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偿命
万寿节过后, “太平春饶”果然在澧京风靡一时。
先是几家老字号香铺同时推出了仿制的香丸,然而还不等香客们排完队,京中又有十余家小香铺先后上架了名为“太平春饶”的新香, 不止香气比老字号们的更馥郁正宗,价格也要低廉大半。
为着抢生意, 这些小铺子争相压价, 要么买一赠一, 要么搭着其他香炉小物一起出售, 每家铺子前都有伙计扯着嗓子吆喝。
风头最盛的那几日里,祝予怀在下学归家的路上,隔着车窗都能闻到街头那股浓郁的甜香。
原本准备一掷千金的权贵们,看着这泛滥成灾的景象,都有些措手不及。
接着买高价的仿品吧,显得自己像个不识货的冤大头;可若光顾那些聒噪又逼仄的小铺子, 又拉不下那个脸。
好东西需得供起来, 才显得出身价。“御用名香”与闹哄哄的市井气混杂一处, 没了那层金贵的光晕, 哪儿还撑得起排面?
因着这层缘故, 太平春饶在世家大族之间,竟没能第一时间打开销路。
倒是那些家世不显的低门小户,或是有闲钱的商贾人家,会买个一两盒附庸风雅。
但也仅限于此了。
再好闻的香气, 也扛不住那么多家铺子从早到晚、从街头到巷尾地这么熏。
在这种无孔不入的芬芳的侵略之下,人的嗅觉从新奇到麻木,只需要短短几日。
马车再从那些香铺前经过时, 卫听澜熟练地拿棉花堵住了鼻子。
“看来都不用到月底,这东西就要无人问津了。”他轻啧道, “这腻人的味儿,拿去熏猪圈,猪都要摇头。”
祝予怀撩开车帘,恰看见一条狗从道旁经过,狠狠打了两下喷嚏,甩着狗头绕路走了。
……这气味还真是狗憎人嫌。
“奇怪。”祝予怀思索道,“这不像是瓦丹的手笔,倒像有人泄露了香方。”
不仅如此,这些铺子能把香丸的价格压到如此之低,应当是有人在故意贱卖百花僵,为它们提供货源。
瓦丹若想谋利,必定会捂紧香方和货源,利用权贵们的追捧,将太平春饶打造为有价无市的珍品。
可如今稀世名香沦为了烂大街的俗物,要想再翻身,几乎不可能了。
他想到此处,迟疑地看向卫听澜:“京中莫非有势力在与瓦丹暗中较量?”
卫听澜的眼睛立马无辜地眨了起来。
“兴许吧。”他故作钦佩道,“也不知是哪个鬼才想的主意,竟然能兵不血刃地从瓦丹手里抢生意,高明,实在高明。”
祝予怀沉默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他差点想问“你说的这个鬼才是不是你自己”。
但还是忍住了。
祝予怀心里清楚,朝堂之上有位高权重的国贼在与瓦丹里应外合,在此情形下,那股能与他们暗中抗争的势力弥足可贵。安全起见,越少人知道越好。
如果真是卫家在京中安插了暗线,他再追问下去,只会让卫听澜为难。
卫听澜看他不说话,有点心虚起来:“嗐,反正是好事儿嘛……九隅兄,我有点饿了。今晚我们还吃烩肉吗?”
祝予怀看了他几眼,把桌上的糕点推给他:“先垫垫肚子。想吃烩肉,今晚让厨房再做就是。”
万寿节那日,祝予怀曾对卫听澜说过,要是想家了随时可以来祝府小住。于是这些日子,卫听澜真就厚着脸皮搬进了祝府。
两人近来一直同吃同住,卫听澜把祝家厨子新学的西北菜都尝了个遍,易鸣对此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关于瓦丹的话题就这么暂且翻篇了。
一直到马车行到祝府门口,将要下车时,祝予怀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濯青,我曾答应高将军,不论何时都不会让你孤立无援。还记得吗?”
正要起身的卫听澜愣了愣,神情变得小心起来:“记得。”
“记得就好。”祝予怀轻声道,“若是哪日你遇到了棘手的事,也要像这样记得。不要独自涉险,让我担心。”
卫听澜呼吸一顿,眼睛略微睁大,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
什、什么意思?
他想到刚才被自己糊弄过去的话题,心里又开始忐忑,总觉得祝予怀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只是出于尊重才没有拆穿自己。
他观察着祝予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坐姿也端正起来,最后谨慎地“嗯”了一声。
祝予怀笑了一下:“下车吧。”
*
整个四月风平浪静,瓦丹自被遮月楼杀人越货之后,安分了好一阵子。一直到太平春饶的风头都过去了,遮月楼也没在京中探查到任何细作的动静。
知韫和岳潭靠着贱卖百花僵,发了一笔小财,天天在楼里快乐地数钱。
卫听澜抽空去找过他们一回,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也别太轻敌了。那些细作只是暂时蛰伏,指不定何时还会出来咬人。”
“咬人也咬不到我们身上。”知韫笑吟吟地打着算盘,“听武忠交待说,他们的首领叫乌尤,为人多疑狡诈,睚眦必报。我故意放走了一个活口,这会儿他们八成在策划怎么复仇呢。”
卫听澜顿了一下:“你们栽赃给谁了?”
“什么栽赃,话别说这么难听嘛。”岳潭一边记账一边道,“我们不过是用了最新改良的臂弩和风翅罢了。瓦丹手里那些磕碜军械,是飞虎营都不要的旧东西,我也好奇是谁丢给他们的。拭目以待吧。”
卫听澜听到这里,心里越发疑惑。
听这语气,遮月楼和飞虎营似乎不是一路人。但偏偏遮月楼有最新的军械,暗杀能力看起来还能压瓦丹一头。
该不会是睿王早年私养的死士吧?
出于谨慎,卫听澜旁敲侧击地问:“那你们的军械是从哪儿来的?”
岳潭和知韫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岳潭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想知道啊?”知韫拨着算盘珠子,巧笑嫣然道,“那你得入遮月楼,作我的下属。按照收新人的规矩,先叫声‘姐姐’来听听,叫得甜一点儿。”
卫听澜背后一阵恶寒,迅速后挪半丈远,将嘴闭得死紧。
遮月楼……多少沾点大病。
*
临近端午,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
离万寿节已过了近一月,乌尤始终没有露面,齐瓒翻了大半个京城都没查到他的踪迹,心中十分不快。
白日上值闷了一身汗,齐瓒回府后挥退了伺候的人,满心烦躁地去沐浴。
褪了衣裳走到浴房,刚要入水时,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屋里好像有人。
习武之人的敏锐直觉让他浑身一凛,回身就要去抽佩刀,一节绳索却突然从天而降,紧紧套住了他的脖子,拖得他往回滑了几步。
房梁上倒挂下一道黑影,拽着绳索从他身后落了地,绳索与房梁瞬间发出可怖的摩擦声,下落的力量几乎要将齐瓒整个人吊离地面。
“谁——”他的头颈迅速涨红,双手拼死扯着勒紧的绳索。
身后的人低笑了一声:“齐统领,别来无恙啊。”
齐瓒的眼睛瞬间睁大,喉咙里愤怒地挤出声音:“乌、乌尤……”
“别白费力气了。”乌尤声音冷下来,“你贪得无厌,活该偿命。敢派人暗中劫货坏我的事,真当我不敢在澧京动手,只能任你摆布么?”
绷紧的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齐瓒努力想踩住地面,额上青筋暴起,已经说不出话来。
“安心下黄泉吧。”乌尤收紧绳索,嗤道,“我会让你的尸体有点价值。”
齐瓒在房梁下挣扎许久,瞪着血红可怖的眼,渐渐没了动静。
乌尤等了片刻,见他彻底安分了,才松开绳索。沉重的尸体坠倒在地,乌尤抬起腕上臂弩,往尸身上又补射了一箭。
天色逐渐昏暗,齐府的下人备好了饭菜,却迟迟不见主人来。
仆役不敢贸然叫人,只能唤来管家,几个人大着胆子去了浴房,将门推开一道缝。
屋内烛火通明,一打眼望去,只见一人跪在屋中央,赤/裸的下腹插着一支样式狰狞的短箭。
齐瓒的脸色青灰瘆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屋外,腹部流下的血液一直蜿蜒到房门处,身上、地上、墙上,到处都写满了血淋淋的“偿命”二字。
管家顷刻就软了腿,几个仆役吓得屁滚尿流,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府邸。
“来……来人!”
“杀人,杀人了啊!!”
*
三日之后,右骁卫统领意外死在家中的消息,才在京中逐渐传开。
学子们照常上学下学,在课间小憩时,偶尔也偷摸着闲聊几句外头的传闻。
“你说蹊不蹊跷?听说他是喝醉了酒,在澡桶里溺死的,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好歹也是骁卫统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
“是啊!要不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呢……”
他们议论的声音压得极低,但趴在桌案上无所事事的卫听澜还是听了个大概。
他皱了一下眉,没有吭声,只下意识地朝祝予怀瞟了一眼。
祝予怀正旁若无人地整理着笔记,刚写完最后一字,搁下毛笔,一转眼正好对上了他瞟来的视线。
他们身后的学子们仍在闲聊:“嗐,谁没个倒霉时候?我有个同乡,上街时光顾着看心仪的姑娘,一不留神掉沟里了,胳膊都折啦,养了半年才好。”
卫听澜有点尴尬,装作刚醒的样子揉揉眼,看向他刚写完的那堆手稿:“今日怎么写了这么多。”
祝予怀活动了一下微酸的手腕:“这几日太子殿下不在芝兰台,我把笔记誊抄了一份,一会儿让人送去东宫。”
“啊?”卫听澜支楞了起来,“那你怎么一个人忙活?我也是伴读,我替你抄啊。”
祝予怀笑了一下:“你还是多睡会儿吧。不然课上犯困,可要挨夫子的戒尺。”
卫听澜不大乐意,拍拍胸道:“我精神着呢,以后这些都让我来抄。”
“那好吧。”祝予怀也没客套,轻叹口气,“也不知殿下何时回来,你要是写累了就同我说。”
不止是太子,其余皇子近日也都来不了了。三天前圣上突然身体抱恙,皇子们现下都在御前侍疾,不知何时才能回芝兰台读书。
卫听澜答应了下来,心思却微妙地一转。
算起来这时机还挺巧,齐瓒刚死,皇帝老儿就病了。
这个齐瓒……当真是醉酒溺死的?
第092章 舆图
“若真是意外溺死, 这案子何至于惊动宫中。我赌是瓦丹动的手。”
望贤茶楼内,知韫翻阅着刚到手的情报,一边分析, “一点离间的小手段,就足以让他们内讧到如此地步, 可见他们的联盟并不牢靠。”
岳潭补充道:“依我看, 这个齐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接头人。死了一颗棋子, 未必就能从根本上动摇主家之间的合作, 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早晚还会勾结在一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而旁边的卫听澜抱着胳膊靠着窗,一直凝思不语。
还是知韫想起他来,笑问:“小郎君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怎么不说话?别是把魂落在祝家了。”
卫听澜这才动了一下, 不自在地坐正了些:“我早搬回自己家了。”
脸皮再厚, 他也不能一直赖在祝府蹭吃蹭喝, 那他成什么人了。
“哦~”知韫愈发促狭地托腮眨眼, “那就是害了相思病?小郎君这年纪……夜里会做梦吧?”
她玩味的目光逐渐下移, 卫听澜立马将剑搁在了膝上,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自己的尊严。
“嗯?”岳潭半捂着耳朵,“什么病什么梦?是我能听的吗?”
卫听澜重咳了一声:“正经说事儿,别扯。”
知韫看他板着脸正襟危坐, 忍不住笑出了声。
年轻人的软肋,很好拿捏啊。
“我刚才是在想瓦丹的动机。”卫听澜强行把话题掰回来,“毕竟他们是一丘之貉, 就算瓦丹不信任齐瓒,质问他几句、闹个不欢而散便罢了, 何至于痛下杀手。”
岳潭猜测道:“也许他们积怨已久,瓦丹压根没给齐瓒辩解的机会。”
“问题就在这儿了。”卫听澜说,“怀疑盟友叛变,问都不问直接杀人泄愤,这说明瓦丹根本不在乎这所谓的联盟。又或者,他们已经达到了想要的目的,齐瓒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对于无用之人,自然是想杀就杀。
“已经达到目的……”知韫敛起了神色,“你是说,他们运百花僵是另有所图,而且很可能已经做成了?”
