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那日宋三郎托了李逸山的关系去找刑部的高远查看卷宗, 高远见他是恩师介绍过来的人,曾经暗示过他,说包庇真凶的人身份非同一般,怕是很难翻案。
宋三郎觉得很蹊跷, 包庇真凶之人明明随便找个替罪羊就可以脱身, 为何非要找上徐正元不可。
徐正元可是正经的官身, 所涉及案件要走刑部。
明明找个普通人走下面县衙或是顺天府结案更简单, 却偏要选择更麻烦更复杂,风险也更大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
宋三郎发现徐正元入狱半年前竟然也在户部任职, 乃是户部都拘辖司下面的一名主事。
都拘辖司总管户部、度支部、金部、仓部的财政,职能相当于现在的审计部门, 审计部门是干嘛的?
——防账务作假,防官员腐败。
所以除了与人打交道,徐正元接触最多的就是账本册子,各式各样的账本册子。
而在徐正元的卷宗上, 他的身份却是右曹下面分管农田水利的一名主事。
宋三郎怀疑对方早就生了除去徐正元之心, 之所以先从都拘辖司调走再动手, 就是担心有人将此案联想到徐正元的身份上,怀疑与账目有关。
实际上背后之人一直在误导刑部, 使刑部审案之人认为他是出于包庇亲信的目的干涉刑部断案,从而掩盖了他要杀徐正元灭口的真正目的。
如此一来, 即便查出此案真凶, 把亲信推出去斩了就完事儿,而最终这桩案子的定性也就简单停留在案件本身。
那日在刑部大牢, 宋三郎让徐正元仔细回忆在他被调任前的一段时日都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
徐正元思来想去,忽然想到, 他曾向上司反应过南江省的盐税账目似乎是有点儿问题。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
而天下盐赋,一半出自南江。
所以南江省的盐税若出了问题,那问题能小的了吗?是你一个小小的主事能掺和进去的吗?
徐正元还是太年轻,为官经验浅薄,他以为只是单纯的帐面出了问题,并未曾想到太深。
他的本意也是想表现一把自己的办事能力,若非宋三郎的提醒,他万万想不到为自己招致祸患的竟然是这件他都已经快要忘记的事。
历朝历代的盐税都是朝廷的钱袋子,亦是皇帝的钱袋子,想动可没那么容易,若没有朝廷官员与地方政府的互相勾结,是不可能动得了的。
依据徐正元所言种种,宋三郎怀疑此事极有可能同户部的另外一位侍郎骆松有关。
仅仅只是怀疑推断,宋三郎自然无法冒冒失失跑来找张璟,因此,依照徐正元提供的线索,他昨晚去了趟侍郎府,本意是去探一探虚实,不成想还真有了点意想不到的收获……
心中有数,是以他今日才上门过来找张璟。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徐正元就是宋三郎递到张璟手里的萝卜缨子,户部尚书年事已高,眼瞅就要让位,此时若是右侍郎骆松出了问题,再无人有能力与张璟竞争尚书之位。
所以,对于徐正元这个案子,张璟比谁都更乐意操心,扳倒对手的同时还能为皇帝立下大功,给谁谁不干?
依照宋三郎所说,徐正元其实仅仅提出质疑,并未有什么切实证据,即便如此也要被对方杀人灭口,如此小心谨慎,所贪数额必定超出想象。
张璟甚至怀疑此事与户部尚书亦有关系,因为户部尚书表面上更器重自己,实际上背地里支持的是右侍郎。
此事实在太过关系重大,他还需求教岳父从长计议才是。
张璟心情极好,他想:怪不得刚才自家小鹦鹉一见到宋三郎就嚷嚷“步步高升”呢。
自家夫人说得是一点儿都不错,宋文远此人当真是自己的福将也。
文远不光是名福将,他更是干将,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一点蛛丝马迹就让他推出如此多的东西来,若非亲自调查过他的过往,实在很难相信他是第一次做官。
就算自身这种为官多年的老油条,自认深谙官场潜规则,怕也一时想不到徐正元的案子竟然如此之复杂。
张璟留宋三郎一道用午饭,三郎恭敬不如从命。
用过饭,俩人喝着茶的功夫,张璟特意又问了一句宋三郎最近书读得怎么样。
宋三郎说自己一直在努力。
张璟问他明年二月份下考场考秀才可有把握
宋三郎谦虚,说虽无把握,但愿意一试。
张璟语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文远啊,读书少是你的硬伤,本官不指望你能中举,至少你得考个秀才回来给本官撑门面才是。”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点给宋三郎——本官想栽培你。
宋三郎点头称是。
张璟正经的科班出身,妥妥的殿试头甲状元,在他看来考个秀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搞不明白到了宋三郎这里读个书怎地就如此费劲,这与宋三郎本身所表现出来的出众能力实在不相符。
不过也正因如此,张璟才看宋三郎更加顺眼。
上司喜欢下属能干,不代表他喜欢你处处都比他还能干,让他在你面前毫无优越感,没有领导喜欢用自己掌控不了的下属。
两人又闲聊一会儿,宋三郎起身告辞。
回到家里,宋景辰不在屋,跟着两个哥哥玩了一上午,吃过午饭跟睿哥儿在二房玩,玩着玩着便在睿哥儿床上睡着了。
茂哥儿和睿哥儿都有自己的书房,茂哥同宋大郎父子俩用的是之前宋玉郎的书房,宋三郎同秀娘商量把储物间收拾出来做书房用。
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宋三郎的意思是该扔就扔,秀娘本来想说破家值万钱,她抽空拉回娘家让自家老娘瞎用去,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说不如把这些用不着的东西送给后街王婆子,就是喜欢给娘俩讲鬼故事的老太太。
王婆子同老太太一样早年丧夫,她比老太太命更苦,膝下没有一儿半女,秀娘看她可怜,时不时接济她一二。
宋三郎自然没什么意见。
夫妻俩都是说干就干的人,不会拖延,两人都没有精神内耗这一说,或许想好就行动本身就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感,两人的做事风格无形中对宋景辰形成正向的滋养。
不多时储物间里的东西被清理出来,秀娘把收拾出来不要的杂物给王婆子送去,宋三郎继续擦拭家具和地砖,胖虎跑进来,追着三郎擦地板的抹布来回扑。
三个月的小奶猫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把三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闻个遍,当然也把一家三口都闻个遍,若是家里人谁洗了澡,他还得重新再蹭一遍,闻一遍。
这家里的一切都是他胖虎的,都被他标记过了。
宋三郎撸了把胖虎毛茸茸的脑袋,扔给它个流苏绣球让胖虎自己玩去。
绣球是宋景辰特意给胖虎买回来的,因为他发现胖虎喜欢玩线绳,喜欢玩圆圆的东西,小孩还往绣球上绑了小铃铛,很能吸引胖虎的注意力。
宋景辰睡醒从宋景睿屋里跑回来了,一进屋,瞅见他爹正蹲在地上擦地呢,蹬蹬跑过去,往宋三郎后背上用力一蹿,搂住脖子,软软地叫了声“爹。”
宋三郎就笑,“乖娃睡醒啦。”
“睡醒啦,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孩说话喜欢对着人的眼睛,宋三郎蹲在地上低着头,宋景辰趴在他后背,要看见他爹的脸,还挺有难度,儿子歪着小脑瓜努力注视自己的样子,让宋三郎的心都快软化了。
“爹,咱们屋里的那些东西呢。”宋景辰问。
“都清理出去了,爹把屋子收拾出来给辰哥儿作书房好不好。”
宋景辰以前看到睿哥儿读书辛苦,他不想去上学,可现在两个哥哥都去上学,睿哥儿还经常给他讲书院里发生的事,讲他在书院交了什么朋友,宋景辰又觉得上学好像也不全是坏处。
这会儿,他见宋三郎给他收拾书房,不由问道:“辰哥儿也要和哥哥们一起去上学么?”
宋三郎微怔,怎么听小孩的意思好像还有点儿想去上学呢?
宋三郎不动声色问小孩:“辰哥儿的意思呢,你想去吗?”
宋景辰想了想,“又想去又不想去。”
宋三郎:“为什么又想去又不想去。”
宋景辰:“想要很多人都和辰哥儿玩,又不想念书。”
宋三郎被儿子逗乐了,想得倒挺美。
不过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陈宴安招收平民子弟开办的那数理班就挺适合自家小孩,以辰哥儿的资质,陈宴安也不是不能区别对待的,是吧。
如此一想,宋三郎倒真有些想送小孩去上学,之前家里还有睿哥儿同他玩,现下睿哥儿去了书院,辰哥儿未免就显得有些无聊。
辰哥儿才三岁半,年龄上是小了些,可儿子的聪慧和心智远超同龄人太多,与比他大一些的孩子玩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再者小孩如此招人喜欢,也不用太过担心他会被大孩子欺负。
想到此,宋三郎笑道,“只玩耍不念书的书院肯定是没有,不过有一些书院既能玩,又能念书,辰哥儿愿意去吗?”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有点想去。
宋三郎道:“这样吧,咱们先试两天,若是你觉得书院好,那咱们就去,若你觉得书院太辛苦,就等辰哥儿长大些再去,你觉得如何?”
宋景辰扑闪着大眼睛,“爹,明天就试试吧。”
宋景睿小狐狸知道弟弟喜欢玩不爱读书,有意无意总在弟弟面前说去书院读书有多好,可以认识好多有意思的玩伴。
宋景辰被宋三郎带的很通透,宋景睿从小被宋二郎两口子教授儒家思想孔孟之道,宋三郎却潜移默化用法家思想渗透儿子。
三郎教小孩做事既要遵守孔孟之道,亦要从人性的角度出发。
所以其实宋景辰一开始怀疑哥哥是故意忽悠他去上学,因为二哥哥根本就不是个爱唠叨的人,更不喜欢一件事情反复说,直觉让小孩觉得有点不对劲。
后来他开始相信哥哥的话,是因为小孩会观察,他发现大哥哥同二哥哥自打去书院读书以后,全都变得比以前更爱笑了,这是骗不了人的。
他信了,还把书院想象得可好玩。
宋景辰不知道的是,在陈宴安的书院读书对他大哥宋景茂意味着什么。
京中权贵子弟为何都想进陈宴安的私人书院?
这么说吧,陈宴安书院里的读书人是可以鄙视在国子监读书的人,因为国子监里的勋贵子弟大部分都是混日子,反正只要进了国子监,科举能不能成,都有个官做。
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毕业包分配。
国子监里除了京城中的勋贵子弟,还有外地的学子,均为地方推荐上来的美其名曰有才能之士,实际上就是有背景的地方勋贵,若无关系,你试试?
大家都是冲着不用考科举来的,不科举还能有官做,不想做官还能回家继承家产,最不济还能啃个老,如此多的后路,自然是咸鱼多,想要跳龙门的少,就连应付国子监里的考试那都是合格万岁,多一分都浪费。
是以,大夏朝国子监里的整体读书氛围真不咋地。
皇帝也不傻,国子监出来的人基本不可能分配到实权部门,都是一些边缘角色,他真正重用的还得是正儿八经靠真本事考上来的科举人。
是以,茂哥儿在陈宴安的书院不但有名师指导,有更好的读书氛围,所结识之人亦都是有抱负的同窗,对他来说,真的是一次人生中的重大转机,他自然要把握住。
而对睿哥儿来讲,宋二郎两口子本身自己就读书不咋地,要不然也不能连个秀才都搞不定,他们对宋景睿的教育死板、刻板、填鸭不说,偏偏俩人还自以为是,都觉得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总不至于教不了一个六岁小孩,不就是三经,百家姓,千字文吗。
而当睿哥儿提出一些自己的质疑,两人的答案永远都是书上说得对,圣人说得对,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还能比圣人更能耐?
碰上这样混合双打的爹娘,若非睿哥儿聪慧,自身领悟能力强,小孩早都厌学了。
陈宴安为人原则性强不假,但他的教学思想并不迂腐,注重因材施教,注重学生的自我表达,睿哥儿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自然比在家里跟着宋二郎两口子学习要快乐得多。
所以两个哥哥喜欢上学是真心的,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第72章
明天肯定不行, 需得提前同陈宴安说上一声,另外这么小个娃,肯定只能上半天,一整天的话小孩子太累, 宋三郎舍不得。
傍晚, 老太太回来, 宋三郎过去同她说了关于徐正元的事, 没有说太具体,只说他已经托了关系,但能不能救出来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不过机会应该会很大。
有了儿子这句话垫底儿,老太太宽心不少, 问三郎托关系花去多少银钱,三郎让她不用操心银钱的事,若有需要自然会张口。
徐正元的事情处理完,宋三郎开始着手搞南城的地皮, 他看上了南城的一块洼地, 因为地势低洼, 无法在上面建民宅,约摸有两百多亩的空地都荒着, 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就是一片沼泽地,长满水草。
唯一的好处就是场地大, 价格便宜。
这片洼地周边的地皮价格约合四十两银子一亩地, 而这片洼地的价格只有十两银子一亩,总共两百六十二亩地, 才不到三千两银子。
大夏朝不允许商人大面积买卖土地建造房屋,朝廷才是唯一的合法地产开发商, 朝廷专门设立有叫“庄宅所”的衙门,主要负责经营官地与公屋的租赁买卖,其目的有二:
一是为朝廷搞创收;二是为城中的中低收入者提供租赁住房,这其中不乏一些低阶官员的保障性住房。
就目前洛京城的房价来说,除了祖上有宅的,外地考进来的官员想在京城置办一处房产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宋三郎是官身,且他审请买地的理由是建立马球场,这在之前是没有这样先例的。
因为打马球在大夏朝乃是王公贵族们的专属运动,没有人认为贵族们打马球跟赚钱能有什么关系,所以也不会有人买这么大一块地用来建马球场。
庄宅所的王主事看着宋三郎递交的审请犯了难,在这之前还没有人在城中一口气买下二百多亩地。
卖吧,没有先例。不卖吧?这块地荒着也是荒着,能卖出二千多两银子,也是自己的一个政绩。
宋三郎见他为难,道:“不若这样,若是在下的马球场能够盈利,宋某愿把其中二成的利润捐给朝廷的慈善堂,若是不能盈利,宋某就当自己是冤大头,异想天开。”
“不过,不管盈利与否,宋某把这片荒地开发出来,亦是城中的一道风景,总要好过它现在的样子,且夏天一到,这里蚊虫成灾,周边居民不胜其扰,王主事觉得呢?”
