着楼前的搭作材占了道,这一段路便越见拥挤。

    秦霁被她远远落在后边。

    狄若云走到了这条街的拐弯处才停下来等她,谁知一回头,见到的是歪斜了一半的搭作材,还有急忙折身往那下面走的秦霁。

    人在危急时的选择不会作假,她是真心要救那个孩子,连自己都不顾了。

    祖父既要见她,或许真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缘由。

    狄若云这回仔细看了看秦霁的笑,并不像她想的那般虚假。

    就是……有一点好看而已。

    她视线垂到地上,一眼就看见了秦霁被木刺刮的破破烂烂的裙摆。

    “你真没伤着?我家不远了,歇一歇也不耽误。”

    秦霁道:“无事,我能走的。”

    这话不是硬撑,她还算走运,刚刚抱起那孩子趴倒在搭作材底下,那一片角落还算有个支撑,并未有掉下的木桩直接砸在她身上。

    再便是路边才喊了自己一声的许霖,他来得快,没叫她被压的喘不过气。

    两个人眼看就要走出脚下这条窄巷,一辆毡青布顶的马车从另边赶来,不偏不倚停在巷口,挡住了她们去路。

    架马车的是个穿着褐衣的中年男子,蓄了两丛胡须,他朝巷子里看过来,目光在秦霁身上停留了一瞬,继而转向狄若云。

    “小云,上来,早就看见你们了。”

    狄若云拉着秦霁过去,边走边解释,“这是我——”

    她说到一半掩起嘴,“咳咳,他叫穆青,我们快上去吧。”

    秦霁点点头,主动忽略她的异样之处。

    上马车时,秦霁侧首看向这个男子。

    近了看,这人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年纪大,眉眼分明是年轻人的模样,偏要蓄上一把显老的胡子,实在违和。

    这人迎着她的视线,颔首一笑,“秦姑娘。”

    秦霁没有闲心去惊讶,回之一笑,“麻烦你了。”

    上了马车,心稍稍安定下来,秦霁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裙上的尘垢和勾丝裂口。

    她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何样子,脸上一阵发窘。抬手估摸着将发髻重新捋好,继而又理裙子,拍去灰尘,左右拉拉挡挡,掩去上面的破洞。

    忙来忙去,总算打理的没那么狼狈,末了抬起手臂,才发现衣袖上还有一个不小的洞。

    秦霁脸色颓下去的同时,狄若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忌着两人的表面关系,她托着腮的手半挡在脸上,将明目张胆的笑掩饰成偷笑。

    马车弯弯绕绕折了好几条巷子,周边的人声越来越少,最终在狄府大门前停下。

    这座宅邸地处偏僻,却宽阔非常,周围风景亦与这青瓦白墙融成了一体。

    秦霁踏进去时,心绪远远比自己想的要平静。

    她跟着狄若云进了内院,二门的小厮见有生人,先一步进去回禀。

    少顷,一个圆脸侍童往这边走了过来,“小姐,老太爷说您上次做的那副膏贴效果尚好,今日若是有空,给他多制几副。”

    狄若云走得痛快,直接把后面的穆青也给拉走了。

    那侍童又转向秦霁,辞色不改,微微笑道:“这位客人,请随我来。”

    他引着秦霁穿过了曲池水榭,在一座攒尖顶圆亭的石阶边上止步,抬手对秦霁略一作拱,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圆亭里,一个穿着锦衣的老者正对着一本棋谱在摆棋盘,他的背已经微微躬了起来,动作却不见慢。

    良久,他将最后一枚棋子摆上,对秦霁道:“过来吧,底下热。”

    秦霁这才进了亭中,立在这位老者的对面,才发现他已是眉须皆白,满面刀镌的风霜岁月痕迹。

    狄莫行撩起半垂的眼皮,打量了秦霁一遍,末了一笑,“甫之的女儿原也这么大了。”

    秦霁颔首,稍提裙摆,屈膝对着这位老者跪了下来。

    “小女秦霁,替家父拜过老先生。”

    她说完这几个字便缄了口,只俯身拜下,连叩三次,替父亲行了最为郑重的见师礼。

    原本不该如此,从冬至夏,秦霁备了很多话。

    自别后经年,家父心中亏欠万千,恐只言片语徒增烦扰,久未致问,云云云云。

    然而,真正到了父亲的老师面前,看见他已经微浊的瞳仁,寂寥里隐现出一抹慈祥,迎着这样的目光,秦霁只觉那些言辞太过单薄。

    既然他肯见自己,有些话其实不必赘述。

    面前这个小姑娘瞧着板瘦的身形,衣装亦不算体面。然而她的肩背始终笔直挺着,一行一拜非似娇花,反有着清松瘦竹的气度。

    狄莫行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曾经那个青年,他当日也是如此拜下。

    “先生,荣名利禄虽千万人向往之,却非我之道。”

    这便是父女了。若云亦是如此,像极了他父亲。

    “起来吧。”狄莫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待秦霁坐下后,他问道:“可见过这局?”

    秦霁垂眸看过去,“在爹爹书房见过。”

    狄莫行闻言叹了一口气。

    这是十五年前,他逼着秦甫之下的一盘棋。

    嘉庆二十年,史书上值得浓墨铺写的一个灾年,内忧外患在下半年接连而至。

    西南边关两族戎狄联手来犯,南边多地灾患不断,土地欠收,处处都是民不聊生

    那年,狄默初任浙省巡抚,属下五州皆遇蝗灾,颗粒无收,开仓赈灾亦是杯水车薪,顾此失彼。恰秦甫之正任邻省知府,江省未遇灾荒,粮仓足余,不少人都在往那边逃难。

    多年旧友的情分在此,料想从邻省借粮过来不该是难事。然而狄默去了多封书信,得到的只是难为二字。

    浙省多年的积弊全在狄默接手后,因着这场十年难遇的蝗灾全盘暴露出来,十余万生民变为饿殍,天子大怒,便怒在了狄默身上。

    狄莫行在出事之前亲自寻过秦甫之一回,拿出了恩师的名义压着,仍旧未能拿出这粮。

    自此师生缘断,难再续上。

    秦甫之在秦霁面前下过这盘棋,这一切,她都知道。

    棋盘上,黑子来势汹汹,包围之意甚是明显。秦霁执白,循着记忆里父亲落子的地方,另取了一处地方落下。先前大批的白子却无路可退,已是废了。

    狄莫行皱眉,甫之的女儿倒也会下一手臭棋。

    秦霁抬起头,双手置于膝,端正坐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老先生,我此次到金陵,是替家父给您一个解释。”

    见狄莫行未有拦阻之意,她继续道:“当年西南驻将镇守不利,连失三城。三皇子请命领了五万兵士过去解困,兵马先行,京仓急调二十万石粮食走水路跟上。”

    秦霁顿在此处。

    当初文书上的二十万石,实则不足五万石。有三个运粮官,其中一个不忍边关军民受此人祸,凭着昔日交情找到了父亲,将此事具条陈出,还留了那些人倒卖官粮的实证。

    此事牵连的一干人等,无不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现下父亲入狱,亦是因着此事受到了旁人的忌惮和迫害。

    老者花白的胡须在风里晃了晃,户部的人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那年在运河最深的一段翻了两艘船,打捞无力,就算知道是空船也毫无对证。

    即便知晓真相,仍旧不能免去心寒,两难的选择里,到底伤害的是他的儿子。

    他长叹一口气,“你是想说,那水里翻了两艘船,你父亲江省的粮便折去了西南?”

    秦霁听出了他语中的失望,摇摇头,弯眸一笑。

    “老先生,父亲亦是常人,有远近亲疏之分。当年江省粮仓有余量十万石,他固然纠结,但那粮车最后——是先往浙省去的。”

    闻言,狄莫行的手止不住颤了起来。

    他看着秦霁随后拿出来的鱼佩,长久的锥心之痛忽然失了去处。

    粮草送去西南,是默儿的主意。

    手中的黑子猝然落下,砸在白釉瓷的棋盘之上,发出清脆一响。

    默儿知道自己绝不会答应此事,便从甫之身上做文章,而他的学生,当真守住了这个秘密。

    这么多年的怨怪,甫之都未解一言。

    年逾古稀,狄莫行已鲜少再受到悲喜的触动,然而此刻,面前这孩子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狄莫行移目亭外,满目的绿景,使他眼底感受到一点暖热的生机。

    他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和学生,远比他以为的要好。

    棋盘上那枚落下的黑子被重新摆了一处,“你父亲什么时候进去的?”

    “应是去岁年末。”秦霁一边应着,一边拾起一枚白子下了回去。

    *

    因着西平街之事,府署里的几个人又忙了起来。陆迢再次踏出官厅时,已经入夜。

    身后官厅的灯火一灭,便只剩下满地幽明的月光。抬首眺去,天边明月如盘,只是挡了一块乌黑的云。

    司晨紧跟在陆迢身后,“姑娘从那儿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装,如今一人宿在主街一家客栈。属下已将相邻的两间厢房包了下来,司午正守在附近。”

    “继续守着。”

    “是。”

    出了府署,司晨快步疾行,回往那间客栈。还没走多远,身后便响起了马车的辚辚之声,越靠越近,最后消散在他的身侧。

    车厢的竹帘子被掀开,陆迢的声音从里传来。

    “她在哪家客栈?”

    第052章 第 52 章

    福来客栈是家小客栈,在主街最尽头,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商铺排在一起着实不起眼。因着此秦霁亦不必给什么牙牌,交了钱便能住上一宿。

    今日下完那盘棋,已是黄昏时分,她还没厚颜到在狄府留宿,又拒了狄若云想要相送的好意,告辞一番便自己出来了。

    吹了灯,她在临窗的榻上躺下,侧过身,手伸进一片朦朦的月光之中,五指稍一张开,那浅白的光便悉数从指缝漏了下去。

    鼻尖蓦地一酸。

    *

    福来客栈外,司晨出去时有过交代,现下大门只虚掩着,门后,一个小二坐在杌子上打瞌睡。

    赵望提着灯笼推开门,将他唬了一跳,两只吊梢眼瞥见后边一身雍容气派的陆迢,忙让开地方,谄笑道:“爷,往里请。”

    陆迢的面色已是不虞。

    她就住这种地方?

    不怕被再卖一次?

    秦霁住在二楼左侧最里间,陆迢缓步踏上木楼梯,蹬蹬的脚步声在安静的门廊处尤为明显。

    客房的门闩已被司晨动了手脚,他轻易推开。先见到的是旁侧那张空荡荡的床,往里几步,便见到了那张矮榻。

    他的外室蜷着身子躺在上边,半面月色透窗洒下,像笼了一层薄纱。

    心头的躁气被平下些许,陆迢走近,挨着她腰际坐了下去。

    其实这几日,没她也并无多大影响。陆迢不知为何自己还要亲自来此,踏上楼梯那刻有一瞬的惘然,只是来都来了,再纠结亦是多余。

    他和她之间,总要有一个不如意。

    陆迢凝望着那张娇靥,手掌抚下,拨开几绺贴在她颊侧的墨发。

    还未全然撇净,秦霁便睁了眼。

    或是今夜的月光太亮,抑或是这客栈的纸窗太薄,陆迢这张脸格外的清晰。

    睡意陡然消散,她瞪大了杏眸,愕然又沉默地望着他。

    陆迢没听到一句话,却也知她吓得不清,此时灌入耳中的砰砰声并不比醉春楼那夜小。

    原来于她,他也是这样的洪水猛兽。

    陆迢沉了脸,虎口钳住她的下颌,拇指按住桃腮时却没用什么力,冷声道:“跑的挺远,嗯?”

    他一说话,面前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便有微光闪动,等话说完时,她的泪便盈上了黑睫。

    陆迢攒眉。

    几日不见,倒是又好哭了些。

    他松开手,把她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声音辨不出喜怒。

    “起来。”

    秦霁抬手快速擦掉将坠的泪珠,从被中缩出腿。

    这榻本就小,陆迢挤在外边,秦霁侧身时,一双玉足避无可避的在他腰侧踩了两下。

    她停下动作,小心翼翼抬首睨他,未见到要发作的迹象,便贴着他的腰继续往外挪。

    好不容易移了出来,还没放下去,脚踝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

    陆迢圈了圈,指腹沿着那块突起的踝骨轻按。

    这么细,今日哪根木桩都能将这截骨头折碎,那个洛瑶便折了手。

    陆迢将她的腿放回去,自己起了身,面容依旧沉的能滴水,一双丹凤眼淡淡睨向秦霁。

    “把衣脱了。”

    说完不再看那双泪眼,折身去了桌边,那儿放有一截灯烛。

    他背过身的那刻,秦霁半跪起身,手搭向了支摘窗旁,才推开,泛旧的柏油窗纸便映上了暖黄烛光。

    窗边的月色转瞬黯淡下去。

    秦霁攥了攥手心,回身望向陆迢,他背着那烛光,心思不明,只投来的眼神像黑魆魆的暗影。

    可怖又阴沉。

    陆迢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已经胜过了洪水猛兽,只是瞥见她扒在窗边徘徊欲试的模样,不禁失神想了想。

    若是她跳下去了,自己会如何。

    他尚未想明白,便见他的外室弯了弯眼睛,甜着声道:“大人,外面月亮好大。”

    眼前暗昧的影忽而散开,陆迢抬起那只烛到了榻边。

    这家客栈是不会备下烛台这种东西的,更不必说灯架。陆迢到了秦霁旁边,半压上榻,在窗沿的木椽处立好这只蜡烛。

    待底下透亮的烛泪凝固成白,仍不见旁边这姑娘有动静,陆迢偏首看过去,她还在发愣。

    “禾雨,若想等我动手,你要脱的便不止衣了。”

    这话很不正经,偏他有副上乘的君子容貌,神色冷清,语气平常,叫人无从歪想。

    和他对视短短一瞬,秦霁先垂下了眸子。

    烛芯挂着的火苗忽而腾起,衣摆掀起的微风将其掐得细长,在窗边打个晃又落了回去。

    男人漆黑的视线,随着烛光一道落在了姑娘雪白的肩颈上,寸寸轻挪,将她细嫩的耳垂和脸颊碾得通红。

    陆迢忍着喉间吞咽的反应,捏着一旁的细腰,把人转了个半圈,

    秦霁到底做不出以卵击石的反抗,乖顺地垂颈,由着他把她的发拨到身前。

    她僵坐着等了半晌,等来的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欺负,而是后背上微微刺痛的触碰。

    今日其实没伤着筋骨,但秦霁在狄若云房里换衣服的时候,对着那镜子照了一眼,大小擦伤一点也没落下。

    陆迢这会儿是在给她上药。

    今日在西平街,他看到自己了?

