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早晨还是艳阳高照的,转眼间便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
岑鸣昨日得了一把古琴,兴冲冲地抱回来央着江云汀弹。
江云汀琴艺很好,早年间游学的时候在众人面前弹过一曲,得到许多高门名士的赞叹。后来耽于俗务,自觉心境早已不同于往前,就不肯再弹了。
江云汀坐在琴案前,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琴弦,随手拨弄了几下,一段清灵的曲调便从指尖流泻出来。
009难得没有上窜下跳地到处乱跑,安静地蹲坐在一旁竖起小耳朵,一副乖巧的模样。
江云汀有些心神不宁。
岑鸣昨日说要听他抚琴,因着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曲谱,他也手生,便拒绝了小崽子的请求。看他失落的样子,才哄着他说明日便弹给他听。
但是岑鸣早上便出了门去,后来跟着他的侍卫自己回来了,说是陛下想要独自走走,却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出京之前,江云汀便收到了现任王医的传信,告罪自己私自将他与岑鸣的真实关系告诉了老王医。来到苏州见过老王医之后,便更是清楚真相怕是要瞒不住了。
他从不觉得真相暴露出来会影响他对岑鸣的感情。
毕竟从前江云汀他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任务世界的工作人员,即便是代入了一些角色感情,不过一直嘴硬得很,自以为始终是以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去看待剧情发展的。
若不是上一世岑鸣做出了自杀的举动,江云汀未必会认识到自己压抑的情感,也无法真正地让自己放肆一回。
何况,江云汀一直都很倒霉。
出生起就被父母抛弃,自从姥爷去世后,姥姥也是疯疯傻傻的,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候。
难得的清醒时光也总是捶胸顿足为何会生个这般不争气的女儿,带累整个家便算了,还生了个拖油瓶,累得姥爷重病在身还要外出挣钱,生生拖死了姥爷。
江云汀感激姥姥姥爷抚养他长大,可是他恨不得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长到二十多岁,一路如履薄冰、步履维艰。江云汀从来不认为会有人会把如此强烈的爱恨加诸于自己的身上。
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东西,久而久之便学会了不去争取。
不争取就不会有失落,不争取就不会受伤。
只是……
从来没有那么被人坚定地需要着。
也从来没有那么被人宠着、护着、担忧着。
江云汀生出了贪念。
加诸于他身上的苦痛他可以不以为意地轻轻拂过,但是江云汀不敢确定岑鸣会不会因此心存芥蒂。
毕竟这个孩子如此地深爱着他。
江云汀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命运之于他,从未有任何的馈赠。
他只是、想要与岑鸣好好地在一起,毫无芥蒂、不求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
都不能如愿吗?
他逐渐端不住茶盏,脆弱的茶盏掉落在案几上,磕碰出一道细微的裂纹。
江云汀怕被009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忙把还在颤抖的手收入袖子中遮住。
守候在外的风禾听到屋内的响声走了进来,江云汀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示意风禾让人收拾一番,自己走出了屋外站在廊下看雨。
009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过出于对江云汀的信任没有多想。
可能江江是在担心岑鸣吧?唉,谈个恋爱可太难了——
喵呜——部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日子喵真过不下去了呜——
009正烦躁地翻出肚皮躺在地上对着空气打拳,另一头却传来了阵阵惊呼声和阻拦声,吓得它一个咕噜翻身坐起,就看到——
一个青色的身影穿透了层层雨幕,一往无前地向前奔去。
那样的决然、坚定、不顾一切。
疯了,真是疯了。
江云汀默默地想,就疯这么一次。
这是苏州今年下得最大的一场雨,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早就回家避雨去了。
岑鸣拒绝了好心的路人送给他的蓑笠,独自走在大街上。
他不敢回去,不敢看见云汀。
更不敢回视云汀温柔的眼神。
他今日走了太久,心神打击之下身体早已摇摇欲坠。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前几日与云汀一起放水灯祈愿的那片湖边。
岑鸣心里回想着那一幕,自嘲地笑了。
我当时许的愿望是希望我的云汀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可是我的云汀这辈子都不可能活到百岁了。
“千日醉”彻底毁了他的身体,就算解了毒,寿数也仅剩十年。
我愿我的云汀顺遂安康,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遇见了我。
若非我当年如此弱小,怎会让父皇如此孤注一掷设下这般天衣无缝的毒计?榨干了云汀所有的价值之后还要他痛苦死去。
但是岑鸣没有办法恨他的父皇。
于他而言,先皇是一个好皇帝、好父亲,可这样的先帝之于江云汀却不是一个好君主。
云汀知道了真相却还是这般爱着他、纵容他。
他不想放开云汀的手。
他好自私。
岑鸣跪倒在地,在两难间头痛欲裂。
湖面上还残留着几盏水灯,在风雨的拍打下显得十分可怜。
岑鸣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愣愣地走了上前,涉入湖中,妄图去扶起将要翻倒的水灯,好让许愿人的愿望不被湖水浸没、沉入湖底再不为人所知。身后却在此时传来一声惊怒的嘶吼——
“岑鸣!你混帐!”
