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相思桥(十二)
金色眼眸的眼皮轻轻颤动几下, 贴着宋衡的脸睁开!
祂先是环视一圈,看到凌乱的桌几,瞳孔转了转, 又看到脸皮正在浮动的宋衡。
一道揶揄却冷漠的声音响起:
“神通鬼王, 你在做什么?”
堂堂鬼帝,因为这一句话,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主。”
苍生道没有立刻回应。
金色的眼睛没有生理机能,无需眨动,祂的瞳孔正对着宋衡,就能将他整个人都纳入眼中。
不止宋衡。
祂能看到整个鬼帝庙。
江荼被宋衡藏在帘后,手掌掐得极紧, 几乎要抠破掌心。
他能感到苍生道窥视的视线在转向帘子, 这一刻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的乱流让眼前景象都开始虚焦。
天然的、超脱力量约束的压迫,伴随着千年前血液飞溅的悲惨场景,让江荼感到血脉里的本能恐惧。
他的双腿在发颤, 甚至想要跪下。
——江荼并不畏惧苍生道,也绝不会向苍生道俯首称臣。
但这一千年。
苍生道接受凡人的供奉、修真界的追寻、神界的敬仰, 祂的力量比千年前更加强大,祂的权威比千年前更加难以撼动。
江荼在心底叩问自己。
江荼,你还敢吗?
你看着苍生道只手遮天的权柄,可敢再向祂发出一句质问?
你当了一辈子的异类,被排挤被唾弃,一万人受你恩惠,却只有一百人感激你。
好不容易有了阎王爷的高位, 你不必再参与修真界的纷争,鬼帝宋衡有愧于你, 地府众鬼敬重你,你大可在地府安度余生。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已经失去得够多,还要将自己仅有的安宁也舍弃么?
苍生道的金眸正在逼近。
祂越过宋衡的身躯,逼近到帘前。
宋衡猛地站起:“主!”
祂是怎么察觉到的?
祂是怎么发现江荼在那里的?!
苍生道眨了眨眼。
眼眸眨动间,狂风骤起,猛地将帘子掀开!
宋衡的身形瞬间僵硬,冷汗从发间滚入衣服深处,背在身后的手紧绷到青筋暴起。
他的视线一点、一点移向帘后。
然后,悄悄松了口气。
——空无一人。
江荼半蹲在房梁上,无相鞭另一端还卷着麒麟幼崽。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金眸与宋衡。
只要金眸将视线抬起,江荼就会无处遁形,立刻被抓个正着。
但苍生道习惯了俯视,绝不会仰望任何人。
祂似乎有些意外,紧接着转动目光。
轰!地一下将宋衡压倒在地!
宋衡猝不及防,双腿生生折断,白骨刺出膝盖,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无穷无尽的漆黑。
宋衡即便是鬼,依旧会有痛觉,他疼得眉眼抽搐,身子不断颤抖,却连一声痛哼都不敢出口。
苍生道调整着眼眸的角度,抵在宋衡脸前,祂终于开口,发出千百人混同的声音:“你刚刚叫我什么?”
宋衡的脸彻底扭曲,恐惧掌控了他的身体,他声音发抖:“…主。”
金眸瞬间瞪到最大,死死贴着宋衡的脸!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主人,神通鬼王。”
宋衡猛地额头触地,向苍生道不断磕头:“是、是,您是我的主人…”
金眸后退,冷眼看着他卑微乞怜。
祂的视线落在宋衡骨骼碎裂的膝间,光从声音中就能听出狞笑:“看看你自己,你根本不算人。”
“无论你做多少努力,你都无法成为人,只能依附于我…明白吗,神通鬼王。”
宋衡匍匐在地,抖若筛糠:“明白,我明白。”
江荼轻轻蹙起眉。
若说神通鬼王有何执念,大约就是成人。
宋衡一生最想成为“人”,而苍生道狠狠碾碎他的奢望,连一丝尊严也不曾留下。
苍生道欣赏着他颤抖的丑态,大片污浊的黑玷污鬼帝长袍,苍生道开口:“明白就好。这段时间我在沉睡,你将地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甚好。”
祂全然不顾宋衡的腿折断,只将他视作工具,与宋衡对话时祂的语气轻蔑至极。
宋衡道:“多谢…”
他话还没说完,苍生道再度眨动眼眸。
飓风瞬间将宋衡掀飞出去!狠狠撞在承重柱上。
宋衡却片刻也不敢检查伤势,立刻又伏下身子,胸膛紧贴着地面。
“多谢?”苍生道讽刺地挤压着这两个字,“我让你送勾陈回神界,一千年了,人呢?!勾陈人呢?!”
金眸疯狂地眨动着,像中邪的人不受控制地抽搐,祂的声音撕裂到最高的音调,又像无数教徒在歇斯底里地大喊。
江荼在梁上神色一冷。
苍生道在私下的表现实在与祂在人前大相径庭,人前有多神圣肃穆,此刻就多像一个疯子。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
苍生道竟然还打着叶淮的主意?
叶淮登神,苍生道竟然是欢迎的?不仅欢迎,看起来还迫不及待?
如果是这样,那么江荼的设想,就全部都被推翻了!
江荼的喉部抽动着,冷汗淋漓而下。
麒麟幼崽小心地蹭着他,替他舔去脸颊的汗珠,又舔着他颈侧青筋,焦急地眨着眼。
江荼揉着它的腮边毛,心想,笨蛋,你别关心我了,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但麒麟幼崽显然并不能厘清这些,它只有最本能的思绪,那就是江荼。
陪伴江荼,保护江荼。
它是漫长人间岁月里,叶淮送给江荼的礼物。
于是,麒麟幼崽在高压的环境中,因江荼亲昵的抚摸,而眼眸亮晶晶地摇起了尾巴。
江荼彻底败下阵来。
他捏着小东西的爪子,将整条麒麟都圈在怀里,生怕一根麒麟毛掉到苍生道眼皮上。
麒麟幼崽看起来要打呼噜了,好在它读得懂江荼的情绪,安安静静地窝成一团。
苍生道还在歇斯底里地咆哮,嘶吼声让鬼帝庙内的陈设震颤不止,看得出来叶淮没能返回神界让祂震怒。
宋衡在苍生道的怒火中连连磕头,像蝼蚁虫豸,就连最落魄时江荼也未见过他如此尊严扫地。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江荼想,被随意奚落践踏,值得吗?
宋衡的额头已经磕破,流下黑色血液:“请您恕罪!您知道勾陈对…对曜暄情根深种,即便他的魂魄只剩碎片依附于麒麟骨上,但麒麟骨…麒麟骨轮回千年,找到曜暄已经成为他的执念,执念未了他就永远无法——呃!!”
苍生道的力量化成一把金色利刃,将宋衡从后背贯穿,牢牢钉在地上!
宋衡的口中喷出大量黑色的浑浊液体,他的身形涣散扭曲,好像下一秒就要消解。
江荼轻轻捂住麒麟幼崽的眼睛,眼底到底浮现些许不忍。
他什么也做不了。
此刻动手救人,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看得出宋衡还在欺瞒苍生道,苍生道此前说自己沉睡,江荼恐怕就是在祂沉睡时还阳,才没被察觉。
如果苍生道知道他还活着,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恐怕地府会在瞬间被祂的权威压碎。
苍生道暴怒,大叫起来:“你是想说,一根骨头、一根该死的可笑的骨头,有自己的意志?!”
叶淮只是勾陈身上剥离的脊骨!
宋衡抽搐不止,一个字也不敢说,被重创也只能继续跪倒在地。
金眸再度贴近宋衡:“神通鬼王,说话!!”
宋衡断断续续道:“…本来应该没有的,碎魂一缕不该有自己的意志,但麒麟骨经过千年,或许是对曜暄的执念让他…”
宋衡不敢也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苍生道疯狂地大叫起来,像需求没有得到满足的顽童,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屋檐瓦砾都开始下坠。
苍生道的眼睛瞪到最大:“即便有,勾陈也是我的儿子!他应该听命于我,而不是曜暄那个不知好歹的贱畜!”
——麒麟幼崽的眼睛被捂住,耳朵却高高竖起,闻言,它凶狠地呲了呲牙,一声低吼就要出口——
江荼又捂住了它的嘴。
麒麟幼崽的眼睛在江荼掌后眨巴眨巴,睫毛频繁地刮蹭他的掌心,恰如江荼此刻震撼的心跳。
他感觉自己和苍生道一样震惊,或许远比苍生道更加震惊。
那边,震塌鬼帝庙,苍生道好像终于冷静下来,拉开与宋衡的距离,眼中浮现浓浓嫌弃:“早知你如此无能,当年我何必将鬼帝高位授予你。”
祂的语气恢复成江荼熟悉的样子,高悬而虚伪。
宋衡连连道歉:“主人恕罪,我一定…这次一定能送勾陈登神!”
苍生道的眼睫扫下一片阴影:“近来我总是想起一千年前的事,恐怕是年岁渐长,力不从心…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做什么小动作,神通鬼王。”
宋衡拼命摇头:“不敢!我不敢!”
“你当然不敢,”苍生道愉悦地眯起眼,忽然感慨,“若是曜暄足够听话,此刻必然能解我心忧愁。”
苍生道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荼似乎看见祂在消失的最后刹那,眼皮轻轻向上掀动。
确认苍生道已经离开,江荼抱着麒麟幼崽从梁上跳下。
宋衡正拖着断腿,反复试图站起,又狼狈地跌倒在地。
苍生道的力量太过霸道,短时间内他无法立刻完成再生。
忽然,鼻尖前落下一片阴影。
宋衡抬起头,江荼向他伸出了手。
他满心欢喜地握住江荼的手掌:“江大人…”
江荼将宋衡扶起,担忧地看向他。
他的身上伤痕累累,被苍生道掀翻的撞击间,“宋衡”的脸皮脱落,脸上有一部分已经变作狰狞鬼脸。
有被出卖的经历在先,江荼很难再全心全意,相信这个过去的挚友。
等宋衡站稳,他很快撤回了手。
宋衡苦涩地笑了笑:“你看见了,江大人…我们拗不过他的,螳臂当车只会粉身碎骨,藏起来吧,算我求你了。”
江荼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地拒绝:“宋衡,你告诉我,麒麟骨、叶淮…”
宋衡忽然有些情绪失控,双手死死压住江荼的肩膀:“麒麟骨、麒麟骨、麒麟骨!江荼,江曜暄!他只是一根骨头,他不是你的叶麟!你能不能清醒一点?能不能不要再为他送死?!”
“我后悔了,江荼,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还阳,不该让你收他为徒,更不该让你和他成亲!”
“我就知道你遇上他永远都不会有好事!他就是个扫把星!”
不,不是的。
江荼深深望着宋衡扭曲的脸:“你刚刚说,经过千年的轮回,麒麟骨已经完整。…叶淮转世轮回百余次未能登神,是因为他在找我,是也不是?”
宋衡撕裂般喘息着:“别用你审亡魂那一套来审问我!”
江荼却摇头:“…我明白了。”
人间之所以岌岌可危,是因为气运之子无法登神;
而气运之子无法登神,是因为…
叶淮在找他。
在一千年的轮回间,这因勾陈、因叶麟的愧疚而被赋予生命的麒麟骨,只有一个使命。
找到江荼。
但江荼被宋衡藏在地府深处,麒麟骨找不到他。
所以麒麟骨不断地轮回、轮回、再轮回,麒麟骨经历了千载春秋,生出神智,变得完整。
他不再只是一副骨架,对江荼的执念赋予了他崭新的生命。
江荼心想,怪不得叶淮总是蠢兮兮傻乎乎的,原来是先天不足。
江荼后退一步,挣脱开宋衡的手臂:
“你说得对,宋衡,从叶淮身上找叶麟的影子,对他们来说都不公平。”
“…但你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我为叶淮,为你,为天下苍生,也为我自己。”
第112章 相思桥(十三)
江荼离开了鬼帝庙。
宋衡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追赶:“曜暄!算我求你, 我们斗不赢他!”
江荼没有回头,而宋衡脚下一软,好不容易接起的骨骼因强行跑动而再次刺穿皮肉。
他跌在院中, 水泊将修补好的鬼帝长袍重新打湿, 而江荼已经跨过门槛,自始至终连一步也未迟疑。
“…江荼!!”
江荼轻轻关上了门。
宋衡到底是鬼帝, 他的狼狈模样不能被其他鬼看见。
麒麟幼崽叼着江荼的袖子,鼻腔里发出安抚的嘤嘤声。
江荼捧着它的脑袋,两只手一起挠它的下巴:“我没事。”
这时,麒麟幼崽的瞳孔忽然竖起,在它琥珀般澄澈的金色眸子里, 倒映出两团幽幽鬼火。
麒麟幼崽的毛从尾巴根一路炸开到尾巴尖。
它看起来怕得要命, 还是努力地龇牙,要挡在江荼身前的模样。
江荼一扭头,和两团鬼火打个照面:“牛头马面,寻本君何事?”
