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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Chapter 41

    听完瘦猴儿大哥的回答,程菲先是没回过神似的怔了怔,紧接着便当场石化,在心中悲痛地呐喊:造孽啊。

    想她和瘦猴儿哥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素日无怨往日无仇,居然要平白遭此灭顶之灾,简直是天道不公——

    居然要她和周清南睡一个房间,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来杀了她!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程菲的心路历程格外精彩,先是震惊万分、再是怀疑人生,最后就变成了深到不能再深的绝望。

    绝望的同时,程菲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周清南。

    只见人黑老大就是黑老大,刀山火海里闯过来的大人物,什么样的大风浪大阵仗没见过?不就是突然被小老弟安排着和她睡一个屋吗?不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吗?

    人周大佬照旧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心不跳,不仅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慌张,甚至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也不知道是黒帮大佬淡定从容的神态太具感染力,还是世间万物物极必反的定律使然,程菲在经过几秒钟雷劈般的绝望洗礼后,忽然莫名其妙地也跟着淡定下来。

    常言道,走路不能抢,遇事不能慌。

    她意识到,事已至此,惊慌失措没有任何意义,寻求一些补救措施才是唯一正道。

    琢磨着,程菲便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定下心神,开动脑筋,飞快思索起应对瘦猴儿的说辞。

    一旁。

    其实在听见瘦猴儿说只订了一间房后,周清南神色淡淡,压根都没当回事。毕竟这种级别的套房都自带客厅,入住以后让小姑娘睡卧室,他一个糙老爷们儿,随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凑合一晚就行。

    在心中做好打算后,周清南漠然低眸,看了眼腕上的表。

    接着,眉心便微不可察地拧起一个结。

    已经八点多了,得尽快安顿好。

    小姑娘还饿着肚子呢。

    周清南心思微动,紧接着便准备让瘦猴儿拾掇拾掇走人,谁知他刚动了动唇,赶人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见边儿上先一步响起道女孩子的嗓音。

    原本甜美好听的声线,咬着几分刻意掐嗓掐出来的矫揉造作,听起来就显得扭扭捏捏,莫名的好笑。

    只见小姑娘抬起一只白生生的手掌稍掩住唇,表现得很难为情,压低嗓子对瘦猴儿说:“你不知道,我睡觉打呼超级响,隔着三个屋都能把人吵醒。”说到这里,稍稍一顿,最后故作娇羞地补了句,“为了我在周先生心中的淑女形象,我们已经分床睡很久了。”

    周清南:“……”

    瘦猴儿:“……”

    瘦猴儿闻言,困惑地眨了眨眼,视线下意识又在程菲的小身板儿上打量了两圈,心下稀奇。暗道:这么水灵灵一个小姑娘,睡觉居然还打呼噜?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样啊……”瘦猴儿若有所思,问程菲,“大嫂的意思是,想单独自己住一个屋?”

    “对对对。”程菲一双大眼睛噌噌发光,对这位小老弟的理解能力感到十分欣慰,“我就这么想的。”

    “行,我这就去楼下找前台。”瘦猴儿说着,停了下,旋即又露出个带有歉意的尬笑,续道,“不过大嫂,这段时间平南在网上火了,突然就来了好多外地游客,这个酒店又是平南的门面,昨晚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没剩几间房,这会儿去问,我还真不能向你保证有多余房间。”

    听见这话,程菲脸上的笑容瞬间微僵,眼底两簇希望的小火苗也跟着蔫了蔫。

    但她很快又调整好表情,对瘦猴儿笑着道:“没有多的房间再说吧,咱们先去问问,万一走运呢?”

    “好。”瘦猴儿满口应下。

    程菲点点头,随后便准备跟瘦猴儿一起下楼去酒店大堂问情况。余光一扫,瞧见自己的白色行李箱,想着拖个箱子坐电梯不方便,于是又悄然抬眼,瞄向身旁那位从上楼到现在始终没怎么说过话的大佬。

    程菲心想:瘦猴儿拿她当大嫂,也就是说,当着瘦猴儿的面,她要是喊这周清南“周总”,未免显得太过生疏,很容易引起瘦猴儿的疑心。

    既然要扮演一对恩爱小情侣,为求逼真,称呼方面自然也得亲密一些……

    她这么琢磨着,两颊不由自主浮起两抹俏丽的小红云,迟疑半秒,清了清嗓子,然后便用自己最温柔最甜美的声音,试探着轻唤了句:“阿南?”

    周清南刚用房卡刷开套房的门,打算把他和程菲的行李都先放进去。

    闻声的刹那,他动作稍顿,整个人像是被忽然按下了暂停键。

    轻柔和缓的两个字音,像悬在夜空的两粒星,无意间坠落人间,不偏不倚,刚好就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印象里,这小姑娘对他的称呼有很多,开始认识的时候不熟悉,总是怯生生又十分客气地喊他周先生,后面熟点儿了,她胆儿也跟着肥起来,喊他的花样儿也变得越发多,周大佬,周总,周清南……

    没听她喊过他“阿南”。

    尤其还是用这副腻着嗓子说话的甜美腔调。

    这是长这么大的头一回,周清南发现他这名字起得还不错——天生自带鼻音的“南”字,其他人喊出来没什么稀奇,但经由她天生细软的嗓门儿一加工,那种亲昵的味道就出来了。

    带着点儿撩,带着点儿钓,挺好听的。

    就是有点儿让人受不了。

    套房开了房门却没有开灯,室内空间漆黑一片。

    周清南站在门口,面上表情平静,眼底却比周围昏沉的环境更暗。

    他没有看程菲,凸起的喉结不动声色滚了下,应她一声“嗯”,嗓音低低的,哑哑的。

    “我跟你朋友下楼去问前台房间的事,你就不用下去了。”程菲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白净的小脸上笑意温软,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自然,“你之前不是说你昨晚没睡好,就留在楼上看我们的行李,顺便休息一下吧。”

    周清南随手把两个行李箱一起推进套房,紧接着便将房门拉过来,重新关上。

    程菲见状,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呆呆问:“你不留在房间休息吗。”

    “陪你啊。”

    周清南低眸瞧着她,神色自若,漫不经心地说,“这地儿你又不熟,离开我的视线要是被人拐了,我找谁哭去。”

    程菲:“……”

    程菲对大佬的这一说法着实汗颜,回怼的话没控制住,脱口而出:“离开你的视线就被人拐,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呀。”

    一旁的瘦猴儿也附和陪笑,说:“大嫂说得对。这平南是我的地界,要是让大嫂早这儿被拐了,我侯三还混个什么劲?金盆洗手,回家种土豆算了。周先生不用太紧张。”

    “你大嫂是我的心肝宝贝,离她一秒我就浑身不舒坦。”周清南盯着姑娘红云弥漫的耳垂,一扯嘴角,挑起个耐人寻味的笑来,反问瘦猴儿,“难道我不该紧张她?”

    瘦猴儿闻言,当即露出个了然的表情,笑着回道:“是是是,应该的。”

    听着两个男人的对话,一旁的程菲不禁面红耳赤,又窘又困惑。

    直觉告诉她周清南的言行有点奇怪,但她当着瘦猴儿的面又不好多问,之后能乖乖地闭上嘴巴,一个字都不说了。

    *

    不多时,三人乘电梯下了楼,来到酒店前台。

    “你好。”程菲笑了笑,客气地说,“我想请问一下今晚还没有空余的房间?”

    “好的女士,请您稍等。”前台小姐姐肤白貌美笑容友善,笑眯眯答完程菲的话后,便移动鼠标,在电脑上察看。

    片刻,前台小姐姐朝抱歉地笑笑,回答:“抱歉女士,今晚所有的房源均已订出,没有空余房间了。”

    “这样啊……”程菲失望地皱眉,扔不死心,又追问道,“你确定是所有房间都订出去了吗?不一定要单人间和套房,那种没窗户或者正对楼梯口的标间什么的也可以。”

    前台小姐姐无奈,“抱歉女士,确实没有任何房源剩余。最近来旅游的客人的比较多,请您谅解。”

    得到这个回答,程菲知道没辙了,不再为难前台小姐姐,只是悲伤地塌了塌肩,有气无力地回道:“好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酒店没有多余房间,那就意味着即使她再不情愿,今晚也只能硬着头皮和那位大佬睡一个屋。

    程菲越想越郁闷,整个人活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无比消沉。

    一旁的瘦猴儿见程菲这副模样,出于怜香惜玉的心理安慰了她几句,之后便主动向周清南告辞,自觉消失,不打扰自家老大和小大嫂的二人世界。

    瘦猴儿走了。

    程菲还是丧丧的,耷拉着脑袋站在大堂的喷泉池旁,一会儿往左走三步,一会儿往右踏两步,磨磨蹭蹭不想上楼。

    周清南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高大身躯散漫地靠着墙,既不催促也不说话,只眼皮微垂,直勾勾盯着这小姑娘看。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大堂这片没什么人,除周清南和程菲以外,只有零星几个拍照打卡的年轻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都是外地来平南旅游的,周清南出现在大堂的第一时间,她们就注意到了这个极品帅哥。此刻也不敢靠太近,一个个脸红心跳地在边儿上偷瞄,偶尔压低嗓子议论上几句。

    不多时,其中一个女孩子在其他人的怂恿下壮着胆子走上前,来到了周清南旁边。

    周清南的注意力都在程菲身上,以为突然靠近的年轻女孩儿是来找自己问路的,没太大反应。

    年轻女孩脸蛋红彤彤的,顿了下,然后才小声试探着问:“帅哥,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周清南闻声,看都没看那个女孩儿一眼,只是朝那道纤细人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淡淡地回答:“有啊。”

    年轻女孩循着周清南视线的方向看了眼,上下扫视程菲一番,抿了抿唇,仗着自己的漂亮脸蛋和好身材,又娇滴滴地说了句:“可是我看你女朋友好像不太想理你。你们是闹别扭了吗?”

    周清南轻微皱了下眉,像是有点儿不耐烦了,侧过眸,拿余光冷淡地瞥了年轻女孩一眼,道:“我女朋友有没有跟我闹别扭,貌似跟你没关系。”

    年轻女孩:“……”

    年轻女孩见这人说话半点情面都不留,知道对方的意思了,只能黑着脸尴尬地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了。

    周清南又看了那颗小茄子片刻,低眸给自己点了根烟,抽着烟保持着靠墙造型又站了大概半分钟,终于吐出一口烟圈,冷不丁道:“你打算在这儿站一宿?”

    声音懒懒的,语气散漫,教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

    程菲和周清南的距离不远,自然也第一时间就听见了男人这句话。她微怔,来回踱步的动作倏然顿住,下意识便转头,看过去。

    就见那位大佬抽着烟懒洋洋地靠在墙上,额前碎发垂下几缕,底下是一双狭长微挑的浅瞳,笔直地注视着她,眸色不明。

    很显然,大佬刚才那句话就是在向她发问。

    程菲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儿溜了好几趟,一下就窘了,耳根的温度也变得越发高。

    她迟疑须臾,走到他旁边,接着便小声挤出一句话,问周清南道:“我们方不方便换一家酒店住?”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居高临下瞧着她,眉峰轻轻一抬,没吭声。

    “……主要是,这家酒店确实没有其他房间。”小姑娘苦恼得很,提到这件事就两只眉毛打结,低声嘀咕,“我们两个又不是同性,住一间房确实太不方便了。”

    手边正好是个垃圾桶,周清南食指掸了下烟灰,顺手将烟往远离她的方向拿了点儿,随口跟她说:“退两步。”

    程菲:?

    程菲眨了眨眼睛,没懂这位大佬让她退两步是什么意思,用一副茫然的表情回望他。

    周清南看着眼前这张呆呆的漂亮脸蛋,真是半点脾气都没了,耐着性子道:“我在抽烟,烟味儿会熏到你。”

    “哦……”程菲闻言,点点头,听话地往后挪出两步。站定后稍作停顿,又鬼使神差地回他一句,“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周围的街坊邻居很多老烟民,我从小熏到大,其实差不多都习惯了。”

    “小时候的生存环境没得选。”周清南直视着她,嘴角细微地勾了勾,“现在你已经长大了,选择面很广,没必要再委屈自己。”

    “……不算委屈吧。”程菲低着眸不看他,嘟囔着回了句,“你的烟味也没有很难闻。”

    这一点,程菲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这位大佬身上的烟味并不浓,大概是因为他长期都有吃水果软糖的习惯,因此烟味里面还总是混着一丝很清冽的味道,还挺特别。

    不过……

    他们不是在讨论住宿的事吗?怎么莫名其妙说跑题就跑题了?!

    程菲一个激灵猛想起正事,当即决定继续向周清南提建议,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这位大佬同意换酒店。

    然而她嘴唇蠕动了两下,正要开口,对面的大佬便先发话了。

    “我来平南之前,没有主动联系过侯三。”周清南脸色冷静,语气也淡淡的,“昨晚侯三却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接机和酒店的事,全都他来安排。”

    程菲听后一愣,一头雾水地蹙眉,不解道:“你没有联系过侯三?那他怎么知道你要来平南?”

    “当然是有人特意关照。”

    周清南说着,眸微垂,吹了吹燃烧着的猩红烟尾,语气骤然便沉下去,“要这儿的兄弟好好招待。”

    程菲眼神突的一闪。

    短短几秒间,一个画面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灯光昏暗的不夜城豪包,一道身形高大的中年人慵懒坐在娱乐桌旁,眼神阴狠玩味,气场冷峻强悍,一双苍老却精锐的眸就像毒蛇之眼,充满了算计和阴谋……

    “是那个什么老吧。”程菲自言自语地说出口。

    话音落地,周清南眼底的光一息转寒,微微眯了下眼睛。

    程菲重新看向周清南,小心端详着他的面色和一系列微表情,轻声问:“那个中年人对你的行踪这么了解,到底想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周清南脸上表情淡漠,“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从你我离开滨港的那一刻起,背后就已经多出来无数双眼睛,牵一发动全身,任何行为都可能会惹来麻烦。”

    程菲思索着他的话,隐约明白过来什么,纠结片刻,终是无奈地点点头,“懂了。”

    半根烟抽完,周清南随手掐了烟头丢进垃圾桶,顿了下,懒懒地问她:“晚餐想吃什么?”

    “随便吧。”

    一想到今晚要跟这人共处一室同睡一间房,程菲整个人都要麻了,心情乱成一团浆糊,哪还有什么心情去思考吃什么,摆摆手敷衍应了句。

    周清南被她这副生无可恋的小模样给逗笑,眼底飞快划过一抹笑色,唇畔微牵,耐着性子又问:“这家酒店就提供餐食服务。这位小姐,不然劳您屈尊,将就一下?”

    程菲心说徐总监都放话让我一切听您老人家安排了,我的意见还重要吗?她无语,最后只能挤出个蔫蔫的假笑,回道:“只有周总觉得可以,我都行。”

    几分钟后,两人来到酒店13层的餐厅吃饭。

    服务员送上菜单。

    周清南随手翻了几页,目光扫过一道菜品时,稍稍一凝,之后便报上了几道菜品。

    服务员依次记下,之后又笑容满面地问:“请问还有别的吗?”

    周清南视线看向餐桌对面。

    见小姑娘还是一副天要塌下来似的消沉样,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知道她心思压根不在吃饭上,便没再说什么,朝服务生随意摆了下指,“可以了。”

    “好的,请二位稍候。”服务生离去。

    这个点儿没什么用餐,餐厅的大厨们都是一对一服务,没一会儿,几道精美的菜品便送上了桌。

    程菲这头本来还沮丧得没什么胃口,一闻到空气里飘来的菜香味儿,顿时来了食欲,抬眼看向餐桌——什么东西这么香?

    闻起来就很好吃。

    只见餐桌上摆着几分精美佳肴,有雪花牛肉、三线肉、爆炒喉丝等,每道菜品看上去都红彤彤的,鲜香麻辣,酸爽扑鼻。

    程菲一双晶亮的眸子眨巴了两下,好奇地掀高眼帘,望向对面的大佬,小声:“这是什么?好好吃的样子。”

    “刚才你在车上跟人聊天,不是说想试一下新式傣餐。”周清南低着眸表情平静,用公筷夹了一块儿雪花牛肉,放进她碗里,“尝尝。”?

    大佬居然亲自给她夹菜?

    程菲受宠若惊,心跳也莫名变得急促,赶紧双手举碗把那块肉接过,有点惶恐又有点感动地说了四个字:“……谢谢周总。”

    周清南给她夹完菜,接着便自顾自地吃起来,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

    *

    因为潜意识里就很恐惧要跟周清南睡一个房间这件事,这顿晚饭,程菲磨蹭再磨蹭,磨叽再磨叽,吃了整整一个钟头。

    晚上九点半左右,直到把所有能摸的鱼都摸了个遍,她才终于认命,不情不愿地离开餐厅,跟在她亲爱的甲方爸爸周大佬身后……

    重新回到侯三给他们订的那间套房。

    “滴——”

    周清南刷卡进了门。

    程菲心惊胆战又慌又怕,干巴巴地杵门口,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打望一番,没敢往里迈步。

    这时,又见周清南随手摁亮了墙上的灯开关,偌大的套房霎时间灯火通明。

    眼瞧着环境从黑暗变得明亮,程菲紧绷着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但她还是很紧张,呼吸不稳脸蛋发红,掌心全是湿湿滑滑的汗液,几乎快要抓不住肩上的背带。

    暗搓搓地抬高眼帘。

    看见男人已经进了屋,站姿随性,正在摘腕上的皮表带。眼帘成低垂状态,浓密漆黑的睫毛将一双浅瞳略微覆盖住,侧颜的轮廓,俊得凌厉又招摇。

    难怪在酒店大堂会被小姑娘搭讪。

    这哥是真好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好看。

    所以,她看上这么个美人,被这样一张脸勾了魂乱了神,应该也不算是件多离谱的事……叭?

    程菲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琢磨着。

    就在她思绪乱飞的时候,美人很突兀地又说了一句话。

    周清南:“我刚才看了一下,这个套房只有一个洗手间,在卧室里。”

    “……唔?”程菲迷茫,乖乖等他下文。

    “所以我会去楼下的健身房洗澡。”周清南将腕表摘下,随手放在柜子上,侧过头来看她,“这个洗手间你一个人用,洗漱完就直接在卧室睡下,我不会进来。”

    程菲听后,眸光突地微闪,条件反射接了句:“那你睡哪儿?”

    周清南没搭腔,顺手指了指客厅正中的黑色皮沙发。

    “……沙发?”程菲微蹙眉,有点担心,“那怎么休息得好呀。”

    周清南闻声,盯着她挑了下眉,“那我跟你睡?”

    程菲:“……”

    程菲被生生呛了下,黑线脸,无言沉默。

    “除了我,任何敲门都不许开。”周清南拿起换洗衣物和房卡,经过她时顿了下步,盯着她,沉声问道,“记住没?”

    程菲被他的气场慑住,一句话没敢多说,稀里糊涂地就呆呆点了点头,“记住了。”

    “乖。”

    周清南夸她一句,嘴角懒洋洋地勾了勾,转过身,开门离去。

    *

    周清南前脚一走,程菲后脚就给自己洗了个五分钟的战斗澡,完了也不敢换睡裙,而是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拼多多凑单买的宽松大T恤和宽松大裤衩,往身上一套,上床睡觉。

    一分钟过去,紧张不安,心跳如雷,睡不着。

    十分钟过去,忐忑窘迫,心跳如雷,睡不着。

    ……

    到第二十五分钟时,程菲依然没睡着。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想:心跳这么快脑子这么清醒,能睡着才有鬼了!可是如果睡不着,一会儿那位大佬从健身房回来,她岂不是还得跟他相处?

    这不是在对她实施精神酷刑吗?

    啊!

    程菲内心土拨鼠咆哮。捏了捏眉心,就在这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浮现出今天在机场洗手间时狗头军师给她的人生建议:酒精助眠。

    对啊。有酒就好了,小酌几杯,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

    程菲边蹙眉思考,边光着脚丫子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正准备在外卖上买瓶酒,忽然眼风一扫,看见客厅冰箱旁的柜台上摆着一堆饮品和小零食。

    其中居然正好就有四罐精酿啤酒。

    程菲两眼嗖的瞪大,过去一瞧,只见啤酒旁边还有一张价格牌:付费饮用,每罐30元。

    “……”怎么不去抢?

    不过。

    千金难买睡得好。只要能让她早点睡着,30块就30块吧。

    程菲拿起一罐啤酒,深沉地眯了眯眼,继而一咬牙一横心,哒的声便扣开了顶部的拉环,仰脖子,吨吨吨地豪饮起来。

    *

    周清南回房间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他洗完澡穿了件干净的薄黑T,黑色短发还有点儿淌水,拿房卡刷开门,进屋的第一秒,就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麦芽味儿,不算浓,若有似无。

    周清南知道这是酒味,微扬眉,反手把门一关,踏着步子往里走,视线搜寻。

    没两秒,就在客厅的茶几旁边看见了一抹娇小人影。

    姑娘应该是已经洗完了澡,一头海藻似的浓密卷发垂落如瀑,背对着他蹲地上,不知在干什么。

    周清南走过去,注意到地上有散落的空啤酒罐,眉峰又挑高几寸。

    行至那道身影背后,周清南站定,然后便屈了一只膝盖半蹲下去,拿手背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唤她:“程菲?”

    姑娘跟在梦游似的,毫无反应。

    周清南捏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这次,姑娘卡壳了瞬,接着才像是如梦初醒般,迟钝地转过脑袋,看向他。蓬松微乱的长发下一张素净精致的小脸,脸蛋红扑扑的,眼珠漆黑,异常的亮。

    “你把手伸出来。”程菲忽然说。

    周清南眯了下眼,不知道这小姑娘要干什么,伸出一只右手,摊开到她面前。

    下一秒,一个小玩意儿就被她郑重其事地放进了他掌心。

    周清南捏着那东西稍微举高,仔细打量了好几秒,才看出来,这是一团没用过的干净纸巾,被这小家伙不知道搓了多久,搓成了一个上尖下圆的奇怪形状,跟个火箭似的。

    周清南问:“这是什么?”

    “一把刀。”程菲贴他耳畔,神秘兮兮地说。

    周清南:?

    周清南:“什么刀?”

    “贞洁之刃。”程菲乌黑的眼珠定定看着他,语气异常严肃,“你务必把它收好,今晚可能就用得上。”

    周清南:“这刀做什么用的?”

    “你傻啊?”程菲一下皱起眉,音量也拔高几分,用一副看二傻子的表情看着他,“都叫贞洁之刃了,当然是用来守护清白。”

    周清南:“。”

    周清南都他妈气笑了,直勾勾盯着姑娘绯红娇艳的颊,低声:“你怕我今晚要睡了你?”

    “错。”小姑娘正色盯着他,蓦地小手一抬,将自己的胸脯拍得邦邦响,“是我要睡了你。”

    周清南:“……”

    “我对你的美色早就垂涎三尺。”

    她说完这句,又伸出一只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格外深沉地续道:“一旦我兽性大发控制不住,你就用这把贞洁之刃斩了我,千万不要手软。”

    周清南:“…………”

    第42章 Chapter 42

    听完姑娘郑重其事的一番话,周清南沉默。

    半秒后,他侧目,又看了眼地毯上那几个东倒西歪的空啤酒罐子,数了数。

    不多不少,整四个。

    距离也不远,周清南胳膊一伸就随手捡过来一个罐子,面无表情低眸,瞧上面的包装。

    精酿原浆麦芽啤,品牌名没听过,但整体的包装还算精致,估计是平南本地酒商在星级酒店铺的货。

    度数比普通啤酒高得多,酒精含量百分之19,已经算是烈性啤酒。

    简单扫视完空罐子上面的包装信息,周清南视线微抬,又再次看向身前的程菲。

    很典型的南方女孩子体格,骨架细而小,身上的纯色大棉T明显宽松太多,不合身,将她本就纤软的身段衬得更加单薄。披散在肩颈后方的头发乌黑并且浓密,那张巴掌大的脸蛋也显得更小,两颊晕着酒后的浅浅酡红,眼眸如星,亮得逼人。

    整个人软绵绵的,有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纯真和媚态。

    一看就已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周清南直勾勾地盯着程菲看,拿舌尖顶了下嘴里的后槽牙,微微眯起眼。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小东西还是个酒仙。

    一个人锁屋里闷声不响地干四罐。

    挺能耐啊。

    周清南把掌心里的纸巾揉成一团,顺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看着她问,“自己还能站起来不?”

    程菲这会儿脑子晕乎得很,看周清南都有重影,只看见他好看的薄唇动了几下像在说什么,却根本理解不了内容。

    她的注意力全在被他丢掉的纸巾上,不满地皱起眉,咕哝道:“你干嘛呀,我的贞洁之刃。我搓了好半天才搓好,你给我扔了干什么……”

    周清南闭眼掐眉心,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这小妮子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治他的。

    半秒后,重新睁开眼睛。

    “那只是一团纸。”他语气柔几分,耐着性子平静地跟她讲道理,“不是刀,没有任何杀伤力也保护不了你自己。”

    “谁说我要保护自己了。”程菲仰着脖子看他,神色格外严肃,“都说那是送你的,让你关键时刻守护自己的清白,免得遭我毒手。”

    “谢谢。”周清南点点头,“好意心领了,我应该用不上。”

    “怎么用不上了……”

    喝多了姑娘脑子不清醒,完全讲不通道理,说话的同时身子动了动,接着就要往垃圾桶方向爬,手脚并用,“我要把我的贞洁之刃捡回来。”

    “……”

    周清南语气和神色皆沉下几分,板着脸:“程助理。”

    这称呼生疏又充满威慑力,换成平时正常状态下的程菲,听见这位大佬这么喊自己,分分钟被吓得战战兢兢,老实得不能能再老实。

    但这会儿整四罐烈性啤酒下了肚,她不仅头脑迷糊思维混乱,甚至连胆量都比平时大好几倍。

    听见周清南那声“程助理”,她眼皮都不带抬的,只面无表情哼了声,非常高冷地道:“你喊我程爸爸都不好使。”

    周清南:“。”

    周清南让她气笑了,眼瞧着那姑娘已经爬到垃圾桶旁边,一副身残志坚不达目的就决不罢休的姿态,他终于认栽般地叹出一口气,走过去,弯腰一把将她的胳膊给捞住。

    程菲这头手都已经抬起来,正准备伸进垃圾桶翻找,冷不防被一只大掌半道给捏住拦下,不禁茫然地眨了眨眼,抬起头来。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神色无奈,径自伸手弯腰,将那个揉成一团的纸巾捡起来,递到她眼前。

    “孺子可教也。”程菲弯嘴角,手掌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把,“事关阁下的贞洁问题,千万收好啊,别又弄丢了。”

    周清南一滞,侧眸瞥了眼那只搁他肩上的瓷白小手,稍顿半秒,然后又定定看向她,轻声道:“现在东西捡回来了,请问你现在可以进屋睡觉了吗?这位喝醉酒的小姐。”

    “喝醉?”

    大概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哪片逆鳞,程菲听后瞬间皱起眉,竖起一根食指指向自己,“你说谁,我吗?”