    秦霁头顶罩上一团谜云,然而只是等着。

    身后的触碰渐渐慢下来,薄热的呼吸缓缓落喷洒在后颈。

    她以为药涂完了,身子扭到一边,软声唤道:“大人”

    才偏过头,便注意到他离自己近了许多。只要她再偏过去些,脸颊便能碰到他的鼻端。

    还未来得及退开,陆迢的吻便落了下来。

    先是轻轻压在颈侧,继而上移,湿润的啧声在耳廓游走了一圈,湿热又酥麻,轻易便带起她一阵战栗。

    已经很多日了,陆迢埋首在她颈间,手臂环着那截细腰越箍越紧,呼吸渐变得粗重,因着她一声痛嘤又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吁了一口气。

    此处不是合适的地方。

    一天还未过去,秦霁又回了榴园。

    竹阁的门刚被推开,满室的黑便随着分夜钟声一起扑向了秦霁,一瞬间脚下似坠了千钧重,她再迈不出一步。

    陆迢看出她的不情愿,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放上了拨步床。

    待他洗漱完重新进来时,秦霁已经靠在里侧睡着了。又或许她并未睡着,只是装模作样的闭着眼。

    陆迢拉着她一绺头发,轻扯了扯,未得到任何回应。

    那绺头发在他指间绕上一圈,陆迢又轻轻扯了扯,她仍是背对着他。

    秦霁不知如何是好,白日之事,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就是跑了。陆迢不是傻子,对着这样的人,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谎。

    可实话更加无可奉告。

    黑暗中,陆迢亦是绷直了唇线,他竟也为此事为难起来。

    若是有犯人欺瞒于他,他拿的出百种酷刑。若是有亲友欺瞒于他,他亦有各色的手段还回去。

    可是这个女子,是他的外室。

    她失了依仗,自己从京城到了这方天地,好好一个小姐,因着犯傻的好心被骗到了花楼。

    继而又遇上了他,在他身边伏微慎行,哭也是悄声哭,从不说自己委屈。

    今日把洛瑶挖出来交给大夫的时候,周边围了一群人,全在对她慰问关切。陆迢站在人群里,耳边嘈杂喧嚷,脑中却是她的背影。

    谁去问她?

    扪心自问,从身体到之外,秦霁带给他的愉悦从来都比麻烦多,以至于他今夜要亲自将她带回来。

    他不是个好人,却也动过一瞬要让她走的念头。

    就这样,早些收场,于他亦是方便。

    可那念头太短,短到陆迢还未能说出口,就找不见踪影。

    过了许久,秦霁动作轻轻地翻了个身,忽而听见陆迢道:“算了。”

    她听清了这两个字,却分不清这是在同她说话,还是梦呓。

    静默半晌后,她歪向陆迢那边,“嗯?”

    没有任何回音。

    只是他的梦呓。

    翌日,陆迢先醒过来,看着熟睡的秦霁,拢了拢眉。

    他解开那条衣带时,秦霁尚未有知觉,待胸腹前一阵凉风经过,下身却热似烤火时,秦霁才觉出不对,强行清醒过来。

    陆迢也觉出不对,又往下压了压。

    她穿这么厚做什么?

    托他的福,秦霁此时忘记了所有压在身上的烦心事,脑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恼意。

    她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你下来,我……我不行。”

    陆迢明白过来,仍压.着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却也无可奈何,只俯低上身,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口。

    隔的实在太久,所有的欲念都在今早幽香绕鼻的那刻被唤醒。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含着她冒粉的耳珠抿了抿,遗憾道:“好想——”

    好想弄死她。

    陆迢没说出来,只是更认真,更亲密地闻着他的外室。

    狩猎者总要充分熟悉自己的猎物,尽管他已经尝过许多遍。

    他的龌龊心思,秦霁猜不出来,她只偏过头,盯着一边纱帐上的缠枝花绣,安静地忍耐。

    第053章 第 53 章

    陆迢走时摸了摸秦霁的脸,这种时候,她的眼睛往往都是闭上的。陆迢坐在床边,静静望了她好一会儿。

    她刚刚穿的急,上衫并未理好。

    两片轻薄杭绸半遮半掩,交襟松散着,仿若被圆软的雪团给撑开的一般,得见一片雪□□致的锁骨,上面印着点点新吮出来的梅痕。

    他应是喜欢她的。

    世俗一些,陆迢喜欢她的脸,她的身子,她时乖时羞时恼的好脾气。便连那副偶尔甜起来哄人的嗓子,也很合自己心意。

    不轻不重地在她腮边捏过两下,陆迢低声道:“算了。”

    待他走后,秦霁才起来。静静坐在镜台前,由着绿绣替她梳发。

    算了?

    昨夜自己没听错,他的意思是不计较她跑出去的事了。

    这是为何?他之前可不是这样。

    秦霁望向镜中的绿绣,“你昨日可有受罚?”

    绿绣道:“并未受罚。”

    她说完这四个字,便把嘴闭的紧紧的,视线仍是落在手中这一瀑长发之上。

    昨日姑娘好端端递给她一盆花,叫她坐在一边等着,谁知再一睁眼,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她慌张回了榴园,找到能传话给大爷的人后,却被吩咐只照平常一般在榴园呆着就行。

    到了昨日夜间,好些日子没出现的大爷竟亲自带着姑娘回来了。她和绿珠细细听了好久,并未听见竹阁有吵架的动静。

    大爷今早走前还特意嘱咐了一番,叫好好照顾姑娘。

    两个主子今日的说话行动,都同平常一般,绿绣全然想不明白,却很清楚,自己绝不能去搅合。

    知晓她说的是真话,秦霁抬头对着镜子笑了一笑,“那便好。”

    这两日,秦霁在榴园,一切都同往常一般,绿绣心下留意着,只是饭吃的少了许多。

    收拾桌面的时候,她看向一桌几乎没动过的几个菜盘子,比今日中午吃的还要少,绿绣不禁忧心起来。

    “姑娘可是吃腻了这些?厨房新买了几只鸽子,不若奴婢现去在叫他们做来?”

    秦霁摇摇头,“我不吃了。”

    绿绣又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霁道:“哪里都好。”

    哪里都好,就连小日子今早都已经走了。

    吃过晚饭,外边夕阳还未落下去,秦霁去了园中散步。

    已到了五月末,园中的石榴树上都开满了花,朵朵硕大,花香袭人,风一过,酒盏大的花骨朵便扑簌簌在枝头晃动一阵。

    绿绣见秦霁似是喜欢,说道:“再过一两个月,这些树上便能结出石榴了,绿珠最会挑石榴,届时姑娘定要叫她来摘。”

    秦霁的视线从石榴树后的高墙收回来,这才发现今天一天都没看见绿珠。

    “绿珠今日去了哪儿?”

    绿绣道:“她爹爹今日办五十岁的寿宴,绿珠一早便赶了回去,明日便能回来。”

    秦霁听到“爹爹”两个字,脸色僵了一瞬,那抹假装出来的笑意从唇边悄然溜走。

    昨日亭中,一盘残局将尽,她厚颜开口,请对面的老者救救父亲,等到的却是一声叹息。

    “小丫头,这个忙老夫帮不了你。”狄莫行捏着枚黑子,在棋盘上方踌躇一阵后,将其扔进了棋罐。

    “你的父亲是个中直之人,他能不顾一切,可我不能,我年纪大了,还要替若云想想以后。”

    他话音一落,秦霁高悬了几个月的心重重坠了下来,摔了个四分五裂,七零八碎。

    然而唇边仍是挂着笑,看不出半分不好,“多谢您,我知道了。”

    这样简短的对话,很快就能在脑中重现一遍,继而腾出时间,再去重现第二遍,第三遍。

    秦霁晃了晃头,忽然间疲惫至极。

    *

    应天府署,到了下值的时辰,官员差役陆陆续续从里出来。

    等人都散尽后,陆迢才走出官厅,赵望跟在他旁边,道:“大爷,那几人还是在附近跟着我们。”

    陆迢颔首,“回国公府。”

    一直到上了马车,他的不耐才从眼底浮现出来,按着手上那枚白玉扳指转了转。

    还跟?

    实在是烦。

    陆迢才回来没多久,他祖母宋老太太便得了消息,打发人叫他过去。

    才进安正堂,便见他祖母拿着帕子在抹泪,常嬷嬷在一边安慰着。

    陆迢行了礼,在下首寻了把椅子坐下,问道:“祖母这是怎么了?”

    常嬷嬷道:“老太太为了表小姐的事伤心呢,今儿表小姐身上发热,吐个不停。她那手也动不得,一整天迷迷糊糊,又是哭疼又唤着祖母,可怜得很。”

    陆迢道:“府上不是请了大夫?祖母莫要担心,这些事总有大夫去想法子。”

    宋老太太继续擦着泪,心疼不是假的,“我今日去见那孩子,她才在喊着祖母,半路醒过来,叫我别走近,怕给我过了病气。”

    “前几日看戏路上多亏她劝了我回来,说着身体最重要,自己倒没落着个好。”

    陆迢默了一会儿,道:“她对祖母的心是极好的。”

    宋老太太试出了他的态度,长叹一口气。

    “你母亲跟我说了,这事儿祖母不逼你,只是今儿个,你好歹替我去看看她,她怎么着也是你给救回来的。你去同旁人总是不一样。”

    陆迢也叹了一口气,“祖母,你既也知道孙儿的意思,那我便只去这一回。”

    *

    澄心苑,卧房。

    青屏端着一碗刚放好的伤寒药走了进来,坐在圆凳上,一口口喂给靠在榻边的洛瑶。

    她满是心疼,“大夫说得喝上几日才能好呢,小姐也是,何必非给自己冻着?你本来手上的伤就没好。”

    洛瑶扫她一眼,什么都不说,低头喝着药。

    哪来的何必?

    陆家祖母一阵前还在撮合她与陆迢,忽而就改了态度,甚至已经替她筹备起了其他男子的人选。

    她若是不豁出去一些,眼下的一切都会与她失之交臂。

    半碗药喝完,洛瑶停下来。

    “剩下半碗倒了吧,把博山炉端到这边来。”

    这儿都是些药味,得快些散了才好。

    洛瑶挽了挽鬓边碎发,将脑后精心配的发钗扶稳,又看了一遍身上的水蓝绸裙,自觉再没有差错。

    那日西平街上见到那女子,她也是如此打扮。

    自己在陆家祖母跟前哭了一番,可不是为了让她跟着掉眼泪,状似无意地提了几次要谢陆迢,老太太眼下这么疼自己,表面不说,背后定然也会做些什么出来。

    博山炉内燃着的香沿着嶙峋炉盖攀爬上升,缓缓驱散着榻边的药味,亦在缓缓消减洛瑶的耐心。

    待药味一点不剩,外面响起了说话声。接着,青屏便打起帘子将人请了进来。

    洛瑶望过去,先一个看见的是陆迢,脸上的笑刚刚漾开,继而便注意到他身前矮了两个头的陆悦。

    陆悦最先上前,直接坐在了榻边,“阿瑶,你可好些了?我同大哥一道来看看你。”

    “多谢你们,表哥这回又救了我一次,该我去找你道谢才是。”洛瑶应了陆悦一声,目光看向陆迢。

    陆悦浑没发现,把话接了回去,“你都这样了如何去谢,别总是客气,你虽说是远道而来的客,我们这可没把你当外人。”

    陆迢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问过两句后便默了下来,只不时颔首,话全有陆悦来接。

    她和陆迩在这方面像是亲生兄妹一般,都是合不上嘴的话篓子。

    洛瑶同她说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寻到个她停下来的空隙,忽而想起了什么,“悦儿,你送我的那盆花开了朵紫的,一直要给你看来着,总是忘记。”

    “紫的?它现在放在哪儿?我要去看一看。”

    “就摆在偏房最里边的架子上。”

    陆悦出了房门,陆迢便也起身,寻了个借口离开。

    洛瑶忙喊住他,“表哥等等,我有话想同你说。”

    陆迢顿步,半侧过身,脸上已经冷了下来。

    洛瑶被他这么看着,心里打起了寒噤。

    陆迢等了一阵,无心知道她要说什么,只道:“洛姑娘,祖母近日常念着你,你也该自己保重身体才是。”

    夏日发什么热?