鬼火变作小童, 马面吐着极长的舌头:“江大人,您千万别生鬼帝大人的气, 这么多年不止勾陈在护着您,鬼帝大人也是殚精竭虑…“
牛头哭哭啼啼:“呜呜呜…江大人,您不要和鬼帝大人吵架…鬼帝大人对我们很好,他不是坏人…”
原是劝架来了。
江荼安抚着炸毛的麒麟幼崽,又向牛头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块红色绢布。
牛头迟疑片刻,缓缓接过, 灵力所化的绢布触感温热:“…好暖和。”
像火一样热烈,却如此温柔。
江荼道:“擦擦眼泪。”
牛头吸吸鼻子, 抹了抹泪花。
安抚好小童的情绪,江荼缓缓开口:“我没有和鬼帝大人吵架。”
两名小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并不相信。
“我们只是…”江荼看向鬼帝庙,他看见门打开了一条缝,但只假装没有发现,“我们只是观念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讨厌他。”
“真的吗?”牛头马面惊喜极了,想要够江荼的衣摆,又被麒麟幼崽凶巴巴赶走。
江荼揪着麒麟幼崽的耳朵把它拽到身后,一手一边,揉了揉牛头马面的脑袋:“真的。”
——我们只是不再同行了。
江荼回到阎王府。
府上无人,冷冷清清。
只有黑犬,正打着盹,忽然闻到什么讨厌的气味,脑袋仰起——
它先看到了江荼,红衣的阎王从雨中走来,跨过门槛,抚摸着黑犬的脑袋。
黑犬高兴地摇起尾巴,但鼻尖一耸,却嗅到江荼掌心极不和谐的气味。
特别讨厌的那个男人的气味!
难道说…主人又去见那个男人了?!
小黑蹭自己的动作突然停滞,江荼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黑犬听到主人的声音,心想,算了,总归主人没带那个男人回来,主人还是最喜欢它…
这时,黑犬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一团会动的阴影。
它狐疑地探头过去——
对上一双圆溜溜但凶巴巴的金色眼睛。
黑犬不可置信地看看江荼,再看看麒麟幼崽,喉咙里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吼。
江荼暗道不妙,刚打算按住小黑,麒麟幼崽就先一步扑了上去,张口就往小黑的脖颈上咬。
麒麟幼崽毕竟是兽类,完全受野性和本能支配,原先它还听江荼的话,但现在嫉妒心蒙蔽了双眼,江荼拉也拉不住。
江荼只能呼喝:“叶淮住手!”
麒麟幼崽充耳不闻,黑犬当然不甘示弱,两头兽脑袋顶着脑袋,就这么角起力来。
下一瞬,黑犬的体型瞬间暴涨,膨出两颗凶神恶煞的头颅。
地狱犬,头颅燃炼火。
麒麟幼崽似乎惊呆了,尾巴夹紧,踩着自己的足迹,倒退着躲回江荼身后。
不过眨眼,麒麟幼崽就从主动出击变作被黑犬撵着逃跑。
偏偏这时,江荼听到手串那端,叶淮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尊叫我?”
方才情急之下那声阻拦,竟然传到了阳间。
江荼脸一红,不回应叶淮那小子就会缠着他问个不休,只能道:“没有。”
叶淮不知信了没有,总之维护着江荼的面子:“哦…那是我太思念师尊,听错了。”
江荼一下就掐断了通讯。
麒麟幼崽和黑犬面面相觑,小心地看着江荼,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江荼和它们对视,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过来。”
两头兽相互瞪着,脚步却诚实地蹭到江荼身边。
江荼一手一头,将它们都抱起,一兽亲一口毛茸茸脸颊:“谢谢。”
他很久没有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了,麒麟和黑犬争宠的举动,让江荼感到压在心口的巨石有片刻松懈。
哪怕只是片刻,也好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换的那一口气,弥足珍贵,有生命的重量。
片刻松快过后,更深的沉重压了过来。
江荼坐在桌前,眼前耳畔,尽是苍生道。
他无比庆幸自己去找了宋衡。
倘若他没有去,错过了苍生道与宋衡的对话,恐怕会酿成大错。
麒麟幼崽温顺地卧在江荼手边,江荼轻轻揉着它的青赤龙鬣,双手托起它软乎乎的脸颊:“…我曾以为,送你回神界,就能与你两清。”
麒麟幼崽的耳朵竖起,显然它听不懂江荼的意思,却能察觉到江荼此刻情绪低落。
它急促地嘤嘤两声,前爪踩着江荼的椅子,就这么支起上半身,蹭到了江荼怀里。
“我错了,”江荼失笑,脸颊与麒麟幼崽温热的额头贴在一起,阖起眼眸,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闭眼前眼底的湿润,“…我绝不会放弃,…这一次,只有我了。”
麒麟幼崽舔去他眼角的晶莹泪珠,似乎在说:
还有我。
江荼将脸埋进它柔软的毛里:“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他不想让叶淮再涉险。
就由我自己做一个了结。
魂魄无需睡眠,除非昏厥而力不从心,江荼这一千年从没有在任何时候真正睡着。
但他搂着麒麟,无尽的暖意拳拳而来,他居然在思绪繁重间,就这么睡了过去。
…
翌日,奈何桥边。
新入地府的亡魂们正在等待孟婆施汤。
孟窈抓起恶魂丢入锅里,巨棍落下将之捣碎后搅拌,她的竹叶青用脑袋顶起一只瓷碗,送到孟窈手边。
孟窈舀起一勺汤水,就要往瓷碗里倒。
熟料竹叶青忽然身子一歪,瓷碗斜斜坠在地上,汤撒了一地。
竹叶青愧疚地吐着信子,低着头不敢看孟窈的眼睛。
孟窈一愣,却不生气:“哎呀,没事,妾身再舀一碗便是。”
她俯身捡起碗的残骸,忽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又直起身子。
没来得及细看,眼前忽然出现一对圆溜溜的金色眸子。
孟窈一愣。
麒麟幼崽朝她摇着尾巴,很好奇地往锅里看——
然后迅速后退!无辜可怜又惊恐地蹄子踩踩。
被这么一打岔,孟窈视线寻觅一圈,过桥的亡魂步履匆匆,方才的违和感早已消失殆尽。
孟窈复又低下头去,朝麒麟幼崽伸出手,唇角扬着一抹笑意:“哎呀,你是神君和江大人的孩子吗?”
与此同时,奈何桥上。
江荼黑纱遮面,一袭白衣,混迹于鬼群中。
除了气质格外出众,他与亡魂们并无区别。
他早已死去,他本就是亡魂。
江荼看向周遭。
云雾缥缈间,亡魂过桥的身影都被三途川的雾气吞噬,没人知道桥的终点在哪里,又是否有终点。
江荼过去从未仔细观察过奈何桥。
当他失去记忆,浸泡在将苍生道奉为圭臬的环境中,即便有片刻的质疑,也会把自己否认。
就像从古至今的人间。
权威一旦设立,就很难再被摇撼。
江荼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就这么浑噩地被骗了千年。
他并不介意他的贡献被天下人抹去,人们视他如原罪,如何畏惧他、痛恨他,甚至请求苍生道不断鞭笞他的尸身,江荼都不介意。
身外浮名,他从不放在心上。
但他绝不能容忍,为了自由而建立的鬼界,最终剥夺亡魂的自由。
江荼认真观察起轮回的最后一站,不得不感到遍体生寒。
桥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他必须去看一看。
江荼走在桥上,三途川拍打起一片巨浪——
砸在他身旁不过毫厘,砸向一个踽踽独行的亡魂。
亡魂瞬间魂飞魄散,消失在三途川的浪中。
失去求生意志的亡魂,会被三途川水吞噬。
江荼目视前方,脚步没有一丝凌乱。
而他的身边,一同上桥的其他亡魂,同样的从容不迫、目不斜视。
江荼微微垂下眼帘,睫毛在鼻梁扫下一片阴影,遮挡住神色。
他混迹在亡魂中过桥,分明察觉到了异样,仍不能有丝毫破绽。
亡魂们的目光是空洞的,好像饮下孟婆汤后,他们所有的神智都随汤水一并滑入肚里去,他们不再开口、不再思考。
死亡时他们的灵魂从□□剥离,此刻却像是□□来到了地府,而灵魂仍被抽空。
但上桥前,他们能笑、会哭。
而现在,他们只是行尸走肉。
——前往轮回的,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江荼的呼吸不可遏制地发紧。
终于走到桥的尽头。
雾气弥漫。
桥的尽头没有鬼差,准确来说鬼差也是亡魂,而没有饮下孟婆汤的忘记不能过桥。
江荼曾问过,轮回十三站,站站秩序井然,亡魂入府,从哪来向哪去,都有鬼差来指引,怎么偏偏最后一站,无人管辖?
宋衡的回答是:
“他们自己知道该往哪去。”
——亡魂们的身形被雾气吞没。
雾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们,亡魂们步调统一地向同一个方向前进。
江荼紧跟着走下奈何桥,踩上桥那一端的土地。
触地的刹那,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错了节奏。
土地被雾气浸泡变得湿黏,脚掌下像踩了一块腐烂的血肉组织,又软又腻。
而天空中,有一只金色的眼眸,紧紧闭着,如一轮凸月,高悬在那里。
第113章 相思桥(十四)
苍生道!
祂正睡着, 但不知何时会醒来。
江荼的心跳忽快忽慢,冲击耳膜,似乎下一秒, 就会因变压而爆裂。
青筋从江荼的脖颈上浮现, 他必须尽快跟上亡魂的步伐,因为雾气过于浓重, 让他看不清任何场景。
一缕红色灵力化作极细的红绳,缠住其中一个亡魂的手指。
江荼跟着他缓步向前。
雾气里没有脚步声。
但有许多许多人。
江荼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簇拥在自己周围。
他们空白地前进着,因为灵魂很轻, 而不会发出一点动静。
江荼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视觉听觉都在同时被剥夺, 时间成为了虚假的概念。
而精神紧绷之下,他甚至感知不到疲惫。
江荼走了很远很远,又或者始终在原地踏步。
终于,前方领路的亡魂, 不再只是闷头前行。
红绳绷紧。
下一瞬,陡然断裂!
江荼悚然一惊, 只见那亡魂,就在自己身前,停下了脚步!
他不再动了,像一座雕塑,保持着前进的姿态,甚至脚掌还悬空着,可最后一步无论如何也没能踏下。
如他一般的亡魂不在少数, 但也有亡魂还在前进,仍在前进的亡魂像突然投入一片平静的湖水, 身形被湖面吞没。
江荼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
赤红的,如初升的太阳,灵力包裹着亡魂的身躯,将它们送向生命的来世。
——这是他的灵力,他的力量开辟出了鬼界,在千年的轮转中,生命各行其道,如随季节变换风貌的树,灵力也在不断顺应生命的特殊。
但无论如何改变,枝条都以江荼为基点生长,他的灵力经过千年仍未枯朽,更因无数后来者而变得更加璀璨。
但除此以外,江荼看到被定格在原地的亡魂,十中有三四,他们未能走向来世,只站在奈何桥的彼岸。
然后,等待着什么东西的降临与审视。
江荼福至心灵地看向天空。
苍生道睁开了眼眸!
就在那个瞬间,江荼迅速低下了头,避免与金眸对视。
他的肌肉也在瞬间紧绷,逼迫自己如雕塑般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江荼混迹于未能轮回的亡魂之间,等待着苍生道的下一步动作。
簌簌、簌簌。
他听到天空压境的声音。
那是沉甸甸的、如蝗虫逼近,从耳畔由远及近,再向悠远。
江荼看到金色的眼眸贴着他身前的亡魂睁开,那布满血丝的瞳孔上下左右地旋转,审视着亡魂。
祂遗憾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祂转向下一个亡魂。
祂在亡魂中流连,偶尔会有停顿,大多数时候,祂只是嫌弃鄙夷地移开目光,向别处去。
祂在寻找什么?
江荼不知道。
但这只眼睛中的不怀好意,根本无需江荼多做思考,就已经足够明显。
祂像在选拔,被祂淘汰的灵魂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似乎觉得未来就此灰暗;
而那些一动不动的、尚未被挑选的亡魂,他们死去的面部上,甚至出现许多渴望。
江荼只觉得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他们未必是发自内心地感到荣幸,因为他们在桥上时甚至已经失去了自我。
是苍生道逼迫他们献身。
好在苍生道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祂的眼眸又回到空中,居高临下地再次扫射一圈这一批候选人。
祂已经准备再度沉睡,但祂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江荼暗道不好。
他感到一道贪婪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祂好像忽然发现了心爱的玩具,又好像一眼坠入爱河。
金眸下沉如夕阳,又升起如鬼火。
祂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向江荼贴近。
金眸贴近江荼的黑纱,瞳孔贴上江荼的柳叶眼。
这一幕极具压迫力。
几乎比江荼整个人还高的瞳孔,加上眼皮眼睑,宛如一堵厚重壁垒竖在江荼身前,更不用提祂的眼极宽,深刻的眼眦宛如地裂前的征兆。
庞然巨物带来的不只是心理的胆怯,渺小是如此直观的概念。
祂只有一只眼眸,就远比人类庞大千倍。
渺小如蝼蚁,绝非空谈而已。
苍生道审视着面前蒙着黑纱的亡魂。
亡魂生前的装扮会随死后一道进入地府,祂见过许多衣着各异之人,甚至赤.身.裸.体也不奇怪。
但眼前的男人,气质过于出众,让苍生道在一众亡魂中,瞬间就注意到了他。
他的身姿足够挺拔,仅露出在外的眉眼深邃如广海;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柳叶又如春刀,柔美和凌厉竟在一双眼中并存。
苍生道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早该在岁月的长河中,泯灭痕迹的人。
“你是…”苍生道的眼眸危险地眯起,“什么人?”
蒙着黑纱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依旧站得笔直,在苍生道的威严下,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但苍生道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祂的声音拔高数个音调,千万人同时尖声戾啸:“你是什么人?!什么人?!!?”
大股鲜血从男人的耳道中喷出,过于刺耳的嘶吼震破了他的耳膜。
过高的分贝引发空气震动,空气被拉扯成锋利的刀刃,自高处飞速斩下!