    周清南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她,没搭腔。

    “区区四罐啤酒而已,你觉得我会喝醉?”程菲像是听见了什么很滑稽的笑话,瞳孔晶亮地瞪着他,满脸的傲色,“你知不知道我外号叫什么?”

    周清南发现这姑娘喝醉之后挺可爱,也不急着赶她进屋睡觉了,双臂懒洋洋往胸前一环,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叫什么。”

    程菲正色:“赛酒仙。”

    周清南:“。”

    “想当年我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吃散伙饭,我代表女生团出战,凭一己之力单挑了班上六个男生。”程菲嘴角一勾,笑得轻蔑又骄矜,“就这实力,你给句客观评价,就说我牛不牛吧?”

    周清南颔首,表情冷静,冲她竖了个大拇指,“你是这个。”

    “我堂堂赛酒仙,会被四罐啤酒给灌醉?”程菲说着说着就打了个酒嗝,抬手拍拍心口给自己顺了顺气,食指比划出来左右摇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其实程菲这话真没吹牛逼。

    她从小在平谷菜市场的矮平房一片长大,周围圈子里的长辈同辈,无论男女,就没几个不沾酒的。程家二老以及槐叔顾姨都是性情中人,也没有传统观念里“女孩子不能喝酒,喝酒抽烟就不是好女孩儿”这种偏见,自打程菲满了十八岁,每年的年夜饭上她都会给长辈们敬酒以示尊敬。

    长此以往,她的酒量也就在顾姨槐叔的亲身教导下有了点长进,平时跟温舒唯小姐妹聚餐,喝个四五瓶啤酒不在话下。

    其实说实话,程菲这会儿的眼神确实还是清明的,瞳孔又亮,并不显得迷离。

    如果不是她脸上的两朵红云实在太惹眼,刚才又一本正经昭告垂涎他美色想要睡了他,周清南说不定还真会信她没喝醉。

    “为什么忽然在屋里喝酒?”周清南忽然问。

    “为什么喝酒……”程菲嘴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反应两三秒才明白过来这五个字的字面意义,打了个哈欠揉眼睛,含混着回,“因为睡不着啊,喝点酒头晕乎乎的,比较好入睡。”

    听完这个回答,周清南没多说什么。

    见姑娘软趴趴地伏着在沙发坐垫,一副折腾累了好像终于有了点睡意的样子,周清南转过身,动手倒了一杯热茶,单手捏着杯子给她递过去。

    程菲懒懒的,动都懒得动,只拿余光扫去一眼:“这什么东西。”

    “茶。”周清南耐着性子说。

    她眯起眼睛,拿一副警戒的眼神觑他,接着道:“我妈妈跟我说,陌生人给的饮料不能随便喝。”说到这里,她又稍稍顿了下,换上副更加神秘的口吻,继续,“尤其是像你这么帅的坏男人。”

    周清南:“。”

    周清南盯着她,低声说道:“那你妈妈难道没跟你说过,别在坏男人面前喝酒?”

    程菲竖起一根手指,隔着空气戳戳他高挺的鼻梁骨,很平静:“我妈说男人都是毒药,越帅的坏男人毒性越强。”

    她这两句说得没头没尾,周清南眉峰挑高一寸,表示疑惑。

    又听这姑娘更加淡定地继续:“酒精可以杀毒。”

    “……”

    周清南刚才回房间,进屋就闻到酒味儿,后面又看见小姑娘跟只醉猫似的窝在那儿神志不清“搓宝剑”,还挺窝火的。

    但到这会儿,他真是什么不爽都让她给消磨光了。

    周清南闭眼捏了下眉心,见这丫头死活不肯接这杯茶,也不强迫她喝了,直接往旁边的边几上一放,弯了腰、重新半蹲回她跟前。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周清南轻声问程菲。

    程菲脑子沉得很,光靠一根脖子的力量支撑不住,索性抬起两只胳膊捧住脸颊,半耷着眼皮懒懒地瞧他。

    听完这位大佬的问句,她又迟钝地理解了会儿,然后才哼哼两声,回他:“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没喝醉。”

    “知道你没醉。”

    周清南懒得跟她犟,也学她的造型,在地毯上坐下来,高大身躯懒洋洋往沙发坐垫一靠,顺着她随口说,“就问你感觉。”

    程菲两手托腮笔直地望着他,眼神头回这么勇,不躲也不闪。

    看见男人微侧头,扫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接着又随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烟盒跟一个金属打火机,像是准备要点一根的样子。

    他人好看,手指也长得无可挑剔,指骨关节之间的衔接弧度完美,连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都透着股撩人的劲儿。

    烟盒翻转倒过来,食指漫不经心敲两下,一根香烟便从豁开的缺口露出个头。

    周清南将烟取出,也不点火也不往嘴里放,就捏在手里把玩。

    察觉到来自身旁的眼神注视,他把玩香烟的动作稍顿了下,眼皮上撩寸许,直勾勾地迎视她。

    两人就这么对视上了。

    酒精在大脑的每根神经里肆虐,程菲整个人分明又昏又懵神志不清,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却比之前更亮,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也直勾勾看着周清南。

    片刻。

    程菲动了动唇,说:“你问哪种感觉。”

    周清南垂眼盯着她,深橘色调的光线里,他眼神里的光也比平日暗:“比如头晕不晕,胃里难不难受。”

    “哦,你说这个感觉。”程菲了悟地点点头。

    周清南嗓音出口,听着莫名有点儿沙哑:“那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程菲明亮的眼望着他,很认真地回答:“我以为你在问我对你的感觉。”

    周清南:“。”

    她说完,又突地倾身往他贴近些许,声音压低几分,补充:“刚才我不是说有想睡你的感觉吗?我以为你要找我确认一下,我现在是不是欲.火焚身。”

    周清南:“……”

    *

    千里之外的滨港市,市中心某高档娱乐会所。

    这家娱乐会所是叶家旗下的产业之一,私人会员制,不对外营业,平时只接待会员名单内的达官显贵,普通人甚至连踏进这间会所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会所三层,走廊上灯光昏暗,蓝紫色调的光晕在空气中浮跃。

    不多时,一架从一楼升上的电梯缓缓停下,电梯门打开,两道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领路的女孩儿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水蓝色的修身旗袍,身段婀娜明眸皓齿,是这间会所的服务生。而跟在女孩儿身后的,则是一名穿深色职业装的高挑女子。

    她戴着一副墨镜,面上的皮肤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嘴唇涂着艳色口红,浑身气质冷淡而性.感.

    服务生领着女子一路向前,没一会儿,两人停在了走廊尽头处的豪华包间前。

    “请您稍候。”服务生朝女子露出个甜美笑容,而后便抬起手,轻轻将房门扣响,柔声道,“叶总,您等的客人来了。”

    里头的人应了一句“进”,服务生便低眉垂首说是,伸手将包间的两扇梨花木雕花木门推开,转头对身后的女子笑笑,柔声说:“请进。”

    女子点了下头,提步入内。

    包间里有女孩在唱歌,声线清灵悦耳,竟不输娱乐圈的当红女歌星。除了拿着话筒唱歌的女孩儿外,满屋子莺莺燕燕数不清。

    这些姑娘们看起来都很年轻,面容姣好身材惹火,有的穿短裙有的穿热裤,身上皮肤全都白得惹眼。

    她们坐在包间正中的大沙发上,正软声甜笑簇拥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

    女子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微微一笑,唤道:“叶总好。”

    那头,叶家公子刚咽下一颗美人喂来的极品妃子笑,听见这个声音,他凤眼微斜,凉凉瞥了一眼戴墨镜的女人,态度并不友好:“哟,这不是梅氏的孙秘书吗,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孙秘书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减,回道:“叶总,我今天过来,是替我家四少爷来帮您一个小忙。”

    “给我帮忙?”叶晋冷笑出声,忽然猛一扬手,把桌上的一瓶洋酒挥翻在地。

    酒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女孩们被吓得花容失色,噤若寒蝉。

    叶晋冷冷看着孙秘书,咬着牙道:“上回一棍子没把我砸死,怎么,不甘心?又想出什么损招来整我?少在这儿黄鼠狼给鸡拜年。”

    孙秘书笑着说:“叶总,四少让我来告诉您,您的仇家已经不在滨港了。”

    叶晋一愣,思索几秒后,皱起眉:“我的仇家?樊放还是贺温良?”

    孙秘书:“周清南。”

    叶晋闻言眼神微变,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四少知道,上回的事让您在道上丢了面子,他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为表歉意,专程让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孙秘书说,“毕竟您也知道,樊放和贺温良不过是周清南手下的两条狗,您这么大个人物,折的面子,得从狗主人身上讨回来才行。”

    叶晋思索几秒,又问:“周清南人在哪儿?”

    孙秘书:“兰贵。”

    叶晋垂了眼皮,摩挲着戒指若有所思。

    孙秘书又低声续道:“在滨港,没人动得了周清南,可是出了滨港,强龙难压地头蛇呀。”

    片刻,叶晋心里有了主意。

    他转眸看向孙秘书,又感到一丝不解,警惕道:“我和梅四少就打过几次照面,也没什么交情。而且我们叶家和你们梅家之间可是死敌,他为什么要帮我报仇?”

    孙秘书笑着回答:“因为四少说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叶晋沉声:“梅四想要周清南的命?”

    “当然不是。”孙秘书上前几步,倾身贴近叶晋耳侧,温和地说,“叶总,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咱们周先生身边,有个小姑娘吧?”

    *

    周清南十几岁进梅家,本该在校园的篮球场上追逐奔跑挥洒青春的年纪,他却已经一脚跨进暗无天日的深渊。

    无数次以命相搏,无数次死里逃生,他一步一步接近樊正天,再踩着樊正天的尸体取而代之,成为梅凤年手下的第一头马,回首过去,周清南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坚持到的现在。

    那些灯红酒绿虚与委蛇的夜晚,周清南厌烦到极点。

    可是这条路那样长,长得看不见尽头,他像个苦行僧,没有回头路,只能咬牙苦撑步步向前。

    本以为他这辈子命数已定,注定要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尽磨砺。

    却不想,那个晚上,她像是一团火闯进他的生命,竟让他在地狱深处窥见了一抹照入无间的天光。

    从此,这枯草般死寂无望的人生,便终于多出了一丁点的乐趣与温暖。‘

    聊以慰藉。

    上回看人喝酒出洋相是什么时候?周清南有点儿记不清了。

    周清南深陷泥潭沼泽,身边龙蛇混杂,什么样的鱼虾败类都有,酒品烂的人多得说不清。但如今,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已经极少有人敢在他面前酒后失言。

    更别说,像这样直接在他面前耍疯撒野的了。

    周清南依旧笔直看着程菲,薄唇微抿,目光暗沉。

    夜已经深了,套房里格外安静,暖色的暗调光线渗进空气,平添几丝暧昧。

    不多时。

    周清南反手将边几上的茶杯端起来,再一次送到程菲眼前,说:“把茶喝了,然后进卧室睡觉。”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沉,声音也既低又哑,强势不容悖逆。之前是商量劝诫,这回直接就是个命令。

    但醉酒牛犊不怕虎,这会儿的程菲可不怕他“黒帮大佬”的身份。

    闻言,程菲只是略微歪了下脑袋,一双亮晶晶的眼还是毫不避让地跟周清南对望。

    觉得有点儿奇怪。

    他们两个之间明明还隔了一段距离,她却能从他浅色的桃花眼里看见唯一一个自己,红红的脸蛋微乱的发丝,清晰异常。

    程菲脸蛋的温度越来越烫,连带着将她的手掌心都烤得发热。她舔了舔嘴唇,有点口渴,看眼周清南递来的茶水,这次没有再拒绝,而是伸手接过来。

    仰脖子一口喝了个光。

    喝完,拿手背豪情万丈地擦擦嘴巴,将喝空的杯子颠倒着往下一扣,跟个绿林好汉似的:“好酒。”

    周清南:“……”

    周清南怕她拿不稳杯子,会被摔碎的陶瓷碎片划伤,一把给她抢过来,放到旁边。

    “自己能不能走稳?”周清南又问了她一遍最开始那个问题。

    程菲这会儿头已经晕得很了,舌头也开始有点打结,稀里糊涂地回他:“当然走得稳。不仅能走,我还能给你跳一段激情迪斯科。”

    周清南还没来及说话,就看见这姑娘跟哪根筋没搭对似的,手肘撑着沙发,嗖一下就从地毯上站了起来。

    然后用食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嘴唇上,朝他眨眼睛,纯真无辜地问:“周总想看吗?”

    年轻姑娘的声音软而轻,白嫩的指尖压着自己粉润饱满的唇瓣,睫毛浓密而乌黑,一扇一扇的。

    扇得周清南食指发痒。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喉头发紧,下意识便轻轻滚了下喉。

    一直知道这妮子长得漂亮,属于妖娆勾人又不自知的类型,偶尔不经意的一个回眸,便能惹得人心乱。

    但是此时此刻,周清南发现,喝醉酒的小仙女已经不是勾人不自知了。

    而是明目张胆的诱.惑,恣意放肆的勾引。

    她问他要不要看自己跳舞时,每一次嘴唇的开合,每一次眼睫的颤动,甚至是指尖在唇瓣上压出的轻褶,都在对他释放着某种热情的信号,无声引.诱。

    周清南眼神暗得深不见底,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多看她一眼,可是目光却移不开,像生了根般长在了她身上。

    “我真的会跳舞,你别不相信。”勾引人的妖精还嫌火不够旺,轻声软语,笑盈盈的便又在火上浇了一桶油,“我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兴趣班,民族舞功底,基本功可扎实了。”

    “我不想看。”周清南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眼神晦暗,给她下最后通牒,“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进房间睡觉。”

    “切。”程菲不当回事,两只胳膊往腰上一叉,像个任性的茶壶,“我就是想跳,你不想看可以自挖双目。”

    她是真的醉糊涂了,说完看见周清南冷沉复杂的面色,竟然也没觉得害怕,反而还觉得怪有意思,噗嗤一声低低笑出来。

    周清南:“……”

    周清南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这姑娘已经举起了手臂,边哼起歌,边妖娆地扭起了身子。

    抬高胳膊这个动作,使得她的T恤下摆往上滑,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腰。

    纤细不盈一握,皮肤白得像雪,像是受不住丁点力道。

    “……”

    短短几秒,周清南看得血气上涌,头皮都他妈麻了,眸色暗沉,几乎是后槽牙挤出两个字:“程菲。”

    浓浓的警告加胁迫意味。

    程菲像没听见他喊她名字,仍旧比划着自己的动作,一个旋转,脚踝却被旁边的桌腿给绊了下,重心不稳失去平衡,瞬间就往前方栽倒下去。

    周清南站的位置离程菲就几步远,怕她摔,心一慌,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接。

    拽住姑娘的胳膊往怀里一带,眨眼光景,她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轻飘飘落入他怀中。

    周清南双臂下意识收拢,抱住她,嗅到她唇齿间浓郁的麦芽香,和浑身散发着的温热甜味儿。

    程菲这时眼睛都已经闭上了,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怎么掀都掀不开。

    她全身没什么力气,也懒得挣扎,顺势便乖乖巧巧靠在男人胸前。手往对方腰上环,发觉指掌下隔着一层布料的肌肉炽烫紧硕手感颇佳,暗搓搓地又多摸了两把。

    周清南察觉到她没了力气不敢松手,本来就难受得很,让那只不安分的小爪子一挠再挠,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你再乱摸一个试试?”他哑声威胁。

    话音落地,怀里的姑娘不知是被他吓到了还是怎么的,竟然真的就消停下来,不说话也没了其他动作,软绵绵趴他怀里,乖得像只露出肚皮打呼噜的猫。

    见她不再胡来,周清南又闭上眼平复了下,调用起所有的自制力,强行将身体里越烧越旺的欲.念给压下去。

    随后微弓身,一手揽住程菲的后腰,一手从她雪白细腻的腿弯处穿过,将人给一把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卧室走。

    这间套房的总共六十来平,卧室面积就占了一半,空间很宽敞。

    门半掩着,周清南拿腿踢开,走进去,将怀里醉醺醺的姑娘放在了房间正中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完了直起身,瞧见几缕发丝黏在了她的双唇之间,又伸手替她将头发拨开理顺,动作轻而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小心翼翼。

    然而,不知道是被这番理头发的举动惊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在男人直起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床上的女孩儿忽然睁开了眼睛。

    周清南动作顿了下,垂了眸子,瞧她,瞳色深沉。

    酒精已经彻底席卷大脑,程菲这会儿的眼神明显不如之前清明,雾蒙蒙的,像是打翻了两池春水,懵懂而迷离地望着他。

    距离很近,鼻尖和鼻尖之间只隔了两拳不到,程菲又一次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

    忽地,她嘴唇蠕动了几下,轻轻吐出三个字眼。

    “小哥哥。”

    “……”周清南神色微僵,眸光也惊跳了瞬,眼底深处的情绪晦涩而复杂。

    他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沉沉注视着她,没有出声。

    “……其实周总——”程菲打了个酒嗝,说话的语气居然还挺正常,“认识你这么久,一直有件事没有跟你说过。”

    周清南语气冷静,声音却低得发哑,“什么事。”

    “你虽然长得很牛逼,但是在我心里,你这张脸再好看,也只能勉强算个天下第二帅。”程菲正经八百地说,同时手上配合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数字“二”的手势。

    周清南被这神叨叨的小东西惹得笑,薄唇弯起一道弧,漫不经心的,“是吗,那谁是第一。”

    “我的小哥哥呀。”程菲望着他,语气无比郑重,“我的小哥哥是天下第一帅。他是世界上最好看,也是最好的人。”

    周清南低眸,随手给她又理了下被子,口中没什么语气地应她:“我又不认识你那个小哥哥,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小姑娘却没答他的话,而是莫名其妙来了句:“如果我酒后犯罪,周总您会揍我吗?”

    周清南:“……”

    周清南:?

    周清南细微挑了下眉,顿半秒,回她:“怎么,程助理准备借着酒劲,邀请我一起去抢银行?”

    “不是。”程菲看着他摇了摇头,皱起眉,嘟囔着追问,“你快说呀,你会不会揍我。”

    周清南觉得自己八辈子的耐心恐怕都已经耗她身上了,无奈又好笑,低声回她,“不会。”

    闻听此言,程菲弯起唇,居然是一副很开心又长松一口气的姿态,然后,两只小手往上一抬,冷不防便勾住了他的脖子,仰着眸欣欣然地回道:“那我就放心了。”

    周清南眸光微微一动,难得有了点儿好奇心,打算再问问这小东西到底想犯什么罪。

    不料下一秒,她却直接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沉,仰头便凑上来。

    空气里响起清脆又响亮的一声“啵唧”。

    就这样,一个气势如虹又霸气威猛的吻,便硬生生落在了他左侧脸颊上。

    “……”

    周清南全身肌肉骤然紧绷僵硬,天降烈火,轰一下,便将他整副大脑都给点燃。

    第43章 Chapter 43

    人类原本就是动物。

    这肆无忌惮弥漫的黑夜,太容易催发人体内的兽性因子。

    落地窗外的夜风似乎静止了,云层被风吹得飘散开,月亮露出半张脸,弦月如镰,月色如刃。

    每一刀都割在周清南已经紧绷成一条线的自制力上。

    他没有喝酒,所有的意识和感官都如此敏锐而清晰。

    鼻息间嗅到的是程菲身上混着酒味的甜香,指尖碰到的是她细腻如玉又热得烫手的皮肤。左侧脸颊的触感最为奇特,濡湿而柔软,小小一片……

    周清南身体有一刹的僵硬,偏浅的瞳色早已经黑成了两汪墨,比窗外的夜色还暗。

    邪火直冲冲就往上窜,烧透四肢百骸每根神经,犹如烈火燎原,眨眼就蔓延向了大脑。

    他薄唇紧抿着,轻微侧了下头,黑沉沉的眼睛里便映入一张绯红娇媚的小脸。

    这小姑娘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双白生生的细胳膊揽住他脖颈,粉色嘴唇往他脸上生猛无比地一怼,亲完也不松手,可能是脑袋实在太晕支撑不住,紧接着又将脸蛋软绵绵地埋入他颈窝,嘴里还哼唧了两声,又像是生理性的舒服,又像是心理性的满足。

    她声线天生就软得很,醉酒之后的声音听起来哑哑的,低浓又柔弱,娇得能掐出水来。

    周清南眸色更深也更暗,姑娘红扑扑的脸蛋近在咫尺,他视线落上去,眼睛挪不开,心也愈发的痒。

    发现她已经轻轻合上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小巧的绯色面庞上投下两圈浅淡阴影,看着像是已经疲累困倦,睡沉了,不会再醒来。

    周清南盯着眼前的睡颜,眯了眯眼睛,下一秒便伸出两根修长的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

    只是十秒。

    他在心里给自己设限。

    恩赐自己十秒钟的放纵与沉迷,在这个迷离混乱,被酒精翻搅得快要脱轨的晚上。

    仅仅的十秒……

    姑娘大约已经睡着,小巧的鼻翼以极轻微的弧度扇动开合,脸蛋两侧的色泽娇艳,像在红酒里浸过的玫瑰,刚豪饮完一大杯的茶,她饱满朱红的唇瓣看上去亮亮的,水润反光。

    周清南打量着程菲无暇的面庞,目光随之继续往下,看向了她脖颈以及锁骨地带。

    那些裸露在衣衫布料外的皮肤,白得像雪,近乎能看见皮肤下蜿蜒精细的脉络,宽松的绵质T恤像个大袍子,从外看不出任何曲线,但这个居高临下的俯视视角,他一眼便瞧见那道深深的奶白色沟壑……

    “……”周清南沉沉呼出一口气,呼吸蓦地便浊重几分。

    这滋味儿怎么形容。

    就像是大夏天最炎热的时候走在沙漠里,忽然有人往你嘴里喂了颗冰葡萄,冰凉解暑,甜美多汁,即使知道葡萄浸过剧毒,你也无法抗拒。

    怎么抗拒?

    周清南现在全身血液都在逆流翻腾,脑子里堆满各类淫邪又荒诞的念头,只想把这块送到嘴边的小果子生吞活剥,吃得骨头都不剩。

    而且她明明那么近。

    近到他只需低头寸许,就能咬住那张朱润小巧的唇。

    夜色越来越暗,暗得像深海区域的那片黑色水流,里面潜藏着能索人性命的海妖,轻轻一句吟唱,便能让人葬身海底。

    奇怪的是,喝酒的人分明是她,周清南滴酒未沾,此刻却也有些乱了神志迷了魂魄,依稀听见耳畔有歌声传来,虚无缥缈若有似无,在引.诱他内心深处那些躁动已久的瘾和欲。

    要他破戒,要他发狂。

    要他放出那头被藏在深渊崖底、永远也见不得光的野兽。

    一念恍惚之间,周清南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场雪。

    那年他也就十来岁的年纪,跟着父母来到滨港打拼,对生活和未来还充满期待,一家三口住在一间不足三十平的小屋里,日子贫寒却也温馨。

    十二岁生日那天,小小的他独自一人坐在出租屋的破沙发上,守着一块廉价的白桃蛋糕,等待父母回来陪他一起切蛋糕,唱生日歌。

    那一天,小小少年没有等到回家的爸妈,只等到了父亲出事的消息,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以及来滨港过后的第一场雪。

    北方人对雪不稀奇,但滨港地处中国南部,繁华发达气候温暖,十年也遇不见一回雪。

    小小少年走出家门仰头看,纯白雪花从天空飞落,像极了一场洒向人间的瓢泼盐雨。

    每一片,每一粒,都蛰着人鲜血淋漓的伤口,痛得人喘不过气。

    这场雪,小小的少年看不出丝毫美感,品不出半分快乐,正要转身回家,耳畔却传来一声欢快又惊喜的轻呼,那声口清甜软糯,脆生生的,像是小黄鹂在树梢发出鸣唱。

    那声音里发自内心的欢喜,刺痛了小少年的耳朵。

    他皱着眉,转过头去。

    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巧精致,像个瓷娃娃。

    她穿件浅蓝色的艾莎公主裙,长长的黑色头发上还顶着一朵巨大的蝴蝶结,在漫天的雪花里蹦蹦跳跳地转圈圈。雪花落在她的蝴蝶结上,来不及停留便消散于虚无。

    他认识这个瓷娃娃,是邻居家的小公主。

    这一片是滨港最贫穷落后的贫民窟,住的都是外来务工的底层穷人,这些家庭条件有限,没办法给家里的小孩提供多好的成长环境,衣服不追求款式新颖,只求不着凉不感冒,每顿饭菜也不讲究营养搭配,以吃饱不饿为宗旨。

    但是他知道,这个瓷娃娃是他们这一带娃娃军团里的另类。

    她永远有穿不完的公主裙,梳不完的辫子样式,吃不完的各类糖果。

    幸福得让人嫉妒又厌恶。

    而且,这些雪这么磕碜,哪里好看哪里好玩?比他家乡的漫山雪色差太多。

    小少年看了玩雪的小瓷娃娃一会儿,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准备离去。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背后却响起一道嗓音,口齿非常清晰,脆生生地喊了他一句:“小哥哥!”