卫听澜点头:“靠香丸谋财这条路我们已经堵死了,但百花僵实打实地从水路商道走了一遭。我现在担心,已有细作与泾水沿线的官僚乡绅攀上了关系。”
听到“泾水”,岳潭心头一跳:“不是吧……难道他们想动大烨的粮仓?”
“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卫听澜沉沉叹了口气,“大意了。若不是齐瓒突然死了,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瓦丹的胃口兴许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屋内短暂沉默了一会儿,知韫振作道:“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瓦丹能攀关系,我们也能。”
岳潭有些头疼:“泾水不是我们的地盘,想打入当地官员内部,得给卧底安排个妥帖的身份。商人?还是船东?买货买船都要银子,贿赂官员也要银子,不行,我得先理理账簿……”
“用不着。”卫听澜忽然一按桌子,“我有个现成的人选。”
知韫:“谁?”
“芷兰学子颜庭誉。”卫听澜正色道,“此人胆略过人,有治水之才。今年的观习志向,她填了都水监。”
*
卫听澜走出茶楼,太阳已经西沉。
碍于白日里要上学,他想与遮月楼交换情报,就只能趁着下学后的短暂闲暇,到望贤茶楼喝两盏茶。每次回家晚了,还要被高邈数落。
他四下张望了几眼,准备随便买些糕点回去糊弄高邈,就说自己是去逛集市了。
还没等他行动,突然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濯青?”
卫听澜迈出的步子就僵住了。
祝予怀站在人潮另一侧,正诧异地望着他。一旁的易鸣拎着两提糕点,满脸写着“怎么又是你”。
祝予怀迟疑地抬头看了眼望贤茶楼的牌匾,又看看他:“濯青,你没回家啊?”
刚才下学之后,他们在宫门口辞别,卫听澜分明是奔着卫府的方向去的。
卫听澜想逃又不敢逃,站在原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手心都要出汗了。
“是、是啊,”他心虚地笑了一下,“我就是……我来喝口茶,啊对,我刚刚突然渴了。”
祝予怀在他跟前站定,笑道:“你家里没茶水么,专程绕路来这儿解渴?”
卫听澜的眼神越发飘忽:“我嘴刁,就想喝这家的,一刻也等不了。”
“噢。”祝予怀怜爱地看着他,“真有这么好喝?”
卫听澜快编不下去了,汗流浃背地用力点头。
“刚好我也渴了。”祝予怀一笑,询问地看着他,“我能进去讨口茶喝吗?”
卫听澜当然说不出“不”字。
他领着两人重新踏入茶楼,大堂里的伙计见他去而复返,刚想开口问,就见卫听澜跟眼皮抽筋似的,拼命冲他使眼色。
祝予怀在后面笑吟吟的:“濯青,你是熟客,你点吧。”
卫听澜根本不清楚楼里有什么好茶,只能硬着头皮含糊道:“老样子来两盏,茶钱记我账上。”
那伙计欲言又止。
什么老样子?你从来没在楼里点过茶!一文钱都没掏过!!
但看卫听澜眼睛眨得都快冒火花了,伙计只能把话憋回去:“好……好吧,客官楼上请。”
望贤茶楼里眼线遍布,这边三人刚落座,立马就有人向岳潭通风报信。
知韫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激动地拍桌:“千载难逢啊,快,宰他一笔!往死里宰!”
岳潭幽幽道:“你看他像付得起钱的样子吗?”
“让他赊账。”知韫狞笑,“还不起就卖身遮月楼吧!”
另一边,卫听澜拘谨地落了座,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祝予怀打量着周围:“这里不错,是个好说话的地方。”
雅间不大,彼此都错落地隔开了,风雅清静,很适合密谋议事。
易鸣放下糕点,提醒道:“公子,您还没用晚膳呢,而且茶喝多了晚上睡不好,坐一会儿就早些回吧。”
卫听澜在旁点头如捣蒜。
“我还不饿,就润润嗓,不久坐。”祝予怀失笑,“父亲近日都回得迟,我晚些与他一块儿用宵夜就是了。濯青要一起来么?”
卫听澜下意识想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了不了,家里留了我的饭。”
又机智地转移话题:“祝大人最近很忙吗?翰林院又在修书了?”
“倒也不是。”祝予怀轻叹口气,“圣上近来身体抱恙,又放心不下朝政,已接连几日传召父亲进宫了。”
这事卫听澜也有所耳闻。明安帝自病后就罢了早朝,后来索性改在寝宫召见重臣,听他们商讨国事。
茶楼的伙计这时奉上一壶热茶来,倒出两盏呈给他们,莫名同情地瞟了卫听澜几眼,又退下去了。
卫听澜全然没注意伙计的怜悯目光,直接把茶推给两人,一边顺着话问:“不是有政事堂在吗?何须让祝大人日日操劳。”
“圣命难违。”祝予怀略显忧虑地接过茶盏,“我也有些担心。翰林院与政事堂的关系本就微妙,圣上频频单独召见父亲,势必会引起政事堂的不满。虽说这是无可厚非的制衡之策,但翰林院和政事堂嫌隙过深,也绝非好事。”
翰林学士的职责之一,是替皇帝草拟内诏,这内诏加盖国玺后,能绕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直接下达尚书六部。
朝政内外两制并行,能够有效分散政事堂过于集中的相权,但久而久之,也容易引发党争内斗。
卫听澜思及此处,忽然记起些事情来。
前世祝家蒙冤,不就是因为卷入朝堂内斗,遭人陷害吗?
前世他逃往朔西之后,大烨就彻底陷入了动乱。泾水灾祸横行,明安帝重疾缠身,政事堂却只顾扯皮推诿……祝东旭想要救民于水火,拟了内诏下达尚书六部,要求各部合力赈灾,最后却被人反咬了一口。
朝廷拨的赈灾银不翼而飞,户部、工部官员上书弹劾祝东旭,把泾水贪污案直接扣到了祝家头上。
卫听澜迅速翻检了一遍前世的记忆,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按照前世的时间线,那都是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但自重生之后,许多事都被他亲手改写了。
虽然一切看似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世事皆有因果,一环变了,之后的每一环都可能与前世不同。
就比如——原本这个时候明安帝身体康健,但现在他病了。
是因京中势态让他忧思成疾?还是齐瓒的死刺激到他了?
明安帝若一病不起,翰林院与政事堂之间矛盾激化,是否也会提前?
卫听澜越想越焦虑。狗皇帝要是现在就垮了,不止大烨朝堂的局势会失控,瓦丹也可能伺机而动,加快蚕食大烨的速度。
祝予怀吹开茶叶,轻轻啜饮了几口。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余光瞥见卫听澜起码换了七八个坐姿,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抵额,满脸的忧国忧民。
祝予怀不解其意。
坐垫底下埋钉子了?
易鸣也看出卫听澜不自在,嗤道:“你要是茶喝多了憋得慌,就去茅厕疏解疏解。多大人了还不好意思。”
卫听澜愣了一下,没听清楚:“什么不好意思?”
祝予怀又看了他几眼,问:“看你坐立难安的,是急着回家?”
卫听澜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
他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忽然郑重地握住了祝予怀的手腕:“九隅兄,我有件要紧的事想要拜托你。”
易鸣的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双手上,重咳了一声。
卫听澜没搭理他,继续望着祝予怀道:“你会画舆图吗?”
说起这事,卫听澜其实有点紧张。他说的舆图并非寻常的观赏性地图,而是有关瓦丹境内地形地貌、兵力分布的军事地图。
自从到京城后,他一直在尝试按前世记忆绘制瓦丹境内的地舆图,可惜总不得要领,要么比例失调,要么排布失衡,看着总觉得别扭。
他本来想着,反正时间充裕,可以一点点摸索完善,但现在他不想等了。
这图纸越早完工越好。只要大哥拿到足够详细的舆图,朔西突骑就有可能提前越过白头关,赶在兀真羽翼丰满之前,将他们一锅端了。
卫听澜越想越振奋,加快语速道:“我手里有一些废稿,需要善画之人帮忙润色重绘,最好能在年底之前完成。我手笨,又实在找不到可信的人,九隅兄……”
祝予怀没画过舆图,本有些犹豫。但看着卫听澜满怀期待的眼睛,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可以试试。”
旁面的易鸣震惊地看着两人。
不是,等一下……这就答应了??
这怎么听都是个费力的苦差事,舆图尺幅多大,作何用途,工钱怎么算,笔墨费谁来出,连个商议的过程都没有吗?
他们家公子积德行善十余载,遇到这姓卫的狗东西,算是栽坑里了。
第093章 夏衣
毕竟是托人办事, 卫听澜顺理成章地请了这顿茶,看两人喝得差不多了,便先一步去结账。
卫听澜刚走, 祝予怀就搁下了茶盏,理了理衣裳准备起身。
易鸣立马问道:“公子想回去了吗?”
祝予怀扫了眼他的杯盏, 道:“你先把茶喝完。这茶很贵, 浪费可惜了。”
“贵?能有多贵。”易鸣不太信, 但还是依言将茶水一饮而尽, 而后皱眉吐出几口茶叶。
苦死了……这茶当真值钱吗?
一楼的卫听澜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多少?”他难以置信地指着账单,“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两盏茶要多少?”
“价就是这么个价。”伙计也觉得有些亏心,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咳,那什么……您要是没带够银两, 也可以赊账。”
“敲我是吧?”卫听澜气笑了,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我亲自问问道理。”
祝予怀和易鸣出了雅间, 从楼梯往下走, 顺着扶杆的方向,一眼就能看见卫听澜在柜台前挥舞拳头的背影。
伙计往楼梯上瞄了一眼,压低声提醒:“跟您一起的那位郎君就快下来了,您确定要……”
卫听澜眼睛一眯:“几个意思?威胁我?”
嘴上虽不饶人, 他的站姿却飞快地调整了一下,搭着柜台的手也撤了下去,伪装得不那么盛气凌人。
伙计含蓄道:“不是小的不肯去, 只是今儿掌柜的不在,您实在要见管事的人, 那就只能请知韫姑娘和岳副官出面了。”
卫听澜听出来了。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他一怒之下,“哐”地把自己的钱袋拍在柜上:“不必了。赊、账。”
“好嘞。”伙计立马眉开眼笑。
卫听澜冷酷而迅速地在账本上签字画押,那热心的伙计还悄声安慰他:“郎君也别丧气,其实您只要多管知韫姑娘叫几声‘姐姐’,哄得她高兴了,答应让您入遮月楼了,那这账立马就能平。”
卫听澜牙都快咬碎了:“她做梦!”
这是逼良为娼!门都没有!!
两盏茶掏空了他的钱袋,还让他欠了一笔巨款。等走出茶楼时,卫听澜的脸色都和夜色差不多黑了。
祝予怀瞥见被他收起来的干瘪钱袋,在心里默默划去了自己的猜测。
这茶楼看来并非卫家的产业。
“濯青。”祝予怀斟酌着措辞,“最近可要来我家住几日?刚好我们也能细商一下舆图的事。”
卫听澜死寂的双眼这才亮了一下:“方便吗?”
祝予怀肯定地点头:“当然。”
主要是怕你穷困潦倒吃不起饭了。
卫听澜很快高兴起来,脑子里惦记着回去收拾包袱,直接把欠的银两抛到了脑后。
谁爱还谁还去吧!
望贤茶楼里,岳潭已经拿到了伙计送来的账本和碎银。
知韫瞟了眼账单上签字画押的痕迹,笑出了声:“这手印按得挺用劲啊,他没气哭吧?”
“你多少积点德。”岳潭无可奈何,“明知他年轻气盛,干嘛非逼着他管你叫……你要是去掉这一条,他没准就答应了呢。”
“那怎么成?”知韫往案边一靠,“遮月楼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服从,这规矩不能破。我比他年长,叫我声姐姐委屈他了么?他心高气傲,在我面前低不下这个头,那他就不适合遮月楼。”
岳潭也没话反驳,只能说:“他入不入楼都不打紧,你别把他逼到另投他主就行。”
“不至于。”知韫优哉游哉道,“这茶钱说不定有人替他还呢。”
岳潭本以为她是随口胡说,没想到第二日还真有人上门来了。
易鸣满脸不乐意地送了本《试茶录》孤本过来作交换,把前一日卫听澜欠下的账给抹了。
走之前他还叮嘱伙计:“理由你们看着编,反正别说是我家公子替他还的。”
消息传到知韫那儿,她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卫听澜对这事儿一无所知。他打定主意要做个赖账的刺头,转头就收拾了包袱,带着一堆舆图废稿搬进了祝府,再没往望贤茶楼去。
祝予怀看过那堆画得惨不忍睹的废稿,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另辟蹊径想出了个主意。
他让易鸣搜罗了一堆砖石柳枝回来,用石块代表山,柳枝代表河流,沙土代表荒漠,让卫听澜拿着这堆材料,在院中空地自由发挥。
卫听澜懂了。
画画他不在行,但朔西野大的孩子,谁小时候没玩过沙子?