噗通。
男人的手掌被齐根斩断,坠在地上。
鲜血像灌溉土壤的养料,从断口处泼洒而下,男人的白衣因溅到血而变得斑斑驳驳,像有无数小花开在衣上。
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动静。
苍生道仔细地观察着男人的表情。
如此近的距离,哪怕最细微的变化,祂也能够察觉。
而耳膜撕裂、手掌断裂的剧痛,只要是痛觉正常的人,再如何强忍,也一定会有片刻的破绽。
但是眼前的男人没有。
他一动不动。
“哼…”苍生道似乎放下心来,眼眸缓缓向空中升起,如日出的速度。
然而下一瞬——
男人身前毫厘距离的亡魂,被灵压碾成了肉泥!
亡魂距离转世轮回只剩一步之遥。
而苍生道剥夺了他往生的自由。
金眸再度贴近蒙着面纱的男人。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那个甘愿为了可笑的愚民献出生命的人…
无辜灵魂因他而魂飞魄散,他一定做不到坐视不理,他一定会露出那种痛苦到极点的表情!就像一千年前一样!
苍生道眉飞色舞地看过去——
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金眸眨了眨,“看来…是我想错了。”
祂再度向天空攀升,升到一半的高度,眼看着就要回归天阶。
又猛地下降!
祂惯用猫捉老鼠的技俩戏弄比祂弱小的生命,从没有一次失手。
可男人依旧站在那里,身形岿然不动,眼中情绪平稳。
苍生道终于确认了,这不过是个眉眼与他有些相似的亡魂,而他正在祂的控制之下,是一尊没有自我的雕塑。
“哈哈哈哈…真可惜,好好一具漂亮的肉身,竟然被玩得破破烂烂…都怪曜暄!都怪曜暄!”
无数声音尖笑着,相互指责相互嘲讽,随着嬉笑怒骂,金眸终于重归天际。
祂好像疲倦极了,眼眸缓慢地眨动几下,一点一点阖起。
金眸彻底闭合的刹那,被定在原地的亡魂重新开始走动。
它们一个接一个走入赤色灵力的怀抱中,走向灿烂与光明的来生。
没人注意到,那个蒙着面纱的男人,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
孟窈正在与麒麟幼崽玩耍。
她肩上的竹叶青吐着信子,麒麟幼崽的鼻尖一耸一耸,好奇地凑到竹叶青身前。
竹叶青猛地长大嘴巴,发出“嘶!”的一声,身形在绿色火焰中瞬间暴涨数倍!
麒麟幼崽被吓得翻倒在地,呜呜咽咽地夹起尾巴。
孟窈笑得眼睛都眯起:“真是可爱的小东西…会握手吗?来,握个手…”
麒麟幼崽瞪着清澈的眼眸,想靠近又不敢,因为竹叶青还在忽大忽小地吓唬它。
它急需一个撑腰的人,而鼻尖恰在这时捕捉到了熟悉的气息。
麒麟幼崽兴奋地摇起尾巴,自己叼起脖颈上垂落的红绳,迅速向气息来处跑去。
孟窈看着它轻快地撒开蹄子:“呀,小家伙还会自己叼…江大人养狗真是有一套…”
浓郁的血腥味忽然在空气中弥漫。
孟窈细眉一蹙,觉得有些心慌。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麒麟幼崽以风一般的速度跑回她身前,也不害怕竹叶青蛇了,张口咬住孟窈的衣摆,拽着她往跑来的方向走。
它欢欣的啼叫也变成惊慌失措的嘤嘤声,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孟窈快步跟了上去,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她先是看到一袭红衣,然后才发现红色是血迹;
江荼跪坐在一棵柳树下,脸色惨白,鲜血在他两侧鬓角蜿蜒滴落,脚边开满了血红荼蘼。
待看清他的双手,孟窈捂着嘴惊讶出声:“江大人!”
只见江荼的双手不见踪影!它们被齐齐切断,断口处白骨森然。
江荼掀起眼眸,柳叶眼中看不出痛楚:“…没事。”
“这怎么能没事呢?”孟窈蹲下,小心地托起江荼的手臂,“怪不得小麒麟吓成这样,怎么办?妾身带您去找白泽大人…白泽回阳间了,妾身这就叫他下来。”
江荼摇了摇头:“不必。”
孟窈抿了抿唇:“江大人,妾身知道您的医术并不逊色于白泽,但他是天生神兽,您行医却需要灵力…您现在的样子,一用灵力就要晕厥了吧?何必逞强。”
江荼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他只能用灵力修补耳膜,却没有力气再让断掌重生。
苍生道斩下他的手掌,为了逼他露出痛苦神色,却低估了江荼的忍耐力。
江荼是经历过七天七夜严刑拷打的人。
更何况,断掌而已,与心头之痛、之恨相比,简直如鸿毛一缕。
他看着小心翼翼为自己舔舐伤口的麒麟幼崽,道:“若白泽不在阳间,叫他来一趟也无妨。但兴师动众喊他回来,叶淮会发现。”
“您…”孟窈明白过来,“不想让叶淮知道么?”
江荼站起身,道:“明日叶淮来,你也不许告诉他。…今日之事,多谢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孟窈,别告诉任何人。”
孟窈却忽然摇头。
“江大人,妾身以为…可能瞒不住。”
江荼倏地一愣。
天边的云彩在不断改变颜色。
地府的云向来非黑即白,但此刻,青色从上,赤色自下,几乎眨眼间就将云都染成灿烈色泽。
云端深处被劈开一道金色裂隙。
第114章 相思桥(十五)
江荼垂下眼眸凝视黑纱, 只当自己没看见一路众鬼的注目。
他被叶淮横抱在怀里,枕着男人宽阔的胸膛,听着男人急促的心跳, 麒麟幼崽的尾巴还时不时扫到他的鼻尖。
——叶淮抱着他, 肩上扛着麒麟幼崽,就以这么个引人注目的姿态, 飞快地向着阎王府跑。
江荼简直恨自己不能立刻晕过去。
好容易到了阎王府,叶淮将江荼放在院中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半跪下,滚烫的手轻轻托着江荼的手腕。
江荼在他开口之前预判了他:“不许哭。”
叶淮果然没哭,一双金眸一眨不眨, 盯着江荼的手腕, 金色的灵力覆膜在断口,金线细细密密,编织出血管的走势,又架构起血肉, 最后才是新生的皮肤覆盖上去。
江荼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叶淮就帮助他完成了手掌的再生。
江荼搭着叶淮的手掌, 五指张开抓握一下,觉得筋脉都连通,很是欣慰:“不错。”
叶淮没有任何反应。
江荼疑惑地看过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叶淮精致的鼻尖。
这高大的男人半跪在他身前,分明肩膀如此宽阔,身姿如此挺拔, 却又显得这样可怜。
他的鼻尖变得越来越红,抿紧的唇瓣哆嗦起来, 不断有憋到极致的气音从唇间漏出。
江荼张张嘴,本想再说一次“不许哭”,话到嘴边囫囵一圈,变作:“我不疼了,叶淮,别哭。”
话音落下,江荼被猛地一拽。
他的额头撞在叶淮胸口,头晕目眩。
而叶淮全然不顾自己如何不敬师长,双手搂将上来,将江荼紧紧搂在怀里。
他将自己埋进江荼颈侧,身子剧烈发着抖:“师尊…师尊…是谁做的?是谁伤你?”
江荼本能地想逃开,手都举起,却又放下,闻言,他眨了眨眼:“意外而已。”
叶淮搂他更紧,话语间煞气四溢:“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师尊,是谁?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他气极又疼惜极,低吼着挤出一个个音节。
阎王府内煞气弥漫。
江荼浸泡在煞气中,瞬间就有窒息感欺压下来,本就重伤失血的身体迅速反馈出不适来。
但他管不了许多,因为还有个不省心的徒弟,哭哭啼啼又凶神恶煞地放着狠话。
他确信叶淮是认真的,叶淮所有的理智,在看见他受伤的那一刻就应该消失殆尽了。
真傻,也不想想能伤他的人,叶淮对上又能有几分胜算?
话虽如此,江荼将手轻轻搭上叶淮的背,温柔地拍着。
只这一个难得温情的动作,就掐灭了叶淮的杀念,将他从失控边缘拽了回来。
在江荼的抚慰下,叶淮从身躯抽动变作僵硬,紧接着一声气音从他鼻腔里溢出。
江荼来不及阻拦,叶淮就一把紧紧搂住他的腰,两人本就极近的身躯因此贴得更近,胸膛贴着胸膛。
江荼愣住了,事实上他与叶淮最亲密的事情也已经做过,但那时他是为了推动叶淮登神的计划,多少带着公事公办的无谓;
现在他完全没有义务宽容叶淮的得寸进尺,又为什么竟然没有立刻推开,任凭叶淮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那样抱着?
只这一刹的犹豫,他就彻底失去了推开叶淮的机会。
“师尊…”叶淮根本不给江荼反应的时间,声音带着黏腻哭腔,“你讨厌我吗?”
江荼因叶淮的拥抱而浑身僵硬,思绪被他牵着走:“不讨厌。”
他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如果他讨厌叶淮,叶淮根本没可能近他的身,更不会得到他的任何纵容。
是的,纵容。
江荼纵容他的徒弟软弱、逃避、动辄落泪、意气用事,这些他曾经想想就要将始作俑者挫骨扬灰的事情,他都纵容叶淮去做。
江荼会批评叶淮,罚他禁闭,让他在错误中自省。
却从没有讨厌过他。
他一定是不讨厌叶淮的,江荼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此刻江荼被叶淮搂着动不了,倒是终于有空仔细思考自己与叶淮的关系。
他惊讶于自己竟然对叶淮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已经超过了他自己的底线。
江荼底线分明,从不轻易妥协。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千年前的叶麟。
而现在,就是他眼前的叶淮。
江荼不怀疑曜暄对叶麟的爱意,却犹豫阎王江荼该如何面对叶淮。
如果曜暄愿意让叶麟成为例外,是因为爱他,那么阎王江荼愿意让叶淮…
难道说,他对叶淮,其实是…
江荼一个激灵,一阵心慌。
他忙忙揪住叶淮领子要把他扯开,叶淮却打断了他:“师尊,你不讨厌我,太好了。”
江荼又心软了。
他不知道叶淮都在自己瞎想些什么:“我若讨厌你,绝不会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来见我。”
叶淮好像放心了一些,江荼打算一鼓作气把他拽开。
黏糊糊的,受不了。
叶淮却好像打定主意要给他捣乱:“师尊,那我们可以再试试吗?”
…?
什么?
江荼的手僵在半空:“什么?”
叶淮重复一便,声音像浸在气泡里:“师尊,我们可以再试试吗?”
“不…”江荼甚至没问他要试什么。
他其实心知肚明。
叶淮又匆匆将他的话都堵回去。
这段话叶淮也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说得流畅无比:“师尊!你不要急着拒绝我,您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您觉得不好、觉得我不好,我再也不提第二次,行吗?”
江荼想问,有什么意义?反正结局都是一样,他一定会拒绝。
可叶淮又开始抽噎:“师尊,我好想你,我以为我知道您还在我就会满足,可我、我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我知道我死缠烂打、是狗皮膏药,可是您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死心…师尊,您不在的这些年我过得好痛苦,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够了!”江荼听不得叶淮贬低自己,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开。
江荼的力气太大,叶淮被猛地一拽,重心不稳地跌坐在地,又因江荼正在气头上而不敢站起,干脆直接跪了下来。
麒麟幼崽始终在一旁,睁着圆溜溜的眸子看着他们,此刻仗着自己还是个小麒麟,小心翼翼地凑到江荼手边,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手背,好像在让他不要生气。
江荼站起身,走到叶淮身前。
叶淮仍跪着,眼泪像下雨,在地上砸几个小水坑。
江荼冷眼看着他给地面浇水,手掌扬起——
麒麟幼崽急促地扒拉他的衣袍,而叶淮闭上眼睛。
眼看着阎王爷暴怒的一个巴掌就要抽在叶淮脸上,叶淮好像死到临头,死猪不怕开水烫:“师尊,这些年我没有一晚睡得好,一闭上眼就梦见自己亲手杀了您,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师尊,您是我最爱的人,是我唯一爱的人!我真的好痛苦,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江荼的手臂绷成一条直线,手背上青筋暴起,叶淮的话字字泣血,江荼见过他深夜辗转反侧为梦魇侵扰的模样,知道这些话没有一个字作假。
他问:“你可觉得我残忍?”
叶淮用力摇头:“师尊,我恨他们将您逼上绝路,更恨自己不够强大。”
江荼钳住他的下巴,眼眸垂下,与叶淮对视:“你应该恨我,叶淮。”
我才是你痛苦的根源。
没有我,你就不会如此痛苦。
我让你如此痛苦,你又为何不恨我?
叶淮轻轻眨眼,琥珀色的眼眸中晶莹闪烁:“师尊,我爱你。”
江荼终于把那句在心里骂了千万遍的话骂出了口:“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教了个蠢货就算了,他自己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入蠢货的圈套?
江荼浅情浅爱,情绪淡薄,素来对情爱之事后知后觉。
但他不傻。
一次两次还能算作巧合,但倘若有三次四次,难道叶淮以为他不说就是没发现么?
叶淮是如何眨眼间返回地府的?
他怎能每次都能撞上叶淮受伤和梦魇?