江云汀一路淋着雨去了翠微药堂,药童却告知岑鸣早已离开。
江云汀等不及药童的阻拦便继续前去寻找,可四处奔走不见岑鸣身影,早已心如火煎。仔细思量一番,就赌运气到了此处,可不曾想刚到这里便看见熟悉的身影径直向湖中涉去。
急怒之下牵动心脉,竟呕出了一口鲜血。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跪俯在地,手被地上的砾石擦破流出血来,眼睛却还是执着地看着前方。
江云汀扶着地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便干脆爬着向前,手掌又被划破了几道口子,但他不管不顾,只想着往前进。
岑鸣被惊醒过来,四周一看自己竟然已经踩入了湖里,湖水没过了膝盖。他看着江云汀不停地呕血趴俯在地的样子简直五脏俱裂,赶紧冲上前去。
岑鸣浑身冻得冰凉,还不慎绊了一些险些跌倒在地。
他顾不得许多,狼狈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云汀面前将他抱起。
江云汀在他怀里发着抖。
好冷,真的好冷——
岑鸣抱着他消瘦的身子不敢动弹,看着云汀口中不停地呕着血,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云汀、不,老师,你怎么了?哪里在痛?我带你去找大夫,不怕啊,我,”话音还未落下脸上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用的力气实在太大了,竟直接把岑鸣带到在地。
江云汀失去了支撑,身体也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江云汀止不住的咳嗽。
蓦然,他被口中的血呛住了,爆发出一阵要命的咳喘——江云汀似乎要把身体里的血一口气全部吐完一般,根本无法止息。岑鸣已经被吓得要疯掉了,眼睛一片通红。
空中响起轰隆雷声,这场雨下得更大了,人们恍然以为是天漏。
岑鸣抱着江云汀站起来,杀神一般直奔翠微药堂。
江云汀这时倒清醒了很多,尽管手上没有力气,却还是努力扯了扯岑鸣的衣袖。
他的动作明明很轻,岑鸣却一下子便感受到了,低下头看他,眼睛里净是慌乱无措。
“咳,怎么,不叫我,云汀了?”江云汀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咽下一口血,胸口微微起伏。
“老师,别说话了,我马上带你去见王医。”岑鸣声音中分明带着哽咽,“我们很快就到了,再等等,我们很快就到了!”
江云汀眼底的光暗了暗。
岑鸣,在回避他。
岑鸣,也不要他了吗?
他果然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江云汀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岑鸣还在奔走,江云汀的头慢慢地靠在了岑鸣的肩膀上,雨水冲得竹香香气更淡了。
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再无声息。
江云汀已经昏迷近十日。
岑鸣熬得双眼通红,手里端着药碗给江云汀喂药。
红玉抱着帝师大人的身子,手里攥着帕子不停地擦着唇角滑落下来的药汁,眼里含着泪,不敢哭出来。
喂不进去,一滴都喂不进去。
岑鸣目眦欲裂,但还是镇定住心神,挥退众人。
他自己喝了一口药,俯身撬开江云汀的唇舌给他渡过去。
每一日都是如此。
原来你的药,一直这么苦。
怪不得你总是想尽办法逃药。
喂完了一碗药,岑鸣终于支撑不住,把头埋在爱人的肩膀处,呜咽着,像是一只受伤的幼狼。
“千日醉”已经发作第二次了,下一次便是神仙也无法救回。
他无法想象没有云汀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岑鸣,你不是东西。
你看,你把云汀害成了这副模样。
我知道我不该再靠近你了,岑鸣不断地汲取江云汀的气息,啄吻着他。
可是我忍不住。
纵然你我之间隔了种种,我还是想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云汀,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毕竟你一直都这么纵容着我。
狼的本性是贪婪啊。
怪就怪你一开始就对一只小狼伸出了手。
既然如此,你就要一直对我负责。
归正装置的红灯闪烁,小世界外围浮现出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窝在墙角处的奶白小猫灵魂抽离而出,无力地瘫软在地。
江云汀的意识世界亮起,009终于接收到主世界传来的通讯——
肖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