堆个沙盘出来,简单。
于是,之后小半个月,两人每天早上一块儿去芝兰台读书,晚上回家后就凑在院子里瞎捣鼓。
易鸣对此难以理解。
有回他踏入院门,一抬眼就瞧见他家公子蹲在地上刨土挖坑,卫听澜在旁乖巧地替他打着灯笼。
易鸣:“……”
总感觉哪里反过来了。
卫听澜欣赏着地上的小坑,越看越亲切,手也开始痒痒:“九隅兄,你小时候是不是没玩过泥巴?”
祝予怀刨得正起劲,抽空摇了摇头:“没玩过。怎么玩?”
卫听澜一手提灯,另一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茶壶,兴致勃勃道:“加点水,我能给你捏一溜的烽火台。”
祝予怀不假思索地让开半步,指着坑道:“加。”
易鸣怔愣。
易鸣错愕。
易鸣大惊失色。
如此安宁祥和的夏夜,窗前竹影摇曳,头顶月白风清,他家公子本该安然躺在藤椅上纳凉观星,现在却和一个野男人蹲在地上玩泥巴!
易鸣精神恍惚地退出院外,“啪”地锁死了院门。
白驹私底下爱玩泥巴这种事,绝不可外泄。
祝予怀和卫听澜花了将近一旬,终于将沙盘建得初具规模,把整张舆图的地理分布都给掰扯清楚了。
从始至终,卫听澜没交待过舆图要画的是什么地方,但他不说祝予怀也能猜到。
地带狭长,气候寒冷,有草原,戈壁,荒漠,雪山……这地方只能是瓦丹。
卫听澜早已想好了借口,只要祝予怀问,他就说细节是从武忠那儿审出来的。
但祝予怀什么都没问。
他脑中有了基本的框架,很快就专心地开始裁纸动笔。
不过还没等他勾完草图,一场骤雨就把院中的沙泥冲了个七七八八。
卫听澜颇觉惋惜地坐在廊下看雨,祝予怀递了盏梅子汤给他,安慰道:“没事,我都记在心里了。”
卫听澜倒不是担心这个。
骤雨驱散了连日的闷热,他喝了几口酸梅汤,轻叹:“我只是有点可惜,你捏的那只乌龟被雨水冲坏了。”
“乌龟?”祝予怀愣了一下,“可我捏的是烽火台啊。”
卫听澜呛了一口,与他面面相觑。
德音拖着木刀从他们身后经过,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一边朝屋里跑。
“阿鸣哥,阿鸣哥你听见了吗?
“我说烽火台里怎么混进了一只王八,原来是公子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
雨过后,澧京就彻底入了夏。
祝予怀怕冷,也怕热。芝兰台里虽置了冰,一天下来也能把他热蔫了,回到家就瘫在竹榻上不想动。
卫听澜也不着急,就搬个马扎坐在边上给他打扇,等着他缓过来。
祝予怀有气无力:“你不热吗?”
“还行。”卫听澜往嘴里丢了块冰,嘎嘣嘎嘣地嚼,“易兄去拿冰酪了,一会儿我们去竹林边上吃,那里凉快。”
祝予怀瘫了一会儿,勉强支起身:“那我先去换件衣裳。”
舆图只画了个草稿,丢在书案上几天没动。卫听澜也不去催,他知道祝予怀成竹在胸,只要恢复了精神,花不了多久就能画完。
他们捣鼓泥巴的那些日子,明安帝就已病愈重返朝堂,朝中局势一如往常,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祝予怀去里屋褪下了学子青衫,换上了从雁安带来的葛纱单衣。
南方天热,这类薄罗、薄丝做的寝衣在雁安十分流行,家常穿再寻常不过。
但从西北来的卫小郎君却是没见过的。
背后的竹帘响了几声,卫听澜回眼一瞧,嘴里化一半的冰块差点一骨碌噎进嗓子。
蒲扇掉到了地上,他匆忙地站了起来,慌张地偏开了脸,含着冰块支支吾吾:“你、你这衣裳怎么……”
怎么跟没穿似的?!
祝予怀没明白,看他脸红耳赤,还以为是热的,好心道:“这是葛纱,很凉快的。可要给你拿一件?”
“不不不……不用了!”
看他走近,卫听澜只觉一股燥热涌上了头,本来没觉得暑热难耐,现在竟快冒出汗了。
他的眼睛忍不住想往祝予怀身上瞟,心中又下意识唾弃自己,低了头急急道:“一会儿要去纳凉,我先把桌凳搬出去。”
一边说着,抄起手边的矮凳就落荒而逃了。
祝予怀迷茫地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葛纱是薄了点,隐约能透出手臂的肤色,但他里头还叠穿了一件生丝薄衫,不该透的地方都没透啊。
祝予怀捡起地上的蒲扇摇了摇,不明所以。
不管了,这么热的天,保命要紧。
*
天气虽热得让人头昏脑胀,但该忙的事还得忙活。
学子们的观习志向都已落实妥当,自六月开始,那些年岁、资历与成绩均已达标的学子,都要进入朝堂各部,进行长达一年的观习。
庞郁去了兵部,季耀文去了鸿胪寺,颜庭誉也如愿进了都水监。
按理说,学子们身无官职,观习也就是在各部衙门里打打杂,但颜庭誉是个例外。
都水监下设的河渠署,每隔几年都会遣人往泾水一带进行实地考察,今年的名单刚定下,颜庭誉竟然也在其中。
“这事我听说了,是蒋夫子推荐的。”季耀文悄悄八卦,“他没收了崇如好些图纸,偷偷拿去给都水监的熟人看,俩老头私下一合计,哎,觉得崇如是可造之才!就把她塞进名单里了。”
颜庭誉冷笑地磨着砚台:“但蒋老头把我最后的心血也给收走了,一张都没留!还训了我半日,说我纸上谈兵。”
祝予怀安慰她:“蒋夫子是有些严苛,不过他肯破例推荐你,定然还是欣赏你的。”
卫听澜在旁听着,插话问:“什么时候要走?”
颜庭誉随口道:“大概六月中旬之前吧,汛期快到了。”
实地考察的任务很重,不止要勘测河道,记录汛期,还得与当地官员打交道,调查舟船运转情况,检查水利设施的损耗程度……这些都是劳心费力的大工程,没个大半年回不来。
分别在即,季耀文还有些伤感:“唉,崇如啊,青山一道同云雨……”
“谁跟你同云雨。”颜庭誉嫌弃地打断,“你就安生在京城吃香喝辣,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几人都笑了起来。
第094章 竹哨
颜庭誉离京之前, 熟识的同窗们挨个往她的包袱里塞了不少东西。
祝予怀送了她一顶轻便的凉帽,卫听澜送了她一枚小巧的竹哨。季耀文把自己爱吃的各式干粮装了一口袋,硬要她带着:“这饼子好, 又能饱腹又能防身,万一遇到强盗, 扔出去能给人脑袋开瓢。你信我, 带上带上!”
颜庭誉拗不过, 只能一个个收下。众多礼物中, 她最稀奇的还是卫听澜的竹哨。
“解闷用的?”颜庭誉吹了一下,感觉声音有点像某种鸟鸣,“这也吹不出曲子来呀。”
卫听澜解释说:“万一遇到棘手的麻烦事,可以用它求救。”
这哨声也是他和遮月楼商量好的信号。
颜庭誉笑了:“话虽如此,可我怎知哨声引来的是敌是友?”
卫听澜看了看周遭,塞给她一张纸条, 轻声道:“能对上的就是友。”
颜庭誉展开纸条扫了眼, 上头写的是:桥上暗香拢雪, 桥下轻云遮月。
竟然还有接头暗号。
颜庭誉意识到这事非同寻常, 也压低了声:“怎么, 泾水一带有猫腻?”
卫听澜点了点头:“是,尤其是河阴城。你此去万事留心。”
前世卫听澜与颜庭誉并不相熟,也就无从得知她是如何打入泾水官场、蛰伏起来搜集罪证的。他怕说多了反而会影响她的判断,只能这般点到为止地提醒。
颜庭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将竹哨和纸条收好:“明白了,多谢。”
六月中旬,颜庭誉跟随河渠署的官吏, 一同踏上了离京之途。
酷暑难耐,路上也辛劳, 三伏天出外勤这种苦活儿,实在让人苦闷。
颜庭誉能忍,虽然是芝兰台出身的天之骄子,但走了几日都没喊过累,倒也让那些年长的同僚高看她一眼。
她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图纸,途中休息时,也要掏出随身的纸笔琢磨。
偶有一次被同僚瞧见了,众人好奇地传阅了一番,神情都很微妙。
颜庭誉看他们表情古怪,便主动向身旁的长辈讨教:“年叔怎么看?可是有哪里不妥?”
年叔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欣赏,像是惋惜,斟酌着说:“不是不妥……只是办不到。”
颜庭誉追问:“哪里办不到?”
年叔说:“设想是很好,但你想过这样的工程,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这账颜庭誉是算过的,她答道:“泾水水患不绝,每年赈灾平乱也是笔大开支,早已超出改良堤坝所需的成本。与其每年把钱粮拿去填无底洞,还不如从根源上解决水患,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旁边有人笑了,“年年都有堤坝决口,你这改良之策能坚持多久?五年,十年?即便它当真利在千秋,凭你张口一说,上头也没人信啊。”
颜庭誉道:“等我实地勘测之后,确保它行之有效,我可以与工部立生死状。”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颜贤侄到底年轻了些。”一个同僚真心实意道,“有句话我必须劝劝你。做官为民的确是为官之本,但人活一世,多少也要顾惜自己。生死状是赌命的东西,一旦立下,你这命可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众人应和着劝了几句,无非是让她知难而退,莫要太执着。
图纸传阅一圈,又被还了回来。等人散去后,她盯着图纸良久,沉默地将它收了起来。
年叔靠在树下眯着眼,开口道:“还是觉得不甘心?”
颜庭誉摘下凉帽,抹去鬓角的汗,也学他的样子往树上一靠:“年叔,我若执意要修这堤坝,会如何?”
年叔看了她一眼,叹气道:“都说了修不成,别拿命去犟。你有几条命啊?”
颜庭誉只是笑:“人活一世,总得干点什么。不然我这书岂不白读了?”
年叔还想劝点什么,到底没说下去,把草帽往脸上一盖:“罢了,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休息过后,一行人依旧骑马上路。夏季天气多变,野外并不适合露营,得尽量赶在天黑前到驿站歇脚。
带的干粮颜庭誉都没什么胃口吃,一进驿站,她乏得恨不能倒头就睡。
驿站的窄床很硌人,颜庭誉趴了片刻,闷出一头的汗,翻了个身摸到手边的包袱,掏出竹哨,含在嘴里吹了几声。
周遭一丝风也没有,很闷。
她叼着竹哨睁开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然后走到窗边,支起窗子透气。
窗外有两只鸟,看到她来就扑棱棱飞走了。颜庭誉又百无聊赖地吹响竹哨,想看看这玩意儿能不能吸引飞鸟。
刚吹了没几下,隔壁的窗忽然开了,窗沿搭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颜庭誉下意识停了哨声,转眼瞧去,只见隔壁那人悠闲地探出半张脸:“找我有事?”
颜庭誉:“……”
颜庭誉当机立断,啪地关上了窗。
隔壁沉默了片刻,提声道:“桥上暗香拢雪。”
颜庭誉重新把窗打开,幽幽地盯去。
苏泽延忧郁地回望着她:“半年没见,咱俩的交情已经沦落到需要对暗号了?”
“你不是说去北疆教书了?”
苏泽延遗憾地摸出一枚瓜子:“没去成。我是一块好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他将瓜子放进嘴里,正要嗑下去时,颜庭誉对着他用力吹了一下竹哨,微笑地敲敲窗:“好砖,过来叙个旧啊。”
苏泽延手一抖,瓜子掉了。
颜庭誉的笑容扩大:“平章给我塞了一堆重死人的干粮,你来替我解决一下。”
苏泽延无能为力地摇头:“我的牙金贵,嗑不了干粮。”
颜庭誉拉下了脸:“苏晦行,给老娘滚过来。”
“……来了。”
苏泽延没让书童帮忙,自己坐着素舆,慢吞吞地推着轮子滑了过来。
颜庭誉的房间不大,苏泽延的素舆一进来,两人之间就只挤得下一张方桌。傍晚还没点灯,门一关,屋里显得极其昏暗逼仄。
颜庭誉两手交握搁在桌上,冷冷地盯着他:“从头开始交待一下吧。”
苏泽延:“……”
这诡异的氛围中,他下意识地想去掏瓜子,但在她犀利的凝视中又忍住了。
“崇如。”他无奈地扯出个笑,“你把你的图纸给同行之人看过了吧?”