听到宋三郎如此建议,王主事有些心动了。
宋三郎趁机又道:“只要王主事的初心是为朝廷着想,想来朝廷亦不会错怪您,若您觉得不妥,亦可向上面汇报请示。”
王主事忍不住好奇道:“宋大人,在下实在想不通,你这马球场如何才能赚钱?在下甚至想不明白,有哪个贵族会到你这里来打马球?”
宋三郎呵呵一笑,“关于如何赚钱盈利,在下实在不便多说,王主事见谅。”
对方不愿多说,王主事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尴尬一笑,道:“是在下冒昧,不过你我乃是同僚,二百多亩地,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在下会将宋大人所言如实转告上峰,若有结果,会尽快告之宋大人。”
宋三郎拱手谢过。
两日后,宋三郎得到消息,叫他去庄宅所签订契约书。
两百多亩地虽说不少,那也得看是什么地,那片荒地没有人管,有人愿意出钱清理也是为朝廷干了件好事,况且对方还愿意让出二成利润给朝廷,对各方都有好处的事,为什么不卖?
再者说了,若真是朝廷哪天用得着这块地,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征回来了。
土地交易契约一式三份,宋三郎手里一份,庄宅所留一份作为缴纳土地交易税的凭证,还有一份上交所属地衙门,由当地衙门登记造册存档,承认其合法性。
买地的银子连同税银一并交于对方,流程走完,两百多亩地正式归到宋三郎的名下。
事情远比宋三郎想象中要顺利,他将两成利润让于朝廷的慈善堂,就是为自己找了最大的靠山,也最光明正大的靠山,有了这层关系,他以后再做任何事,都有方便上许多。
最重要,开马球场只是前戏,他真正要做的事是建立仓储中心,连接大夏朝东西南北的四方客商。
若他开马球场盈利可观,朝廷尝到了甜头,相信会很愿意和他进行更深一步的合作。
与朝廷合作,利国计民生,远比与张璟等人合作更有意义,关系也更稳固简单,只涉及利益,不涉及人情,亦不会有太多利益分配不均的牵扯。
只要他宋三郎所做之事,对朝廷有利,对天下百姓有利,朝廷也不会与他计较那几分利钱,相反还会鼎力支持。
若是与张璟等人合作,让人不赚钱不行,让人太赚钱也不行。不赚钱就是浪费人家的投入,太赚钱,人性经不起考验,而且人的欲望是会不断膨胀的。早晚你会满足不了对方的胃口。
还是少些银钱上的牵扯比较好。
地皮已经划归到自己名下,靠山也已经找好,下一步就是找人来投钱了,郭大有可以算一个。
宋三郎并没有急着直接去找郭大有,与商人打交道套近乎没用,关键是你得让他闻到肉腥味儿,让他知道合作有肉吃。
宋三郎先去找了于同光,同他说了自己在南城买了两百多亩地的事,并告知他自己要把这片荒地开发成洛京城最大的马球场,要求他做出一份具体方案来。
内容主要是整体的费用预算和马场的经营方略。
届时他会拿着这些东西再去找郭大有谈合作。
于同光知道东家考验自己本事的时候到了,这次若能把事情办得漂亮,他在宋三郎心中必有一席之地,若是搞砸,那他就没有什么以后了。
宋三郎临走时给于同光放下了五十两银票,并告知他若是办的好,还会有重赏,若想要下面人全心全意拼命给你干活,你得给够筹码,说什么都不如给钱好使。
于同光忙深深一躬,谢过东家。
五十两的巨款对生活捉襟见肘的于同光来说,确实比什么都实在,都更能够刺激他把事情做好。
他们家目前的生活来源全凭他平日里给人写写字,念念信,运气好的话,一天也不过得个五六十文钱;若是运气不好,只得个二三十文也是有的。
而他的娘子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不善女红剪纸,更不会纺织刺绣,只能给人做一些浣洗衣物的粗使活儿,每日里很辛苦不说,赚的还不如他多。
他幼时还有书念,如今他的儿子连私塾都上不起了。
而宋三郎给的这五十两银子,足以让他们一家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三郎走后,于同光先跑去街上买了二斤肥猪肉,又扯了几丈粗布,买了些必须的生活日用品,给儿子称了半斤麦芽糖,又给买了个小孩子爱玩儿的陀螺,高高兴兴抱着东西回了家。
于家娘子见丈夫突然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忍不住道:“于郎,你疯啦?”
于同光把宋三郎交给他的十锭银子,一字排开给妻子看。
于家娘子看傻了,惊讶的说不出一句话来,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银锭子,而且是一口气十锭。
于家娘子结结巴巴道:“于郎,这些……这些是哪来的?”
于兴业小孩好奇的跑过来拿起一锭银子,抓在手上,歪着小脑瓜,左瞅瞅,右瞅瞅,朝着于同光道:“爹,这就是银元宝吗?”
于同光呵呵笑着点头,“没错,这就是银元宝。”
于兴业不解道:“爹爹,这些全都是我们的吗?”
于同光:“乖娃,都是我们的。”
于兴业:“都是爹爹赚来的吗?”
于同光:“是爹爹赚来的。”
于兴业高兴地拍起小巴掌,“太好了,我爹爹也有钱了,爹爹不是穷酸,爹爹是有本事的人,爹爹也会赚钱了,业哥儿不是穷酸的儿子,业哥儿也能吃肉肉,吃糖果,穿新衣裳啦。”
于家娘子不敢相信一夜暴富这种事情会落到自己家头上,忍不住用力咬了下自己的手腕,疼得喜极而泣。
哭完又忙紧问丈夫这些银子到底是哪里来的,不会是捡来的吧?
于同光笑道:“你想的倒美,哪里会有十锭银子整整齐齐放在地上等着你来捡的道理。”
当下,于同光把自己与宋三郎之间的事同娘子说了一遍。
于同光从娘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比的崇拜之色,他都有多久没有被妻子、孩子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了。
于家娘子高高兴兴地要去给男人做几个下酒菜,叫小孩去街头打酒回来,小孩脆生生应了一句往外跑,跑到一半儿又回来了,他们家现在有银子了,不用再跟人家赊账了。
于同光郁郁不得志,平时心情太过烦闷时,就想喝两口小酒,奈何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属于吃了上顿发愁下顿,总是向人赊账买酒,对方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虽然他一有了银钱就会马上还上。
他抹不开面子,便叫娘子去;后来娘子也抹不开面子,便打发小孩去。
于兴业最不喜欢去给他爹赊酒了,他虽然是小孩,并不是不会看人脸色。
有时于同光也不想如此没脸没皮,只是一无是处的人生,一无所有的窘迫,与他内心的强大抱负形成巨大的反差,他不认为自己是无用之人,可他确实无用。
太过痛苦,唯有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让他内心得到片刻的逃避。
现在,他积压已久的不得志,终于得到了释放的出口,他一定会拼尽全力证明自己不是个穷酸废物。
第73章
买完地皮之后, 宋三郎手里的银子剩下不足百两,现下又给了于同光五十两,手里只余二十六两银子,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他有点理解秀娘爱存银子的心理了, 以后再怎么样, 还是要留下一些应急的银子比较妥当些。
宋三郎回到家中, 并未把买地之事同家里人声张, 只和秀娘简单说了两句,拿出地契交给秀娘,叮嘱其保管好。
几千两银换回来的东西, 秀娘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折个印子都害怕人家不认喽。
其实她之前听三郎说过想在南城买地的事, 只是她没想到三郎说买就买了,几千两银子哗啦一下就流走,心疼呀。
这银子当真是进来的容易,出去得也快。
秀娘担心地问:“三郎, 咱们一下子搞这么大的投入, 万一钱赚不回来全砸进去怎么办?”
宋三郎笑道:“那就权当买个经验吧。”
秀娘嗔他, “咱这经验也太费钱,好几千两银子呢。”
宋三郎就笑。
几千两银子的试错成本, 对比可能带来的可观收益,划算的。
宋三郎不显山不露水干成太多件让秀娘惊讶的事, 不管是卖文玩也好, 搭上侍郎大人做了户部主事也好,还是为娘家出头拿下里正一家, 甚至把里正身后的势力也连根拔起,如今又把徐正元的事跑出了眉目, 这桩桩件件都在秀娘的意料之外。
所以对于三郎一下子花几千两银子买地,她虽然不理解,但能肯定夫君不是莽撞之人,一下子花出去如此多银子,必是心里有些数的,她道:
“反正我也不懂,我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吃肉我们娘俩就跟着吃肉,你喝汤我们俩就跟着喝汤,你若吃糠咽菜,大不了我们娘俩便陪你一起吃糠咽菜,我们又不是没穷过,大不了这次亏了,下次我们再赚回来。”
宋三郎莞尔,轻握了她的手背。
……
八月十五前夕,洛京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俱都开始走动起来,大夏朝对中秋节的重视比之春节也差不了多少,亲朋好友、师长同僚之间是要互送节礼的。
一时间,洛城鸡贵,鸡是吉的谐音,寓意大吉大利,且中秋团圆之日,节礼不落单,都是双份双份的来,鸡也要送两只。
平时一只鸡的价格在80文上下,今年中秋节竟然涨到了170文一只,就这,还一鸡难求,一大早妯娌三个一块去集市抢鸡,又名抢“吉”。
宋三郎则带着辰哥儿先去拜访了李逸山,后又带着去萧衍宗处,不巧,萧衍宗不在家。
萧衍宗今日去宫里探望萧太后了,萧衍宗被他爹逐出家门,但在萧太后眼里,萧衍宗始终是她最疼爱的侄子,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侄子为家族做出的牺牲。
萧家这个外戚已经足够让人忌惮,看在自己这个亲娘的面子上,皇帝才允许萧做个土财主。如此已经是顾念情分,若还想着往朝堂上掺和太多,那就是太不懂事了。
好在娘家弟弟不懂事儿,侄子却是个明白人,知道要如何才能保住萧家现在的荣华富贵。
皇帝他已经做稳了龙椅,他们萧家再出个影响力大的人,那就不是助力而是威胁了,尤其衍宗这样天纵奇才的人更不需要有。
衍宗真正的抱负,只有她这个姑姑能懂,生在萧家是他的幸,也是他的不幸。
……
萧衍宗不在家,宋三郎吩咐李把式调转车头,直接去陈宴安处,陈宴安见到辰哥儿跟着父亲来了,乐呵呵挺高兴。
宋景辰规规矩矩给陈宴安见过礼,跟随着宋三郎坐下。
陈宴安问他在家中可有读什么书,宋景辰眨巴眨巴眼,道:“我爹爹有读书,因为我爹爹要考秀才,我都陪着我爹读书。”
他那意思大概是我虽然没有读书,但我就站在了离书本很近的地方。
陈宴安被他逗乐了,捋着胡子笑问:“原来如此,那你爹爹可有教你些什么。”
宋景辰点点小脑瓜,“昨日晚上爹爹给辰哥儿讲厚德载物, 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
三岁半个小娃能记住这么长的句子,陈宴安不由微微惊讶,他道:“辰哥儿可知道此话何意?”
宋景辰道:“辰哥儿知道,是告诉大家德性很重要,就像土地的德性是滋养万物,所以土地上面万物生长,周文王有德性所以天下归心,刘备有德性,所以能吸引来诸葛亮这样聪明的人愿意为他做事。”
想了想,小孩又道:“土地滋养万物却而并不认为自己就得是万物的主宰,可正因为它不索取万物,所以万物愿意归附他,回报他,他不认为自己伟大,才能成就了伟大。”
小孩看了身边宋三郎一眼,道:“我爹爹和我娘亲就是厚德载物,爹爹和娘亲生我养我,全都为我好,却从来不向辰哥儿邀功,也不告诉辰哥儿他们有多辛苦,我都睡着了又睡醒了我爹爹还为我扇风呢,我娘亲给自己花一文钱都会心疼,给辰哥儿花多少钱都愿意。”
小孩说完,眼睛眨了眨,补充一句:“先生也是厚德载物,所以全洛京城的读书人都想到先生的书院来读书。”
“辰哥儿也想要读书了,先生你说我过完节来呀,还是过完节再过两天来呀。”
陈宴安简直被小孩一番话惊到了,先不说他的记忆力有多好,触类旁通的领悟力有多强悍,就单论小孩说话的逻辑和条理性,就足够叫人惊讶不已。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小孩还能学以致用,不光能学以致用,还用得相当之的巧妙。
你就看他刚才这段话,先是以土地和历史名人为范例,把厚德载物的含义和重要性给你解释的清清楚楚。
接着他又举他自己身边的例子,告诉你他对厚德载物的理解,顺便夸了爹娘一把。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小孩还自然而然地顺着他自己的话夸赞了自己这个先生,你以为这就完了?
