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巨大冲击
此行奉皇命赈灾, 非是游山玩水,三郎一行人不敢耽搁,几乎是日夜兼程往中州赶路。
出来以后宋景辰才知道原来这官道并非什么地方都能有。
就算是有,这外面州县的官道与京城宽阔平坦的官道也无法相提并论。
如今天热, 垫子太厚能给屁股捂出热疹来, 太薄能给屁股颠烂, 总之就是屁股遭罪。
要是遇到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 他吃下去的东西都要给颠出嗓子眼儿了。
宋景辰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出来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开始打蔫儿,这会儿厌唧唧地靠在三郎怀里问他爹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达中州。
中州距离洛京城千里之遥, 现下行程刚刚过半,最快也得五日后才能到达, 三郎只告诉儿子距离下一个驿站很快了。
宋景辰蹙着小眉头,嘟囔道:“爹总是下一个驿站,下一个驿站,到底还有多少下一个。”
宋三郎喂了口水给他, “你到来怪爹的不是, 是爹爹逼着你来的, 还是绑着你来的?”
“——是你自己拍脑门非要出来。拍脑门之前你怎么不先查查中州距离京城有多远,路好不好走, 你能不能遭得了这份罪?”
“你既是做决定这般草率,那便要承担草率做决定的后果。”宋三郎拍了下儿子的小脑门,
宋景辰自知理亏, 不跟他爹讲理,无赖地说他爹就知道说教, 一点都不心疼他。
宋三郎没好气道:“心疼你又如何,爹还能替你把罪受了不成。”
宋三郎嘴上责备, 其实哪有不心疼的。
只他不可能为了自家孩子置中州数百万灾民于不顾,难受也得忍着,该赶路必须抓紧时间赶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三郎只庆幸小孩身子骨壮实,没有出现生病或是水土不服的糟糕状况。
宋景辰闹脾气归闹脾气,但他知道轻重,从来没有嚷嚷过要慢点赶路。
为了保证赶路速度,他们几乎每路过一处驿站就要换一次马,天不亮出发,夜里赶路到半宿,出来这几日只在客栈休整过一次。
别说小孩难受,就是茂哥儿也从未坐过这样长时间的马车,急着赶路尤其颠簸,只他是忍耐力极强的人,不会显露半分不该有的情绪。
他自己能忍,却看不得宋景辰受罪。
招呼弟弟到自己这边来,“大哥陪你下会儿棋好不好?”
宋景辰正要说话,耳边忽地一声短促刺耳的摩擦声,正疾驰中的马车骤然停下,小孩差点儿被栽出去。
三郎眼疾手快,大手揽住儿子,朝着外面沉声喝道:“何事?”
“回禀大人,前面地上躺了一人。” 驾车的军士回道。
此时天已经擦黑儿,刚才差点儿就从那人身上撵过去。
三郎下车查看,宋景辰好奇,他也要跟着下去,被茂哥儿拦下。
谁知道地上躺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呢,再把小孩吓到。
随行的两名护卫已经上前探查清楚,“大人,是个女子,尚有鼻息。”
宋三郎点头,就着火折子的光亮近前打量:
地上蜷缩着的人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青布衣裳,露出的手臂瘦骨伶仃,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发紫。
宋三郎招手,命人将人抬上马车。
宋景辰见抬上个人来,忙抻着脖子瞧,被宋景茂拽回来,“三叔,这是……”
三郎看了侄子一眼,“先喂她些水,明日一早送到医馆。”
宋景茂:“……”
哪个,三叔你怎么不喂?
算了,这种情形,还管他什么男女授受不轻,救人要紧。
宋景茂不是迂腐书生,掏出个帕子垫在那小姑娘脖颈下,使其头稍稍抬高些,将水碗递到她嘴边。
还行,知道喝。
宋景辰扒着窗户往外瞧,三郎拽过他来,“你瞧什么?”
宋景辰:“半夜三更,荒郊野岭,这个女子不寻常,我怀疑她会是会是狐狸精什么的,瞧瞧外面有没有乱坟岗。”
宋三郎被儿子逗乐了,“你不是最怕鬼狐精怪这些玩意儿,现下又不怕了?”
宋景辰指指他爹身上的佩剑,“爹有陛下赐的尚方宝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还怕她一个区区小妖不成?”
宋三郎莞尔。
宋景辰:“我是担心爹爹和大哥被她魅惑。”
宋三郎:“噗——!”
宋景辰:“话本子里的这种都是为报答恩公,要以身相许的。”
宋三郎哭笑不得,问儿子:“那话本子是谁写出来的?”
宋景辰:“???”
宋景茂笑着接话道:“写话本子之人往往为失意文人,且多为男子。”
“所以,非是女子一定要以身相许,是女子以身相许符合写话本子之人的期待。”
宋景辰:“啊……”
三郎笑道:“不要书上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要看话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又是什么情况下所说,站在何人的立场说,如此说对谁更有利。”
宋景辰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被救上来的小姑娘竟然醒过来了。
不知道是喂了她几次水的缘故,还是病该好了,身上的热已然褪去,只是声音嘶哑得厉害。
一问之下得知,原来小女子名唤连彩儿,乃是中州郭县人氏,父亲竟还是县衙里的师爷,因着中州连续几个月无雨,家里断了口粮,她爹本就体弱,加上操劳饥饿,没多久就倒下了,她娘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粮食都偷偷省给了闺女,亦活活饿死。
她娘死后,连彩儿被叔叔婶婶变卖,因着识文断字又容貌上乘,被挑中送往京城教司坊,不想半路上竟发起了高热,不止高热,身上还起了许多红疹,老鸨担心她一人传染一车姑娘,半路将人扔下马车,任其自生自灭。
哀大莫过于心死,连彩儿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眼泪早都流尽了。
听完连彩儿的自述,宋三郎深吸一口气,连县衙里的师爷都饿死了,那么下面的老百姓呢?简直不敢想象……
宋三郎不由问道:“你们的父母官县太爷呢?他就任凭自己的师爷活活饿死?还有郭县的百姓呢?”
连彩儿:“县太爷逃荒去了。”
县、太、爷、逃荒去了……
连彩儿轻飘飘一句话,却叫三郎同茂哥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爷饿死,县太爷逃荒,上面都乱了,下面的情形该是何等糟糕!!!
宋三郎按下心中情绪,扫了一眼连彩儿,肃声道:“连彩儿,本官正是前往中州赈灾的钦差,你把你在中州的所见所闻详细与本官说来。”
连彩儿闻言,手抖了一下, 猛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宋三郎的官袍上,半晌,忽然哽咽。
连彩儿向宋三郎诉说了中州百姓的惨状,另外还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
说是郭县明明是个贫县,上面人却要县太爷年年虚报收成,每每他爹做账之时都是痛骂叹息又无可奈何。
结果等到大灾来临,县里的粮仓拿不出一粒粮食来,朝廷却以为他们有,为了应付朝廷派来的官员检查,只得检查时往施粥的锅里放米,等到检查的官员一走,锅里全是水,连谷糠都没有多少。
宋景辰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霍然起身,怒道:“可恶至极,身为百姓的父母官竟然如此对待治下百姓,当杀!”
宋三郎按下他,“你先别激动,听她把话讲完。”
宋景辰气鼓鼓龇着小虎牙道:“爹,这种狗官简直闻所未闻,天下间少有!”
宋三郎心说那是因为你见识之少,更不懂做官的复杂。
三郎拍拍儿子的小手,对连彩儿道:“你继续讲。”
连彩儿看了宋景辰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为自家县太爷诉不平。
她道:“小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们县太爷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他已经尽力为我们郭县的百姓想办法,就连他自己的亲娘也都饿死了。”
“这……”
宋景辰抓抓自己的小头发,彻底风中凌乱了。
宋三郎抓住重点问连彩儿:“你爹所做账本你可知晓放在何处。”
连彩儿闻言用力点头,“知道,爹爹临走前特意叮嘱过,说他将真账本做了两份儿,一本藏在县衙,一本藏在我们家里。”
宋三郎点点头,不愧是做师爷的。
三郎可以预见:郭县之事只不过是显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中州果然不止有天灾,更有人祸作乱。
宋景辰道:“爹爹,大哥,如此看来这些官员惯会应付朝廷的检查,我们不能大摇大摆进城,得要乔装打扮。”
宋三郎笑了笑,看向侄子,“茂哥儿以为我们当先去何处?”
宋景茂想了想:“我等行程早有驿站人员通报,眼下中州城内必然一派全力救灾景象,或可在中州上一站易装。”
宋景茂又指着小方桌上的中州地图,“三叔,不若我们绕路巴县、平县、郭县、长阳等地。如此,几个县下来,中州的真实情况便可摸查清楚了。”
宋三郎向侄子投去赞许的目光,点头道:“茂哥儿所言甚是有理,就依你所言。”
宋景辰忙紧得过来,“爹,还没夸我呢。”
三郎点了点他额头笑道:“辰哥儿的乔装打扮亦是个顶好的好主意。”
车厢内空间有限,连彩儿一个及笄少女,又非家里的丫鬟侍女,自然不适合同乘一车,宋三郎又找了辆车,使其乘坐。
五日后的清晨,几人到达中州下面的巴县,还没进城呢,就已被中州旱情之严重震撼到。
正当夏季,本应绿草青青,麦苗金黄,可放眼望去,入目处全是苍凉荒芜,不要说是树叶子,路边的树皮都被剥光,露出光秃秃的内里。
他们路过时,几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小子正骑在高处的枝叉上,伸着细细的胳膊用力去攀折更高处的树枝,那枝叉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踩断将人重重摔下,但却没有人在乎这个。
而此时,地上已然躺着一个摔死的,鲜红的血迹从他鼻孔、耳朵、嘴巴里流出来,染红身下干涸的土地。
坐他旁边的小孩对眼前令人触目惊心的死人尸体视而不见,只麻木的抓着一把观音土往嘴里塞填……
三郎本能地想捂住儿子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却又无力放下,已经来到这种人间炼狱,遮得住吗?
宋景辰小脸儿苍白,扶着车窗子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来。
“乖儿,莫怕。”宋三郎揽过小孩的肩膀,轻声道:
“以救苍生者,世间英雄也,英雄无惧无悔,犹金乌不畏黑暗,其光所照,无暗可匿。见人之苦难,方悯人之苦难,而救之。 ”
“爹爹、大哥同你一起改变这里的一切,好吗?”
第162章 谁不说一声“好狗!”
这会儿已近晌午, 日头开始发威。
连续几个月缺雨,本就无精打彩的巴县县城被晒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欠奉,大白天,偌大个县城鸦雀无声。
不要说是鸦雀, 就连砖头缝里的蛐蛐儿都被饿急眼的老百姓扣出来烤着吃了。
此时巴县县衙的后宅内, 一名宅院家丁, 正端着半盆子鲜红诱人的生肉从灶房里溜达出来, 沿着庑廊往后面小花园走。
汪!汪!呜汪!
花园墙角处,一条足有半人高的黑色敖犬闻见肉味儿朝着来人猛吠,想是急着吃, 连蹿带跳的,拇指粗的大铁链子被它拽得哗哗作响, 狗脖子上健硕的肌肉随着它扑咬的动作不住抖动,溜光水滑的皮毛在阳光下缎子面儿一样闪亮——
谁见了不说一声“好狗!”
张三没急着喂狗,探头探脑朝着四下张望一番,见院里没人, 熟练地从狗盆子里抓出两块儿肉塞进衣襟。
他不敢多拿, 旺财是县太爷的爱犬, 若这狗瘦了,他这份又轻闲又有油水儿可捞的肥差可就泡汤了。
张三将剩下的生肉一股脑倒进狗盆里, 又弯下腰来蹲在地上收拾旺财甩到盆子外面的食物残渣,蚊子小也是肉呀, 就怕积少成多。
大哥家里俩妮子全都卖了, 就剩下侄子一根儿独苗,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绝了后, 大灾之年日子都不好过,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喂完了狗, 张三往回走,在花厅廊下正遇见县令唐兴德踱着四方步慢悠悠往正屋里去,张三心中一紧,忙低头哈腰陪着笑叫了声“老爷。”
唐兴德从鼻子里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声,目若无人的继续往前走。
张三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老爷的厉害,心里害怕,着急忙慌地低头往外走,却不想与外面着急忙慌跑进来送信之人撞到一起——
猝不及防,藏在衣服里的两块生肉从衣襟滚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正落在唐兴德脚下。
张三一时吓得不知做何反应,愣在当场。
啪! 与他撞一起的县令亲信黄彪一个耳刮子猛抽在他脸上,打得张三一个趔趄后退,半张脸迅速肿胀起来。
“好大的狗胆,竟敢偷肉,怪不得这些日子旺财光吃不胖,却原来全都进了你个狗杂碎的嘴里,这年月儿一口肉比黄金还贵,你这张狗嘴怎么敢,你也配!”