    “……”小少年被那声哥哥喊得顿了下,微回过头,稚嫩而清秀的脸庞上眼神阴鸷,充满了戒备与疏离。

    “一起玩雪吗?”小女孩笑嘻嘻地问。

    被娇养大的瓷娃娃,哪知道这人间的疾苦与艰辛,竖起一只雪白的小手去接那漫天雪花,却捧不住一粒,似乎从那时起就为一个故事奠定了基调。

    佛说人生有七悲八苦,爱别离占其一,求不得也占其一。

    当年雪中一次回眸,周清南记了那一幕好多年,至今记得一片小巧枯叶,在风雪的裹挟下与雪一同坠落,刚好掉在瓷娃娃头顶的蝴蝶结旁边。

    她笑靥那样灿烂,如骄阳明媚,似乎终于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暖……

    回忆侵袭了大脑,涨潮般点点滴滴渗进意识思维的空间。

    周清南手臂搂住怀里的姑娘,低头贴近她,与此同时,缓慢闭上了双眼。

    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不过刹那,他已经和她只隔咫尺。

    然而,就在吻上那张鲜艳唇瓣的前一秒,周清南动作顿住了。

    他对时间的把控尤为清晰,知道允许自己放纵沉迷的十秒钟,在这一刻已经耗完。

    眉心用力拧起一个结。

    心火难消,瘾念难平,但放任自己继续,事情势必会朝着不可想象的方向发展,脱了缰离了弦,就再也无法转圜。

    她只是个小姑娘,自幼家境幸福、名校毕业,将来还有大好的前景,误打误撞和他污秽黑暗的命运缠错交际,不过只因一场意外。

    她像张白纸,懵懂不谙世事,但他不同。

    他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与光明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内心早已只剩一片荒寒。

    如果有将来。即使有将来。

    短短零点几秒的光景,周清南眉心紧蹙,唰一下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必须为今夜按下终止键。

    怀里的年轻姑娘依旧沉沉睡着,睡颜恬静而柔美,外界纷扰仿佛都与她不相干,她的世界那样纯洁,那样干净,哪怕只是沾染上一点泥土,都是对她的亵渎。

    周清南注视着怀中正好眠的女孩,目光极深。

    片刻,他指尖牵起她一缕乌黑的发,冰凉凉的发丝在他手指上缠绕一圈又一圈,像两人解不开又斩不断的命数。

    然后低头,在那圈黑发上落下了一个吻。

    周清南将程菲重新放回了床上。

    醉猫醉归醉,力气倒没有完全丧失。

    他试着将环在自己脖子上的小手往下扒,竟发现她那双纤细的胳膊还有点劲儿,给他搂得紧紧的。

    周清南有点儿好笑,扬扬眉,下了力气去掰那两只细生生的胳膊,好几秒才扒拉下来,再轻柔放进被子里,盖好。

    接着,又替程菲整理好长发,调整好枕头的高矮。

    做完这一切,周清南站直身体,立于床畔低了眸,目光沉沉地看着床上的姑娘。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很轻地勾了勾嘴角,低声漫不经心地嗤:“喝醉了倒是神勇无敌,等第二天酒醒,不知道又要窘成什么样。”

    话音落地,只见床上的醉猫皱了皱眉毛,翻个身面朝外,嘴里含混地咕哝了两声,看着像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程菲翻身的动作踢开了被子,一条纤细的小腿露出来,莹白如雪,细而不柴,腿弯处隐约可见一枚可爱的腿窝,纯欲又勾人。

    周清南一眼看见,身体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邪火又蹿升好几度,没辙,只能弯下腰,捏住那只雪白的脚脖子给她放回被窝。

    然而刚放好,姑娘不知是嫌热得慌还是不舒服,小腿肚子又调皮地钻出来。

    周清南眉毛挑高几分,舌尖在嘴里顶了下槽牙,又给她塞回去。

    又飞起一脚把被子踢旁边,半点不老实。

    “……”

    周清南眯了眯眼睛,懒得跟她磨叽了,这回直接俯身将人往怀里一勾,手臂下劲儿调整她睡姿,直接将她从侧睡给翻过来平躺。

    手边刚好有个棕色抱枕,他又顺手抄过来,直接给她压在了腿上。

    放完抱枕又要起身,谁知下一瞬,本来还睡得很沉的小姑娘竟突然哭起来,先是抽抽搭搭地呜咽几声,然后就开始哇哇大哭,小巧白皙的脸蛋直接皱巴成一只包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清南:“……”

    周清南这头刚给程菲把腿压好,准备去外面给她弄点热水擦脸,让她可怜兮兮的哭声弄得一愣,整个人瞬间有点儿蒙。

    怎么回事?

    这怎么说哭就哭了?

    他刚才干什么了,难道是抱她的时候手上力道重了点,不小心给她弄疼了?

    一时间,周清南心里有点儿慌又有点儿乱,竟然破天荒生出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居然连下一步应该怎么做都很茫然。

    梅凤年生性阴狠凉薄,疑心极重,为了成功博得梅凤年的信任,他倾注全部心血,这些年不知帮梅家铲除过多少劲敌,扫清过多少障碍,闯过多少次鬼门关。

    即使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周清南全身上下又是刀伤又是枪伤,命悬一线,他的心都始终静如死水,没有掀起过一丝波澜。

    可是现在,仅仅只是看到这姑娘在睡梦中莫名其妙的一次哭泣,他却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无措”。

    这种感受着实陌生,周清南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愣怔几秒,然后才拧紧眉,试着伸手拍了拍姑娘的肩膀,轻声唤她:“程菲?”

    对方仍哭个不停,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眨眼功夫就把她脑袋下的枕头给浸湿了一小片。

    “……”周清南猜测她是做了什么噩梦,沉默地垂眸瞧着她,迟疑片刻,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上移几寸,动作轻柔而缓慢,覆上了她挂满泪水的颊。

    替她将泪水拭去。

    男人的指腹结着茧,糙糙的,一点也不柔软光滑,醉酒的人哭得正投入,迷糊间察觉到脸蛋上的粗糙痒感,不自在极了,躲了躲,眉头皱得更紧,接着便恍恍惚惚地睁开了双眼。

    对上那双泪盈盈的眸,周清南面色微凝,覆在她脸上的大掌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旋即便移开五指,将手收回来。

    “说哭就哭,你水做的?”

    他随手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低眸,擦拭起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嗓音低得有点儿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程菲脑子还是懵懵的,并没有清醒过来。

    眼睛糊着泪水看不清东西,她抬手揉揉,刚哭过,鼻腔音很重,说话的声音像从瓮里发出来,听起来不太清楚:“做了个好难受的梦。”

    周清南闻声,替她擦泪的动作顿了下。

    注意到她用来形容噩梦的词,不是“可怕”或者“恐怖”,而是“难受”。

    周清南低声问:“梦见了什么?”

    姑娘用一种迷离又乱纷纷的眼神望着他,然后回答:“梦见我去找你的那天。”

    周清南有点意外,又问:“什么时候找我?”

    “为什么……”程菲说起来就想哭,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视线再次被泪意模糊,哽咽道,“你为什么一声不响离开桐树巷,都不跟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在你家门口守了一天一夜,后面是被我妈拿鸡毛掸子揍了一顿才拖走。”

    “我妈很少打我的。那次当着那么多叔叔阿姨婆婆爷爷,我丢脸死了!”

    “你真的好过分……”

    酒精作用下,年轻姑娘已经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维世界里,根本不知今夕是何年,自顾自碎碎念,神态语气、甚至是拿肩膀擦泪的小动作,都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周清南抿了抿唇,知道她实在醉得太厉害,反手将湿透的纸巾扔进垃圾桶,眉眼冷静,不正常的冷静。

    “你把我当成那个天下第一帅了?”周清南淡淡地问。

    “……”听见这句话,程菲愣了下,然后便抬起雾蒙蒙的通红大眼睛,望向他。

    表情呆呆的。

    又一次四目相对。

    这次的对视持续倒是不长,差不多两秒钟。第三秒的时候,醉酒的姑娘惆怅又怔忡地注视着周清南,忽然张开嘴——

    嗝!

    打出一记响亮的酒嗝。

    周清南:“……”

    严肃煽情的氛围就这么一扫而光,被这记酒嗝毁得渣都不剩。

    周清南差点让她气笑,无奈又无语,侧过头眼皮一合,用力掐了下太阳穴。

    “对哦,你只是天下第二帅,搞错了搞错了……”程菲大着舌头自言自语地说,伸手在半空随意一摆,“你才不能和我家第一帅比。”

    周清南掀开眼帘看她,眼神晦涩难辨,须臾才道:“你家第一帅有多好?”

    程菲晕乎乎的,听他问完,下意识就乖顺地回答,“特别好,无可挑剔的好。”

    周清南挑眉,看她醉态娇憨,忍不住就想逗逗她:“那你刚才亲我脸又算什么。”

    程菲:“色心大发。”

    周清南:“。”

    程菲拿手背擦了把脸,扭头瞪大眼睛瞧他,深沉而严肃地说:“毕竟你是个会用美色蛊惑人心的妖孽,着了你的道,算我定力不强,我认。”

    周清南沉默。

    她说着还眯了下眼睛,冷哼着续道:“不过你也别太嚣张,等我得到你诱.人的□□,新鲜感消失,我就会立马清醒过来!”

    周清南无语。

    “立刻闭上眼睛睡觉。”

    周清南慢吞吞地俯身贴近她,眼神沉郁,深不见底,沙哑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危险至极,“再闹腾,信不信我真的收拾你。”

    “收拾我?”小姑娘脸蛋红耳朵也红,就连脖子根都被染成了暧昧的酡粉色,哭得有点红肿的大眼睛冲他眨了眨,语气隐隐透着点儿小兴奋,“那你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准备用什么姿势收拾我?”

    周清南:“……”

    周清南要被这个小酒鬼给折腾疯了。他暗沉沉的眸笔直盯着她,居高临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长这么大没人教过你,别玩火?”

    醉酒的程菲对大佬的冷峻压迫感已经完全免疫,见他靠过来,她也不害怕,扬起眼尾冲他笑,笑了不算完,还直接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周清南已经猜到这妮子要干什么,眸色骤乱呼吸微浊,偏头躲开的刹那,两片粉润湿软的嘴唇又贴了上来。

    不要命地贴了上来。

    吻住了他线条凌厉的下颌。

    周清南全身再次一僵,下一秒,一把钳住她两只手腕拉高到头顶,将她锁死在床上,目光灼热又露骨,直勾勾地盯住她。

    程菲试着把手往回抽,没抽动,挣扎不开动不了,只能使出全部力气更大幅度地扭。

    撒野的小醉猫连踢带踹不知轻重,周清南光靠一只手,虽然能控死她的上肢,却管不住那两条不规矩的细腿,让她一扭再扭一蹬再蹬,身体里的血气翻涌如焰,烧得他分分钟快要爆炸。

    周清南额头沁出汗珠,呼吸越来越重,只能抬起一条长腿将她整副身子都制住,咬牙隐忍。

    好在这样的酷刑并没有待续多久。

    没一会儿,完全动弹不得的醉猫便再次闭上眼,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周清南见程菲睡下,手上的力道便松开,翻身起来坐床边,又守了她好一阵子,直到她呼吸完全平稳规律后放下心,起身离去,径自进了洗手间。

    *

    周清南脱了衣服随手丢旁边,进了浴室,拧开水龙头。

    花洒水流冲刷而下,寒凉刺骨,冰柱般冲打在男人紧实贲张的背肌上,再顺着根根肌理纹路蜿蜒流淌,没入性.感的人鱼线之下。

    磨砂玻璃沾了层层水汽,从外往里看,犹如隔雾看花,只依稀可见一副男性躯体的轮廓,高大挺拔,野性难驯。

    周清南闭着眼,眉心紧拧成一个川字。

    水流冰冷,一注接一注地冲刷下来,却浇不灭他身体和心里燃着的火。

    这一刻,周清南忽然有了一个认知:

    或许,玩火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他自己。

    明知只是饮鸩止渴,却无力自控,每靠近她一分,执念就深一寸。

    他如今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为一个梦境燃烧,也是在为一个执念自焚……

    登顶峰值的前夕,周清南闭上眼,微抬起下颔,汗液混着冰水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颔线滑落,他眼前依稀又出现了那片素白纯净的初雪,还有比雪更白的,她锁骨线条下的皮肤……

    最后的最后,一声低吼从男人喉咙深处溢出。

    周清南额头抵住浴室墙,缓了好一阵子,才徐徐睁开眼,在水下清洗右手。

    水流沿着指缝流出来,浸出点点白色。

    他脸色沉静,忽然又勾了下唇,自嘲似的笑出声来。

    这才只是出来第一天,后面还得朝夕相处这么久。

    简直要命。

    第44章 Chapter 44

    冲完澡出来,周清南随手往腰上裹了块浴巾,走到卧室的床边,低头去看床上的姑娘。

    醉猫终于彻底消停下来,小巧白净的脸蛋深深陷进柔软的枕头里,双眸闭合,睡得格外香甜。

    如果静下来仔细去听,甚至还能听见她发出的细微呼噜声。

    像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猪崽子。

    周清南注视着床上的姑娘,片刻,嘴角弯起一道浅淡的弧,又伸手替她将踢开了一小片的被子重新盖好,这才转身离开。

    来到客厅,随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烟盒跟打火机,去阳台抽烟。

    屋子里开了中央空调,气温舒适宜人,但室外就不同了,平南的六月十分炎热,晚间的风也夹杂热浪,一阵一阵地扑面打来,无端端的就让人心烦。

    叮。

    周清南把细长的香烟丢嘴里,甩开金属打火机,低头眯眼,将眼尾凑近那簇明黄色的火焰。

    吸一口,火星子便燃起来,被夜风吹得忽明忽灭。

    他呼出烟雾,习惯性地吹了吹烟尾火星,继而视线远眺,穿过深浓夜色落向未知的远方。

    脑子里的思绪一阵飞转,周清南想起了数日之前。

    *

    滨港西郊,梅宅。

    光线幽暗的地下室内,梅凤年随意摆了下手,几个候在一旁的雇佣兵便立刻上前,将四肢都被绑在刑椅上的周清南给放了开。

    硫喷妥钠是目前国际上最常用的吐真剂,直达中枢神经,药效待续的时间很长,副作用极强。

    周清南刚被注射过一针管的药,这会儿头脑仍是昏沉的,四肢无力,使不上劲,意识知道自己已经被松绑,身体却没法独立站起来。

    最后,他是被两个雇佣兵给扶出的地下室。

    乘电梯直达三楼书房。

    两个外籍佣兵对周清南很客气,将人扶进书房后,其中一个还贴心地给周清南倒了杯清茶,然后才转身离去。

    周清南独自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薄唇紧抿,脸色如冰,强撑着半支身,单手端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江博士是梅凤年重金聘入梅氏的生化大拿,在业界享有极高的声誉。

    当年,为了迎接这样一位泰山北斗级人物的加入,梅凤年不惜斥下巨资,专门为江博士打造了一个生化实验室,广纳贤才,组建专业团队,配备市面上最先进的高精尖仪器,全力支持江博士的科研事业。

    在江博士的帮助下,不到一年时间,梅氏集团旗下的“梅氏医药”便成功上市,打响了梅氏进军国内医药界的第一枪。

    明面上,江博士的实验室研制的都是临床药物,致力于攻克医学界的许多疑难杂症,私下里,江博士也会亲自操刀,替自家的大老板搞一些见不得光的研究。

    江博士是大才不假,但世上没有任何人会跟钱过不去。

    他研制的最新型神经毒素“吐真剂”,一经问世,很快便流入了地下黑市,成为了畅销国内外灰色世界的爆款,甚至连一些国家的情报局都在私下采购,用于从罪犯口中获取信息。

    当然了,花大价钱搞出的爆款,梅凤年自然也不会只用于出售,光是梅氏集团内部,每个月就能自行消化掉不少存货。

    周清南每年都会被注射几次硫喷妥钠。

    头回被注射时,他身体反应巨大,七窍流血浑身抽搐,在床上瘫了整整三天才缓过劲。而如今,经历得多了,再去承受这种万虫嗜脑般的痛苦,便已经有些麻木。

    比如此刻。

    距离注射才过去了一个小时不到,他的神思便已清明。

    两侧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周清南身子后仰靠在了沙发靠背上,闭了眼,抬手轻摁汗湿的额角,眉宇间依稀可见一丝病态的疲惫。

    就在这时,关着的书房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随之便传来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混着常年吸烟导致的沙哑,半带歉意地笑:“不好意思啊小老弟,又让你遭罪了。”

    周清南听出是梅凤年的声音,细微拧了下眉,揉摁额头的手臂垂下来,支撑住沙发坐垫,试图起身。

    “别了。”梅凤年闲庭信步似的走进来,夹烟的手在周清南肩膀上轻轻点了下,亲昵而温和,“坐你的。”

    周清南便不再动身,眸微垂,恭谨而淡漠地回了句:“谢谢梅老。”

    梅凤年在地下室点的那根烟已经抽完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已经连续抽了两根,尼古丁渗入肺腑,剧毒悄无声息蔓延,呛得他一阵咳嗽。

    咳完,又抽一口。

    梅凤年在书桌后的办公椅上坐下,吐出口烟雾,顺手掸烟灰,继而又看眼周清南,颇随意地抬了抬下巴,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除了头疼,身上的肌肉使不上力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周清南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那还挺不错的。”梅凤年听完,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毛,脸上再次绽出笑色,“我还记得早些年你年龄小,第一次打这个针,瘫在床上好几天都起不来。看来咱们江博士的研究又取得重大进步了,给吐真剂消除了那么多副作用,你也少受些罪。”

    周清南也跟着笑了下,语气随性,“也可能是因为我注射的次数太多,有免疫了,毕竟承蒙梅老重用,每回新药出来,我不都是最早一批试用人员么。”

    话音落地,屋子里的空气瞬间一静。

    梅凤年抽着烟,眯了下眼睛,精锐如鹰的眸笔直盯着沙发上的年轻男人,眼神不善。周清南也直勾勾迎视这道审度,脸上神情漠然,波澜不兴。

    约莫过了两秒钟。

    蓦地,一阵低低的嗤笑击碎死寂。

    梅凤年笑出声来,高大身躯在办公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两条修长笔直的长腿优雅交叠,食指隔着空气重重点了下周清南,说:“知道吗小子,全公司这么多人,只有你他妈敢阴阳怪气跟我说话。”

    梅凤年生性阴鸷,脸上虽挂着笑容,眼底神色却喜怒莫测,让人摸不准他哪一秒就会翻脸不认人。

    周清南这头却没太大反应,镇定自若与之对视,淡淡地说:“梅老最了解我。我从小野狗一条,无父无母没人教养,狂惯了,改不了。”

    梅凤年闻声,这次是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了好几秒才勉强停下,抽着烟,笃悠悠地道:“算了,谁让我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劲儿。”说到这里,稍停顿了下,目光在周清南身上打量一遭,又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阿南,你也别怪我,你知道我一贯疼你,但是大哥这个位子太难坐。其实我不止对你,我对自己更狠。”

    周清南:“我理解您。”

    “你这混小子,嘴上说理解,心里不知道把我这糟老头子骂成什么样。”梅凤年笑怼了一句,缓上两秒,续道,“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当年为什么会想到要去跟阿天?咱们这行可是提着脑袋做买卖,今朝有酒今朝醉。阿南,你真的不怕死?”

    周清南漠然道:“出来混的时候年纪小,也没想过那么多。谁让我出人头地,我当然就对谁忠心。”

    梅凤年又问:“也不管是非对错?”

    周清南反问:“是非对错值几个钱?”

    得到这些回答,梅凤年被烟熏得眯了眯眼睛,而后便耷拉下眼皮,轻蔑一笑,曼声说:“是啊,是非对错能值几个钱,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和权才是真的。”

    “我小时候总听我老妈说要做个好人,正直善良心怀公义,呐,那个小时候小嘛,最听老妈的话,她说什么当然就是什么。所以我认真念书,拼命拼命地念,十几年寒窗苦读,终于考上了大学。”回忆起往事,梅凤年的眼神变得久远,语气也凉凉的,“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结果呢,分配工作的时候让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混蛋背后捅一刀。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衰仔,人家家里是挖矿的,金山银山,姑父还是个什么鬼厅长,厉害得很,像我这种草根,就算把书读烂、把眼睛读瞎,都比不上人家一根头发丝。”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什么都是明码标价的,所谓的公理、道义、良知,在钱和权力面前,屁都不是。”

    梅凤年说话的同时,手里的烟又抽完。他掐了烟头,又从烟盒里取出两根新的,一支丢自己嘴里,一支随手丢给周清南。

    “最新订制的,全世界独一份。”梅凤年指了指手上的香烟,朝周清南笑说,“尝尝看。”

    周清南面无表情地将烟点燃。

    “怎么样?是不是比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烟都醇?”梅凤年嘴角的笑意愈发讥诮,“这就是权贵的世界。”

    “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定制的香烟,豪华游艇,海景别墅,甚至是一个人的理想和良知。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这么现实,谁有钱谁掌权,谁就是老大。阿南,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周清南呼出一圈淡白色的烟雾,眼皮耷拉下去,语气恭谨而平静,道:“梅老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

    “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同道中人,都有一样的目标。”梅凤年说,“你从小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肯定最明白一个道理,宁要人恨,莫要人怜。”

    周清南静了静,很淡地笑了下,“梅老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哟,瞧我,老了老了,不仅脑子越来越糊涂,连话也变多了。”梅凤年故意做出副懊恼表情,接着便伸手拉开书桌的第二个抽屉,取出一个牛皮文件袋,给周清南扔了过去。

    周清南抬臂接住。

    “上头有新活来了。”梅凤年说,身子前倾往周清南靠近些许,压低声,“干成这一单,我就把你正式引荐给组织。”

    闻声刹那,一丝惊异的光从周清南眼底飞快划过,犹如流星刺破漆黑夜空,转瞬即逝。

    周清南低眸看着手里的文件袋,手指微动,准备拆开。

    “回去再看。”梅凤年冷声说。

    周清南动作倏地顿住。

    梅凤年:“这次行动,我一共安排了六个人,你负责通揽全局,另外五个人会协助你。”

    周清南撩起眼皮看梅凤年,问:“另外五个人是谁?”

    “你暂时不用知道。”梅凤年语气如常,“这份文件袋里,也仅仅只有一个大致的任务内容,一切细节,包括另外五个人的身份,你都不用多问。在正式行动开始前的四小时,我会召集你们所有人开一次视频会议。”

    周清南捏住文件袋的指不自觉收紧几寸。须臾,平静点头,“好。”

    ……

    回忆到此中断。

    周清南手里的烟只抽了一口,火星子被夜风吹得越燃越烈,这会儿已经将整根烟烧得只剩小半截,大段烧透的烟灰悬于烟尾,摇摇欲坠。

    随着他指尖一个轻抬动作,便轰然塌毁,从数米坠落下去,再被风吹得四分五裂,归于虚无。

    周清南将烟头塞嘴里,深吸一口,烟雾背后的面容沉冷难辨,眸光晦暗。

    西郊梅宅那一日,是梅凤年第一次让他直接接手红狼组织下达的任务。

    梅凤年疑心极重,且行事格外谨慎,给他的文件袋里只有一份文件,只简单提及了任务内容。

    根据文件提示,下个月四号,红狼组织计划在中国乌川进行一场恐怖袭击,目标共有四处。

    但这四处目标点具体是哪里,又将由哪几个人负责实施、甚至是恐袭的具体方案,是自杀式爆炸、持械伤人、还是别的什么,文件上都只字未提。

    乌川……

    乌川。

    周清南眯起眼,大脑飞速运转,随手将烟头掐灭丢进烟灰缸,然后便大跨步折返回客厅。

    套房客厅里有个书桌,上面正好摆着这家酒店配备的意见簿,和一支深蓝色的钢笔。

    周清南单手掀开笔帽,在白纸上书写。

    红狼组织在国际上很出名,是一个暴力犯罪团伙,前身是恶贯满盈的邪教“里神教”,教众信徒遍布世界各地。这个组织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大本营,总部设立也不明晰,人员极其复杂,哪洲哪国的都有,往往受雇于更大的幕后组织,在各国的大型城市从事暴力活动。

    破坏国家秩序,危害国家安全。

    根据红狼组织过往的恐袭风格,它们往往会挑选一座城市人流量最多的地标建筑下手。

    【六月四号。乌川火车站,乌川汽车总站,乌川机场,乌川各大商圈中心。】

    周清南面容冷静,飞快在纸上写下了几个预测恐袭点以及暂定恐袭的日期。

    然后从行李箱的最底层夹缝里,取出了一个卸下电池的手机。

    很多年前的按键机,款式很老,机身斑驳,开机都得等老半天。

    周清南飞快地将电池重新安装,长摁开机键。

    大约十来秒后。

    叮叮叮——开机提示音响起。

    他拨出去一个号码。

    嘟嘟数声之后,听筒里的盲音消失,那头有人接通了连线。

    对方没有说话,周清南沉着脸也一声不吭,两方的空气都静若死灰。

    片刻,连线那端传来了一阵敲击声,极细微:哒——哒哒哒——哒哒——哒。

    周清南半秒便解读出这串敲击声传递的信息,微微眯了下眼,视线紧盯着白纸上的文字,修长指尖在手机底部的边框处敲打起来,将上面的内容全部转换为特殊密码,传过去。

    半分钟过后,连线便切断。

    周清南用最快的速度卸下电池,又将那张写了字的白纸一把撕下来,拿到阳台,用打火机点燃。

    夜风比刚才更大了些。

    纸张燃烧,尘埃碎屑被风翻卷到天上。

    周清南半蹲在玻璃门前,火光在绚烂的一刻照亮他冷峻沉肃的面容,但也仅仅只在一瞬。

    白纸被完全烧透,仿佛从未在世间存在过,所有痕迹都被风吹散,随风远去。

    烧完纸,周清南随意地扑了下手,扭头进屋。

    客厅里乱糟糟的,又是啤酒罐子又是纸巾碎屑,沙发上的抱枕也七零八落散一地,不用说都知道是哪个小家伙干的好事。

    周清南看着这一室混乱静默了会儿,最终也只是低叹出一口气,弯腰收拾。

    将纸巾的碎屑和酒罐子扔进垃圾桶,又把地上乱七八糟的抱枕捡起来,规整地摆放到一旁。

    做完这一切,周清南关了灯,不要枕头也不要棉被,就那么光着身子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倒,闭眼睡觉。

    过了会儿。

    男人像想起什么,又猛地睁开眼睛,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认命般光脚起身,去卧室的洗手间取他的内裤和大裤衩子。

    还是别一丝.不挂得好。

    周清南算是看出来了。

    那小东西看着古怪精灵挺聪明,有时候也二得很,三不五时就要在他面前抽回风。

    要是明儿一早起来,让她看到他光着个身子睡在沙发上,肯定又得面红耳赤原地跳脚,奶凶奶凶地骂他耍流氓。

    周清南走进卧室,步子刻意压得轻,到浴室拿了裤子随手套上。

    出来后,视线微转,不由自主便落向了那张大床。

    他走过去。

    床上的姑娘仍旧沉睡,呼出的气息里混着清甜味浓的酒香,浓密的睫毛掩映下来。她五官长得很美,脸型也精巧流畅,此时睡着了,整个人便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柔。

    楚楚柔美,使人联想到晚风与潺潺浅溪这类意象。

    周清南低眸定定注视着程菲的睡颜,片刻,心念微动,便抬指想要触摸她。

    指尖距离那张脸蛋还剩寸许时,又停下,悬在了半空。

    周清南眸色极深,沉沉呼出一口气来,收回了手,转身离去。

    今夜已经足够放纵。

    食髓知味,越吃越饿。再碰她一下,他怕自己真要犯下弥天大错。

    *

    云城某高档写字楼顶层,夜深人静,狂风呼号。

    天台上摆着一罐冰可乐,大约是从冰柜里拿出的时间太长,罐子表面的冰霜已经化开,水汽凝成珠,其中几滴徐徐滑落,在底部的水泥台面上形成一小圈深色印记。

    不多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旁边伸出,拿起可乐罐,仰头直接喝得精光。

    喝完,男人随手将可乐罐子捏扁变形,扔进旁边的垃圾袋,转而拿起放在手边的一个笔记本。

    上面记录着数个拆分好的密码。

    他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将这些特殊密码重新排列、组合,最后拼凑出几个关键信息。

    「时间:6月4日,地点:乌川机场,乌川火车站,乌川汽车总站,乌川各大商圈中心。」

    凭借多年默契与经验,男人很快便推测出这些信息是什么意思。

    他拿出手机,直接拨出去一个座机号码。

    嘟嘟几声,接通。

    听筒对面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文质彬彬,说道:“丁组长,您说。”

    “是郑秘啊。”男人随口问了句,说话的同时还从耳朵上面取下一根烟,懒洋洋地丢进嘴里,“老总还在没?”