颜庭誉不置可否:“让你老实交待,没让你反客为主。”
苏泽延默了一下,坦言道:“崇如,你都知道的。大烨的朝堂早已烂进根子里了,你的主张再好,不合上意,永远只是废纸一张。阻碍你我施展抱负的不是别的,就是这一整个腐败又陈旧的官场。”
他叹了口气,认真道:“我想另寻明主,为大烨,也为我自己搏一条出路。”
颜庭誉凝眉:“朔西要起义了?”
苏泽延吃了一惊:“不,你想到哪里去了!”
颜庭誉失望地“哦”了一声,没兴趣猜了:“你直接说你选了谁。”
苏泽延谨慎道:“我认为二殿下有先帝遗风。”
“好。”颜庭誉说,“我跟了。”
苏泽延下意识辩解:“你有所不知,其实二殿下他……他……”
苏泽延后知后觉地愣住了。
颜庭誉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无所谓道:“你和澜弟都是人精,你俩押的宝错不了,带我一个。”
苏泽延:“……”
不是,他准备的腹稿都还没说完。
这造反的事也能跟风?!
“很意外吗?”颜庭誉摊手,“反正等你这张嘴叭叭完了,我一定会被诓上贼船,还不如提前从了。”
苏泽延纠正:“我这不叫叭叭,叫游说。我虽腿有残缺,但身为谋士——”
颜庭誉用力吹了一下竹哨,打断道:“少废话,现在你来给我讲一讲泾水的情况。”
苏泽延:“……”
他总感觉这竹哨像是训狗用的。
*
一个多月后,卫听澜收到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颜庭誉从泾水寄来的。信的开头潦草地问候了一下他和祝予怀,大意是自己太忙了没空写信,反正你俩形影不离,那就凑合着看同一封吧;又谈了谈在泾水的见闻,抱怨了一下伙食和天气,后面还说蒋老头的眼光确实毒辣,堤坝图纸还需大改一番等等等等……
东拉西扯到最后,她着重提了一句:“澜弟所赠竹哨,实乃发疯抒臆之良器,每每吹之,有爽心畅神之奇效,甚好。”
角落里还补了俩字:痛快!
卫听澜:?
祝予怀看过之后,一头雾水:“她用这东西做什么了?”
卫听澜也毫无头绪。
这应该是……已经吹过竹哨,见到遮月楼的线人了吧。
可这堆暗语他怎么一句都看不懂?
两人不明所以,但也没太纠结。祝予怀又问他:“还有一封信是谁寄的?”
卫听澜低头看了一眼,直接拆开了信筒:“是我大哥。”
卫临风的家书不长,卫听澜很快扫完,面露欣喜:“我大哥说,他遇见一位擅医的云游僧人,据说此人能治心疾。待大哥年底来京,也将这位僧人一道请来,到时可以让他给你看一看。”
祝予怀有些惊讶,不好意思道:“我这病已比从前好太多了,难为长史君还记着。”
自天暖之后,卫听澜带他去跑过几回马,又手把手地教他剑术、射术,祝予怀虽然学得慢,但体力与精神都比过去强健许多。虽然夜里偶尔还会梦魇,但心疾几乎没犯过了。
卫听澜宽慰他道:“看看总没有坏处,能补一补身体也是好的。”
要是能治愈,那就更好了。
在暗含期望的等待中,夏日悄悄过去了。
暑去寒来,澧京枝头的绿意由盛转衰,似乎一眨眼就入了秋。寒风过后,落叶凋零,满城飞舞了大半个月,终于沉寂下来,化作冬泥中荒寒的残影。
十一月,祝予怀的舆图已绘至尾声,在做最后的润色。
与此同时,朔西打了两场胜仗,逼退了徘徊在边境的瓦丹骑兵。卫临风开始巡视边防,清点军备屯粮,确保军民能安然过冬。
十二月,芝兰台进行了今年的最后一次季考,学子们松了口气,开始搓手期待春节的漫长休沐。
而卫临风率领一队轻骑,辞别父亲,与一位僧人同行,踏上了返京之途。
第095章 单相思
临近年关, 澧京下了雪。今年的冬天比过往更冷些,卫府上下都忙着购置冬炭和年货。卫听澜算着大哥来京的时间,没事就在府中到处转, 观察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
府门口旧年的红灯笼该换了,徐伯腿脚不便, 卫听澜便主动搬了长凳过去, 帮他挂灯笼。
徐伯看他踩着长凳忙上忙下, 又欣慰又紧张:“慢点, 慢点!你看着脚下,别摔着。”
卫听澜笑了一声,挂好了灯笼跳下来,又拿起张门神往府门上比划:“徐伯,你站远些替我看看,贴这儿行吗?”
徐伯连声答应着, 往后退去。
还没等他站定, 一道沉静如水的声音从后传来:“低了, 再高一些。”
卫听澜下意识地往上举, 但动作忽然顿住了。
这声音……
他呼吸微滞, 猛地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阶下的人。
卫临风牵着马,身上的盔甲染了霜花,抬手摘下头盔, 温和地望向他:“阿澜。”
这么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几回,卫临风眼中又浮起一点笑意:“长高了。”
时隔两世再听到这声音,卫听澜的心中涌起一阵道不明的酸涨和委屈。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 嘴唇动了两下,眼睛就有点红了。
“哈哈, 看傻眼了吧小公子?”常驷突然从后冒出头来,笑得死欠,“我们隔老远就瞧见你了,特地下马步行过来偷袭!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被他嘲笑了,卫听澜也不恼,只像还没醒神似的喊了一声:“大哥。”
卫临风轻声应了,转头吩咐道:“常驷,先随徐伯去把马匹安顿好。”
“是!”常驷接过他的马缰,喜气洋洋地跟上徐伯,“走喽小马,回家吃草~”
卫临风上了台阶,走到弟弟跟前,视线先在他微红的眼角停了停,然后看向他手中捏着的门神像。
“这门神画得威风。”卫临风拿起来端详了几眼,“往年没见过这种样式的。”
趁这片刻的功夫,卫听澜垂头飞快地揩了下眼角,带了点鼻音道:“是朋友画的。”
卫临风只当没察觉他的异样,抬手轻揉了下他的脑袋:“看来是在京城交到好朋友了。是你信中常提的那位祝郎君?”
卫听澜的耳根可疑地红了一点,头垂得更低:“嗯。”
“下回请他来做客。”卫临风一边说着,举起门神往门上比了比,“贴这儿刚好。阿澜,给我打下手。”
兄弟俩一块儿把门神贴了,搬起门口的长凳往府里去。
卫听澜已经缓过了情绪,肩并肩地挨着哥哥走。他总感觉自己在做梦,有太多的话想说了,只能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听家里的近况。
卫临风平时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在弟弟面前总有难得的耐心。
自己和爹常年在前线打仗,有时一年半载都不着家,小时候还有娘和祖父在,但后来,就只剩弟弟一个人守着家了。
卫临风心中有愧疚,向来对弟弟能宠就宠,闯了祸也帮他收拾。
唯一一次没兜住,就是去年卫听澜私自带府兵上前线那回。无论自己怎么求情,爹都铁了心要动家法。
其实卫听澜那一仗打得很漂亮,朔西突骑当时正需缺一支出其不意的敢死队来破局,卫听澜的行动虽然冒险,但时机卡得刚刚好。但凡他懂得见好就收,爹都不至于那么生气。
可惜卫听澜在战场上杀昏了头,非要以少对多去刺杀瓦丹的大将,这才惹得爹大动肝火。
直到卫听澜离家赴京之前,父子俩还在怄气。他这当兄长的夹在中间,也很头疼。
卫临风有心缓和他们的关系,便道:“其实你寄来的家书爹都看过,之前信中与你提及的那位擅医的无尘大师,也是爹打听到的。”
卫听澜小声哼了一下:“我就知道,他肯定藏着我的信,背着人偷偷看。”
卫临风笑得无奈:“不生爹的气了吧?”
“本来也没生气。”
两人进了屋,卫听澜又问他:“说起那位无尘大师,他怎么没与你同来?”
卫临风一边卸甲一边说:“大师是佛门中人,不爱市井喧嚣。他现下借住在檀清寺,准备在那里为百姓开义诊。你那位朋友若得空,近日也可前去拜谒。”
卫听澜点了点头,准备抽空给祝予怀递个信,约时间与他同去。
除此之外,他还有件要紧事。前些日子祝予怀已将画好的瓦丹地舆图送来,就收在揽青院的书房里。
卫听澜手里拨弄着茶壶,犹豫着要怎么同大哥开口。
说是自己梦中魂游瓦丹所见?还是老实交代自己重活了一次?
听起来好像都很匪夷所思。
卫临风卸完盔甲,一回头瞧见弟弟捏着茶壶发呆,问道:“阿澜?”
“啊。”卫听澜猛然回过了神,飞快地倒了茶,递给他,“大哥渴了吧,快喝口茶。”
卫临风直觉他心里藏了事,但也没催,接过来喝了两口。
“大哥。”卫听澜试探地看着他,“你……你相信有前世今生这种事儿吗?”
卫临风手指一顿,目光顺着杯沿瞥他一眼,又放下茶盏,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了几眼。
卫听澜被盯得心里发毛,正想找补两句,卫临风忽然一笑:“阿澜已有心上人了?”
卫听澜呆了一瞬,脑子里的腹稿跑了个精光。
怎么、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不说话,那就是有了。”卫临风了然,“是哪家的姑娘?”
卫听澜差点惊得跳起来:“我没喜欢姑娘!”
卫临风不信:“你都开始和人家攀扯前世今生的缘分了。”
卫听澜的脸噌地涨红,百口莫辩道:“我那是……我……”
卫临风拍了拍他:“过完年就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跟哥有什么可害臊的?你有看中的姑娘就要早些和家里说,不然错过了就是真错过了。”
卫听澜头皮发麻:“我真没有……”
卫临风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又不是催你现在就完婚,只是趁着我没离京,两家可以走动走动。这世道女子不易,你得有担当,不能让人家姑娘等着盼着。亲事若能早些定下,爹在朔西也安心。”
卫听澜头疼不已。
他哥这为人兄长的劲头一上来,真有点不好对付。
卫临风等了一会儿,见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弟弟还是不吭声,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了。
“阿澜。”他微微皱眉,“难道你……”
卫听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卫临风直击要害:“你是单相思?”
卫听澜:“……”
悬着的心立马安详地死了。
卫临风心说不应该啊,他弟弟虽然莽撞些,但长得鼻是鼻眼是眼,分明是个很俊俏的少年郎。
卫临风又问:“你与人家表明心意了没有?你既有意,可不能只等着姑娘来交付真心,自己要争点气。”
卫听澜痛苦地把头埋了起来:“别念了,大哥别念了。”
过去咋没发现他哥话这么多呢?
卫临风到底没能诈出有用的线索来。
他情窦初开的弟弟十分狡猾,趁着府中人来汇报的时机,脚底抹油溜走了。
卫临风无奈独自用了顿便饭,听人汇报完府中的大小事务,终于抽出空来,在府邸里四下转了转。
于思训和焦奕随行在侧,向他讲述这一年京中的局势变化。
三人走在回廊下,转了个弯,正好瞧见一个纤巧的背影背着木刀,一蹦一跳地往演武场的方向去。
卫临风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于思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噢,那是祝郎君身边的德音姑娘。她拜了高将军为师,经常来府中习武。”
卫临风心思一动,正想开口询问,德音身后的墙头突然冒出个人来,手里捏着两串糖葫芦,正是消失了大半天的卫听澜。
卫临风眼神微闪,向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退回了长廊的拐角处。
于思训和焦奕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往后退。
三人隐在暗处,远远看着卫听澜跃下墙头,打劫似的拦住德音的去路,把糖葫芦和一张纸条样的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德音问了一句什么,卫听澜高冷地点了下头,德音就把纸条往怀里一揣,看都不看,叼着糖葫芦走了。
卫临风的神情有点凝重。
焦奕和于思训在后面察言观色,替卫小郎君捏了把汗。
才刚说了德音是祝郎君的人,就撞见如此直白的贿赂现场。
他们将军明察秋毫,不会察觉什么端倪了吧?