唐兴德目光阴鸷,冷冷地瞟了张三一眼,不耐烦摆了摆手道:“拉下去处理,我看以后哪个还敢效仿。”
张三吓得瘫软在地,反应过来后连连磕头求饶,唐兴德只说了声“聒噪”,张三便被人捂了嘴拖将下去。
这条敖犬乃是唐兴德花大价钱托人从千里之外寻来,是要用来献给身为中州巡抚的远房堂哥。
这位堂哥最好猛犬。
处理完张三,唐兴德抬起眼皮瞟了黄彪一眼,不悦道:“慌慌张张,何事禀报?”
黄彪忙哈腰道:“老爷,巡抚大人派人捎来口信儿,说是皇帝陛下派来的钦差大人并未直接去中州城,半路转道了,说是极有可能来了巴州,要老爷您做好应对。”
闻听此言唐兴德猛得眉毛一跳,顿感不妙,忙道:“可有说何时到达。”
黄彪心下一紧,这他倒是忘记问,对方也没说,想是也不知晓,黄彪道:“想是巡抚老爷也吃不准,不过巡抚老爷得了信儿,再派人来通知,这前后一耽误,小的估计应该就在这一两日的功夫。”
“对了老爷,来人还说这位钦差大人乃是皇帝特封提拔上来的新人,底细秉性无从得知,要老爷您谨慎对待。”
唐兴德眉头蹙得更紧,道:“快,先派人去通知驿站以及守城,有可疑之人进城速来通报!”
“小的明白。”黄彪领命后,突然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低声道:“老爷,咱们把粮仓里的粮食低价卖给粮商,再利用朝廷拨款高价买回来陈年发霉的粮食给老百姓赈灾,那账本儿……”
唐兴德阴□□:“对双方有利的事,那些粮商自不会多嘴,再者说了,钦差能在这里几日,过几天拍拍屁股走了,他们还不得继续在本官手下讨生活,谅他们没这胆子。”
“那刘主薄哪里……?”
黄彪是唐兴德的小舅子,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自然对唐兴德的事格外上心。
唐兴德肯定道:“他不敢,他知道本官与巡抚大人的关系。”
两人正嘀咕着,县衙外传来“铛——”的一声钟响,县衙大门口给灾民们施粥的时间到了。
唐兴德眯了眯眼,吩咐黄彪:“从明日起,叫他们把熬粥的麸糠换成糙米,都给老爷我警醒点儿。”
随着施粥的钟声一响,县衙大门口的粥棚前,乌压压一片挤满了等着领粥的饥民,粥棚里三口大铁锅冒着热气,清汤寡水,几乎一眼都能看到底儿,施粥的衙役拿着大铁勺子用力搅合两下,总算是见着点儿浑浊。
“排好了,排好了,都排好了,不准挤!” 维持秩序的衙役一边吆喝着,一边拿着手中的长棍扒拉排队的饥民。
队伍中一个饿急的男娃用力往前挤,被衙役的棍子毫不留情拍在瘦骨伶仃的胳膊上,小孩“哎呀”一声受不住疼,手中的粗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是他唯一的碗!
没有碗,就领不到粥,小孩又急又委屈,哇一声哭出来。
拿着棍子的衙役三角眼一瞪,“闹什么闹,不得喧哗!”
旁边男娃的娘亲忙捂住小孩的嘴,陪着笑脸给那衙役说好话,“小孩子不懂事,大老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人群中,目睹眼前这一切的宋景辰小牙紧咬,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激荡燃烧,烧得他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染上了红血丝,黝黑的瞳仁中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火光来。
宋景辰的小手不由抚上了父亲腰间的佩剑……
宋三郎轻轻按住儿子,低声道:“不到时候。”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饥民那顾得上嫌弃碗里有没有米,领到粥以后没走出两步就捧着碗喝个精光。
这会儿轮到刚才的小男孩母子领粥,小娃娘亲陪着笑,语带卑微道:“官爷,刚才这孩子不小心把碗打碎了,能不能我们先领一碗让孩子当着您的面儿喝完,您再给盛上一碗?”
“去去去,一边儿去,上面有上面的规矩,岂能因为你们母子例外,这天下若都如你这等刁民不守规矩,岂不是乱了套?” 衙役不耐烦把人往一边扒拉。
“官爷,我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您行行好,孩子还小,不能不吃饭呀……”孩子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衙役故意使坏,高声道:“你这无知妇人,你这叫妨碍公务懂不懂,没看见后面一堆人等着排队领粥吗?”
“你叫大家伙一堆人等你一个人,你于心何忍,你问问后面的大家伙乐不乐意呀?”
孩子娘被衙役连忽悠带吓唬一通道德绑架吓得喏喏不敢言,不敢耽搁,忙从地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碗举过头顶。
刚才拿棍子的衙役朝着施粥的衙役使了个眼色,施粥的衙役故意不搅合粥锅,将上面最清水的都不能称之为汤的部分舀给小妇人。
排在小妇人后面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些胆怯地望了眼前的衙役一眼,硬着头皮上前,举起手中的粗碗。
那衙役借着给她盛粥的功夫,故意摸她清瘦的小手,小姑娘浑身写满抗拒,却不敢反抗,死死地咬住下嘴唇,眼泪儿在眼眶里打转。
那衙役得了便宜,不多会儿又碰见个顺眼的,想要占人便宜,却不想小妇人是个烈性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
“你敢碰老娘一下试试?老娘活着日日诅咒你不得好死,死了变成厉鬼夜夜找你索命,朗朗乾坤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不怕遭报应,就尽管来,窦娥六月飞雪,看我敢不敢一头撞死,血溅衙门!”
一场大灾荒,小妇人的男人死了,腹中的孩儿死了,无所顾忌。
衙役被她眼中熊熊燃烧的仇恨镇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必要跟这疯女人一般见识。
衙役呲着牙花子,本想给她盛清水,又觉得这疯女人不好惹,指不定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不情不愿搅和两下锅底,给盛了一碗稀汤。
领粥的长龙缓慢前行,到最后的时候,三口铁锅已然见底,一名衙差拎来一桶清水分别倒入三口锅中,这次真成“领水”了。
后面几乎排了一上午队的灾民怨声载道,这点清水那能填饱肚子呀?
那拎着棍子维持秩序的衙役假装好人道:“你说你们,早干嘛去了,明知道僧多肉少,还不早点儿来排队,这会儿知道抱怨起来了,这每天的份额都是上面朝廷里订好的,咱也想让大家伙儿都能吃饱肚子,可衙门里也没有余粮呀。”
“我来问你,这朝廷每日订好的份额是多少斤粮食,供多少人食用,这粮食要求糙米多少,麸糠不得超过多少,这煮成的粥汤,汤又多少,米有多少?”
逆光中,宋三郎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来,高大的身影在一众人中格外显眼,三郎朗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给我想清楚了再说,若是敢胡说八道,上欺帝王,下愚百姓,本官取你狗头。”
“天下正因有你这等欺公罔法 、狗仗人势 、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恶奴作乱,才致人祸天灾,百姓不得安宁!”
第163章 威压!
宋三郎话音落地, 施粥现场一片寂静无声。
灾民们全都愣住了,什么情况?
他们从未见过有人竟敢同县衙门里的人作对。
一众人的目光呆呆的望向三郎。
粥棚里几个衙役也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大胆狂徒。
活腻歪了?
似巴县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县太爷便是土皇帝,尤其如唐兴德这般横行霸道, 行事又狠辣到无所顾忌之人, 在百姓心中更是积威深重, 他们眼里县太爷就是天王老子般的存在。
哪怕是阎王爷来了也是县太爷的官最大。
如此, 以致于在场人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宋三郎口中自称“本官”。
虽说穿着便服,其实三郎说话操的是标准的京城腔。不说这,就他那从容不迫的泰然步伐也非寻常人能走出来的气势。
几个衙役但凡有点脑子和见识就该掂量一下人家到底什么身份, 凭什么敢质问你,又为什么如此清楚大夏律法。
可惜, 他们自来就行事粗鄙,依赖暴力仗势欺人,早都不带脑子习惯了,这会儿看见有人胆敢挑事找茬, 第一反应就是抓起来揍一顿再说。
至于三郎所问朝廷规定每日施粥的份额是多少, 什么标准, 他们哪里会知道,更会不关心。县太爷说多少便是多少, 在这里县太爷就是比天还大的王法。
几个衙役听不出京城口音,却听出三郎是外地人, 这下心里更是不怕。
刚才拎着棍子的衙役, 剔着牙花子率先朝着三郎晃晃悠悠走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威胁道:
“呦呵, 哪里来的刁民,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胆敢跑来县太爷的衙门口闹事,不给你松松筋骨,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王法!”
与此同时,不远处几个吊儿郎当的带刀衙差,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亦气势汹汹朝着这边围拢过来做帮凶。
跟随在宋三郎身边的几名贴身护卫迅速以犄角之势将三郎护在中间。
锵!众护卫腰间的钢刀几乎同时出鞘,锋利的刀尖在阳光下泛出森森寒光,震慑全场。
众衙役霍然止步,彼此面面相视,刚才的嚣张气焰倏然不见,脸上露出紧张之色,纷纷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剑拔弩张之下,一旁围观的百姓们似乎意识到要发生点什么,谁也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俱都紧张地注视着场中。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宋三郎停了一下,吐出简单干脆一个字:打。
平静无波的语调近乎冷酷。
宋景茂被三叔身上的气势所慑,眉心猛得一跳,感觉此刻的三叔像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般杀伐果断,自信果决。
宋景辰快要不认识自己爹爹了,大眼睛里星光熠熠,满眼崇拜地看向他爹——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大丈夫当如是!
这帮子衙役很多都是唐兴德招上来的地痞流氓,若非地痞流氓在他手下也做不下去,强占良田,奸人妻女,为培养敖犬的凶性,纵狗行凶取乐,这一桩桩一件件,便是那强盗也干不出来。
一帮乌合之众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拿手,哪里是训练有素的朝廷侍卫对手,不多时便被揍得倒地哀嚎。
这可给围观的百姓们开了眼,平时谁没受过这些人欺负,俱都是敢怒不敢言,现下有人替他们出了气,只恨不得大声拍掌叫好,只心里这般想,却并不敢。
他们不敢,有人替他们敢,宋景辰拍着小手大声叫道:“打得好!本官乃是陛下亲封的爱民使,最见不得贪官恶吏欺压百姓,我命令你们给我狠狠地打!”
本官?
爱民使……?
围观的百姓们被小孩一番话弄懵了。
众人就见小孩指着刚才欺负孤儿寡母的衙役道:“尤其给我揍这个,本官最讨厌喧哗聒噪之人,你们来教他懂规矩。”
刚才这人无缘无故打了人家小孩胳膊,致使人家唯一吃饭的碗打碎,小孩哭两声,他还拿“不得喧哗”压人家。
宋景辰这是叫他现世报,打死你,你也不准给我叫出声来。
说完,宋景辰又绕到一人跟前,这人可是见识到小孩刚才的厉害,对上小孩一双人畜无害的漂亮大眼睛吓得直哆嗦。
宋景辰看着他,大眼睛眨了眨,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来,“你怕了吗?其实本爱民使这般生气,主要就是因为你,其他人都是受了你的牵连。”
说到此处,宋景辰故意停下来,朝着护卫们一摆手,“先别打了,歇会儿,大热的天怪累的,本官心疼。”
众护卫憋笑停手,退到一旁,宋景辰看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一众衙役,叹了口气,背着小手,踱着小方步道:
“你说你们也真是的,身为衙差不比百姓们懂法,却是知法犯法,白白受人牵连挨一顿打,我都替你们冤屈得慌。”
挨打的衙差们闻言不由怒视刚才惹事的二人。
宋景辰又踱步来到刚才那人跟前,一副好商好量的口气:
“这样吧,此事既然因你而起,不如这样,你若答应你一个人替他们挨揍,我就放了他们,都是衙门里的好兄弟,你也不忍心让你兄弟们替你受苦对吧?”