江荼只是懒得指出来。
又或许,江荼是想故作糊涂,用被骗和心软的借口,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江荼掐着叶淮的脸颊,掐得用力一些,可惜消瘦的男人已经没有脸颊肉给他捏。
江荼盯着叶淮,半晌松开了手,目光也移开。
——掩饰什么想法呢?
他一次又一次缩短与叶淮见面的时间,这次更是允许他提前相见。
这背后的原因不过寥寥数字,而江荼始终逃避面对。
现在,他终于明白。
答案是:
“我也想见他。”
江荼无意再去深挖更深层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叶淮是他的徒弟,还是因为他对叶淮有情?
明白他想见叶淮,就足够了。
江荼的手掌落在叶淮颈间,指尖一勾,将长命锁勾出衣物。
他缓缓收紧力道,往自己的方向一拽,叶淮如被主人套上牵引绳的宠物犬,仰起脖颈,没有丝毫抗拒。
叶淮呼吸沉重而急促:“师尊…?”
江荼轻声道:“那就试试吧。”
…
江荼第三次来到相思桥。
那空灵声音机械地重复:“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嗯?”
麒麟幼崽畏畏缩缩蹭在江荼手边,一双大眼睛向四处看着,鼻尖努力地嗅闻,因为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尾巴偷偷摸摸地缠上江荼的手腕。
江荼蹲下,灵力的牵引绳绕在麒麟幼崽脖颈上,绳的另一头却不系在别处,而是递到它的吻部。
江荼道:“坐。”
麒麟幼崽张口叼住牵引绳,挪着步子坐下,大尾巴垫在屁股后。
江荼双手捧住麒麟的脸颊,揉了揉它软乎乎的绒毛,凑近些,与小麒麟贴了贴额头:“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麒麟幼崽叼着牵引绳,金眸眨了眨,表达了同意,甚至还坐直一些,打定主意做一个让家长放心的好幼崽。
江荼弯眸轻笑,站起时,脸上的温度褪了干净。
他看向相思桥的尽头,那阻拦他数次,质疑他错误的桥,正安静地立在湖水之上,静候他的再次到来。
江荼迈步,踩上桥面。
风浪起,铁索断!
魂魄与长命锁离体的刹那,江荼目不斜视,没有做任何挽救举措,向着桥的尽头飞身掠去!
第115章 相思桥(十六)
叶麟的魂魄与叶淮的长命锁飞速下坠。
江荼只顾前进。
桥下水流湍急, 一旦魂魄与长命锁坠入湖中,瞬间就会被卷走。
江荼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双眸紧紧盯着桥的尽头。
最初两次, 他一心保护分属叶麟与叶淮的代表物, 目光甚至来不及投向相思桥的尽头。
此刻江荼心无旁骛地前进,才发现桥的这端与那端之间是如此接近, 以江荼的实力,只要瞬息就能跨过桥去。
桥面格外平稳,似乎他只要放弃保护那头麒麟,相思桥就不会再阻拦他。
果然如此。
相思桥说,既无相思之苦, 为何不敢过桥?
现在他断了相思, 只顾过桥,相思桥果然允许他通行。
不过常人眨眼的间隙,江荼便从桥的此岸到达彼岸。
就连桥下的湖水也没反应过来,甚至长命锁与魂魄都未能触及湖面。
江荼没有片刻犹豫, 一脚踩上桥岸!
就在这时。
无相鞭飞速挥出,快到连残影都不见, 长鞭探入桥底,将叶麟的魂魄卷起上抛,与此同时江荼踩着岸崖的陡坡向下,伸长手臂一把攥住长命锁!
他就像一张弓,拉满到极致,全然不顾失手便会被湖水吞没的事实,将自己吊在桥下。
平静的湖面意识到自己被戏耍, 拍起极高的水浪向江荼袭来!
然而江荼早有准备,无相鞭缠住相思桥的铁索, 借力将自己荡起,又在半空接住被抛起的魂魄,护在怀中。
湖水只来得及触碰到他衣摆的影子。
从江荼过桥到突然出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数秒。
江荼稳稳落地,脚掌踩在相思桥的彼岸。
只远远看过的花丛,此刻距离他不过咫尺。
那花呈现出极鲜艳的血红色,含苞待放,在丛叶间如星空中挂着星子,又在江荼踏上桥岸的刹那,尽数绽放。
温暖如艳阳的灵力,向江荼涌来。
灵力如风吹,吹起江荼的衣袍,在被风模糊的影子里,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
母亲、族人、师尊、昆仑虚的草木。
江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
上一次,还是他身为曜暄,魂飞魄散的时候。
后来他成了亡魂,亡魂不需要睡眠,更不会做梦;
而在鬼界建立以前死去的生命,也不会出现在梦里。
此时此刻,这些在他的生命中镌刻烙印的,都站在他的身前。
江荼冰冷已久的眼眸刹那间浮起水雾,泪水紧跟着滚落。
他的情绪走在理智之前,而江荼放任久别重逢的悲喜将他填满。
江荼走上前去。
他最亲的人们簇拥上来。
母亲替他整理好在风浪中吹乱的领口,忽然红了眼眶:“我的孩子,你瘦了,你受了太多苦,娘看着心里好难过。听娘的话,我们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好吗?”
江荼一愣,但母亲的眼泪已经滴落到他的手背。
泪水冰冷,不是活人的温度;
他的手背像未干的画布,而泪水晕开了墨迹。
江荼看见自己的手无力垂下,手腕是一道狰狞伤疤,蜿蜒着如蛇爬行,割断了他的手筋。
他的衣袍变得鲜红,却不是布料本身的颜色,而是鲜血。
“曜暄,”师尊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子,你已经为人间做得够多,该为了自己活一回了,停下来好好休息吧。”
在师尊粗糙的掌心里,江荼的白发变得漆黑,时间好像开始倒退。
长尾山雀落在江荼肩上,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曜暄,你身上怎么有别人的味道?你去了哪里,我们回昆仑虚好不好?别再下山了,山下太危险了,啾啾。”
一座熟悉的洞府出现在眼前,江荼能够清晰说出洞府内的陈设,哪怕此刻蒙住他的眼睛,他也能够通行无阻。
母亲挽着他的手,师尊推着他的背,长尾山雀站在他发顶,翘首矜鸣。
江荼被他们带着往洞府走去。
他只差一步就要迈入。
却听破空声响,如剪刀划破画布,将精美佳作彻底破坏。
——无相鞭狠狠抽向洞府最高的石门,“轰!”一声巨响,碎石纷纷落下,坠地后复又垒起,将洞府入口埋没。
母亲、师尊和长尾山雀纷纷停下动作。
他们看着江荼,眼里写满了不认同。
“小啾,”江荼伸手抚摸着长尾山雀的绒毛,“你曾经说过,山上苦行无聊,山下热闹非凡,若有朝一日修成人形,你要好好将山下玩个遍。”
——最向往自由的雀鸟,怎会甘于将自己送入囚笼?
你不是小啾。
江荼转向师尊,双手交叠,行了千年来最恭敬的一礼:“师尊,您曾教导曜暄,天下苍生一日不宁,吾等修士,一日不可卸下责任。光阴短暂,寻道无有尽头。”
——您一生求索,又岂会劝我半途而废?
你不是我的师尊。
最后,江荼牵起母亲的手,他面对母亲时最是动容,声音有些颤抖:“…娘。过去我每一次跌倒受挫,您都冷眼旁观,让我自己爬起来,可我每每回头,都能看见您在我身后红了眼眶。您还记得吗?”
——我听到的第一句仁义,就是您一字一句教导,母亲,您怎会让我逃避?
你不是我的母亲。
虚假的人们沉默了,半晌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江荼道:“谢谢你们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我早已识破你们漏洞百出的伪装,可你们是我最思念的人,我可以让我的洞府坍塌,但无意撕碎幻梦。
你们或许虚假,但我的思念真实。
江荼闭上眼睛,将泪意遮蔽起,再睁开时,他的目光平静,而前方,洞府的残骸消失不见,出现一条笔直通路。
他们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江荼,你还想吗?”
江荼用行动回答。
他坚定地向前,赤红更加耀眼夺目,好像全新的日轮正取代黑暗,执着、甚至执拗地升起。
江荼忽然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向着身后,鞠了一躬。
这一俯身间,他的长发几乎触地,衣袖拂落,他以最谦卑的姿态,向他们表达着感激。
养育之恩、授业之恩、陪伴之恩。
同时,也向他们告别。
此去,江荼再不回头。
直至苍生安泰。
江荼直起身,
——他看见他爱的人们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母亲送别即将远行的孩子、
师父送别下山求道的徒弟、
同伴送别满怀抱负的友人。
去吧,江荼,去吧。
去肩负你至死不愿卸下的责任,去为苍生谋求出路,也为你自己寻找答案。
去吧。
江荼头也不回地前进。
他的视野忽然一暗,紧跟着,囚牢出现在眼前。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被吊起,衣衫破烂、毫无尊严地被挂在半空,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汇聚成残忍的落梅图。
痛,剧痛,分隔千年的酷刑卷土重来,依旧让江荼痛到宛如筋骨寸断。
事实上就是筋骨寸断。
江荼调整着呼吸节奏,吐息间全是血腥气。
视野最下方出现一只男人的脚。
祁元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曜暄,顺天者昌盛,逆天者亡命,你岂敢挑战天理?”
江荼仰起脸——
昔日他在囚牢中,误以为自己害死众人而一心求死,从未抬头与审讯他的首座们对视。
他害怕、逃避、愧疚,情绪折磨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而此刻,江荼不再恐惧。
柳叶眼如黑夜中的月明,清冷的光不因任何人的诅咒而动摇。
眼前的祁元鸿,没有双眼。
一如空明山底那具庞大的骷髅,对苍生苦难与罪恶真相视而不见。
江荼又看到他身后的其余首座。
他们大多没有耳朵,双耳被削下,徒留鲜血四溅;
他们听而不闻。
而灵墟山首座路阳没有唇舌,唇间只有空洞黑暗;
他看见、听见,却仍选择同流合污,他喉间无法发出正义的声音,于是被拔去舌头。
江荼面对着这群鬼影,深知他们已经死去。
他们向苍生道献上忠诚,却仍未能登神便死去。
江荼扯了扯唇角,一抹讥讽笑意:“有何不敢?”
祁元鸿骂道:“曜暄,大胆!”
江荼并不畏惧,哪怕身陷囹圄。
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绷紧,力量正在冲破肉身指骨,萦绕指尖。
江荼反问:“祁元鸿,你质问我时,可敢看着我的眼睛?自愿蒙蔽双眼,胆小如鼠之辈,没有资格与我对话。”
没有眼睛的祁元鸿哑口无言,他的身形轰然溃散,成为黑暗囚笼的一部分。
其余首座围了上来,他们看着江荼的眼睛,七嘴八舌:“曜暄,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你害己害人,实为十恶不赦之人。”
“死到临头,仍不思悔改,你的名字将钉在耻辱柱上,曜暄,你该向我们求饶,让我们保你一个全尸。”
江荼的五指用力张开,尔后狠狠攥紧!
赤红从指缝见流沙般飞逝,江荼的唇瓣一开一合,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众山首座,可敢听苍生呼嚎求告?尔等掩耳盗铃,我虽身死,却不知谁才是人间的耻辱。”
没有耳朵的众山首座面面相觑,江荼身上爆发的威压让他们下意识后退。
就在退后的刹那,他们的身形溃散,化作烂泥入地里。
束缚江荼的镣铐松懈,江荼揉着手臂,纵身跃下。
他的双脚踩在泥泞与血水里,然而一点红色以他脚下为基点,荼蘼花向四周绽放,光明随之降临,照彻漆黑囚牢。
江荼看向最后一人,灵墟山首座路阳。
此时的路阳比千年后的要高大,看来即便化鹤,他们仍有细微差别。
当年的审判,真正让他痛不欲生的,不是其余首座的折磨,而是路阳轻飘飘的两句话。
可惜巧舌如簧如路阳,眼下却无法发出一句声音。
路阳也在看江荼。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舌,主动为江荼让开了道路。
江荼与他擦肩而过,路阳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然后,他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肩头。
光明落在他的肩头,一朵荼蘼花轻飘飘落下,像赶路的旅人,在他肩上歇歇脚,又很快追上了江荼的步伐。
江荼向他挥手告别,道:“多谢你照顾小云。”
路阳的表情一变,狐狸眼眯起,双手抱拳向江荼行礼。
他张了张嘴,黑血一团一团黏稠坠地,那只是口型,没有声音,江荼也没有看见。
路阳道:
去吧,江曜暄。
那一句话,我不必再问你。
你还敢吗?
虽筋骨寸断,傲骨未折。
不向任何人低头。
千年前他曾迷茫,千年后他仍选择前行。
哪怕天下人视他如洪水猛兽,他依旧以凡人之躯,拖动苍生前行。
所有幻象都消失。
他们是江荼的心魔,纠缠着他,此刻终于一一消解。
而最后,江荼发现自己又站在了桥头。
相思桥问他:
“你的答案是?”
江荼知道它在问什么。
他最后的犹豫,叶淮和叶麟。
江荼的唇角一点一点扬起:
“我为何要做取舍?”
——他全都要。
第116章 相思桥(十七)
那声音似乎没想到江荼能说得如此面不改色:“…”
江荼从容而平静地重复道:“我全都要。”
江荼的一生始终在两难中抉择, 过去是鬼界和勾陈,后来变作苍生与徒弟,在他坚定要为苍生寻自由之后, 又变作叶淮与叶麟。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作出选择?