人家的重头戏在后头呢,他前面夸了你厚德载物,后边就说他想来你这里上学,你若不让他上,那你就不是厚德载物之人。
你以为他只是堵上了你拒绝的理由?
他还给你设定了具体期限,中秋节过后,还是中秋节过后的后一天,你自己选呗。
陈宴安服气,服气宋三郎俩口子真会生,作为先生,天道酬勤是他挂在嘴边勉励学生的话,其实他心里门清,天道酬勤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总有那么一小撮人是例外。
小孩自己都把话说到这儿了,宋三郎趁机同陈宴安说起想把小孩送到陈宴安那数理班的事,主要小孩自己喜欢捣鼓各种东西,在家是自己一个人玩,到了陈宴安的数理班有一大堆小孩陪着他玩。
宋三郎始终相信把小孩放进人群中,会对儿子的成长有好处,不要看孩子们年龄小,亦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陈宴安自然是万分乐意,不过他同宋三郎一样,考虑到小孩年龄小,也担心再把小胖娃累瘦,觉得让小孩下午过来上课比较好,这样的话,小孩上午还可以多睡会儿。
宋三郎心中感动,亦为辰哥儿高兴,无论是萧衍宗还是陈宴安,都是真心爱护辰哥儿之人。
上学的事正式敲定,陈宴安留爷俩一块吃午饭,宋三郎知道眼下快过节,定会有不少人前来拜访陈宴安,委婉推辞掉,爷俩出来时,陈宴安的回礼全是小孩爱吃的各种小点心糖果之类,又送了小孩一本自己珍藏的《算经》,一本《开物元稿》。
爷俩回到家中已经晌午,秀娘说老太太想明日带着睿哥儿辰哥儿去伯府一趟。
礼节上原也应该,毕竟当初睿哥儿拜师陈宴安的事儿,对方给帮了忙,虽说后来已经特意过去谢过,可如今过节,不去不合适。
这就是人情债的坏处,好借难还,你得永远记着对方的好,这种微妙的施与受的关系一个处理不好就容易反目成仇。
施恩的人若总觉得接受他恩情的一方亏欠他的,就容易心里不平衡;而接受对方恩情的一方总觉得自己有所亏欠但又还不清,就容易想要逃离这种关系的束缚。
就比如现在的萧家,总是觉得自己有从龙之功,以功臣自居,无形中就贬低了皇帝自身的努力,被皇帝边缘化不足为奇,没人想要供个祖宗,皇帝就更不想。
所以说施恩不要图报,图报莫施恩,正如今日辰哥儿对陈宴安所说,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
有时候明码标价的人情处理起来反倒简单。
宋三郎还有许多节礼要送,只是过节下午不送礼,若是下午去给人送那不是送礼那是去寒碜人了。
对方会想你上午干嘛去了?
哦哦,你是去更重要的人家拜访,把重要的人家拜访完了顺道来我这儿溜达一圈儿。
索性宋三郎想带小孩出去买灯笼,八月十五那日出来赏月,小孩子们都喜欢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笼。
不成想他还自作多情了,人家小孩不稀罕跟他一块儿出去玩,他要跟着宋景茂和睿哥儿一块出去买灯笼。
孩子更愿意和孩子一块玩儿,没人跟他玩的时候,他才想起你,或者他渴了他饿了,他受委屈了,你才会比较重要。
宋景辰才不会说他不想跟他爹一块出去,那样的话他下次想跟爹爹一块出去的时候怎么办?
宋景辰道:“爹爹,你累了,你在家歇着吧,有哥哥们看着我呢,你不用担心我被拐子拐跑。”
被累了的宋三郎:“……”
“爹爹,你低一点,我够不到你。” 宋景辰叫他爹弯下腰。
宋三郎不知道小孩要干什么,弯下腰来,宋景辰摸出一颗话梅干塞到他爹嘴巴里,正是午陈宴安送给他的小吃食。
自打荀大夫说了吃太多甜食对小孩不好,宋三郎已经很少给儿子卖蜜饯这类含糖量高的小吃食了,这次是陈宴安送的,小孩说若不叫他吃,他就告诉先生。
宋三郎自然不怕他告状,只是小孩好久没吃了,吃些也无妨,没必要一点不让吃。
宋三郎嘴里含着蜜饯,心想:小家伙这就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呢。
关键吃着真香。
就听宋景辰道:“爹爹,好不好吃呀。”
宋三郎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吃。”
宋景辰见他爹高兴,趁热打铁道:“哥哥替爹爹看孩子不能白看,没有奖励下次他们就不想看小孩了,爹爹给我们点钱吧。”
第74章
宋三郎问儿子, 辰哥儿自己攒的钱呢?
小孩理所当然:“哥哥是替爹爹看小孩,爹爹出钱才对。”
宋三郎平时奖励孩子多少钱,他自己心里都没数,干活了要给, 哄高兴了要给, 猜拳输了要给, 反正小孩有的是理由向他要钱, 要就给,主要一个愿意要,一个愿意给。
宋三郎其实很享受儿子向他要钱, 毕竟儿子都学会跟老子要钱了,这种心理大概只有当了爹娘的人, 更能理解其中的快乐。
小孩成长中每一个阶段所带来的变化,第一次会翻身,第一次会爬,第一次自己站起来, 第一次叫爹爹娘亲, 迈出人生中的第一步, 甚至是他第一次使坏,第一次拿小手给你巴掌, 都会让父母感受到养育的快乐和成就感。
宋三郎数了三百文,一百文串成一串, 让小孩拿给两个哥哥, 叮嘱去街上玩要听哥哥们的话,不准乱跑乱蹿。
宋景辰痛快应了, 蹬蹬蹬跑出去,把两串铜钱钱分别交给茂哥儿和睿哥儿。小孩假传圣旨:“哥哥, 我爹爹说了,不花完钱不让我们回来。”
宋景睿道:“给我们好多钱呀。”
宋景辰:“因为我爹想让你们替他看小孩,他大概想清净一会儿。”
宋景睿道:“嗯,还是三叔最了解你,你值这个价钱。”
宋景辰跑上前捂哥哥的嘴,宋景睿就跑,宋景茂笑着从后面追上去。
前吏部尚书府。
书房内,张璟正与自己的岳父,也就是前吏部尚书钟老爷子讨论徐正元的案子,也就是户部左侍郎骆松涉嫌与南江省的地方官员互相勾结,侵吞盐款的事。
据张璟初步调查得出的结论,此事果真牵扯到了现任的户部尚书大人,只是还不能确定对方参与的程度有多深。
张璟不敢轻举妄动,狗急了都知道跳墙,何况是人,户部尚书若是同户部右侍郎联手搞鱼死网破,张璟自己也不是一点毛病都没有,斗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所以他今日正好趁着陪夫人回府探亲的机会,请岳父老泰山帮着出谋划策。
众所周知,吏部乃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又称大冢宰,人臣巅峰,掌管着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真正的位高权重。
钟老爷子能把官做到这一步,眼光见识以及处理事务的经验手段自然不一般。
老爷子先是肯定了自家女婿的能干与慎重,这才不紧不慢道:“户部尚书你不能动,非但不能动,你还要竭力保住他,把他与此案摘干净。”
张璟:“岳父的意思是——”
“户部尚书年事已高,不出一两年就要退下来,对你构不成威胁,若要动他,风险高,获益少,得不偿失。”
钟老爷子话音一转:“且你此时把他扳倒,其实弊大于利,对你名声不好。”
“你开了这样的头,你后面之人便可效仿你,时刻想着把你扳倒取而代之,这么多年你都等了,又何必急于这一两年呢。”
张璟点点头,“岳父所言甚是。”
钟老爷子又道:“相反,你若在此时帮这位尚书一把,帮他摘干净,不用你动手,他亦要舍车保帅,推出右侍郎骆松来做替罪羊替他承担一切,如此一来,此事必成。”
“而此事过后,因为有把柄在你手里,户部尚书必极力推举你上位,你的尚书之位将会更加稳妥。”
张璟听得目光里异彩连连,不由接口道:“等待他退下这两年,我虽不是尚书,却胜似尚书,他有把柄在我手中,我若要做什么事,他必定会尽力配合。”
钟老爷子笑道:“贤婿想通了就好。”
翁婿俩聊着天儿,张璟同老爷子闲话起宋三郎的事,边说边笑道:“自打认识了这个宋文远,好像特别的顺,夫人同我说他是一员福将,真没说错。”
钟老爷子不信什么福将之说,他道:“听贤婿刚才所言倒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人品如何?”
张璟肯定道:“乃是可信之人。”
对官场上的人来说,可以信任已经代表极高的评价和好感了。
钟老爷子点点头,“总要培养几个可用的心腹之人作为你的手眼耳朵,方可洞察下面人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户部的大小事情你不必事事过问,但必须皆在你的掌控之中。”
“岳父大人说的是,义山明白。”
……
这边,宋景茂带着两个弟弟到离家约莫两三里地的昆玉桥那边玩,桥东边是宋家住的东榆街,属于居住区多是住宅府邸,桥西边的西榆街则商铺酒楼聚集,更热闹些。
路稍稍远了些,后半段宋景茂背着宋景辰,他力气没有宋三郎大,更没有宋三郎稳,小孩不住往下秃噜,他只好用力往上颠一颠,宋景辰怕他哥摔到他,使劲儿搂大哥的脖子,宋景茂快被小孩勒得喘不过气了。
“辰哥儿,大哥保证不摔到你,你把手松开一些好不好?”
宋景辰:“摔到怎么办呀。”
宋景茂:“保证摔不到。”
宋景辰:“哥哥拿嘴巴保证有什么用,出力气的又不是哥哥的嘴巴,是哥哥的手臂,哥哥的手臂这么软,我爹爹说摸上去很硬的肉才能有力气呢。”
“哥哥,你为什么气力这么小呀?” 宋景辰趴到他哥耳朵边儿发出灵魂质问。
半个月内收到弟弟两次鄙视的宋景茂:“……”
小孩叹了口气,道:“不然还是辰哥儿自己累一点吧,哥哥这么累,辰哥儿都心疼了。”
小孩说着用力往下秃噜,他要下来。
宋景茂本来背着他就吃力,小胖娃使出“千金坠”的功夫往想滑,宋景茂吃不住力,忙蹲下身子让小孩顺利下来,道:“不然大哥抱着你走吧。”
宋景辰忙摆摆小手,“不要哥哥抱,哥哥抱着勒我腿,比背着还不舒服呢,辰哥儿自己走。”
当初萧衍宗抱着他也是勒他腿,他说怕萧衍宗辛苦,不让人家抱。轮到自家大哥这儿他必须得说实话,得让他大哥知耻而后勇,毕竟以后和大哥一起出门的机会多着呢,不能回回抱不动他。
宋景茂抬手抚额,话说三叔那一身力气是怎么长的呢?
干木匠活儿的人多了去,也没见那个木匠有三叔那样的体格,有机会得向三叔请教请教。
不能回回都被弟弟鄙视,做大哥的尊严何在?!
好在总共不到三里地的路程,几人又走了一小会儿便走到昆玉桥了,虽说距离中秋节还有几日的时间,昆玉桥的栏杆上已经披红挂彩,错落的小灯笼缀满了两道长栏。
桥上人多,宋景茂牵着宋景辰的小手,同时让瑞哥儿拽住自己的衣襟,防止俩小孩被人流冲散,老实说,他有点后悔带两个弟弟到这边来玩了,没有想到离过节还有好几天呢,人已经这么多。
宋景辰想要买个好玩的面具戴在脸上玩儿,宋景茂抱起他来,让小孩儿自己在货架上选,小孩给自己挑选了个大老虎的面具,是那种半截式的面具,只遮住上半边脸,鼻子,下巴,嘴巴都露出来。
宋景茂给小孩儿带上,宋景辰透过面具上的两个洞洞,朝大哥眨巴眨巴眼,又学这大老虎的样子,张大嘴巴,嗷呜一声,奶凶奶凶的,逗得宋景茂直乐。
幼弟选好了面具,宋景茂又把睿哥儿抱起来,让小孩选。
睿哥儿扫了一眼货架上的各式面具,让卖货的小贩帮他取下个小狐狸的面具,自己戴上了。
两个弟弟都带了面具,索性宋景茂也给自己要了一个,是个狼王的面具,给人付完钱,宋景茂正要戴上,却听睿哥儿惊你叫一声,“大哥,弟弟不见了!”
宋景茂心砰的一下揪起来,忙低头四顾,那里还有小孩的身影,真的就是眨眼的功夫,人就没有了。
宋景茂慌了,忙大声喊道:“辰哥儿,辰哥儿!辰哥儿你在那里!”
宋景睿也急了,忙跟着喊,边喊边问旁边人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最好看的三四岁大小的娃娃。
周围人都说没有注意到,兄弟俩真急了,宋景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象假如自己是人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如此闹市抱了小孩该如何躲过众人的眼睛?
宋景睿成天同宋景辰一块玩儿,他比宋景茂更了解弟弟,弟弟长得可爱漂亮,三叔三婶不止一次跟他强调如何防止上人贩子的当,加上弟弟极为聪慧,断然不会主动跟着陌生人走。
就算陌生人拿着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引诱他都不可能成功。
也就是说弟弟是被人强行带走的,而且带走的时候必然捂住了他的嘴巴,否则弟弟一定会大喊救命。
只是自己不过是摆弄了面具一下,也就是须臾之间没有注意到弟弟,弟弟就被人掳走了,那人必定是早就盯上了弟弟,只等一个机会。
宋景茂料定如此短的时间内,那人带个小孩,一定跑不远,且他必定是带了箩筐之类的东西来藏人,想到此,他忽地大声朝周围人嚷道:“刚刚在下的幼弟被人贩子突然掳走,此人带着孩子必定走不远,烦劳各位帮我寻找附近背箩筐,或者麻袋之人,或是手里牵着抱着的小孩戴个小老虎面具,若能找到,在下愿意出百两银钱酬谢!”