这人刚才施粥时故意使坏还道德绑架可怜的娘亲,说后面一顿人因为那位娘亲打不上饭,这会儿宋景辰便也道德绑架他。
只是这位衙差可没有那位娘亲善良,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宋景辰小脸面露为难,对着地上其他几人道:“他既然是不答应,那你们就有难同当吧。”
说完宋景辰着身后的护卫招手,只护卫们还没动呢,地上刚才还呻吟无力的众衙役们瞬间就动了,一拥而上朝着小孩口中的罪魁祸首拳打脚踢……
看着眼前一群狗咬狗的丑陋场面,宋三郎没说话,一路进城来的所闻所见对辰哥儿的冲击太大了,孩子需要发泄释放。
需要释放的还有眼前被大灾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百姓们,刚才被欺负的小孩第一个带头叫好——
哗啦,像是破冰的湖面裂开,骤然间呼啸般得叫好声响彻上空,无数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喷涌释放,麻木的人群抱头痛哭!
宋景茂静静地站在人群中,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一向稳重的三叔为何要同这帮无足轻重的小卒纠缠。
巴县的老百姓积压了太多仇恨和不满情绪,若不释放,说不得那日爆发出来便是天大的祸事。
三叔如此做,既得官声,又平民意。
另,大灾之年绝不能手软,需得雷霆手段方能震慑他人,眼看就要夏播,中州之事必须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外面动静闹得如此之大,自然也惊动了县衙内宅的县令唐兴德。
唐兴德听完手下汇报,再结合中州巡抚那边给他捎来的口信,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定是皇帝特派的钦差过来了。
唐兴德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按照以往的规矩,这上面钦差下来必会提前通知,好让下面做好准备迎接。
这位完全不按套路出牌,非但搞突袭,还上来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必是来者不善呀。
想到自己的强硬后台,唐兴德稳了稳神,命人伺候他换上官服,带着人穿堂过院匆匆出了仪门,往大门口来迎接。
出来大门,唐兴德正看到自家打作一团的衙役,气不打一处来,却是不敢阻止,强收起脸上的阴沉之色,忙不迭朝着宋三郎大步迎来。
大老远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朝着三郎拱手道:“不知钦差大人大驾光临,下官唐兴德有失远迎,大人一路劳累,下官已命人收拾好上房,还请大人移步入内歇息。”
宋三郎打量他一眼,当真是又白又胖红光满面,富态得很呢。
宋三郎不吃他这一套,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指着下面一众灾民道:“城中的百姓们可都还饿着肚子,本官寝食难安,想请唐县令替本官解释解释这赈灾粥为何不见一粒米,难不成巴县粮仓里的米粮以及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全进了那该死的贼鼠之肚?”
顿了顿,三郎讥讽道:“当真是畜生,如此贪得无厌,也不怕撑破肚皮而死。”
这番含沙射影的话当真丝毫不给唐兴德留任何情面。
唐兴德土皇帝当惯了,哪里曾被人这般下过脸,一张老脸僵成了酱紫色,只是他再愤怒也拿宋三郎没办法。
宋三郎不仅是皇帝亲选的钦差,还是被赐下尚方宝剑的钦差,见尚方宝剑如见皇帝本人,可以说是代皇帝本人前来赈灾,代表上帝王不可挑战的无上权威,谁敢谋害钦差?
那可是对皇帝的大不敬,抄家灭族的重罪!
唐兴德的冷汗这次是真的冒出来了,他却不敢擦,只得假装听不懂宋三郎话中有话,干笑道:“大人玩笑了,粮仓中确有老鼠,不过下官已经命人全力抓捕,只是这旱情持续了几个月,受灾之人众多,粮食早就消耗一空,下官也是急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正在全力想办法。”
说完唐兴德当着下面众百姓的面假惺惺朝着宋三郎一拜,哽咽道:“下官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却不能使百姓填饱肚子,下官失职,万死难辞其咎。”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大人来了就好了,我们巴县的百姓们有救了,下官代表我巴县的万千百姓拜谢钦差大人。”
看着眼前下跪之人,宋景辰简直瞳孔地震!
世上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就你这满面红光心宽体胖的样子,你竟然敢说你自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巴县的城墙加起来都没有你的脸皮更厚。
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清廉之官必然嫉恶如仇,如何能养了如此一帮为非作歹的恶犬。
除了范庆阳那小混蛋,宋景辰再次见证了什么叫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至少范庆阳无耻的毫无遮掩,眼前这人简直无耻到叫人恶心。
宋三郎眼角的余光扫到儿子气鼓鼓的小脸,没有叫唐兴德起来,愿意跪那就给我跪个够。
他目光一垂,居高临下地看向跪在脚下的唐兴德,慢条斯理道:“身为父母官,你是万死难辞其咎,不过你死不足惜,可怜的是下面这些无辜百姓,不过,眼下用人之际,你既是知错,本官便允许你将功赎罪。”
宋三郎这番话翻译过来其实就是:你该死,但死太便宜你,本官让你死你才能死,本官不让你死,亦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你最好懂事点儿。
唐兴德气得牙根子咬烂,就要找个借口站起来。
宋三郎却慢条斯理道:“你跪得不是本官,你跪得是这巴县中无数饿死的老少冤魂,且跪着赎罪吧。”
说着话,男人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有意无意,轻轻磨挲着尚方宝剑的剑柄。
第164章
宋三郎行事看似随性, 实则暗含谋算,步步都有深意。
上来就给唐兴德如此大的下马威,绝非是他鲁莽之举。
一、他要做给巴县的老百姓们看,给这些灾民吃下定心丸, 让他们清楚自己这钦差赈灾的决心, 同时亦让他们明白自己同唐兴德之流绝非官官相护的一丘之貉。
二、这也是做给唐兴德的手下人看, 使这些人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方便后面调用这些人办事。
否则手中的权力再大,若无下面人配合,他又如何能做得成事情, 就如前面跑来赈灾的工部尚书一般,干着急却无办法。
老百姓们谁不爱看贪官恶霸被惩治的名场面, 尤其这名场面他还不是说书人的杜撰,就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眼前,而被惩治的正是往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官。
不可一世的嚣张狗官跪在钦差大人脚底下的画面不要太解气,顷刻间, 钦差大人的高大形象在他们眼中拔山扛鼎!
——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啊, 派下青天大老爷来拯救他们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场中二人。
唐兴德为人残暴, 漠视人命,杀人之时如同踩死个蚂蚁般眼都不眨一下。但若轮到他自己时, 却绝非如此。
他瞄见宋三郎腰间的佩剑,就见那剑柄金光闪闪, 上刻着华贵精美的龙纹浮雕, 即便没见过也知这必定是皇帝赐下的尚方宝剑无疑了。
唐兴德敛下眼皮掩藏住目光中的难堪愤恨,在摸不清眼前这位钦差的脾气前, 不敢轻举妄动。
宋三郎没有看他,目光扫过下面一众瘦骨嶙峋的饥民, 沉声道:“各位乡亲父老,本官宋文远,自京城而来,乃是皇帝陛下特派到中州赈灾的钦差大臣。”
微顿,三郎稍稍提高了声量,“陛下虽远在京都,却无时无刻不挂念中州受灾的万千子民,朝廷的拨款很快就会下来,朝廷的赈灾粮也在紧急调拨中。”
“诸位尽可放心,纵有千难万难,本官相信,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必能人定胜天!”
宋三郎不喜长篇大论,亦不喜欢废话连篇,只简单陈词几句,稳定民心。
青天大老爷来了,皇帝陛下没有忘记他们这些小民,很快就会有粮食运进来,下面的百姓们瞬间沸腾起来,成千上万的人推山倒海般呼啦啦纷纷跪倒在地——
他们虔诚地五体投地,口中高呼着:“青天大老爷,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宋三郎微怔。
宋景茂被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到。
宋景辰小脸泛着激动的潮红,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疯狂涌动,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有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他要让这些人有饭吃。
大晌午日头正毒辣,唐兴德跪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被晒得汗流浃背,他哪里受过这种罪,直把三郎在心里骂了无数遍。
三郎像是才看见他一样,淡淡道:“唐县令,陛下一向爱民如子,你我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最后一个尾音毫不掩饰其中的警告。
开恩似地,宋三郎又道:“——起来吧,救灾如救火,你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就不要在这干耗着了。”
唐兴德咬牙站起来,他身子重,夏天穿得少,地上石板又硬,这一站膝盖钻心疼,还没站稳呢,就听宋三郎催促道:“唐县令,请吧。”
唐兴德无法,只得忍痛一瘸一拐地跟上三郎的步子。他手下的一众衙役们面面觑,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将老爷治得服服帖帖。
这边唐兴德想要安排三郎一行人住进县城最大的客栈上房,宋三郎却摆手拒绝,撇了他一眼道:“你刚才不说已经准备好了上房?”
唐兴德强扯出个笑脸,道:“下官方才没有注意到小公子跟随,县衙简陋,我等大人还好,主要是担心孩子不适应。”
“有何不能适应,本公子年龄虽小,却也是皇帝陛下亲封的朝廷命官,本官此来中州是为赈灾,不是来游山玩水,吃喝享乐。”
“如今外面的老百姓流离失所,饥餐露宿,我等有何脸面挑三拣四,唐县令,你说是也不是?”
宋景辰一番话噎得唐兴德喘不上气来,只得讪笑道:“小公子心系百姓,令下官折服。”
“小公子是你能叫的吗?本官乃是陛下亲封的四品爱民使,容不得你放肆!”
“是是是,下官知错。”唐兴德今天一天咬牙咬得牙根子疼,恨不能把眼前的爷俩生吞活剥。
只不过他也就只敢咬牙想想,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做。自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人敢谋杀钦差。杀钦差的后果那可不是普通的杀头罪,是要被凌迟而死,祸及全家。
况且眼前的钦差还非普通钦差,其子一个八岁的小娃娃竟被皇帝亲封为四品官,虽是虚职,可哪个八岁小娃能有如此荣宠?
眼下唐兴德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想办法把这几个瘟神送走,爱祸害谁就去祸害谁,千万别祸害他。
唐兴德忍气吞声安排好宋三郎一行人。
三郎父子住进县衙专门用来招待上峰的寅宾馆,茂哥儿单独安排一间,四名护卫住一处。
在饭食安排上,唐兴德不怀好意,心说你们不是要做清官好官吗,本县令就成全你们,给你们清官好官的待遇。
唐兴德交代下人一番,很快饭食端上来——糙糠米粥、糙糠窝窝头、一小碟小咸菜。
唐兴德假模假样,满脸愧疚之色道:“招待不周,实在是委屈大人了,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饥荒之年,实在是无好米下锅,便是这糙米,亦不敢有半分浪费。”
唐兴德皮笑肉不笑地,故意在“不敢有半分浪费”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就不信京城那等繁华之地出来的钦差能吃得下这等粗食,便是大人能装,这小孩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唐兴德假装陪坐,实则一副看好戏的兴奋嘴脸。
宋三郎眼光里的曲直都没有变一下,用非常随意而又高高在上的主子语气施舍般朝着唐兴德道:“唐县令忙活半天了,坐下吃点吧。”
唐兴德忙站起来躬身道:“多谢大人厚爱,下官已然吃过了。”
宋三郎淡淡道:“吃饱了吗?”
“吃饱……” 唐兴德顺嘴接道,只他话说一半猛然反应过来,咽了口唾沫强行把话咽回去,改口:“城中的百姓们还都饿着肚子,叫下官如何吃得下去。”
须臾,宋三郎冷不丁开口:“唐县令晌午吃了些什么?”