    她手上折那一下不过月余便能好全,老太太派到她身边伺候的下人更不是傻子,还能把人给照顾到病糊涂了?

    他第一次这般对她说话,如此不加掩饰的漠然也是头一遭。

    洛瑶呆怔着,还没回过神,陆迢的身影便消失在房中。

    陆迢走出来,踩着铺石小径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公府大门西侧的角门处。

    他回头,松书正提着灯笼跟在一旁。

    “大爷,可要出府?”松书自从发现那个牙印,对自家大爷近来奇怪的地方通通觉得又不奇怪了。

    陆迢脚下一滞,想起那几个跟着的麻烦,又折了身。

    “不去。”

    不去?不去哪儿?

    松书暗暗好奇。

    第054章 第 54 章

    这日夜里,陆迢书房的灯烛比平时熄的要晚上一些。

    翌日,陆迢休沐。

    赵望一早到了他的书房,交代几句过后,陆迢常用的那辆挂着陆字的华盖马车一早就出了国公府大门。

    先是在花楼边上停过一阵,继而又去了陆迢的另处私宅——琅阁。

    无人发现,另一辆从角门出来的普通马车驶上了另外一条道。

    *

    榴园,竹阁。

    绿绣在杏和堂昏迷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却没忘记拿上那些药材和香料。

    今早绿绣提起这事,秦霁便叫取了出来。

    已经过去两日,她不会放任自己一直失意。

    秦霁不是易碎的花瓶,她是绿藤里开出来了的木香花,风雨会使她颓靡一阵,却不能把她压进泥里。

    陆迢进来时,她正坐在案边捣药。

    纤薄肩背亭亭而直。应是刚沐过浴,顺直的墨发并未束起,淌泻在身后,微湿的发梢一直垂到了腰际。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陆迢发现,他的外室身上其实有些懒性。

    只是她平日行走坐卧皆是端正,姿态亭亭,无论大事小事,做起来时都是一副认真模样,叫旁人轻易发现不了她那一点懒。

    陆迢抱臂虚倚在门边,静静望了会儿,等那阵登登的捣药声停下,才走了进去。

    “在做什么?”他提起一把梳背椅,靠在秦霁旁边坐下。

    秦霁将白釉瓷药臼里的木樨粉末倒进备好的小碟,在戥子上称过一遍,端放至一边。

    这才腾出空看他,唇角弯弯,“汤料。”

    他不回,秦霁便不去应承,仍旧自己摆弄着案上这些药材和香料。

    乌木案上现下摆着戥子,香料,棉布,瓷碟,药臼,各样的小物件排得满满当当。

    陆迢泽单手撑在案上,支起头看着她忙。一双纤白柔荑离自己时远时近,刚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

    视线顺着水蓝窄袖上绣着的垂丝花叶往上偏了偏。

    他的外室正微微垂颈,玉颈一侧贴着几缕乌发。日光从雕花格窗漏下来,洒在乌木案上,又映入那双杏眸,便化作了惹眼的碎金烁石。

    陆迢伸手拨出了那几缕发,指腹轻轻捏着,还有她颈间的余温。

    他的衣袖靠近时,一抹极淡的香飘进鼻下。这香气与这里摆着的所有药材都不同,亦不是他平常身上有的。

    这香秦霁闻过,京城有段时间,好些小姐闺房里都熏的这个。

    秦霁动作稍顿,垂下长睫,继续捣着香料。

    等放下药杵的时候,绿绣正好到了门口,道现下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陆迢恍然回神。

    看着案上用棉纱扎起来的几个布包,有些费解,半个上晌竟这样过去了。

    眼前空出一角,他伸臂把已经起身的秦霁拦进了怀里坐着,朝她微压下脸。

    “做什么去?”

    他说着,大掌贴在她腰际掂了掂。

    才两日,又变轻了。

    那股香味更近了,秦霁微微蹙眉,扭脸躲开,“吃饭。”

    陆迢的手从她腰际滑至小腹,往下压了压,有了几分不满。

    他奇怪道:“你又不饿。”

    秦霁一怔。

    这是这两日每次饭后自己都要对绿绣解释的一句话。

    很快,秦霁又回过了神。

    那只压在腹上的手掌正往其它地方走。她耳背红了起来,一排贝齿咬住下唇,攥紧拳心用力推他。

    小姑娘横生的恼意虽大,可力气到底比不上这个高大的男人。两只手凑在一起也推不动他几个指头,自己反而被箍的更紧。

    被捏着手腕压在床上时,秦霁怕了,偏头望着一边,委委屈屈地和他讲理。

    声音可怜的很,“你不能这样。”

    陆迢掰过她的下颌,可一对上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又生出强烈的退意,他咬住了后槽牙,捏着这精巧的下颌又偏了回去。

    口气冷然,却也在和她讲理,“我凭什么不能?”

    秦霁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每闻一遍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有多可耻,她手里揪住了一点被子,把这当作她全部的底气,说出来的声音是轻轻的。

    “你不该瞒着别人。”

    那个姑娘,不该被这样的人蒙在鼓里。

    陆迢拧起了眉。

    她说的还有模有样,他瞒了她什么?

    他正想着,鼻下忽而闻到了一缕香,是自己身上的,与这房中截然不同的闺房香气。

    昨日在洛瑶那里,便是这香。

    陆迢忽而明白过来,难怪秦霁要躲着他。

    连着好几件事一并浮了上来,当初那瓶胭脂也惹了她哭,还有西平街上,她定然听到也看到了。

    明明知道一切不过误会,然而这误会在她眼里的确是可信的。

    陆迢心头升起些许愧疚。

    “没瞒着你。”他顿了顿,手指轻拨开挡在秦霁颊侧的几撇头发,眼睛望着她。

    “那个女子是家里长辈的亲戚,身世可怜,过来投奔的,和我关系不大。”

    他说完这些,见他的外室已经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困惑。

    陆迢唇角微微扬起,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得意,只一瞬便收了回去。

    他亲了亲面前含羞带粉的桃腮,率先让步,“先去吃饭。”

    陆迢一来,桌上的菜色便要丰富许多。

    今日更甚,荤素蔬果,河鲜走兽,将只有两个人用饭的八仙桌摆的齐齐满满。

    且这些菜里,未见一样红辣。

    秦霁抬首,睇了陆迢一眼,他神情淡淡,轮廓分明的棱线却不像之前那样冷硬。

    视线落回桌面,她举箸想要夹两片菜叶,找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平常吃的几个盘子都摆到了陆迢面前。

    银箸在菜碟上方停了半晌,秦霁捡起自己近前的一只鸽腿,吃了近日来的第一口肉。

    这顿饭陆迢吃了许久,秦霁便只得陪着他也吃这样久,终于等到他放了筷子,她如获大赦,跟着停下来。

    陆迢一眼扫去,她碗底干干净净,其实根本没盛几口饭,半个时辰过去,她便只吃了一只鸽腿。

    秦霁察觉了他的视线,偏首错开。

    她知道自己吃的太少,但腹中实在感受不到一点饿,怎么也吃不下去。

    可陆迢的这点奇怪,她却能感受出来。

    是好意吗?

    秦霁捻着裙上的一朵刺绣,指腹在那粉花上摩挲了几遍,正要说些什么,赵望忽然快步到了外边。

    他顾忌着秦霁也在,只道:“大爷,有人在琅阁外等着要见您。”

    说是琅阁,陆迢脸色冷下几分,将出去时看了秦霁一眼,她正望着自己。

    脚步在她身侧顿住,他俯身,手掌顺着她的发顶往后摸了摸。

    谁都不知道陆迢会突然做出此举,门外的赵望连忙垂下头,视线紧紧粘着地面。站在一旁的绿绣绿珠也纷纷别开了眼。

    这偏厅里唯一算淡定的还是秦霁,他什么都对她做过了,这会儿不过因着他的突然靠近,有些脸红而已。

    这动作全然出于本心的亲昵,陆迢尚未觉出不妥,“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秦霁摇摇头,“我没病。”

    说完又弯着眼朝他笑了一下,满是乖巧的讨好。

    *

    陆迢出来后,赵望才道:“爷,是穆青要找您。”

    陆迢在一间茶馆见的穆青。

    他们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陆迢以前办案子,和路过的穆青看对眼。两人做过些交易罢了。

    茶馆小厮端上来一壶新泡的西山白露,退出去合上门后,陆迢这才乜了对面一眼。

    “找我何事?”

    明知故问。

    穆青介意他的身份,不好直接撕破脸,只正色道:“听闻大人前几日从福来客栈带走了一个女子,不知能否将她放出来。”

    “你说她?”陆迢食指点膝,断然拒绝,“不能。”

    他们两个都不是爱兜圈子的人。

    穆青不仅不爱,更是完全不会。狄莫行是他的义父,护着秦霁好好离开金陵也是义父的吩咐。

    狄莫行派了人跟着秦霁,可那夜出现的人偏偏是这个男人。

    “陆大人,她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还请你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把她还回来,两千两银子我即刻便找人取了还你。”

    陆迢嗤笑了一声,靠上椅背,眼神满是不屑,“还?你是秦霁什么人?”

    穆青从他口中听到秦霁这个名字时遽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这些表面功夫。

    他厉声疾色,“你知道她是谁还敢带走她?”

    这叱问来的突然,陆迢心生不悦,眉心蹙了一瞬。

    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人依旧是闲靠在椅圈之中,“为何不敢?”

    此人在自己面前都能如此轻狂傲慢,对秦姑娘必然更加恶劣。

    穆青胸中愤然,秦姑娘的父亲他是见过的,是个实实在在令人敬重的好官,自己亦受过他的恩,他的女儿万不该受此一害。

    一个男人夜里把一个貌美的女子从客栈强行带走,为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陆迢,若是为财,我可加倍还你,可你实在不该这般折辱秦姑娘。”

    他一字一顿,将折辱二字念的铿锵挫耳。

    折辱?

    这个词还真是脏。

    不仅脏了他,也脏了秦霁。

    陆迢唇边勾起一抹讽笑,目色却寒若凝霜。“陆某还没穷死,把你的钱收好,人也管住。秦霁这个人,便是你身后那位先生亲自出面也别想带走。”

    “若是她哪天不见了,金陵的生意你们也不必再做。”

    穆青捏紧了拳,“陆迢,枉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这般拘着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陆迢毫不在意,起了身往外走,经过穆青时脚步一顿,压低的话音里满是轻蔑。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求着要留在我身边?”

    踏出门槛的那刻,身后又传来刺耳的声音。

    “求着你?她去福来客栈为躲的是谁?”

    第055章 第 55 章

    上晌做完汤料还剩下一些药材,秦霁另配了几种汤料,用两层棉纱包起来,口子上系了一根深青络绳。

    几个扎起来的小料包齐齐摆在案上,香气清凉,同今日上晌的很不相同。

    绿珠高兴问道:“姑娘这是替大爷准备的?”

    不等秦霁回答,她便笑了起来:“姑娘如此有心,大爷收到了一定喜欢。”

    一句有心叫秦霁心里发窘,又无处辩驳。

    这的确是给陆迢准备的。

    他说那个姑娘同他关系不大,秦霁暂且信了,依着他的脾气,绝不会花这种功夫来骗自己。

    秦霁能发现,这个人近来对自己好了许多。不像之前,一句话没说对便会受他冷眼,时刻都要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方才吃饭是费了心思的,若是之前,他只会嘲自己。

    陆迢是人变好了么?

    又或者,他本来也没那么坏?

    秦霁有意把他往好处去想。

    他既然是良善之人,若是多加讨好,会不会答应放自己走呢?

    秦霁想了想他近来的举动,觉得不无可能。

    *

    陆迢回到榴园的时候,已到了傍晚。

    他在游廊便看见坐在竹阁外边绣针线的绿珠绿绣,心下了然,他的外室必定又在睡。

    陆迢脚步一顿,转去了书房。

    近日,济州的矿物事宜又多出来些眉目。铁证一笔又一笔,偏偏面上要装的好看。

    陈寻前日也拿了事过来烦他,试探未停。

    这些都是要事,却不算急。

    陆迢在书房坐了良久,回完几封信。再推开门,天已经黑了下去。

    竹阁里亮起了一盏灯,投在纸窗上纤柔的影子站了起来,渐渐走远。

    陆迢进去时,秦霁坐在案边,她听见脚步,捧着几个纱包转过来,送到他身前,笑靥甜甜,“大人,我多做了几个汤料包,你要不要选一个。”

    做给他的?

    陆迢捏住粉嫩的指端,拉近闻了闻。

    这香极淡,缕缕飘入鼻尖,是几种清凉的草木香。

    他扬唇一笑,些许戏谑,提起那几包汤料,“你喜欢这样的?”

    “嗯?”秦霁合拢掌心,愣愣看着他。

    她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没生气,稍作思量,肯定地“嗯”了一声。

    陆迢将这几包汤料放在案上,“禾姑娘有心了。”

    他点点她的肩,“走吧,陪我出去一趟。”

    马车从榴园驶出,在主街慢了下来。

    夜幕垂下,越发显出金陵的热闹。四处亮着灯火,长街人流,喧嚣不止。

    马车在一家挂着华牌的酒楼前停下。

    秦霁心悬了一路,想起这几日莫名其妙的好,害怕他是要带自己去见谁。

    上楼梯时陆迢脚步一顿,侧向秦霁,“想什么呢?”