卫临风面上沉稳,心中却想着:
坏了,还真是单相思。
难怪弟弟死活不同意议亲……这姑娘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怕是情窦未开,根本不懂他的心意。
好在议亲的事是不着急了,人家姑娘都没及笄,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卫临风看着卫听澜离去的背影。
现在最该愁的,是他这个只会拿糖葫芦追人的傻弟弟。
*
卫听澜回了揽青院,到书房取出舆图,准备豁出去再试一次,直接带着它去找大哥。
祝予怀这图画得精细,画幅裱完长约一丈,卫听澜把它拆开检查了一遍,现在还得给它再卷回去。
刚卷到一半,虚掩的门忽然被风吹开了。
卫听澜吓了一跳,手中的画轴掉下了桌,咕噜噜地一路展开,一直滚到了近门处。
卫临风站在门口,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两人都愣住了。
整张舆图摊在地上,一览无余。
第096章 魂魄
事发突然, 卫听澜想捞画轴没捞着,以一个惊恐而狼狈的姿势趴到了桌案上。
被风吹开的门大敞着,卫临风望着笨手笨脚的弟弟沉默须臾, 又看向地上的舆图。
他从军多年,只粗略一眼, 就能看出上头画的是什么地方。
不等卫听澜做出反应, 他直接踏入房中, 弯身将舆图捡了起来。
“咳, 大哥。”卫听澜尴尬地支起身,“关于这图的来历,听起来可能有点玄乎,你要不先坐下听我解释……”
卫临风平静道:“我已经听说了。”
卫听澜卡了一下:“听说什么?”
卫临风从舆图上抬起视线,无奈而宠溺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非得听人夸几句才罢休。
“我听于思训说, 你抓了一个瓦丹细作, 策反之后又放了回去。”卫临风点了点图纸, “这舆图就是那个武忠传回来的?你倒是挺会用人。”
卫听澜听得一愣又一愣。
这怎么还跟武忠扯上关系了?
卫临风将画轴放在桌案上展平, 一边继续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毕竟曾效力于瓦丹,传回的情报不可尽信。这舆图是真是假,还有待检验。”
卫听澜呆望着他英明神武的大哥,半晌没能说出话。
他之前自作主张把武忠送给遮月楼, 事后才向于思训随便编了个谎,说是把人送回瓦丹人那儿做内应。
没想到这瞎扯的借口,竟阴差阳错在这儿派上用场了!
卫临风对弟弟的震惊一无所觉, 重又被舆图吸引了注意力。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身为将领的敏锐直觉告诉他, 这图有可能是真的。
卫临风一寸不落地看完图纸细节,心中有了初步的筹划:“等回了朔西,我就安排斥候去探路,是真是假一探便知。哪怕只有一条路能走通,这也是难得的撬动瓦丹后方的机会。”
卫听澜闻言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只要大哥相信这张舆图有参考的价值,就足够了。
卫临风收好舆图,回头看了眼弟弟,后知后觉地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来为单相思的孤苦少年指点迷津。
卫临风将他看了又看,百思不得其解:“你这脑袋,分明挺灵光的啊……”
怎么追姑娘的时候就不开窍了呢?
卫听澜不安地站直了些,总感觉他大哥的眼神十分古怪。这欣赏中带着点惋惜的目光,仿佛一个农夫在看自己卖不出去的白菜。
斟酌片刻后,卫临风道:“快过年了,最近街上热闹,你要是没事,就多出去走走。”
卫听澜茫然地点着头。
“在京中若是有在意之人,也约着一起,记得给人家买些礼物。银子就从账上支,不够的话我再添。”
卫听澜越听眼睛越亮:“好!”
这是要给他加零花钱、鼓励他出去玩的意思!
第二日早晨,卫临风故意踩着点去演武场附近转悠,果然瞧见他弟弟故技重施,又把德音堵在半道说悄悄话。
卫临风在回廊的阴影里暗中观察,看到弟弟满脸期待地问了句什么,而德音十分自然地点了头。
当天晚上,卫听澜在自己屋里翻箱倒柜,卫临风过来看他时,见他把所有的衣裳都给倒腾了出来,忍不住想笑。
他明知故问道:“阿澜明日和人有约?”
卫听澜把快要塌了的衣服堆往床里怼了怼,支支吾吾道:“约了……约了熟人。”
卫临风又问:“明日午膳还回家吃吗?”
卫听澜小声说:“中午不回,外头吃。”
有出息,不愧是他弟弟。
卫临风满意地拍拍他:“好好玩。”
到了次日清晨,有约在身的卫听澜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梳洗一新,匆匆扒完早膳就出门了。
卫临风在心里感慨着“弟大不中留”,一边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在书房里钻研舆图,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等他研究累了出门活动,已临近正午。信步走到演武场附近时,卫临风忽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刀拿稳了!木刀都握不住,还想上真刀?”
听着像是高邈的声音,卫临风心中疑惑,转身往那头望去。
高邈的嗓门越发响亮:“让你用点劲,没让你起飞!底盘不稳,今日马步再加一炷香!”
“别啊师父!”
这哀嚎的声音让卫临风浑身一震,诧异地定住了步。
这是高邈的小徒弟德音?
她不是被阿澜约出去游玩了吗??
莫大的荒谬席卷了卫将军的心头,让他对自己身为将领的判断力产生了崩塌般的怀疑。
*
另一边,祝予怀和卫听澜已经到了檀清寺外。
易鸣在山脚处守着马车,因此只有他们两人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上来。
冬日山里阴寒,祝予怀特意换了厚重的氅衣,行动有些费力。等终于到了门前,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这暖耳戴着,竟还有些热。”
暖耳是卫听澜前日特地上街买的,毛茸茸的狐皮罩在脑袋旁,挡风又保暖。祝予怀戴上时,就像被什么小动物捂住了耳朵。
卫听澜觉得他这样子特别可爱,偷瞄了一路,这会儿终于笑出了声:“再等一等,进去了再摘。”
“看你忍笑忍一路了。”祝予怀把暖耳一摘,不由分说地往他脑袋两旁扣,“让我看看你在笑什么?”
卫听澜往后一仰,让他扣了个空,笑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我们先进去排队。”卫听澜讨饶地哄道,“人看着还挺多呢。”
祝予怀这才不甘地重新戴上暖耳,和他一道往寺中走去。
檀清寺里挤了不少百姓,都是来看义诊的。有几个小沙弥穿梭在人群间维持秩序,挨个询问患者的病症,然后引着他们往不同的地方看诊。
问到祝予怀时,小沙弥一听说他们来找无尘大师看心疾,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两位施主,确定要找他问诊?”
卫听澜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人多的话我们可以等。”
小沙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十道:“不必等,请随我来。”
两人跟随着他穿过人群,越过几重殿宇,一直走到了禅房附近。
眼看地方越来越偏,祝予怀有些迷茫:“小师父,无尘大师今日不出诊吗?”
小沙弥欲言又止,实在没忍住:“施主,无尘只是在寺中还债,从来不曾出过诊。”
两人都愣住了,卫听澜问:“还什么债?”
小沙弥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他途径我寺时,说是来朝拜佛祖,实则偷偷刮佛像上的金粉,被住持当场抓住,金粉撒了一地。”
祝予怀和卫听澜:“……”
小沙弥问:“施主当真要找他看心疾?”
卫听澜汗流浃背:“呃,这……”
大哥给他找的这是个什么人啊!
小沙弥摇头叹气:“也罢,我寺无人擅医心疾,两位实在无处求医,就去试试吧——他正在后头扫雪隐。”
卫听澜觑着祝予怀的神情,根本不敢吱声。
祝予怀沉默片刻:“来都来了……去看看?”
于是两人在小沙弥同情的目光中,朝雪隐的方向走去。
*
忙碌了一早上的无尘师父扫完茅厕,灰头土脸地提着扫帚和水桶出来,一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两个年轻人。
一个从头到脚裹得毛茸茸的,另一个脸板得像块碑,两人一起站在太阳底下反着光,宛如神兵天降。
六目相对,无尘问:“你们是来赎我的吗?”
卫听澜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很好,第一句话就确定了身份。
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寺庙,不是青楼对吧?
卫听澜直接开始谈判:“你能治心疾吗?能治就赎。”
无尘很上道:“能治,但得先赎再治。”
卫听澜点头:“可以,但治不好的话我会把你卖进青楼回本。”
无尘大惊失色:“现在的青楼连和尚都收?”
卫听澜微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反之,打诳语的不是出家人。既不是出家人,青楼也能做你的家。”
无尘欲言又止。
你搁这儿绕口令呢?
祝予怀轻咳一下,小声道:“濯青,治不好就算了,倒也不必如此。”
卫听澜同他低语:“你信我,对付这种江湖骗子,就得威逼恐吓,不然他转头就跑。”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到底还是去找了住持,替无尘把欠的账还上了。
无尘无债一身轻,扔掉扫帚以后,连光溜溜的脑袋都亮堂了几分。
卫听澜不想多等,找了个清净地儿坐下,直接让他看诊。
无尘没有推脱,大约是真怕他把自己扔进青楼,给祝予怀搭脉的动作都透着谨慎。
片刻后,无尘说:“这不是心疾。”
祝予怀求医多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回答,忙问道:“不是心疾,那是什么?”
无尘悲悯地合掌:“小施主魂魄有缺。”
卫听澜嗅到了骗子的气息。
他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你下一步该不会要作法招魂吧?”
无尘匪夷所思:“我是和尚,不是神棍。你见过和尚跳大神吗?”
卫听澜呵笑:“那你见过和尚刮佛祖的金身吗?”
无尘噎了一下。
卫听澜追着补刀:“连佛祖你都不放过,会跳大神诓钱也属实正常。”
祝予怀有点不忍心听了。
濯青这嘴就像抹了毒。
祝予怀轻咳一声,尝试把话题掰正:“无尘师父,您方才跳的这个大神……不,您方才说的‘魂魄有缺’,具体是因为什么?”
无尘:“……”
你的前半句话太大声了,施主。
无尘心如槁木地回答:“原因很复杂。人死之后要轮回转世,倘若魂魄对前尘执念太深,轮回就载不住因果业力,只能强行剔除一部分魂丝,舍弃在轮回之外。如此一来,正魂就有了残缺。”
他停了一停,又补充道:“当然也不一定全是轮回造成的。也可能是你的魂魄太顽皮,东撕一块,西撕一块,自己把自己玩缺了。”
祝予怀满眼迟疑。
还有这种事情?
第097章 轮回
听到“前世”“因果”, 卫听澜才逐渐收敛起戏谑的神情。
他看着无尘,将信将疑地问:“魂魄不全,会有什么后果?”
“因人而异。”无尘举例道, “健忘、梦魇、五感缺失、神智不清,各种症状皆有可能。最糟的情况就是失魂之症, 魂魄全然泯灭, 只余一具空壳, 也就是俗言所说的痴呆……当然, 这位小施主没那么严重。”
祝予怀若有所思:“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把缺失的魂魄找回来?”
无尘摸了摸脑袋:“很难。被强行剥离主体的魂丝就如同无根之萍,只是天地象罔中虚无缥缈的一缕‘气’,根本无从寻起。除非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依附上去……”
卫听澜催促:“你说详细些,什么东西?”
无尘为难道:“唉,我哪儿知道一缕魂丝会喜欢什么?花草树木, 飞鸟游鱼, 或者魂魄主人生前喜爱的首饰、书画、兵器、古玩, 或者至亲至爱所立的墓碑灵位……什么都有可能啊。”
卫听澜冷笑着推开剑鞘:“说到底你还是没法治, 是不是?”
半出鞘的剑光让无尘浑身一凛, 慌忙往祝予怀身后躲:“阿弥陀佛,施主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啊,你只让我治心疾,但这根本就不是心疾……”
祝予怀尝试拉架, 可卫听澜才不心软,眼疾手快地捉住无尘的僧袍,直接把他拎了回来。
“你说不是就不是?”卫听澜拿刀柄拍了拍他的脸, “如果不是心疾,发作时为何会心口绞痛?你老实交待, 方才那些魂魄、因果的话术,是不是在诓骗我!”
“佛祖在上,我真没胡诌!”无尘瑟瑟发抖,“这位小施主就是缺了几缕魂丝,至于什么心疾,那、那说不定……说不定他前世是穿心而死的呢!”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卫听澜的神情猛然一滞,威胁的动作也顿住了。
无尘说完了才知道后怕,紧张地补充道:“我我我不是咒他的意思啊!这只是一种猜测,前世的苦果深入魂魄,轮回后仍不得解脱,这是有可能的……”
卫听澜一字一句地听着,仿佛被人用软刀子一下下剜着心,听到“不得解脱”时,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无尘还在语无伦次地辩解,可卫听澜手一松,颓然地退了半步,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质问的力气。
祝予怀此世的心疾,果然是自己害的。
过去的那十余年,他每夜梦魇不得安寝……都是拜前世那一剑所赐。
祝予怀察觉到他的异样:“濯青?”