唐兴德这次有了防备,忙道:“自然是同大人一样的饭食,只不过这粥比大人喝的粥要稀上不少。”
宋三郎点点头,似笑非笑得看着他,“本官如何信你?”
唐兴德:“……”
唐兴德正寻思着该怎么回答呢,猛然间听到锵!一声,寒光一闪,宋三郎不知何时抽出旁边护卫的佩刀,锋利的刀尖正抵住唐兴德肥胖的脖颈。
“大、大、大人,有话好说,这是何意。” 一时间,唐兴德被宋三郎出其不意的威胁吓得腿打哆嗦。
宋三郎道:“唐县令才刚吃过饭不久,本官在想……"
刀尖顺着唐兴德的脖颈划到他大腹便便的肚皮处,宋三郎轻描淡写道:“刨开看看便知其中真假。”
唐兴德感觉到冰凉锋利的刀尖下一刻就要破开他的肚皮,脸色苍白道:“大,大,大人,别开玩笑……”
宋三郎挑眉,“难道不是你先同本官开玩笑的?”
不需三郎把话挑明,唐兴德也知道对方为何要破他肚皮,哆嗦着喏喏道:“下,下官这就去安排饭菜。”
唐兴德面上紧张,心里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是真清官就好,只要不是真清官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
唐兴德这次不敢怠慢忙紧得命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自罚三杯,说他自己之前被大人吓到了,害怕被大人责怪不顾忌城中百姓,怠慢了大人,罪该万死。
宋三郎后面的安排还要用到这狗官,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刚才一通收拾,现在该是用萝卜吊着使其听话干活的时候了,微微一笑道:
“唐大人有心了。”
唐兴德见宋三郎转变了语气,对他的称呼也从唐县令变成了唐大人,一颗心总算是放回到肚子里去。
他心中暗道:怪不得人家能得皇帝看重,委派为钦差大人,真他祖奶奶的会演戏,跟自己那做到二品大员的巡抚堂哥是一路人!
宋景辰说自己吃饭不喜欢旁边有人盯着,唐兴德识相地退下。小的不可怕就是个嘴巴不饶人,可谁让人家老子不好惹呢。
一个嘴巴毒,一个下手黑!
就这,还敢说自己是清官?
简直无耻!
马不知脸长,蛇不知自毒,唐兴德只觉他自己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待到唐兴德退下去,跟随在三郎身边的护卫忙掏出试毒银针一一查验饭菜是否有毒。
一桌子菜有荤有素,色香俱全,白米饭,白面馍。宋景辰看着这样的丰盛的饭菜先是无法遏制的愤怒,后是无法言说的难受,最后竟扑到他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想到了在城外啃树皮摔死的小孩,面无表情往嘴里塞观音土的小孩,城里饿的奄奄一息的小孩,还有饿死在亲娘怀里的小孩……
宋景辰咬着小牙抽噎道:“爹,我吃不下,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赤子之心最是热烈纯粹,他不懂这世间的复杂,宋三郎也无法跟他解释太多负面的东西,只能摸着儿子的头无声安慰。
宋景茂虽比辰哥儿成熟许多,到底是初入朝堂,心智尚单纯,亦是被眼前的一切震碎三观,简直是罪不可赎。
想到此,宋景茂道:“三叔,这狗官不能留!”
留是不能留,但眼下也不是杀他的时候。
宋景茂只猜到了宋三郎舍弃中州城而来巴县的第一层意思,却想不到三郎更深一层的打算。
依照临出京前赵敬渊那小鬼透露出来的消息:中州巡抚是靖王一派的人。
反过来说,这中州巡抚便是太子的敌人。
如此说来,一场旱灾,中州成了夺嫡双方的角斗场。太子的舅舅因贪腐被抓,如此看来这中州巡抚亦不干净,说不得便是靖王的钱袋子。
太子要查中州巡抚,靖王必要全力维护。两王打架,小鬼遭殃,他若先去中州,必要惹一身臊,一个不慎便把自己搭进去。
如此,倒不如避开中州府城这是非之地,等大功已成,携着天大的功劳,谁不退避三分。
最重要,他此行的目的确是赈灾,而非搅和进那摊子浑水中去。
三郎淡淡道:“哪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他又拿筷子指了指桌上饭菜道:“先吃饭。”
宋景茂愕然,他同辰哥儿一样,吃不下去,不明白三叔为何能吃得下去。
三郎朝旁边护卫招招手,“你把唐县令招待本官的这些饭菜一一记录下来,还有外面老百姓吃得是什么也都如实记录下来,本官每到一处,你都要记录。”
说完,他又朝旁边侄子吩咐道:“茂哥儿,你负责将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如实记录。”
“还有你,辰哥儿,你不是学了作画吗,那便把中州老百姓所受这些苦难全都画下来,爹有用。”
宋景茂称是,辰哥儿亦是用力点头。
三郎道:“都先吃饭吧,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倘若身体垮了病了,拿什么去打?”
“你们不吃这一顿,外面的百姓亦不会好过一分,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若要有心,就好好吃饭,吃饱喝足再全力去帮外面的人解决问题。”
宋三郎经历得太多,一颗心早被锤炼得波澜不惊,甚至冷静到冷酷,凡事唯有用论,结果论。
宋景茂亦是心志坚定之人,非但心志坚定,他骨子里还隐藏着一股子狠劲儿,为成大事不择手段的狠辣,听完三叔所言,虽是不忍,但还是努力把米饭往嘴巴里塞,尽管味同嚼蜡,但他得吃。
宋景辰完全不行,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他的感情上完全无法接受,吃不下,他真的吃不下。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让他吃这些良心受谴责的东西,明明可以和外面人吃得一样,至少心里不会这么痛苦。
三郎也不逼迫儿子,这就是成长的必然代价,这顿饭当然可以不吃,但这就是他为儿子、侄子上的第一课。
——做心智坚定之人,你所做之事的结果比你所谓的善良不忍更有价值,不是所有善良都会有好结果,要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善。
第165章 部署
用过午饭, 宋三郎召集唐兴德一众人过来商议救灾事宜。
遵照惯例,唐兴德命县衙主簿将本县的灾情造册、账本等物交给钦差大人核查了解。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宋三郎仍在面无表情翻看账本,不时在某处停留许久, 做贼心虚的唐兴德等人不由大为紧张。
——终于, 宋三郎放下账本抬起来头来环视众人, 目光着重在县衙主簿身上多停片刻, 最终落到县令唐兴德的头上,说了一句颇为玩味的话。
账本不错!
是账本不错还是假账做的不错,自己琢磨去吧。
唐兴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不敢接话。再天衣无缝的假账也怕查,就看上面真查还是假查。
负责做假账的主簿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 县令大人上面有巡抚大人罩着,若钦差大人真要追究起来,说不得自己就得出来背锅。
好在宋三郎只说了这一句便把账本轻轻放下,开始布署赈灾事宜。
第一、统计县城中富户的人数以及其所拥有土地数量 , 统计城中粮商的数量。
第二、将城中灾民进行分类管理。
首先, 老幼病弱为一类, 青壮为一类。幼儿不抗饿,一日可领粥三次, 粥稍稠,以糙米为主, 麸糠少加。老弱一日亦是一日三餐, 粥稍稀。
另,青壮又分男女, 女先领,男后领, 一日两餐,粟米麸糠对半。
还有,划定领粥标准,达不到标准者禁止蹭粥,领粥人领粥时需出示凭票,防止冒领多领。
第三、各官差衙役在执行公务中不得以上欺下、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但有违令者,绝不轻饶!
衙差五人为一伍,互为监督,若其中一人违令,五人连坐,就地免职,杖三十,轰出县衙。
若五人互为包庇,罪加一等。
反之若办事得力,表现特别突出者,会记入赈灾功劳簿,他日禀明圣上。
一番安排,对唐兴德以及其心腹几人,宋三郎以威吓镇压为主,拿账本说事,警告众人你等的把柄和性命都在本官的手上,要想活命就乖乖配合听话。
而下面这些承担具体事务的衙役则要通过奖罚分明来调动其积极性。
安排完毕,宋三郎朝着在座众人道:“陛下对中州灾情极为看重,我等诸位还需尽心竭力抗灾方能不负皇恩哪。”
唐兴德等人领命下去,只要不查账本一切都好商量,且让他折腾几天,等人一走,天高皇帝远,他唐某人还是这里的土皇帝。
待到众人都退出去,宋景茂不禁对着三郎道:“三叔大才,侄儿受教了。”
三郎笑了笑。
冷不丁,一直沉默的宋景辰突然开口道:“爹爹,这狗官是条恶犬,说不得那天真急眼了,就会跳墙,爹爹不得不防。”
宋三郎闻言目光闪亮,满是欣慰的低头看向儿子道:“爹爹知道,不过辰哥儿莫怕,巴县的数万民众,乃至中州的千万百姓都是咱们的依靠。”
顿了顿,三郎目视着儿子,一字一句道:“人心所向,惟道与义。民心所往,胜之所在。”
说着话,三郎拉过孩子的小手,在儿子稚嫩温热的手心写下沉甸甸四个大字——仁者无惧。
不过话说回来,仁者无惧,但却不能无谋。小孩说得很对,唐兴德可以利用不能重用,自己手底下得有办事的人。
思索片刻,三郎招呼宋景茂:“ 茂哥儿,你以钦差的名义,来拟一张告示,就说衙门为抗旱赈灾现要招一批百人左右的青壮做帮役,包一日三餐,工钱每日一百文,凡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伶俐能干者均可来衙门应征。”
宋景辰从旁补充道:“爹爹,大哥,最好再招一些女子来,这些女子可以照顾那些失去爹娘的孤儿,亦可照顾失去儿女的老人家。”
“三叔,侄儿觉得弟弟的主意甚好,如此亦可迷惑唐兴德等人,免其多想。”
三郎点头:“如此,就照辰哥儿所说去办,工钱就同男子一样,不过这招收女工,还是要优先考虑那些家里极度困难,尤其是孤儿寡母之家。”
宋景茂带人出去张贴告示,并着手招收帮役事宜,宋景辰中午几乎没动筷子,他小孩家比大人更不抗饿,这会儿那股子情绪过去,肚子开始饿得咕噜叫,但他又死倔着不肯说。
知子莫若父,三郎岂能看不出来他难受,遂带着儿子回屋,吩咐人烧了热水过来,出来时他早就料到灾区必会生活艰难,给孩子带了易于存放的藕粉、冰糖、蜂蜜、肉干、蜜饯、干果等吃食。
藕粉是用油纸密封着的,分了很多小包,三郎拆开一包,给儿子冲泡好,又融了两颗冰糖进去。
人是铁,饭是刚,宋景辰一闻见藕粉清甜的香味彻底忍不住,何况这些东西本来是他自己带来的,小孩捧起碗来咕噜咕噜喝个精光。
三郎问他,要不要再喝一碗,宋景辰摇摇头道:“省着点喝。”
想了想他又道:“爹,要不把这些藕粉给那些失去娘亲,又不能吃奶的小娃娃喝吧,说不准能多救一些人。”
宋三郎却是摇头道:“平时可,现在绝不可。”
宋景辰不解,“为何不可?”
三郎耐心解释道:“现如今外面的百姓已经饿到去啃树皮,你说他们若亲眼看到唐兴德在县衙里大鱼大肉的吃会如何?”
“会杀了他!”
三郎点头:“所以,最好也不要让绝望中的百姓看到你喝的是什么,不该有的好心只会害人害己,你可以让他们一顿喝藕粉,却不能让他们顿顿都喝,既是如此,保持界限和分寸,莫要让自己背负太多他人命运。”
宋景辰沉默不语。
宋三郎摸了摸小孩的头,温声道:“这样吧,爹爹会命人做些炒面出来发给那些尚在襁褓中就失去母亲的婴孩,你觉得如何?”
