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深恩不负 > 13、归家
    祝予怀经不得旅途颠簸,故而一行人行路很慢,只比卫听澜早了几个时辰入京。

    寿宁侯府与祝府相隔不算远,谢幼旻一路把他送到府门前,才辞了行:“温伯母在家等了你许久,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们相叙了。不过阿怀,咱们可是约好了啊,改日有空,我带你上街去,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逛个遍!”

    祝予怀笑了笑,应了。

    谢幼旻牵了马,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扭头冲着府门口喊话:“曲伯,我送的东西都铺上了吧?”

    祝予怀回了头,才见管家曲伯已经在门口侯着了。老人家本来颤巍巍地在那儿热泪盈眶,被谢幼旻这么一叫,眼泪一下子就憋回去了。

    “铺上了铺上了,你都在我耳根子边上叨叨一个月了!”曲伯的胡子激动地抖了起来,“你再说一次,我拿扫帚赶人了!”

    “不敢不敢。”谢幼旻矜持一退,又转过脸冲祝予怀暗暗比了个拇指,“你们家曲伯,老当益壮啊。”

    在老人家抄扫帚之前,谢幼旻脚底抹油消失在了街角。

    曲伯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又变回了眼泪汪汪的柔弱老人:“公子啊……”

    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抹了抹眼睛,从袖子里抖出两枚杏仁糖,往祝予怀和德音手里一人塞了一颗,哄道:“好孩子,拿着吃,我就记着公子小时候爱吃这个。”

    德音得了糖,大着胆子好奇道:“老爷爷,谢大哥送的是什么东西啊?”

    曲伯额角的青筋条件反射地跳了跳:“进府,咱们先进府,夫人要等急了!”

    他不等德音再开口,急吼吼地拉起两人,脚步生风地往府里走去。

    温眠雨这一日醒得很早。她夫君祝东旭卯时要上朝,多年来都是她掌灯相送,近几年她身体差了下去,祝东旭便不许她再早起折腾。

    只是自从知道祝予怀近几日就要到京,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既期盼又担忧,常常在半夜里惊醒过来,问“怀儿到了没有”,祝东旭拿她没法子,只能劝她白日多补眠。

    这日天未亮,祝东旭便照常往宫中去了。温眠雨用了早膳却没再睡,只靠坐在榻上,一直等到窗外雾散天明。

    辰时将过,外边终于喧闹了起来。

    温眠雨撑起身子,急声喘道:“姑姑,镜子……”

    “夫人莫急、莫急。”乔姑姑把面铜镜放在她手里,扶着她坐正,笑道,“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公子见了定然安心。”

    温眠雨对着镜子细细抚了鬓,目光柔和地转向窗外:“这外面闹着,是怀儿快到了吧。”

    乔姑姑笑说:“就来了。曲老已经去门口接啦。”

    温眠雨心里喜悦,连带着昏沉的病体都轻松了起来,甚至想起身去屋外迎。还没等她下榻,门便叩响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喊了声“母亲”,喊得她鼻尖一酸。乔姑姑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过去开了门。

    祝予怀循着儿时的记忆绕过竹桌屏风,一眼看见了榻上的人。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一寸寸地重新勾勒、清晰,仿佛画中的人活了过来。

    “母亲。”祝予怀看着看着,眼眶便红了,“我回来了。”

    他面上还带着些疲色,眼里朦胧似一泓春泉,温眠雨想开口唤他,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忍不住哽咽了。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病中的一场梦,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祝予怀忙上前屈膝在她身前,像小时候一样仰着脸,等着母亲的手抚上他的面颊。

    “怀儿都长这么大了。”温眠雨的指尖轻碰到他的眉骨和鼻梁,“这眉眼生得俊俏……真像你祖父。”

    她下意识地说了这句,想到父亲六年前猝然离世,自己却未能见到最后一面,泪意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母亲莫哭。”祝予怀努力笑着,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家里一切安好,祖母身体健朗,祖父留下的书院去年翻了新,又收了不少学生。雁安的百姓,人人都记得他……”

    祝予怀在雁安,是被祖父温仲樵手把手教养着长大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乔姑姑看他们母子说着说着都哽咽无声,要相视而泣了,有些不忍地别过脸去。这一转脸就看见德音在屏风边上踟蹰,她眼睛一亮,忙道:“夫人你快瞧瞧,那是哪里来的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啊。”

    “怀儿,这孩子就是德音吧?”温眠雨拿帕子按了按眼眶,温和地朝德音看去,“姑姑快带她过来,这里头暖和。”