    对面的人笑着说:“刚开完会,还在办公室加班呢。”

    “行,我知道了。”男人回了句。

    郑秘书顿了下,很快便明白男人这通电话的用意:“丁组长现在要过来找老总?”

    “嗯。”男人神色沉几分,说,“来消息了。我有重要事情跟老总汇报。”

    *

    次日,随着太阳的冉冉升空,荒诞一夜总算落幕。

    程菲头天夜里喝多了,醒过来后只觉头疼,全身每块肌肉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不适。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射进来,刚好照在程菲的脸蛋上。她长发乱得像鸡窝里的杂草,巴掌大的小脸也因为醉酒而稍显浮肿,眼神懵懵,表情呆滞,总而言之,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衰”。

    怎么脑袋这么疼,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边,扫得程菲痒痒的。她抬手捋开,又茫然地抠抠脑袋,尝试着回忆昨夜。

    对了。

    昨天她为了尽快入睡,好像把房间里提供的四罐啤酒给吨吨喝了。

    然后呢?喝完啤酒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程菲皱起眉。脑子迷糊,还没完全恢复运转,她拿手掌连续轻拍了好几下,费劲地回想。

    蓦地。

    就跟冒雪花的老电视机在大力拍打下被修好了似的,几帧画面从程菲眼前飞速闪过去。

    男人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她冲着他一脸痴汉笑,边傻乐边霸气威猛地将嘴巴怼上去,发出一记响亮又清脆的“啵唧”……

    ……??!!

    晴天一道霹雳砸下来,正中程菲的天灵盖。她抱着棉被当场石化,不可置信又惊恐万分地捂住额头——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她昨晚喝多之后兽性大发,貌似把那位大佬给……

    天哪!!!

    就在程菲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的时候,忽闻砰砰两声,一阵敲门声蓦然响起。

    她又羞又窘难为情到极点,脸也红了个透,迟疑好几秒,才哑着嗓子故作淡定地应了声:“……干嘛?”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清冷而磁性,淡淡地问她:“睡醒没有?”

    “……差不多了。”

    “出来吃早饭。”门外的男人语速平缓,听起来漫不经心,“一会儿凉了。”

    “……哦。”程菲瓮声瓮气地应。

    一问一答的对话结束,卧室外面就没了声音。

    程菲呆坐两秒,然后抄起棉被直接把自己捂了起来,在被窝里咬着手指无声咆哮:苍天啊大地啊!出了这样的事!我等下要怎么面对那位刚被我强吻玷污过的大佬啊!

    不过。

    听那位大佬刚才说话的语气,还是挺正常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并没有打算揪着她的领子给她揍一顿以泄心头之恨的意思。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扔下他拔腿就跑?

    不现实。就算徐总不找她秋后算账,她也不可能直接从这么高的楼上跳下去吧?

    出去对着周清南痛哭流涕地道歉,抱着他的大腿求原谅?

    做不出来,实在太尴尬了。

    装傻?假装对自己昨晚的禽兽事迹毫无印象?

    ……倒是有点可行性。可要是那位大佬冷不丁问起来,她怎么办?一点应对的说辞都没准备好,岂不是会囧到当场去世?

    程菲思索过来思索过去,觉得装傻充愣实在非君子所为,无论如何,她也应该给那位大佬一点补偿才行。

    那么……补偿什么呢?

    程菲摸摸下巴,眯起眼,在被窝里格外严肃地思考起来。

    *

    卧室外的餐厅区域,晨光微微,两份精致早餐摆在餐桌上。

    周清南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旁边,两条大长腿随意伸直着,神色平静,边低眸看手机,边等屋子里某位刚刚酒醒的姑娘。

    三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到第十五分钟时,周清南皱了下眉,拿指背试了下对面那份清粥的温度,已经有点儿凉。

    怎么还没出来。

    难不成又睡过去了?

    周清南微动身,正准备去再敲一次门叫叫里头的小姑娘,就在这时,那扇紧挨着的卧室门却忽然打开了。

    周清南抬眸,看过去。

    小姑娘应该是已经洗漱过,昨晚那头乱蓬蓬的长卷发已经被绑成一个高马尾,束在脑后,白T恤牛仔裤,清爽又利落。

    她垂着头走过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脸颊两侧的小耳朵也红扑扑的,眼神左右飘忽,看上去十分紧张。

    没两秒,姑娘径直又到了他面前,站定,瓷白纤细的十指有点不安地绞了下衣摆,还是没敢抬头看他。

    周清南直勾勾盯着她,挑了下眉,不知道这小东西又要干什么。

    然后就瞧见这姑娘鼓起腮帮做了个深呼吸,闭眼再睁眼,像是做出某种重大决定般,手伸进裤兜里掏啊掏。

    掏出几张折好的百元大钞来。

    递到他眼皮底下。

    周清南:“?”

    周清南没什么语气地出声,问道:“这什么?”

    “那个……昨天晚上我喝多了,对你做了点……做了点禽兽不如不忍直视的事,实在对不住。我向你真诚地道歉!”

    小姑娘难为情极了,说话的同时耳朵尖更红,脑袋也越埋越低,几乎埋进胸口里,支吾着继续,“这是800块钱,我这次出来带的现金全部都在这儿了,给你,当做对你的补偿……”

    周清南看着那十根纤细手指捏着的800块钱,静了半秒,撩起眼皮看她,接着道:“可以啊妹妹仔,嫖资都他妈给上了。”

    程菲被哽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周清南:“你当我出来卖的?”

    程菲:“…………”???

    第45章 Chapter 45

    老实说,程菲这会儿虽然看起来比昨晚清醒多了,但实际上,她宿醉头疼,整副脑子还跟搅了团浆糊似的。

    在周清南对她发出最后那句灵魂拷问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有点懵。

    一时间分不清是这位爷想得太多,还是自己的行为确实不妥。

    “你当我出来卖的?”

    话音落地,套房客厅悄然一静。

    程菲呆滞地怔在原地,清透晶莹的眼瞪得圆圆的,瞧着眼前这位脸色阴晴莫测的大佬。

    沉默,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足足三秒钟过后,她才眨了眨眼睛,迟钝地反应过来——大佬这个结论虽然很诡异,但也并不是毫无根据。

    前儿夜里刚给人强吻了一顿,转头第二天就摸出八张百元大钞丢人面前,无形当中就把这场纯粹的意外给转化成了一场一点不纯粹的金钱交易。

    这误会可不就是闹大发了吗?

    失策!

    回过神后的程菲只觉更加窘迫,本来就通红的两腮温度也蹿升得更高,导致她整颗脑袋直接成了只熟透的苹果,绯红欲滴。

    “不是不是,周总您误会了。”程菲面红耳赤地解释,急得舌头都快抡不直,“我、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周清南低声问。

    昨晚她几两黄汤下肚,醉酒失态,周清南本来并不打算跟这小东西计较。想着他一个男人,让她抱了就抱了,亲了也就亲了,今天只要谁都不提,当没发生过,这事儿自然而然就能翻篇。

    哪成想,这姑娘今天一大早起来,会直接干出这么件离谱的事。

    直接扔给他800块钱,几个意思?

    拿他当只鸭打发?

    这头。

    眼瞧这位大佬薄唇紧抿眼神暗沉,程菲就是脑子再迷糊也察觉到了他的不爽,心中又焦灼又不安,顿半秒,嗫嚅着小声说:“我想着昨天晚上自己做的事情,实在太罪大恶极了,肯定给你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这不是想着,补偿一下你吗。”

    周清南听完,让这小女人给气笑了:“你刚才在屋里磨磨蹭蹭那么久,就想出来这么一个补偿的招?”

    程菲:“……”

    周清南直勾勾盯着她,齿根磨了下槽牙,声音低得危险:“你怎么这么能呢。”

    “总之、总之我不是想羞辱你!”

    他沉声说话时本就极具压迫感,再配上这副像是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的眼神,着实吓人得很。

    程菲胸腔里的心脏跳得飞快,慌乱地争辩了句,眼风一扫,瞟见自己手里捏着的百元大钞,赶紧藏到身后去,补充道:“你既然不愿意接受我的金钱补偿,那就算了,我向你诚恳地道歉。”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为彰显诚意还特地弯下腰给他鞠了一躬,正色道:“对不起!”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定定瞧着她,没有吭声。

    这边程菲鞠完躬,等了一秒,见头顶上方的大佬没反应,心中惴惴又忐忑,不禁悄然抬眸,偷看了周清南一眼。

    周清南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又盯着程菲看了半秒,而后便侧过头,压抑什么般沉沉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没有语气地说:“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程菲眸光微闪,溢出一丝诧异的光,徐徐直起身,愣怔地望住他。

    男人英俊冷厉的侧颜被笼在清晨的日光中,因为背光,显得有些模糊,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只听见那道磁性嗓音继续传来,冷静地道:“你我谁都不要再提。”

    程菲轻轻抿了下唇瓣。

    当没发生过,谁都不要再提。

    这些分明都是她希望得到的结果,可当这些话真的从这人口中说出时,一丝淡淡的失落却从心底深处升起,萦绕在了她心尖。

    片刻,程菲回过神,嘴角微勾挤出个礼貌的笑,点点头,应他:“谢谢你不追究,我知道了。”

    屋子里又静了静。

    就在这时,“砰砰”敲门声从外面传来,是客房部的清洁工阿姨,隔着一扇门板询问里面,道:“请问需要打扫房间吗?”

    “哦,不用了。”程菲下意识拔高音量回了句,“我们今天会退房。”

    “好的。”清洁工阿姨离开,脚步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

    突然出现的阿姨就像一场及时雨,将屋里微僵的气氛打破。

    周清南合了合眸,扭头看身前的姑娘一眼,语气和眉眼神色皆柔缓下来,淡淡地说:“坐下吃饭吧。”

    “哦。”程菲点头,有点不自在地动身挪步,坐到了周清南对面的餐椅上。

    低眸一瞧,面前摆着几份白粥和小菜糕点,样式精致,都很清淡。

    对面的周清南注意到程菲的目光,以为她对面前的早点不太满意,便柔声道:“你昨晚喝多了,今天一整天估计都会头疼,所以早餐我给你点的清粥,有助于解酒。”

    “嗯,谢谢你。”程菲嗫嚅着回了句,然后就低头吃起来。

    周清南又看了她须臾,也动筷进餐。

    之后,两人各自吃着自己面前的早饭,沉默安静,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没一会儿,程菲刚喝完小半碗清粥,夹起一块精致的小花卷咬了口,正咀嚼着,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细微而清脆的哐当声。

    她下意识抬起眼帘。

    看见周清南已经放下碗筷,随手抽出张餐巾擦嘴,垂着眸,姿态闲散,脸色平淡。

    程菲怔了怔,目光看向男人面前的餐具。

    包点、清粥还有所有小菜,全都一扫而空,吃得干干净净。

    居然就全都光盘了?这么快?

    她诧异,腮帮鼓鼓地脱口说道:“你就吃完了?”

    “嗯。”周清南把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掀高眼皮看她一眼,语气冷静而温和,“你慢慢吃。”

    虽然这位爷放话让她慢慢吃,但程菲想起今天还要赶路,哪里还真的让他等太久,也颠颠地加快速度。

    直接把手里的花卷囫囵塞嘴里。

    嚼吧嚼吧,有点噎,干脆端起粥碗猛喝了一口。

    然后被呛到,又捂着嘴闷闷地咳嗽起来。

    程菲白皙小巧的脸蛋瞬间涨红一片。

    对面的周清南看她吃得太急,眼泪都被呛出来,一双黑玻璃珠似的眼眸蒙上一层雾气,湿漉漉的,瞧着柔弱楚楚我见犹怜,食指很细微地蜷了下。

    骨子里有什么又开始蠢蠢欲动。

    瘾念翻涌,他又想抽烟了。

    “你慢慢吃,不着急。”周清南不动声色移开眼,语气很平静,说话的的同时,顺手还给程菲倒了一杯茶,倾身,推过去。

    程菲飞快接过茶水轻抿了口,等喉咙里的那阵痒意缓下去,才清清嗓子,回他:“这里去兰贵还要好几个钟头,我早点吃完可以早点出发。”

    周清南:“早到十分钟和晚到十分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好像确实是这样。

    程菲被哽了下,汗颜,停顿半秒后又掏出手机,边打开订票APP察看今天从平南到兰贵的大巴信息,边眼也不抬地问对面:“周总,现在才早上八点多,我之前查到从这里到汽车总站也就二十来分钟,我订个九点半的票应该能赶上。您意下如何?”

    周清南随手将桌上的烟盒跟打火机拾起,没什么语气地应她:“侯三安排了车。”

    程菲动作蓦地一僵,坐在椅子上反应了两秒,才想起,侯三就是昨天去机场接他们的瘦猴大哥。

    昨天周清南告诉她,这次他来平南,根本没有事先知会过侯三,但侯三却提前收到了消息与他联络。

    现在又连他们去兰贵的车都已经安排好……

    程菲轻皱眉头,意识到,侯三背后的人,对他们两人的行踪是真的了如指掌。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程菲思绪万千,脑子里乱糟糟的,有点担心又有点害怕。直觉告诉她,这次的兰贵之行不会如她所愿的那样一帆风顺。

    琢磨着,她又低头喝了口粥,脸上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这时,对面的男人又再次出声,平缓而冷静地说:“别想那么多。天塌下来,还有我在上头给你撑着。”

    闻声刹那,程菲愣怔了瞬,心头那股强压多时的情愫再次潮浪般用来,将她铺天盖地淹没。

    他的话轻描淡写,却透着令人安定的魔力。

    程菲看着周清南深不见底的眸,须臾,缓慢地颔首,朝他绽开一抹浅笑,“嗯。”

    随后,周清南便径自起身,迈着一双大长腿行至客厅尽头,将用于隔断的玻璃门往边儿上一推,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晴空万里开阔,天边流云变幻。

    周清南点燃一根烟,缥缈的烟雾袅袅升空,又在风力的摧残下拉扯、挣扎,直到消失。

    人性的贪念何其可怕。

    近得一寸,总会贪求一尺。

    要么就永远碰都不碰,沾过之后再强迫自己放手,难比登天。

    周清南有些颓然地阖上双眸。

    昨晚过后,他已经感受过她嘴唇的柔软、身体的馨香。后来在沙发上睡下,躺了一夜,就梦了她一夜。

    脑海中反复回忆起那张朱润饱满的唇、那脆弱可怜又雾蒙蒙的眸,还有她稀里糊涂间发出那阵哭声,绵软娇嗲,一声声,喊他作“小哥哥”……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逼到周清南快要发疯。

    可是又能怎么样?

    哪怕他已经入了魔,毒入骨髓最疯狂的刹那,也不过只敢亲吻她微凉的发丝。

    如果有未来。

    指尖一阵刺痛袭来,周清南回神,将烧完大半的烟放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今天是5月28日。

    距离下个月四号,还剩7天。

    5月28号,5月28号。

    这日子,说起来还有点儿特殊。

    周清南在晨光和微风里抽着烟,眼神有刹那放空,神色沉寂,不知在想什么。

    *

    滨港市,平谷区程家。

    哗啦啦的水声从厨房里传出,蒋兰腰上系围裙,将一个大号洗菜盆放在水槽里,正在往盆里放水。

    没一会儿,水满至洗菜盆的三分之一处,她看差不多了,反手便拧紧了水龙头。

    一个白色食品袋挂在厨房门的背后。

    蒋兰过去取下来,打开袋子看了眼,里头一条大花鲢瞪着一双鱼眼睛张着嘴,唇部一开一合,显然出气已经多过进气,时不时还能挣扎着摆摆尾巴。

    见鱼还活着,蒋兰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将袋子整个提起来,拎到水槽上方往下一倒,大花鲢掉进菜盆,鱼得水,瞬间生龙活虎地游动起来。

    “你运气挺好啊。”蒋兰洗了把手,边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迹,边凉悠悠地对大花鲢说,“本来说中午就把你给红烧了,结果我老公要出门办事,晚上才能回来,好好享受最后的鱼生吧。”

    话音刚落,一阵低笑便从卧室方向传来。

    蒋兰微皱眉,回过头。

    程国礼已经换好衣裳走出来。

    能生出程菲这样的漂亮闺女,程国礼和蒋兰这对夫妻的颜值自然也不会低。事实上,程国礼身高一米八几,宽肩窄腰身形挺拔,五官轮廓也立体而流畅,年轻时也迷倒过一大片少女。

    只是人到中年变得不修边幅,随时就套个大裤衩子大T恤到处溜达,久而久之,就连妻子蒋兰都忘记了自家丈夫还是个大帅哥这件事。

    今天的程国礼倒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他翻出了衣柜最里面的白衬衣西装裤,没怎么走样的身材往这身装束里一套,盘靓条顺,精气神十足,乍一瞧,还颇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程国礼听见了蒋兰跟鱼的对话,心下好笑,边往手腕上戴腕表边打趣她,说:“你跟鱼说话,那鱼能听懂?”

    “它就是我桌上一道菜,我管它能不能听懂。”蒋兰回了句,视线在程国礼身上打量一遭,目露疑色,“你不是陪你老领导去花水溪钓鱼吗?”

    程国礼面不改色心不跳,回她:“是啊。”

    蒋兰不理解,伸手隔空在程国礼那身行头上比划比划,“那你怎么穿得这么正式,钓个鱼而已,连白衬衣都翻出来了。”

    “你懂什么,这叫尊重领导,向领导同志表达最高的敬意。”程国礼笑,过去抬臂抱住妻子,语气柔和,“时间不早了,得走了,你胆子小不敢杀鱼,等我回来拾掇。”

    “嗯。”蒋兰也没多怀疑,朝程国礼点头。

    程国礼又在蒋兰脸上亲了一口。

    这个举动惹得蒋兰脸发热,抬手就打了他一下,低嗔道:“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腻歪个什么劲?”

    程国礼还是笑,大掌在妻子的脑袋上习惯性地轻揉两把,转身出门。

    程国礼开着车,平缓驶出小区车库门。

    蒋兰趴在楼上的窗户里打望着,看眼车辆行驶的路径,一琢磨,确实是去花水溪的路,便也没再多想。

    *

    滨港市今天的天气和平南一样,都是大晴天。

    程国礼的车从平谷区驶出,约莫八分钟后,在滨港市第八小学的后门附近停下。

    坐驾驶室里等了会儿,不多时,副驾驶席的车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

    程国礼侧目,瞥了上车的人一眼,面露不悦:“让你给我带的红牛呢?”

    “没忘。”陈家槐对这老情敌八万年也没好脸色,语气冷冷的,随手从装早餐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罐红牛扔过去。

    程国礼接过,手指扣住拉环“刺啦”一声打开,喝进一大口。

    运动饮料冰冰凉,瞬间提神。

    他发动了引擎。

    汽车重新开上大路。

    陈家槐不怎么想搭理程国礼,自顾自打开食品袋,从里面取出一几个小笼包,一口一个,三两下吃完,又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咚往嘴里灌。

    程国礼开着车,看他一眼,凉悠悠地说:“早让你讨个媳妇,死犟吧,现在人到中年,家里连个给做饭的都没有。”

    “我有手有脚,需要女人伺候?”陈家槐语气轻蔑,“而且我也没见蒋兰给你做几顿饭呀。”

    程国礼:“她晚上就要给我做大鲢鱼。”

    陈家槐无语。

    程国礼凑近几分,表情贱兮兮的:“鬼哥,要不一起来吃,尝尝你弟妹的手艺?”

    陈家槐抬起一根手指,隔着空气指着程国礼,压低声,“当年你给老子偷偷下泻药的仇我还没跟你算呢。少说两句,别逼我扁你。”

    程国礼一点不带怕的,漫不经心说:“马上上高速了,鬼哥要不怕出车祸,就照着我后脑勺捶。”

    陈家槐拿这外表一本正经实则满肚坏水的混蛋没辙,冷着脸收回视线,多跟他说一句都嫌嘴巴脏。

    之后,这俩死对头就当真再没说过一句话。

    驱车一路飞驰,数分钟后,车辆平缓下了高速,拐个弯,顺着一条小路拐进去。

    一阵风徐徐吹过,菜田里的青叶杂草在风中摇摆,参天的梧桐树也沙沙作响。繁密的枝叶让风扫开,露出一个已经斑驳脱色的指示路牌。

    【白鹤公墓】

    *

    祭品是陈家槐准备的,他这人糙了一辈子,给兄弟的祭品也很简单,二两煮熟的刀头,一瓶二锅头,还有一碟子的油炒花生米。

    几样祭品摆在了墓碑前。

    程国礼拿出事先备好的干净抹布,在墓碑上仔细地擦拭起来,神色平静,一言不发。

    平时活泼的人静下来,平时安静的人,这会儿倒是打开了话匣子。

    “又一年了。”陈家槐抬手,仿照当年拍古人肩膀的动作,在墓碑的上方轻拍两下,“老兄弟,平时闲着,也给拖个梦什么的,不然咱们都不知道你在那边怎么样。”

    今天不是清明,也不是周末假日,偌大的墓区放眼望去,好像只有陈家槐和程国礼两个人,安静到极点。

    陈家槐看着墓碑上那行冰冷的刻字,沉吟片刻,又道:“今年……还是没有那孩子的消息。”

    话音落地,正在擦墓碑的程国礼动作骤顿。

    片刻,他转头看了陈家槐一眼,迟疑地说:“当年你远走云城,就是为了打探那孩子的下落,这么多年,就一点消息也没有?”

    陈家槐摇头,眸光深远而沉重,道:“为了找到他,这些年我几乎踏遍了半个中国,可是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程国礼皱眉:“当年是谁把他从桐树巷带走的,查到了吗?”

    陈家槐还是摇头。

    须臾,他垂着眸哑声挤出一句话:“我对不起阿城。”

    见陈家槐这副样子,程国礼心里也不好受。他轻轻叹出一口气,将手里的抹布丢回水桶,过去拍了把陈家槐的肩,道:“只能怪老天不公。当年阿城出事的时候,我在外地出远差,你和顾静媛也都在国外回不来,兰兰对阿城又一直都……真要说对不起,我比你更对不起他。”

    陈家槐没吭声。

    程国礼又道:“你为了找到那个孩子,已经付出你大半生了。”

    陈家槐仰头看了眼天,好半晌才说:“我会继续找下去。”

    风似乎有片刻静止。

    程国礼看着陈家槐眼角爬上的皱纹,轻微拧了下眉,道:“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呢?要是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呢?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家槐侧目,盯着程国礼道,“除非他化成一团灰,不然我一定能找到他。”

    对上陈家槐锐利如炬的目光,程国礼怔了怔,脑子里莫名便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轮廓照片……

    陈家槐看出程国礼神色怪异,蹙眉:“你怎么了?”

    “……”程国礼回过神,被自己那个离谱又荒诞的猜测给逗得笑出一声,摇摇头,“没什么。给阿城敬酒吧。”

    “嗯。”

    两人说完话,便弯腰将碑前的两个酒杯举了起来,扬手一撒。

    最后一道仪式完成,今天的扫墓之行就算结束。

    陈家槐和程国礼跟故人道了别,随后便转过身,并肩朝墓区的停车场方向走。

    走到半途,天空忽然划过一阵鸟鸣,几只飞鸟扑扇着翅膀穿越云霄。

    程国礼忽然出声,用最随意的口吻,问陈家槐道,“顾静媛之前看到过菲菲那个地下恋男朋友,她跟你说过什么没?”

    “没说过什么。”陈家槐有点不解地看程国礼,“怎么?”

    听见这个回答,程国礼愈发笃定了自己的联想是天方夜谭,失笑之余,语气也轻松几分,给陈家槐递过去一根烟,说:“听说长得不错,下次有机会,帮我见见。”

    陈家槐把烟接过来,懒洋洋地笑:“能见上当然最好,也看看咱们小丫头的眼光。”

    *

    侯三开车野得很,上了高速就像解除了封印,一百码急速狂飙,程菲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这么快的车,让这位掌舵的兄弟甩得心惊肉跳,魂都差点飞出去。

    她脸色隐约有些发白,手指无意识抓住了车里的把手,指骨用力收紧,本想让侯三稍微慢一点,又怕这么一来会显得自己事多,只好又作罢。闭嘴不做声,硬着头皮强撑。

    一旁,周清南将姑娘的所有微表情与动作尽收眼底,轻微拧了下眉,寒声交代驾驶席:“车开慢点儿。”

    闻言刹那,车厢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是一愣。

    程菲眼神轻微动了动,条件反射般转过眸,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紧接着,车厢内便响起侯三的声音,忙颠颠地赔笑:“是我开太快,嫂子不习惯吧?不好意思啊大嫂,我年轻那会儿是赛车手,开车的习惯不好,您千万别跟我计较。”说话的同时,一脚踩刹车,车辆行驶速度也随之降下来。

    “没事的。”程菲有点窘迫,回道,“稍微慢一点点就可以,我适应一下。”

    侯三也是细心人。他扫了眼中央后视镜,看那年轻姑娘脸色微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便问道:“嫂子喜欢哪个歌手?我给你放点音乐听。”

    干巴坐车是没什么意思。

    程菲想了下,说道:“最近我都听的老歌,你放《一生所爱》吧。”

    侯三笑:“巧了,我也喜欢卢冠廷。”

    没一会儿,旋律响起,男歌手磁性的歌声飘扬出来:“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开始总结总是没变改,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苦海,翻起爱恨……”

    程菲听得入迷,忍不住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程菲的个性平易近人,侯三和她相处久了,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跟着哼了会儿歌,升起个念头,鬼使神差般就对程菲说:“嫂子,你喜欢这首歌,其实应该让周先生唱给你听。”

    程菲怔住:“嗯?”