“我弟弟三四岁,十分好认,您只要觉得他比任何小孩都漂亮,那便是幼弟!”
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张璟视作可信任之人的宋三郎,看着书房里小孩的杰作,正又好气又好笑又惊讶。
第75章
冷不丁有小手拉扯宋景茂的衣襟, “哥哥,我在这儿呢。”
急出一身冷汗的宋景茂猛地低头看去——
小胖娃正抬头看向他,水润无辜的大眼睛扑闪着,人家每一根眼睫毛都能给你扑闪出无辜来。
宋景茂:“!!!”
宋景睿:“???”
众人:“这……”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哥哥, 辰哥儿刚才只顾着蹲在地上看老爷爷捏泥人啦, 没有听到哥哥叫我。”
宋景茂差点想哭, 小孩猝不及防找不见, 又冷不丁出现,情绪大起大落,他浑身虚脱了一般, 腿软的站不住。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却是很清楚的知道弟弟这样漂亮的孩子万一被拐子带走, 后果会有多可怕。
宋景睿看到弟弟出现的瞬间,小孩也是松了一口气,他刚才一直想不通弟弟怎么会一眨眼就不见呢,这也太快了。原来这家伙是钻到旁边人群里看人家捏泥人去了。
可不找不到他, 本来身子就小, 蹲在地上往人堆里低头一扎, 谁能瞅见他?
宋景睿气地拍了弟弟屁股一巴掌,“宋—景—辰!谁叫你乱跑!你知不知道我跟大哥哥都快要被你吓死啦。”
当着周围这么多人被睿哥儿打屁股, 宋景辰也生气啦,他不要面子吗?
小孩扬起小手就要找补回来, 睿哥儿上前一步, “怎么,你自己做错了事情, 还要对哥哥动手吗?”
小孩刚才被惹急眼了,他是真想还手也要打睿哥儿的屁股一下找补回来, 这会儿看到哥哥红着眼睛一脸怒气地瞪着自己,他又把手慢慢放到了睿哥儿肩膀上。
搂过睿哥儿的肩膀,在哥哥哭之前,他先呜呜哭,“呜呜呜……你干嘛凶我……还打我……”
小孩的哭分两种:一、真伤心了,眼泪是真流,雷声是真小。
二、装可怜,眼泪流不出来硬流,用力揉眼睛给你揉出几滴眼泪来,抽泣的声音特别大。
眼下显然是第二种,宋景睿不可怜他,继续教训:“你说干嘛凶你,打你都打得轻,若我们告诉三叔,你觉得是我打的疼还是你爹打得疼?”
宋景辰抽抽搭搭。
宋景睿继续道:“以后人多的地方你不要乱钻乱蹿,更不能离开咱们家里人的视线,不然你被人贩子掳去就再也见不着爹娘和家里人啦,你怕不怕。”
宋景辰忙用力点头:“害怕,辰哥儿下次再也不乱跑啦。”
当着人面儿,宋景茂没有多说什么,虚惊一场,忙朝着周围人抱拳表达歉意,又买了十几盏小孩子挑着玩的花灯笼,叫两个弟弟送与周围人,聊表刚才莽撞咋呼的歉意。
宋景茂一番举止得体,再加上周围人见宋景辰小孩的确是从没见过的漂亮娃娃,多少也能理解宋景茂刚才的急切,毕竟这样可爱的小孩确实最招人贩子惦记。
虽说是虚惊一场,宋景茂仍旧心有余悸,没有心思再带着两个弟弟继续逛街,弯腰抱起宋景辰,让睿哥儿抓住自己的衣角,兄弟三人往家里走。
宋景辰趴在宋景茂的肩膀上装乖巧,他有点心虚。
其实他刚才听到了大哥同二哥慌里慌张唤自己的名字,就是他突然想到说书人经常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临时起意,他才故意跟两个哥哥躲迷藏,他想考验考验哥哥们能不能找到自己。
若是哥哥们找不到,书上说得就是对的,越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越不会被关注到。
所以他故意不吭声,非但不吭声,还故意往人堆里挤,让旁边站着的大孩子挡住自己。
直到大哥哥出百两银子悬赏找人他才急了,爹爹说一两银子就是一千文,一百两银子那就是一百个一千文,他攒了那么久的私房钱都没有一千文,哥哥一下子就要给人家一百个一千文,太贵啦……
宋景茂倒没有多说什么责怪宋景辰,宋景辰认为自己过关了,渐渐放松了警惕,他又欢实起来,一路上同睿哥儿互相追逐着打打闹闹。
宋景茂看着两个没事儿人一样的幼弟,真的就是俩个孩子,即便他们再聪慧,也无法想象出世上有些的人恶,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把孩子卖给谁,也不会知道那些买孩子的人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进了家门,睿哥儿跑回二房,宋景辰也要往自家屋里跑,宋景茂拉住他,温声道:“辰哥儿一会儿要到哥哥屋里玩吗?”
“要找哥哥玩,哥哥等我把东西放下就找你去。” 宋景辰脆声应道。
宋景茂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小脑瓜,“好,那哥哥等着你。”
宋景辰连蹦带跳地往三房跑,跑到自家屋门口的时候,小孩回过头来朝宋景茂嚷道:“哥哥等着我呀,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哦。”
宋景茂笑着朝小孩挥挥手,见弟弟进了屋子,这才转身回大房去,今天发生的事不能轻易过去,必须得让弟弟明白后果。
这边宋景辰一进屋就奶声奶气地朝屋里喊,“爹爹娘亲,我回来啦。”
“哎呦,大儿回来啦,你跟哥哥出去买了啥好东西呀,快过来给娘看看。” 秀娘从里屋探出头来,朝儿子笑道。
宋景辰把小老虎面具从头顶往脸上一拉,蹬蹬蹬跑进屋,蹭进秀娘怀里,“嗷呜——娘亲快看我像不像大老虎啊——嗷呜。”
“喵~”,回应小孩的是一声猫叫,胖虎听见宋景辰的动静从床底上钻出来了,歪着小脑袋冲宋景辰叫了一声,随后甩甩头,弓起毛茸茸的身子,伸个大懒腰,慢悠悠踱步到自己的食盆儿前,先低下头先闻了闻食盆儿,确定食材是新鲜的,这才埋下头开始大口干饭。
胖虎一系列淡定的动作无不在表明态度:小样儿,弄个马甲我胖虎照样认识你。
秀娘比胖虎给儿子面子,笑道:“不像大老虎,像个小老虎。”
宋景辰纠正她娘:“不是小老虎,是大老虎小时候。”
“那还不是一样嘛。” 秀娘站起身给小孩倒水去。
宋景辰跟在他娘屁股后面,嘟着嘴巴道:“就是不一样嘛。”
秀娘不跟小孩较真,他说啥就是啥呗,秀娘道:“好了好了,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先过来喝点水。”
“什么水呀?”
“你说什么水,白开水呗。”
“我不要喝白开水。”
秀娘把碗递到儿子面前:“快点喝,再这这那那,不如娘熬点黄莲水给你喝,喝完黄连水,你看白开水甜不甜。”
宋景辰吃硬不吃软,咕嘟咕嘟把一小碗白开水全都喝完了。
“娘亲,我爹爹呢。”
“你爹爹在书房念书呢,你赶紧的,自己玩去,别耽误你爹爹念……”秀娘话都没说完呢,小孩早都一溜烟跑到书房去了。
宋景辰看到书房的草珠子门帘故意不用手扒拉开,他用小脑袋顶门帘着往里闯,门帘猛得落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觉得好玩。
宋三郎早就听到小孩儿回来的动静了,这会儿看到儿子兴冲冲扑上来,忙一把扶稳他,“稳当些,小心摔倒。”
宋景辰扒着宋三郎的手臂,往他膝盖上爬,宋三郎一把抱起他,放在自己膝盖上,“跟哥哥出去玩得开心吗?”
宋景辰点点头:“开心,爹爹,你不知道街上可热闹啦,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辰哥儿不想乱花钱,只买了大老虎的面具和一个小兔子灯笼就回来啦。”
小孩绝口不提是他自己调皮捣蛋,哥哥宋景茂不带着他逛了,提前给拎回来。
宋三郎笑着摸了摸小孩的头,“乖娃,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不乱花钱,不过有件事情爹爹想问你一下。”
宋景辰仰起头来,“什么事呀爹爹?”
宋三郎看着他,“爹爹书桌上少了几本书,你看到了没有?”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什么书呀爹爹,你的书丢了吗?”
宋三郎点点头:“嗯,爹爹用来考试的书不见了,是别人送给爹爹的,是很重要的书籍。”
宋景辰一听说他爹丢的书很重要,眼神就有点儿飘,小奶腔也显得底气不足,小孩试探道:“爹爹,你丢的书有多重要呀?”
宋三郎郑重道:“嗯,书本身不是很重要,丢了可以再买,重要的是书里的批注,是一位状元郎读书时记的笔记,爹爹考秀才用得着。”
宋景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下意识搂住宋三好的脖子道:“辰哥儿没有见过爹爹的书籍,不然辰哥儿帮着爹爹一起找找吧。”
宋三郎点点头:“那辰哥儿就帮着爹一起找找,看落在了哪里。”
宋景辰自己藏的东西,他当然知道在哪儿,问题是东西不能拿出来呀,拿出来他干的坏事儿就露馅了,最主要他想偷偷用私房钱买了书赔给爹爹都不行,因为那些书上有什么状元郎的批注。
小孩装模作样帮着宋三郎四处翻书。
宋三郎也装模作样陪着小孩演戏,他倒要瞅瞅小孩能演到什么时候。
宋景辰边敷衍宋三郎,小脑瓜边飞速思考对策,这时间胖虎悄无声息地溜达进来,宋景辰看到胖虎,灵机一动,他道:“爹爹,我知道啦,会不会是胖虎这家伙把爹爹的书不知道叼哪去了呀?”
宋三郎看着儿子:编,继续编,就欺负胖虎不会说人话呗。
宋三郎故意难为小孩,他道:“胖虎对书本不感兴趣,不信你看——”
说着话,宋三郎从书案上随手抽了一本儿书,放到胖虎面前测试,胖虎不解地瞅瞅宋三郎,又用鼻子闻了闻地上的书本,不是吃食的味道,不喜欢。
胖虎又伸出小爪子试探性的去扒拉眼前的书本,一点不好玩,不感兴趣。
胖虎大摇大摆走开了。
宋景辰:“……”
第76章
闯了祸想要撒谎掩盖, 这几乎是所有小孩下意识的反应。
小孩因为弱小,他比大人更懂得趋利避害。
担当这东西不是一生下来就能有的。
小孩用撒谎来掩饰错误,说明他不懂得如何正确面对自己的错误行为,而这正是他需要学习的东西。
是以——
孩子犯错不可怕, 可怕的是父母不懂得如何正确看待孩子的错误, 不懂得帮助孩子引导孩子, 只一味责怪。
宋三郎今日要找小孩谈话, 并非只是一本书的事,主要最近一段时间,小孩子的苗头有一点不对头。
最开始小孩刚学说谎时, 他并没有当一回事儿,还觉得孩子很可爱很有趣, 这大人说谎让人生厌,三岁小孩就不一样,他睁着纯净乌黑的大眼睛同你睁眼说瞎话,长睫毛忽闪忽闪的, 小心思完全藏不住。
那种你明明知道他在说谎, 他却不知道, 你还要一本正经装作不知道,就很好笑, 谁成想儿子太过聪慧,才不过半年的时间, 说谎的水平让你叹为观止。
而且小孩似乎尝到了说谎的甜头, 想都不想就开始说谎,这就问题比较严重了, 必须得给他扭转过来。
宋景辰小孩见势不妙,想要溜。
“爹爹你忙吧, 辰哥儿出去啦。”
“辰哥儿等会儿再出去。”宋三郎拉住小孩,“爹爹再问你一次,爹的书本你有没有看到?”
宋景辰忙摇头,表示自己没有。
宋三郎肃了神色,他道:“辰哥儿若能确保自己的谎言不被爹爹揭穿你就继续硬撑,倘若不能,你最好老实和爹爹坦白。”
平时宋三郎再怎么宠爱小孩,真到小孩欠揍的时候,他也会真揍。
作为父亲光有慈爱绝对不够,你必须得让小孩有敬畏心,孩童其实最会看脸色,他会欺软怕硬。
在宋三郎看来,软弱的父母最是容易养出逆子,而且是窝里横,跑到外面又软弱窝囊,他本能地学会了欺负父母,却没有能从父母身上获得力量和勇气,他不知道真正的强者是如何对待自己如何对待他人。
父母在孩子面前自重,孩子在他人面前就会自重。
宋三郎真的沉下脸色来,宋景辰知道害怕,小孩眨巴眨巴眼,长睫毛忽闪着,不说话了。
宋三郎平声道:“辰哥儿想好了再跟爹爹说,从现在开始,辰哥儿要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负责,爹爹若发现你说谎,不会轻饶。”
宋景辰嘴巴一瘪,就要哭。
宋三郎不为所动,他道:“现在把你眼泪收回去,装可怜逃避错误的眼泪流多少,爹爹都给你数着,掉一滴打一下。”
宋景辰知道他爹说到做到,绝不会说笑,忙抬起下巴,用力眨着眼把眼泪吸溜回去。
宋三郎道:“现在站好了。”
宋景辰知道他爹的规矩,忙站直小身体。
惩罚不是目的,你得让他知道挨罚不好受。
宋三郎问他:“现在爹爹问你,爹爹的书是怎么回事?”