矛盾是他自己预设的, 阻碍是他先入为主设立的,可叶淮堪称死缠烂打的坚持, 忽然让江荼意识到——
倘若他愿意停下脚步,倘若他愿意回头,
他一定能看到叶淮注视着自己的专注眼眸。
过去,江荼没有回头。
身为地府的阎王,即便江荼没有发觉, 也不得不承认, 他习惯了孑然一身地独行,用自己的力量解决所有事,便不再愿意将背后交给他人。
他孤独而强大,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一意孤行的傲慢。
直到身后多了一条青赤交加、颜色缤纷的小尾巴。
他的小徒弟告诉他, 师尊,你回过头,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千年的轮回,我找不到你,但我一定会找到你。
奈何桥、行云峰、甚至是人间…
我一直在你身后。
叶淮太黏人了,江荼无数次这么想,他不能再丢下他。
如果叶淮一定要与他同行,否则就要对他纠缠不休,那么江荼恐怕没有理由拒绝。
江荼并未作出选择, 实际上又早已作出选择。
以江荼的性格,没有拒绝, 就是答应。
无论是叶麟还是叶淮,他无法割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贪婪也好,恬不知耻也罢,江荼将魂魄与长命锁攥在掌心,冷冷道:“我不需要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相思桥轻笑一声:“江荼,你走近来。”
江荼迈步,穿过花丛,穿越迷雾。
他走到一片空旷之地,感慨相思桥的彼岸竟然如此广袤。
然后,他的目光一凝。
一尊纯白雕像,就这么矗立在江荼面前。
这雕像足有十数米高,长袍曳地,却没有底座,他好像站立在大地上,无需任何旁力支撑,就能极目远眺,遍览寰宇;
神性覆盖在他身上,好像只是一眼,就要无数浮光以他为中心向外辐散。
江荼顺着浮光看去,光的屑片组织成长桥的台阶,他意识到相思桥正是由雕像支撑起。
而视线再往上——
雕像并没有脸,祂的脸是一片空白。
但这并不影响祂给人的感觉,温和、平静、却强大。
相思桥问他:“江荼,你找到答案了吗?”
“你要求的,究竟是什么道?”
这个曾经困扰他千年的问题,江荼此刻没有犹豫,就能给出答案。
灿烂的日辉从江荼身后折射发散,起先只照耀他的身后,很快就连前方的迷朦雾气也被照亮。
光明不该只庇护已跟随光明之人,苍茫前路上摸黑前行的人们,也当重获光明。
蒙蔽视听又如何?
缄默不言又如何?
难道太阳会因为他人的误读和污蔑就拒绝升起,光明会因为夜晚的降临就不再光耀?
曜暄,曜为日轮,暄为光明。
总要有人以身引烛,照彻亘古长夜。
相思桥笑了起来:“江荼,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们。”
它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诞生,源自万千生魂对鬼界创立者的感激。
在往生的最后一刻,他们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为江荼立起塑像。
但那塑像的面容模糊不清,因为没人知道,这给予他们自由的人,姓甚名谁。
而现在,他来了。
雕像的面部开始变得清晰,刀砌斧凿的五官精致如天工造物,柳叶眼为这张温柔的脸平添几分凌厉。
赤红荼蘼花开上雕像的衣袍,在纯白上星星点点地染色,红与白交织,红如烈火兼并了白。
现在,这是一尊站立在火中的塑像。
江荼颔首:“但你们仍在这里等我。”
相思桥道:“我们终于等到了你。”
江荼向前伸出手,花团锦簇中,一抹红落在他的指尖。
无边无际的力量包裹着袭来,远超当今修真界所有力量的总和,甚至突破了江荼自身曾经拥有的上限。
江荼认得这股力量。
它熟悉而陌生,以江荼的灵力为根系,千年的轮回为支点,其上开出千万朵花、千万片叶、千万颗果实。
皆是投身于轮回,获得新生的人们,在轮回镜前的感激。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感谢谁。
江荼累累骂名,不会有人将感激指名道姓地送给他。
但就像地府亡魂获得公正审判时,感激堂上看不清面容的阎王;
轮回的人们站在镜前,也将感谢这不知姓名的开创者。
转世轮回千载,岂止千万人。
这力量,又岂能用数字衡量?
江荼接受了他们的感激。
膨胀的力量吹起阎王的衣袍,吹动曜暄的白衣,赤红纯粹而热烈,便有无数花开,而地府的第一轮曜日,也在此刻高悬于空。
天边隐有雷声。
渡劫的神雷不该莅临地府,然而江荼的力量跨越鬼界,甚至引起神雷瞩目。
江荼看向天空的红日,覆掌一掐。
红日掩藏进乌云的阴影里,天边的闷雷开始远去。
他将自己的力量藏起,静待时机到来。
江荼踩在阴影里,原路返回。
还在桥上时,他就听到了什么类犬吠又似龙吟的呜噜声。
离得近了,便看到麒麟幼崽叼着牵引绳,尾巴摇得下一秒就要起飞,却到底还记得江荼的叮嘱,努力把自己黏在地上,没有立刻向江荼飞奔过来。
而云鹤海站在麒麟幼崽身边,向江荼挥手。
江荼停下脚步。
他站在桥的中段,迎着云鹤海惊讶的目光,蹲下身,向麒麟幼崽张开双臂。
麒麟幼崽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欢快地发出一声鸣叫,叼着牵引绳就哒哒哒地冲上了桥。
它的麒麟尾在风中摇晃,赤青如降临在地的祥云,一朵一朵飘向江荼。
江荼耐心地等着这枚小炮弹扑到自己怀里。
——最后几步,大概是太过兴奋的缘故,麒麟幼崽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没能扑进江荼怀里,反倒咕噜噜在桥上滚了两圈,结结实实撞了上来。
江荼一把将它抱起,任凭麒麟幼崽湿漉漉地舌头在自己脸颊上疯狂舔舐。
他抱着麒麟幼崽过桥,坦然又自如。
云鹤海的眼神既好奇又克制。
江荼大方地任他打量,他向来不因外力而动摇,在感情上也是如此,道:“我接受了叶淮的心意,相思桥因此放我通行。”
云鹤海瞪大眼睛:“您接受了…”
江荼摇摇头:“我只是接受了他的心意。”
我不再拒绝他爱我,因为这是他的自由。
至于我自己…
我还要继续寻找。
饶是如此,云鹤海依旧目瞪口呆,他就视线投向天际:“方才我似乎看见日出,但转瞬即逝…看来今日当真是…太阳从地府升起来了。”
江荼笑而不语,没有把话说穿。
他的脚前一秒踩上桥岸,后一秒,相思桥在他身后断裂!
它坠入湖水中,紧接着,湖水开始沸腾并翻滚,实体的泡沫不断上涨,结成最坚强的大地,直至将两岸的沟壑都填平。
相思桥的此岸与彼岸,从此不再阻拦任何人的靠近,而变得畅通无阻。
云鹤海更加惊讶,眼中多少有些不可置信。
江荼落下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云鹤海到底聪明,心领神会,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察觉到江荼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江荼向来强大,千年前为人时是人间至尊,死后成阎王,地狱里哀嚎挣扎然求死不能的恶魂都是他亲手审判,阎王江荼不怕得罪任何人,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
但现在,这份力量变得内敛而平和。
必然是江荼有意收敛的结果。
云鹤海只是问:“恩公,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荼托着麒麟幼崽的尾巴,这小东西跟着他几天,体型就有了收不住横向膨胀的趋势,江荼艰难地从它的绒毛里露出眼睛,“人间的情况并不好,宋衡不愿告诉我,黑白无常顾左右而言他…小云,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云鹤海点点头:“恩公吩咐就是。”
…
约莫一刻后,云鹤海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对农人夫妇,见到云鹤海,他们赶忙行礼:“小云大人。”
云鹤海托起他们的手:“两位不必多礼,我身后这位大人有些话想问。”
农人夫妇看向云鹤海身后,一个面戴黑纱的颀长青年向他们拱手作揖,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农人夫妇点点头:“大人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戴着黑纱的青年——江荼侧身关上门,道:“二位住在滞留区,是等什么人?”
农人夫妇对视一眼:“多亏阎王爷开恩,允许我们二人在地府暂住,我们等的,是我们的小女儿,她在句曲山崩塌时被修真界的仙人救走,我们在这里,等她寿终正寝,好一家团聚。”
江荼沉默片刻:“句曲山崩塌了?”
仙山之一的句曲山?
空明山和灵墟山还能算作黑袍人的计谋,黑袍人死后,怎的句曲山却崩塌了?
农人夫妇提起句曲山,似乎还心有余悸:“是的,我们是句曲山底种田人,句曲山经常阴雨连绵,可那日,乌云浓厚得像成熟的棉花,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雷!然后、然后…”
江荼的阎王之力,让他从亡魂的叙述中,看到了过去的景象。
雷击中了空明山顶。
大雨滂沱,山崩地裂,雨水冲刷着山石,形成洪泻崩漏,冲下山来。
那不过只是一瞬。
对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甚至连迈步也来不及,就被泥石流裹挟吞噬。
农人夫妇在泥石流中,高举双臂,将他们的女儿高高举起。
他们的鼻腔被污泥塞满,很快没有办法呼吸,但女儿的哭喊给予他们无穷的力量。
——再举高些、再多撑会,说不定,就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生命的最后,农人夫妇看到一双金色的眸子,一个高大的男人御剑而来,伸手将他们的女儿抱起,放在一头生着龙角狼耳的异兽背上。
农人夫妇安心地闭上眼睛,泥石流终于得偿所愿,迅速摧毁了他们的生命。
话音落下,久久不歇。
农人夫妇看着江荼,一股极大的悲哀从他身上蔓延开,他们忍不住宽慰:“大人,地府的日子可比人间好过着呢,不用担心收成,也不会饿肚子…”
说话间,他们听到“嘤嘤”的兽啼,配合着他们的话语,似乎也在出声安慰。
农人夫妇低下头,只见江荼脚边,一只头生龙角的毛绒异兽,顶着柔软的狼耳,正卖力地将自己塞进江荼的怀里。
“啊!”农人夫妇大惊,“就是这头神兽!是它救了我们的女儿!”
——是叶淮。
江荼并不意外,因为他教过叶淮不可见死不救,他相信叶淮践行得极好。
让他生气的是,他屡次问叶淮阳间情况,这小混球竟然面不改色对他说“很好”。
而江荼每次用麒麟手串看叶淮的动向,他不是在练剑,就是在云游,总之身边浮光掠影,没有丝毫刀剑血雨。
听了农人夫妇的话,江荼终于确定,这些岁月静好,都是叶淮故意让他看见的,而残酷的现实被他牢牢捂着掖着。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骗子。
第117章 相思桥(十八)
江荼来到奈何桥边, 孟窈一如既往正在搅拌大锅,见江荼来了,福身向他行礼:“妾身见过阎王爷。”
江荼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孟窈便起身, 伸手招呼麒麟幼崽, 把它搂在怀里呼噜脑袋:“您和您养的小狗约在妾身这里见面,都把奈何桥变成鹊桥了。”
江荼听出她话里的揶揄意味, 认真道:“抱歉,下次让他直接去阎王府。”
孟窈惊呼一声:“铁树开花啦…”
江荼注意到她肩上的竹叶青蛇迅速滑走,身躯扭动着好像要奔走相告什么一样:“你说什么?”
孟窈专注地揉搓麒麟幼崽,像揉搓一块软乎乎的面团:“妾身说什么了?”
江荼无奈地没再说什么。
这回终于轮到他等叶淮了,短暂的几分钟内, 江荼脑中无数念头流转。
他很犹豫是否要告知叶淮真相, 与苍生道的决战是承继千年最终积累的恶果,是曜暄与苍生道之间不死不休的终点。
但叶淮的身份太特别了。
他不可避免地被牵扯进这场千年纠葛,没有选择余地,早已身在局中。
“阎王爷, 阎王爷,”这时, 孟窈用棍子大逆不道地捅了捅江荼,将走神的阎王爷唤醒,“来了,你的小徒弟来了,快回神呀。”
江荼收回视线,往孟窈眼神示意的方向一看。
果然见到一大片祥云,先是偷偷摸摸绽放一朵, 像小狗钻入主人房间的第一只爪子,紧接着, 发现没有被拒绝,便整条狗闯了进来,青赤色的云彩铺满天际。
正在排队喝孟婆汤的亡魂纷纷停下动作,抬头看天,发出一声声感慨。
而当他们注意到江荼身边的麒麟幼崽,配色与祥云一模一样,此刻正摇着尾巴注视着天空,鼻腔溢出兴奋的鸣叫,但脖颈上的狗绳还牵在江荼手中,目光又齐刷刷转向了江荼。
江荼头皮发麻,叶淮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下一瞬,一道挺拔身影从云层间出现。
与之一同出现的,是刀光剑影。
叶淮似乎还在战斗中,但他一秒也不愿耽搁,拽着鬼兽脑袋往裂隙里一拽,竟然直接将鬼兽的头颅拽断,提着颗黑黢黢滴着血的头就往地府冲。
而那鬼兽,头断了也没死去,怒目圆睁疯狂挣扎,却在进入地府范围的刹那,就像忽然被定住一般,瞬间化作一滩污浊的煞气,慌不择路地想要钻入叶淮身体!