无尘也感觉气氛不太对,察言观色地噤了声。
祝予怀意识到什么,轻拉了下卫听澜的衣角,小声安抚:“濯青,前世之事谁说得准呢?无尘师父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卫听澜的眼眶一下子泛了红。
祝予怀有点慌了,又往他身边挨了挨,努力哄着他:“治不好也没什么的……你、你别难过啊,你看我现在这样,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卫听澜轻吸了口气,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一剑有多痛,才会让这痛楚烙入祝予怀的魂魄,逾经两世仍不能平息。
祝予怀看他状态实在不好,低声又道:“濯青,要不……今天我们先回去?”
卫听澜勉强调整了一下心绪,才放下手来,向他挤出个笑:“我没事。你饿不饿?饿的话我们用点斋饭再走。”
祝予怀忙道:“好。”
一旁的无尘如蒙大赦,立马殷勤地给他们指点了斋堂的方向:“两位施主慢走,慢走。有空常来。”
等目送两人离去后,他狠狠松了口气,准备回僧舍收拾包袱,抓紧时间跑路。
另一边,卫听澜把祝予怀送到用餐的斋堂,自己却没进去,同他道:“你先吃,我去洗把脸就回来。”
祝予怀只当他是想独自缓一缓,便应下了。
不远处的僧舍中,无尘手脚飞快地拾掇着包袱。刚收到一半,忽有一人破窗而入,抱着剑精准地落在了他跟前。
被扇了一脸墙灰的无尘:“……”
卫听澜正要开口,无尘却突然往地上一滚,撒泼般拳打脚踢道:“施主,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行脚僧!就算为了谋生干过点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也不至于来灭我的口吧?”
卫听澜扶额:“你等一下……”
“等你来算账吗?”无尘崩溃地拍打着地面,“我知道你是卫将军的弟弟,我不就是耍了耍嘴皮子,蹭了你爹几顿饭吗?就算我吹牛有错,那我也治好了他老人家的战马啊!”
“……”
原来是靠吹牛和治马骗到了爹和大哥。
但卫听澜没空同他计较,头疼地把人拎了起来:“少废话,替我搭个脉。”
无尘哭嚎的声音一哽:“怎么,你有隐疾?”
卫听澜的眼神瞬间像要杀人。
无尘噤若寒蝉地闭了嘴,一边给他搭脉,一边暗自腹诽。
不是隐疾你翻什么窗,鬼鬼祟祟的。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在心里委屈了。
卫听澜等了片刻,看无尘的神色逐渐变得惊诧,便问:“看出什么了?”
无尘见鬼似的抬了下头,飞快地伸出一指按在他眉心,又收了回来。
“我没验错。”他难以置信道,“你比常人多了一魄,而且那一魄也是你自己的……你怎么做到的?”
卫听澜心道果然,斟酌着坦言道:“我重活了一回,在去岁冬日忆起了前世。”
无尘在脑中反应了片刻,猛然吸了一口凉气。
——他说的是“重活”,不是“转世”!
无尘瞠目结舌:“你、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溜回来的?乾坤倒转、光阴逆流这种事,也能被你钻空子?!”
卫听澜摇头:“我不清楚,不过这也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安然回归原初,唯独九隅兄的魂魄与前世不同,有了残缺?”
“你让我理理。”无尘抓耳挠腮地思索,“魂魄有缺,大概率是因为轮回,可轮回是新生啊!应该投胎成样貌身世都截然不同的人才对,怎么还有人能逆向轮回的……嘶,头有点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卫听澜看他理了半天也没说上来,有些焦虑:“算了。那你再告诉我,我多出来的这一魄,能不能换给他?”
“你在想什么?”无尘震惊地抬头,“这可是魂魄,你当是砖头啊,还能拆东补西?”
卫听澜越发失望:“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无尘看他实在执着,忍不住道:“实话跟你说吧,只有在人濒死之际,正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散落天地的魂丝才有可能受到牵引,重新回归主体。
“但那种时候,生与死只是一线之隔,稍有差池人便没了!我问你,你舍得让那位小施主去闯鬼门关吗?”
卫听澜立即道:“不行。”
“那不得了?”无尘无奈地摊手,“没辙,真没辙,认命吧。”
卫听澜沉默了下来。
无尘的脑子已经糊得转不动了,索性直接放弃,继续收拾自己的包袱:“罢了,天道轮回,岂是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和尚能参透的?不想了不想了。”
一边又心大地劝:“施主,你也看开点,你比常人多了一魄,没疯已经可以烧高香了。你那位朋友虽少了魂丝,但也神志清明,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正所谓塞翁失马……”
他絮絮叨叨地拾好包袱,一转头,屋里早已不见了人影。
*
卫听澜回到斋堂,陪祝予怀用过斋饭后,便准备动身返程。
上山时费了太多力气,下山时祝予怀腿脚都有些使不上劲。
山路上积雪未化,两人都走得谨慎,卫听澜看出他疲惫,没走多远便开口道:“我背你吧。”
祝予怀看他不由分说地往自己身前一蹲,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能再走一段……”
卫听澜没答话,拉过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直接把人背了起来。
祝予怀吃了一惊,而卫听澜已沿着台阶走了起来,步子又轻又稳当。
山林间有雪扑簌簌地落下,祝予怀感受到他后背的暖意,自己身上也跟着热了起来。
“濯青。”他有些无措,“你对我也太好了。”
卫听澜似乎轻笑了一下:“上辈子欠你的。”
这话乍听幽怨,却又带了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玩笑意思。
“啊。”祝予怀弯起了眼睛,故意问他,“那你打算怎么还?”
“还不清了。”卫听澜望着远处连绵的山,“把我这辈子抵给你吧。”
祝予怀伏在他肩头笑:“那我还得养着你。”
“辛苦你养了。”卫听澜往上掂了他一下,“小主子行行好,赏我口饭吃?”
祝予怀被逗得直乐,忍着笑打他:“瞎喊什么呢。”
卫听澜只是低笑了几下,心中无声道,反正我都是你的了。
雪后的山林十分静谧,祝予怀笑得累了,就懒散地靠着他的脊背,感觉自己像乘着一叶温暖避风的小舟,舒适地眯起了眼。
下山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路程很快就过了大半。
卫听澜悄悄侧头看了一眼,祝予怀下巴抵着他肩头,呼吸平缓,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走得愈发慢,心中眷恋又惆怅,隐隐期盼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可山脚下马车的轮廓已逐渐清晰,卫听澜一垂眼,就能看见落在车顶的鸟雀,拿着刷子梳理马鬃的易鸣……还有边上的另一个人。
卫听澜一怔,下意识顿住了步。
卫临风牵着自己的战马,一身便装看起来风尘仆仆,正神情端肃地立在马车旁,微仰着头一动不动。
他复杂的目光就这样注视着山道上的两人,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第098章 成全
在大哥的注视中, 卫听澜的胳膊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将背上的人背得更紧了些,一步一步朝山下走来。
易鸣梳理完一匹马的鬃毛, 一转眼瞥见两人,惊了一跳:“公子这是——”
卫听澜立刻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把他盯得闭上了嘴。
易鸣反应过来, 上前想要搭把手, 一边压着声问:“公子没不舒服吧?”
卫听澜正想摇头, 祝予怀在他背上动了一下,皱眉呓语了句什么。
易鸣立马屏住了呼吸。
卫听澜看祝予怀睡得不安稳,轻声安抚道:“安心睡,不吵你了。”
迷迷糊糊的祝予怀一下子踏实了,搂着他的脖子重新沉入梦中。
易鸣也没办法,只得替两人撩起马车帘子, 示意卫听澜快点上车。
卫听澜转眼一望, 卫临风仍旧沉默地站在不远处, 这会儿甚至错开了视线, 似乎在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
卫听澜定了定神, 背着人上了马车,将祝予怀安置在车厢内的窄榻上。
祝予怀不大舍得他身上的温度,在他弯身盖褥子时,下意识伸手往他腰上一搂, 黏糊着不肯撒手。
卫听澜在车厢里做了个深呼吸,捉着祝予怀的手腕掖进褥子里,然后坚定地转身, 撩帘出去。
正理着缰绳的易鸣回头望来:“还有事?”
卫听澜低声道:“你带他先走。”
把话撂下后,他就在易鸣诧异的目光中跃下了马车。
卫临风听见脚步声, 转回身来,视线先瞥过马车,然后落在弟弟微皱的衣襟上。
卫听澜站住步,脊背略微绷直,道:“大哥。”
易鸣在后头瞬间睁大了眼睛。
谁??
卫听澜的大哥……不就是那个威名远扬的朔西将兵长史吗?
卫临风一时没说话。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领,他沉默时,身上就隐隐透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场。
“阿澜。”卫临风缓缓开了口,“方才你……你背着的那位,就是祝家郎君?”
卫听澜说:“是。”
易鸣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替车里熟睡着的祝予怀捏了把汗。
好尴尬啊,要去把公子摇醒吗,可这场景怎么看都像在抓私奔的野鸳鸯啊!
要不还是装作没听见吧……
易鸣心虚地移开目光,一边在心里暗骂卫听澜不干人事,一边驱着马车调转方向,载着祝予怀低调地开溜。
听见马车离去的声响,卫听澜松了口气。
卫临风观察着他的神情:“你好像很怕我会为难他。”
卫听澜又紧张起来:“我、我只是……”
卫临风敛起神色:“我来之前问过府里的人了,听说他与你——”
“大哥。”卫听澜有些着急地打断,“是我一厢情愿,与九隅兄无关。”
卫临风的心一沉,重复道:“‘一厢情愿’?”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不打算隐瞒自己的心思。
是他欠了祝予怀的,没道理让祝予怀去承担不该有的困扰和麻烦。
“没错。”卫听澜一口咬定,“九隅兄光明磊落,是我对他念念不忘,别有用心。”
卫临风眼神微变。
根据他从小到大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经验,他已经能想象到这次爹会发多大的火了。
卫临风闭眼缓了缓,有点头疼:“爹要是知道你喜欢男人,还是求而不得的单相思……怕是会提着刀不远万里地过来削你。”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又重新睁眼,语气不确定道:“当真是单相思?”
卫听澜哽了一下。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卫临风斟酌几番,严谨道:“如果是你单方面地纠缠人家,爹定不会轻饶了你。但倘若你与他是两情相悦,爹生气归生气,到底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
卫听澜愣了须臾,豁然开朗:“所以,只要我与九隅兄两心相悦,爹就会成全我们?”
卫临风稍显为难:“倒也说不上成全……”
只是骂骂不动,打又不能真的打死,那到头来,不就只能咬牙认下了么。
但这话嘴上不能说,说出来显得他这个当哥的没个哥样,跟弟弟蛇鼠一窝,合起伙来坑自己亲爹。
卫临风叹气,抬手拍了下弟弟的脑袋:“挨打时跑快点儿吧。”
一直到了当天夜里,卫听澜临上床前,还在琢磨大哥所说的“两情相悦”的事儿。
祝予怀对自己有意吗?
他隐约觉得是有一点的,但又不敢往深了想。
有意和情根深种毕竟是两码事,半熟的瓜他总不能强扭了说是全熟的。
卫听澜躺在床上两眼放空,思绪乱飘,脑海中逐渐幻想起自己和祝予怀穿着婚服,跪在爹跟前求情的场景。
——“爹,这位是您儿婿,我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您看着办吧。”
卫听澜:“……”
卫听澜坐起来抽了自己一巴掌,羞耻地踢了两下床板,把脑袋往被褥里狠狠一埋。
死皮赖脸!死皮赖脸啊!
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日醒来,卫听澜的眼下都有点发青。
外头天光大亮,早膳的时辰都已经过了,他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胡乱打理一番后,他睡眼朦胧地走到后厨,靠着门往里探头:“徐伯,早膳还有剩的么?”
徐伯见他懒洋洋地打哈欠,慈爱地笑道:“有有有,还有刚出炉的点心呢。”
说着把装好点心的托盘往他手里一塞:“拿稳了啊。我还要看柴火,你帮忙端去正厅,你大哥在那儿招待客人。”
卫听澜接过托盘,顺手抓了几块豆糕往嘴里塞,边吃边含糊地问:“什么客人?”