宋景辰绞弄着手指,支支吾吾不敢说。
宋三郎:“把你手放下去。”
宋景辰把小手放到身体两侧。
宋三郎:“现在你可以回答爹爹的问题。”
宋景辰用手指指某处。
宋三郎:“你没有嘴巴吗?”
宋景辰:“要是爹爹的书被弄坏了,爹爹要打我吗?”
宋三郎:“那就要看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宋景辰忙道:“辰哥儿是不小心的,但把爹爹的书弄坏的很严重,爹爹不会打我吧。”
宋三郎:“这跟严重不严重没关系,跟你处理自己错误的方式有关系。”
宋景辰不解,难道不是弄坏的越严重挨打越厉害吗?
宋三郎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人都不能做到的事,爹爹不能要求你必须做到,但爹爹不允许你错上加错,更不许你为了掩盖一个谎言用无数个谎言来掩饰。”
“所以,你是不小心闯了祸,爹爹可以原谅你,不过你撒谎掩饰就得要罚,也就是说你本来不用挨打,但你错上加错,就得挨打了。”
宋景辰想哭,早知道他就先向爹爹承认错误了。
宋三郎又道:“不要认为犯了错,你只要认个错就万事大吉,爹爹只说不打你,可以原谅你,但你弄坏的东西你要赔给爹爹,这是你为自己的不小心承担的责任。”
宋三郎对宋景辰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小孩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经过。
原来是小孩看见他爹平时研墨,在家里闲得无聊,他突然想研墨用毛笔画画玩儿,于是学着他爹的样子先往砚台里倒了一点点清水开始磨,结果磨半天不怎成功,小孩不耐烦,认为水不够多,继续往里倒水,不小心倒多了,水从砚台里溢出来,把旁边书本浸湿了。
小孩一慌,光顾去看砚台了,没注意手里的碗,碗一歪,一碗水全都倒在了书本上。
古代的纸张不比现在,遇水就透,而且上面的墨汁很容易就糊成一片,从而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宋景辰见闯了祸,第一反应就是不让大人发现,他要把湿掉的书本藏起来,他能想到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书偷偷扔到茅厕里,他爹绝对发现不了。
但他偏不那么做,他听说书的人讲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得亲自试试看看对方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孩想来想去,决定就把书本藏在他爹眼皮子底下——
于是小孩把书藏在了他爹的书案下面,因为他爹的书案是带抽屉的,且两个抽屉之间有木架隔板,小孩就把书翻开后骑挂在了隔板上。
也就是说除非宋三郎钻到书案底下,且要仰着头往上看,书本才能被发现。
本来宋三郎钻到书案底下的可能性就很小,钻到书案底下仰着头往上看的可能性更小了,小孩觉得很安全。
只是小孩还不懂得什么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你再能算计,在天意面前都只能认输。
宋三郎的书案收拾的条理分明,他又不是毛躁之人,本来把书本毛笔之类不下心碰下去的可能性极小,只不过家里还有胖虎这货。
胖虎是幼猫,幼猫的好奇心大到没边,它爪子扒拉着宋三郎的毛笔玩,三扒拉两扒拉给扒拉到桌子边上了,那笔到了桌子边上,胖虎盯了一会儿,最终探出小爪子轻轻一碰,啪叽!毛笔掉地上了。
小猫和人一样,闯了祸的第一反应是溜,胖虎麻溜蹿出书房了。
后来宋三郎进来书房,看到毛笔在桌子底下躺着,他俯身去捡,捡完毛笔,头从桌案底下往外探的时候,为了防止被磕到头,瞄了一眼上面,好巧不巧就看到了宋景辰藏的那本书。
当时他真的吃惊,惊讶小孩的心眼子如此之多,藏的这个位置若非一连串的巧合,他还真得发现不了。
另外他总觉得小孩故意把书藏他眼皮子底下,隐隐有那么点儿挑衅的意思,大概类似于那种:爹爹,你玩不过我的心理。
他看到皱皱巴巴的纸张,模糊成一团的字迹,大概心里有数,知道是被水泡过了,这才把小孩拉过来问话。
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了,宋景辰往他爹怀里蹭,又想撒娇逃过,宋三郎拿起桌上的戒尺挡开他,“站着好好说话。”
宋景辰瞅见他爹手里的戒尺,大眼睛里露出畏惧。
宋三郎问他:“辰哥儿同爹娘撒谎对不对?”
宋景辰忙摇摇小脑瓜,“爹爹,辰哥儿做的不对。”
宋三郎又道:“你可知道为何撒谎不对,尤其是对爹娘撒谎就更加不对?”
宋景辰想了想道:“因为爹爹和娘亲是最爱辰哥儿的人,不能对最爱自己的人撒谎。”
宋三郎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倘若你不希望你最爱的人对你满口谎言,你就不应该欺骗最爱你的人。”
宋景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宋三郎自然能看出儿子心里想什么,他道:“你是不是想问爹爹为何就可以对娘亲撒谎。”
宋景辰不吭声。
宋三郎道:“并非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说谎,是否要选择诚实也要分情况,不过辰哥儿你现在还小,你不具备像爹爹一样的选择分辨能力,所以在没有危急到你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爹爹要求你尽量诚实。”
“没有人会喜欢和谎话连篇的小孩做朋友,辰哥儿自己也不会喜欢自己的朋友经常说谎话,对不对?”
宋景辰点点头,之前他并不觉得撒谎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听爹爹如此一说,突然间就意识到撒谎很羞耻了。
开到儿子低下头去,宋三郎知道小孩听进去了,他道:“你可认罚。”
宋景辰红着眼睛点点头,跪在宋三郎身前,伸出自己两只小肉手来,手心朝上。
宋三郎又问他:“上次你对爹爹撒谎,爹爹怎么罚你的?”
宋景辰小声道:“打我手。”
宋三郎:“打了几下。”
宋景辰:“爹爹打了我五下。”
宋三郎:“嗯,你还记着打了你几下,可惜没能让你记住疼,爹还是打得太轻了。”
“……?” 宋景辰慌了,忙道:“爹爹……”
宋三郎打断他:“现在你告诉爹爹,你还对大人撒过什么慌,如实告诉爹爹,一件都不许漏掉。”
宋景辰看看他爹,又看看他爹手上的戒尺,
宋三郎也不催促他,只要小孩肯对自己坦白,他就可以先把刚才这顿打记在账上。
宋景辰哇一嗓子哭了,抽泣着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谎话老实交代了,宋三郎听着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他就说嘛,儿子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乖孩子,他正想着呢,就听宋景辰小声道:
“还有……”
宋三郎蹙眉,“还有什么。”
“还有今天辰哥儿还做错了一件事。”
宋景辰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同他爹说了一遍。
宋三郎听出一身冷汗来,这次他是真生气,他简直不敢想儿子被人拐走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他自己的心头肉从此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要说真的发生,光是想想他就无法忍受。
宋景辰一看他爹的表情就知道要坏事儿,吓得两只手缩到背后去了。
宋三郎看着他,“好,很好,我的辰哥儿真聪明,你可真是聪明得过了头!”
……
片刻后,宋景辰哇哇的哭声惊动了秀娘,秀娘忙紧得放下手中东西,顺着声音跑去书房看,这一瞧可不得了,三郎正打小孩手心呢,小孩手心都红了。
其实打小孩屁股最不容易伤到小孩,还能起到吓唬的作用,但这半年来宋三郎能感觉到辰哥儿到了敏感期,喜欢要面子,有自己的自尊心,知道什么叫羞耻,再打他屁股就不合适了。
你打他可以,但你得给小孩留一点最基本的面子和尊严。
所以,只能是打他手心。
上次宋三郎一共打了小孩五下,这次一边手心打了五下,想让小孩吃教训,又担心真给伤到,毕竟年龄还太小,若非小孩心眼子太多,远远超过同龄孩子心智,宋三郎是真舍不得动手。
但鉴于自己家儿子这种特殊情况,你要真等到他六七岁再管,小孩吃得苦头将会更多。
宋三郎到底没舍得用冷冰冰的戒尺打,孩子太小了,用自己的手打的儿子手掌心,这样能更好的控制住力度,避免真伤到小孩。
秀娘见眼前情形,吓一跳,她知道宋三郎轻易不会打孩子,慌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三郎怎么还打起辰哥儿来了?”
宋三郎同她把今天下午小孩故意骗哥哥们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本来还在心疼小孩的秀娘气得想打儿子屁股,这是能闹着玩儿的事儿吗?!
宋景辰挨了顿打,蔫了许多,宋三郎带他去外面洗脸。
洗完脸后,小孩眼睛仍旧红红的,小鼻头红红的,小手也红红的,这次小孩是真的可怜了。
小孩不想去主屋吃饭,挨打了,他嫌丢人,大哥哥和二哥哥肯定会笑话他,但他又不敢不去,磨磨蹭蹭。
宋三郎看出小孩的小心思,他本来也没打算让孩子过去主屋吃饭,他自己小时候同辰哥儿一样,刚挨了打也并不想面对其他人,只想自己安静地待会儿。
宋三郎领着儿子回屋休息,叫秀娘等饭熟了给小孩端些饭菜过来吃。
宋景辰要宋三郎在屋陪着他。
陪着自然可以,但想要被哄肯定没有。
宋三郎认为自己之前犯得最大错误就是前脚打完小孩,后脚就各种心疼,从而让小孩把挨打和被哄联系在一起,两两相抵,从而失去惩罚的意义。
打了,就得要让他明白大人的态度。
宋景辰见自己都挨打了,还打得好疼,他爹竟然不哄他,小孩伤心了,把薄被往头顶上一罩,不想搭理人。
宋三郎也不搭理小孩,半倚在床头,自顾自手里拿了本书过来看。
宋景辰等了好半天,见他爹真的不理他,开始主动找事儿,他一会儿说他口渴了让宋三郎给他倒水,一会儿说他背痒,自己够不着让宋三郎给他挠挠,一会儿又说他牙疼,让宋三郎给他看看是不是虫子咬他牙了。
反正他浑身哪那儿都不舒服了。
宋三郎的态度:倒水可以,自己端着喝;背痒有痒痒耙自己抓,牙疼明天找荀大夫去看。
宋景辰心里有点儿慌,为什么爹爹这次生这么大的气呀,都已经打过他了,还不理睬他。
小孩开始想自己这次犯的错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爹爹为何生这么大的气,他想到好像爹爹听他说完今天下午的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又联想到爹爹说的有关拐子的那些话,小孩敏锐地觉察到了些什么。
宋景辰轻轻拉了拉宋三郎的衣襟,“爹爹,你是不是担心辰哥儿被拐子抱走了,所以才这么生辰哥儿的气呀。”
宋三郎看到儿子大大的黑眼睛里含着眼泪儿,又这般小心翼翼试探他的态度,心里一软,想要揽过儿子帮他擦掉眼泪,又忍住了。
他道:“辰哥儿知不知道今日若你被拐子掳去,不光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大哥哥和二哥哥,哥哥们会因为没有照顾好你一辈子生活在内疚之中,还有爹娘——”
“爹娘没有了你,生活就没了光,再也不能好了。” 宋三郎注视着儿子,一字一句道:“所以,辰哥儿一定要好好的保护自己,你好,爹娘便也会好了。”
宋景辰大眼睛里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把脸埋进宋三郎的胸膛,“爹爹,辰哥儿错了。”
这句认错是小孩发自肺腑的。
一家人吃着晚饭,秀娘找了个理由,说小孩有点儿不舒服,要把饭给爷俩端回去吃,老太太忙问是怎么回事。
秀娘忙道:“娘,您甭担心他,就是有点儿积食了,肚子不太舒服。”
小孩积食是常有的事,老太太放下心来,宋景茂目光微闪,想到今天下午弟弟说来找自己却没来,又联系到听到的小孩哭声,他估摸着弟弟是被三叔教训了。
他不清楚三叔到底同弟弟说了些什么,但他能感觉的弟弟和三叔都有一个聪明人的通病——那就是太过自信。
其实,太过聪明的人都很容易自负,人一旦自负过头往往就容易离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不远了。
宋景茂不希望这么聪明可爱的弟弟将来成为杨修之流,聪明很好,但还需谨言慎行,凡事三思而后行,稳妥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第77章 上学第一天
过完了中秋节, 宋三郎手上的二十六两银子花去个七七八八,亲朋好友,同僚上峰,互相之间都得要人情往来。
这还是按照最正常的礼节, 都没有送什么贵重之物, 所以说当进了一个圈子, 花多少往往不由自己决定, 你得入乡随俗,遵守圈子里的规矩。
现下家里只剩下秀娘那小箱子里的一百多两银子,留着用来应急的。一百两银子对从前的一家三口来说会是一笔不敢想的巨款, 现在则不然,到处都得是用到钱的地方。
秀娘想去衣裳铺子给大人小孩订做几身衣裳, 以往小孩的衣裳都是让二嫂姜氏给裁剪后秀娘自己缝制的。
如今辰哥儿要去书院读书,还是陈宴安的书院,秀娘想着让孩子穿得更体面一些,三郎这边平日里又少不了一些宴席应酬的场合, 穿着自然更不能敷衍。
就连她自己亦是, 出门在外代表的是三郎的体面, 少不得要做两件得体的衣裳备着,万一有什么场合用得着, 免得到时候抓瞎。
秀娘和宋三郎商量此事,宋三郎的意思是既然家里三个孩子一道去书院读书, 总不能看出明显那就三人都做上两套, 竹姐儿也一样,另外老太太那里也要做上两套换季的衣裳, 其他人就不必管了。
秀娘如今大概能明白些宋三郎的心思,公公宋玉郎是独苗, 到了辰哥儿这一辈儿家中总共也只有三个男娃,往后兄弟们之间是要互相帮衬的。
她也能看出来,茂哥儿同睿哥儿是把辰哥儿当亲兄弟看待的,再者现下自家开着绸缎铺子,都是现成的布匹,只是她还是觉得有些心累。
自家的日子越过越好,难免在吃穿用住行上比以前花钱要大方一些,想给儿子更好的,可不管买什么,用什么,你总要顾忌这顾忌那,得顾忌一大家子的感受。
一天两天,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一久,就觉得难受了,有一种无论怎样做都不太讨好的感觉。
秀娘把自己的想法同宋三郎絮叨。
宋三郎自然能理解处理这些关系的为难之处,同处一个屋檐下,一张桌子上吃饭,三家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都穷的时候倒还好说,如今自家骤然发迹,对比未免就会明显。
不要说大哥同二哥,即便换做自己,面对这种落差未必就真能没有一点儿波动,这都是正常人再正常不过的想法。
就算他不介意有钱了养着两家人,大哥同二哥那性子也绝不是厚脸皮之人,会令他们更加难堪。
另外,三房这边若一直默默付出,一开始还好,时间一久这种付出就会被视作理所当然,古人云“百善未及一恶,百瑜未及一瑕。”
一次的不好足以抵消前面一千次的好处。
唯今之计,就是把宋家现在的宅院扩建,届时就像那些大家族一样,一家一处院子,灶房也单独分开,住在一处,却互不打扰,各过各的。
等到茂哥儿同睿哥儿都考中了秀才,两家也都有了盼头,这种对比就会削弱很多。
另外,就算不是因为这个,宋三郎也想把宅院扩建,他不想让儿子一直住潮湿阴冷的西厢房,也不想让小孩一直就得迁就十几口人的口味,大锅饭逢年过节的吃吃还行,天天这样吃,很难让人喜欢。
一切的一切都得落实到一句话上——得有钱。
最终宋三郎给秀娘的建议是:去找大嫂二嫂,就说想给辰哥儿做两套衣裳,娘家铺子里有现成的布,问他们要不要一块给孩子做。
不要把话说太透,这话可以理解为布是白给的,也可以理解为客气一下,给不给钱在你们自己,或者我出大钱,你们出小钱,出订做衣裳的手工费。
秀娘听完捂着嘴笑,“三郎可真会,与其自己为难,不如把为难交给对方。”
宋三郎莞尔,“都是自家人,并非为难,只是让大嫂二嫂明白交公的钱我们三房已经给过娘了,给得最多,剩下的我们愿意给是人情,不愿给是本分。”
……
一大早,宋三郎起来穿衣裳,宋景辰也紧跟着从被窝里钻出个小脑瓜,一骨碌坐起来,他也要起床,他今天还要去上学呢。
宋三郎忙给小孩套上衣裳,瞅着他笑,但愿以后也能这般积极。
宋景辰一边自己提裤子一边道:“大哥哥和二哥哥都很喜欢去书院,爹爹你小时候喜欢吗?”