江荼眼疾手快,一声低喝,无相鞭迅速将煞气抽得粉碎,又卷住叶淮的腰,把人拽到跟前。
叶淮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若非江荼及时收力,他似乎也不打算刹住,就这么往江荼怀里撞。
在引起更大轰动之前,江荼把叶淮拽到柳树阴影下。
孟窈替他们遮掩:“诸位客官,来妾身这里喝汤了,…哎呀,再看就把你们也加入汤里哦。”
江荼拧了拧眉心,看着浑然不觉哪里不妥的叶淮,命令:“头低下来。”
叶淮乖巧地低下头,身上的全部杀伐气都在看见江荼刹那变作欣喜,琥珀眼里还有来不及散去的黑暗,也被迫一起变得亮晶晶。
叶淮将鼻尖蹭到江荼颈侧,不知道是吻还是嗅,黏黏糊糊的。
江荼忍不住道:“你是狗么?”
叶淮的动作一顿,旋即更加卖力地舔吻起来,含糊不清道:“麒麟也是犬科师尊,你想摸摸我的尾巴吗?或者耳朵,还有角”
江荼听得满头黑线,伸出一只手抵在叶淮胸口。
本意是阻止叶淮继续舔他,谁料叶淮竟将手掌贴上来,从手臂一路抚到手背,珍重而虔诚地攥紧,牵着送到唇瓣。
江荼已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想挣没挣开,只能冷下声音:“叶风坠。”
叶淮两耳一闭,垂首在他手背落下一吻。
江荼彻底失语,手腕一抽离,瞬间又抬起压住叶淮的鼻尖,紧接着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脸:“急什么?战事中也敢分心?”
叶淮没觉得哪里不对:“师尊与我相约,我怎么能迟到?”
江荼道:“我等你片刻也无妨。”
而且地府的时间流速极快,即便叶淮耽误半刻,对江荼也不过一眨眼就过去。
可叶淮却说:“师尊,我太想见你了。”
他并没有说,我是为了不让你多等待;
而是说,我太想你,太想见你,所以一秒也不愿舍弃。
江荼在心底叹了口气:“下次不许把脏东西带进地府,也不要这么大张旗鼓。”
叶淮好似有些落寞,仍点头:“抱歉,师尊。”
“…我不是要责怪你,”江荼有些受不了他可怜的模样,“走吧。”
叶淮的愁容来得快去得更快:“师尊,我们回府里吗?”
江荼环视一圈,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二三道熟悉身影,眼皮突突直跳。
他说为何竹叶青蛇跑得这样欢天喜地,原来还真是呼朋唤友将街坊邻居都喊来了。
他确实不该选奈何桥做见面地点,鹊不鹊桥他不知道,但再这样下去,他百分百会变成织女。
江荼拽了拽叶淮:“快走。”
孟窈在一旁笑道:“江大人,您就别小气了,您的徒弟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看的。”
看似正在办公的谢必安笑嘻嘻扭头:“人间转瞬风云变幻,怕下岗,借大人的光,问问人间的神君,修真界在搞什么幺蛾…”
范无咎捂住了他的嘴。
最后,白泽总结道:“江荼,我们都是路过的。”
江荼平静地不想揭穿:“我与叶淮只谈公事,你们要是想听,便一起去阎王府议事。”
他说出这句话,身后众鬼一时表情各异,想笑不敢笑者有之,以为要加班大喊求饶者有之,还有两耳一闭只当没听见的。
最终,他们的目光只是暧昧地落在江荼身后,叶淮的脸上。
谢必安道:“人间的神君好像不这么想。”
话音刚落他就彻底被范无咎拖走。
孟窈福身道:“江大人考虑天下事,妾身等可得替您考虑您自己的大事。”
江荼想问什么大事,转念一想,还能有什么大事,无外乎是他和叶淮的事。
他冷嗤一声:“我倒是第一天知道,原来你们还乐意做红娘。”
群鬼笑嘻嘻地摆手,双腿在阎王爷的威严下迈步,眼睛还朝着他们直看,一八百十度地旋转。
看得江荼无法,自认惹不起躲得起,迈步就走。
叶淮自始至终没有发言,像条过分庞大的尾巴,缀在江荼身后。
他似乎想牵江荼的手,但江荼先一步察觉到他的意图,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江荼自认为拒绝得足够明显,叶淮却好像没有半点自觉,每过片刻就试图凑近些,逼得江荼不得不将大半注意力全放在保持距离上。
要知道江荼一心二用从来不在话下,但在叶淮面前他好像做什么都要全心全意。
终于到了阎王府。
麒麟幼崽欢叫一声,和黑犬打闹在一起,叶淮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小叛徒。”
江荼掀起眼皮:“你说什么?”
叶淮立刻闭嘴,摸着鼻尖四处环顾,假装自己一言未发。
江荼哪里会放过他,抬起手。
叶淮眨了眨眼,主动将脸颊蹭到江荼手边:“师尊?”
江荼手腕猛地发力,拽住他的领子往自己身边一带,又紧跟着向后一转,将叶淮狠狠推在院中树干上。
哐!的一声,叶淮后背重重撞在树上,闷哼一声:“…师尊。”
江荼仰起头看他,却一点也不妨碍气势:“说说吧,叶风坠,你都瞒了我多少事。”
话音落下,江荼仔细观察着叶淮的面部表情。
只见他的眼睛,睁开一个惊讶又迷茫的弧度:“…什么意思?师尊,我从未瞒你。”
若非江荼从农人夫妇口中得知句曲山已毁的消息,恐怕真的要被他骗了过去。
江荼冷冷道:“听说你在句曲山救了一个女娃娃,你且告诉我,她现况如何?”
叶淮显然没想到江荼问得如此细节,嗫嚅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煞气太深,已经回天乏术。等等,师尊,是谁这么多嘴…”
江荼决定用事实说话。
他反手钳住叶淮的手腕,搭上寸关尺,眉头瞬间蹙起。
煞气如浪在叶淮体内流窜,分不清是他自身孕育,还是自外界侵入,但其浓重程度,几乎遍布叶淮血液的每一处。
江荼凝出一柄匕首,贴近叶淮皮肤。
江荼开始搭着叶淮手腕时,叶淮双眸微眯没有抗拒,甚至有些享受肌肤相贴的触感。
这下,他终于从任江荼摆布的小布偶变成活人般,猛地喝止:“师尊,不可!”
但到底晚了一步,被匕首划破了皮肤。
然后,黑暗倾泻而出。
没有血从叶淮血管里流出,只有流沙积墨般的煞气四溢。
这些煞气原本封印在叶淮体内,此刻好不容易寻到出口,便开始肆意膨胀,很快就如乌云一般,在院内四处流窜。
麒麟幼崽的耳朵机警地竖起,在察觉到煞气的刹那,便大张开布满尖齿的口腔,不断将煞气吞到自己肚中。
但它的腹容量也有极限,很快就晃晃悠悠,吃不下去了。
眼看着煞气就要从阎王府散到地府,说时迟那时快,叶淮低喝一声,骨剑出鞘!
长剑将煞气包抄起来,如猎犬正在游牧,煞气被驱赶着再度往出处来——
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入叶淮破开的伤口,好像叶淮的身躯就是煞气的避风港湾。
却在即将逃入的刹那!
赤红锁链将煞气尽数锁起!
煞气发出不甘的咆哮,黑色凝聚成庞大的眼球,瞳孔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瞪视着江荼。
只要再近一步,煞气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江荼吞噬!
江荼冷冷道:“破。”
轰!!
锁链将煞气彻底绞杀!
紧接着,江荼避开叶淮的视线,拎着麒麟幼崽的尾巴,把它倒着提起来,另一只手用力拍着小东西的后背:“吐出来。”
麒麟幼崽起初还不肯,后来头重脚轻头晕目眩,呜呜咽咽几声,“哇”地一下将吞吃进去的煞气尽数呕出。
江荼早有准备,灵力再度扑杀上去。
麒麟幼崽的肚皮瞬间瘪了,可怜巴巴地舔舔唇瓣。
江荼塞给它一颗蜜饯,终于看向叶淮。
他像揪住麒麟幼崽一样,伸手掐住叶淮的脸颊,咬牙切齿:“你还有什么话说?小骗子。”
体内血液大半变成煞气,全天下只有一种东西是这样可怖的组成。
鬼兽。
此刻的叶淮,就是一头鬼兽。
第118章 相思桥(终)
江荼在把徒弟赶出去和把徒弟揍一顿之间犹豫, 罕见的沉默吓得叶淮眼眶发红。
他站在原地,像被罚站一般:“师尊,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您给了我药, 我已经好多了,煞气也…”
江荼露出“我看你还是胡诌到什么时候”的眼神。
叶淮的手又悄悄伸了过去, 江荼一巴掌拍开。
叶淮委屈地抿了抿唇,又偷偷看江荼的眼睛,却恍然发现那双淡漠的柳叶眼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盛怒。
师尊…没有生气吗?
江荼眼里没有怒气,只看得见藏得极深的、疼惜的神色。
师尊…是在担心我么?
巨大的惊喜将叶淮砸晕, 他舌头有些打结:“师尊, 您别担心…”
江荼冷笑一声,意识到叶淮对他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我为什么要担心?你不是好多了么,会说人话的鬼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如留下来让本君剖了研究。”
叶淮确定了, 江荼是在说气话。
他腆着脸蹭过去,轻轻抓住江荼的衣袖, 江荼果然没有拒绝,他的心放松了些:“师尊,您放心,弟子有分寸,只是那些煞气,若不由弟子吸收,便会为祸人间…”
果然如此。
江荼早有如此猜测, 但听到叶淮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心弦巨震。
这个小疯子!
他竟然能想到把煞气都吸收到自己身体里的方法, 伤敌一千,自损八千。
但吸收煞气并不是唯一的方法,江荼道:“你大可以向其余首座求援,让他们用灵力替你引渡煞气。”
叶淮摇了摇头:“师尊,没用的。”
“没用?”江荼立刻察觉出他话里有话,“你还有什么事在瞒我?”
叶淮张张嘴,没有再试图隐瞒:“师尊,我不相信他们。他们欺负你,我即便要死了,也绝不会向他们乞怜。”
“就为了争这一口气?”江荼想揪他耳朵,但麒麟幼崽还在看着,只得作罢,“叶淮,你有没有想过,看你受伤硬抗,我亦会心疼。”
——叶淮猛地一怔。
他不可置信地,激动地双手捧住江荼的手掌:“师尊,您再说一遍刚刚那句话好不好?”
江荼的话在他耳中宛若天籁,他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糊涂了,什么也顾不上地恳求着。
江荼道:“叶淮,我会心疼。”
叶淮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说不上是羞涩还是微醺,语气都带着醉意的朦胧:“…师尊,今天太阳…是不是没从东边升起来?”
江荼心想,我看你的脸马上就能红得去当太阳,道:“所以你就任凭煞气在你体内累积?叶淮,即便你是神君,拥有无上神力,人类躯壳仍有极限。”
江荼深知这个道理,也必须承认这不公平的事实。
人类渺小而羸弱,不比鬼兽生命顽强,也不似神界生来强大。
即便修行能够让他们触摸到天空的极限,但天空之上,仍有新的世界。
他们可以寻求捷径,突破自身,却断不能硬抗生抗。
叶淮脸上浮现挣扎神色:“师尊,你别问了,您不要知道这些…”
“…”江荼忽而叹了口气,“在阳间,为师骗你许多,所以养成了你这种什么也不愿说的性格,是我的错。”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低垂,唇瓣轻抿,因睫毛的阴影扫在鼻梁上,看不清面部表情;
但已经足够叶淮惊慌失措。
叶淮双手都贴上江荼的腰,只搂着,没有发力:“师尊!怎么会是您的错?弟子只是…只是在昆仑虚看到了许多…被修真界隐瞒的真相。”
“弟子自知大逆不道,如此行事恐怕为修真界所不容,但师尊,苍生道逼着您送死!弟子岂能对他俯首帖耳,听凭摆布?”
叶淮察觉到掌下的身躯轻颤一下,误以为江荼被自己的发言吓到,赶忙撇清关系:“师尊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师尊,弟子只是想告诉您,不是您的错,您没有骗我、就算骗了我,也是为我好。”
江荼久久不语。
叶淮肝颤胆寒,生怕下一秒就被江荼重新扫地出门。
但情况于他实在两难,一边,倘若继续欺瞒,江荼一定会生气,甚至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另一边,修真界对苍生道向来恭谨不敢违抗,江荼会出现在叶淮的生命里也是因为苍生道一道旨意。
叶淮先入为主地认为江荼一定信仰苍生道,因此说也不是,不说更不是。
正惊恐万分,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起初叶淮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小心翼翼低下头,对上江荼的柳叶眼。
没有想象中的失望与惊讶,在徒弟大逆不道的发言前,他的师尊竟然露出一个清浅微笑。
叶淮的狗鼻子耸了耸:“师尊…”
江荼伸手掰直他的脸:“叶淮,我确实骗了你。”
在叶淮慌张地反驳之前,江荼打断了他:“所以,我现在要…向你坦白。”
叶淮紧张地吞咽着,而江荼忽然补充一句:“在那之前,看来装可怜对你也很有效果。”
叶淮瞬间瞪大眼睛,意识到江荼方才极像自怨自艾的发言,竟然是学他!
绯红瞬间爬满叶淮的脸:“师、师尊…”
江荼揪了他的耳朵一下。
揪得不重也不疼,反而像在他心口挠痒痒,叶淮咧开嘴傻笑起来,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关。
然后便正色起来。
他当然清楚江荼的身份不同常人,若说心中没有一点猜测,那是假话。
但叶淮早已下定决心不窥探江荼的过去,江荼不想说,他即便好奇,也绝不追问,更不敢奢望江荼对他毫无保留。
而现在,江荼愿意主动告诉他,叶淮只觉无比欣喜与激动。
小徒弟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地仿佛夜空中的启明星。
江荼被这两只煤油灯一样的大眼睛盯着,深吸一口气:“叶淮,我即曜暄。”
为天下所不容的罪人曜暄,
为苍生道所不容的罪人曜暄。
所以你何需担心我因你的叛逆而厌弃你?