    他牵起她的手上了二楼,举目望去,此间虽处处都设有灯火,明亮如昼,却不见其他客人。

    陆迢带秦霁寻了临栏杆的一处坐下,只偏首就能看见下边高高的看台。

    很快便有穿着灰青长褂的小二过来,弯下身子,恭敬地笑着,“两位客官,你们要吃些什么?”

    陆迢点了好些,小二一一记下,又转向秦霁这边,视线稳稳停在她对座的那方桌案。

    “这位客官要点些什么?本店的螃蟹酿橙,雕花蜜煎都是招牌。”

    “不必了。”陆迢乜秦霁一眼,“把你们这最新鲜的菜叶子给她准备两道。”

    小二诧异地提起一边的耳朵,疑心是自己听错,又听到了另一边女声。

    “只要两道。”

    秦霁配合地点着头。

    陆迢勾起唇角,却不见多少笑意。

    少顷,菜都摆了上来,又在中间放上一个青玉瓜棱执壶,另有两只天青雕花的小盏,盏上的雕花生动好看,叫人不由多看两眼。

    好看的东西不止这个壶,楼下看台有一批舞娘上了场,她们身段苗条,皆穿着一样的魏红凤尾裙。

    秦霁照旧没有胃口,兴致缺缺地吃了两片菜叶。没多久,便被耳中的丝弦乐声牵引转过头,看向台下的舞娘。

    她看得入了迷,又听见一旁的声音。

    “她们跳的是绿腰。”陆迢提起执壶,倒了一盏,递至秦霁面前。

    “好看。”秦霁早已养成同他客气的习惯,杯盏刚停下,两手就端了起来。还未拿近,便已闻到盏中馥郁的香气。

    唇瓣在杯沿抵了会儿,秦霁到底不放心,又拿下来,问道:“这是什么?”

    陆迢自己倒下一盏,也不看她,“尝尝。”

    他先喝了下去,秦霁不好推拒,跟着在唇边轻抿一口。

    闻起来有股花香,舌尖却尝出樱桃的甜味。

    这味道像果酒,却没有果酒招人,只有凑近才能闻出花香里藏着的那一点酒气。

    秦霁回味一番后确认下来。

    她喜欢这个味道。

    杯盏见空,她复闻了一遍里面的花香,将其放下,仍是看着下面的舞。

    红袖招摇,莲步巧旋,几条红裙翩跹在看台转开,宛若风摇花枝,配着弦乐,很有一番雅趣。

    这群舞比上次在花茶坊的更加好看,秦霁半侧着身子,眼中全是舞娘们飘飞的红袖。

    也留了一些余光来注意陆迢,他在剥蟹,擦过手,又提着壶给自己这边倒了一盏。

    秦霁拿起来,小口喝完。她这两天吃什么都是索然无味,眼下却有些喜欢上了这果饮。

    她把已空的杯盏放回桌上,抵着杯身往陆迢那边推了推,人依旧侧身看着下面的舞。

    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再倒一杯。

    陆迢会意,提起壶,壶嘴在那杯盏之上稍倾一瞬,便将那盏推了回去。

    这次只有半杯。

    秦霁喝完,将杯盏推得比上回更远了些。

    几回过后,那杯盏便接不到果饮了。

    秦霁歪歪头,不解地看向旁侧。

    陆迢那边的桌上已经堆起了小山高的蟹壳,蟹肉没吃,另放了个碟子,他人正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手。

    他今日穿的是件玄色银丝暗纹直裰,平日有意收敛的矜傲,经这满身玄色一衬,又展露出来,一派世家公子的贵气。

    剥蟹这样麻烦的事,他做起来仍是斯文得体,清朗的眉目含上笑意,又带着股风流蕴藉。

    他笑什么?

    秦霁的思绪现下像一袅烟雾,风吹向哪儿,她便想到哪儿,全没有自己的主意。

    陆迢净过手后看向他的外室,耳垂已经红了起来,腮边也冒出酣醉的粉意,一双眼醺醺然地望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醉了也这么安静。

    陆迢拿开她快碰到酒壶的手,将自己面前一碟剥好的蟹肉递了过去。

    “吃完再喝。”

    秦霁晕乎乎地点头,“这是什么?”

    “金陵游。”

    陆迢说的是那壶酒的名字。

    不是果饮,而是酒。这酒是金陵特色,入口绵柔清甜,后劲却不输陈年老酿。

    他的外室,酒量比他想的要大,酒品也还不差。

    秦霁听完鼓腮笑了一阵。

    好有趣的名字,蟹肉叫做金陵游。

    夹箸尝了一口,腹中忽然感到空空荡荡,秦霁斯文地吃完这碟蟹肉,目光在白净的盘子底又找了一回,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目光隐隐绰绰带了些不满。

    陆迢的好心有限,指了指两人中间的一碟醉蟹,“自己拆。”

    秦霁放下筷子。

    陆迢又道:“再等会儿,我叫人剥出来。”

    秦霁摇摇头,将碟子也推开。醉意已经爬上了两颊,明明不乐意,说出来的话却像在撒娇。

    “你爱干净,我才愿意吃你剥的。你不想剥,那我就不吃了”

    她有条有理地说完,睇他一眼,小声道:“我又不会在你嘴里抢。”

    她还记着那天的葡萄。

    陆迢沉默望着她。

    谁能想到,刑狱公堂之上,从来都是一阵见血寸步不让的陆大人,今日竟然被一个小姑娘驳得哑口无言。

    两道目光僵持了一会儿,陆迢冷哼一声,拿过那碟醉蟹。

    秦霁这才露出赞许的目光。

    金陵游的酒劲渐渐铺散开来,悄然藏起了那些重重压在小姑娘身上的烦扰困顿,只留下一个温顺好哄的秦霁。

    最后端着酒盏伸到陆迢面前,巴巴望着他,“还有一杯,你说的。”

    她记得倒是清楚,陆迢又倒了半盏。

    秦霁心满意足,惬意地眯了会儿眼睛。

    陆迢把人上下打量一遍,心中亦有感慨。

    她的酒量当真不错,依旧不吵不闹,能坐能站,只是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离开时,秦霁仍然头脑清楚,知道自己头晕,两手扶着陆迢半抬的手臂,一步一步下的楼梯。

    只是她没发觉,那道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幽沉。

    上了马车,便是陆迢算账的时候,他急也不急,掰过秦霁的下颌,撞进她纯澈又干净的乌瞳,又停了下来。

    陆迢问道:“我是谁?”

    秦霁奇怪地看着他,“你忘记了?你姓陆。”

    醉得清醒又糊涂。

    陆迢指腹贴着她的腮摸了摸,“我没忘。”

    下晌那个东西的声音实在刺耳,像倒在地上的一滩浆泥,水会自行干去,可留下的沙土若是不处理,便会一直碍眼。

    他于她是折辱?

    荒谬。

    陆迢并不把这蠢话放在心上,他只是好奇她会怎么想自己。

    她会为他吃醋落泪,会亲手做东西松给他,那他在她心里,是什么模样?

    只是这样一点好奇而已。

    陆迢托起这张酣醉的脸蛋,叫人只能看着自己。

    目光凝在她脸上,不错过一点变化,他低声问道:“跟着我,委屈么?”

    委屈?

    有的,但都不长。

    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她一直委屈,陆迢不是。

    秦霁很快便摇头,“不委——”

    陆迢绕了这么一圈,终于得出答案,把她的话堵在舌尖。

    一壶金陵游要取十余枝樱桃,配上当季花瓣,酿造封存三年方能取出。这酒酸甜似饮,成了金陵的招牌,可陆迢一贯不喜。

    是酒便当烈,酸甜又醉人算什么?

    直至今夜,他才品出了金陵游的好滋味。大掌抚至她脑后,陷进乌压压的发间,暗暗用力。

    他已是游刃有余的老手,对付她实在容易。只浅浅试探一番,便占入了她的地盘,温和地掠夺。

    秦霁舌尖发麻,却仍在被引导,笨拙地学着他。

    濡湿相接,推递勾连,寻常总是恶心,此刻竟有一点喜欢。

    她揪着他的衣襟,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应是醉了。

    打断二人的是马车外一声耳熟的询问。

    “那个是大哥吗?”

    秦霁对这声音和称呼有着不分醒醉的敏感,她猝然受惊,重重咬了下来,按在后脑的大掌紧跟着松开。

    一抬头,便对上了男人黑魆魆的眸光。

    车轩处的帘子被男人的手拂落,不甚显眼的青篷马车倏尔远去,

    街边的冰饮摊旁,陆悦不可置信地转向陆迩,“大哥他刚刚……”

    “大哥?”陆迩左右看了看,“大哥怎么可能在这?他这几日可忙的很。”

    “可我刚才真看到他了,他还——”还和一个女子在马车厮混。

    后面半句陆悦不敢说出来,陆迩拍拍她,见怪不怪道:“你眼神本来就不好,大哥马车都不在这儿呢,你从哪见的?”

    三言两语把陆悦的疑心压下后,陆迩带着她往别处去了。

    走前,他偷偷回头看了眼那辆青篷马车,心里的惊诧丝毫不少于陆悦。

    他大哥和一个陌生女子在亲!

    *

    竹阁内,绿绣点燃灯架上的烛灯,拨步床转瞬就被照亮,她忙低头退了出去。

    木门合上时的吱呀一声,秦霁总觉是扭着自己的胆子发出来的,她刚刚在马车上把陆迢的舌头给咬了。

    “禾雨,已经很久了。”陆迢拨开她的衣襟,在小巧白皙的锁骨上亲了亲。“忍着些,嗯?”

    他声音喑哑,薄唇一张一合,烛火昏幽,秦霁被他的影子罩着,仿佛看见野兽在对自己亮出獠牙。

    她一边害怕,一边又明白自己应顺从讨好。

    秦霁摸到他烫人的手臂,往外推了推,软声求道:“轻一点。”

    细听,小姑娘的声音都在发颤。

    男人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漆沉的目光却不为所动,盯着他无处可逃的猎物。

    水蓝的裙摆在粗粝的手掌下翻成了一片片汹涌浪花。

    “我要你轻一点。”秦霁环上他的颈,半嗔半求,“陆迢。”

    这是第一回从她嘴里听到他的名字,陆迢听的新鲜,“胆子大了?”

    一抬眼,那双乌瞳便巴巴地望了过来,叫人不忍不应。

    陆迢吁了一口气,把人抱到自己身上坐着。

    “那你来?”

    秦霁想了想,点头答应,在男人隐含期待的目光下亲了亲他的脸,柔荑搭上他的手背,捏了一下。

    每一步都是在学他,连话都没忘,“不许哭,知道么?”

    陆迢双手落在她的腰肢上,配合着他半醉的外室,“嗯。”

    再往下,秦霁就不会了。在他反悔之前,她眼睛一亮,“我带了册子!”

    陆迢不知为何自己竟然躺了下来。他本没这个打算,不过做做样子叫她知难而退,别觉得自己受了欺负。

    只是方才,看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喉结不禁浮凸了一回。

    他的外室喝醉后,胆子大了许多。

    陆迢隐隐期待着。

    此时,秦霁正跪坐在他身.上,把那本从醉春楼带出来的册子在他胸口摊开,指尖捻起书页细细翻看。

    她看的认真,遇到了难解之处,便伸出一根指头,摸着他的腹部深思。想通了又抬头,对着自己笑一笑。

    像极了学塾里的好学生。

    陆迢辛苦忍耐着,按在她腰间的手臂已经浮凸出寸寸青筋,拖着她往后挪了些,稍缓灼热。

    “看好了么?”

    秦霁被这一页给难住,摇摇头,“有一处不懂。”

    陆迢不等了,坐起来的时候,便和她挨在了一起,手掌有先见之明地拦在她后腰处,将欲退的人压得更紧。

    忍下喉间的闷哼,他哑声问道:“哪里不懂?”

    仅隔着两层软薄的丝绸,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形状,秦霁半点不敢动,仍是在回着他的话。

    “其合缗缗,若愚若昏。”

    不只身下的热度在上涨,心里的邪火也升了不少。

    陆迢不客气地抽出她那本戳着醉春楼彩色花印的书,翻开写着春宫十一术的书封,里面排满了黑压压的字,究其内容,全是《庄子》。

    再没有比这更能谕理的春宫术了。

    陆迢脸色陡然阴沉下去,他耐着等这么久,她学的是这个?

    陆迢简直咬牙切齿,挥手将那书掷到床下,还未等他动真格,秦霁已经发觉大事不妙。两只小胳膊环住他,急道:“轻一些。”

    她轻轻咬一口他的脖子,连个牙印也不留下,娇声相求,“这样,嗯?”

    秦霁身上还有金陵游的香气,没发酒疯,但绝对不清醒,看见什么便想到什么,靠遗忘来维持当下的清醒。

    是他把她灌醉的。

    陆迢此刻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取下她发上的银簪,墨瀑倾泻而下,滑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稍缓了躁意。

    他没应她,下手却留了情。

    风悄月寂,碧纱影动。

    陆迢花了许久才用完他今夜的晚膳。

    终于等到风停雨歇,秦霁半边脸埋进了鹅绒被中。呼吸越来越难,蹙起眉,难受地哼了一声。

    陆迢托起她的脸,展平那一方被角,又轻放了回去。

    她脸上酒酣混着潮红,分不清楚,只是含着春情的眉眼,靡艳微肿的唇瓣,都与他相关。

    手心在她颈侧抚了两遍,仍意犹未尽。再次倾身时,他倏尔发现了枕后的一样东西,动作随之停下。

    那是刚刚从她发上取下来的银簪。

    这簪子实在普通。

    要花三两还是四两?总之不是他的东西。

    昨日王盛还在官厅问何时能发俸禄,说他两个外室变着法地缺东西,这也不能短,那也不能次,叹外室难养。

    陆迢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一面听他抱怨,一面想起秦霁。

    外室难养?