这个问题宋三郎不大好回答,他以往的成长经历,喜欢不喜欢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作为嫡长子他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
宋三郎摸了摸小孩头,“一开始不喜欢,后来喜欢了。”
宋景辰:“为什么一开始不喜欢,后来又为什么喜欢了?”
宋三郎想了想,道:“因为爹爹一开始觉得读书不好玩所以不喜欢,后来爹爹发现觉得读书不好玩,那是因为爹爹没有把书读明白,读明白了以后,就感觉到书里有无穷的乐趣。”
宋景辰不解道:“那为什么爹爹把书都读明白了也没有考上秀才呢?”
呃……
宋三郎脑门上三条黑线。
宋景辰:“书里有无穷的乐趣,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读书人总喜欢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呢?”
宋三郎抚额,“既然你这么多疑惑,又为什么想要去书院读书。”
宋景辰:“大哥二哥都去书院读书啦,我才不会相信爹爹和娘亲会放过我,早晚都要去书院,辰哥儿觉得吃苦还是早一点好,不然像爹爹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挑灯熬夜地看书,该多可怜呀。”
宋三郎:“……”
宋景辰跑过来,抱住宋三郎大脑袋,在他爹脑门上亲了一口,“爹爹辛苦了,爹爹是为了辰哥儿和娘亲才会这么辛苦。”
宋三郎迷失在小孩软软糯糯的小奶腔里,搂过来蹭了蹭儿子的小脑门。
辛苦点算什么,他愿意把自己能给的都给眼前的孝顺大儿子,命都可以。
吃过早饭,宋景辰要跟哥哥们一块去书院,反正小孩都已经起床,上午去也无不可,宋三郎叮嘱儿子在书院要听先生的话,不准调皮捣乱。
宋景辰表示自己最乖最听话,迫不及待跟着两个哥哥上了车。
毕竟第一天上学,宋三郎要去送,宋景辰不要他送,把他爹往车下面推。
茂哥儿年龄大了,做事也稳当,车夫李把式身世清白,底细可靠,倒也不需要非得大人跟着去送。
两口子站在家门口,宋三郎寻思着小孩从得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他们招招手什么的。
没这回事儿的,宋景辰一上车就跟睿哥儿兴奋得叽叽喳喳起来,他现在跟哥哥们一样了。
目送自家马车拐出了胡同口,宋三郎这才转身去往户部衙门的方向。
兄弟仨到了书院,宋景茂把小孩领到理工班的课室。
陈宴安手里没钱,想要扩建书院的事目前还只能是个想法而已,所以理工班目前只有一间讲堂,讲堂里的孩子也只有二十多个。
孩子虽少,却全都是陈宴安精挑细选出来的天才孩童,大部分时间都会由他亲自授课。
每个孩子在陈宴安心中都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他希望这些孩子能够生根发芽,能够长成参天大树,将来能够做出一番成就来造福万民,让更多的人看到理工学科的重要性。
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其实极其天真和不切实际,自古以来,从来都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功成名就才是读书人所追求的终点,亦是读书人的价值体现。
千古诗篇永流传,却鲜有人想了解谁造出了曲辕犁,谁造出了纺线车。
所以,大夏朝并没有推广理工学科的土壤,那位先贤不能成功,他亦不能成功,但他想做,能做到那一步就那一步,倘若他培养的人能造出一个类似曲辕犁或者是纺线车的东西,那便是天下苍生之福。
这世上总要有人低下头来看看这片土地,看看这片土地上的万民苍生,为天下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陈宴安是真心喜欢和看重辰哥儿,一早就吩咐人给小孩安排好了座位,最前排,最中间的位置,自己亲自留了写有小孩名字的纸条在桌子上。
他此番做的目的也是警告其他小孩不准因为辰哥儿小,就欺负他。主要是警告班上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
几个孩子俱都身份贵重,却不爱读书,听说他的理工班除了读书主要是各种践履活动,觉得好玩,组团过来的。
陈宴安是真不想收,但他亦不是谁都能拒绝的了。
见到陈宴安的安排,宋景茂心知先生对弟弟的看重和喜爱,为小孩高兴,摸了摸弟弟的头道:“大哥就在前面一间讲堂,辰哥儿有事情随时过去找大哥。”
宋景辰点头。
宋景茂怕小孩忘记喝水,先给喂了几口水,又叮嘱小孩几句,这才出了屋。
宋景茂一走,小孩好奇地四下张望,他张望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瞧他。
宋景辰年龄小,个子却是高,与睿哥儿站一块儿也没比睿哥儿矮多少,说他六岁也有人信。
有个比宋景辰高出一头多的小孩走到宋景辰面前,一本正经地问宋景辰:“小孩,你断奶了没呀?”
他刚才看到宋景辰这么大个孩子还让他哥喂水,看不惯,过来找茬。
宋景辰眨了眨眼,反问道:“那你呢,你看起来比我年龄大的样子,你肯定断奶了,你是几岁断奶的呀,是你不想喝了,还是你娘亲不让你喝了呀,断奶的时候你有没有哭呀,你哭了几天鼻子呀?”
宋景辰在和为贵的前提下,成功把问题踢给对方,你笑话我没断奶,我就笑话你断奶的时候哭鼻子,我敢说我断奶了,你敢说你断奶的时候没有哭鼻子?
对面小孩:“……”
对方不怀好意,宋景辰不喜欢他,爹爹说过,不喜欢就无视好了,宋景辰转过头和旁边小孩说话,压根不关心刚才那小孩的反应。
“我叫宋景辰,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旁边小孩懦懦地看了眼宋景辰身后的高个子小孩,慢慢低下头去,他不敢随便接宋景辰的话,更不敢惹站在宋景辰身后的赵敬渊。
整个屋子里的小孩都不敢惹赵敬渊,因为他姓赵,但凡知道他点底细的人都惧怕。
只有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了解的宋景辰,开口第一句话就得罪了赵敬渊,开口第二句更是直接无视赵敬渊。
赵敬渊长到七岁,还没有被人如此下过面子。
第78章
小孩子之间不可能上来就打, 和大人一个样总得要探探虚实,衡量欺负你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好欺负就打,不好欺负就算了。
所以赵敬渊亮出他的态度——我就是要来找你茬。
宋景辰也亮出自己的态度——你惹我试试?
双方第一个回合, 都清楚了对方不好惹。
赵敬渊经常打架, 对方是真不害怕还是虚张声势, 他凭直觉能感受得出来, 他觉得宋景辰不怕他,是因为不知道他的来头。
赵敬渊清了清喉咙,道:“小屁孩儿, 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景辰眨了眨眼睛,“你是想告诉我你爹是谁吗?
赵敬渊:“……”
宋景辰:“怪不得你要问我断没断奶这种奇怪的问题。”
赵敬渊:啊?……啊啊啊!!!
宋景辰一系列骚操作形成完美闭环, 所以问题又回到起点:到底谁没断奶?
讲堂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小孩敢笑,虽然他们忍得都很辛苦。
赵敬渊这次真被惹毛了,因为恼羞成怒, 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举起小拳头冲宋景辰威胁道:“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你?”
宋景辰眯起大眼睛来:“我就知道说不过我, 你就打我,打不过我, 你还不是要去找你爹。”
赵敬渊急了:“谁说我要去找我爹!”
“你就会”
“我不会!”
“你会。”
“我说了不会!”
“我不信?”
“要怎么你才信!”
“白纸黑字,你写保证书, 保证你不找你爹我就相信你, 当着我们大家的面,你敢不敢写?”
“写就写!”
宋景辰从自己小书包里掏出纸张来, “你写。”
赵敬渊气鼓鼓地一把扯过纸张,宋景辰从旁边小孩的书桌上拿了根毛笔递给他, 旁边小孩自觉把砚台递过来。
赵敬渊拿起毛笔胡乱蘸了下墨汁,冲宋景辰没好气道:“快说,要写什么。”
宋景辰想了想,道:“你就写书院里发生的事情书院里解决,谁也不准找爹,然后我们所有人都有在上面按手印,谁违反了,谁就没有断奶。”
赵敬渊不知道宋景辰两个哥哥都在书院,大笔一挥,痛快写了,宋景辰假装认字,凑过去看了看,道:“我们来按手印吧,你有没有印泥呀?”
“先生抽屉里有。”赵敬渊朝宋景辰翻个白眼儿,“你敢去拿吗?你敢我就服你。”
宋景辰:“我不敢。”
赵敬渊:“胆小鬼,我就敢!”
宋景辰拉住他,“先生知道了,你会挨训的,我们还是不要拿了,明天我带印泥来,我家里有。”
赵敬渊目光闪了闪,嗡声道:“随你的便吧。”
周围一众小孩:“???”
他们俩不是要打架吗,怎么成一伙的啦?
