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荣城。
分明已是春末,女人却觉得冷。
“殷总。”秘书在她身侧唤她:“仍旧联系不到二小姐。”
女人闭目颔首,端坐于车中没有动作。
母亲们出了这么大的事,亲妹妹又在这时不知所踪,是个人怕是都要崩溃,但女人面上却没什么情绪,好似从未遭遇任何变故一般。
“继续联系。”她淡淡地道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外面天色愈深,积雨云成片而来,遮挡住本就不充足的阳光,电闪雷鸣来得急,雨点随后砸在车窗上。
折碎的水光透过车窗,化开道道细痕散在女人沉定的眉目间,直挺的睫毛在女人眼底浸出一片浓密的影。
手机铃声在此刻蓦地响起,女人睁开眼,接过秘书递来的手机。
却不是妹妹的消息。
“殷总,您的体检报告和……出来了。”电话那头,特助秦素的声音刻意停顿了几秒,才继续:“我现在传到您的邮箱。”
“好。”女人应了声,旋即挂断电话,唤身旁的秘书:“以蓝,麻烦你去趟赛车场,亲自找小瑢。”
秘书方以蓝颔首,径直下了车。
车内只余隔档前的司机和女人自己的时候,女人的面容上才泄露出一丝疲惫来。
母亲们因一场车祸双双身故,妹妹祝却瑢和母亲们以及自己的关系都称不上亲近,即便遭遇了这样的变故,也没有转变分毫,依旧我行我素。
葬礼安排在即,殷家和祝家的重担又于顷刻间落在女人身上,此外……
邮件接收的声音传来,女人沉了一会儿才点开。
体检报告和……亲子鉴定报告均在其中。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还是令女人白了脸色。
体检报告上,数年如一日的心脏和肾脏问题,终于有了明确的诊断。
而亲子鉴定报告上赫然列着,申请人殷却然与被申请人殷千璃及祝映如无亲缘关系。
心脏传来的放射性疼痛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的却是麻痹的症状,女人的力气减弱,险些握不住手机。
恰逢此时,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屏幕上妹妹两个字映入女人的眼帘。
“小瑢。”
“找我干嘛?”手机开了免提,祝却瑢的声音充斥着不耐与厌烦,仿佛失去双亲的人不是她一般。
“肇事司机这边的情况,警方初步调查完毕,母亲们……明天会回到京城。”
“知道了。”祝却瑢依旧事不关己。
双亲逝去,做女儿的却对事故原因和后续的葬礼安排不闻不问,着实令人寒心。
可女人依旧一句重话没有,只道:“小瑢,明天同我一起回京吧。”
好在祝却瑢语气虽然不好,却没为难她:“时间。”
“明早六点,司机会去接你。”女人也干脆利落,只是她尚未来得及再多说些什么,电话便被祝却瑢那边挂掉了。
更多的话堵在喉咙间,咽不下也吐不出,良久,才化作一声叹息,淹没在车中。
车窗外风雨交加,雨势越来越大,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车中密闭性很好,令人凝神静气的香味萦绕在鼻尖,连一丝潮气都闻不见。
正因如此,女人才觉得难过。
她的至亲撒手人寰,此一生唯剩下个疏远的妹妹,和她意志相悖,连一句真情实感的话都不能讲。
万千的思绪只能压在心头,她的喜怒哀乐,都与这个世界没有关联。
活着,真的挺没意思的。
上天大约也察觉到她那不为人知的心思,选择在这个时候发病,像是诱惑她去寻一个解脱。
法布瑞氏症。
怪不得她这么多年总是有莫名奇妙的疼痛,稍稍不注意气温的变化便会生一场病,身体总是不好。
而今,器官已有衰竭的预兆,怕是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可即便病魔缠身,她却不能轻贱生命,甚至连一点任性妄为的事都不能做。
她走了,小瑢该怎么办呢?
母亲们生前,她霸占着本该属于祝却瑢的关注和爱护,母亲们死后,她又手握着属于祝却瑢的财产。
若她不知情那便算了,事到如今这份亲子鉴定摆在面前,容不得她存着一丝侥幸。
鸠占鹊巢,她凭什么?