宋景辰点了点头,不由靠进三郎的怀里,呢喃道:“爹,我想娘亲了。”
三郎搂住他,“爹知道,先睡会儿吧,爹抱着你。”
宋景辰往他爹怀里拱了拱,似是要寻一处安全所在,将头埋进了爹爹的肘窝处。
三郎摸了摸他小脑瓜。
宋景辰呢喃道:“爹,我们不要让城里再死人了。”
“好,爹爹答应你,尽量不要再死人。”
宋景辰固执道:“不是尽量,是一定,爹爹要全力以赴。”
“好。”
宋景辰又道:“我也是。”
“嗯。”
小孩慢慢闭上失去往日活泼的大眼睛,惹人怜爱的长睫毛覆盖下来,根部浸出湿漉漉的潮意。
宋三郎轻拍着儿子的脊背,等到小孩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把儿子放至旁边榻上,自己坐床头,拿起巴县的县志研究起来。
没有什么东西比县志更能了解一个县的整体情况。
宋三郎要求截至到今天晚上,无论多晚都必须把城中灾民按他所说分类登记出来,众衙役一直忙到晚上亥时末才算把灾民们统计完全。
衙役们累得跟死猪似的,自打当差以来,还从没这么累过,不光累,关键还没有任何好处捞,一个个怨声载道。刘兴德的小舅子趁机火上浇油,挑拨众人情绪,骂京城来的钦差不把人当人,用人忒狠。
尤其是晌午几个挨过揍的衙役更是没一句好话。
可他们很快就骂不出来了,因为有比他们更便宜,更事儿少,还更卖力气的人,恨不能挤破头,争着抢着要干他们现在的活儿。
翌日一大早,县衙大门外想要做他们“苦差事”的老百姓们都快挤疯了,他们看到宋三郎命人贴出来的告示后,口口相传,不消半天的功夫,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这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儿。
一天管三顿饭,关键还给一百文前,不是十文、二十文、是整整一百文!
这一百文对洛京城那边的老百姓来说算是最低收入,但对巴县的百姓来说简直不敢想象。
一众符合年龄条件的青壮,将县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民间从来都不缺能人、聪明人,他们缺的是一个好出身,好机会。
场面太过混乱,宋景茂命人高喊:来者不分先后,则优录取,众人什么时候排好队伍什么时候开始登记,若无人肯排队,那就都请回吧。
最后这句话管用,不多会儿的功夫,混乱的人群就自动排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宋景茂见众人排好了队,这才缓身坐下,使人逐个上前。
前来报名的人里还真是三百六十五行,农夫、屠夫、工匠、铁匠、木匠、说书的、唱戏的,干什么的都有。
宋景茂灵机一动,直觉工匠、铁匠、木匠,甚至泥瓦匠这 些匠人说不得抗旱的过程中用得到,遂一一登记在册。
另外这说书,唱戏人亦要登记,一些政令宣传,经他们之口更容易传播开来。
当然,一些会些拳脚功夫又机灵的更是需要重点记录登记,自己一行人只带来四个护卫,倘中州真要发生什么暴乱,这四个人还要留下全力保护辰哥儿周全。
自己和三叔得提前谋划,寻些自保之力。
县衙内,宋景辰本就一路劳顿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踏实觉,昨晚又作恶梦醒来好几次,每次醒来都吓一头汗,跟宋三郎说他梦见好多尸体,好多骨头,好多的血,太可怕了。
小孩自幼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之下,他只见过死去的小蚂蚁,小虫子,唯独没见过死人。
甚至就连杀鸡他都没亲眼见过,骤然看见那白的脑浆、红的鲜血、干涸荒芜的土地,以及城中饿得奄奄一息似人又似鬼饥民,从京城那等繁华享乐之地,一下进入到人间地狱,毫无过渡。
这对一个温室中娇宠的小孩来说是巨大的心理冲击。
宋三郎几乎一宿没睡,心疼得不行,搂着小孩,不住轻拍安抚,直到天朦朦亮,或许是闹腾一夜,孩子精神太过疲惫,终于是枕着他爹的胳膊睡着了。
这一下就是睡到了半晌午,他醒来时候,屋子里没人,三郎出去外面指挥赈灾,留了护卫在门口守着。
宋景辰从床榻上一骨碌爬起来,自己穿好衣裳,洗漱一番,出来屋门正要前边去找他爹,忽得听到一阵吓人的狗叫声。
宋景辰不由循着声音回头张望,看到有人牵着一头小牛犊子似的,膘肥肉壮的大黑狗从花园角门一闪而过。
唐兴德养的这敖犬不能光拴着,每日早中晚必得溜上一圈儿。
宋景辰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好一个人不如狗!
第166章 小宋大人
宋景辰朝着花园角门跟过去, 门口护卫忙跟上去,拱手道:“小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
宋景辰朝他摆摆手:“你忙去吧,我四处溜达溜达。”
“大人命小人不得离开公子身边半步。”
“嗯,那你就听你家大人的。”
宋景辰知道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爹爹小心些也无坏处, 任由护卫尾随, 径直朝后面小花园走去。
穿过通往花园的小角门, 宋景辰一眼就看到刚才那条凶猛的敖犬被人拴在不远处假山旁。
这会儿那条狗正在进食内,硕大个脑袋一头扎进狗盆里大块朵颐。
远远地,看不清楚吃得什么, 宋景辰快走几步正要凑近,进食的敖犬听到陌生人脚步声, 忽地停止进食,双耳竖立,警惕地抬起头来,一对三角眼目露凶光, 呲牙咧嘴朝着来人发出阵阵低吼。
宋景辰被唬大一跳, 在距离敖犬丈许的地方停住脚步, 好凶的恶犬。
只顾着喂狗的黄彪听见动静冷不盯抬头,看到宋景辰, 不由脸色一变,忙用力拽住狗链子, 同时将身体挡在了狗盆前。
之前唐兴德一怒之下处理掉狗嘴里偷肉的张三, 他却忘了这敖犬除了他自己还有小舅子黄彪,就只认张三一人。
不得已, 只能由黄彪暂时照看着。
黄彪自是认得宋景辰,忙点头哈腰地陪笑道:
“小宋大人, 您怎么到这院儿来了,这敖犬可凶得很,万一要伤到您可如何是好,小的万万担待不起。”
小孩觉得“小公子”镇不住人,便要县衙里众人称他为小宋大人。
宋景辰扫了他一眼,朝他身后的狗盆子努努嘴,“你刚才喂它吃什么,拿来我看。”
黄彪心里暗暗叫苦,唐兴德特意交代过他,不能让姓宋的一行人看到他们给狗喂肉吃,为此他遛狗之前还特意确认过宋家两个大人都在前边衙门忙呢,一时间倒忘记还有个小的呢。
幸好是小的,小的好唬弄,黄彪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弯腰端起狗盆,笑道:
“小宋大人有所不知,这敖犬对我们家老爷有救命之恩,我们老爷一向爱重,这不是今儿上午小的在粮库那边弄回几只被鼠夹逮住的老鼠,扔了也是浪费,干脆拿来喂狗。”
骗谁呢,宋景辰信他个鬼,却是装作受不了的样子,边往后退,边嚷道:“ 拿开,拿开,离我远些。”
黄彪见将人唬住,心中得意,又将狗盆放了回去。
宋景辰则一甩袍袖,扭头就往外走,脚步蹬蹬,一副气冲冲模样。
黄彪只当小孩被他刚才的话恶心坏了,却不知宋景辰心里想的是要取“唐兴德狗头”。
只是想归想,唐兴德乃朝廷命官,即便要治罪也须依据大夏律法与程序。
爹爹虽有尚房宝剑亦不可随意先斩后奏,更不可滥用杀人,除非是皇帝陛下规定的几种特殊“从急”情况。
关于这一点,爹爹已经同他解释得很清楚,这尚房宝剑绝非话本子里所讲那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痛快得不得了。
不能快意恩仇,可就任由唐兴德狗官同他的恶犬这般大吃大喝逍遥自在,外面的百姓连土都吃不上,也实在不能忍。
宋景辰一开始想着是把狗宰了吃肉,气死唐兴徳那狗官,转念一想又觉得只有幼稚的小孩子才会如此做——不可取。
不过是一条畜生,它懂什么,即便把他宰了,也伤不到唐兴德分毫。
宋景辰脑子里自动过滤三十六计,最后釜底抽薪四个大字在小孩脑海中占据放大。
对,就是要断了唐兴德的口粮,让狗官也尝尝忍饥挨饿的滋味。
可是如何才能断了他的口粮呢?
宋景辰又犯了难,继续捋《三十六计》,这次一无所获。
小孩不由又想起他爹在鸿门宴上拿捏范盛那一招。
那么,唐兴德这狗官最怕什么呢?
狗官唐兴德这两天真是怕了宋三郎,宋三郎拿账本做要挟,逼他号召城中粮商富户捐粮。
之前宋三郎要他统计城中的粮商富户他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唐兴德也不是个傻子,表面上积极配合,暗地里搞破坏,各种替宋三郎拉仇恨。
城中的粮商富户倒是召集来了,这会儿正聚集在县衙大堂前议论纷纷。
片刻后,宋三郎一身隆重的钦差官服从后堂阔步出来,钦差所穿官服乃是皇帝特赐,一身纱绸藏蓝官袍,腰系镶金玉革带,袖口绣有精致繁复图案,纹路细密,色彩鲜艳,威严尽显。
三郎身高九尺,气度本就不凡,再配上腰间的尚方宝剑,上位者的气势与压迫扑面而来。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不由噤声,齐齐向宋三郎躬身行礼,“我等见过钦差大人。”
宋三郎站在堂前中央,朝众人拱手回礼,平声道:“诸位不必多礼。”
言毕,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开口道:“今日召各位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唐县令已经同诸位说清楚,本官就不再赘叙。”
微顿,宋三郎朝着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缓声道:“本官奉皇帝旨意,前来中州督办赈灾事宜,还要仰仗诸位士绅与本官同心合力,共同救巴县万民于水火。”
“外面诸位乡邻父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本官一路看来,着实不忍,以致食不下咽,寝不能寐。”
说到此处,宋三郎话音一转,目光看向众人,“诸位都是生于厮、长于厮的巴县人,想必会比本宫更加不忍。”
轻描淡写间,短短几句话,宋三郎一顶高帽扣下来,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拿捏一众人。
下面一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之前准备好的一大堆推脱之词,突然就有点儿说不出口。
一旁的唐兴德见此情形,暗道不好,目光阴沉沉看向台下某人,朝其打眼色,此人乃是他极为亲信的大粮商——高洪福。
巴县的好粮一大半儿都低价卖给了高洪福,而高洪福又高价将自己粮仓里发霉的陈米卖给县衙,这一进一出的高额差价唐兴德得七成,高洪福得三成,俩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这会儿高洪福得了唐兴德的提示,清了清喉咙,上前一步,朝着宋三郎一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身为巴县土生土长之人,眼瞅着众位乡邻遭此大灾,即便大人不说,我等亦当尽心竭力。”
说到此处,他忽地话音一转,道:“只是大人初到巴县,对我等的情况怕是有所不知,非是我等不愿捐粮捐物,实在是连续几个月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且不知这场旱情何时才能缓解,我等即便有一点余粮,光是救济本族之人已是力所不能及,实在是无力拿出再多。”
“是啊,高兄所言不假,还望钦差大人明察体谅,我等实在愧对巴县百姓,愧对大人。”
见有人带头,下面一众人也纷纷附和起来,一众粮商富户个个哭穷,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摆烂架势,捐银捐粮乃是自愿,你是钦差也不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捐吧?
唐兴德见此情形,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
宋三郎心里冷笑,面上却并不显,目光异常平静。
下面这些人的反应其实并不意外,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这毕竟是唐兴德的地盘,下面这些人若不以唐兴德为马首是瞻才怪。
而在座这些人家里到底有多少存粮,怕是也只有唐兴德最清楚。
今日宋三郎让唐兴德召集众人的目的之一,就是他要弄清楚与唐兴德关系最好的粮商是哪个。
哪个反对蹦跶得最厉害,哪个基本上就是了,加上刚才宋三郎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留意唐兴德的动静,将他与高洪福私底下的眉来眼去看得一清二楚。
心中有数,宋三郎一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淡淡道:“既是如此,本官愿为巴县百姓捐银八千两,诸位有多少捐多少,自己看着办吧。”
停了停,宋三郎又道:“诸位放心,尔等的心意,本官必会如实禀明陛下。”
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禀明陛下???