    “大嫂没听过周先生唱歌吗?”侯三有些讶异,脱口而出地接道,“咱们老大唱歌是一绝,我很早之前在KTV听过一次,那可不输任何当红歌手。”

    “是吗……”程菲干笑,悄悄用又瞟了眼身旁的周清南。

    男人此时正合着眸子假寐,侧颜在窗外晨雾的映衬下冷峻而凌厉。

    老实说,就这副桀骜到好像分分钟就能干翻全场的脸,程菲是真想象不出来这位大佬柔下嗓子唱歌,会是副什么画面。

    肯定很惊悚。

    程菲试着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对侯三的话愈发怀疑。

    这时,始终闭着眼一言不发的大佬终于开口,参与进了程菲和侯三的话题。

    周清南眼也不睁地说:“侯三。”

    侯三一听老大有示下,赶紧打起精神:“周先生您说。”

    周清南:“以前我没发现你话多。”

    这句话里的阴沉和不爽显而易见。

    侯三噎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今天有点儿忘形,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之后便全程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说一句。

    *

    中午十二点刚过五分,程菲和周清南乘坐的商务奔驰便下了高速,抵达兰贵县城区。

    其实,说是城区,也不过是周围的建筑物稍密集些。

    兰贵县的整体面貌仍停留在九十年代,最高的楼房没超过七层楼,核心商圈就是个破败的大超市,左邻一个同样陈旧掉墙皮的电影院,右邻一个名为“兰贵之香”的大饭店,建筑大部分都还是方格子白转这类外观式样。

    老旧,落后,而又贫困。

    对比起滨港云城这些大城市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兰贵就像一本已经落满灰的老书,被时代遗忘在历史的边角。

    梁瀚提前一天就已经到达兰贵,和这边的政府人员做好了对接工作。

    程菲在路上跟梁瀚联系了一下。

    梁瀚对于徐霞曼安排自己只身赶夜路的事相当不爽,但又不敢把这份不满表露在上级面前,因此,他心安理得地将这笔账又记在了程菲头上。

    电话接通,梁主任先是明里暗里地讽刺了程菲两句,程菲不想跟蠢人计较,听到也当没听到,梁主任见她打定主意要装听不懂,只能愤愤咬牙,说起正事。

    梁主任说,兰贵政府对考察团一行非常欢迎,县里的领导们会亲自来迎接从滨港远道而来的贵客,并设宴为贵宾接风洗尘。

    此时,烈日炎炎,梁主任早就随几名政府人员一道,等在了兰贵之香大饭店的门口。

    梁主任的身材壮硕肥圆,很有辨识度。

    程菲坐在车里,隔着数米远便一眼看见了他,当即招呼驾驶室里的侯三停车。

    商务车靠边停稳。

    侯三率先下车,拉开了后座车门。

    程菲跟在周清南后头下了车,挤出笑容,正准备跟梁主任一行热情地打个打招呼,一道清冷的男性嗓音却从后方传来,声线清润低沉,语调温文尔雅,教人一听便过耳不忘。

    “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程菲闻声,眼中跳出几缕惊诧的光,扭头。

    一旁的周清南也脸色微沉,冷冷侧过眸。

    梅四少爷一袭纯黑色西装,笔挺如画丰神俊秀,轻轻抬了下眉,朝两人露出一个绅士又温和的笑,意味深长道:“程助理,周总,我们又见面了。”

    第46章 Chapter 46

    确实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程菲和周清南刚于“兰贵之香”大饭店门口落车,梅家的四公子梅景逍便也紧随其后地到了。

    至此,兰贵考察团的所有主力人马便悉数到齐,大部队集结完毕。

    梁瀚作为此次考察的协调人员,对来考察的赞助方和当地政府都比较熟悉,眼瞧着双方的重要角色已经碰了面,当即站出来,为初次见面的两方做起介绍。

    “周总,梅总,一路辛苦了。”梁瀚朝周清南和梅景逍露出个灿烂笑容,说着又摊手往后一比,介绍道,“这是兰贵县县委的张书记、许副书记、刘秘书、韩秘书。还有兰贵县白杨村的小赵主任。”

    话音落地,程菲的目光下意识便顺着梁主任手比划的方向望去。

    只见等候在饭店门前的一行人共有五位,其中张书记和许副书记站在众人的最中间,两人的年龄都在五十五岁上下,身着深蓝色的行政夹克,一个身形清瘦戴着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另一个稍胖些,圆润的脸庞油亮油亮的,笑容洋溢,长得十分面善。

    很符合程菲这种小职员对政府领导层的想象。

    与两位核心领导不同,另外两个秘书老师的年龄看起来就要年轻许多,都是四十来岁,一男一女,衣着朴素笑容温和,各自手里都拎着一个纯黑色公文包。

    程菲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兰贵县政府一行,目光在扫过韩秘书和刘秘书后,落在最左侧边角的位置上。

    程菲眨了眨眼,眸中跳跃出几丝诧异的光。

    那是一个身姿清挺而修长的男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大男孩。

    他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一头纯黑色的短发蓬松柔软,在明晃晃的烈阳底下一照,反射出浅金色的细碎光芒,脸上的笑容也十分阳光爽朗。

    和其他人一样,大男孩身上也穿着老气横秋的行政夹克衫,但身上那种青春的气息却遮掩不住。

    男孩实在太年轻,杵在一堆中老年人里颇有几分扎眼,程菲看了第一眼后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

    心中暗道:难怪梁瀚介绍这人的时候要在姓氏和职务前面加个“小”字。

    年纪是真的小。

    这是大学刚毕业就过来当村官儿了吧?

    她在心里猜测着。

    这时,梁瀚介绍完兰贵政府一行,又转头向他们介绍起了考察团的具体人员组成,面上笑容依然灿烂,道:“张书记,这就是周总和梅总,另外还有梅氏集团的两个高层领导。”

    张书记等人笑着走上前,依次同周清南、梅景逍一行握手,口中连声说欢迎。

    梁瀚见两边的主角已经打完招呼,稍微顿了下,余光带着几分轻蔑和不爽的味道扫过周清南身旁的程菲,随后便故意收了声,不再说话。

    这边的程菲面容含笑,胳膊微抬,都已经准备伸出去和县领导们握手了,见梁主任忽然闭嘴,连自己名字都没提一下,整个人顿时愣住。

    这种场合,程菲这种职位的小角色本来就不好发言,加上没料到梁瀚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下马威,她确实是有点始料未及。

    这边,县委书记等人也已经上前准备握手,看眼被梁瀚晾在一边儿的漂亮小姑娘,也是愣了下,彼此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气氛有半秒的僵硬。

    就在程菲微抿唇,准备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做自我介绍时,一阵人声却突兀响起,对县委等人道:“这是程菲,程助理。”

    为什么是“一阵”人声而不是一道?因为这句话,是由两个截然不同的声线同时发出。

    一道清润低柔和如春风细雨,一道低沉淡漠,光听声音便令人觉得疏离不近人情。

    是周清南和梅景逍。

    话音落地。

    说话的两个男人似乎都没料到对方会出声,拿眼风互扫一眼,目光不善。

    夹在中间的程菲:“……”

    再简洁不过的一句介绍词,从这两位口中说出来,瞬间令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

    张书记等人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个个都精得很,按理说什么阵仗没见过。可眼下这种场景,还真是令几位领导有点儿懵。

    滨港电视台的一个小助理,这职位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上司把人晾旁边不理睬,两个最重量级的大人物却异口同声上赶着给这小姑娘做介绍,什么情况?

    张书记和许副书记悄然对看了一眼,一时间都没做出反应。

    两个县领导没反应,可边儿上的梁主任反应却大了。

    他本来就对程菲这段时间得到的“特殊待遇”不满,这会儿见周清南和梅景逍两尊大佛同时替她解围,心里那股不平衡的感觉顿时变得更加强烈。

    梁瀚又不爽又嫉妒,可他也不是傻子,周清南和梅景逍都开了尊口,他再继续无视程菲给她难堪,岂不是驳这二位的面子?

    因此下一秒,梁瀚就故作抬手拍了拍脑门儿,一副懊恼表情,说道:“瞧我,怎么把程助理给忘了。对对对,还有程菲程助理,咱们台现在最受器重的大红人!”

    “程助理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建树,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张书记脑子灵活得很,赶紧顺着梁瀚的话往下接,笑盈盈地和程菲握手,“小同志,之后的一周,要是发现咱们这边有做的不妥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

    “书记您太看得起我了。”程菲也很快调整好情绪,回张书记一个谦虚温婉的笑,恳切道,“徐总监有要事在身走不开,所以才派梁主任领队过来,我就是个跑腿打下手的,还想在各位领导身上学东西呢。”

    到底是个年轻小姑娘,张书记等人被这番朴实又真诚的言论逗得笑出几声,看向程菲的眼神里也多出几分赞许意味。

    就在这时,一旁的年轻村主任笑着开口,对众人道:“周总梅总,书记领导,里头的茶水点心什么的都备好了,要不咱们进去坐下聊?”

    “是是,是我糊涂了。”张书记含笑点头,转眸看向周清南与梅景逍,说,“周总梅总,里面请!”

    周清南淡淡笑了下,应道:“书记请。”

    梅景逍面上也是种保持着那抹温雅浅笑,温和地说:“早就听说,兰贵之香的傣家菜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今天可算有口福了。”

    几人说笑寒暄,齐齐进了饭店大门。

    程菲很乖觉地走在最后面。

    走着走着,默默抬眸,看向走在队伍正中,被其余人众星拥月般包围的周大佬和梅四少,她不禁小肩膀一塌,两侧太阳穴隐隐作痛。

    也不知道这两位兄弟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一见面就刀光剑影的。

    之后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很“精彩”。

    *

    事关县里的扶贫工作,考察团一行自然而然被张书记等人奉为了上宾中的上宾,接待涉及的食住行,全都用的规定范围内的最高规格。

    进了用餐的雅间,程菲抬眼一瞧,才发现张书记等人确实用心。

    就连吃饭的座位都是提前排好的,每个位子前方的桌子上都摆着一个姓名牌。

    周清南和梅景逍分别在左主位与右主位,张书记和许副书记则一个在周清南左侧,一个在梅景逍右侧。

    座位已经提前定好,便省去了各位大佬之间推拉谦让这件麻烦事。

    众人也对这样的排座没异议,进屋之后便对照各自的座位牌落座。

    程菲打望了一圈,看见自己的姓名牌后,安静入席。坐定,侧眸瞟向自己身边的空位。

    左侧是空出来的上菜位,右侧位子倒是有人坐,打印的姓名牌上写着三个字:赵逸文。

    赵……

    程菲微蹙眉,在脑海中回忆了下之前同梁瀚口中听见的介绍,想起来,县委这行人里,似乎有且仅有一个姓赵的。

    正琢磨着,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她右侧的位子便坐下来一个人。

    果然是那位年轻帅气的大男孩村主任。

    “程助理,你好。”赵逸文的性格阳光开朗不拘小节,坐下之后便热情地跟程菲打招呼,脸上洋溢开灿烂的笑容,“我姓赵,是兰贵县白杨村的村委会主任。”

    程菲见这位年轻的村长同志这么热络,也没那么拘谨了,笑着回应道:“你好,小赵主任。”

    赵逸文长得阳光帅气,皮肤也白,是那种很容易让人放下芥蒂心的面相。他目光在程菲小巧娇艳的脸蛋上打量两秒,笑着说:“其他人喊我小赵主任,是我真的比他们年轻,可你怕是比我还小吧?”

    程菲说:“我都大学毕业好几年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都是才毕业呢。”赵逸文说。

    听见这话,程菲忽然生出了点好奇,又问他:“你是兰贵本地人?”

    “不是。”赵逸文摇头,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去年白杨村面向全国高校招大学生村干部,我报了个名,然后就过来了。我老家云城的。”

    程菲诧异:“这里和云城差别不是一般大呀。你能适应这儿的生活?”

    赵逸文耸耸肩,回答:“刚开始还是有点不适应,但是这不是已经过了快一年了吗,早习惯了。”

    程菲:“你是为什么想来这里当村官?”

    “听说这里很多村子都穷,好些村民连吃饭都成问题。”赵逸文语气随意,“就想着过来试试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程菲闻言,看向赵逸文的眼神里不禁平添一丝敬意,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赵先生大义。”

    赵逸文被她可爱的小表情惹笑,对这个从滨港来的漂亮姑娘好感更甚,动手给她添了点茶水,说:“兰贵虽然比较落后,但民风淳朴美食也多,程助理刚来路上也辛苦,先安顿下来,之后我再带你去好吃的。”

    程菲默默喝了点茶水,本来想婉拒的,但又觉得初次见面这样驳政府方的面子不太好,只好还小赵主任一个笑,不作回应。

    饭局正式开始。

    张书记先举杯提酒,又是热烈欢迎贵客的到来,又是感谢各方力量对兰贵县脱贫工作的支持,不愧是整个县的一把手,开场白流畅自若地说了整整五分钟,硬是没打一个磕巴。

    首杯过后,众人便边吃菜喝酒,边聊起了后续的具体工作。

    周清南全程都没怎么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吃东西,偶尔遇上张书记等人来敬酒,便意思意思喝一杯。

    偶尔看几眼饭桌的对面位子。

    程菲和赵逸文各自作为考察团和政府方最年轻的人员,似乎理所当然就该坐在一起。

    加上二者年龄差不多,说说笑笑地聊着天,场面出奇和谐。

    可这一幕落在周清南眼中,却令他格外不爽。

    也不是第一次因为类似的事儿不爽了。

    上回在滨港的一个中式餐厅吃饭,这小东西全程对着梅景逍大献殷勤,又是跟梅四谈天说地聊油画,又是一杯接一杯地向梅四敬酒,当时就把周清南气得够呛。

    这顿饭倒好。

    梅景逍这头没了动作,又莫名其妙杀出来一个大学生村官,壮志凌云意气风发,简直要把她的魂都给勾走了。

    周清南手里端着一杯白酒,眼帘微抬,眼睛直勾勾盯着桌子对面。

    大学生村官不知说了什么,又拿出手机给姑娘看。她像是感兴趣得很,抻长脖子凑近了去看,然后又抬起乌黑晶亮的明眸望向身旁的男孩,舒眉展颜那么一笑,居然风情万千。

    表情,眼神,仪态,动作,甚至一双眸子弯起的笑弧,都透着股莫名的勾人。

    周清南面无表情,喝完剩下的酒,然后将已经空了的白酒杯重重放回了桌面上。

    白酒杯是上好的骨瓷质地,底部撞击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声。

    这响动不大不小,却正好被对面的程菲听见。

    “……”她面上的笑色稍凝,下意识转过视线,看了主位上的男人一眼。

    隔着一张圆桌直径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

    张书记等人都是酒场上的老江湖,加上盛情难却,周清南已经被敬过不少酒。此时浅茶色的瞳仁已经变得暗而深,黑沉沉的,晦涩难辨。

    程菲愣了下。

    看不出这人醉没醉,只觉他眼眸深处像打翻了两池浓稠的墨,直勾勾盯着她,像下一秒就要拉出丝来。

    心跳无端漏掉一拍。

    对视不到两秒钟,她便慌张地重新低下头,往嘴里喂进一勺乌鸡汤,在心里嘀咕道:不好好吃饭看着我干什么?

    我长得比这满桌子菜还好吃吗?

    这时,旁边的小赵主任察觉她脸色有些异常,关心地问:“需不需要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

    “嗯?”程菲迷茫,抬眸看赵逸文,“把空调温度调低干什么?”

    她人长得本来就好看,这会儿双颊浮起两片红云,愈发显得娇艳明丽。

    赵逸文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血气方刚,让女孩儿妩媚的容光晃得有点失神。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干咳一声撤回视线,故作镇定地说:“看你脸这么红,以为你觉得热呢。”

    程菲闻言窘迫,迟疑地抬手摸摸脸,干笑着鬼扯:“不热,就是有点闷,我等下出去透个气就好。”

    赵逸文很殷切:“那我陪你?”

    “不用不用。”程菲赶紧拒绝,“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

    两人低声说着话,周清南注视着不远处的年轻姑娘和年轻大男孩,又面无表地喝下一杯酒,脸上不显愠色,周身的气场愈发凌厉森冷。

    就在这时,耳畔蓦地响起一声低笑。

    周清南垂眸,放下酒杯,拿余光凉凉扫去一眼。

    “怎么,咱们周总今天有心事?”梅景逍纤长的直接捏着手里的酒杯,轻挑眉,碰了碰周清南面前的酒杯,骨瓷撞击,发出清脆的轻鸣,“叮——”

    梅景逍:“自己一个人一声不响,都连喝三杯了。”

    话说完,梅景逍嘴角勾着抹玩味的笑,也抬起手臂,将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周清南扯唇,皮笑肉不笑,淡声回道:“菜好酒也好,多贪了几杯而已。”

    “酒喝多了容易不清醒,不清醒就容易误事。周总还是少喝几杯比较好。”梅景逍含笑瞧着他,也放下酒杯。

    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响,是椅脚摩擦红木地板的声音。

    梅景逍和周清南同时抬眸。

    程菲脸蛋红扑扑的,觉得雅间里确实有点闷,加上汤喝多了有点内急,站起身挪步子,悄无声息地拉开雅间门,离席出去了。

    这顿饭的酒是张书记等人带来的。

    兰贵的本地酒,67度,口味纯正,据说酒后也不容易头疼,唯一的毛病就是度数太高。

    一喝得急,就容易醉。

    其实梅景逍那句话说得对,不清醒就容易误事。

    周清南脑子有点儿沉,闭眼捏眉心,缓了两秒,顺手从桌上拿起烟盒跟打火机,准备去外面点根烟醒酒。

    不料,跟张书记等人打完招呼,刚站起身,旁边的梅四公子便也站了起来。

    “一个人喝酒一个人抽烟,多没意思。”梅景逍朝周清南笑,声音轻几分,语气意味悠长,“周总,一起啊。”

    *

    滨港市南三环外,坐落着全滨港乃至全国最大一座私立医院:安山国际医院。

    安山国际医院隶属梅氏医药,是梅氏集团在整个生物医疗界的王牌产业之一,云集世界名医、全球一流的各项先进设备,现任院长叫麦克·基维尔,中美混血,美国籍,曾在梅奥诊所担任过七年院长,其医术水平享誉全球,是被梅氏以高出梅奥诊所三倍的薪资挖过来的重量级人才。

    同时,麦克·基维尔也是国际癌症专项研究协会的副会长,扎根癌症领域多年,为人类攻克癌症这一难题做出过多项重大贡献。

    也正是因为麦克医生的存在,安山国际医院每年都会接诊数以万计的癌症患者——全球各地的富豪们不惜斥下重金,不远千里来到中国滨港,求医续命。

    午后的滨港艳阳高照,天上没有一片云,碧蓝如洗,只有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安山医院的院长办公室内,白发苍苍的外籍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坐在办公室后方,眉头深锁神情凝重,正翻阅着手里的一摞检查报告。

    不多时,轻轻一声“砰”。

    青花瓷茶杯扣上盖子,被对面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放在了办公桌上。

    梅凤年抬手掩唇,又闷闷地咳嗽了几声,一旁西装革履的助理见状,当即上前替他抚背顺气,却被梅凤年不耐烦地摆了下手,挥退到一旁。

    今天夜里,梅凤年还要乘公务机飞去澳门参加一场晚宴,因此他身上衣着考究,剪裁得体的纯手工西服勾勒出一副高大颀长的体格,领间不系领带,而是一块深紫色的温莎结,往上牵连的脖颈线条修长而优美,整个人的精气神比之前要好许多,也像年轻了好几岁。

    咳嗽完,他轻轻喘了口气,淡声问对面:“你拿着我的检查报告,翻来覆去看了都快十分钟了,有救没救,倒是给句话。”

    一旁的助理说着一口纯正的伦敦腔,同声翻译。

    麦克医生听后,又沉默了大约三秒钟,才迟疑地抬眸,回了一长串。

    助理闻声,脸色瞬间微妙变化,迟迟道:“梅总,麦克医生说,最新的检查报告显示,肿瘤已经……转移到了骨和肝脏。”

    “那就是没救了呗。”梅凤年面上不见丝毫的惊慌与恐惧,轻轻嗤了声,“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说完,梅凤年又给自己点燃一根雪茄。

    麦克医生看着吞云吐雾的病人,表情说不出的无语,沉声,用中文一字一顿道:“梅先生,从你确诊肺部CA的第一天我就警告过你,一定要戒烟,你……”

    梅凤年:“戒烟我就能活?”

    麦克医生被噎了下,回答:“至少情况会有好转。”

    梅凤年不耐烦,在心里吐槽着糟老头子话还不少,敷衍地应:“知道了知道了。”

    数分钟后,梅凤年在助理的陪同下从院长办公室离去,见花园里的花开得不错,难得生出几分雅兴,便随便寻了个长椅坐下来,抽烟赏花看风景。

    看了没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朝他而来。

    梅凤年闻声,侧头撩了下眼皮,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一道小小的身影便飞扑似的落进他怀中。

    梅凤年皱了下眉,眼风冷冷扫过身旁的助理。

    助理被吓得不寒而栗,诺诺低下头,颤声说:“对不起梅总,是蝶小姐吩咐的,一定要把这次的复查报告第一时间详尽汇报给她。如果我不照做,蝶小姐不会放过我的。对不起,请您饶了我。”

    梅凤年没再看助理。

    怀里小小的女孩哭得声嘶力竭,要岔气似的,肩膀抽动个不停。

    梅凤年无奈,抬手轻轻抚了下她满头乌黑的发,漫不经心道:“几年也见不到你哭一次。这哭得还挺好看,等我死了,也要像这样给我哭丧。”

    周小蝶抬起通红的大眼,狠狠瞪他:“你要是敢死,我就杀了你。”

    梅凤年被她惹得笑:“我死都死了,你怎么再杀。”

    周小蝶被哽住,想把眼泪憋回去,又实在忍不住,再次痛哭失声。

    “好了。”梅凤年抬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他声线本就沙哑,低着嗓子说话,无形间便显出几分难言的柔,对她说,“真羡慕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当年,我在福利院门口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没什么区别。我都这么老了,你还像个孩子。”

    “不要离开我。”周小蝶将脸贴上他的手,眼底赤红,“梅凤年。我求你。”

    梅凤年嘴角很轻地勾了下,说:“说起来,养了你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你喊过我一声爸爸。到我咽气之前,能听你叫一声吗?”

    周小蝶讥讽又凄楚地笑:“你明知道不可能。”

    她微微合上眼,脑中依稀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

    福利院门前,阴雨绵绵,男人一袭笔挺的纯黑西装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倨傲矜贵,指骨如玉的手撑一把黑伞,便替她挡去头顶所有风雨。

    那年他冷冷对她说:“我知道你有病,也知道你的病终身不治,但是我不介意。只要你是个忠心的好孩子,我就会为你冠上我的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护下的人,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当年初见,周小蝶记那一幕记了几十年。

    如今再回首,才发现已经过完了半生。

    养父和养女?

    周小蝶脸颊紧紧依偎在他掌心,在忍不住笑出声,笑得泪如雨下:“其实也没关系。你死了,我跟你一起走就是了。”

    闻声刹那,梅凤年眼底狠狠一震,面上的戏谑和无谓在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眯了下眼睛,抬指一把挑起周小蝶的下巴,低声道:“听着。我死以后,你就自由了。你求了一辈子的自由,唾手可得。”

    “装什么傻。”周小蝶讥笑,“梅凤年,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是你永远给不了罢了。”

    *

    兰贵之香这家饭店修筑于零几年,虽是整个兰贵县最拿得出手的“高档餐厅”,但毕竟年头已久,整个建筑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部,都十分老旧。

    整栋七层高的楼房只有一个电梯厅,楼梯倒是有好几个,分别位于大楼正中和左右,铺着淡黄色的过时地砖。

    整个饭店唯一的亮点,就是在五层的用餐区外有一个露台,上面打造成了一个小型的露天儿童乐园,有滑滑梯、秋千、软网爬架等,造型卡通搞怪,充满了童趣。

    午后日光晴好。

    周清南斜倚着深紫色的卡通造型柱,被太阳晒得微微眯眼,点燃一根烟。

    梅景逍坐在一个木板秋千上,两条裹在西裤里的修长双腿踏着地面,膝盖一弯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眼睛定定盯着几米远外的周清南瞧,眼神里满是探究和兴味。

    不多时,梅景逍伸出一只手,朝周清南摊开。

    周清南脸色阴沉,瞥梅景逍一眼,没搭理。

    梅景逍便笑嘻嘻地说:“都说一起抽烟,南哥,你烟不给我,让我在这儿抽西北风?”

    周清南收回视线掸了下烟灰,垂着眸,语气散漫而又讥讽:“想说什么就直说,在这儿荡着秋千绕弯子,不是四少的风格啊。”

    “你当然不想跟我在这儿耗时间了。”梅景逍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眉峰抬高几分,“不赶紧回去守着,你的妞要是跟那个小村官勾搭上,那可怎么办。对吧?”

    听见梅景逍提起程菲,周清南点烟灰的动作蓦然一顿。

    须臾,他慢条斯理撩眼皮,再次看向眼前的漂亮美少年,眼神狠戾,如覆严霜。

    “别这么看我。”梅景逍嘴角的笑意纹丝不减,温声细语地说,“南哥,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你最懂我的心思,也最懂我想要什么。”

    周清南语气冷静:“不准碰她。”

    “那可不是我说了算。”

    梅景逍微侧过头,清秀无暇的面容犹如雪色般纯净,佯作苦恼:“你忘了,我是她们新栏目的赞助商,滨港电视台想和梅氏集团签长期合作协议,巴不得抱紧我的大腿。我要是真的不理她,她回去没办法跟台长交差啊。”

    周清南眸色骤凛,指尖将烟头碾得稀碎,沉声:“我再说一次,不准碰她。”

    这冷戾的愠色取悦了梅景逍。

    四少爷端详着周清南盛满怒意的面容,片刻,忽地低低笑出声。

    他笑了好几秒才停下来,微动身,从秋千上站了起来,低眸整理衣摆,仪态优雅而从容。

    “那个赵逸文是挺讨厌的,我也看不惯。”梅景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抬手习惯性地敲了下额头,语气温雅,“这个人你不用管,我来帮你搞定。”

    周清南冷冷直视着他,没有出声。

    梅景逍整理好身上的黑西装,径自便迈开长腿往用餐区的方向走,经过周清南身侧时,稍顿步,倾身侧头贴近他左耳。

    梅景逍低声说:“周清南,你绝对不能死在除我以外的人手里。你的女人,当然也只有我能上。”

    话音落地,周清南冷着脸站原地,像是觉得有点儿可笑又有点儿无厘头,他嗤的轻笑出声。笑完,反手便是狠狠一拳砸向梅景逍,眸色阴狠彻骨。

    梅景逍没料到这人会忽然动手,略微怔了下,回神时那记重拳已经照着他的左脸砸过来。

    “……”梅景逍被揍得歪过头,唇舌间尝到了腥甜,是嘴唇被牙齿磕破了皮。

    他恼怒,眼中凶态毕露,正要还手时,一阵轻盈脚步声却从用餐区的方向传来,渐行渐近。

    梅景逍余光瞥见什么,眸中的戾色顷刻间消失殆尽,拿手背将嘴角的血迹拭去,又恢复成往日高山白雪般不染纤尘的美少年。

    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便是一个声音,惊愕地问:“周总,梅总?你们怎么在这里?”

    程菲微皱眉。

    她刚上完洗手间出来,看见这儿有个儿童乐园,就想过来溜达溜达,谁知道刚推开露台大门,就瞧见了这两位爷。

    又是什么情况?

    程菲又惊又疑地走到两人身旁,看看周清南,又看看梅景逍,暗搓搓地打量。

    周清南瞥了程菲一眼,脸色不善,没吭声。

    旁边的梅景逍却笑着开口,温和地说:“程菲小姐也出来透气?”

    “是呀。”程菲笑着点了下头。

    两人随口聊了两句,梅景逍便提议一起回雅间。

    程菲应声好,转过身正准备和四少爷一同离去,背后却又冷不丁响起一嗓子,冷冷地唤道:“程助理。”

    程菲下意识停步,不解地回过头去。

    梅景逍眼中浮起耐人寻味的笑色,拍拍程菲的肩,低声提醒她道:“程菲小姐,咱们周总这会儿不爽得很,路过的狗都得挨两脚,你小心点。”

    程菲:“……?”