    这么久了,她还从未问自己要过什么。

    她也爱吃珍馐,可平日饮食却只挑便宜好做的菜。

    陆迢微微出神,他忽然发现,外室应当不是这个养法。

    秦霁从一旁撑坐起身,她醉了好几个时辰,不该做的全做了,该做的又给抛在脑后。此时清醒过来很是懊恼,说悔恨也不为过。

    秦霁看向一旁的陆迢,这人此时像是好说话的模样,她揪起一点被褥,把周围拉出一片的褶皱,仍是犹豫着。

    有些话,要寻好时机再讲,时机若是不对,便不如不说。

    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秦霁犹豫再三,决定等下一回。

    陆迢发觉了她的欲言又止,等了会儿,也没听见声,索性把人揽进怀里。

    “要说什么?”

    “没有,大人。”

    陆迢从后环着她,亲了亲她的耳珠,“没有想要的东西么?向我提些什么?嗯?”

    秦霁怔了怔,“什么都可以?”

    陆迢轻哼一声,下颌靠在她伶俜肩头。

    秦霁抿了会儿唇,伸手覆上他扣在自己身前的手背,摸了两下。

    她轻声道:“大人,我……我想走。”

    她以为自己又遇到了时机,却没看见,身后男人的眸光瞬时冷了下来。

    原来这几日闷闷不乐为的是此事。他费尽心思想叫一个外室开心,她却在想走?

    陆迢舌尖抵住上颚,被她咬出的创口隐隐作痛,穆青的声音又在耳边噪响起来。

    绕了这么一圈听到的不委屈三个字都变得滑稽。

    陆迢勾起唇角,低声道:“秦霁,这个不行。”

    他有意贴在她的耳边说话,每一个字秦霁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刚刚念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

    秦霁当即僵在原处。

    如坠冰窟说的就是此刻了,后背贴上来的胸膛是热的,颈侧喷出的呼吸也是热的。然而身处其中的秦霁,再未经历过比此时更冰冷的时刻。

    指甲紧紧陷进了皮肉,她却感受不到一点疼。

    “陆迢。”秦霁喊他的名字,不让自己露怯。“我把钱还你,两千两,你让我走。”

    她的声音听上去再平静不过,只是靠在他怀里不断颤着的肩脊终是露了底。

    陆迢冷眼瞧着,埋首在她后颈,鼻梁蹭了蹭这片如玉光洁的肌肤,“好,你现在拿出来,我让你走。”

    现在?

    秦霁用力掐着手心,思量他刚刚说话的语气,仍然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

    她直起身,用力掰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声音轻了许多,“我现在去写欠条。”

    她才掰开那手,还未起身,就听见他的声音。

    “欠条不行。”

    话音落地,竹阁内沉寂了半晌,就连烛火燃烧时轻微的辟啪声都清晰可闻。

    “怎么了?拿不出来?”他温声问她,虚伪做作的模样像极了好心关怀。

    身前的姑娘静了下去,陆迢掰过她的脸,擦去她腮边静静滑落的泪珠,举止亲昵仿若爱侣。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唇边却挂着一抹讽笑。

    “好可怜,只有五十两。”

    第056章 第 56 章

    翌日,竹阁偏厅。

    八仙桌上秦霁同陆迢对坐,一起用早饭。

    昨夜饮了酒,两人面前都是一碗百合银耳粥,名字好听,吃起来却是寡淡无味。

    秦霁这边额外摆了一碟蜜饯乌梅。

    这顿饭吃的安安静静,两边只偶尔有瓷碗和调羹碰在一处发出的脆响。

    秦霁先吃完,放下调羹,本就安静的偏厅变得更安静了些。

    绿绣看见秦霁面前空了的粥碗,放宽心,在一旁笑道:“大爷一来,姑娘的胃口也变好了呢,前几日总是两口便放下碗,怪叫人担心。”

    秦霁正在吃蜜饯,闻言把那小块梅干吞下,淡声道:“他还不配。”

    陆迢捏着调羹的手一顿,舌尖创口被温热的粥给烫到,抵在上颚。

    短短四个字叫绿绣瞬间变了脸色,惊慌失措。她忙觑向陆迢,那边的脸色今早便不怎么好,如今更是沉得能滴水出来,一时惊吓更甚。

    她本想缓和一下这诡异的氛围,替姑娘在大爷面前说两句好话,眼下情境倒像是在二人中间点了把火。

    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

    绿绣见过陆迢发脾气的时候,大爷这些日子对姑娘虽好,可他绝不是那由人挑衅的宽容主子。

    三年前,在他房里伺候了五年的大丫鬟想要跟了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些虎狼之药掺进了大爷夜间要喝上一盏的茶水之中。大爷还未喝下就发现了,当即便令拖出去打五十个板子,另行发卖。

    可五十个板子下去,哪里还有人的活路?

    那丫鬟还是老太太身边常嬷嬷的侄女,有几分姿色,性子也是诙谐易处,只一时急功近利,走了歪路。老太太知晓后提了一嘴,叫留条命。

    谁也没想到,平日瞧着温润如玉的大爷,在此事上却是铁了心。怎么说那丫鬟也尽心服侍了五年。她受刑前吓傻了,还假意嗔着大爷说这是逗她玩呢吧,继而说些没影的话出来。

    结果大爷直接叫剪了舌头,五十个重板后叫扔回了她家。

    这般严酷的手段,国公府的下人有目共睹,姑娘应是不知的,否则也不会如此不要命当着他的面挑衅。

    绿绣暗恼自己真是多嘴,招出来眼下这副水深火热的场面,她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要替秦霁圆回来,嘴边提笑,“大爷,姑娘的意思是——”

    陆迢冷声呵断,“出去。”

    绿绣又深吸一口气,到底没这个胆,垂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偌大的偏厅只剩下陆迢秦霁两人。

    陆迢不紧不慢地擦完嘴,放回锦帕。视线掠过她眼底青黑,啧了一声。

    “琢磨一晚,只能想出这几个字?”

    秦霁道:“没想,这是实话。”

    实话?

    陆迢心头一刺,讥道:“原来如此,秦姑娘心高气傲,现下却只能委身于我,真是可惜。”

    秦霁忽略所有嘲讽的语气,点头表示赞同,“正是如此。”

    一如初见那日在马车上,不卑不亢,不躲不避。

    陆迢抬眼睨过去,她垂着眸,无甚表情,在小口吃着解酒用的蜜饯。

    好得很。

    陆迢下颌绷紧,冷然站起,掠步往门外去。

    “陆迢。”秦霁忽而开口,用力拽住他经过的衣摆,“要这样多久?”

    他在她身侧停步。

    秦霁缓了缓,道:“是你把我从花楼带出来,我一时无物可还。如今你觉得有趣,要留我在此处供你取乐,我认。”

    这话没说完,陆迢侧过身来,丹凤眼淡淡垂下,盖住眸中半阙郁色,这般居高地俯视着仰脸向他的秦霁。

    秦霁脸上一派沉静,唯独眸中有水光闪动,“便是囚犯也有刑期可盼,那我呢?我要等多久?”

    她昨夜酒醒后便没再睡,一直熬到现在,声音轻到快要飘起来。因着此时偏厅安静,这些话仍是能毫无遗漏飘进陆迢耳中。

    像断线风筝上系着的那段丝线,虽然细不可见,然而行经时碰到了,或深或浅总要留下一道口子。

    这丝线此刻仿佛缠在陆迢的喉头,紧紧束着,勒出一道道并不显眼又切实存在的细痕,作痛作痒。

    他一直以为她是团软棉花,搓圆捏扁之后露出来的那点脾气也不过如此,稍吹吹就不见踪影。

    可今日一早,从这张嘴里吐出来的每句话都像刀片。

    韧,薄,锐,伤人无形。

    他不配。

    他给她的日子被比作刑期。

    陆迢今日才算碰到了这团棉花里藏着的硬刺,这刺扎得他怒火中烧,欲诉无门,偏偏不能声张。

    他下颌绷紧,掌心紧紧扣着那枚白玉扳指,静默着睨她半晌,最后却是洋洋笑了出来。

    这个人样貌生的极好,眉宇轮廓皆是精心雕刻般的英朗出众,偏生还缀着一双丹凤眼,笑时像含了情,有一股矜贵的风流。

    陆迢这样笑着,捧起面前这张可恨要胜过可怜可爱的小脸,“本官也不知,或许等我娶妻的时候,又或是——”

    他俯下身,在她腮边亲了亲,声音冰冷又刻薄,“等你让我玩腻了的时候。”

    秦霁到底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她花了一夜安慰自己,去想以后,告诉自己并非全然无望,这才撑出今早冷静的样子来。

    此时几乎要被他一句话打回原形。

    鼻尖蓦地一酸,她忙掐着腿生生把泪给忍回去,隔着不过尺寸的距离望着他。

    露出一个十足虚伪的微笑,“嗯,好,王八蛋。”

    她上次说这三个字还是两年前清河教她骂人的时候,秦霁跟着念了一遍,并不喜欢,她原以为自己永远都用不上这些字,如今却碰到了一个真正当得起它的人。

    陆迢被骂也不见恼意,唇边的笑意少了刻薄,粗粝指腹在泛红的眼尾抚了两遍,轻声赞叹,“好厉害,今天还没哭呢。”

    秦霁眼眶随着他这句话一热,立时咬住唇肉,推开他的手转了回去。

    又是昨夜那般,缄默相对。

    陆迢出来时面色如常,然而步履比往常快了许多,缎面皂靴踩上游廊时森沉的声音足使人提心戒备。

    绿绣站在偏厅门口,直望着他的身影从游廊消失,才缓下一口气。

    还好没发落姑娘。

    方才里面没什么动静,然而唯一听清的两个字足以吓得她神魂俱散。

    陆迢。

    姑娘竟敢直呼大爷的名讳,便是上回京里来的一位阁老,也只喊大爷的表字。

    绿绣重新进了偏厅,看见秦霁还坐在八仙桌前,手里掂了个蜜饯,一点点咬着。

    绿绣走上前去,才看见她脸上挂着两串泪。不知是不是眼底那片青黑的缘故,衬得脸上的白不像往日清透,反显得人虚弱。

    有这眼泪一扑,看着愈加可怜。

    她把本要劝秦霁别惹大爷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取出帕子,替她拭泪。柔声哄劝,“姑娘,快别哭了。都怪奴婢,多嘴说些有的没的。”

    秦霁摇头,推开了她的帕子。“不关你事,是我昨夜喝了酒,现下头有些疼。”

    她深吸一口气,唇角稍提,如常一般微笑,“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坐会儿。”

    绿绣出去后,秦霁咬完最后一口蜜饯梅子,梅肉酸酸甜甜,咽下去时,却在喉头发苦,苦得她眼角又滚出了两颗泪。

    她才没哭。

    只是头疼,梅子太苦,多流了一些泪而已。

    绿绣出去后便进了竹阁,绿珠今早在里面收拾比寻常要久,到现在还没出来。

    一绕过屏风便见到了呆立在床边的绿珠,手里还拿着本花色的书,立时斥道:“你发什么傻?别乱动姑娘的东西。”

    姑娘来的那日除了那个小包裹,另有一样便是由花笺封好的书册,只是姑娘很快便自己将册子藏了起来,不欲叫人碰的模样。大爷的书都在书房放着,这本应当就是姑娘那本。

    绿珠这回却没听她的话,捧着那本书,不放心地望了一眼门外,悄声道:“姐姐,我知道这位姑娘的来历了。”

    绿绣拧紧眉头,也放低了声,“什么意思?”

    绿绣捧着那书递了过去。她不识字,亦不敢翻开,却认识上面的花样。

    她们当初在国公府时,从一个小厮身上见过这东西。那小厮天天晚上出去鬼混,得了这册子后安分了些,常在一边偷懒翻看,直到他被醉春楼的人打了一顿。她们才知这册子绝不外卖,只有那楼里的花娘才有一本。

    绿绣把那书封看了两圈,确然同那时见过的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绿珠道:“她是花——”

    “住嘴!”绿绣低斥一声,把书塞进她怀里,面色严肃,“把这东西放回原处,不许对任何人提,知道么?”