禀明就禀明,山高皇帝远的,皇帝还能真拿他们怎么着,他们又没犯法。
一众粮商乡绅如此想,唐兴德却是叫苦不已,心里恼极了宋三郎,他还想着凭着巡抚堂哥的关系继续升官发财呢,这要在皇帝哪里挂了号,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唐兴德正在一边叫苦一边寻思捐多少合适,又怎么把捐出去的想办法给搜刮回来,就听台上一直没吭声的四品爱民使突然开口道:
“本爱民使亦会如实告知陛下,本官在京城时,曾闻中州进京赶考的举子言中州乃人杰地灵之地,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宋景辰此话一出口,换成下面的乡绅富商不淡定了。
无他,小宋大人比宋大人更狠!
大夏朝允许商人考科举,只不过条件更苛刻一些,但走走门路,基本都能搞定。
而宋景辰这话翻译过来基本就等同于:你们不捐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们家族在皇帝哪里挂了号,想想你们家族里考科举的那些后生吧。
所以,你们是要银子,还是要前途?
啥都想要,门儿都没有。
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只吃不吐。
本大人这是为你们好,督促你们为自家子孙可积点儿德吧。
三郎听到辰哥儿此话,忍不住眉峰一挑,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翘,接过儿子的话头儿继续道:
“本官亦知道诸位都有难处,本官何尝不难,可我等再难亦难不过皇上,如今皇上正需诸位出力之际,诸位的付出,相信陛下必不会忘记。”
宋三郎的尾音十分意味深长,在“不会忘记”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言外之意懂得都懂——皇帝陛下忘记你们的好没什么关系,可若要皇帝陛下记住了你们的坏处……?
诸位自己好好掂量吧。
爷俩父子联手,将在场众人一网打尽,可谓一举三得。
唐兴德的银子跑不了,众乡绅富户的银子跑不了,同时三郎揪出的大肥羊高洪福也别想好过。
大堂下面众人哭丧着脸,却不得不转换口风,
言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为朝廷尽一份力。
他们不捐银子自然不犯法,同样的,皇帝一句话交代下去,随便一个借口就能断了族中子孙的科举之路。
一众人纷纷说要回去看账,看看能筹备出多少粮银来,实则是互相通气商量捐多少合适。
宋三郎自然不会阻止,微微一笑,朗声道:“本官代巴县的数万百姓多谢各位高义。”
一众人散去,只剩下宋三郎、唐兴德几人,三郎眯眼看向唐兴德,宋景辰亦看向唐兴德,他好像知道这狗官怕什么了。
第167章 多智近妖的弟弟
前面处理完了捐银之事, 一行人回到住处,三郎坐定,顺手拉过小孩到自己近前。
三郎注视着儿子,难掩嘴角笑意, 他道:“咱们辰哥儿刚才可是帮了爹爹的大忙。”
得到爹爹夸奖, 宋景辰毫不掩饰他自己的功劳, 小嘴巴傲娇一撇, 大言不惭道:“我早就说过会帮上爹的大忙,现在你可信我了吧。”
三郎失笑,拍了下小孩肩膀, 遂又看向对面侄子,“今日之事, 茂哥儿是如何看法?”
宋景茂略沉吟,抬眸道:“三叔,侄儿这几日核查巴县灾情册子,又对比粮册帐本, 发觉蹊跷之处甚多。”
茂哥儿曾做过不短时间的账房先生, 精于账务, 三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宋景茂:“侄儿查阅巴县地方志, 了解到巴县现有田地共计三万七千余亩,其中良田至少占六成左右。”
“按照县志去岁所载, 仅夏收一季, 黍麦亩产就可高达二石,考虑到连彩儿所说中州巡抚为向上邀功, 下属县衙均谎报粮产,则按五年前县志所载, 亩产亦可达一石五斗。”
“如此,这巴县开仓赈灾不足月余,平仓谷的储备粮便仅剩两百八十二石,不合常理。”
“而今日侄儿观那唐兴德与众粮商之间似乎关系十分熟稔,其中名为高洪福的大粮商尤为显眼。唐兴德此人极是贪婪,侄儿不相信他会与对其无用之人交好。”
说到此处,宋景茂停了停,斟酌道:“侄儿怀疑唐兴德与粮商们相互勾结,私下里掏空了县衙粮仓。”
听完哥哥的一番分析,宋景辰咬着小牙愤然道:“所以,等到老百姓真正需要粮食救济,粮仓却无粮可放,他们便用麸糠敷衍做戏!”
宋三郎:“如此一来,灾也赈了,他们的帐便也趁机抹平了,说不得还要再骗些上面的赈灾粮,赈灾款来中饱私囊。”
宋景辰怒道:“外面那些成千上万的灾民呢,路边的累累白骨呢,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视而不见了吗!”
宋景茂淡淡道:“在这些人眼里,那些灾民不过是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与他们何干。”
宋景辰忍无可忍,猛地抽出三郎腰间的天子佩剑,锋利的宝剑反射出小孩漆黑瞳仁里燃烧的熊熊怒火——爹,我要杀了他们!
三郎摸了摸儿子小脑瓜,从小孩手中慢慢抽回了佩剑。
孩子的爱恨总是强烈而分明,但终有一日会喜怒不形于色,所谓格局就是在不断的隐忍和憋屈中一点点被撑大。
宋三郎知道无论他如何不想让孩子受委屈,有些东西都是成长必须要经历吗,除非辰哥儿安心做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废物。
只是做个废物就能真的逍遥了吗,譬如萧衍宗,譬如曾经心灰意冷的自己,开心吗,自在吗?做一时的废物或许可以,安心做一世的废物也绝非简单轻松之事。
……
接下来几日,三郎同茂哥儿都在忙筹银筹粮之事,那日的一番威胁起了作用,一众士绅粮商多多少少都放了血。
唐兴德忍着肉痛捐银五百两,宋三郎不满,旁敲侧击威胁他:本官捐银八千两,你身为巴县的父母官却只捐五百,你让皇帝陛下如何想你,前程还要不要了?
唐兴德心说我能跟你比?
你乃是京官,还是被称六部最富的户部肥差,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捞个钱可不比我简单太多。
心里骂着,唐兴德却羡慕三郎羡慕的不得了,他越发渴望自己能早日升官。
官升得越高,来财才能越快,到时候别说是八百两,八万两弄到手也是轻轻松松的事,看看自家身为巡抚的堂哥就晓得了。
唐兴德无法,只得又多掏出三百两,八百两纹银哗啦一下流走,连响都没听到一声。
唐兴德心疼得好几宿睡不好觉,却是不知他睡不着觉的日子还在后头。
宋景辰抓住他想升官发财的心理,在他面前各种炫耀皇帝对自己的恩宠,比如亲自教导书法,比如各种赏赐加身。唐兴德自然知晓厉害,光是八岁的四品官就闻所未闻,这也是他不敢得罪宋三郎的主要原因之一。
前期铺垫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这日宋景辰命人把唐兴德叫过来。
唐兴德还指着哄好了宋景辰,小孩能帮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呢,中州巡抚说是他的堂哥,又不是亲堂哥,再者他这堂哥对他颇有瞧不起之意,他都在这巴县憋屈五年了,明里暗里提过好多次,礼也没少送,可他这堂哥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给他升官机会。
唐兴德听说宋景辰叫他,忙巴巴跑过来,他自以为这几日跟小孩套近乎效果显著,一进屋便腆着脸笑道:“小宋大人您找我。”
宋景辰坐在椅凳上,漂亮的小眉毛傲然扬起,不高兴冲他道:“怪不得一把年纪了你还只是个七品芝麻小官,我看你是岁数全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一点儿眼力价都没有。”
被个八岁小孩如此不给脸面的训斥,唐兴德不由就要恼羞成怒,转念想到眼前小孩乃是皇帝眼中的红人,对自己还有用,他又不得不强忍住怒气。
他好奇自己怎么就没眼力价了?毕竟宋景辰不是第一个如此说他之人,他那堂哥也曾这般说过。
唐兴德深吸一口气,强撑住表情,朝宋景辰拱拱手,讪笑道:“下官愚钝,还请爱民使大人明示。”
宋景辰朝他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怎么,你是要本官一直抬着头与你讲话吗?”
唐兴德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后如梦方醒般恍然大悟,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可算是明白为何他那巡抚堂哥不待见他了。
他那堂哥是五短身材,他比对方高出一头半有余,每次无论站着还是坐着,他对他那堂哥都是居高临下之姿,现下细一琢磨,可不是么——堂哥身边那帮属下在堂哥面前的确都是故意弯着腰身迁就堂哥的。
唐兴德不由对宋景辰刮目相看,心说这小兔崽子以八岁之龄能做上四品官,果然是有点东西。
唐兴德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膝盖一弯,滑跪在宋景辰面前谄媚道:“是是是,爱民使大人教训得是,下官考虑不周,对大人不敬了。”
宋景辰可算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媚上欺下”。
面对丑态毕露的唐兴德,小孩心中默念了十遍“小不忍则乱大谋。”才算堪堪忍住将眼前这恶心人的东西扔出去的冲动。
宋景辰猛地站起身来,“啪!” 一个耳光狠抽在唐兴德肥硕的脸上,瞬间一道红棱子凸出。
小孩拿手里的折扇抽的,打这狗官,他嫌脏了自己的手,打轻了不解气,打重了自己手疼。
猝不及防之下,唐兴德疼得哀嚎一声,满脸不可知置信之色,他被小孩这一下子打懵了。
宋景辰却是一副不耐烦表情,又拿靴子用力踹了唐兴德胸口一脚,狠厉道:“从未见过你这般愚蠢之人!”
唐兴德方才真恨不得将宋景辰活剥喂狗,闻听此言却是愣住,就听小孩继续道:“我爹来中州赈灾,将你们巴县选成第一站,是你天大的机缘与福分。”
“可你呢,给你机会你都不中用,还明里暗里地各种给我爹爹使绊子,我爹爹从一介白衣短短几年升至户部郎中,而你呢,一个县令干了五年你都没干明白。”
宋景辰不屑冷哼道:“你算是那颗葱,你凭什么跟我爹爹比,你拿什么比?比不过还不知道巴结,竟还要以卵击石同我爹爹作对,你不是愚蠢你是什么?”
说到此,宋景辰垂眸扫了唐兴德一眼,“ 我不怕实话告诉你,陛下让我爹爹来办差,办不好陛下必然生我爹爹的气,可纵然陛下再生我爹爹的气,也不会把气撒到我一个八岁孩子身上,你猜我在陛下面前该如何夸赞你破坏我爹爹赈灾才好呢?”
不等唐兴德开口,宋景辰继续以势压人,“另外,你觉得我爹爹就是好惹的,若是差事办不好,总不能锅叫我爹爹一个人背吧,你们县衙的帐有没有问题,一查便知!”
宋景辰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兴德,傲慢道:“巴县赈灾得力,我爹爹得皇上肯定,你这巴县父母官自然也跟着沾光,本爱民使随便替你美言几句,你何愁不升官发财。”
“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偏你不明白你与我爹爹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说到气处,宋景辰似乎是无法遏制怒火,霍然起身,啪!一扇子又狠狠摔打在唐兴德另一面脸上。
这下好,两边对称了。
宋景辰继续道:“说不定其他县此时正偷着乐呢,他们求之不得让你把我爹爹这钦差拖住,可你呢,如此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把我和爹爹杀死在巴县,龙颜震怒,诛你三族!”
“你杀不了我爹爹,我爹爹拉你一起做垫背,大家谁也别想好。”
“就算我爹爹放过你,下一个钦差呢?下一个钦差为立功必然先拿你祭旗,以此来显示他比我爹爹能干,比我爹爹有魄力有决心。”
“唐兴德,我来问你,本官说你愚蠢骂错你了吗?” 宋景辰继续杀人诛心。
唐兴德却是吓得一屁股瘫软在地,不想不知道,细思极恐呀,正如小崽子所言,眼下局势,他唐兴德除了配合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此时站在门外目睹全程的宋景茂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那多智近妖的幼弟吗。
宋景辰一番话说完,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画面中的人被一众人簇拥着,口称 “宋总”。
宋总是个什么官,几品?