    之后,梅景逍便施施然地走了。

    儿童乐园这边只剩下周清南和程菲两个人。

    前者脸色冷峻阴郁莫测,后者一头雾水十分迷茫。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过去。

    平地起风,天空中的流云被吹动,大片大片堆叠起来,挡住了太阳,原本还晴好的天空瞬间阴沉下来,黑云压城。

    程菲仰起脖子看了眼头顶:“好像快下雨了,我们还是……”

    话没说完,便被男人给硬生生打断。

    “为什么对姓赵的笑得那么甜。”周清南嗓音微沉,语气却很冷静,问。

    程菲:“?”

    周清南更加冷静地问:“自己有多勾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程菲:“……”?

    第47章 Chapter 47

    天空北方的浓云缓慢倾轧而来,将晴朗吞噬,整片天色仿佛都笼在了暗影中。

    分明是午后,青天白日,露天儿童乐园这里却因过暗的天色而显得格外压抑沉闷。

    但此时此刻,比天色更暗的却是男人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67度的本地酒实在冲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程菲清楚地看见,周清南平日里清浅淡漠的眼眸此时竟黑沉沉一片,笔直不移锁住她,像两口不见底的墨渊,要将她溺毙。

    心跳错乱和愕然都只在一瞬。

    下一秒,程菲很快便回过神,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尽量用很淡定的口吻说:“周总应该是醉了。还是回雅间里坐着休息,喝点汤喝点茶,醒醒酒。”

    话音落地,对面的周清南静默片刻,竟忽然侧过头闭上眼,轻摁着眉心嗤笑出声。

    笑里带着几分轻讽的味道,在嘲弄他自己。

    醉了?

    当然醉了。

    哪怕只剩下七成清醒,他的理智也不会允许他说出刚才那两句话。

    质问她为什么对那个大学生笑那么甜,质问她为什么不懂得收敛美色和身上那种致命的吸引力。

    上回是梅景逍,他还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梅景逍居心叵测城府极深,打从一开始接近她就没安好心。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用这种说辞告诫她,要她远离梅四,要她乖乖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要她只信任他。

    但现在对象变了。

    人家一个愿意告别繁华的都市生活,毅然来到穷乡僻壤搞扶贫的大学生村官,壮志满怀,家世清白,他又拿什么由头来要她拒绝,要她远离?

    周清南合着眸,掐摁眉心的指愈发用力,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想想多荒谬。

    他和她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对她提这种非分又无理的要求?凭什么阻挠她正常交际、去接触优秀的异性同龄人?

    看来自己是真醉了。

    忽地,穹顶一阵闷雷响起来,天色变得更黑。

    程菲见对面的大佬半天都未作声,狐疑地皱了下眉,以为他是酒劲上脑晕得厉害了,潜意识便生出几丝担心,于是往前走两步,试探着道:“周总?您还好吗?”

    话音落地,几米远外的周清南又静默了会儿,然后才将手臂垂下去,抬头睁眼,脸上神色也重归往日的冷峻无澜。

    “是喝多了点儿。”

    周清南回转视线,目光落在姑娘糅杂着担忧的小脸上,语气淡淡,“不好意思,在程助理面前失态了。”

    程菲见他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眼帘也随之低垂下去,自言自语似的轻声:“你这算什么酒后失态,跟昨晚的我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咱们俩也算扯平了吧。”

    这两句嘀咕碎碎念随风飘入周清南的耳,他眉峰微抬一寸,有点儿没听清楚:“什么?”

    “……没有。”

    程菲朝他挤出个笑,嘴角弧度僵僵的,尽量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说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们先回雅间吧,张书记他们都还在,让人家等久了也不太好。”

    周清南点了下头。

    程菲随后便转过身,准备离开儿童乐园回用餐区。

    谁知刚走出两步,背后的大佬却又再次出声,叫住了她:“程菲。”

    不是“程助理”也不是“程小姐”,而是她的全名,语气如常,似乎生疏了些,又像是……亲昵了些。

    程菲眸光轻微地闪了闪,稍迟疑,也又一次回头看他。

    头顶乌云翻涌,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泼下。

    周清南深邃的眼眸直勾勾注视着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那个小赵主任,你好像和他挺聊得来?”

    程菲想了想,点头,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嘴角一弯便下意识跟他分享:“小赵主任是云城人,我有个远方表叔也在云城,刚才我们聊了一会儿,发现我表叔跟他家居然就住在一条街上。云城那么大,真的很巧呀!”

    周清南目光不离,从她洋溢着笑色的眼角眉梢、与唇畔娇美的弧度上流转而过,顿了下,又问:“你对他有好感?”

    “……”

    像是没料到这位大佬会忽然有此一问,程菲听后怔了下,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呆呆回问他:“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老实说,程菲这会儿是真觉得迷。

    她和赵逸文年纪没差多少,加上又无意间发现了表叔跟这位小村官是邻居,惊叹于这份神奇的巧合,所以才会多聊两句。

    这位大佬居然就凭此推断她对小赵主任有好感?什么鬼呀。

    听完姑娘的反问,周清南却没有答话,仍直勾勾盯着她看,嗓音微沉:“回答我。”

    “……当然没有了!”程菲简直哭笑不得,睁大眼睛瞪着周清南,脱口而出,“就刚才那种场合,我和小赵主任都是各自双方的小虾米,又坐在一起,我不跟他聊跟谁聊,跨过整个桌子来找你吗?”

    小姑娘说话的嗓音天生就软而细,拔高了音调表达不满,嗔怒也像撒娇,勾得周清南心底发痒。

    他听见她反驳的话语,瞧见她啼笑皆非的可爱小表情,笼在心底的那片阴霾莫名便散了开。像是风扫落叶狂浪卷舟,眨眼功夫就把他所有的烦躁和不爽都给清扫得干干净净。

    不自觉的,周清南嘴角弯起一道若有似无的弧。

    这种感觉很奇特。

    像是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又像是心爱的宝贝失而复得重新回到手里。一喜一乐,一怒一松,全部情绪,都被她如此轻易地牵动和左右。

    明知喝下去的是鸩毒酿的酒,饮一口就粉身碎骨,他也甘之如饴。

    周清南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程菲却再次品出了些不对劲,目光在男人脸上打量一遭,狐疑地小声道:“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她说着,稍稍一顿,又禁不住补充了个问句,“你很关心很在意,我对小赵主任是什么感觉吗?”

    周清南盯着她看了会儿,须臾,回道:“是。”

    “……”程菲愣住。

    周清南眸色很沉:“我很关心,也非常在意。”

    “……”

    兰贵的天气本就炎热,之前是顶着太阳干晒,这会儿太阳没了,乌云压顶,整个世界便显得闷热又潮湿。

    在听完周清南给出的回答后,程菲胸口猛地突突两下,顿觉心跳混乱耳根起火,双颊火烧火燎地烫。

    是热也是慌,她心跳太急,血液流速太也快,掌心湿漉漉了还不算,脊背渗出的薄汗将背上的衣衫也打湿,大脑内心全都兵荒马乱。

    ——为什么关心,为什么在意?

    程菲看着几步远外的男人,喉咙轻轻滚动了两下,这几个字眼已经滚到了舌尖唇齿,险险就要出口。

    目光交错,无声对视,只在短暂的两三秒。

    最终,闪电划破天际,又是一道雷声在天际乍响,比之前那次更大也更闷长,将程菲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夏雨倾盆,一点不细腻,豆大的雨滴从天空坠落,没有从小变大的过程,一来便瓢泼张狂。

    雨水打在程菲身上,瞬间将她垂落耳际的发丝浸湿,黏在脸颊。

    “……雨太大了,快走吧!”她抬起两只手挡住眉毛上方,隔着雨串珠帘匆匆又瞥周清南一眼,然后便再不敢多留,逃也似的小跑离去。

    只留给他一个仓皇失措的纤细背影。

    周清南站在原地,没有动,安静地目视那道身影。

    姑娘离玻璃门很近,没几秒钟,她便大步冲回了室内。

    雨越下越大,雨珠也越连越密。

    他酒还没有醒透,脑子依然残余一丝晕眩感,用力甩了甩头,也动身准备回去。

    人高腿长,先天便占优势。周清南踏着步子往玻璃门方向走,边走边摸裤兜里的烟,敲出一根白色香烟的同时,他人已经在用餐区的封闭空间里。

    或许是天降大雨的缘故,走廊这片很热闹,人声喧哗。

    有包间的客人带着小孩出来吃饭,小朋友吃饱了坐不住,撒丫子满走廊地跑,大人就跟在后面追。实在追累了,索性抱起孩子走到落地窗墙前看雨。

    “雨,下雨——”孩子的奶奶柔声教导。

    一两岁的小宝宝便咿呀跟着学,奶声奶气地发出“yu”声,粉嘟嘟的脸蛋圆润可爱,像传统年画里的小福娃。

    普普通通的平凡人缩影,却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周清南瞧着一旁的小奶娃和怀抱宝宝的阿姨,扬扬眉,眼底神色变得柔和,摸出的烟在指间转了两圈,又放回去。

    也抬眸去看外面的雨景。

    酒精作用下的大脑有点失控。耳畔嘈杂喧嚷,各色声响都愈发密,周清南在恍惚之间,却仿佛堕入了异度空间,被真空似的隔绝开。

    耳畔的喧哗声,他听不见,窗外的雨打芭蕉,他看不见。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年轻姑娘在雨中奔跑的一幕。

    只有一个背影。

    她今天穿的是件连衣裙,衬衣样式珍珠扣,大方而得体。可是那样得体的裙装,随她奔跑的动作,裙摆上滑,随着雨水的浇洒,湿润黏腻。

    周清南清楚地记得,刚才有无数滴雨水,湿润了她雪白纤细的腿。

    神思飞转之间,他几乎是颓然而溃败地微合眸,抬手,在脸上抹了把。

    人走火入魔是什么样?

    就是连雨水都嫉妒。

    嫉妒那些雨滴,凭什么能那样肆无忌惮,亲吻她妖娆如雪的腿根皮肤。

    *

    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断了兰贵县连续数日的大晴天。

    等程菲去洗手间整理完着装仪容,重新回到吃饭的雅间时,县委的韩秘书已经买完单。

    这时,饭桌上除了周清南、梅景逍、张书记以及许副书记之外,其余人酒过三巡,都有点儿高了。

    梁主任端起自己还剩小半壶的分酒器,稳住步子来到周清南身前,笑着说:“周总,上回见面没能好好敬您几杯,这次我可要补上。我先干为敬,预祝贵司跟咱们台的合作圆满成功!”

    周清南脸色冷漠,看都没看梁瀚一眼。

    梁瀚正在兴头上,也没注意到这位爷是什么反应,径自仰头,把分酒器里的酒喝了个空。

    分酒器容量比酒杯大得多,小半壶也是一两还多,梁主任敢直接在梅四少面前干大杯,也是仗着自己厮杀酒场多年的经验。但他低估了67度白酒的威力,本来就有点晕乎,最后这一两还多的白酒,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梁瀚彻底高了,神思混沌脑子也打不过转,咂咂嘴,眼风无意识往周清南身侧瞟了眼。

    只见边儿上,梅四公子一双长腿优雅交叠,似笑非笑,正用一副兴味盎然的眼神瞧着刚被自己敬完酒的周总。

    梁瀚注意到什么,微皱眉,冷不丁便抬起一只手,指着梅景逍的嘴角诧异地咦一声,完全不过脑地道:“梅总,你这脸怎么了?”

    话音落地,距离最近的张书记和许副书记脸色都是微变。

    梅四少刚才还好好的,跟周总出去透了个风抽了根烟,回来脸上就挂了点儿彩。张书记和许副书记都瞧得真真的,但聪明人不管别家事,他们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哪成想,这滨港来的梁主任是个大脑空空的蠢货,居然敢老虎背上拔毛。

    张书记不悦地皱了下眉,看梁瀚的眼神里也多出几分嫌弃。

    周清南脸色凉凉,瞥了梅景逍一眼。

    梅四少爷眼中迅速掠过一丝狠戾。但表面上还是那副儒雅温和的谦谦君子样,直接拿面前腰粗膀圆的中年人当空气,转而朝张书记道:“书记,外面下大雨了,看来今天做不成什么事。”

    “今天是您和周总来兰贵的第一天,还是以休整为主。”张书记笑盈盈地答,“等明天,我亲自带二位去白杨村,不知道周总、梅总意下如何?”

    “我没什么意见。”梅景逍神色温雅,用余光扫了扫周清南,“听周总的吧。”

    周清南淡漠地笑了下:“客随主便,张书记您安排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张书记笑着点头。

    醉醺醺的梁瀚干杵在边儿上,见面前的几位大佬没一个想搭理自己,脸上有点挂不住,只能赔着笑打个酒嗝,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座位。

    张书记和许副书记说其他事去了。

    主位这边,梅四少垂眸,从西裤裤兜里取出手机,点亮屏幕发消息,之后又重新熄灭手机屏,若无其事端茶喝。

    周清南把玩着打火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脸色冷淡。

    而后便开口,用只有他和梅景逍能听见的音量,沉声说:“你这次来兰贵是为了做公益。凡事悠着点儿,别给我做太过。”

    梅景逍听后,扭头看向周清南,嘴角扬起抹讥诮又温柔的笑,也低声:“谁说我是来做公益的?我明明是为大嫂来的。”

    周清南的脸色眨眼间沉冷若冰。他侧目回视梅景逍,眸色极冷,没有吭声。

    梅景逍玩味儿地与周清南对望,稍稍停顿了下,又倾身靠近周清南耳畔,嗓音温和而清冷:“南哥,千万看好她,眼睛都别眨一下。因为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

    接风宴吃完,张书记等人又派了专车将程菲、周清南、梅景逍等考察团一行送至酒店。

    这家酒店的档次其实只算个三星级,但在兰贵这座小城里已经算是最优选。

    代表梅氏集团的几个高层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上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乍一瞧见这种小酒店,心里难免嫌弃,但也别无二选,只好勉强地住下来。

    下午两点左右,程菲在赵逸文的陪同下来到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程助理,考虑到你是考察团里唯一一个女孩子,所以我给你安排的房间跟梅总周总不在一层楼,想着这样你会方便一些。”小赵主任帮程菲拎着她的行李箱,笑容满面地说,“当然了,如果你对这样的安排有什么意见,也可以立马告诉我,我这就给你调整。”

    “这样挺好的!”程菲朝赵逸文露出个感激的笑,“谢谢你啊,小赵主任,你想得很周到。”

    赵逸文被她明艳的笑脸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忽然就腼腆起来,“别这么客气,你们是贵客嘛,想周到一点是应该的。”

    两人随口聊着,之后便在一个房间前停下。

    程菲抬头看了眼门牌号:516。

    赵逸文将房卡递给她,又说:“这层楼最安静的就是这间房,离电梯厅、楼梯口和布草间都远。”

    听见这话,程菲更加对赵逸文感激不尽,开了门将行李箱拖进屋,为表谢意,还打开箱子拿出了从家里带出的零食分给他。

    赵逸文本想推辞的,可架不住程菲的强力要求,只好收下。

    “对了。”

    忽的,赵逸文想起什么,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餐券递给程菲,说:“晚饭给你们定的餐厅自助,就在2楼,你可以凭券用餐,6点到8点之间。”

    “好的。”

    送走小赵主任,程菲关上房门,脸上强撑了大半天的笑容瞬间瓦解殆尽。她累得不行,想着下午没什么事,索性直接往床上一倒,蒙头睡去。

    闭上眼,视野只剩一片黑暗。

    身体很疲乏,脑神经却诡异地活跃异常。

    反复回想起,之前在露天儿童乐园的那个场景。

    男人幽沉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她,目光灼灼,回答她“我很关心,也非常在意”……

    程菲翻了个身,用被子将整颗脑袋捂住,却仍旧控制不住地心跳飞快,思绪大乱。

    当时,她是想问他的。

    想问他,为什么如此在意她对其他异性的看法。

    但是最后,并没有问出口。

    程菲两手分别攥着棉被的左右角,在黑漆漆的被窝里眨了眨眼睛,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和忧伤,萦绕上了她的心尖。

    她好奇周清南的答案,又畏惧他的答案……

    “烦死了。”程菲闭上眼低咒了声。

    明明说好,要对那个黒帮大佬挥刀斩情丝,可是她认真努力地斩了这么久,对他的喜欢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减少,甚至还有越来越无法自拔的趋势。

    实在不妙。

    程菲叹了口气,翻过身,终于在这种乱成麻线的思绪中迷糊入睡。

    *

    晚上八点半,兰贵县北街。

    梁主任中午吃饭的时候喝大了,最后是被两个政府部门的驾驶员给扛回的酒店,直到八点多才醒过来。

    错过了免费的自助餐,梁瀚火气大得很,跟酒店餐厅的工作人员掰扯了半天,最后没辙,只能灰溜溜地自己去外面找东西吃。

    兰贵不比大城市,这里年轻人少,多数是留守的老人和儿童,没有多姿多彩的夜生活。一到晚上,街道上的铺面便都关了门,街景一片萧瑟。

    只有夹杂热浪的晚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过。

    梁瀚步子还有点飘,肥硕的啤酒肚几乎要将白衬衣给撑裂开,走在路上边四处张望,边骂骂咧咧:“什么破地方,鸡不拉屎鸟不下蛋,才八点就关门闭户不做生意了,难怪是个贫困县。”

    梁瀚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看见旁边有个巷道,光线幽暗,依稀能听见人声从对面传来。

    梁瀚吸了吸鼻子,转弯走进去,打算穿过这条巷子去对面看看。

    谁知刚走到巷道正中,眼前便骤然一黑,一个麻袋直接罩住梁瀚整颗头。

    “干什么!”

    梁瀚情急之下大呼,正要接着说话,数道钢棍已经雨点似的朝他身体和头颅砸下……

    十来分钟后。

    梁主任头破血流,已经瘫软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个马仔上前弯腰,一把扯下套在梁瀚头上的麻袋,拿脚踢了踢他的脸,然后便将手上的钢棍往肩上一架,问领头的说:“还有口气儿吊着,弄死不?”

    “行了,留这肥猪一条命。”

    领头的凉声道,“四少特意交代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可是大嫂的上司,真要死在这儿,大嫂多难做。”

    马仔诧异地扬扬眉,回身把麻袋往梁瀚身上一丢,嗤道,“还是第一次见得罪了四少还能有活路的,这死肥猪运气不错啊。”

    领头的说:“毕竟是大嫂嘛。周先生的女人,四少也得给面子。”

    *

    酒店这边,程菲同样也睡到八点多才醒。

    此时,窗外的天空已然黑透,整座小县城一片沉寂,跟座鬼城似的。

    大概是坐了几个钟头的车实在疲累,中午跟一群大佬吃饭,神经又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程菲这一觉睡得相当舒服,一个梦没做。

    她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光线中看了眼床头柜上的小圆钟,晚上的八点三十五分。

    “……”?居然都八点多了?

    难怪看外面的天那么黑。

    程菲呆了呆,坐在床上挠了挠脑袋,猛地想起什么,下床抓起桌上的晚餐券一瞧。

    果然,用餐时间截至晚上八点,这会儿早超过了。

    中午吃的大餐已经消化得差不多,程菲觉得肚子饿,又懒得外出觅食,于是便坐在床边套好一次性拖鞋,随手从枕头底下把手机捞出来,准备点份外卖吃。

    点亮手机屏幕的瞬间,她愕然地瞪大了眼。

    足足十个未接来电。

    程菲蹙眉,戳进来电信息界面一瞧,发现这十个未接来电里,有一个是她老妈蒋兰女士打的,一个是好友温舒唯打的,一个来自不久前刚进入他通讯录的小赵主任。

    剩下的七个,则全是同一个人的夺命狂CALL。

    周清南。

    程菲:“……”?

    程菲狐疑地皱了下眉,好奇这位大佬一连七个连环致电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手指微动,正说给回个电话,忽然又听见一阵敲门声响起——砰砰。

    程菲只好先熄灭屏幕,捏着手机站起身,走到房间门口。

    透过猫眼朝屋外看。

    只见走廊上光线昏暗,一道修长高大的人影站在她的房门口,白T恤黑卫裤,衣着简单,干净清爽,英俊凌厉的五官在暗光的渲染下充满侵略性。

    看见敲门的人,程菲眸光微跳,没怎么迟疑,几乎是瞬间便将房门给打开。

    “周总?”她伸出一颗被睡成鸡窝的脑袋,眨了眨还有点惺忪的眸,表情难掩意外,想起那七个未接来电,很自然地便礼貌询问,“请问您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周清南低眸定定地看着她,脸色沉沉的,眼神不明。

    他忽然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程菲被这位大佬问得一愣,动了动唇正要解释,对方却又抛出来第二句,声音低得有些哑,听着莫名教人心颤。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

    第48章 Chapter 48

    周清南的突然出现,让程菲颇有几分始料未及。

    她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对面,周清南看着眼前这个懵里懵懂完全处于状况之外的小姑娘,高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吐出口气,神经放松的同时,又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

    下午吃完饭回到酒店之后,他满脑子都是她那双眸子里欲言又止的眼神。说冲个澡洗把脸,在浴室镜子里看到她,躺回床上睡觉,闭上了眼睛,脑子里还是她。

    强迫自己不跟她联系,以为不去看不去听,那种牵肠挂肚的折磨就能好些。

    好不容易捱到七点多八点的光景,实在忍不住给她打电话,却一连七个,都是无人接听。

    周清南甚至不敢回忆几分钟前的感受。

    梅氏集团早在数月之前就有计划赞助滨港电视台的扶贫栏目,意在通过这一主流媒体,扩大梅氏集团在西部落后地区的影响力、巩固梅氏在大众心目中“国民企业”的优良形象。

    梅凤年是只千年的狐狸,心思缜密到极点,做任何事之前都会有大量布局,别看他私底下加入间谍组织,靠倒卖国家机密发大财,将所有违反乱纪伤天害理的勾当都做了个透,表面上,这位教父依然是商界知名的“大慈善家”。

    赞助一个扶贫栏目,只是梅凤年拿来笼络底层人心的一步棋。

    周清南本来没怎么关注过这件事。

    可是汽修厂那一夜,这个傻姑娘在机缘巧合之下闯进这场棋局,瞬间令局势全变。

    原本,负责梅氏集团和滨港电视台扶贫栏目合作的,是云城总部的一个高层。可就在汽修厂事件之后,远在迪拜的四少爷却忽然高调宣布回国,并且主动提出,要梅凤年将扶贫栏目的事交给自己。

    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周清南就已知晓四公子在打什么算盘。

    梅家四少爷小周清南整六岁,几乎是周清南看着长大的孩子。相处多年,周清南太了解梅景逍,这个小少爷仪表堂堂天资聪颖,不仅继承了梅凤年英伟俊美的好相貌,就连心狠手毒六亲不认的乖张劲,都和年轻时的梅凤年如出一辙。

    周清南在道上名头响亮,梅景逍自幼听着周清南的传说长大,最初他是真的拿周清南当亲哥哥,也是真的对周清南充满崇拜与景仰。

    但这种纯粹的敬意,在年月流逝中逐渐发生了变化。

    或许是梅景逍骨子里的基因太过争强好胜,又或许是他的生长环境太过复杂,久而久之,小少年内心深处单纯而热烈的崇拜,演变成了仇视与敌对。

    坦白说,周清南一直不明白梅景逍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如此深刻。

    他对此也一点不感兴趣,浑不在意。

    周清南只知道,向来蔑伦悖理的四公子忽然插手扶贫栏目的事,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摆明了就是冲着程菲来的。

    而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的小姑娘。

    今天中午在饭店的露天儿童乐园,梅景逍已经放了话,说兰贵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转头到了傍晚,这小姑娘就失了联,打电话怎么都不接,很难让人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其实,早在第二通电话无人接听时,周清南便紧张起来。

    耐着性子说服自己冷静,猜测她或许是在忙其他事,手机又恰好静音。可缓了半个钟头再打第三个第四个,依然没人接。

    这下周清南便再也坐不住了。

    边打电话,边冲到5楼的516房间来找人,嫌等电梯慢,他直接走的楼梯,一路上还遇到了几个酒店的工作人员,纷纷朝他投来异样目光。

    他出门的时候太着急,鞋都他妈忘换了,踩双一次性拖鞋就冲出来了。

    能不异样?

    岂止是异样,简直活脱脱一个神经病。

    周清南杵在原地站了大约两秒钟,没等到姑娘的答话,心里莫名就烦躁起来。

    头也有点儿疼。

    周清南拧眉闭眼侧过头,抬起手,狠狠掐了把眉心。

    直到这时,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姑娘才迟迟懵懵地回过神。

    她眨了眨眼,还有点迷糊的大脑运作起来,将周清南几秒钟前的问句给过了一遍——这位大佬,刚问什么来着?

    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然后说,知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呃……”

    两颊的温度莫名升高,程菲脸蛋变得红红的,有点闷,下意识将只开了一道缝隙的大门给敞开了些来透气,回他道,“我太困了,下午睡了一觉才醒,加上手机又没调铃声,所以没接到你的电话。”

    话音落地,周清南掐摁眉心的动作稍顿了下,掀开眼皮,重新看向对面。

    姑娘说话的声音懒绵绵的,还带着几丝鼻腔音,一头长发也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双颊娇红眸光迷离,确实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状态。

    就在周清南在这张小脸上细打量的时候,门里的小姑娘又出声了。

    她一双晶莹的明眸带点怯意地望向他,眼含愧疚,支吾了半秒才轻声挤出两个字:“抱歉。”

    这句“抱歉”钻进耳膜,就仿佛一盆水哗啦浇下来,瞬间将周清南心头的所有烦躁不安给浇灭。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静了静,然后才回她:“你又没做错事情,干嘛道歉。”

    “……还是有点错吧。如果我提前把手机调成响铃模式,就不会接不到你电话。”程菲小小地自我检讨了一下,说到这里稍稍一停,偷觑他一眼,又更低声地补充,“也就不会把你惹这么生气。”

    周清南垂眸直勾勾地瞧着程菲,知道自己这种兴师问罪的架势有点吓到她了,语气便柔下几分,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程菲听完,迷茫地皱了下眉,不解嘀咕:“你不是因为我没接到你电话生气?可是你看起来真的很不爽。”

    周清南耐着性子:“那也没有不爽你。”

    程菲:“那你在不爽什么?”

    周清南神色平静:“不爽我自己。”

    程菲刚起来,本来就还有点不清醒,被他这两句话给弄得更糊涂,下意识又问:“……不爽你自己什么?”

    周清南:“不爽回回遇到跟你有关的事,我就像个二傻子,连基本的判断力都会丧失。”

    程菲:“……”

    周清南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午餐吃过的一块酱牛肉,可说者从容,听者就没法这么淡定了。

    程菲只觉脸颊热热的,心口也热热的。

    这种感觉很糟糕。

    就像私藏了一颗不可告人的禁忌之种,为了阻遏它发芽,她又是泼开水又是下冰雹,可忽然从天而降一场甘霖加肥料,种子便在她心里牢牢扎下了根,将她之前为拔除它做的所有努力,都化为乌有。

    心跳的频率快得有些失常。

    但程菲不想表露出任何心绪上的波澜。她只是清清嗓子,依然用很正常的口吻,回他道:“有急事找一个人的时候,半天找不到,是容易情绪失控的。”

    说到这里,程菲停顿了下,又迟疑地抬高眼帘望他,问,“所以周总这么着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周清南闻言,沉郁的眸牢牢盯着她,薄唇微抿,没有出声。

    有什么事?