    “可是——”绿珠急着辩上几句,还没说完胳膊就被重重拧了一下,“痛痛痛姐姐——知道了。”

    绿绣走后,绿珠跪在地上把书放回床脚,继而捂着胳膊掉了两滴泪。

    也不全是疼的,还有几分灰心和失意。

    姑娘一来,她便觉得自己看到了前程,这是大爷头个带回来的人,以后指不定能抬成姨娘。可这些日子过去才发现,姑娘半点不上进。人那么多天不来,也不见她想办法。

    现下好了,姑娘的真实身份还是一个花娘。

    就凭着国公府森严的规矩,和这不知争抢的性子,过不得几年定是要打发走的。届时伺候过一个花娘的事情传出来,还连累了她们的名声。

    且现下瞒着此事就是得罪了国公府那边,她们以后必然越走越难。

    绿珠想着,又抹掉两滴泪,心里怨了起来。

    第057章 第 57 章

    应天府署,官厅。

    门房书吏送来的一封急递打破了里面已持续几个时辰的沉闷气氛。

    这急递来自京城,陆迢看完后瞥了眼下首二人,思量一番,自己去了工房。

    他一走,汪原挥笔的动作便慢下来。

    “王大人,你继续说,昨夜为何那得月楼不让你进。”

    汪原的儿子这几日朝着要吃得月楼的雕花蜜饯,除却价钱,汪原实在不知得月楼的蜜饯和其它铺子里的有何区别。

    今早在府署外遇见王盛便提了一嘴,谁知这人说自己昨夜被拒在门外,汪原觉着奇怪,他家可是大商户,总不能是因为缺钱才被拦下。

    倏忽又提起这事,王盛幽幽叹口气,“也没什么,就是有人提前给包下了。”

    想起昨夜自己被花儿揪着耳朵埋怨,王盛又道:“说起来那人也是豪横,不只包下得月楼,还请了云衣班的娘子们过去跳舞。”

    汪原鲜少去了解金陵要花大钱的吃喝玩乐,却也知道这得月楼和云衣班。一个吃,一个乐,都是金陵排在前头的销金窟。

    他附和道:“如此确是豪横。”

    “也不见那么横,包下得月楼的那人还是带着个姑娘去的。”王盛说着,回头往门口看上一眼,见无人,把椅子拖得离汪原近了些。

    他小声道:“我昨夜同花儿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回去时正瞧见他们出来,后头远远瞧着,那扶着姑娘的身影同陆大人很是相近,郎才女貌叫人歆羡。”

    汪原很快抓住重点,“你说陆大人和谁?”

    王盛立刻摆手,“和陆大人可没关系,我只说他们长得像,那辆马车普普通通,绝不是陆大人用的那辆。”

    汪原写完最后一个字,也不撂笔,问道:“这马车可是青篷布盖?”

    “正是,陆大人那辆可挂着牌子呢,若真是我可不会认错。”

    王盛还忙着撇清,汪原心中已经了然,沾墨的笔都变的轻盈不少。

    一定就是陆迢!

    *

    急递里是一份京官迁任的文书。

    应天府通判的这个缺,定给了陈天水,预计下月来应天府上任。

    当今正受盛宠的陈贵妃是这位的亲姐姐,她膝下六皇子如今在朝中正是得势,陈天水这人仗着后台好,行为一贯恣肆。

    此次名为被贬,却来了最为富庶的金陵掌要职。单看他身后那个亲侄子六皇子,也知此事并不简单。

    他来金陵另有目的。

    陆迢回金陵前了解过此人,与风闻一般低劣不堪。

    无论此人来做什么,金陵现下归他管,有些麻烦能省则省,眼下便有一桩最急的。

    陆迢在工房待了一下午,临下值的时辰。他带着几卷河道图回到官厅。

    金陵界内水系发达,河运繁荣,于土地灌溉也是一利。今日之富庶与此脱不开干系。

    如今已至六月,端午过后不久,大大小小的汛期便要来了。年年都需做好防汛准备。

    招劳工备口粮,修河堤清河道,还有需要提前安置的沙袋,一应下来是笔不小的款项。陆迢还未升上来时摸过里面的浑水,知其有多深。

    今年需得快些。

    “河道衙门那边我已经派人提前知会,金陵东边的滁河与卫河,王大人,你去着手维护河堤的一应事宜,这两处河堤前年才翻修,不必大动工程。”

    “属下知道了,那还有一条菱河呢?”王盛指着画的最为紧密的那张河道图,看了一眼汪原。

    菱河是金陵的主河,水量最大,从上游流到金陵,在城中分出了五条支系,汛期水位最高,对金陵的影响也最深。

    这才是要紧的那条河,涉及的关隘多,且河堤修在城外,一来一去就要耗费大半个白日。

    陆迢拿过菱河的河道图,也看向汪原,“这条由我督办,近几日不回来了,府上的案子便交给你暂为处理。”

    汪原有些意外,伸向那张图的手收了回来。

    “大人放心。”

    陆迢做事喜欢利落,安排下去后便能开始着手,是以熟稔之后,便不太能从这人嘴里听见什么辛苦有劳之类的场面话。

    他出了官厅之后,王盛卷了那两卷河道图抱在怀里,扭头对汪原道:“陆大人同我来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他来之前听说自己的顶头上司才二十二岁,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便以为陆迢是那类凭着家世好便心高气傲,眼高手低的士族子弟。

    因着在单州吃过大亏,他这次打定主意要当一个谄媚滑头的好下属,从前任同僚那处偷学了一肚子的奉承之道。拍马屁的方法也学了不少,结果就用上了那么几回,还没一次灵验过。

    陆大人身上也有一股傲气,但他那股傲气是凭着才干沉出来的,并非虚浮之物。凭此来看,又不像个世家贵族里出来的子弟了。

    王盛的意思汪原懂,他同样疑过一段时间,“你知道淳德县么?”

    淳得县是金陵边上一个不具名的小地方,王盛家里行商,四处都跑,故而有所了解。

    “那儿穷得很,地方也不好,整个县都是穷的。早些年我兄长去过一回,那次他亏得最惨,时常念叨。只后来听说又好了些。”

    汪原点点头,说道:“陆大人曾在那边当过两年的知县。”

    王盛听后咂舌,满脸震惊。

    这样的家世到那种地方去两年?要是轮到自己,他宁可回去行商。

    *

    便是不知明日要出城一事,赵望凭着今早的情况也明白,应当直接回国公府。

    这回要在城外住上一段时日,要带的物件都交松书收拾出来。

    陆迢换下了官服,松书在一旁道:“大爷,夫人刚去了老太太那边,应还要待上一段时间。”

    陆迢颔首,稍顷便出了院子。

    去到安正堂时,里面的人正在看茶。给老太太和永安郡主各行过礼,陆迢在下首坐了下来。

    他说完要在城外住上几日,梅香也重新泡好了一杯茶。

    “这是公务,你自当好好去办。只是端阳节没多久了,也别光顾着忙,过节记得回来一趟,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有样。”

    老太太的话,梅香向来听得仔细,这个团圆暗含深意,定是指老爷端阳节要回来。

    她光顾着耳朵,松懈了手下。

    一杯热茶全泼在了陆迢手上,茶盏摔碎在地时还冒着滚滚热气。一干人瞬时沸了起来,急切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寻药膏的寻药膏,接凉水的接凉水,地上的碎瓷也来了人去收拾。

    一堂的人里最为镇定的反倒是陆迢和他母亲。

    永安郡主扶住急着要走过去看的老太太,“母亲,你别担心,他又不是小姑娘。”

    老太太仍皱着眉,听见这话不太高兴,“那水是刚起的沸水,皮厚也不经这么烫。”

    陆迢已经掀起月白宽袖,见状自己走了过去,“母亲说的是,祖母,我当真无事。”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赤着的半截小臂送到两人眼前。那茶虽然冒出来的热气多,却不算太烫,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然而,三人目光一齐落下的那刻,脸色也跟着一齐沉了下去——

    那截赤着的手臂上最红的还不是被热茶烫过的地方,而是五个弯弯的指甲印。

    他昨夜没回府去做了什么可想而知。

    拜秦霁所赐,面前两道目光一起摄过来时,陆迢终于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年知晓了“尴尬”二字究竟是何种体会。

    昨夜秦霁掐得用力,却感受不到丁点疼,原因便在于此。

    陆迢面不改色,如常道:“祖母,母亲,此次出城还有一应事物需要筹备,此事急迫,我先回去安排示下。”

    他拿出公务当幌子,二人亦无话可说,永安郡主眉梢一挑:“回去吧,记得给手上些药,留了疤怪丑的。”

    *

    五天过去,陆迢一直没来。

    榴园白日里越发过得安静。

    夤夜时分,竹阁内的灯早已熄灭,满室昏黑。只在半开着的松鹤雕花格窗下,乌木小案的案面上淌了一段窄窄的,不甚明亮的月光。

    伴随着轻轻一声吱呀,案面上那段月光变宽许多,继而一道影子又覆了上去。

    秦霁探身从外面爬进来,她站定后合上窗,绕去床后拍掉衣上翻墙时沾到的土粒。

    她从许久之前便在留心偷偷盯着她的两个暗卫,这几日他们盯着她的时间变长了许多,只有熬到这会儿,这二人才会歇息两个时辰。

    这一点他们是比不过秦霁的,她会睡上一整个白天。

    陆迢已有四日没来,秦霁翻了三夜的墙。这里的墙太高,也无洞能钻。于秦霁而言,什么都不凭借就要翻过去,实在很难。

    今夜她又试了西面的墙,不仅没能翻上去,还摔了一跤。

    秦霁躺在榻上,全无睡意。

    她今日吃饭时见到了一个缠着五色丝的角黍,绿绣说端阳节只有几日了。

    去年的端阳节,她还在京城,在家里,和秦霄一起包粽子。

    好像一切都是在那个端阳节开始的,兵部上书要做一批兵器充实军库,急送边关。然而这兵器不是想做就做。

    除却应有必要花费的矿物和钱财,还需有一名品级相当的文官来督造,为其负责。

    爹爹因着多年前送粮一事,与边关的慕将军多出了一份交情,彼时二人都还年轻,守着君子之交,虽未见过一面,但致问的信笺却是年年都有。

    爹爹听他提过此事,因而从一众推让之人里站了出来。多年之前运粮一事与户部有关。此事同样与户部相关。

    他什么都知道,仍是出了面,端阳节都没在家过就赶去了外地督造。

    直到年末,那批按说该送去边关的兵器忽而查出来有一批出了差池,二十万两打出来的东西成了一堆废铁,爹爹也因此事了无音讯。

    狄太傅那日虽拒绝了自己,但他也说叫她好好躲着。她和秦霄不出事,爹爹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自己能躲去哪儿呢?

    那天离开狄府被陆迢带回来。他对她说“算了”的时候,秦霁有过一两回可耻的闪念。

    可现下,那一两回的闪念再也不会出现。

    榴园并不安稳,金陵于她一样,不过是一场噩梦的两个地方。

    这噩梦已经持续太久,秦霁不想再继续。

    第058章 第 58 章

    菱河从京城以北的祁山发端,这条大河奔延数千里后仍然蓬勃,涛涛的水流日夜不歇奔向金陵。

    这些日,陆迢住在菱河堤坝上游附近的简舍,出了门便能见到数十丈外的菱河。

    他这几日极忙,需同河道衙门的一同规划堵疏,应付许多。因着工期缩短,堤坝这边的视察也不能落下,只有夜里方得少许空闲。

    简舍一张布满划痕旧迹的小桌上,燃着一只白烛,火光照亮了光秃秃的墙壁,越发得见此间简陋。

    陆迢拆开司巳今早送来的信,这信是李去疾所写,详述了一番陈天水的做派。

    这些他已经知晓。

    视线扫到信尾,猝然出现的“秦姑娘”三字叫他敛起了眉心,火苗还在烛芯上跃动,男人的眸光已暗了下去。

    她会做出此事?

    七八日下来,菱河防汛要紧的地方已被大致疏通,离端午也只剩下一日。

    入夜时分,赵望端着食盘送进简舍,见到纸窗上静立的一道挺拔黑影,又停在了外边。

    前日司巳送一封信来,大爷便开始如此,寻着空出神。

    赵望想,定是京里出了什么麻烦事,这种时候大爷不喜受人打扰。

    良久,待那道影子坐下之后,他才敲门进去。

    在房里唯一一张四方小桌上放下食盘,抬首看见陆迢,似还在为心绪所烦。

    后日便是端阳节了,大爷究竟回不回去?他跟着纠结一番,欲问又止之际,陆迢先开了口。

    “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赵望没想到这一开口问的是秦霁。

    他在陆迢面前一向直来直去,不假思索道:“秦姑娘说话不多,只觉着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赵望见他脸色稍霁,又问:“大爷,咱们明日可回去?”

    陆迢转着手上的扳指,几圈之后,沉声道:“现在回去。”

    进了城,听到一句西边,赵望才知这个“回”指的是回榴园。

    车辕辚辚碾过静夜,陆迢已把信上的事搁置一边,他靠在车厢,心绪仍是不宁。

    连赵望都觉得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的确如此。

    当日吵架红了眼眶的是她,陆迢事后一遍遍回想,觉得自己的话太重太不该。

    和秦霁在一处时,他总是会少去两分冷静,喜与怒都像过了一遍透镜,被成倍的放大。

    陆迢不愿同她当仇人,更扮不上痴男怨女,她是他的外室,只如之前便好。

    至于她是真情或假意,并不重要。

    他们出发时弦月高挂在正空,等进了榴园再抬头,那弯月已转去西边,在墨蓝渐褪的天空发着微光。

    已到了夤夜时分。

    竹阁内,正对着屋门的后窗大大敞开,可疑的灰光泄满了案面。

    陆迢进来时,一张椅子正从外面递过来,缓缓向下,试探着要轻放在案上。

    那是带了梳背的榉木椅,雕饰繁多,拿起来有些重量,此时正在那人两只纤细的手腕之间摇摇晃晃。

    秦霁今日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寻到法子翻上墙,只是耽搁得晚了,过不得多久那两个人又要出来,不好白费功夫。

    她在墙上扒了半天,双臂已经酸累无比,此时高举着椅子伸进窗里,晃晃悠悠越发明显。

    正咬着牙要放下去时,手上忽而一轻——

    椅子被人接了过去。

    椅脚落地时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登”,在秦霁耳中如同轰雷一般,给将尽的夜凿出一个黑黢黢的深洞。

    秦霁心跳如擂,迅速取下发簪,一瀑长发倾泻而下,还有些凌乱。

    再抬头,便是站在案边的陆迢,眸色冷然地望着她。

    秦霁渐渐也冷下脸。

    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杏眸粉腮的小姑娘,平时便是不笑,脸上也漾着温柔的神色,引人心生亲近。

    而现下,那双含星缀月的美眸,覆满了冷漠排斥。

    陆迢不喜欢她对自己摆出这样的眼神,眉心微拢。

    两厢陷入沉默,秦霁脸上冷漠又冷静,紧攥着裙边两只素白小手却露了底。

    她是不是被发现了?