第168章 观音座下童
唐兴德意识到:眼下配合好宋家父子赈灾才是他最好的选择。弄清楚这一点, 唐兴德对抗旱救灾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巴县的一众富商乡绅在他眼里可以是敛财工具,自然也可以是他为求自保的牺牲品亦或是升迁路上踮脚石。
唐兴德在巴县盘据多年,对当地有头有脸的富商豪绅有多少家底远比宋三郎要清楚得多,且他下手又黑, 行事不择手段, 由他执行募捐事宜, 效率奇高, 很快就为灾民们筹集到一大批钱粮。
后遗症自然也是有的,一众富商豪绅被盘剥狠了,选出代表前来县衙找宋三郎哭诉委屈。
宋三郎以“忙于赈灾, 日夜操劳,不便接待”为由一概拒绝, 天大地大,眼下赈灾的事情最大,有什么委屈等本官先解决完赈灾的事再说。
实际上唐兴德的强盗举动宋三郎怎么可能不知,只是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 顾忌太多什么事也做不成。
宋景茂在一旁瞧着三郎一举一动, 终于明白为何不论在哪里总有小人得势。
因为小人有把柄在主子手里, 好拿捏好控制。
因为主子不方便做的特殊之事,非常之事, 可以交由下面小人去做,关键时候还可以推出小人背锅。
宋景茂表示学到了——其实用什么人并不是最重要, 重要的是你要用这些人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
宋景辰小孩那日对着唐兴德一番敲打之后, 彷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各种鬼主意层出不穷。
他又开始忽悠唐兴德减肥, 说你这一身肥肉舍不得掉下去,哪个会信你为了赈灾殚精竭虑?
本官他日回到京城, 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往陛下眼前一站,陛下瞧见我这一身形容憔悴,必会明白我为他办差有多辛苦。
你呢,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就算你不顾忌老百姓说什么,可你要知道如你一般想升官的县令多得是,凭什么让你上?
唐兴德想到宋三郎初到那日,一番做派下来,引得一众饥民齐齐跪地高呼青天大老爷的震撼场面,又想到他那身为巡抚的堂哥亦是最会做表面功夫的伪君子,顿觉小孩言之有理!
——他此前对这方面确是不够重视、做得不够!
见唐兴德上钩,宋景辰当着唐兴德的面责令下面灶房不准给唐兴德吃肉,只准吃糠咽菜,清淡饮食。
若那个敢违抗就是不想让老爷好,定不轻饶!
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小孩又吩咐黄彪负责监督唐兴德减肥,叮嘱黄彪:你姐夫能不能升官发财,就看你能不能管住他这张嘴了,事关你姐夫前途,不可等闲视之!
黄彪自然明白唐兴德官升得越高,他这小舅子好处越多,监督起唐兴德来那叫一个尽心尽责。
唐兴德哪里受过这种罪,才不过几日不知肉味儿就让他抓肝挠心,叫苦不迭,想要偷着吃肉。
主要那猪食一般的菜糠他根本就咽不下去,只有饿急了才能勉强吃下去点儿,唐兴德忍不住开始怀疑宋景辰是故意折腾他。
黄彪却兴奋得很,小宋大人这个法子狠是狠了点儿,可它效果好呀,几乎是立竿见影。
为了自己的前途,黄彪一个劲儿鼓励唐兴德,说他又瘦了多少云云,就连唐兴德的家里人也说唐兴德瘦下来之后感觉精神了许多,多了几分县太爷的威仪。
尤其唐兴德的小妾们,平日里被肥猪一样的男人压得喘不过气,巴不得他饿瘦,巴不得他饿得有气无力做不成事,俱都对他各种夸赞,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三人成虎,何况如此多的身边人恭维他,唐兴德不由打消了对宋景辰的怀疑。
可他还是实在太想吃肉,就想着能吃一顿解个馋,吩咐下人面人帮他弄点儿肉来。
可惜他身边人全都得了宋景辰的吩咐,知道不让老爷吃肉是为了让老爷升官发财,若是这会儿给了老爷肉吃,老爷升不了官必然会怪到自己头上,这可承担不起。
再说了,小宋大人盯得紧,不准让外面往衙门里运肉,他们就是想给老爷吃,也真没处弄肉去呀。
外面的肉弄不进来,唐兴德又想吃肉想疯了,不由打起了他养的那敖犬的主意,反正他升官之事已经有了眉目,也不一定非得他那高傲的巡抚堂哥帮忙。
这狗送不送都行。
唐兴德忘记了他吃不上肉,那条习惯了吃肉的敖犬也已经好几日吃不上肉,这几日黄彪喂狗之时瞧见那敖犬满眼的绿光都瘆得慌,每次都不敢太近前,食盆都是用长棍推过去,至于遛狗就更是不敢了。
黄彪心里很清楚这狗是吃过人肉的。
唐兴德认为这样能让敖犬看上去更有凶性,他那堂哥自己五短身材,却最喜欢养这种霸气又有凶性的狗。
这日晌午,宋景辰同爹爹大哥正准备用饭,一声杀猪般地凄厉嚎叫划破院落的宁静,吓人一跳。
听声音像是从后衙小花园那边传过来的,三郎吩咐身边一名护卫过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片刻后,派过去的护卫快步进屋,面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三郎道:“有话直说。”
“禀大人,听说是唐县令想吃狗肉,却不想被那敖犬给咬了,伤得不轻,属下过去时唐县令已然昏迷,脸上血肉模糊,脖颈处亦被咬,似乎是不大好了。”
“……”
宋景辰的本意是想让唐兴德这狗官也尝尝外面老百姓们所承受的苦楚,尝尝这忍饥挨饿吃糠咽菜的滋味好不好受,却不想事情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一时默然。
宋景茂不由握了下弟弟的手道:“与辰哥儿无关,是那狗官罪有应得。”
三郎却是挑眉,“为何与他无关?此事从头到尾都与他有关联,若非狗官饿急亦不会打那狗的主意,若非唐兴德打了狗的主意,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宋景辰见他爹爹竟然是如此想他,心里瞬间就委屈了,忍不住梗起脖子,倔强的小眉毛扬起来,大声反驳道:“外面的老百姓都在忍饥挨饿,我不让这狗官大吃大喝浪费粮食有错吗?”
“难道也是我让他去吃狗肉的吗?换成是我,即便我再想吃肉也不会想着去吃我养大的胖虎!”
三郎垂眸看他,“是谁教你这般对着爹爹大呼小叫的?”
“我没有大呼小叫,是爹爹你先冤枉我。”宋景辰仍旧一脸不服,声音却是不由小下去,知道自己不该对着爹爹这般说话。
“被你这般冤枉,我实在是太气了。”小孩又忍不住解释一句。
宋三郎盯着他,“不是被爹爹冤枉你太气了,是你不想接受唐兴德被狗咬这事间接因你而起。”
宋景辰噎住。
宋三郎继续道:“你在可怜他,你为什么可怜他?外面因他贪腐饿死的饥民不计其数,他们可不可怜,他们冤枉不冤枉?”
“我并没有可怜他,只是,只是我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宋景辰辩驳。
宋三郎大手握了儿子的肩膀,缓声道:“不舒服是因为我儿心底的善念。”
微顿:“但爹爹要告诉你,善念不是用来给恶人的,对恶人怜悯便是纵恶行凶,助纣为虐。如此,你与那恶人也没什么分别。”
“还记得爹爹同你说过的话吗?菩萨心肠,需有雷霆手段。对恶人仁慈,你便是恶本身;不该忍让之时忍让,你便是他人眼中的低贱。”
“你惩恶扬善,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何需回避,亦不需有任何负担,他日遇到此等恶人恶事更无需手软。”
宋景辰不语。
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比行善更难的是“惩恶”。
行善无需面对任何心理负担,惩恶却是对自己的重重考验,你要把握分寸,你要面对内心的冲突。过界了你便是冷酷残忍为世人所诟病;不够,你便被恶人撕咬的渣都不剩。
——三尺正义剑不是谁都能拿得起。
敖犬不比寻常土狗,那是可以与熊狼搏击的存在,发起疯来把人往死里咬,唐兴德被咬得半死不活,在榻上苟延残喘哀嚎了两日便没了气息,那条敖犬自是早就被乱棍打死。
而唐兴德想吃狗肉却反倒被狗吃的事被说书人编成恶有恶报的段子,在巴县城里传播开来,谓曰:
巴县城里有狗官,
狗官吃人似恶犬。
一朝来了观音童,
计谋百出治狗官。
狗官终被恶犬报,
巴县百姓尽开颜。
若问神童他是谁?
陛下亲封爱民使。
爱民使来真爱民,
陛下英明万世传,万世传!
狗官该死,那条恶犬亦该死,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落到那狗官手里,若是不从,便被这恶犬威胁,如今狗咬狗死到一块儿去了,简直是大快人心,罪有应得!
这位编出段子的说书人正是之前宋三郎召集的那批帮役之一,饭都吃不上了,谁还有心思听书,一家人眼看就要饿死,宋三郎给了他条活路。
这位也是个奇才,深谙传播门道,最后一句恭维皇帝的马屁是他特意加上去的,他就不信加上了这句话谁还敢阻止这歌谣传播开来。
与此同时,宋三郎利用唐兴德筹集上来的钱粮大大缓解了巴县困境,加上之前他对灾民进行了有效的分类管理、施粥亦是加以规范化,灾民们得到妥善安置,死亡人数急剧下降,老百姓终于吃上了能看见米粒儿的汤粥,无不喜极而泣!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钦差大人带来的。
一时间三郎父子在巴县百姓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打开了巴县这个口子,有成功的例子在先,其他诸县依葫芦画瓢就是了,简而言之一句话——劫富济贫,先稳住局面再行抗旱举措。
若有人不配合,那也简单,查帐!
往上倒查三年,查你们顶头上司中州巡抚伪造功绩,查你们下边这些人粮食账目造假。
之前连彩儿的供词以及其父的账本儿,加上巴县的账本,巴县主簿的供词、以及唐兴德与手下大粮商高洪福合谋掏空县衙粮仓,足可管中窥豹,推测中州贪腐之严重。
更进一步,仅唐兴德与巡抚唐兴仁的这层亲戚关系也足够唐兴仁惹上一身臊。
宋三郎决定直奔中州,汇合之前的工部尚书,逼迫巡抚唐兴仁赈灾。
只要唐兴仁肯配合,宋三郎自是也不会追究其做假账之事,他来中州只为赈灾,懒得掺合到靖王与太子的纷争中,你们之间爱怎么斗怎么斗,别妨碍本官赈灾就行。
……
洛京城,皇宫养合殿内,文昭帝收到了手下人的奏报,奏报中自然少不了那首打油诗。
这可是灾区百姓们称颂皇帝的心声呀,必须得让陛下知道。
第169章 一切皆为我手中之棋子
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 中州大旱就不说了,京城亦是极度缺雨,连日暴晒,烤得人心气浮躁, 文昭帝不耐烦将手中奏折重重丢到一旁——
旁边张公公见状忙上前递上茶水, “天气干燥, 陛下您润润喉咙, 歇会儿再批阅折子。”
文昭帝接过茶水,轻抿了一口,牢骚道:“旱的旱死, 涝的涝死,这北方大旱正头疼着呢, 南方又开始洪涝。”
茶杯重重放下,文昭帝没好气:“地方上官员就知道巴巴伸着手管朝廷要银子,合着朝廷的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呗!”
“一个个的都来跟朕哭穷,跟朕哭难, 有哪个考虑过朝廷的难处, 考虑过朕这个大家长的难处。”
张公公正要上前宽慰几句, 门帘响动,外面小太监进来呈上奏报, 说是中州送来的。
文昭帝接过来,是他安排在宋文远身边护卫写的奏报, 上面详细记录了宋三郎到巴县后的一举一动, 以及目前赈灾取得的进展。
文昭帝看得眼前一亮:果然是个能臣的苗子!