    怎么说。

    告诉她,他一分钟见不到她就坐立难安?告诉她,他每分每秒都想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样子?

    告诉她,他一个自制力强到极点,三十年来从未沾过荤腥破过戒的人,连续数日,就像平白得了什么重度性瘾,每晚都能在梦里把她弄到大哭?

    偏偏每天醒来,这个让他上瘾到发疯的小东西,还要在他眼皮底下晃悠。

    朝夕相对,近在咫尺。

    他脑子里想了一万种占有她的姿势,却偏偏该死的,不能触碰分毫。

    因是午睡,程菲睡觉的时候也没换睡衣,只是随手将衬衫裙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三颗。

    她睡相一贯不太好,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滚了几大圈,豁开的领口便敞得更大。

    周清南目光无意识往下移几寸,便瞧见姑娘雪白纤细的脖颈,两条线条柔美的锁骨,和两侧衬衫布料之间,若隐若现的一条白沟……

    周清南的眼神有一瞬幽暗。短短零点几秒,他轻轻滚了下喉,视线不动色地移开看别处,克制而隐忍。

    这家酒店和“兰贵之香”大饭店是同一年修的,都是旧时代的产物,贴着复古巴洛克式花纹的墙布已经有些剥落。

    墙角处有一块深黑色的斑,不知糊的什么脏污,一个黑色蜘蛛从最低处缓慢往上攀爬。

    脏污的黑斑也许是油渍,蜘蛛经过时脚上打滑,附着不住,掉下去。它又不死心地继续往上爬。

    同样经过油污,同样从高处坠落。

    再爬,再坠,往复循环,粉身碎骨也没想过要换另一条路。

    周清南盯着那只微小的黑色蜘蛛,忽然牵了牵唇,笑意里带着轻讽的意味。

    既是讥笑蜘蛛,也是嘲弄自己。

    什么时候,人类变得和节肢动物一样蠢,明知死路一条,却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

    对面。

    程菲站在门里等周清南答复,可一连等了好几秒,对面始终不给回音。

    她不禁感到奇怪,试着伸出一只纤白的右手,在男人眼前轻轻挥了下,道:“周总?您有听见我说话吗?”

    也许是考虑到今天要出席正式场合,姑娘今天应该喷了香水,手腕匆促那么一挥,香味儿便钻入周清南的鼻腔,像西瓜草莓和梨子的混合。

    周清南轻微眯了下眼。

    那股味道,没有程菲平日身上纯天然的体香好闻,很甜,像能实物化渗进人的咽喉。

    周清南闻到这股香风,眸微沉,长腿往后退半步,不露痕迹地将自己和她的距离拉开寸许。

    “没什么。”他侧过头,几乎是调用全部理智来命令自己不许看她,语气听上去冷静自若,“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

    程菲着实震惊了。

    她呆呆地望着周清南,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接了句:“你打那么多电话、还亲自跑到这里来找我,只是为了叫我一起跟你去吃晚饭?”

    大佬的侧颜冷峻而平静,只淡淡应她一个字:“嗯。”

    程菲有点哭笑不得,瞪着他道:“都这么晚了,我是因为睡过头所以还没吃饭,你又是为什么还没吃?”

    周清南:“之前不饿,现在饿了。”

    “饿了你自己去吃呀。”程菲脱口而出,“为什么非要等我一起?”

    还连打那么多夺命电话,一副气势汹汹地样子杀到她房间门口来。

    她还以为是和栏目相关的大事!

    “程助理的吃相很不错,看了就有食欲。”周清南的神色依旧泰然自若,“跟你一起吃饭,比自己一个人吃有意思。”

    “……”……行吧。

    听完大佬给出的理由,程菲无言以对,呆站原地一思索,觉得反正自己和这位大佬都还没吃晚饭,人家都亲自找过来了,她也不好再驳这位爷的面子。

    得。

    一起吃就一起吃吧,没什么大不了。

    程菲琢磨着,最终有点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弯弯嘴角,朝周清南露出个温柔微笑,嗓音甜甜地说:“好的。那请问周总想吃什么?”

    周清南看她一眼,被她娇媚的笑色晃了下神,语气不自觉便变得柔缓。

    他柔声问:“你呢。想吃什么?”

    “我无所谓呀。”程菲很随意地耸耸肩,诚实地补充,“本来说去2楼吃餐厅的,发现过了八点去不了了,准备点外卖。”

    “外卖还得等。”周清南回了句,语气里似乎对她的“点外卖”提议不太赞同。

    程菲随口问:“你非常饿了吗?半个小时都不想等?”

    “不是。”周清南淡淡地说,“只是觉得太晚吃饭对你胃不好。”

    “……”

    程菲眸光微微一闪。

    倒是确实没想到,这位大佬不想等浪费时间等外卖,只是觉得太晚吃饭对她的胃不好……

    程菲有些怔神,只觉胸腔内泛起一丝微暖的细流,浸透每根神经,润物无声。

    就在她怔忡失神的当口,门外的男人又再次开口。

    周清南低眸瞧着她,道:“你收拾大概需要多久?”

    “……也就梳个头发穿个鞋子。”程菲回魂,下意识乖乖回答他,“最多两分钟吧。”

    “好。”周清南颔首,“你收拾,我在外面等你。”

    “哦。”程菲应了声,接着便准备将房门关上。

    可就在这时,屋外的大佬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嗓音听起来沉沉的,还透着点儿性.感的沙哑:“记得把衣服穿好。”

    程菲愣住,一时间没明白他最后这句嘱咐是什么意思。

    周清南在屋外,见这小姑娘手扶着门框呆原地,也不关门也没有其他动作,细微拧了下眉。

    怕她这副春光乍泄的娇媚样被路过走廊的其他人看见,当即抬手,握住她抓门框的细胳膊往里一搡,动作轻柔而不容抗拒,将人推回屋,顺便反手一带,帮她把门也给关了。

    516号房的房门关紧。

    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砰”。

    程菲:“……”

    程菲被关门声惊了惊,这才回神。

    她轻皱眉头,正纳闷儿着周清南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叮嘱是什么意思,余光无意识往自己身前一扫,顿时大惊失色,一张本来就烫的脸蛋更是红了个底朝天——

    自己的衬衫裙虽然还穿在身上,但包含领扣在内的四颗扣子,居然都是开的!

    衣领部分豁张着,大片白如寒酥的胸口皮肤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裸露在空气中,一条深深的沟壑藏在两侧衬衫布料的正中,随她的每次呼吸而起伏,形态格外妖娆……

    程菲面红耳赤,嗖一下飞快抬起手,将衣衫重新拉拢合得严严实实。

    ……所以,刚才他都把她看光了?

    天呐!!!

    此时此刻,丢脸丢到姥姥家的程菲,是真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内心悲愤交织,她想起什么,忍不住掏出手机给蒋兰女士发消息。

    程菲流着血泪控诉:【妈!你给我的那条连衣裙真的太小了!领口的扣子又莫名其妙崩开了!!!】

    蒋兰女士秒回:【哟,舍得回消息了呀。】

    蒋兰:【裙子?哪条裙子?】

    程菲:【就那条珍珠扣的衬衫裙!!】

    蒋兰:【哦,那条裙子我穿腰有点紧,你穿不是正合适吗?我记得你当时还挺喜欢。】

    程菲:【可是胸围太窄了,扣子会自己崩开!】

    蒋兰:【不会吧,我们母女俩胸围是一样的呀,咱们都是34D,没道理我穿胸围合适,你穿就崩开呀。】

    蒋兰:【?难道最近你又发育了?】

    程菲:【……这不重要。】

    程菲:【T T反正以后我再也不会穿这条裙子了呜呜呜】

    *

    这副衣衫不整的形象,实在是有伤风化有辱斯文。

    程菲简直绝望了。

    程菲背抵着门板坐地上,跟蒋兰女士发完消息后,她攥拳捶地,欲哭无泪,无声发泄了整整二十秒才缓过来。抬手在脸上一抹,安慰自己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去洗手间梳了个高马尾,又将这件罪恶的衬衫裙换下,几分钟后,程菲背着一个挎包再次将房门拉开。

    咔哒。

    耳畔开门声响起。

    周清南正斜倚着走廊墙壁想事情,神色懒懒的。听见声响的刹那,他回神,略微抬了抬眼帘,朝516房门看去。

    姑娘水灵灵出现在眼前,身上不再是之前那条衬衫裙,换成了一件浅蓝色T恤,时下很流行的oversize款式,宽松肥大,将底下那双裹在铅笔裤里的长腿显得愈发纤细。

    长发绑成高马尾,大方展示出纤细而修长的脖子,肩颈线格外优越。

    周清南视线在程菲脸蛋上端详两秒,而后,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又扫向了她的脖颈以下。

    宽松T恤往她身上一套,细胳膊细长腿,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任何曲线。

    几分钟前,被他无意窥见的春色被完美遮掩住,仿佛只是他病入膏肓时生出的臆想……

    “我好了。”姑娘忽然出声,试探性地说了声,“走吧。”

    周清南这才回过神,没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两人便一道往电梯厅的方向走去。

    并肩而立,彼此之间隔了大概半米电梯,安安静静等电梯,没有人说话。

    程菲脸色还红红的。一想到刚才被他看光的事就羞恼,没办法和他自然地聊天交流,索性便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给好闺蜜温舒唯发消息。

    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你下午打电话找我什么事?我睡着了,手机静音没有响。】

    发完等了几秒钟,不见回复。

    程菲猜测温舒唯应该是在忙,便也没再催她,随手将手机屏熄灭。

    不多时,电梯来了。

    周清南提步走进去,程菲跟在后面,进了电梯后正准备顺手摁个“1”,视野里却映入一只骨节修劲的大手,指尖微动,摁亮了数字“3”。

    程菲有点诧异,转头看向身侧,眼神里写满疑惑。

    周清南脸上没什么表情,冷静地道:“有点急事,得用电脑回个文件,顺便换个鞋。”

    回文件就回文件吧,换鞋?换什么鞋

    程菲迷茫半秒,下意识去看这位大佬的腿部以下。

    一眼就看见一双纯白色的一次性拖鞋。

    程菲嘴角不可控制地抽了抽,点头:“……好的。”

    没一会儿,叮一声,电梯抵达三层。

    程菲跟在周清南身后走出电梯厅。

    酒店客房区通铺了吸音地毯,人的脚步落上去,安静无声。

    走廊静悄悄的,头顶光线也有些昏暗,程菲边走边转动脑袋观察四周,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你和梅总他们都住在三楼吗?”

    “本来都订在这层楼。只是梅氏的那几个住不惯普间,赵逸文就给他们换到四楼的行政间去了。”周清南漫不经心地说,“三楼就我一个。”

    听见这番话,程菲不禁小声吐槽,“想不到梅四少看起来平易近人,结果这么难伺候。”说到这里,她稍顿,眼风悄悄扫一眼身旁的冷峻男人,忍俊不禁,小声咕哝着续道,“你看起来很难伺候,结果一点儿不为难人。”

    闻言,周清南嘴角凉薄地扯了扯,随口道,“我哪儿能跟梅四少比啊。人家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我就一草根,无父无母,随波逐流。”

    “英雄不问出处。”

    听见他贬低自己,程菲几乎是下意识便反驳,“你挺好的,别这么说自己。”

    周清南侧眸,看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

    程菲走在旁边,察觉到男人视线投来,莫名便有些紧张,心跳急促掌心发热,匆匆将目光移开,逃避与之对视。

    周清南看程菲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下一秒,他轻轻挑了下眉,收回视线。

    行至420房号门口。

    周清南停步,刷卡开门。

    “进来坐会儿?”他一只手推开门,侧过头来看她,眼神沉沉的。

    “……不用了吧。”程菲捏着挎包肩带,窘促不安,朝他挤出一个有些干巴的笑容,“你应该要不了多久,我在门口等就好。”

    周清南:“随你。”

    说完,男人径自进了屋。

    程菲依言留在房门外等。原地踱了几圈步后,忽然感到一阵憋胀感从小腹传来,来势汹汹。

    糟糕。

    刚才起床之后喝了一大杯水,想上洗手间了。

    “……”程菲窘迫地抿了抿唇,探头往420房门内瞧了眼。

    只见房间内光线昏昧,只亮着一盏暗橘色的床头台灯。

    周清南坐在窗前的书桌上,面前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依稀照亮他如画的眉眼。清寒,冷峻,沉静,专注。

    踌躇两秒,程菲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房门:砰砰。

    电脑前的周清南听见动静,眼帘微掀,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开,望向姑娘柔美白皙的小脸。

    “……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程菲有些难为情,囧囧地问,音量也不大,“小的。”

    “用吧。”周清南应了声,随后注意力便重新回到电脑上。

    得到房间主人的准允,程菲也不磨蹭了,赶紧推开房门走进去,直直冲向洗手间。

    片刻。

    哗啦啦。

    程菲洗完手,关掉水龙头,用擦手巾擦去双手的水迹,打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来。

    转眸看眼书桌方向。

    周清南还在发文件,不知还要忙多久。大约确实是遇到了必须立即处理的紧急情况,因为这位大佬脚上的鞋都还没来得及换,依然是那双厚底的一次性白色拖鞋。

    看上去,和他整个人的形象、气场,都格格不入到极点。

    程菲见状,默默将脑袋转回来,准备回到房门外等他。

    但屋里的光线实在有点暗,她没留神,刚走出两步,脚下忽然便踢到了个什么东西。

    “……”程菲下意识低头。

    见绊住她运动鞋的是一本小册子样的物件,封面是素净的纯灰色,没有多余的花纹。

    程菲弯腰,将脚边的玩意儿捡起来,捏在手里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这册子竟然是一本画册。

    完全是随手的一个举动,她将画册翻了开。

    只一眼,仅仅看到第一页,程菲的面色便凝固住。

    其实,与其说是一幅画,画纸上的内容更像是一些随手的涂鸦。

    黑色的细画笔,线条流畅而随意。

    有一些矮矮的、连成排的,类似于平房的建筑物,有无数道切割开天空的电线,杂乱无章,还有一些从天空簌簌飘落的、不知是象征着雪还是雨的线条……

    程菲用力皱了下眉,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又想起一件事。

    一件明明奇怪,却被她忘在脑后忽略了很久的事——

    之前她第二次去尹华道468号的21层寻周清南,曾在周清南家的入户光厅上看见画板。那些画板上的随手涂鸦,似乎也画着类似的场景。

    当时她没有多想,现在重看这些景物,竟有种莫名的熟悉……

    这些景,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桐树巷。

    程菲捏住画册的指无意识收紧几寸,怔怔出神之间,根本没有察觉背后有脚步声在靠近。直到耳畔蓦地响起一道低沉嗓音,她才吓到似的猛将脑袋抬起来。

    “怎么了?”周清南冷不防出声。他注视着她,神色如常。

    一时间,程菲的呼吸有些吃紧,胸腔内像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她也定定直视着眼前的男人,片刻,把手里的画册举高几分,嗓音出口竟哑得不成语调:“你这些涂鸦,是画的哪里?”

    第49章 Chapter 49

    程菲难以形容她现在的感受。

    心里像装了一壶快要烧开的水,又像是藏了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有太多复杂而澎湃的情绪。

    那些情绪具体是什么?

    激动?惊喜?期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程菲说不清楚。她只能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仿佛擂鼓一般,声音就回响在耳畔,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她的胸口冲出来。

    如果这个男人回答她,这些画纸上的涂鸦真的是桐树巷,如果他也和她有着同样的回忆与执念……那这说明了什么?

    程菲手指收得更紧,骨节处泛起淡白色,牢牢抓着手里的那本画册,几乎已经屏住了呼吸。

    她定定望着周清南,眼中暗流涌动情潮万千,执着地等待一个回答。

    周清南眼皮微垂,也直勾勾注视着身前的小姑娘,沉静的眸光犹如一望无垠的深海,无风无浪也无涟漪。

    滴答。

    屋里钟表的秒针向前跳转一格。

    周清南开口了。他语气平淡得没有丝毫波澜,很随意地说:“程小姐是滨港本地人,应该对桐树巷大拆迁有印象。”

    程菲眸光一瞬惊跳,轻声确认:“你画的是桐树巷?”

    “对。”周清南说话的同时,眼神已经移开不再看程菲。

    他踏着步子走到电视柜前,弯了腰,拿起一瓶纯净水,随手拧开,神色还是懒倦而平静,“四年前,滨港政府正式启动了平谷区改造计划,桐树巷的拆迁是当年轰动全国的头条,还上过央视新闻,所以你应该知道。”

    话音落下的同时,纯净水瓶盖也拧开。

    周清南侧过头,顺手把水递给身后的姑娘,腕骨往上掂一下,示意她接。

    “谢谢,我不喝。”程菲这会儿思维是混乱的,哪顾得上喝水,敷衍地摆手拒绝。

    周清南便将胳膊收回来,仰起头,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我……我还是有点没明白。”程菲眉心微蹙,盯着他英俊淡漠的侧颜,“当年那场拆迁轰动一时,跟你在画册上画桐树巷有什么关联?”

    周清南喉结滚动,把水咽下去。

    “很多年我刚来滨港的时候,在桐树巷落过一阵子脚,启动拆迁工程的当天我还去现场看过,觉得挺感慨的,偶尔回忆起来就会画两笔。”

    周清南说着,看程菲一眼,微挑眉,目光里缱出几分慵懒的疑惑,“怎么。程小姐也和桐树巷有渊源?”

    程菲像是没听见他后面的问句,只顾着问:“你说你刚来滨港的时候,在桐树巷住过一段时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滨港?”

    周清南顿都没顿一下,自如答道:“七年前。”

    七年前?

    程菲眉头的结皱得更紧。

    对不上,对不上……

    没等程菲再开口,周清南又接着说:“那时候云城在搞大扫黑,我也才刚满二十四,前任老大死在了条子手里,我没地方可去,辗转漂泊就到了滨港。”

    听完周清南的话,程菲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肩膀也消沉地塌下几分,迟迟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周清南神色如常,眼神却沉得不可见底,缓慢道:“程助理好像对桐树巷很了解。”

    “对呀。”程菲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弯弯唇,脸上浮起一抹微苦的浅笑,“我两三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滨港,一直就住在桐树巷,高中的时候我爸妈攒到钱买了房子,我们才从桐树巷搬走。”

    周清南盯着她:“难怪你对那地方有感情。”

    程菲闻言,莫名便低低笑出声,自言自语似的感叹:“去年今日此门中,古往今来,人类总是喜欢纪念很多旧址。可是说到底,大家怎么会真正怀念一个地方呢?真正难以忘怀的,是发生在那个地方的故事,和在那个地方出现过的人而已。”

    周清南漠然听她说着,又仰头喝了一口纯净水,冰凉的液体浸透肺腑,寒意入心。

    蓦地,程菲转过脸来看向周清南,毫无征兆地轻声开口,说道:“在我五岁那年,桐树巷搬来了一家人,然后我就遇上了一个小哥哥。”

    “……”

    周清南薄唇微抿,神色淡漠如死水,不见丝毫异状,捏在手里的纯净水瓶却已悄无声息地变了形。

    程菲说着话,眼神有刹那放空,像是穿越数年光阴看见了很久以前。

    她嘴角很细微地牵了牵,柔声续道:“小哥哥大我六岁,我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当时看见他第一眼,我就很惊讶,惊讶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人。”

    周清南看着程菲,眼神沉暗,仍旧不语。

    “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人。”

    程菲说到这里,像是从回忆中醒了下神,视线重新在周清南冷峻的脸庞上聚焦,还是笑着,“我觉得小哥哥长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样,所以天天找他玩,像个跟屁虫一样成天追在他后面。”

    “嘎吱。”

    周清南沉沉吐出一口气,手里的矿水瓶已经变形严重,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响。

    目之所及,姑娘仍旧径自念叨着,眼帘微微低垂下去,浓密眼睫在脸蛋上投落下两圈浅淡的阴翳,神色柔得像春日一缕风。

    “可能是因为我天生是个话痨,又很聒噪,经常找那个哥哥,吵得他烦。”程菲语气低了几分,有点沮丧的味道,“所以小哥哥挺讨厌我的吧。就连后来搬走,离开了桐树巷,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他也没有来跟我道个别。”

    屋子里静极了,一盏台灯散出的光昏暗幽昧,无形之中便在两人周围织起一团轻薄的雾。

    周清南陷入了几秒的静默。

    他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程菲,神色冷静,片刻才启唇,声音却低得有些发哑:“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

    程菲似乎被他问住了,眸光闪烁僵滞半秒,随后便轻声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们都在桐树巷生活过,有点亲切,所以就说得多了点。”

    周清南又盯着她看了会儿。

    继而将手里已经完全走样的水瓶子扔进垃圾桶,摸出烟盒跟打火机,低头完换鞋,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一只手把烟丢嘴里,另一只手五指摊开,伸到了程菲跟前。

    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懒倦散漫,仿佛心绪没有任何起伏的模样。

    程菲先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余光一瞥看见自己手上还捏着这位大佬的画册,这才回过神,窘迫得脸微红,忙将画册交还给他。

    男人接过画册,合上了,随手往旁边的书桌上一撂。

    “出去吃饭。”周清南没什么语气地道。

    说完,他便微侧身,绕过咫尺之遥的姑娘,踏着步子径直往房门口走。

    擦肩而过的刹那。

    程菲十根纤细的指不由自主收紧,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竟忽然拔高了音量,脱口而出:“余烈。”

    喊完,她心跳猛地漏掉一拍,心口发紧,抬起了眼帘。

    窗外的天空像一匹被墨染出来的巨大绸缎,室内那点微弱的光线不足以抵挡,几乎被浓夜吞噬。

    周清南人已经走到房门口,高大颀长的背影沉静而清挺,像一株矗立在黑夜里的乔木,永远只在无声亦无人的地方安静存在。

    那样的孤独。

    听见背后的声音,周清南脚下的步子停下了。

    然后,他咬着烟回过头,用带点儿困惑又带点儿探究的目光望向程菲。

    程菲轻轻呼出一口气,问他:“你在桐树巷生活过,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周清南听她说着,把嘴里的烟拿了下来,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漫不经心地转。

    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他像是过完了一遍关于那个地方的回忆,漠然地摇了摇头:“没有。”

    “……哦,没有就算了。”程菲看着那双深沉平静的眸,笑笑说。

    周清南视线从她脸上撤回,转身离去,走出大门的时候头也不回扔来一句话,道:“出来记得关门。”

    “好的。”

    程菲应一声,余光扫过那个被周清南放回桌上的灰封面画册,轻轻咬了咬唇瓣,若有所思,然后才提步跟上去。

    *

    兰贵是个坐落在边境线上的小县城,间隔几百公里就是口岸,整座县城常住人口少得可怜,并且聚集了一些往返境内外做生意的东南亚人,龙蛇混杂。

    在此背景下,兰贵不仅基础设施相较内陆的城市落后,就连治安也差了不少。

    一到晚上,街道上便不剩几家开门营业的店铺,也瞧不见几个大活人。

    程菲和周清南从酒店出去后,选了三岔路口靠北边方向的那条,边走边找吃的。

    很幸运,走了不到五百米,便发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餐馆。

    两人走进去。

    餐馆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本来都打算关门了,瞧见客人上门,颇有几分惊喜,当即热情地将程菲和周清南迎进去,热情地说了句什么。

    老板说的是兰贵本地的方言,程菲有点没听懂,正准备再问一遍,却听身旁的周清南开口回了话。

    “好嘞,二位稍等一哈。”老板看出他们是外地人,笑容满面地回了句普通话,之后便进厨房忙活开,起锅烧灶。

    程菲转头,颇有几分吃惊地望向周清南,诧异道:“你以前来过兰贵吗?”

    周清南扭头一瞧,边儿上正好一个空桌子。他落座,边从筷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程菲,边随口应他,“没有。”

    程菲:“那你怎么懂兰贵的方言?会听还会说?”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又随手扯了张纸巾,擦拭起程菲面前的桌面,语气淡淡:“我对云南挺熟的,凌城、平南、乌市都待过。兰贵话和云南官话差不多。”

    “原来是这样。”程菲了然地点点头,顿了下,又好奇地问,“那刚才老板说的什么呀?”

    周清南:“问想吃点什么。”

    程菲眨眨眼:“那你怎么回的?”

    周清南:“我说要两碗饵丝。”

    程菲颔首,对这位大佬的点餐表示认同,“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有一道炒饵丝,看来是这里的特色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没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清汤饵丝便端上了桌。

    这回儿已经是晚上的九点钟,程菲睡了一下午,起床到刚才都没觉得饿,可一闻到饵丝的香味,她肚子里的馋虫大军便倾巢而出,瞬间饿得咕咕叫。

    也懒得讲礼数等甲方大佬先动筷,她抄起筷子便开吃。

    周清南见她吃相豪迈,两只腮帮被饵丝塞得鼓鼓囊囊,跟只松鼠似的,嘴角勾了勾,忍俊不禁,拿筷子将饵丝拌匀,也低了头默不作声地吃起来。

    正吃着,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

    程菲停下筷子,将嘴里的饵丝咽下,随手扯过一张纸巾擦嘴,然后才掏出手机。

    看眼来电显示,居然是小赵主任赵逸文打来的。

    程菲困惑地扬了扬眉,滑开接听键:“喂,小赵主任。”

    听筒对面很快便传出赵逸文的声音,语气听上去颇有几分焦灼。

    仅仅两秒,程菲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

    她飞快挂断电话,也顾不上碗里的饵丝还剩一大半了,起身就准备走。

    周清南见状,微蹙眉,撩起眼皮瞧对面的姑娘,问:“怎么了?”

    “梁主任出事了,说是在一条巷子里让人揍得头破血流。”程菲语速飞快,说话的同时人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飞奔朝外,“我得马上去医院。”

    听完程菲的话,周清南眯了眯眼睛,瞬间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拿手机扫完墙上的付款码,大步跟出。

    夜深人静,街道上空无一人,吹过来的晚风也夹杂着滚滚热浪。一盏路灯悬在夜空下方,玻璃罩外有几只飞蛾,围着灯光扑来扑去,在地面上投落巨大的阴影,看着怪异又可怕。

    程菲在餐馆外的马路牙子上站定,左右环视一圈,见这附近不像有出租车的样子,只好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准备叫个网约车。

    将目的地设置为“兰贵县人民医院”后,她点击了“发送订单”。

    正焦灼地等待接单,忽闻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沉稳有力。

    程菲微怔,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眸光惊跳。

    程菲愕然地说:“……周总,你就吃完了吗?”

    周清南看她一眼:“你都走了我还吃什么。”

    “……”?

    我走了跟你吃饭有什么关系?

    没有我你就吃不下饭了?

    程菲被呛了下,默了默,又问:“那你现在是回酒店吗?”