    忽而旁侧响起一声“喵呜”,破开了此厢森冷气氛。

    秦霁知道这声音,先转过身,抱起这只才三个月大的黑色小猫。

    这猫两日前溜进来的,秦霁在榻上睡了半日,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靠在她身上呼呼大睡。它来了便没走,只是每天晚上都要往外跑,怎么都关不住。

    小猫在她怀里蹭了两下,陆迢看见她唇角翘出笑意,连着垂下的满头青丝都变得柔软。只这柔软界限分明地将他排除在外。

    秦霁从窗边走开,陆迢视线转落回了书案,上面多出一个白色瓷罐,打开来,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小鱼干。

    陆迢执着盖,又看了眼案面上她踩出来的鞋印,沉思少顷。

    或许是他误会了。

    要走的人怎会连发都不束?

    秦霁在外面绕得有些久,从门口进来时,陆迢已敛起一身冷意,他先看的是她的手,开口时声音不似往常低沉。

    “猫呢?”

    “扔了。”

    对着他,秦霁脸上找不出一点笑意,就连声音都是冷的,也不管他听后神色如何,迳自解了衣裙上床躺下。

    陆迢看着她这副视死如归,任人宰割的模样,一股闷气涌上胸口,却也无处可发。

    那话竟被她当了真?

    真拿他当禽兽了。

    他缓步在床边坐下,一时不知是自己更气,还是被那句话纠缠了这些天的她更怕。脸上装模作样,几个圆润小巧的脚趾头却是紧紧蜷着。

    陆迢看着她的脸,气色比前几日要好,粉腮也圆润些许。

    半晌,他呵了一声,抬手拉过里侧的薄毯将她从头发丝到足尖都盖住,移步去了净室。

    他洗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换上月白常服,拿着案上那只瓷罐,在竹阁后找到了那只黑猫。在避阳的墙角,在几件旧衣裳围了个小窝安稳睡着。

    绿绣远远看见,端着水碗往那边走去,陆迢接过,蹲了下去。

    他将水碗送到猫旁,问道:“何时养的?”

    绿绣道:“前两日,这猫是自己跑到竹阁来的,它总爱往姑娘怀里跳,被姑娘喂了两回,倒赖着不走了。”

    她有意多提秦霁,说完见陆迢虽不答话,却微微侧了耳,便继续说道:“姑娘这两日在围着它转,写了纳猫契想要给它寻个主人,连奴婢们都问了一遍,现下还没找到。”

    陆迢嗯了一声,绿绣自觉福身退下。

    他仍在原处,指尖抵了抵猫头,小猫看了他一会儿,弓着身子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脑袋往他手心里蹭。

    陆迢喂了两条鱼干后,这猫投来的眼神越发亲切,他捏着鱼干逗它玩了小会儿,竹阁的后窗传来被推开的声音。

    他喂完手里这条鱼干才侧过身,便见到了将将转过身,坐在窗边的秦霁。

    她今日穿的一袭鸢色蛱蝶花间裙,眉若远山,唇若涂朱,是不常展露出来的明媚。

    旭日斜斜照下,被松鹤雕花格窗挡去一半,另一半日光在半边鸢色裙摆上铺开。裙摆微微摇曳,绣在其上的蛱蝶仿若活了过来,在阳光下簇拥着少女,熠熠夺目。

    两人对视时停滞的片刻,秦霁则在犹豫要不要转回去。她想看猫,不知陆迢在外面何处,想着要避开他才翻的窗,谁知能在此处撞见。

    她沉默半晌,扶着窗沿正要转回去,小黑猫忽而对着她喵呜一声,几步小跑到窗边,跃到了她腿上。

    陆迢跟着走了过来,视线落在黑猫身上,问道: “刚醒?”

    语气平常,不冷不热,

    秦霁垂头摸着黑猫,同样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陆迢也伸出手来逗猫,他的手捏过鱼干,小黑猫很快就被引了过去,抱着他的手指舔。

    秦霁轻抿唇角,藏起的笑意仍被陆迢的余光捕捉。

    既然喜欢,为何还要另寻主人?

    他把猫从她怀里抱了起来,“纳猫契呢?”

    听见这几个字,秦霁终于肯抬眼好好看他一回, “嗯?”

    陆迢挠了挠猫下巴,说道:“我聘它。”

    秦霁微微一怔,被他单手从窗台抱了下来。

    养猫有个俗礼,称作聘猫,与婚嫁相似,纳猫契便是双方的“婚书”,最不可缺。

    秦霁要了水来,跟陆迢在同一个盆里净过一遍手。

    绿绣端着盆出去倒水时,陆迢叫住她,问道:“另一个呢?”

    他这句话倒也提醒了秦霁。

    绿珠这些日子常常失神,拿个杯子也能摔碎,绿绣看不过去,便把秦霁身边的事情都揽下来,只叫她离远些。

    秦霁大约知晓其中缘故,无非觉得自己没指望,这几日开始失意。她不做勉强,也没多过问。

    这会儿想想,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没见过绿珠了。

    绿绣垂低头,慌乱的脸色在菱纹铜镜里映了出来。

    “绿珠这几日不大舒服,昨儿个傍晚说要出去看大夫,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陆迢眉心蹙起,他最厌恶那些偷奸耍滑,欺软怕硬的下人。

    只她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这些奴婢竟连个像样的交待都没有。

    “谁允她出去的?”

    他问完,那铜盆里的水显见晃了起来。

    还有瞒的骗的。

    陆迢不悦,折过身将要责问,尾指忽而被一圈冰凉拉住。一张绸帕覆上手心,被软绵绵的力道按了两下。

    心里的不悦被这圈冰凉打断,他转过来,目下是秦霁乌黑的发顶,她垂着头在给自己擦手。

    这意思陆迢再明白不过。

    她倒是心善,可此处不是她御史府,简简单单十几口人,好心能换来好心。在这里,施威永远要比施恩好用。

    虽然如此作想,对上手心不时经过的凉滑,他终是止了接下来的话。

    秦霁擦完后把湿帕子塞进他手里,轻声道:“纳猫契还没有签。”

    陆迢道:“你去拿。”

    这便是揭过了,秦霁转身时对绿绣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出去,自己同陆迢在刚刚擦净的案边坐了下来。

    她这张纳猫契上有秦霁亲手画的猫像,连猫打滚时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上面详述了此猫的毛色长短,脾气爱好皆不详。

    陆迢看过一遍,在上面按了个手印。

    此事一了,秦霁又恢复成今早冷淡疏离的模样,陆迢由着她躲自己。

    一直到午饭过后,赵望过来传话,道国公府有事来找。

    陆迢从书房出来,进了竹阁。

    秦霁正靠在榻上翻闲书,是他上回留在这里的江南志。

    陆迢在她旁边坐下,声音缓和许多,“明日过端阳,可有何处想去?”

    “无。”

    试探的话问一遍就够了,陆迢不再多言,他在她腰间瞥见一根细细的五色丝络,抬手取了下来。

    再挂回去时,上面多了一个白玉绶带鸟衔花佩。

    “端午安康,秦霁。”陆迢抬手要摸她的头发,被秦霁侧身躲开,落了个空。

    他握住落空的拳心,按在榻上,心平气和道:“你上次问的,等我回来再商量,嗯?”

    上次秦霁问的,是要做他多久的外室。

    她这才合上书,抬眸望过去,目光尚有犹疑。

    陆迢已起了身,仍然望着她,“我再过一日便回来,你在这等我。”

    他站着没走,是在等她答应。

    秦霁把他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抿着唇点了一下头。

    第059章 第 59 章

    国公府,兰轩院。

    穿着青绸长褂的陈二抹去脑门上跑出来的汗,快步进到书房。他走得急,一脚重重踩在跪着的松书身上,正踩在脚腕关节处。

    他又踢了一脚,低声骂道:“滚过去些,别挡我道。”

    松书不声不响,瘸着腿往旁边挪了挪,陈二这才站定,对着上首的陆奉行了一礼。

    “老爷,城门那边也说大爷昨儿个半夜已进了城,府署那边也没人。”

    陆奉仰背靠在大黑漆榉木交椅上,闻言眉心竖起几道深深的皱褶,他掀起眼皮,黑冷的眼珠转向松书。

    “我再问你一遍,陆迢已经这般厮混了多久?那女子是何来历?”

    松书连连磕头,“老爷明鉴,我只打点大爷在国公府的内务,大爷在府外的事实在是一概不知。”

    “真是陆迢养的好狗。”陆奉冷哼一声,“可你也别忘了,你爹娘都是国公府的下人。”

    这话威胁之意明显,松书暗暗蹙眉,又磕了两个头,像是被吓得不轻,“奴才不敢,奴才同爹娘一样,都是国公府的下人。”

    这是铁了心不肯为他所用,陆奉瞥了一眼陈二,他即刻会意,“老爷,人关在柴房,还算听话,只说要当着您的面招。”

    “把她带来。”

    少时,绿珠被提了进来,她早就被盘问了一番,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形。双腿颤颤跪了下来,也不敢去看一旁的松书。

    “奴婢绿珠拜见老爷。”

    陆奉问道:“你是陆迢私宅里照看的婢女?”

    “回老爷,是,从国公府过去有了五年。”

    她说完,陆奉并未回她,端起一边冒着热气的茶碗低头呷了一口。

    绿珠想起柴房的问话,继续道:“园子里那位姑娘是四月中来的,姓禾,性子柔,生得漂亮——”话未说完,肩被陈二搡了一下。

    绿珠受到提醒,声音压低许多,说道:“她是个花娘。”

    此话一出,房内三人皆是一惊,一齐望向她。

    当初那么多名门贵女都看不上的人,如今竟会被一个花娘给绊住?

    陆奉手中的茶盏便重重掷在案面,咚的一声震得书房里其余几人呼吸都轻了下来。

    他胸中如有火烧。

    花娘,四月,果然是当时陈寻送进来的那个玩意。

    他陆迢分明不缺钱,不缺势,如今做出的诸多蠢事,只能是因为这个青楼女了。

    包下得月楼,请来云衣班,已经荒唐到了这般地步。

    陆奉对如今的陆迢知之甚少,却也记得他幼时聪慧知礼,懂事非常。一年一年,这孩子何时变得如此陌生又可憎?

    陆奉只恨自己发现的太晚,如今已拿不出什么来挟制他。他如今的权势官位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平日固然有个世子名号,旁人真正忌惮的只怕也是自己的岳母寿阳长公主。

    他叫人将绿珠带走,继而指了指松书,对陈二道:“把这误主的蠢仆拖下去打二十个板子。”

    人都走后,陆奉思量一番,去了安正院。

    这回势必要摆平这个麻烦,替他自己,也替国公府。

    *

    陆迢出了竹阁,在一株石榴树下停了步,回首往里望去。

    那抹纤柔的身影投在椿木花窗之上,一动未动,头仍是微微仰着,认真思索的模样。

    她会信么?

    晴风拂面而来,枝桠上结出的石榴花晃了两下,白色的花瓣微微抖动,露出了里面虫啮的斑点。

    陆迢握住那截摇晃的花枝,直至风止,纯白下的一点阴暗被重新藏好。

    他收回手,盛开的石榴花稳稳挂在枝头,看上去仍是洁白漂亮,不染尘埃。

    如此便好。

    榴园外,赵望打起车帘等着陆迢,“大爷,老爷派出来找您的人都已回去,另一个婢女昨日出去后回了家,差去的人刚来回禀,说人已经被带走了。”

    赵望话语间藏不住忧心,老爷和大爷的关系一向不好,近来因着陈寻一事变得越发恶劣,连表面功夫都做得艰难。今日如此形势,也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马车才到国公府外,陈二便迎了上来,陆迢冷冷扫他一眼,对赵望道:“把松书找来,不拘打伤打残什么人。”

    陈二脸色陡地一慌,几年前那股寒意又在腿上打转,他强忍着没有跪下,谄笑道:“大爷快请,老爷等你多时了。”

    陆迢下颌对陈二轻点了一下,仍是在同赵望说话,“领着他去找。”

    “是,大爷。”赵望按着剑鞘,对着这熟人扬眉,“走吧。”

    陆迢进了兰轩院,被人引至陆奉书房。

    他立在门边对着里面行了个虚礼,“见过父亲,不知今日大费周章找我,所为何事?”