我早已是你的同党。
叶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没有十分惊讶:“师尊,昆仑虚仍留有千年前的真相,足以证明您无罪。”
江荼问他:“你要为我平反?”
“您不想吗?”叶淮眨了眨眼,“只要您一句话,弟子做什么都…”
江荼却摇了摇头:“曜暄早已被人唾骂千年,不缺这一两年。我想让你做的,另有其事。”
他的指尖停在叶淮肩上,叶淮每次都听话地披着他给的纱衣下地府来,两人同着红衣,一时间江荼甚至有些恍惚。
好像一场婚礼。
江荼缓慢地眨动眼眸:“你想登神么?”
叶淮哪里会想?立刻急切地搭住江荼的手背,让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肩头:“师尊,司巫说苍生道要我登神,可我不想,这些年我一直压制…”
果然如此。
苍生道在鬼帝庙中怒发冲冠,质问宋衡叶淮为何还未登神。
祂以为是自己的筹谋出了纰漏,迁怒于宋衡。
实际上,却是那个受他摆布的麒麟,想要挣脱祂的囚笼。
叶淮不愧是他的徒弟。
但在获得最终的自由以前,江荼必须让叶淮,投身于囚笼。
“叶淮,”江荼征求着他的意愿,“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但这件事,恐怕荆棘遍地、危机四伏,行差踏错,或许…不,必将万劫不复,有甚于曜暄。”
他没有夸张,如实地将最坏的结果和盘托出。
江荼不愿将叶淮牵扯进来,决定独自面对苍生道,但他依旧需要叶淮从旁协助。
可江荼甚至没问出那句“你是否愿意一试”,叶淮就抢先应下,甚至迫不及待:“师尊,只要你让我与你一起,我做什么都愿意。”
只要你别再丢下我。
江荼看懂了他的眼神,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与他碰了碰额头。
“此间事毕,若…不,无论成败,我会答应你一个要求。”江荼向来一言九鼎,“你只管提就是。”
叶淮的眼底浮现极度的克制,若非死死掐住自己掌心,他就要忍不住将江荼揉进怀里。
他保持着与江荼肌肤相贴的姿势,金眸对着柳叶眼:“我已经想好了。师尊,等到那时,你与我成亲好不好?我们…那天的,不算数。”
那天浊息深重,天幕无光;
宾客寥寥,无人祝福;
我们甚至没有拜堂。
而这一次,我想要一场…完满的婚礼。
江荼还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没想到叶淮满脑子竟然还是与他成亲。
那日确实太过匆忙,江荼没理由拒绝他:“好,我答应你。”
叶淮的麒麟耳朵迅速竖起,尾巴激动地摇了摇。
江荼毫不怀疑,如果他此刻让叶淮去杀了苍生道,这满脑子只剩下恋爱的小麒麟一定会立刻提剑就冲。
他算是看出来了,以为叶淮笨,是他先入为主,错误判断;
叶淮只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笨。
果然,叶淮迫不及待地蹭着他的掌心问:“师尊,您需要弟子做什么?”
江荼道:“我要你召集六山首座…”
…
昆仑虚下。
路阳骑鹤而来时,其余首座大多已经到场。
他本就是迟到,慢吞吞混入人群,却没想到其余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不可谓不犀利。
路阳只能陪个笑脸,拱手行礼:“诸位前辈?”
虽说他也在首座位置上坐了数十年,和在场这些动辄上百年、一百岁都算年轻的首座比起来,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晚辈。
最先开口的是委羽首座,当今委羽首座是个远近闻名的怪人,雌雄莫辨,身量魁梧却姿态婀娜。
他俯身,指尖挑起路阳的下巴,语气带着轻佻尾音:“留鹤仙君~你可知道神君大人召集我等来此,有何急事~?”
路阳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鄙人如何知道?岳魁仙君怎么想起来问我?”
岳魁仙君尖锐的指甲蹭过路阳的脸颊,动作暧昧,在他太阳穴的致命处打转:“您一向与神君大人走得近,人家还以为您知道内情呢?是不是这么多人,您不好意思说?没关系哦,路阳,你可以今晚来人家房间慢~慢~说~”
路阳用扇骨推开岳魁仙君的手指:“能与您共度春宵,那可真是鄙人有幸,就是不知道第二天出来的时候鄙人身上得挂着多少蛊虫了。”
岳魁仙君挡着唇瓣笑起来,弯起的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他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姐姐你又何必吓唬他呢?”高溪蓝水的首座向来是双生子,如花开并蒂,此时长发及地的惊鹊仙君笑道,“咱们谁又能摸清神君大人在想什么?恐怕司巫也不行吧。”
岳魁仙君看她们一眼,阴阳怪气:“司巫?那老杂碎——哎呦,自从神君大人上位,苍生道可还给予他一睨?他与神君可有杀妻之仇,说不定早就死在昆仑虚上了。”
就在这时,一阵长杖敲地声由远及近。
第119章 淮水江岸(一)
岳魁仙君脸色一变, 瞪了两姐妹一眼。
只见他们话题的对象,司巫,从昆仑虚上下来, 身躯裹在白袍中, 白袍已不再光洁如新,泛着腐朽的浊黄;
但他确实还活着, 代表苍生道的羽杖依旧浮动着光点。
首座们齐齐行礼:“司巫大人。”
司巫此刻的声音依旧无法用苍老来形容,像骨骼挤压间发出的噪音:“神君大人有请。”
首座们都没动。
叶淮不常召集他们,应该说二十年来他们这是第一次在昆仑虚齐聚一堂。
年轻的修真界尊者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背后是对仙山的不信任与深恶痛绝,所以此次他向首座们发出邀请,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一场伺机报复的鸿门宴。
僵持片刻, 容阳首座天明仙君率先迈步。
她身后,其余人也快步跟上。
走着走着,首座们发现有些不对。
岳魁仙君挑了挑眉:“敢问司巫大人,为何不领我们上山?这是什么寒酸地方?”
他们并非往山上走, 而是越来越远离山丘,四周草木零落, 杂草也未能生长,地面满是深坑,留下数个阴暗投影;
甫一踏足,只觉寒凉刺骨,好像阴影间有亡魂滋生,会时刻伸出鬼手,抓挠他们的脚踝。
突然, 岳魁仙君的脚踢到一块碎石。
风吹雨淋之下,这块碎石依旧洁白, 隐隐散发润泽的荧光。
岳魁仙君顺着碎石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什么东西?——神君大人?”
与此同时,司巫也停下脚步,长杖敲击着地面,然而苍生道的光羽好像难以庇护这片区域,竟然闪烁着熄灭。
首座们皆是一惊。
要知道苍生道的赐福遍布寰宇,神界聆听祂的圣言,修真界揽受祂的指引,而下界的凡人亦能分得半杯恩典。
可昆仑虚——
身为七山之首,神界以下最接近苍生道的地方,竟然拒绝苍生道的踏足?
谁能拒绝苍生道?
神君负手而立,似乎并不惊讶。
他的身形像蛰伏的野兽,庞大的影子在地面蔓延,一头麒麟,正卧睨着他们。
叶淮向众人远远拱手:“诸位前辈,请快过来。”
话语间,闷雷隆隆,像是古兽嘶吼。
是问,谁敢过去?
众人又看司巫,希望他能解释一二。
然而一阵风从叶淮的方向吹来,吹开司巫的长袍,吹下司巫的兜帽——
露出一具骷髅。
他必然已经死去多时,因为骷髅的骨骼都已流失了光泽,首座们终于明白为何司巫的嗓音如此古怪。
他早就死了!说话的不是司巫,而是一具被操纵的骷髅!
所以他的长杖不再能够唤来苍生道垂眸。
苍生道的代行者已经死去。
他是自然死亡?
司巫是这个修真界最久寿的人。
谁能杀他?
司巫拥有神君以下,最强大的力量。
答案昭然若揭,而杀人凶手还在呼唤:“诸位前辈,为何不过来?”
一片沉默。
岳魁仙君的手摸向袖间,那里藏着他的暗器。
悄悄抬手的下一秒,他感到手腕剧痛,一簇鲜血从腕子爆开,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岳魁仙君尖叫一声,“叶淮!你怎敢对我动手?!”
叶淮没有回答,手边的麒麟好像打了个哈欠:“诸位前辈,还不过来么?”
——路阳迈步前行,一脚踩上岳魁仙君鲜血汇成的血泊。
紧跟着,天明仙君也迈步。
尔后是惊鹊仙君与她的妹妹飞萤仙君。
最后,岳魁仙君捂着被挑断手筋的右手,眉宇阴郁地跟了上去。
距离叶淮越近,地上的白玉碎石越多。
有的是长条状,有的像是布料,还有斩断的掌根、断裂的鼻梁…
这似乎是一尊人形雕像的残骸。
而叶淮站在雕像底座旁,摩挲着手腕上的麒麟手串。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见到首座们靠近,也没有任何神态变化:“常言道事不过三,幸好诸位前辈在我邀请第三次时过来了。岳魁前辈,您的手怎么了?”
岳魁仙君的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却不敢说什么。
叶淮笑吟吟递给他一瓶药:“这是上好的止血散,本座亲手所制,前辈赶快止血吧。”
岳魁仙君接过,却不敢敷用。
委羽山是修真界最强的制药之山,岳魁仙君更是药修至尊,极善用毒,但叶淮登极以后,力量压倒性地强大,他无法仅凭看闻,就判断这瓶药有没有下毒。
但总归,叶淮此时给他赐药,没安好心。
偏偏叶淮一点也不掩饰杀鸡儆猴的意思:“前辈为何不用?您血流不止呢。”
岳魁仙君仍不动,其余首座亦无人替他说话。
他们都不想得罪叶淮,至少不想成为得罪叶淮最多的那个人。
司巫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叶淮笑容灿烂:“前辈,我刚刚才说过,事不过三。您快些用药吧,我等着。”
这是他第三次催促。
岳魁仙君的眼睛几乎要喷火:“叶淮,这些年你表面处处为我们考虑,其实就是等着这一天吧?!你翅膀硬了,就要与我们清算了?”
叶淮笑着平举手掌,意思很明显——
少说废话。
岳魁仙君威胁不成,不得不打开药瓶。
一股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岳魁仙君从中至少分辨出两种剧毒:
紫蟾蜍、银钩草。
好啊,你当真是怕我死得还不够快?!
但其余首座装聋作哑,叶淮居高临下虎视眈眈,而昆仑虚是叶淮的地盘,岳魁仙君连逃也没地方逃,别无他法,只能在叶淮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将药粉洒在伤处。
紫色的、绿色的药粉,充满不祥地倒在伤口处,蟾蜍具有腐蚀性的唾液沾上皮肤,大片血肉开始脱落——
岳魁仙君冷汗直流,起初还能忍耐,尔后便开始大声唾骂。
“老子就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江荼死了,你恨死我们了吧?眼下司巫已经被你杀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苍生道选你又如何,难道你以为我们会坐以待毙?!”他痛得惨叫起来,银钩草让他的手臂如溶解一般溃烂。
叶淮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看向其他首座:“诸位也是这么想?”
在人们警惕的目光中,叶淮逼近一步:
“苍生道擢我为人间神君,诸位也认为,能够挑战我么?”
古兽的嘶鸣愈发沉闷,杀意四现,像浮动的雨后云雾,将山峦包裹。
天明仙君手执战戟,架在叶淮身前:“神君大人,苍生道已十年未曾降下旨意。而鬼兽…仍未杀尽。”
言下之意,你又如何证明,苍生道仍在庇护人间?
此话大逆不道,众首座皆露出意外神色。
天明仙君不为所动,看向两姐妹:“惊鹊,飞萤,高溪蓝水还能支撑多久?”
惊鹊与飞萤似乎没想到会突然扯上自己,飞萤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年内,蓝水枯竭;三年内,高溪断流。”
惊鹊轻轻拽了拽她:“飞萤,不能说呀…”
天明仙君道:“神君大人,黑袍人已死,可浊息仍然猖獗,而天地灵气枯竭,空明山已经沦为焦土,灵墟山若非有江荼长老舍身取义,恐怕也已被夷为平地;
我所居的容阳山,下界百姓流离转徙,才得安宁,我只问您一句话…苍生道可弃人间于不顾了么?”
伴随着岳魁仙君越来越轻的惨叫,天明仙君的话好像寒冰砸在众人心间。
苍生道…
弃人间于不顾了么?
不然为何浊息愈演愈烈,祂却始终不向人间伸出援手?
又或者,祂真的…
伸出过援手么?
当他们见到身为苍生道代行者的司巫的惨状,而杀人者叶淮仍高居神君之位时,这一质疑愈演愈烈。
在场都是一路见证修真界兴衰的登峰造极之人,他们很清楚天明仙君不过是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语。
叶淮面色平静,在天明仙君的质问中,看似回答得毫不相干:“晚辈近来常去下界,有一问题困扰晚辈许久。当今人皇治理人间,倚仗什么?”
人皇在权力范围内建起无数苍生道的塑像,哪怕从未有人见过苍生道的真容;
他以宽仁治理天下,而铁骑不断踏平外族栖身之所。
慷慨之人是否可能虚伪?
宽仁之下,霸权是否才是他的真相?