    “你不是要去医院。”周清南说,“我陪你。”

    “……周总,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是去医院。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程菲又纳闷儿又费解,很诚恳地道,“我跟梁瀚是一个团队的,加上他又是我的上级,他受伤我是必须去看看。你又不待见梁瀚,跟着干什么?”

    周清南目光微沉,直勾勾盯着她:“谁管那个姓梁的是死是活,我只关心你。”

    “……”程菲愣怔住,耳根发烫,一时间脑子都有点空白了,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程菲小姐,如果你记性不好,那我再最后跟你强调一次。”

    周清南嗓音微沉,道,“梅家那个小少爷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次的兰贵之行,也不会如你期望的那样顺利。背后盯着你的眼睛太多了,只有我,会全心全意保护你,也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护下你。”

    话音落地,平地起了一阵风。

    程菲几缕耳发被风吹得翻飞起舞,发尖扫着脸蛋,酥酥麻麻的痒。

    周清南本就气场冷峻,沉下声音说话时,侵略感更是强到无以复加。

    程菲有点被吓住了,无意识地轻咽下一口唾沫,看着他,忽然说:“其实一直很想知道,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关照?”

    周清南深邃的眸牢牢锁住她,看她须臾,将目光移开,极其冷静地道:“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卷进来。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既然被绑在了一起,我就有责任护你周全。”

    责任?

    这个说辞的说服力显然有些不足。

    程菲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紧,眼帘低垂下去。片刻,不想再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便做了个深呼吸,点点头,换上轻松的口吻应道:“好吧,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医院。”

    周清南:“不止是医院,不止是今天。”

    程菲没懂他话里的意思,白皙的脸蛋上流露出一丝迷茫。

    周清南面无表情地说:“在你回到滨港之前,你必须24小时跟我待在一起。”

    程菲:“……”

    程菲卡壳,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只觉他这个要求实在强人所难。

    顿了半秒后,她换上一副微笑脸,用最温和的语气柔声道:“我们是一个考察团的,白天本来就会一起行动,待一块儿倒说得过去。可是周总,晚上我们总要回各自的房间睡觉,怎么可能24小时都待一起?”

    周清南:“睡觉的事我再想办法。”

    “……”这还能想办法?

    周清南笔直注视着她,态度强势霸道,竟不容反驳般:“总之,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程菲无语,抬手捏了捏眉心,念头一转想起梁主任还在县医院的急诊科里躺着,顿时也没心思跟这位大佬瞎扯了,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妥协道:“行吧,我觉得可以。暂时就按你说的办。”

    程菲紧接着又道:“所以我们现在先打个车去医院好吗?”

    周清南正要说话,就在这时,背后小餐馆的老板却走了出来。

    老板是个热心肠的本地人,见这两个小年轻在自个儿门口杵了半天,已经猜到他们在为交通工具发愁。

    于是笑着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问:“你们这是要克(去)哪儿嘛?”

    这句话程菲听明白了。她赶紧朝胖老板露出个笑容,回答说:“是这样的老板,我们有个朋友生病了,在县医院,我刚才看了地图,这儿离县医院还有将近三公里,走路肯定走不过去,我就想在网上打个车。”

    老板:“网约车啊?哎呀,我们这个县总共才那点儿人,白天你想叫个车都不容易,莫说晚上咯。”

    听见这话,程菲顿时焦灼起来,蹙眉道:“那怎么办啊……我们现在必须要赶到医院去,情况很紧急的。”

    胖老板抹了把秃瓢的脑门儿,眼神在程菲和周清南身上打量一圈。

    这两个外地人衣着光鲜,看起来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胖老板又问:“美女,你们外地来的,住哪儿?”

    “就住旁边的酒店。我们是电视台的人,来这里搞扶贫的。”程菲说着,将随身携带的工作证拿出来,给老板看。

    胖老板便不再有顾虑,说:“这个样吧。你们要是不嫌弃,给个10块钱租车费,我把我的烂摩托借给你们,你们用完也不用管油钱,骑回来还给我就是了。”

    “你是说机车?”程菲窘迫,支吾着道,“可是我不会骑……”

    她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周清南却已经摸出一盒烟,给老板丢了回去。

    “车费回来给。”周清南随口说,“这个就当押金。”

    胖老板仔细一瞧,见是包软中,脸上顿时笑开一朵花,边应着“行行行”,边从旁边的犄角旮旯里推出一辆黑灰相间的机车。

    头盔就一个,周清南脸色淡淡,随手取下来丢给程菲。

    程菲下意识举起双手接过。

    再抬眼时,那位爷已经长腿一跨骑上去,轰隆一声,拧燃引擎。然后侧过头来瞧着她,说:“上车。”

    程菲有点犹豫,挪着步子走过去,跨坐在了后面的后座位置。

    戴上头盔。

    她系着下巴底下的卡扣,完了微僵,两手不知往哪儿抓,只能往后摸索,抓住了后方凸起的铁栏杆,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和周清南接触。

    “你确定自己可以?”程菲望着男人漂亮的后脑勺,小声嘀咕,“不会出什么事故吧。”

    “胆子这么小。”周清南上半身微弓,语气漫不经心,轻嗤,“真不知道汽修厂那天晚上,是谁给你的勇气冲我跟前来。”

    糗事被重提,程菲囧了,红着脸低嗔:“……好好骑你的车。要是把我摔沟里,我就只能去县医院陪梁主任了!”

    “怕什么。”周清南淡淡地说,“真摔沟里,不还有老子给你当人肉垫。”

    程菲:“……”

    “坐稳。”

    话音落地,机车“轰”一声飞驰而出。

    程菲低呼出声,整个身子在惯性作用下猛往前甩,额头瞬间撞上男人硬邦邦的背部肌群。慌乱间,完全是本能寻求庇护的举动,她两只胳膊一把抱住男人劲瘦的窄腰,与他贴得严丝合缝。

    夜晚的小城风声消寂,机车仿佛一支箭,在街道上畅通无阻,穿云破雾。

    狂风凛凛,周清南身上的衬衣鼓起了风,黑色短发也被吹得凌乱。

    街灯流转的光线一点一滴,坠入那双深邃如海的眸。

    察觉到腰腹的收束,他视线微不可察地下移。

    姑娘两只纤细的胳膊环在他腰上,不知是害怕还是慌乱,十根手指在他腹部交握,抱得死紧,全然依赖与信任的姿态。

    周清南目光收回来,看向那条混沌黑暗充满未知的前路,嘴角很轻地勾了勾。

    机车速度太快,风声如雷,灌彻耳际。

    程菲抱着周清南的腰,贴得太近,他的体温如此陌生又炽热,隔着单薄的衣衫布料,几乎灼痛了她的皮肤。

    如此顺理成章的亲近,不需顾及世俗,也不需思考未来。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透过头盔的玻璃前挡,怔怔望着身前的男人。

    余光里斑驳街景急速倒退,一切都是模糊的,镜花水月如梦似幻,唯有他真切存在,每寸血肉都如此鲜活,会用血肉之躯为她挡去所有风浪。

    “……”程菲轻轻合上了眼眸。

    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希冀。

    希望这条只有他们两个的路,永远、永远都到不了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

    程菲冷不丁启唇,轻唤了一声:“周清南。”

    “嗯?”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如果不干这行了,打算做点什么?”

    周清南顿了几秒,回答:“没想过。”

    程菲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诧异,安静了会儿,又问:“从来没考虑过未来吗?”

    “没有。”周清南平静地说。

    程菲眼底泛起一丝细微的惆怅,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紧他,悄悄将脸颊轻贴上他的背。

    周清南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眸色极深,将油门轰到最大。

    风声更烈了。

    身不由己的人,好像从来没有资格考虑未来。

    拂晓未至,爱意难言。

    只是,如果有如果。

    第50章 Chapter 50

    夜浓如墨,机车一路狂飙,不多时便抵达目的地。

    车停了,耳畔呼号的狂风也跟着风停了。

    周清南将机车停稳,仍保持着弓腰姿势,将一条格外修长的右腿放下踩地上,作为支撑点。也不说话,只无声等待身后人反应。

    由于之前的速度太快,程菲的身体在刹车时往前急冲了下,整个脑袋重重撞在周清南的背上。

    戴了头盔有缓冲,撞上去没感觉到痛,反倒让她思绪回归现实,整副头脑都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

    “……”

    意识到县医院已经近在眼前,自己的双手却还紧紧抱着男人的腰腹,程菲回神后不禁有些窘迫,双颊微红,当即被烫到似的将两条胳膊松开。

    腰间紧缚了一路的力道消失,甜蜜的负担也随之消散,像蝴蝶振翅而过,没留下丝毫痕迹。

    周清南心弦微动,很轻地抬了下眼,眉目间的神色却仍旧冷静而淡漠,没什么语气地说:“到了。”

    “……哦。”程菲点点头,手扶着机车尾部的铁栏,小心翼翼下了车。

    兰贵县虽然人烟稀少,但医院这种场所,全国各地都一样,从来不缺病人。

    此时已经将近夜里十点,急诊大门外却站了好些人,有病患有家属。那些病人里,有捂着肚子看着像急性肠胃炎的,有跟老婆打架被咬掉一只耳朵的,个个脸色苍白哎哟连天,倒显出了一番另类的热闹劲儿。

    周围人一多,动静越多,人的注意力就容易被转移。

    程菲站在医院急诊楼外头,错乱失序的心跳逐渐平复,脸上暧昧的红晕也有了消散之势。

    她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定下心神,将戴在头上的头盔取下来,一只手整理了下微乱的发丝,一只手把头盔递还给周清南。

    从这姑娘下车开始,周清南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他保持着坐车上的姿势,瞧着姑娘瑰艳的脸蛋和刻意伪装出来的淡定,眼神直勾勾的,意味不明。

    见她递来头盔,随手接过来,把头盔往机车后视镜上一挂,跨腿下了车。

    程菲全程没敢看周清南的眼睛。

    她目光飘忽,清了清嗓子,尽量用最自然随意的口吻,说:“小赵主任在电话里说梁瀚受的全是外伤,这会儿正在急诊科处理伤口。你是在外面等我,还是跟我一起进去?”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周清南说,“在回滨港之前,你要时刻待在我视线范围内,寸步不离。”

    “……”程菲眸光跳了跳,心口又是一阵发紧,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他。

    正好便对上男人沉若深海的眸。

    周清南笔直瞧着她,冷静地道:“以程助理渊博的学识,‘寸步不离’是什么意思,应该不需要我跟你科普。”

    “……好吧。”

    程菲本来脸都没那么红了,听他一本正经说完这番话,两腮的温度又猛地蹿升上去。她顿了下,接着又小声嘀咕似的补充,“周总您都不嫌麻烦,我又有什么话说。”

    周清南把她的一系列微表情收入眼底,片刻,挑了下眉,下巴往急诊楼入口的方向随意一抬:“请吧。”

    程菲抬眸看过去。

    今晚的天色尤其暗,黑沉沉的,天际浓云翻滚,一副又要下雨的势头。

    “急诊室”三个大字竖立在一栋一层楼高平房建筑上端,颜色鲜红,“诊”字偏旁部分的灯牌年久失修已经损坏,黯淡无光泽,幽幽红光像恶犬之眼,在夜色中看上去莫名诡异。

    程菲不知想到什么,微皱眉头,没说话,径自朝急诊科方向快步行去。

    *

    兰贵县医院的急诊挂号厅不大,总共就两个值班护士,坐在一张小木桌旁,正在给挂急诊的病患量体温测血压。

    “大爷哪儿不舒服?”年轻护士拿出一本小册子,询问在木桌前落座的一个老大爷。

    “今天下午就开始发烧。”回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穿件花里胡哨的紫红色连衣裙,神情焦灼,“本来我们以为他感冒咯,吃了点儿点抗病毒颗粒和退烧药,结果烧到了晚上都退不下来,还突然又拉又吐,本来年纪就大了,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了,咋经得起这种折腾嘛!我就说赶紧来挂个号……”

    小护士对妇人描述的症状很熟悉,没太大反应,随口说:“应该是急性肠胃炎。”

    说完话的同时,她递了一支老式的水银温度计给中年妇人,说:“测个体温,五分钟之后拿过来。”

    “好嘞好嘞。”中年妇人接过温度计,伸手扶起脸色苍白的老大爷,说,“走爸,去旁边测体温。”

    小护士看眼桌前空了的凳子,抬起头,拿圆珠笔敲敲桌面,“下一个!”

    就在这时,一道嗓音从身侧传来,说的不是兰贵本地方言,而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很有礼貌地问:“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护士老师,请问病人梁瀚这会儿在哪间病房?”

    小护士转过头,视线在程菲身上打量一遭,皱眉:“梁瀚是谁?”

    “就是一个受了外伤的病人。”程菲没见到梁主任本人,只能根据赵逸文在电话里的说辞来描述,“被打得头破血流,看起来就像马上要挂了的那个。”

    小护士:“……”

    小护士被这番血腥的形容呛了下,很快就回忆起来,指路说:“哦,你说那个外地人啊。刚包扎完伤口,这会儿应该在输液。治疗室1。顺着这个走廊走到头,右转第一间。”

    “谢谢!”

    程菲道谢,随后便马不停蹄赶向治疗室1。

    急诊治疗室里诊室和挂号大厅有一段距离,一进入走廊,所有的嘈杂声便远去。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程菲和周清南大步流星,按照小护士说的穿过走廊向右转,一抬头,果然看见一间小屋,门牌上写着“治疗室1”几个大字。

    正要往里进,和一道从里头出来的青年迎面遇上。

    是赵逸文。

    “程助理,你总算来了。”看见程菲,赵逸文阳光俊朗的面容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笑,动了动唇正要继续说什么,眼风一瞥,又看见站在程菲身后的高个儿男人,顿时整个人都愣住。

    “……这,周总?”赵逸文眼神里的惊讶遮掩不住,但还是礼貌而恭敬地笑笑,说,“您也来了啊。”

    周清南脸色冷淡,看都没看赵逸文,像根本没瞅见这个大活人,也没听见这大活人说的话。

    打招呼被无视,小赵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点僵硬,只能用一种困惑而茫然的眼神再次望向程菲:程助理,这什么情况?

    他是兰贵县政府这边安排来对接考察团的专人,这段日子一直都跟梁瀚有联络。

    梁瀚在兰贵出事,自己这个对接人员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是职责所在,而程菲和梁瀚同为滨港电视台一方的代表,来医院也是情理之中。

    可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这尊背景神秘的周姓大佛不好好在酒店里休息,为什么也会跟着跑这儿来?

    赵逸文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一旁的程菲脑筋飞转,已经编好了理由,笑笑说:“小赵主任,是这样的。你之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跟周总汇报工作,周总听说梁主任出了这种事,也挺担心的,就说来医院看望一下。”

    “这样啊。”赵逸文听完,了然地点头,又道,“梁主任伤势比较严重,送来医院的时候都还处于昏迷状态,刚刚才醒。”

    随后,赵逸文又摊手比了个请,朝周清南和程菲客客气气道,“周总,程助理,二位跟我进来吧。”

    程菲颔首,与周清南一道,跟在赵逸文身后进了治疗室。

    县医院的医疗设备较为简陋,这间治疗室总共也就十几平米大,摆了两张病床和一个公用的床头置物柜,输液架是悬吊式,安装在天花板的弧形吊轨上,两张病床中间连个保护隐私的帘子都没有。

    此时,梁瀚正躺在病房里侧的那张病床上,全身上下、包括脑袋都缠满了一圈一圈的白色纱布,一条肥硕的右腿打着石膏吊在半空,看着跟个木乃伊似的。

    唯一露在外头的眼睛也又青又肿,既可怜,又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一个护士阿姨正在给梁瀚调整头上的绷带,估计是碰到了伤处,疼得梁瀚“唉哟”直叫唤。

    见此情景,程菲便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赵逸文,压低声音说:“小赵主任,之前听你在电话里形容梁主任的伤势,我还以为你有点夸张……这也被打得太惨了!”

    “可不是吗。”赵逸文沉沉叹了口气,也把声音压低,“我到医院的时候都惊了,全身多处骨裂骨折,满脸都是血,吓人得很。真不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把人揍成这样。”

    程菲眉头拧起一个结,又小声问:“谁把梁主任送来的医院?”

    赵逸文倾身略靠近她耳侧,也轻声回:“一个附近工地下夜班的工人。”

    程菲越听越觉得事件蹊跷,正要接着追问,一道嗓音却冷不丁从背后响起,语气如冰,道:“借过。”

    闻声,程菲和赵逸文同时怔住,下意识往各自两边站开了点儿,将距离拉开。

    周清南便懒洋洋地上前半步,直接走到两人中间,脸色凉凉,站定就不动了。

    男人高大修长的身躯伟岸得像座山,仪态松弛又懒漫,左肩好像很不经意地撞了下旁边的年轻村官,瞬间把小赵主任搡得一个踉跄,没站稳,险些一屁股坐地砖上去。

    “不好意思。”

    周清南瞥一眼赵逸文,神色和语气都风轻云淡的,“这地方比较窄,没留意。”

    赵逸文平时也经常健身,自认身体素质十分优良,这会儿让这男人轻轻一撞就差点儿摔倒,顿觉脸上挂不住。

    他脸色一阵青红一阵白,又不敢得罪这个滨港来的大老板,只能赔个笑脸,说:“……不碍事,周总也不是故意的。”

    旁边目睹全程的程菲:“……”

    这时,护士那头也忙完了,将剪刀往铁盘子里一放,准备离去。扭头瞧见治疗室里多出来的几个人,她不悦地拧了下眉,说:“病人伤情比较严重,需要好好休息,探视时间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动作快点。”

    “知道了刘护士。”赵逸文笑,“我们知道病人需要静养,就了解一下情况,很快离开。”

    “行吧。”护士阿姨见这阳光大男孩态度这么好,也没那么反感了,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平底鞋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程菲扭头看了眼治疗室门口,没见到其他病患或者医护人员的身影,周围也静悄悄的,这才上前几步,低声道:“梁主任,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梁瀚瘫在病床上,连动根手指都觉得疼,听见这小实习生的话,当即气若游丝地回:“我、我要报警,这是谋杀,这是蓄意杀人,马上给我打110,我要报警!”

    “你先冷静一点,别激动。”程菲安抚着梁主任的情绪,思索半秒,又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殴打的你?”

    “我只记得自己走在路上,突然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一伙人,用麻袋蒙了我的头,对着我就是一顿暴揍……”梁瀚有点儿脑震荡,整颗头又昏又痛,费劲地眯眼回忆起来,“又是拳打脚踢又是抡棍子捶,恨不得要我的命!我能活下来,多亏我福大命大……”

    程菲:“那你是在什么地方遇袭的?”

    “我又不知道地名。”梁瀚没好气地回,“只知道那地方离酒店也就一公里不到。”

    “是团伙作案劫你的财吗?”

    “不像。我身上手机钱包一样都没少。”

    了解完梁主任遇袭的基本情况,程菲抿了抿唇,眼帘低垂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病床上的梁瀚又激动起来,看向赵逸文,怒冲冲道:“赵主任,你们兰贵县就是这么迎接客人的?这个年代了还能纵凶伤人?黒社会横行?有没有王法了!咱们台好心好意来你们这儿做栏目,帮你们搞扶贫,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实在对不起,梁主任。”赵逸文语含歉意,道,“我这就联络警方,争取早点揪出行凶的人,给你和贵台一个交代。”

    “哼,最好是有个交代。”梁瀚冷哼,“否则,我就写篇报道把这件事曝光出去!说你们兰贵县的政府和黒社会蛇鼠一窝,坑害老百姓!”

    ……

    几分钟后,三人直接被护士阿姨给请出了治疗室。

    赵逸文到警局报案去了。

    程菲走出急诊大楼后,则随便找了个安静地方打电话,向徐霞曼汇报梁瀚遇袭这一突发状况。

    “遇袭?”

    电话里,徐霞曼的声音透着几分匪夷所思,“好端端的怎么会遇袭,梁主任得罪谁了?你们不是才刚到兰贵吗。”

    “是的,我们今天中午才到的兰贵县。”程菲也很想不通,“晚上梁主任就被一伙来路不明的人给打成了重伤。”

    听筒那头的徐霞曼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后续如何处理。

    过了大约两秒钟,程菲才听见电话另一端的大BOSS作出指示:“梁主任就暂时在兰贵的医院里养伤,之后一切计划不变,就是你要辛苦一下了。”

    程菲对徐霞曼的处理方案没有异议,应道:“徐总您放心,我一定会克服所有困难,交出一份让您和领导满意的答卷。”

    徐霞曼顿了下,又问:“需不需要我再派一个人过来帮你?”

    程菲:“不用了徐总,我一个人可以。”

    徐霞曼沉吟片刻,又说:“跟县委政府那边好好沟通一下。咱们毕竟是来帮兰贵县做好事的,付出了心血和努力,还要遭受无妄之灾,没有这样的道理。看他们能不能安排一两个安保人员。”

    “嗯。”程菲说,“您的意思,我一定转达到位。”

    “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徐总晚安。”

    程菲挂断了电话。

    夜色更深,急诊大楼外病患比之前已经少了许多,空地上的几片落叶被夜风一吹,打着旋儿飞到半空。

    她也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晚间的寒意。

    程菲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就在这时,肩背一暖,一件纯黑色的男士衬衣披在了她的肩头——沾染着清冽的薄荷味,寡淡的烟草味,和丝丝缕缕陌生又熟悉的体温余温。

    程菲略微怔了怔,转过头,看见周清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他在抽烟,应该抽了有一会儿了,修长手指间的白色香烟烧得只剩小半截,有淡白色的烟雾从他唇缝之间溢出,眉眼平静,脸色淡漠。

    程菲有点诧异地睁大眼睛,眨了眨眼,目光下意识顺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下移,打量起他的上半身。

    衬衣给了她,此时周清南身上只穿着一件打底的男士背心,和衬衣一个色。

    修劲紧硕的上肢躯干包裹在没有任何花纹的纯黑中,裸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两条肌肉线条利落分明的臂膀。

    野性十足。

    “……”

    心跳猛地错漏一拍,程菲脸发烫,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眼神,动手就要把肩头的衬衣还给他,“我不冷,你不用把衣服给我……”

    话说完,又是一阵夜风吹过去,程菲鼻子发痒没忍住,瞬间打出一个喷嚏。

    “啊嚏!”

    刚说完不冷就打喷嚏,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周围骤然一静。

    周清南收回视线不再看这小姑娘,漠然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丢完,静半秒,忽然就跟没忍住似的,极淡地轻嗤出声。

    程菲:“……”

    程菲着实又窘又尴尬,脸更红了,抬手默默揉了揉鼻子,十分羞恼地小声吐槽:“笑你个头呀。”

    周清南瞥那姑娘一眼,唇畔的弧度逐渐平直了,眸中的笑色却藏不住,像流淌着清泉浅溪,温润而柔和。

    年轻女孩儿骨架纤细,肩窄而背薄,他的衬衣披在她肩上,宽大得就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随便动两下,右侧便滑落下去。

    她人站在晚风中,边境小城的破败街道做背景,细软柔美,纤弱楚楚,竟娇媚得不可思议。

    周清南本来只是用余光看她,渐渐便成了正视,目光笔直而微黯,黑沉沉的。

    然后就迈开长腿,朝她走近过去。

    程菲鼻子痒酥酥的,正杵在原地认真地揉,眼前忽然有一道黑影闪过,回神抬眸,才发现周清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你……”程菲狐疑,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

    周清南却已伸出双手,拉起黑衬衣的两侧衣襟往里一拢,直接将她纤小的身子囫囵裹进这件衣服里。

    “身子这么弱,还非要在我跟前嘴硬。”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瞧程菲,语气不冷不热的,“没听你的小赵主任说么。明天一早就出发去白杨村,姓梁的现在废人一个,你要是再感冒发个烧,你们电视台可就全军覆没了。”

    程菲轻轻皱了下眉头,觉得他这话怎么听都怪怪,思量片刻,反应过来,道:“小赵主任就小赵主任,什么叫‘我的’小赵主任?周总,你说话能不能别总是阴阳怪气的。”

    周清南没搭理她这句话,只淡淡回了一个字:“手。”

    “……什么手?”程菲面露茫然,一时间没明白。

    周清南沉默,不说话了,直接上手捉起姑娘白生生的细胳膊塞进衬衣袖子里,动作利落而轻柔,三两下功夫便把那件黑衬衣穿在了她身上。

    然后,就开始给她系扣子。

    见此情形,程菲已经惊呆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就那么木呆呆任由他从上往下,给她系好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

    直至第三颗衬衣纽扣,程菲才如梦初醒,面红耳赤地睁大眼睛看他:“你在干什么?”

    “一会儿还要往回走。”周清南的神态和语气都很平静,“车速越快风越大,我怕你冷。”

    程菲眸光轻微闪了闪,唇紧抿,没有出声。

    片刻,男人宽大异常的黑衬衣穿在了姑娘身上。

    周清南给程菲系好扣子理好领子,垂眸端详一番,觉得这模样还不赖,不禁细微地勾了勾唇。

    几分钟后,又是一阵引擎轰鸣。

    机车离弦之箭般驶出,眨眼间便没入夜色消失了踪影。

    *

    回到酒店附近,两人先去小餐馆还了机车,付清约定好的租车费,然后一起才折返回住处。

    乘电梯上楼。

    程菲和周清南并肩站着,没人说话,电梯厢内鸦雀无声。

    到五楼了。

    周清南抬手略挡住电梯门,等身边的姑娘先走,可两三秒过去,身旁人毫无反应。

    周清南轻轻挑了下眉,侧眸看向身侧。

    小姑娘穿着他的衬衣杵在原地,眼帘垂得低低的,眉心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压根没察觉到电梯已经停下。

    “在想梁瀚遇袭的事?”周清南冷不防出声。

    程菲听见这道声音,这才迟迟回魂,仰起脖子望向身边的周清南。

    “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她边说边走出电梯,“梁瀚说他身上的财物一样没有少,不是抢劫,他和他老婆的感情在我们台里也是出了名的和睦,不是为情。排除这些可能性,剩下的,就只能是他得罪人了。”

    周清南安静地跟在她身后,淡声道:“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怪得了谁。”

    程菲拧着眉又往前走出几步,蓦地,她像是回想起什么细节,脚下步子停住,猛一下抬高了眼帘。

    程菲回身看向周清南,眼神里全是不敢置信。

    周清南平静地和她对视,没有说话。

    “……难道是今天在饭局上?”程菲紧张,下意识左右环顾一番,嗓音压得极低,“是梅四少?”

    周清南微扬眉,不置可否。

    “天呐。”

    程菲低呼出声,想到那张温润如玉人畜无害的脸,实在难以将梅景逍和任何罪恶暴行联系在一起,讷讷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要我远离那个小少爷,还说兰贵之行绝对不会顺利了……”

    周清南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淡淡地说:“既然程小姐已经知道利害关系,那睡觉的事就好解决了。”

    程菲迷茫,困惑道:“……什么睡觉的事?”

    “我既然要你寸步不离我的视线。”

    周清南说着,俯低身,薄唇慢条斯理贴近她绯红娇嫩的耳垂,道,“那么今晚,是我留你这儿,还是你去我屋里睡?”

    程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