徐伯拨了两下柴火,问道:“欸,你不知道?祝郎君没跟你说他今日要来啊。”
卫听澜被点心渣子呛了一下,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徐伯,给点水……”他扼着咽喉挣扎,“噎、噎住了!”
卫府正厅中,卫临风和祝予怀正坐着喝热茶。
祝予怀昨日回府后,才听易鸣说起在檀清寺山脚遇到卫临风的事。想到自己睡得昏天黑地,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祝予怀颇觉汗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第一面实在失礼。
毕竟是卫听澜的兄长,他总要来拜谒一下,今晨便随德音一起来了。
好在卫临风待他很和气,看出他怕冷,还命人多加了两个炭盆。
祝予怀本还有些拘谨,但室内太过温暖舒适,让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卫临风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聊得倒也顺畅。
简单谈过几句后,卫临风心里的一杆秤就偏了。
不得不说,他弟弟看人的眼光不错。祝予怀不止相貌好,性格也好,一言一行都谦和有礼,交谈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与他一对比,卫临风感觉自己的弟弟皮得就像只在山林里荡秋千的猴。
卫临风态度愈发温和:“阿澜顽劣,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祝予怀忙道:“不麻烦,长史大人言重了。倒是我体弱多病,让濯青费了不少心。”
他把卫听澜教自己习武和骑马的事讲了讲,又说起芝兰台武试时的一箭之恩。说到后面,他自己也不禁感叹:“濯青性情耿介,古道热肠,能得知己若此,是我三生有幸。”
卫临风没想到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在祝予怀的描述中,他那个打小就爱上房揭瓦的弟弟竟然十分稳重可靠。
卫临风觉得有趣:“若非知道郎君说的是阿澜,我都快疑心自己有两个弟弟了。”
祝予怀忍俊不禁道:“长史大人……”
“这就生分了。”卫临风摆了摆手,“既然你们互引知己,你又与阿澜同辈,往后就和他一样,唤我大哥吧。”
祝予怀一愣,下意识地顺着说:“啊……那,大、大哥。”
卫听澜端着点心匆匆跨入正厅,抬脚时刚好听见这一声“大哥”,差点被门槛绊倒。
卫临风和祝予怀都听见了动静,朝门口看来。
卫听澜稳住托盘,惊慌地往两人脸上来回瞟,试图确定刚刚他们聊了什么。
祝予怀莫名有点脸热,微微垂了头。
本来没觉得那句“大哥”有什么不妥,但卫听澜一出现,他才后知后觉地别扭起来。
总感觉像成了一家人似的。
卫临风清了下嗓,用眼神示意傻愣着的弟弟快点进来,一边向祝予怀解释:“阿澜他……昨夜看书看到太晚,起得迟了些。”
看书当然是不可能看书的,卫临风单纯是替赖床的弟弟描补两句,免得他在心上人面前崩了形象。
卫听澜挪步进来,提心吊胆地往两人中间放下托盘:“咳……大哥,九隅兄,你们吃点心吗?”
祝予怀看起来更赧然了,接过他递来的碟子道了声谢,然后闷头吃了起来。
卫听澜也坐了下来,看他小口小口地咬着糕点,顺手给他添了茶,一边问:“好吃吗?”
祝予怀咀嚼的腮帮子一顿,微红着脸点了下头。
“那午膳也留下来吃吧。”卫听澜直接顺杆往上爬,神采奕奕道,“我把上次用的弓改了改,一会儿我带你去箭场玩。”
卫临风在旁边默默听着,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他总觉得自己弟弟此刻的模样,就像是野狗见了肉骨头,正在欢快地摇尾巴。
*
冬日昼短,时间也过得飞快。
澧京的除夕仍和往年一样热闹,唯一的不同在于,宫中传出消息,今年除夕夜宴,赴宴的官员可以带上家中女眷。
女眷们的坐席被安排在后宫,与妃嫔们一道行宴。
这是一个特别的信号,朝中官员们私下议论,大约是圣上有意要为东宫相看太子妃了。
卫听澜对此也略有耳闻,但这种事到底与他没什么关系。他脑子里只惦记着等除夕夜宴散后,要去祝府喝一盏花椒酒——让他耿耿于怀了一整年的花椒酒。
去年除夕夜他不小心醉懵了,在祝予怀的卧房里酣睡一夜,没能好好守岁。今年他提前和祝予怀打了赌,非要陪他守到天明不可。
卫临风看出他躁动的心思,在进宫的路上对他道:“宫宴有我在,不用你扛酒。你想去陪祝郎君,宴席过半时就可以提前走。”
卫听澜顿时雀跃:“谢谢大哥!”
卫临风看他高兴的模样,忍不住想拍他的头:“过完年就十七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卫听澜现在胆子也肥了,没脸没皮道:“大哥你没成家,又没有心上人,你自然不懂。九隅兄他就喜欢我这样的。”
卫临风差点被他气笑了。
第099章 初吻
新岁将至, 澧京处处都张灯结彩,夜色降临之后,祝府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灯笼的柔光笼罩着正院的厅堂, 众人忙碌了一整日,都在摆满菜肴的长桌边坐下来, 说笑着一起吃年夜饭。
去年除夕时, 祝予怀刚来京不久, 众人对他还存着些小心翼翼的恭敬, 今年可就不一样了。
宴席开始了没多久,就有不少人热情地向他敬酒。甚至连曲伯刚满五岁的小孙儿也举着个装甜水的小杯子,抢着对他说吉祥话。
“祝公子今后无病无灾,身体……身体健如虎,体力壮如牛!”
这稚气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顿时笑倒了一半。
“好小子, 这是哪个大文豪教他的敬酒词?”
“老曲, 老曲你快看你家小孙儿, 脸都红啦!”
在大人们的笑声里, 小孩儿有点害臊, 但还是挺起了胸:“是我自个儿想的!”
祝予怀也笑了,蹲下身与他碰了碰杯:“那就借你吉言。也祝你新岁如意。”
小孩儿高高兴兴地喝了甜水,被祝予怀摸了两下脑袋,又觉得不好意思, 红着脸跑回爷爷身边去了。
宴过三巡,有人敲着杯盘开始唱歌。还有人在鼓掌起哄,要德音舞一舞新学的刀法。
祝予怀被人挨个敬了一遍酒, 虽然喝的是最清浅的果子酒,这会儿身上也有些犯热。
他支着头坐在桌旁, 听着周围喧闹的笑声,好像已有些醉了。
这种晕眩的感觉让他很放松,他盯着杯盏中粼粼的酒光出神,没来由地浮起个念头。
要是濯青也在这儿就好了。
这念头一起,轻易就抹不去了,祝予怀在脑中一遍遍地想,终于忍不住起了身。
易鸣见他扶着桌案像是站不稳,忙过来搀扶:“公子要去歇息吗?”
祝予怀的思绪有些迟钝,反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歇息。濯青……濯青几时能来?”
易鸣略一沉默,这他哪儿算得到?
“估计还早呢。”易鸣只能劝他道,“要不您先回房歇一歇,他要是来了,我让他过去找您可好?”
“好。”祝予怀很好说话地点了头,停了片刻,又不放心地补了句,“那你不许欺负他。”
易鸣一愣。
等等,谁欺负谁???
他心里大呼冤枉,正想为自己鸣冤,却听祝予怀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我看到你偷藏在院墙下的竹竿了。”
易鸣噎了一下。
那竹竿确实是他找曲伯借的。
祝予怀的头脑虽有点昏沉,在这件事上却格外地清醒。
他严肃地叮嘱:“濯青要是爬墙,你就让他爬,不可以抄家伙打他。”
易鸣简直委屈死了:“我也没想打他……”
他顶多就是在卫听澜爬墙时,拿竹竿吓唬吓唬他,让他走正门而已。
祝予怀仍有些将信将疑,易鸣也没法,只能一再对天发誓,保证不会刁难他。
好不容易连说带劝地把人送回院落,祝予怀自己又打了个转,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墙边,把藏着的竹竿拖了起来,拖得远远的。
然后回头谨慎地看了易鸣一眼。
易鸣:“……”
他满脸苦涩。
他们家公子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病情,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
卫听澜走出宫门时,亥时刚过,澧京城里有人放起了烟花。
在漫天星落般的烟火中,他驱马避开热闹的街市,抄近路朝着祝府的方向飞驰。
易鸣在府门口张望几回,终于听见了马蹄声,隔着老远就没好气地喊:“你快点儿,公子等你许久了!”
卫听澜诧异地抬了下眼,到了近前翻身下马,笑道:“那就劳烦易兄,帮我安置一下马匹?”
易鸣习惯性地想刺他几句,想起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上前扯过卫听澜的马缰,幽怨道:“看在你今日没爬墙的份上,滚吧滚吧。”
一进府门,卫听澜轻车熟路地穿门过廊,脚步飞快地绕了几道弯,走到了竹院附近。
祝府的宴席还没散,隔着些距离,依稀还能听见大院那头一阵阵的欢笑声。祝予怀屋里的灯火虽亮着,相较之下却静得过分。
卫听澜不由得放慢脚步,轻咳了两声,问:“九隅兄在吗?”
房里仍旧静悄悄的,像是没人。
卫听澜有些疑惑,移步向屋门靠近,一边试探地再唤:“九隅……”
他的视线转向屋内,隔着半开的门,一眼就瞧见了里头的人。
祝予怀闭着眼,一手支额,半边身子倚着桌案,肩头的狐裘滑落了一半也浑然不知,像是睡着了。
卫听澜声音一止,心跳莫名开始加快,在门口犹豫了几息,才轻手轻脚地迈进屋里。
烛光之下,祝予怀的脸颊透着不正常的薄红,眼尾也染了淡淡的胭色。
他今日又穿了那件绛红的衣袍,只是领口有些微乱,被霜白的大氅压着,就像是红梅落了雪。
离得越近,卫听澜的呼吸就越发轻。
他闻到了极淡的酒香,屋内的炭火烧得很足,让那缱绻的香气既温暖又诱人。
卫听澜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忍不住靠得更近,弯下身去,想要碰一碰祝予怀低垂的眉眼。
灯花“啪”地跳了一下,祝予怀蓦然睁眼,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
卫听澜手一抖,心跳也跟着错了一拍。
祝予怀有些怔神,迷离的目光在他脸上定了片刻。
“我……”卫听澜的喉结动了动,正想解释,祝予怀忽然伸出一指,往他脸上戳了一下。
卫听澜被他戳得一愣。
祝予怀举着手指头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是真的濯青啊。”
他一笑起来,眉眼就变得十分灵动,明明都醉得说傻话了,看起来也像个聪明的酒鬼。
卫听澜把他举着的那根手指按了下去,无奈道:“背着我提前偷喝了?”
祝予怀只是笑,一边拍着身边的坐垫:“你坐。”
卫听澜低头看着那两个严丝合缝挨在一起的坐垫,又看了看祝予怀。
……恐怕只有新婚夫妻喝合卺酒,才会贴这么近。
祝予怀看他不动,把桌上的酒坛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极力引诱:“好酒,没开封呢。”
卫听澜做了个深呼吸,还是挨着他坐下了。
祝予怀窸窸窣窣地去拆那酒封,衣袖不住地蹭着卫听澜的胳膊,有点痒。
卫听澜看他捣鼓了半天,连封口都没摸到,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帮他把那封坛的桑皮纸揭开了。
清冽的酒香瞬间冲坛而出,祝予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然而卫听澜顺手一勾,直接抢走了酒坛:“这一坛都归我了。”
祝予怀摸了个空,眼巴巴地望向他:“那我呢?”
“你醉了,不许再喝。”
祝予怀张了下嘴,不太甘心地端起自己的酒盏:“那你分我一小口,我闻闻酒香。”
卫听澜被他讨价还价的本领整笑了。
“不行。”他故作冷酷地捂住酒坛,“一滴都不给。”
祝予怀捧着空空如也的酒盏,愣在了原地。
卫听澜忍着笑给自己斟了一盏,撒上花椒,然后双手端起,和祝予怀的空盏碰了一下。
“新岁安康。”他轻声说,“这一盏我替你喝。”
祝予怀盯着他手中荡漾的酒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真的很香。
他眼睁睁地看着卫听澜将酒盏递到唇边,扬首就往嘴里灌,看起来痛快极了。
酒香伴着淡淡的花椒味儿,甘爽中带着一丝辛辣,卫听澜一气儿干完,只觉心襟通畅,赞叹道:“果然是好……”
“好酒”那个“酒”字还没出口,祝予怀忽然倾身,飞快地堵住了他的唇。
卫听澜毫无防备,在那柔软的触感袭来的一瞬,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声嗡鸣。
手中的空酒盏“哐当”一声坠到桌上,卫听澜睁大了双眼,整个人险些弹了起来:“你、你……”
祝予怀没尝到想要的东西,伸手扣住他的肩,不由分说地要接着亲。
卫听澜方寸大乱,一个劲地往后躲,祝予怀这下真恼了,卯足力气往他身上一扑:“我的酒,凭什么不许我尝?”