人人听出他意有所指,天明仙君脸上错愕一闪而过:“您是苍生道亲自…”
一直沉默的路阳打断了他的话,手掌晃晃悠悠举起:“鄙人知道。是江长老最恨的强权,神君大人。”
叶淮不置可否,只是追问:“可他被人称为仁君,为何无人敢质疑?”
没有回答,将无人质疑演绎得淋漓尽致。
叶淮不需要答案,走向跪倒在地的岳魁仙君,向他伸出手:“岳魁前辈,请起。”
首座们面面相觑,他们以为紫蟾蜍与银钩草剧毒之下,岳魁仙君必将被腐蚀而死,甚至有人认为,叶淮就是用这瓶毒药杀死了司巫。
可让他们惊讶的是,岳魁仙君虽面有不虞,却竟伸出手,恭敬地搭上叶淮的手掌:“多谢神君大人赐药。”
——他用的,是被切断手筋的右手。
血肉剥离之后,筋膜再生,他的右手已经完好如初。
叶淮扬起手,一阵飓风随着他的动作,吹舞众首座的衣袍。
风声中,男人低沉的嗓音如战鼓:“被视作洪水猛兽的,又是否真的有罪?今日晚辈请诸位驾临昆仑虚,只为一件事。”
话音落下,风声止歇。
然后阳光坠地,破碎如琉璃。
阳光下,瓷白的塑像立于中央,他只剩底座尚且完好,而碎裂的身躯被风聚拢在残骸周围。
没人看到塑像粉碎的脸,却人人都知道他是谁。
叶淮抚摸着麒麟手串,话语掷地有声:
“重审曜暄之罪。”
罪者,另有其人。
一片寂静。
人人震惊。
即便是身居人间至尊的首座,察觉到千年前有违和之处,也从未有人胆敢提起曜暄。
不为别的,曜暄是苍生道亲自审判的罪人。
因此重审曜暄之罪,意味着忤逆苍生道。
“诸位,不愿意么?”叶淮的视线冰冷落在众人脸上。
路阳还有心情调笑:“鄙人觉得神君大人应该问谁愿意才对。”
没人接话,路阳也不尴尬,面带微笑地擦去冷汗。
还是天明仙君开口,空明山的鲲涟仙君死后她就成为众首座的主心骨:“曜暄已死千年,亲历千年前审判的前辈们也尽数驾鹤而去,神君大人,从何处查起?”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一群道听途说的晚辈,何以重审前人之罪?
众首座连连附和:“正是如此。”
眼看着他们就要以此为由拒绝,叶淮却摇了摇头,笑得灿烂:“又有谁说,曜暄不能重回人间?”
话音落下。
满地碎裂的雕像,碎块开始上浮,好像被谁的手捧起,周遭笼罩着极为圣洁的光辉。
它们一块一块拼合而起,像有自己的神智一般,拼凑属于自己的位置。
双腿、身躯、手背、脖颈…
最后,是脸庞。
当塑像的最后一块眼睛也拼合,众人看到一双柳叶眼,透出悲悯众生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认出了这双眼睛,也认出了这张脸。
第120章 淮水江岸(二)
——这是江荼的脸。
叶淮的师长, 来去山派的长老,早在十数年前,以一己之力与黑袍人同归于尽的江荼。
众山首座惊疑不定。
为何曜暄的神像却长着江荼的脸?
是转世?是轮回?
还是, 曜暄根本没有死?
这个身份不明的长老, 强大到不似修真界人。
若是曜暄,一切都说得通。
但他死在灵墟山了!
无论是什么, 十年还是千年,他都应该早已死去!
下一刻,在众山首座惊讶的注视中,塑像的眼眸轻轻眨动。
岳魁仙君后退一步:“等等,它的眼睛刚刚是不是…”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察觉到, 一道没有感情的目光, 落在他们的身上。
祂审视,祂评判,祂将怜悯施予地上,又将罪恶收归地下。
不, 不对。
塑像的视线,与苍生道的视线并不相同。
苍生道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 祂俯视着他们,降下旨意,收割臣服;
但塑像的视线没有侵略性,他站在高处,也只是站在高处。
众山首座看着他,看见的是立于风霜最前沿的引领者,而非上位者、统治者, 只能感觉到震撼,却不会颤抖。
怎么会呢?
古往今来的强者, 都以问鼎为追求,像曜暄这样,千年来傲立于天赋的最顶端,无人望其项背的天才,怎么会用这样平和的目光注视他们?
他是窃取灵脉的罪人!
是引浊息入人间的恶人!
可灵力不会骗人。
灵力本身与天地共鸣,众山首座的境界登峰造极与自然融为一物,伪装再完满的人,从灵力波动也能读出其真实情绪。
这便是为何,众人心中对苍生道已隐隐有所疑问;
更是为何,他们此刻如此震惊。
“诸位为何面露怀疑?”叶淮却好像早有所料——或者他本就策划好这一切,对众人开口,“诸位,不是早就受曜暄荫庇么?”
受谁荫庇?
众山首座的表情各自更加精彩,脑中念头第一次如此统一:“…他是认真的吗?”
任他们如果想象力丰富,也想不到,有一天曜暄二字会与荫庇这样伟大的词语连在一起。
曜暄向来与天地间最恶毒的唾骂划上等号,一时之间如此巨大的变化,让首座们不敢回应。
到底还是天明仙君最冷静:“神君大人何意?”
叶淮的目光终于找到落点,沉甸甸压在天明仙君的战戟划天戈上。
天明仙君的手掌一紧,做战斗姿态。
叶淮从袖中摸出几本古籍。
这些书本扉页起翘,内页也有许多破损,看上去脆弱如蝉翼,一旦重捏似乎就要碎成齑粉。
但叶淮的金色灵力如铠甲包裹着古籍,丝毫不在意灵力的浪费,珍重而认真。
他扬起手,古籍便从他掌中飞出,拖着金色尾线,悬停在众山首座面前。
一人一本,就连数量都如此恰好。
叶淮“善解人意”得恰到好处:“我在昆仑虚上恰巧寻到许多古籍,自是被司巫大人保管妥当,便信手翻阅了几本。今日特与诸位前辈分享。”
恰巧寻到?
恐怕是杀人越货,杀了司巫又翻了他的东西。
信手翻阅?
一人一本,怎么看也是故意为之。
众人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应和叶淮的话语。
他们将叶淮视作好拿捏的愣头青,恋爱脑的鳏夫,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神君,是修真界的君王。
好在首座们面前还有古籍,纷纷逃避叶淮的目光,低头仔细研读。
越读,他们的神情就越凝重一分,身体也僵硬起来。
古籍很薄,但并不是原本就页数不多,而是其中大半都被人为撕去,撕下的页缘崎岖蜿蜒,眼看着是大力撕扯的杰作,好像一道道地面的裂隙。
但留下的,却是最紧要的部分。
岳魁仙君率先看完,兰花指翘起,阴郁地咬着细长指甲:“流毒体系是委羽的制药根基,您现在告诉人家,这体系的鼻祖是曜暄那个畜…咳,那个家伙?”
“蓝水诞草木,高溪育鸟兽…”惊鹊仙君看向妹妹飞萤仙君,“聆音术…竟是从曜暄那里学来的?那我们这不是…偷窃吗?”
留鹤仙君笑嘻嘻地合起古籍,八卦盘在他手心旋转:“阴阳纵横,起于昆仑,发于灵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当今仙山各有其侧重,如空明转之于空明山,乃阵法;
流毒之于委羽山,乃制药;
聆音术之于高溪蓝水,乃通灵;
太极之于灵墟山,乃阴阳。
岳魁仙君将指甲咬断,血液飞溅,又换了一只手:“这么说,句曲的百缕金衫,也是曜暄…那容阳山岂不是也?”
“空明山和句曲山都没了,眼下容阳山可是仙山之首。天明仙君,你怎么不说两句?”
自拿到古籍起,天明仙君便一言不发。
容阳山以锻造术闻名于天下,划天戈更是天明仙君亲手锻造的本命法器。
在外,天明仙君最嫉恶如仇,不符合无情道的要求,却修为最高。
人人都知她以容阳山为荣,此刻最受打击的,应该就是她。
可出人意料的是,天明仙君的反应很平静,只是攥紧划天戈的手,暴露出她内心的波涛:“我早就看出斗转冶炼并不符合容阳山的气候条件,不明白创山始祖为何会留下这么一套冶炼术。如果从一开始斗转冶炼就不属于容阳山,那就能够解释了。”
“也就是说,我们的师祖对曜暄恨入骨髓,却仍言不由衷地偷走了他创造的秘法?…说实话,我并不意外。”
正如巨兽死亡,秃鹫与鬣狗就会分食它的尸体。
天明仙君说完,伸手一挥,古籍被银色灵力重新打回叶淮面前。
呼啸的风随着这一掌吹乱叶淮的长发,看看停在他鼻前。
天明仙君凤眸微眯:“但仅凭这随手可以伪造的古籍,神君大人想重审曜暄之罪,恐难以服众。”
修真界可不止上界仙山,仙山首座因其力强,总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些端倪。
可中界百家仙门,所有力量尽皆来着苍生道,他们才是信奉苍生道的主力,是最庞大的信徒。
天明仙君的话很明白:
就算你能说服我们,又该如何说服中界仙门?
更何况,你连我们也说服不了。
飞萤仙君站到天明仙君身旁:“想要动摇苍生道的权威,最终只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人类便是如此,不自量力,蒙蔽视听。”
两票反对。
叶淮看向其余人,惊鹊仙君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尴尬地绞着头发:“神君大人,妹妹她不善言辞,您千万别在意…”
就在这时。
路阳向旁侧跨了一步,拱手行礼:“恕鄙人直言,再装聋作哑下去,指不定下一个毁山的就轮到容阳…或者蓝水了?总归鄙人的灵墟山多亏了江荼与神君大人才得保全,鄙人唯神君大人马首是瞻。”
岳魁仙君转着手腕,一步一扭地走到路阳身边:“不会有人真要参考弱者的意见吧?那群在二阶三阶打转的废物…哼,死了也好。”
二比二,平局。
惊鹊仙君快要哭了,怎么也没想到决胜的一票会落在自己身上。
高溪蓝水生来如莲花并蒂,从不分离,惊鹊仙君顶着一众目光,缓缓迈步向妹妹身边蹭去。
“神君大人…我觉得,苍生道已经统治人间千年…一定有祂的道理,不然为何千年来从未有人指出祂的错误呢?”
——啾啾。
惊鹊仙君猛地停下脚步。
透过蒙昧的云层,她看见一只圆滚滚的豆豆眼山雀,向她飞来。
高溪育鸟兽。
高溪山的圣坛中央,就有这么一只圆滚滚的山雀。
但这还是惊鹊仙君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着的山雀。
据说,山雀一族冒犯了苍生道,于是苍生道从生灵谱中抹去它们的踪迹。
那只长尾山雀飞到了惊鹊仙君的手上,歪着脑袋,啾啾鸣叫不止。
它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惊鹊仙君,又振翅,向着曜暄的塑像飞去,眷恋地停在塑像肩头。
它的身躯笼罩着赤色光里,显得透明而模糊。
惊鹊仙君瞪大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山雀一族冒犯苍生道,却能成为高溪百姓的神鸟?成为高溪山的护山神兽?
或许千年的时光足以湮灭许多东西,但真相一定有迹可循。
它冒犯了苍生道,是曜暄的同党,却诞育了高溪蓝水赖以为生的禽鸟。
惊鹊仙君信任鸟兽多过人类。
她隐忍着看了飞萤仙君一眼,追着山雀的脚步,走到路阳身边。
“鸟兽…”她说,“鸟兽不会骗人。”
至此,三比二,以一人之差艰难胜出。
叶淮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无论其余人支持还是反驳,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但他确实没想到,相比之下,支持自己的竟然更多一些。
叶淮扫了一圈靠近自己的首座,最后提醒他们:“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站在他身边,就意味着,要与苍生道抗衡。
他们要试图改变千年来的规则,无异于将一棵根系深入地心的大树连根拔起。
一旦失败,绝无退路。
“反正句曲山的百缕金衫都挡不住煞气,最后还是靠神君大人吸收全部煞气,”路阳仰眸盯着曜暄神像,“横竖都是死咯。”
岳魁仙君用高跟踩了路阳一脚:“能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么?哼…您就直说吧,您要我们做什么?”
说着,他翘起一根手指,就要摸向叶淮的脸颊。
叶淮额角青筋弹动,动作飞快地后退一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塑像的视线往他转了一些,堪称如芒在背。
叶淮在心里大呼,师尊明鉴,是他先贴我,我是无辜的!
脸上还是肃穆颜色:“不必设立泯音结界,我们虽道不同,却也都是为了天下。”
岳魁仙君撇了撇嘴,将即将释放的结界撤开:“神君大人好机敏~哎呀,摸您一下您会少块肉?”
叶淮躲过他的第二次抚摸,汗如雨下。
远远的,天明仙君和飞萤仙君因他这番慷慨的话语,而将目光投了过来。
叶淮没有压抑声音,他仰头与身后的塑像对视,似乎能从没有温度的塑像中,看到江荼在向他微笑。
他很快就转过头,想象着江荼正在给予他力量,定了定神:“我需要灵脉。”
不顾骤然凝固的空气,叶淮补充道:“我需要仙山的灵脉,全部。”
岳魁仙君的表情瞬间扭曲:“…你要我们让出灵脉?!叶淮,你疯了,煞气会立刻把山都吞噬!我要退出——”
他迅速后退,然而腿刚刚迈开,一道沉默的金色屏障,就彻底截断了他的退路。
叶淮摇了摇头,微笑道:“前辈,我给过你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