    乔姑姑牵着德音的手把她领到近前。跪在榻前的祝予怀也被温眠雨扶了起来,他眼尾还带着抹余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侧着脸。

    德音知道他脸皮薄,也不看他,走上前去拉起温眠雨的手,把什么东西小心放在她手中:“夫人莫哭,这个送给你。”

    温眠雨摊开掌心,是枚纸包的杏仁糖。

    德音认真道:“一甜解百忧。老爷爷给了我和公子一人一颗,公子有了,德音的这颗给夫人吃。”

    “哎呀,好招人疼的孩子。”乔姑姑看她一眼就喜欢得紧,“说得对,一甜解百忧。公子如今回来了,夫人往后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就该多笑一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温眠雨面上浮起柔情,拈着那枚带着甜香的杏仁糖,好似心中多年的空洞在这一日间都被填补上了。

    “好孩子。”她爱怜地摸了摸德音的头,把她揽进怀里,“谢谢。”

    祝予怀见母亲喜欢德音,心中也宽慰不少。温眠雨怕他一路累着了,叮嘱了几句就催他去歇息,德音倒是精神头极好,抱着乔姑姑给她的蜜饯罐子不撒手,祝予怀便留她陪母亲说话,自己先跟着曲伯往住处去。

    祝府上下早知道小主人要回来,家里人忙活了一整月,把他住的那间小院从里到外检修了一遍,推开院门时,就让人耳目一新。

    院中清清爽爽,近门有两口水缸,几尾游鱼游窜其中。庭中青石铺地,当中的碎石小径上已清了雪,倚墙处比记忆中多了一片竹林,一直延伸到窗前。

    祝予怀望着那片竹林,心里很欢喜。

    “这竹林栽了有些年了。”曲伯见他停了步,慈爱道,“公子可还记得七岁时作的那篇《病竹赋》?那好文章从雁安千里迢迢寄来,大人给家里人看了还不够,拿去跟同僚炫耀了一整日。回来之后啊,便命人在这院里栽了竹,就是盼着公子哪日回来……”

    曲伯说着又泛了泪光,停了停,望着祝予怀笑:“嗐,我上年纪了,就是容易感伤些。这竹,公子喜欢么?”

    “喜欢。”祝予怀缓声说,“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极好。”

    即便竹叶上落了雪,也是一番清雅的好颜色。

    祝予怀静静赏了片刻,想到等父亲下值回来,一家人便能一起吃团圆饭,唇边便延起了笑:“曲伯先去忙吧,我进屋歇一歇。”

    他沿着碎石小径,往卧房走去。要推开门时,后面曲伯突然回了神,一个激灵抬手道:“慢着!”

    已经迟了。祝予怀一脚踏了进去,忽地烫脚似的抽了回来。

    “曲伯,这……”祝予怀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愕然指着屋内,“这都是什么?”

    曲伯按了按自个儿的眼睛,一个月过去了,他每次看见这布置还是会两眼一黑。

    “地衣。”他老泪纵横,“寿宁侯家那小子送的地衣。”

    满屋子的精工织毯,每一个角落都给铺上了,最富丽堂皇的一幅被挂在了墙上,上面绣的是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说实在话,其实每一块织毯单看都很漂亮,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块,能把清素的屋子衬得明艳不少。

    但全屋都铺满的话,就有一点惊悚了。

    “幼旻他……”祝予怀扶着门框,感觉有点呼吸不畅,“他是怎么说的?”

    曲伯艰难答道:“世子说,怕公子耐不住澧京的严寒,故而特意给您准备的……惊、惊喜。”

    他捂着脸不忍再看:“公子,我也是没得办法!那小子自打开始习武,就学会了翻墙,这地衣只要我一收,第二日他就溜进来铺得到处都是,收了铺,铺了收,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撵不上他啊!”

    祝予怀做了个深呼吸。

    幼旻自幼时起就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眼下自己回了京,早晚是要重新习惯的。

    毕竟他自个儿也撵不上谢幼旻。

    祝予怀强撑着环视一圈,都是顶好的织毯,看着柔软厚实,当御寒的毛毯用都绰绰有余。现下这么铺张地摊了满地,实在叫他有些不忍心落脚。

    “还得劳您再叫人收一回。”祝予怀苦笑地说,“留几块送到母亲房里,多出来的……我去同幼旻商量商量,改日以他的名义,捐给京中的善堂吧。”

    “哎,好,好。”曲伯忙不迭地应了。

    “这块,”祝予怀叹了口气,点了点那副绘着观音的挂毯,“拿到书房挂着吧,好歹也是他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