    陆奉才从外边回来,发福的身躯喘起来抖得厉害。

    他看向陆迢,这个儿子说话的语气仍是恭敬,但那恭敬配着这冷淡的神色,便多出了一两分古怪。

    这份古怪一直都有,只是如今更为明显,像枣里钻出来的一条虫,让陆奉心生膈应。

    他从椅背坐直,语声隐怒,“三日前,有一条来历不明的货船,从镇江过,经了你陆迢的手免查放行。”

    是陈寻先前烦了陆迢多遍后所托之事。

    “确是如此。”陆迢无意多言,唇边扯出一抹讽笑,“父亲的暗桩耐性不错,只是下次再掉进水里,未必能再爬得上来。”

    清俊挺拔的青年立在门边,身上披着刺目毒辣的日光,迳望过来时,竟也刺到了陆奉的眼睛。

    他皱眉冷斥,“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国公府的世子去替他布政司卖命,你又能得什么好处?”

    陆迢禁不住嗤笑一声,“您近日管得未免宽了些,叫儿子好不习惯。”

    这话叫陆奉一哽,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他重重咳嗽几声,先递出台阶,缓声道:“此次是你一时行差踏错,如今回头犹且未晚。现在断了同陈寻那边的干系,先想想如何把此事收拾干净。”

    那些人的事太大,明哲保身才是正当。

    他一反常态敛起怒容,惺惺作态的严父模样叫陆迢心生厌憎,又生出了一丝怪异。

    陆迢看向桌上那盏已冷的茶水,还未能将那突然冒出的怪异给抽丝剥茧,外面一道焦急的脚步声将其打断。

    来人是梅香,急得说话都带了哭腔,“老爷,大爷,老太太午睡醒后忽然不好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

    安正堂,国公府一大家子人都坐在这边,就连洛瑶也拖着伤过来了,眼眶红红,由着婢女在一旁安慰。

    陆奉和陆迢两个嫡亲的血脉跟在大夫后头从里间卧房走了出来。

    “尊老太太猝然晕倒乃头风所至,此症急险,好在刚才没磕到哪里。诸位不必过于紧张。她如今脉象还算平稳,只是这两日定要上心,好生看顾,勿说劳累,便是忧虑气结等劳累心气的事也不可有。”

    一堂人紧绷的神色都跟着松了下来,陆奉对着其余人道:“母亲还在歇息,大家都先回去吧,明日聚在一起好好过端阳。”

    众人先后散去,洛瑶拖到最后才肯离座,她仍是忧心忡忡,走到廊下了仍是频频回看。

    又一个回头,看见了往这边走来的陆迢,她停下来,“表哥,祖母她……”

    “祖母无碍,不必挂心。”陆迢望前边散去的人群里望了一眼,未有遗漏,都是二房三房的几位长辈,因问道:“今日陆迩和陆悦为何不在?”

    “明日端阳,他们今日一早去了寺庙,向何道法师请一卷佛经替你祖母祈福。”陆奉站在门口,蹙眉望向这边。

    洛瑶早就听闻了这对父子不和,此刻亦不敢驳陆奉,点了点头,说道:“他们去的早,说是要赶着今晚回来。”

    她转回去的时候,颔低了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

    陆迢站在原处,眼神一暗。

    他没有轻易放过心头的怪异,松书定然在陆奉这里吃了苦头,可陆奉对着自己忍了脾气,实在反常。

    陆奉继续在门口喊他,“别站着了,你两个弟弟妹妹都知道去寺庙尽孝心,你这么些时日未回来,还不好好侍奉你祖母。”

    端着药进来的梅香听见后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大老爷这两年在府外胖了不少,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别扭。

    陆迢面无表情,擦着陆奉的身躯进了屋,此人冠冕堂皇的模样一如既往,对着他,连讥诮都是多余。

    他在老太太卧房呆了快一个时辰,守着那一碗药喂完后,也没等到赵望过来。

    陆迢起了身,才至门口又听见里面猛烈的咳嗽。老太太声音咳得哑了,“大哥儿,大哥儿究竟回来没有。”

    陆迢坐了回去,他宽慰老人一番后,手也被老太太拉住了,想起医嘱,便陪在床边坐着。

    陆奉也陪在此处,初时还拿些规矩礼数之类的事来说上几句,最后被陆迢讥诮的眼神刺的歇了谈心的心思。

    金乌西沉,树影东摇,天渐渐黑了下去。

    陆奉对着他叹道:“你好的地方不少,偏这点像你娘。”

    陆迢默了一个下午,此时才算开了口。

    “我忍着你,是因这身上一半流不掉的血,避无可避。可是说到母亲,你还不配去指点她,陆奉。”

    他才说完,陆奉已是一脸怒容,憋了一下午的火呼之欲出。床上躺了半日的老太太也察觉不对,抓住陆迢的手握了握。

    陆迢抽出手站起来,冷然一笑,“祖母和他今日费了功夫要骗我一趟,我陪在这演了这许久,也算是尽个孝道,便当作端阳节礼了。”

    他说完,不顾身后陆奉的斥骂,阔步走了出去,正好遇见赶过来的赵望,身上诸多狼狈,两人一齐往外去。

    “大爷,松书说老爷知道了姑娘花娘的来历。”他说完最重要的,便要解释解释自己,“我今日下午——”

    陆迢抬手止住他,声音冷得如同降了霜,“牵马来,去榴园。”

    陆奉这回对松书下了手,也挡了赵望,对她的手段势必只有更狠。

    他来时已加派暗卫,此刻胸口仍是被各种不同的慌乱给填满。

    秦霁被抓走了,被欺负了,挨打了——每一样都叫他难以忍受,心口如受炙烤。

    她细皮嫩肉,受不住那样多的阴私手段。

    夜色如浓墨铺盖在金陵城中,几颗孤星点缀其上,倏忽又被急促的马蹄声给踩灭。

    到榴园时,里面处处人迹杂乱,却不见一人。

    陆迢面色沉如死水,走近竹阁时,听见里面隐约的抽泣。他一颗心浮浮沉沉,在此刻尘埃落定——急急坠了下去。

    这不是她的哭声。

    他推门而入,坐在里面榻上的绿绣被吓了一跳,出来后又被陆迢的脸色骇住,直接跪了下来。“大爷。”

    陆迢环视过一片狼藉的竹阁,按住了掌心的白玉扳指,沉声问道:“她人呢?”

    绿绣一听这话眼泪又溢了出来,哽咽说道:“姑娘,姑娘她——”

    第060章 第 60 章

    榴园,竹阁外,已近丑时。

    一片深黑的游廊中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守在竹阁边上的绿绣眼睛一亮,提着灯笼匆匆过去,却见来人是司晨,他背上还背着另一个晕了的暗卫。

    进了竹阁,司巳被一根银针给扎醒,睁眼时那张流着泪的美人面已经不见,视野里只有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烛光围着,那黑影仍是一身的冷肃。

    像他家大爷似的。

    司晨用力拍他的脸,“醒了没,大爷在这呢。”

    看见他眼中恢复清明,司晨缓了口气,肃声问道:“如何只有你在那小房子里?姑娘呢?你是怎么晕的?”

    将近傍晚时分,老爷的人来势汹汹围住了外面要闯进来,那些人下手极狠不管不顾,榴园人手不够,他们怕姑娘出个闪失。便定了其余人在前面拖着,由司巳带着姑娘从后边翻出去避一避。

    只是司巳一走便没了踪迹,原先定好的地方没去,一路也未见记号。直到刚刚,司晨才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见司巳,他一个人昏在地上。

    司巳的神智被这一连串的追问给拉回来,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又在眼前过了一遍。

    他咽了咽喉咙,转向陆迢,“大爷,姑娘她……她自己跑了。”

    司巳带着乔装过后的秦霁从后墙翻了出去,半路秦霁崴了脚一直哭着喊疼,司巳不得已只得暂寻一处地方歇下来。到了街尾一间废弃的旧屋,人还没放下,鼻口就被后面伸来的一只帕子给掩住,才两口,便晕到了现在。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里面的每个字司晨都懂,可是连在一起却听不明白,“你是说姑娘拿迷药迷晕了你,自己跑了?”

    好端端的跑什么?

    大爷对她还不好?

    榴园过着不舒服?

    司巳跟他想的简直一模一样,他怎么都没料到姑娘会有这打算,是以才中了她的招。那带着香气的帕子送过来,他甚至还以为是要给自己擦汗。

    “正是,另外我还发现……”司巳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姑娘今日爬墙的样子很是娴熟,应当仔细观察过一番,她直接便知道何处墙头碎片少,好落脚。”

    说完这话,司巳并着司晨一起俯首抱拳,“未能发现姑娘的不对劲,是属下二人失职,请大爷责罚。”

    赵望闻言已经竖起寒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秦姑娘每次出事,大爷会变得多不寻常。榴园离国公府隔了数条街,二十几里路,大爷今夜骑马只一刻钟便赶到此处。

    然而不仅护了个空,还反被姑娘给诓了一道。

    他觑向一旁,陆迢立在案边,月白锦袍被窗外浓浓的夜色侵染,不见平日那一点温润,反透出幽幽的冷意。

    少顷,陆迢开了口,语气出乎人意料的平常,“先歇下去,明日你们自行去领罚。”

    几人退了下去,一声关门的吱呀过后,屋内只剩下一道岑寂的黑影。

    从踏进竹阁便被陆迢紧紧扣着的白玉扳指,早就被掌心熨得温热,然而一旦松开,转瞬又能冰凉如初。

    些微一丝凉意从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凤眼,牵起眼梢,带出一抹同样泛着凉意的浅笑。

    她不只仔细观察过,她早就开始爬了。

    *

    端午过后,是一连串的晴日。

    天空湛蓝如洗,在水中又映出一片碧色。晴风在水面吹出层层波浪,正是行船的好日子。

    宽阔水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多是来往的商船,间或几只渔舟穿杂其中。眼看着远处的渡口能够辨出形状,一艘客船却在周围重重的摇橹声中慢了下来。

    这艘客船有两层,柏木船身涂了一层乌漆,没有多余繁复的雕刻,在一众豪阔舟船间毫不起眼,只有近了才能发现这船身用木和工艺都是极好。

    许霖提着个食盒上到二层,敲响了船舱最里一间的客房,缓缓敲了三下。

    俄而,木门缓缓打开一道窄缝,一双乌亮的眼睛从这道缝里漏出来,往外探看。

    许霖站在门边,按着腰一笑,“姑娘,我是给你送饭食来的,你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我们理当安排周到。”

    秦霁弯弯眼,侧身让他进来。

    许霖在邻着窗的桌边坐下,两只手把食盒推给对面。“你要去的丰州明日就能到了,这边虽不比镇江繁华,也是个热闹的商埠。”

    他此次出行是替家里去探望病重的舅舅,现下乘的这艘船是许家的私船,那日许霖因事耽搁,骑马赶到金陵渡口时已近天黑。正巧撞见秦霁,她虽换了男装,这张脸却格外好认。

    许霖见她当时情状仓皇寻着船,并未多问。这船本就要连夜开走,多一个人也无妨。

    掰指算来,两人自那夜开始正经认识已有了四日,比起先时已经熟了不少。许霖托着脸,看着面前姑娘伸过来的一锭十两规制的银子,一时颇为不解。

    船费她已付了二十两,这会儿怎么又拿钱出来?

    “我知道你不缺钱。”秦霁两手捏着银锭送到他眼底下,“但这个不一样,这是我的‘谢礼’。”

    秦霁在陆迢这里吃过一个大亏,知晓了旁人的恩惠不能白受。她现在固然很穷,但还拿的出匹配的钱财,总比以后扯出承受不起的局面要好。

    对面那道目光真挚又恳切,许霖犹豫着,一只手在银子上落了又起。

    从瓦官寺第一次见算起,他们认识已有了一段时日,又有了这么几番偶遇,她该不会有了那个意思……可家里前两天已经给他说亲了。

    许霖干咳两声,垂眼望着桌面,“姑娘,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只是……我们……我们太晚了……”

    秦霁听见心意二字时心里一吓,好在后面还跟着晚了,她神色复杂地收回银子。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一抬眼,看见对面这人脸色还在变红,她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想起此事。”

    明日这船会在丰州港口暂停一阵,她走了便是了结。

    许霖顺着她的话误解下去,跟着点头,“我不会的。”

    他转脸望向窗外,瞥见一行行船只,想起另件事情。“今日不知怎的,渡口查的严了许多,原本今日这船要在靠岸歇歇,因着流程繁琐耽误,索性明日直接在丰州靠岸。”

    秦霁闻言面色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原状,唯有压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衣摆。

    第二日,秦霁扮作许霖的小厮跟着他在丰州下了船,经过盘查后便辞了许霖,自己找了一间小客栈先行住下。

    丰州这个地方,她在江南志上已经看过一遍,仍属应天府管辖范围内,但不算重要之州。

    这里繁华热闹,但水路比起其它几州却要少上许多。若要北上,还是得回镇江,在运河边上坐船。

    但秦霁不敢去镇江,那里距金陵不过两天的路程,若是骑的快马,一日也能赶到。

    当日能从榴园逃出来,还是靠着在杏和堂,狄若云迷晕绿绣后剩下的大半瓶药粉,秦霁全倒在帕子上给那个暗卫用了。

    实在是侥幸,陆迢知道后不会放过她的。

    今日渡口查的这么严,是不是他的手笔也未可知。

    秦霁取出腰间藏着的玉佩,在窗边细看。日光之下,白玉清透如水,其上雕刻的绶带鸟奕奕欲生。

    她摸了摸这枚玉,上面的凉意瞬时由指尖涌流至后颈,秦霁垂着眸,连鸦黑的羽睫都跟着颤了一回。

    陆迢给的是上好的和田玉,价值不菲。

    他不缺钱,缺的是一个供他取乐的外室。

    他口里的商量,她不信,也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