病秧子也有三分力,卫听澜猝不及防地被他撞倒在地,祝予怀再一次亲下来时,几乎是咬在了他的唇上。
卫听澜的呼吸彻底乱了。
他感觉一股气血直往脑袋上涌,浑身都热得厉害。明明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祝予怀推开,可不知为何,他下不去手。
祝予怀胡乱地吻着他的唇角,却不知道该如何索取更多,急得眼眶都快泛红了。
“濯青……”他有点委屈地唤了几声,卫听澜看着他眼中的水光,心里微微一痛。
虽然自知千不该万不该,卫听澜却忍不住地在心里想:要不就遂了他的愿吧。
也许明日酒醒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祝予怀再一次亲下来时,卫听澜颤着手揽住他的后颈,用力回吻了上去。
荼靡般的酒香,混着雪夜竹林的气息,在两人之间不断缠绕收紧。他感受到祝予怀生涩而灼热的迎合,几乎有些发狠地加深了这个吻,什么也顾不上了。
呼吸相错间,祝予怀的发簪掉落下来,倾泻的发丝与他的衣襟交错在一起。
这一吻格外地长。
直到怀里的人快要喘不过气时,卫听澜才松开手。祝予怀伏在他胸口急促地缓着呼吸,两人的衣衫都已乱得不成样子。
卫听澜勉强缓了缓神,指尖仍有些微颤,抱着祝予怀支起身来,用手指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
祝予怀的双颊与唇色比方才更红润几分,眼神还带着些意乱情迷,稍显茫然地望着他的脸。
“濯青……”祝予怀小声喃喃了一句,却不知道自己在眷恋什么。
他如愿尝到了花椒酒的味道,但比唇齿间的酒香更诱他深陷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与渴望。
卫听澜也看着他,心中翻涌起酸涩而柔软的情绪。
逾矩的事已经做了,明知是错,他也犯了。
哪怕祝予怀明日醒来要与他割袍断义,他都认了。
醉酒的祝予怀脑子里晕乎乎的,还是想不明白那种令他窒息、又让他难以割舍的渴望是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是缺了一块,只有在卫听澜那里,才能得到弥补。
“濯青。”他有些不舍地往卫听澜肩头一靠,闭上眼,反反复复地念叨,“濯青……”
他抱着卫听澜,声音越来越轻,像是犯起了酒困。
卫听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安抚道:“濯青在这儿呢。”
一直都在。
第100章 羹汤
祝予怀在他怀里蹭了蹭, 像是终于满意了,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卫听澜抚摸的动作越来越轻,伸手捞起滑落在地的狐裘, 将人裹着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卧房走去。
卧房内弥散着似有若无的药味, 卫听澜将他安置在床榻上, 盖好被褥, 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
睡梦中的祝予怀轻轻咂了下唇, 还在含糊地咕哝:“我的酒……”
卫听澜没忍住俯下身,悄悄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亲完这一下,他又红着脸直起身,飞快地放下床帐,做贼似的背过身,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趁人之危, 实在不是什么君子之举。
卫听澜心里唾弃着自己, 羞愧地退出了卧房。
答应了要陪祝予怀守岁到天明, 他自然得说话算话, 今夜不走了。
只是他孤苦伶仃地坐在案前, 一垂眼就能看见挨在一起的两个坐垫,想到他们方才就是在这上面……
卫听澜揣着颗不干不净的心,只觉得身下的坐垫都变得分外烫人。
他把桌上那坛要命的酒挪远了一点,心里一团乱麻, 开始担心明日祝予怀醒来之后,要怎么解释。
他会生气吗?会与自己划清界限吗?
想着想着,卫听澜禁不住有些委屈。
虽然确实是他没把持住, 但归根结底,也是祝予怀先按着他亲的啊。
还亲了那么多下, 亲完就把他扔在这儿不管了。
退一万步讲,祝予怀难道不用对他负责吗?
被迫独自守岁的卫小郎君,在烛光下回忆着自己被弓硬上霸王的种种细节,越想越伤心。
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天明时分。
外头不知哪家放起了鞭炮,把睡梦中的祝予怀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咳了几声,费力地爬下床,想去给自己倒点水喝。
还没摸到桌边呢,卧房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了。
卫听澜在房外苦熬了一整夜,熬得两眼发红,站在门口受伤地望着他:“醒了为什么不叫我?”
睡眼惺忪的祝予怀微微一愣。
卫听澜的目光落在他赤/裸的脚上,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岌岌可危,说话时都带上了鼻音。
“你宁可自己下地挨冻,也不肯喊我进来帮忙吗?”
祝予怀:“……?”
卫听澜看起来伤透了心,像只即将被打包遗弃的小狗。
祝予怀努力转动了一下宿醉的大脑,说:“我渴。”
卫听澜满腔的委屈一滞,眼睛忽然亮了。
他飞快地转身出去,把备好的茶水端了进来,鼓起勇气道:“这是我刚兑的,不冷也不烫,刚好能入口。”
祝予怀重新坐回了床上,裹着暖和的被褥,接过他递来的茶道了声谢,喝了两口润喉。
看起来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卫听澜还没来得及欢欣鼓舞,祝予怀喝茶的动作又停下了,犹豫地问他:“濯青,昨夜……”
卫听澜松了一半的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要开始算账了吗?
祝予怀:“昨夜你几时来的?”
屋内静了片刻。
祝予怀困惑地歪了下脑袋:“濯青?”
卫听澜盯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看着像是不记得了。
“将近子时吧……我也记不清了。”卫听澜感觉自己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我来时你已醉了。”
嗯,这两句都是真话,不算说谎。
祝予怀面露歉疚:“那你就在外间守了一夜?”
“嗯,差不多。”卫听澜含糊地支吾几声,灵机一动道,“对了,我去给你打洗漱的热水吧?”
他生怕自己逗留久了会露马脚,也不等祝予怀答应,便匆忙地跑了。
祝予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捧着茶水定了良久,才抬起手来,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唇。
昨夜……是梦吗?
祝予怀回想起那个用力回吻自己的人,又像被烫到似的收回了指尖。
濯青、濯青的力气那么大,怎么可能会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扑倒呢?更别说纵容着他醉酒冒犯了。
祝予怀捂了下自己的脸,耳根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
所以,他怎么会做那样荒唐的梦啊!!
跑出屋去的卫听澜心如擂鼓,回头望向祝予怀卧房窗户上的新窗花,到这会儿才觉出一丝苦涩的落寞来。
忘了也好,昨夜……就当是一场偷来的梦吧。
*
崇文殿中,宫人轻手轻脚地往香炉里填了新香。
明安帝宿醉不适,娴妃正替他按摩着穴位。福公公在一旁打开食盒,捧出里头精致的白玉碗,呈到了御案前。
娴妃柔声开口:“这灵芝露既能解酒,也能解乏,是臣妾今晨亲手熬的。圣上昨夜行宴疲累,尝一些吧?”
明安帝“嗯”了一声,没有睁眼,只随意抬了下手:“先替朕试试冷热。”
福公公便将汤勺和玉碗放到了娴妃面前。
娴妃脸上笑意淡了些,舀起一勺慢慢咽下,道:“冷热正好。圣上,臣妾喂您?”
明安帝这才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爱妃有心了。”
御案下方,有宫人抬来画屏,挂上了一幅墨色崭新的长卷。
长卷描绘的是后宫妃嫔与臣女们行宴的情景,画中的年轻姑娘们容色各异,姿态细节刻画得十分精细,显然是宫廷画师的手笔。
明安帝扫了一眼,问福公公:“这岁宴图,元舜看过没有?”
福公公躬身笑了笑:“太子殿下不肯看,让奴才先呈给圣上您过目呢。”
明安帝轻哼一声:“自己的婚事都不上心,全丢给朕像什么话。”
娴妃在旁打着圆场:“这婚姻之事,到底要听从父母之命。太子殿下向来对圣上有孺慕之心,最是懂事,也兴许是害羞呢。”
明安帝这才面色稍霁,又尝了几口灵芝露,随口问道:“爱妃昨夜也在宴上,依你看,哪家的女儿当得起东宫的太子妃?”
娴妃福了下身:“臣妾见识浅薄,不敢妄议。”
“你啊……”明安帝有些无奈,“朕知道,你与安荷情同姊妹,心里还是在意她的孩子的。安荷不在了,你便是元舜半个母亲,说说吧,朕又不会治你的罪。”
娴妃微微抿唇。
他口中的“安荷”,是太子的生母,贞静皇后谢安荷。
她垂下眼,斟酌着说:“依臣妾愚见……柳家女蕙心兰质,乔家女温婉贤淑,或许与太子殿下脾气相合。”
宫人抬近了画屏,让明安帝能更清楚地辨认画中人的容貌。
两个姑娘的坐席挨在一起,柳家女倾身而笑,正在与乔家女附耳说悄悄话,两人一个活泼灵动,一个安静羞涩,很是有趣。
明安帝看了须臾,有些感慨:“倒让朕想起还在王府的时候了。”
他看着看着,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神情有些恍惚:“那时你与安荷刚嫁给朕,也总爱这样凑在一处说话。胆子也大得很,还敢把朕晾在一边,不许朕来听。”
娴妃稍显羞愧:“都是臣妾少时不懂事,圣上恕罪。”
她手中捧着灵芝露,说话间不小心落了一滴在御案上,一下子变了脸色,慌张地搁下碗要告罪:“圣上,臣妾并非有意……”
明安帝扶住了她,眼中浮起一丝愧色:“兰书,你怪朕吗?”
娴妃似乎愣了一下:“臣妾不敢。”
“不敢,那便还是怪的。”明安帝逐渐拢紧她的手,“你从前不像这般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安荷病重时,曾嘱托朕善待你……这些年,到底是朕轻忽你了。”
“圣上……”娴妃面露怔忡,被他拉进怀里抱住了。
福公公察言观色,领着宫人们悄悄退了出去。
殿宇中熏香袅袅,只剩下明安帝的低声叹息。
“兰书啊,兰书……安荷去后,朕身边的知心人便只剩你了。”
*
新岁伊始,明安帝下了一道册文,将娴妃的位分提了提,晋为皇贵妃。
消息传到江贵妃那儿,她只轻笑了一声:“裴兰书也真沉得住气,到现在才打出这张底牌。”
这些年来,裴家在朝堂上风头渐盛,娴妃又育有一子,明安帝多疑,生怕裴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一直按着娴妃的妃位,不让她掌管后宫。
相较于裴家,明安帝对已然没落的江家反而更放心。
在定远伯战死之后,他便痛快地晋了江贵妃的位分,以示对江家的抚慰。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齐瓒遭人报复惨死之后,明安帝对江家的防备和怀疑达到了顶峰。
在这种时候,娴妃想要更进一步,明安帝自然乐意顺水推舟。
既用情,又用利,她这步棋走得很稳。
赵松玄神色泰然:“东宫要选太子妃,裴家这是着急了。”
太子一旦成婚,得了妻家的助力,东宫的地位就会越发难以撼动。
所以这太子妃的人选,娴妃也想干涉。
如今她升了皇贵妃,又有圣宠撑腰,自然而然就揽过了大半的宫务,日后想在女眷的宴席上动手脚,也要方便得多。
江贵妃与赵松玄对视一眼,又问:“除了东宫选妃一事,裴家可还有别的动作?”
“有。”赵松玄轻声说,“他们在追查杀害齐瓒的凶手。不过,似乎不是为了替齐瓒报仇,而是想继续与瓦丹合作。”
江贵妃微微皱眉:“合作什么?”
“我猜,是为了百花僵。”赵松玄点了点桌案,“这东西无毒,混在膳食里很难验出来。长久微量服用,会致人成瘾,断药时还会产生幻觉。”
这条情报,是卫听澜之前传给遮月楼的。
那个叫小羿的孩子,服用百花僵超过一年,戒断时便出现了幻觉,时常会把身边的人错认成自己的母亲。
江贵妃的神情微妙起来:“我听宫人传言,裴兰书近来很是殷勤,每天早晚都往崇文殿送亲手做的羹汤。”
她该不会是……想下药吧?
思及此处,江贵妃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说呢,她那么傲的人,怎会因为一个贵妃的位份,就感激涕零到去给男人洗手做羹汤。”
也就只有明安帝那个蠢东西会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