张璟听从岳父的建议,拉拢户部尚书一起搞右侍郎骆松,户部尚书为了摘清自己,亦为了迅速了结案件以免查得时间长了暴漏出自己更多问题,全力配合张璟,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案件便有了结果。
右侍郎骆松伙同地方盐官贪污盐税数额巨大,皇帝震怒,判斩立决!顺理成章,徐正元的案件也真相大白,徐正元官复原职。
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徐正元恍如隔世。
徐明昌了解到孙子所涉案件的来龙去脉,才明白宋家人为自家出了多大的力,户部右侍郎,那可是从三品的大员啊,怪不得自家使了多少银钱都不好使,这已经不是银钱能摆平的事情了。
徐明昌带着儿子徐承望孙子徐正光,一家人到宋家登门道谢,徐明昌这次来颇有负荆请罪的意思,若无妹妹徐明珠,若无宋家,自己的这条命,孙子的这条命,包括他们徐家,就全都葬送进去了。
只是一码归一码,若是时光倒流,他大概还会做出同当年一样的选择来,家族联姻的第一选择永远都是门当户对,自来都是如此,这都是千百年来实践过来的。
从老太太来讲,她享受了家族带给她的荣华富贵,却在家族利益与爱情面前选择了后者,经此一事,也算是放下了多年来对徐家的一层愧疚,算是皆大欢喜。
徐正元郑重地给宋三郎磕了三个头,感谢表叔的救命之恩,宋三郎主要是要借机推张璟上位,张璟升得越高,他自己的官也就做得越轻松,就比如像现在,基本上,上上下下没有人敢得罪他,更谈不上说使绊子。
他救徐正元反倒是其次了,不过他自然不会同人说这些,客客气气将人搀扶起来,笑着说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说着走着进入到农历腊月,宋景辰已经在书院读书四个多月了,理工班的授课方式与科举班不同,更加注重实践和应用,通常都是上午学习文化课,下午搞各种实践活动。
小孩比俩口子想象中更能适应书院的生活,他喜欢去书院。
这眼瞅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宋三郎的意思是把上午的课给小孩停了,只上下午的课,宋景辰坚决不肯同意。
秀娘简直不敢相信以往最不想读书的小捣蛋竟然有如今这番变化。
俩口子不知道小孩收服了赵敬渊,又不准赵敬渊欺负自己班里的小孩,从而赢得了所有小孩的好感,人家混得如鱼得水。
还有就是,今岁秋收前夕,鲁北地区突然遭遇铺天盖地的蝗虫过境,把即将成熟的庄稼啃食一空,面对如此天灾,朝廷和百姓几乎是束手无策,最终结果是老百姓颗粒无收,面临饥饿甚至是饿死,朝廷的救济却是杯水车薪。
陈宴安给孩子们讲了蝗灾的历史和危害,大夏朝的蝗灾几乎三、四年就来一次,尤其是以中原地带的蝗灾最为频繁,凡蝗虫过境之处,片甲不留,不仅把庄稼啃食一空,就连野草都不会给留下一根。
更有甚者,饥不择食的蝗虫大军凶残起来,连牲畜身上的毛都不放过,竟然当做野草般啃光,古籍上甚至还曾有过大蝗食人的记载。
蝗灾危害之大,不言而喻,陈宴安让孩子们思考对付蝗虫的办法。
宋景辰觉得蝗灾就像人生了病一样,其实预防才是最有效也最省力的办法,要预防就必须要了解蝗虫的生活习性,要了解蝗灾的发生规律。
此时的宋景辰并没有意识到一些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词汇字眼时不时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却理所当然的知道其中的含义。
宋景辰问三郎能不能帮他找到历年以来朝廷有关蝗灾的记录。
听到儿子的问话,宋三郎突然感觉小孩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般,言语间已经慢慢摆脱了从前嗲嗲软软的稚嫩,说话越来越像个大孩子了。
小孩其实最容易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宋景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家人就喜欢他撒娇卖萌的可爱小模样,言谈话语间难免模仿小孩的腔调逗他说话,宋三郎更是喜欢背着抱着,宠着溺着,宋景辰自然长不大。
去了书院则不同,周围的孩子都比他年龄要大,但宋景辰在一群人里的地位却相当于老大的老大,因为最刺头的赵敬渊都听宋景辰的,因此,除了赵敬渊敢把宋景辰当小孩儿,没人会用逗小孩的口吻同宋景辰说话,四个月的时间足够小孩发生一些改变。
宋三郎其实还挺有点儿怅然若失,甚至他有些后悔早早就把小孩送去书院读书。
“爹,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宋景辰见他爹走神,不高兴地掰过宋三郎的大脑袋,让他爹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宋三郎就笑,道:“蝗灾治理归户部下面的司农管,明日爹帮你问问,看能否借出来。”
秀娘在一旁捂着嘴儿直笑,对宋三郎道:“瞅瞅给你大儿子能耐的,三四岁个娃娃,他还操心起治蝗的朝廷大事儿来,三郎也是跟着他瞎胡闹,你还真给他借呀。”
宋三郎也笑,“辰哥儿做学问的态度很好,甭管做得成做不成,小孩愿意投入精力去了解蝗灾了解蝗虫已经很是不容易,能帮自然要帮我们儿子。”
宋景辰钻进宋三郎被窝里嘻嘻笑道:“谢谢爹爹。”
宋三郎摸着小孩手脚有些凉,同秀娘道:“现下已经进入到腊月了,家里修好的火道我看可以用上了,明日就给烧上吧。”
“这才刚进腊月,会不会太早了些?” 秀娘道。
宋三郎:“今年比往年更冷些,就提早烧上吧。”
“那好吧。”
宋景辰又同爹娘说了会书院里有意思的一些事,提到了赵敬渊云云,宋三郎听说姓赵,目光微动,赵乃国姓。
宋三郎不动声色套小孩的话,宋景辰便把两人不打不相识的过程,以及后来成为好哥们儿的一些事同三郎说了。
宋三郎从小孩言谈话语间大概能了解到对方小孩的性格,觉得对方没什么不妥,貌似还是自家辰哥儿拿捏了对方小孩,想了想,两人既然已经成为好哥们儿,还是不要对小孩干涉太多为好。
宋景辰同父亲说了会儿小话便窝在宋三郎怀里睡着了。
秀娘道:“都多大了,还让大人揽着睡呢。”
宋三郎:“他自己一个被窝冷呗。”
秀娘:“咱家今年的被褥可都是新棉花,辰哥儿的被子里缝得都是最好的棉花。”
宋三郎:“孩子还小,自然喜欢赖着大人。”
“不是他要赖着你,是三郎你自己喜欢让儿子赖着,儿子若不赖着,你自己倒觉得别扭,觉得不舒服。”
宋三郎不说话了。
秀娘道:“之前给辰哥儿断奶的时候,我同三郎一样,不是辰哥儿断不了,是我自己断不了。”
“辰哥儿每次要吃奶时,总会咧着小嘴巴满脸兴奋地蹭过来,边喝奶边用大大的黑眼睛看着我,小脚丫也不闲着,晃得别提多自在,看到他喝完奶后满足的小模样,我这当娘的心里就说不出的开心知足,断奶以后,我才明白不是辰哥儿依赖我,是我依赖着辰哥儿,他可以没有我,我不能没有他。”
宋三郎低头摸了摸小孩软软的小头发,秀娘说得都对,不是辰哥儿要赖着他,是他一想到孩子要与他生疏,心里就很难受。
秀娘道:“其实辰哥儿的比我们两个想的要强很多,我们想着他在家各种娇惯,调皮捣蛋,去了书院会不习惯,可孩子却在书院过得很开心,甚至都不用我们操心,每天到点就自己爬起来,不管多冷都是。”
顿了顿,秀娘又道:“ 总有一天,孩子要长大,我们要对他放手,等真的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难受的不光是三郎,还有辰哥儿。”
沉默中,秀娘牵了宋三郎的手道:“三郎,我们俩总有一天会老去,会离开孩子,若是咱们俩个和他的关系一直如此密不可分,他的后半生离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宋三郎的眼眶湿润,慢慢回握住秀娘的手。
第79章
宋三郎在南城买来建马场那块地, 找了两个人合作,一个张璟,一个郭大有,宋三郎作为地皮的拥有者, 对马场拥有绝对控制权, 张璟同郭大有享有分红权。
现下马球场已经开始动工, 虽说马球场不太受地势低洼影响, 汛期来临时顶多歇业两天,不过宋三郎还是叫人挖了许多排水沟。
于同光是个有能力之人,关于马球场的预算为宋三郎陈列的细致清楚, 还提了不少不错的建议,马球场的具体事宜, 宋三郎交给他同徐承望一同负责。
马球场建成之后具体如何运营则是只有宋三郎自己知道。
张璟其实很不看好宋三郎在南城买地建马球场,劝了两句,宋三郎坚持,张璟明白越是有主见之人越是劝不了, 有些教训他必须吃了才肯回头, 因此也就不再多说, 同意入股权当是还了宋三郎这次助他除掉右侍郎的人情。
有了张璟入股,再拿下郭大有就简单容易得多, 郭大有不看好马球场,但他相信像是宋三郎, 张璟这样精明之人, 不会做愚蠢之事,既然要建, 定是有他不知道的赚钱之法。
他对张璟的权力地位有信心。
这期间,宋三郎送了郭大有一次发财的机会, 今秋鲁北主要产棉区蝗灾横行,入冬后棉花价格必然暴涨。
这就是交通不便信息差带来的效应了,鲁北的灾情消息第一时间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后,救灾事宜由户部负责,鲁北的受灾面积,灾情严重程度,户部得到的消息最为详尽不过。
郭大有听从宋三郎的建议,赚的盆满钵满,自然也不忘给宋三郎丰厚回报,同时,秀娘两个弟弟开的铺子亦跟着小赚一笔。
因为宋三郎的这层关系,郭大有把自家不爱读书的儿子也送到了陈宴安的理工班,按照宋三郎给他出的主意,我们脑子不够银子凑,郭大有愿意捐赠八千两银子给陈宴安的书院。
对,人家不是贿赂陈宴安,人家是为书院捐钱。
对陈宴安来讲,科举班那边不缺人,理工班这边则是人越多越好,不需要多么会读书,你有一技之长就行。
郭午有钱也能算是一技之长吧,招收他一个得到的银子可以养活更多的理工学生,何乐而不为。
郭大有愿意掏八千两银子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人家只为买郭有与宋景辰成为同窗,他相信郭午跟着宋景辰学不了坏,另外就是儿子反正不爱读书,学点儿东西总没有坏处。
于同光见郭大有把儿子送到陈宴安的理工书院,他也动了心思,他其实更想让儿子进陈宴安的科举班,不过目前儿子表现出来的资质显然不够,他想着曲线救国,先把儿子塞进陈宴安的理工班,将来再进科举班。
他没有郭大有那么多银子开路,好在儿子争气,还真有那么一项特技能,小孩很会观察,有时候他临摹名家字帖,儿子在旁边看着,会准确的告诉他,他写的不对,哪一横长了,哪一捺点的位置靠上了或者靠下了,他把自己的字拓印上去一对比,竟然同儿子说得丝毫不差。
于同光不知道儿子这不算本事的本事能有什么用处,陈宴安到底能不能看得上,不过好歹给孩子试试,不行也就死心了。
陈宴安这边负责理工班招生的管事对于兴业这项本事也挺新鲜,他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技之长,不过有了郭大有捐赠的银两,陈宴安叫他扩大招生范围,他想了想,在于兴业的报名单上写了个“过”。
一只蝴蝶翅膀微微的扇动,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对于小孩子来说,他的成长并非是一步步的,是突然在某一个瞬间,你会发现他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甚至于让你觉得换了个娃。
四岁便是这样一个分水岭。
腊月初九,宋景辰度过了自己的四岁生辰,仔细看,小孩鼻子挺直秀气,不知何时起,小小的山根开始变得明显,五官的比例也在悄然变化着。
三郎自己六岁便开始习武,但在四五岁时就已经开始为习武做准备,拉练腰、腿、臂等身体各部分的柔韧性和力量感,如今辰哥儿四岁,身体底子又好,也可以开始了。
宋三郎在自家后院里竖立了一个到他腰部高度的站桩,把儿子抱上去,告诉小孩站桩的技巧,让小孩尝试着自己站立,宋景辰胆子小,他害怕摔下去,抱着宋三郎死活不肯撒手。
无论宋三郎怎么鼓励他都不好使,小孩还抱得更紧些,眼泪汪汪地嚷救命,说他害怕。
宋三郎原本也没有真的打算让儿子一开始就挑战这样的高度,只是铺垫一下,让小孩没有理由拒绝真正的高度。
宋三郎引着儿子上套,他道:“爹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比这还高的桩子都站了,这样吧,我们把桩子给你调低一些好不好?”