长辈们的爱重她还不了,但属于祝却瑢的东西,她总要完完整整地还给她。
“大小姐。”许是车子在路旁停留太久,司机按下遮挡,主动询问道:“您现在准备去哪里?”
女人从深思中回神:“随便逛逛吧,杨姐。”
她还不想回去。
“您的身体……还吃得消吗?”杨姐关心道。
“没事。”
明天之后,她又要做别人口中的殷家大小姐,殷家的准继承人,下属面前的殷总,祝却瑢的姐姐……只今天,她想脆弱一回,把时间留给自己。
大约是上苍怜悯,将她的心声听了进去,雨势在此刻小了很多,积雨云被风吹散一点,被骤雨洗刷过的太阳悄咪咪地探出头来。
“杨姐,停车,我想下车走一走。”
难得放纵的时光,女人不想被困在车内这一方天地。
车子顺势停靠在荣城一处街角,雨势渐停,她索性拒绝司机杨姐递来的伞,吩咐保镖远远跟着不要上前打扰,一个人朝巷弄深处走去。
“映映,等等我!”
这边,江意映跑得很快,一面笑一面回身对跟不上她的庄未绸挥手,“你快一点啊!”
庄未绸单肩挎着包,双手叉着腰粗重地喘气:“你……这飞毛腿,不做运动员真是可惜了……”
再抬头,眼前哪里还有江意映的身影。
她直起身意欲再追去拐弯处,脚底却是一滑,差点摔进一处水洼里。
“小心。”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庄未绸的胳膊,因庄未绸胡乱站定的动作溅了一裤脚的雨渍。
“抱歉抱歉!”
庄未绸歉声连连,顺着那只扶住她的修长的手向上,抬眸间却怔愣住。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不同于荣城人普遍的柔和之美,女人眉宇锋利,鼻梁高挺,眼窝偏深,嘴唇下瓣比上瓣稍稍宽厚些,却仍属于单薄的范畴,唇角抿压着,形成一道扁而平的弧度,外加上瘦削的脸颊,衬得五官折叠度很高。
像一本被亲手翻开的书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却是极具有辨识度的长相。
“没关系。”极轻极淡的声音在庄未绸面前响起。
庄未绸很快回神,对上女人那双空洞的眸子,又道:“刚才谢谢您。”
女人未再多言,冲庄未绸微微颔首,手也顺势收回来。
庄未绸的目光没能从女人面容上移开,细看才注意,女人眼底现出青色,唇珠两边泛起皴白,眼睛内的那片浑浊的红也是清晰可见。
“那个……”眼瞧着女人要离开,庄未绸想都没想便下意识发了声。
女人定下来望向她,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您是不是有点低血糖?”
庄未绸并不懂医学相关的知识,最常见的,也不过是低血糖这样的症状。
女人愣了一下,大约没料到庄未绸会出言询问。
只是再要开口时,庄未绸已经拉开包前的拉链,从中掏出几颗糖一股脑地递了过来。
“这个给您。”
糖果是庄未绸自小就喜欢的牌子,她这人念旧且专注,喜欢吃的东西很多年都不会变,现在即便不像小时候那样贪嘴,却还是保留了在包里备着几块的习惯。
见女人没有接过的意愿,庄未绸又补充:“酸甜的,很爽口。”
好友江意映对甜的东西就不是很喜欢,咖啡只爱意式浓缩,连奶茶加三分糖都嫌甜的程度。
女人眨眨眼,片刻后还是没有拗过庄未绸,伸手接过了庄未绸的好意。
“谢谢。”
掌心被温凉的指尖划过,带着一丝新雨过后的湿气,庄未绸本想再关心一句,却被远处江意映的呼喊打断。
“绸绸!”
收起好奇心,庄未绸将包带朝肩膀处扶了扶,礼貌地道了声“再见”,而后未等女人回应,便快步离开。
不过是萍水相逢,热心总要适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