宋景辰含着眼泪儿用力点头。
宋三郎把木桩又往土里埋深了一些,调到差不多小孩胸口的位置,对比刚才的高度,宋景辰心里的安全感陡然提升,宋三郎又在木桩周围给小孩铺了一层厚厚的草褥子。
确定自己安全以后,宋景辰这次有点跃跃欲试了,让宋三郎抱他站上去。
站桩的技巧有很多,比如伸展脚趾,脚的四个角向下压;比如找一个注视点,比如调整呼吸等等,但对于头一次学习站桩的人来说,要领过多,反而会让人无所适从,是以——
宋三郎只告诉儿子最重要的一点:伸展双臂,凭直觉去感受身体的平衡。
双脚站桩比单只脚要容易很多,只要身体放松,胆子大,就可以做到,寻找平衡是人的本能,靠着本能去感应即可。
一开始宋三郎的两只手臂就放在儿子的身体两侧,主要起一个稳定孩子心理的作用,等他看儿子慢慢找到感觉以后两只手臂悄悄放下来,人还是站在孩子身后,随时做好救护的准备。
宋景辰从一开始的忐忑不自信,到慢慢感受到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小孩精神稍稍放松一些。
儿子控制身体的能力还不错,宋三郎又稍微拉开了些自己与孩子的距离,他可以确定在这个距离范围内自己有能力保护好小孩,宋景辰却不知道。看到他爹离开,眼神开始慌乱害怕。
宋三郎朝儿子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平声道: “稳住,别慌,你已经站得很稳很好,爹爹在不在你身边都是你自己在控制自己的身体,辰哥儿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爹爹的经验,若你没有站稳的能力,爹爹决不可能撒手。”
内心强大情绪稳定的人,话语中天然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宋景辰也跟着平静下来,重新调整呼吸,稳稳的站在桩子上。
见儿子稳定下来,宋三郎又重新走到孩子身边,刚才只是锻炼孩子对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对初学者而言,成功的经验比失败的经验更重要,从木桩上掉下来的次数越多,恐惧就越深,不自信也越多。
宋三郎又鼓励儿子双手握拳收回到身体两侧,尝试着在木桩上蹲下来,有宋三郎在旁边保护着,木桩的高度又在小孩接受范围内,宋景辰小心翼翼试着照做,动作很成功。
宋三郎不吝啬自己的赞赏,朝儿子竖起大拇指,“很好,不错!现在听爹爹的指令,放松身体,我们试着慢慢站起来。”
蹲下去容易,站起来有难度,宋景辰有点儿不敢,宋三郎靠近了些,手臂放在距离儿子只有寸许的地方,温声道:“辰哥儿别怕,爹爹就在你身旁,若是掌握不住平衡,你随时都可以抱住爹爹,不会摔的。”
若是以前,宋景辰不想做的事,他早就撒娇卖萌哭唧唧抱宋三郎大腿,死活不肯做了,在书院小半年的学习生活,小孩现在知道什么事情可以任性,什么事情不可以任性,爹爹让他练习站桩是为了将来的习武做准备,他想要习武就得练习基本功。
宋景辰尝试着慢慢从木桩上站起来,起身的过程中稍微扶了一下宋三郎的手臂,但他很快就调整好身体平衡,成功地站了起来。
这一次做的不完美,小孩想要再来一次,宋三郎护着他又来了一次,有了上次的经验,宋景辰心里有了些底气,这次的动作比上次更加放松了些。
一连做了几次,宋景辰鼻尖上渗出了白绒绒的细汗,倒不是累得,主要是紧张的。宋三郎问儿子要不要结束,今天的训练目的已经达到,就到此为止。
宋景辰摇头,他想要宋三郎离他远点儿,不用爹爹保护着,他自己来一次。
宋三郎站远了些,宋景辰要他再站远些。
宋三郎继续后退,宋景辰还要他更远些。
宋三郎的唇角露出笑意来,他就是要孩子领会到这种战胜自我的感觉,让儿子明白他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由他自己控制。
秀娘那天的话是有道理的,他不可能永远把辰哥儿当成三岁,用对待三岁小娃娃的方式对待日渐长大的儿子。
辰哥儿已经不再是需要事无巨细呵护的年龄,你就不能再一直搂着他,抱着他,你要把搂抱他的双手变成托举他的双手,不再是用你的力量保护他,是给他力量,给他支撑,让他学会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
明白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是会上瘾的,宋景辰又兴奋地想要给他爹表演金鸡独立,长时间金鸡独立需要很强的腿部力量,短时间还好,宋三郎护着小孩尝试做了一下。
宋景辰做了个极其滑稽的金鸡独立还站不稳,跌进宋三郎怀里,宋三郎哈哈笑着把儿子抱过来,还是忍不住稀罕,在小脑瓜上亲了亲。
爷俩回屋时,秀娘正噼里啪啦扒拉算盘呢,自打有了自家的铺子,秀娘可有了学习的动力,学认字儿,学写字儿,学算账,学打算盘,学得一个不亦乐乎。
主要现在儿子去了书院,没抓没挠的反而难受,还不如学点儿本事。
她学毛笔字费劲,宋景辰研究鸡毛与鹅毛的区别时,无意中发现鹅毛管很有弹性,柔中带刚,而且吸墨量还很大,给她做了个鹅毛笔,优点是好用,缺点是麻烦,总得不停的蘸墨汁,凑合能用吧。
宋景辰暂时还没有想到更好的改进办法。
腊月十三,宋家收到一份特殊的请帖,用的是双面打蜡,细薄光润的金澄纸,号称纸中之王。
第80章
请柬是和安郡王府的下人给送来的, 邀请宋景辰参加赵敬渊的生辰宴。
和安郡王府同宋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不用说, 这封请柬是按照赵敬渊的意思送来的。
宋三郎猜测赵敬渊应该是在家中极为受宠, 他想要干什么, 家里能满足的都会满足。再就是赵敬渊应该很看重同辰哥儿的关系。
不过, 小孩就是小孩,想法很单纯,却不知道他的生辰宴上来来往往差不多都是皇亲国戚, 辰哥儿的身份太过尴尬,也太过乍眼。去了该往哪坐?
似这等宴席, 座次都是按身份地位提前安排好了的,辰哥儿跟其中任何人坐一桌都不合适,只能给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单列一桌,或许还会有人好奇他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毕竟京城的圈子就那么大, 宴会上众人都是熟识。
再者, 明天就是赵敬渊的生辰宴, 辰哥儿今日收到请帖,可见郡王府是迫于小孩的任性, 不得不敷衍一下。
宋三郎不反对儿子在书院里同赵敬渊做朋友,但自家与和安郡王府地位太过悬殊, 出了书院还是各回各家的好。
宋三郎隐晦地同儿子解释了自家去参加赵敬渊生辰宴不太合适的原因, 宋景辰很聪明,他听得懂, 点了点头,道:
“爹爹,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赵敬渊是朋友,可他只是一个小孩,他的生日宴他自己做不了主,都是他爹娘安排,在他爹娘的安排里原本没有辰哥儿的事,辰哥儿去了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宋三郎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样吧,爹爹可以陪你去选个生辰礼,等到了书院你再补送给他,好不好?”
宋景辰点头。
***
宋三郎南城的马球场预计明年开春能建个差不多,处理荒地里面的野草,修整土地,这些都没什么好说的,只要银子到位,工期甚至还可以缩得更短。
比较难办的是买马。
打马球之所以只能在贵族中流行,实在是因为这是一项花费巨大的真、贵族运动。
马匹在马球场上的短距离冲击速度可以达到十五公里以上,马儿要在如此快速的奔跑中做出各种躲避,掉头,急刹的高风险动作,速度,耐力,灵活性缺一不可。
即便具备了以上三点,其在比赛场上的损耗亦不可避免,因此,参加一场马球比赛,马主人一般需要备足三到四匹的宝马良驹做补充,赛完一小节换一匹马避免马儿过度劳累,最大限度地减少马儿的损耗。
而大夏朝一匹普通马儿大约值二十贯左右,战马则八十贯起步,一匹好的马球驹起码要三百贯起步,因为马球驹不仅本身出色,还要经过一系列严苛的训练使其适应激烈的比赛,其训练难度远比训练战马的难度高得多。
以上这些还只是买马、训马的费用,不包括养马。
养一匹马球驹可不比养一匹拉车运货的马,你不能喂点儿干草料就凑和了,你还得加入大麦、豆粕、菜饼,盐巴等等来保证马匹的健壮。
不说别的,只说这其中的盐巴,一匹马一天的喂养量大概在一到二两左右,换算成钱的话,一匹马球驹的一天的喂养费大约在三百文左右。
这完全就不是普通人能玩儿得起的游戏,别说普通人,就算是一般的小贵族都玩不起。
试想一个人带着三四辆跑车出来玩游戏,一场游戏下来,有可能三四辆跑车全报废,烧钱不烧钱?
跑车报废顶多损失点钱,问题是打马球是真正的速度与激情,不光损耗马,还损耗人,激烈的比赛中,人与马受伤是常有的事儿,死个把人也不稀罕,皇子皇孙摔死摔残的也不是没有。
即便如此高危,依然挡不住贵族们对马球的狂热喜爱,就问组织一场这样充满速度与激情的比赛,会吸引多少人前来观看?
倘若再引入赌注呢?
宋三郎自己前世便是打马球高手,他搞这个马球场三分为赚钱,三分为兴趣,剩下的便是他心底深藏的东西了。
大夏朝不产马,好的马匹大多产自北方游牧民族,尤其以阗国的良驹最为出众。
只是马匹作为战略资源,阗国非但严加管制向大夏朝售卖马匹的数量,种马的品质上更是加以控制,不肯把最好的马儿卖给大夏。
这就如同大夏朝买游牧民族的马却不肯用铜钱交易,而是茶马交易,以茶换马一个样 ,因为铜铁也是战略资源,可以铸造兵器。
所以搞定好马是个问题,光有银子解决不了。
于同光自告奋勇,要跑一趟阗国买马,宋三郎帮他联系了大茶商,同时雇了镖局护送。
除此之外,宋三郎还需要搞定大夏朝私人拥有马匹数量管制的问题。
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宋三郎担心郭大有吃不住,与郭大有言明:若担心风险太大,他可以找人进来替郭大有分担一部分。
自然,分担风险的同时亦有分担分红。
因为棉花的事,郭大有狠赚一笔,越发体会到朝廷有人,尤其户部衙门有人的巨大好处,随便透露出点消息来,就可能让你先人一步。
这马球场可是还有户部侍郎张大人的参与,郭大有决定赌一把,他就赌宋三郎同张璟这样的人做事最是谨慎。
郭大有和于同光都比想象中更给力,倒叫宋三郎省了不少心。
距离明年二月份的童生试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考秀才的考生们开始最后的冲刺,当然也包括宋三郎与宋景茂。
宋三郎心态比较放松,考上就考,考不上影响也不大,反正他也没打算往上爬,推张璟爬上去,他在树底下乘凉就挺好。
宋景茂与三郎相反,之前考不中说是没有名师指导,如今拜在陈宴安的名下,再考不中就真的无颜面对家里人,也无颜面对自己,因此宋景茂发了狠的读书。
不就是考试紧张吗,那就把书温习到即便紧张也能倒背如流,无论如何,他这次必须要考上。
此时,各家书铺里关于考前指导的各类秘籍应季而生,一眼看过去五花八门,叫人眼花缭乱,难辩深浅。
不少人都花大价钱买历届头名秀才们写的经验总结。
宋景茂却觉得这些头名秀才的经验其实最是无用,因为能考到头名状元无一不是天赋极佳之辈,他们的经验对一般人来说未必有多大用。
真正有价值的经验,反倒有可能是那些水平处于中上游水平的考生。
宋景茂只买了一本头名秀才的书籍做参考,又买了三四本水平中上的秀才所作,还买了一本将将考上秀才之人写的书,宋景茂看中他书上开头写的有一句话:
大概意思是我张某人天性愚钝,曾以为能考上秀才全凭勤奋二字,然真的考中了秀才,才明白勤奋之外,亦需要一些运气,然而这运气也并非偶然,并非从天而降……
此话戳中了宋景茂,是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把自己该做的做好,你总要把一些东西交给老天,他之前就总是妄图万无一失,为了万里那个“一”,各种患得患失。
想开了,这个“一”就是所谓的天意,既是天意索性就交给老天操心好了。
入夜,宋家几房全都亮着灯。
大房茂哥儿在读书,竹姐儿在为家人们绣制过年礼物,家里几个男娃都有了出息,小姑娘也不想太落后,在刺绣一道上很是努力,师傅楚娘子夸她擅长表现花卉藤蔓,其形舒展柔美,绣面灵动有余韵。
有了自己真正喜爱的东西,年初小姑娘被退婚的阴影对她的影响越来越淡,竹姐儿想,有刺绣陪伴着自己,其实嫁给谁,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谁,不是自己是谁的谁,不是吗。
至于是否能有个如意郎君,得之我幸,不得亦没什么了不起,她可以像师傅一样,把自己的感情交给最喜欢的刺绣。
隔壁屋,王氏跟宋大郎絮叨竹姐儿的婚事,进入到腊月以后,来家里为竹姐儿提亲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一些条件很不错的,王氏有些心动,选了几家自己满意的,正一家家讲给宋大郎听。
当娘的是过来人,最能明白这嫁人不光是嫁给喜欢的男人这么简单的事,你得和他们一大家子朝夕相处,甚至与她们相处的时间不比与你男人在一起的时间少。
出了上次被退婚的事,王氏是彻底涨了教训,别的先不说,先看对方在外面的风评和名声,名声不好,再有本事也不嫁!
名声虽好,家里小妾多的也不能嫁,这东西是门风问题。
宋大郎与王氏不同,对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他想不了那么多,他就一点要求——最好门当户对。
不过他的意思还是一切等茂哥儿童生试的结果出来以后再说,现在可以先不用给人把话说死,留点儿余地,以防茂哥儿考不上。
王氏气得翻他一眼,骂他乌鸦嘴,孩子眼瞅着就要考试,说这种晦气的话。
宋大郎自知失言,想了想,道:“不若年前去趟大相国寺,替茂哥儿乞个福。”
王氏道:“ 你现在才想起来,早都晚了,大相国寺上香的名额到了年底早就抢不到了,哪里能轮得到咱们去拜。”
宋大郎闻言苦笑:“这拜神也能分个三六九等了。”
王氏道:“那可不,这大相国寺的灵验是出了名的,人人都想拜,人家根本不缺香客,我看不如这样吧,找个时间咱们去京郊文昌仙君庙拜拜,我听人说那里的也比较灵验,好多都去。”
宋大郎莞尔,好嘛一下子从和尚庙跑到道观里去了,不过管他是那里,也就是求个心安而已,哪里都一样。
若世上真有鬼神,那最灵验的应该是宋家的祖宗们,这些人才是切身利益相关的。
宋家二房屋里,宋二郎也在与姜氏说着明年秀才考试,家里三郎和茂哥儿要下考场的事。
姜氏道:“茂哥儿这次可真是发了狠,比那头悬梁锥刺骨也差不了多少了,前天夜里,我半夜醒过来,都什么时辰了,茂哥儿屋里的灯竟然还亮着呢,咱家睿哥儿要是有他这个劲头我也就不发愁了。”
宋二郎叹了口气,“哎,这读书一道,多少还是要讲点天分讲点命,想当年你夫君我也一样,同茂哥儿一样没日没夜的读书,就想争口气,却比不上我爹当年随便考考,听我娘说我爹那人压根不知道勤奋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