放弃中州,直取巴县。
此举可最大程度推行他自己的赈灾策略而不受到各方掣肘, 而巴县赈灾取得成功后,再以此为话语权来掌控中州全局——我行我上!
另, 这奏报中将灾民进行分级管理的法子亦是妙策,可最大程度上减少粮食浪费,让更多灾民存活下来。
而这“劫富济贫”的自救之策更是妙极,这帮子豪绅大族平时靠什么供养,还不是民脂民膏,如今百姓遭难,是该吐出点儿来,如此也解了朝廷库银短缺之忧。
文昭帝看得连连点头,越看越高兴,待看到最后宋景辰妙计惩治贪官那段,还有那打油诗,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写信的护卫对辰哥儿小孩十分待见,信中屡屡提到小孩每次做事的口头禅就是:本官乃陛下亲封的爱民使。
暗示皇帝宋景辰每次为百姓谋福做事都是顶着皇帝的名义。
张公公见皇帝高兴,陪笑道:“何故让陛下如此开怀?莫非又是辰哥儿立了大功?”
文昭帝击手笑道:“不错,正是辰哥儿,朕亲封的爱民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子将来必为我大夏栋梁。”张公公顺着文昭帝的话恭维。
文昭帝高兴,冲张公公道:“君子比德于玉,你来替朕拟旨,赐宋景辰白玉带,正同他那麒麟蟒袍配成一套。”
“另,爱民使替朕体察民情,各级官员见爱民使如朕亲临,不得因他年幼有任何怠慢之举。”
说完,文昭帝忽又摆手,道:“算了,后面这句去掉,辰哥儿尚年幼,太早被捧到天上对他未必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慢慢来才是。”
“父母之爱子为其计深远,陛下爱才之心,待辰哥儿当真视若亲子。”
闻言,文昭帝忽地冷冷一笑,“亲子?那几个不孝子若真有辰哥儿这般为朕分忧倒好了,非但不分忧,一个个巴不得朕早点儿给他们腾位置呢。”
“陛下您多虑了。”
“是朕多虑,还是他们多得太多了,太子不安生,靖王小动作也没断过,真当朕不敢杀他们吗。”
“陛下息怒。”
文昭帝愤愤然甩袖,“他们该死,站在他们身后教唆怂恿的更该死!”
张公公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继上次的萧家,这次的李家,下一个挨陛下屠刀的会是谁呢。
……
——中州。
中州巡抚唐兴仁正带领下属官员站在巡抚府仪门外恭候宋三郎一行人。
“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唐某有失远迎。”远远地,看到宋三郎款步而来,唐兴仁满脸堆笑的拱手道。
宋三郎揖手回礼,“下官宋文远奉皇命前来中州赈灾,见过巡抚大人。”
唐兴仁假惺惺客气道:“一早就听到消息,本应到城外迎接,只老夫忙于赈灾,实在是抽不出功夫来,还请钦差大人多多见谅,莫要责怪老夫失礼才是。”
宋三郎品级不如唐兴仁,但他顶着钦差的头衔,为皇帝办差自然是高人一等,按理说唐兴仁应到驿站迎接的,抽不出功夫只是借口,他这是在告诉宋三郎——
你是皇帝派来的钦差不假,可你也要明白你是在谁的地盘上做事。
唐兴仁上来就给宋三郎下马威,宋三郎亦毫不手软,顺着他刚才的话呵呵一笑:
“巡抚大人日理万机,方才有中州城今日之局面,有唐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乃中州百姓之福。”
宋三郎的话反讽意味拉满,听得唐兴仁身后的一帮下属官员脑门儿直冒冷汗——真敢“硬刚”呀。
这姓宋的钦差明显来者不善。
唐兴仁脸上的假笑快维持不住,僵硬道:“宋大人里边请。”
“唐大人请。”宋三郎彬彬有礼,礼数周全。
唐兴仁恨得牙痒痒。
一众人进到巡抚会客厅,分宾主落座后,唐兴仁命人奉茶,茶无好茶,陈年老茶。十分符合巡抚会客厅的简朴风格,甚至斟茶的茶壶嘴儿上有了裂口也舍不得扔掉。
比起唐兴德,唐兴仁低调地不像一省巡抚。
唐兴仁开口道:“宋大人在巴县赈灾之事本官已经听说了,果然是陛下看重之人,唐某钦佩之余亦为我中州数十万灾民高兴,有宋大人这样的有才之士,想必中州之困不日可解。”
宋三郎淡淡一笑,“岂敢。在下初来乍到,不比在座诸位对中州情况了如指掌,还要仰仗各位与宋某一道为陛下分忧,如此方不负皇恩。”
唐兴仁把责任往宋三郎身上推,宋三郎拿皇帝压人,明明白白告诉众人:你们不是帮本官,你们是为皇帝分忧,你们不想配合本官,就是忤逆圣意。
众人不得不起身离座朝着京城方向拱手:“我等必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场面话说完,宋三郎不想与唐兴仁绕圈子,更不想与他内耗纠缠,他们耗得起,中州的老百姓耗不起,夏季播种等不起,必须快刀斩乱麻。
三郎道:“唐大人,下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与大人说,不宜太多人在场。”
他这话没有避讳众人,一众人识相地起身退场。
客厅中只剩下宋三郎与唐兴仁两人,唐兴仁难免好奇,不由道:“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宋三郎单刀直入:“唐大人的账册本官不关心,唐大人为谁办事本官亦无兴趣知晓,本官此来中州只做一件事,那便是奉命赈灾。”
账册、靖王。
石破天惊的两句话让唐兴仁脸色巨变!
宋三郎目光直视唐兴仁:“想必唐大人现在亦是骑虎难下吧,不赈灾一旦招致民祸,唐大人难辞其咎;若赈灾,一些事情怕是捂不住,唐大人亦难逃其罪。”
顿了顿,宋三郎意味深长道:“唐大人是聪明人,若真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猜上面那位是断臂自保,还是为保唐大人不惜暴露野心。”
唐兴仁眉头紧锁,“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三郎:“唯今之计,唐大人只能是出血自救,朝廷那点儿家底想必唐大人也清楚得很,就算之前工部尚书配合大人向陛下哭穷哭惨,陛下亦是有心无力。”
“否则陛下也不会活马当死马医把本官派来赈灾。”
既然自己的老底被对方摸了个透,唐兴仁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摇头叹息道:“谈何容易,中州非巴县那等弹丸之地,各宗势力盘根错节,若要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比登天还难。”
宋三郎见他仍心存侥幸找借口,淡淡道:“唐大人莫不是认为自己只有民变之忧、账册之忧。”
唐兴仁微愣,下意识道:“还有什么?”
宋三郎:“太子爷的臂膀李国舅倒下了,唐大人却还逍遥者。”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太子伙同李国舅贪腐被查出来了,若要太子知道自己是靖王的人……
唐兴仁一个激灵,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
宋三郎继续重磅一击:“据在下所知,太子已经知道唐大人与靖王的关系。”
“所以中州若乱成一锅粥,太子乐见其成,靖王亦不会伤筋动骨,只有你唐兴仁必死无疑!”
屋子里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唐兴仁来回踱步,最终停在宋三郎面前,眯起眼来,一字一句道:“那么宋大人又是谁的人,为何要帮助本官?”
宋三郎不避不让:“本官早就说过,宋某乃是奉命赈灾,帮的是中州数万灾民,其他一律不关心。”
唐兴仁嘲讽一笑,“赈灾有大功,回京后宋大人就要升官加职,唐某要提前恭喜了。”
宋三郎起身,平声道:“那便是陛下的事了,本官只问赈灾。”
……
唐兴仁能做到二品巡抚这个级别,自然非唐兴德那种草包,他当年亦是考中进士,从县令一步步熬上来的,没有能力又怎么会攀上靖王这种高枝,不是不能赈灾,只看他有没有决心,舍不舍得割肉,愿不愿意。
事关自己小命和前程,唐兴仁这次当真是日理万机,雷厉风行,参照宋三郎在巴县的成功案例,灾民分级、招募帮役、劫富济贫。
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唐兴仁对中州的富商大户自然是了如指掌,但在操作上显然比唐兴德高明太多。
唐兴德是明抢,唐兴仁则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首先选中一些没什么背景或者背景不深的大肥羊做为目标,令手下官兵伪装成灾民土匪直接入户□□!
其次制造恐慌言论让还没有被抢的富户陷入恐慌,纷纷来衙门报案寻求庇护。
一番唱念坐打的表演,告之一旦中州城发生民变,饿急眼的灾民群起暴乱,谁也救不了你们,让这些人心甘情愿交保护费,捐赈灾粮。
大户与平民之间的贫富差距超乎想象,这些人肯出血,中州巡抚肯干实事,中州的局面迅速稳定下来。
宋景茂对三郎的操作叹为观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由此可见——
第一、上面有人很重要,上面有人就能得到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这次若无赵敬渊透露中州巡抚与靖王的关系,中州巡抚不可能为三叔所用,听凭摆布。
第二、不要将个人好恶作为行事准则,凡能达成目标者,一切皆为我所用,一切皆为我手中之棋子。
中州的局面稳定住,接下来便是抗旱,为此宋三郎扯了个弥天大慌,慌称他夜观天象,夏雨降至!
这场干旱持续太久,得让老百姓需要看到下雨的希望才能振作起来。
……
窗外连一丝风也没有,日头像个大火炉子般炙烤着大地,像要吸干人间的最后一滴水分,宋景辰蔫蔫儿地托着下巴为父亲担忧。
“爹,你不该撒谎的,若没有雨,爹爹的一世英名就没有了。”
宋三郎在他身后坐下来,摸摸小孩的头,笑道:“爹要一世英名做什么用,做自己该做的事就是了。”
宋景辰转过身,蹙着小眉头道:“他们不会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
“没关系,我儿明白。”
“你儿明白有什么用。”
“我儿明白,爹做的就有意义。”
宋景辰沉默。
宋三郎给小孩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轻声道:“不用替爹抱委屈,除了我儿知道,皇帝亦清楚。”
宋景辰不由挑眉。
三郎道:“你看到的永远只能是你理解到的,超出你理解的部分或许才是事情的真相。”
“还有些事情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人看到的。”
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了,没有惊雷,日头甚至还挂着,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下起来了,润物细无声。
第170章
宋三郎中州赈灾之行表现突出, 正式进入到皇帝视野,两年后升任户部侍郎,建安二十五年遭张璟、范盛等人联合排挤,下属犯重案, 以失察之罪外放为凉州知府。
彼时文昭帝久病不愈, 太子与靖王夺嫡之争愈烈, 宋三郎恰避开漩涡中心。
建安二十六年, 文昭帝突然病愈,整顿朝纲,大开杀界, 太子与靖王党羽尽遭清算,朝堂官员大换血。
张璟因其为人极其谨慎躲过一劫, 范盛则因其女范芷兰怀有龙嗣从轻处理,镇国将军刘猛因在外平乱稀里糊涂躲过一劫。
在这期间,宋景茂悄无声息成为帝王的心腹之臣,时常被文昭帝召入宫中问询时政。
建安二十八年, 宋三郎主政一方, 百事俱举, 升任凉州按察司副史。
……
建安三十年,初冬。
大西北边塞之地天气极寒, 风沙也大,尤其是没遮没掩的城外, 寒风更是肆无忌惮的吹, 吹得人都睁不开眼,忒冷。
恨不能跟那土拔鼠似的, 就地钻个洞躲起来得了。
宋景辰刚来凉州时,哪儿都不想去, 足足做了大半年的土拔鼠,自己还做了首打油诗抱怨,诗曰:
凉州凉州你真凉,
东风西风南北风,
一年四季乱抽风。
闲来无事躲被窝,
娘亲还要骂我纨绔郎。
人的适应能力总是惊人的,尤其是孩子,在凉州五年的时间,宋景辰从孩童成长为十六岁的少年郎,如今,早已经习惯了大西北的生活,任尔东南西北风。
驾!驾——!
凉州城外,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沿着官道朝城门口飞奔而来,待到近城门处,领头的少年猛一兜手中缰绳——
身下乌黑彪悍的高头大马发出希律律的嘶吼,前蹄一跃腾空,高高扬起脖颈,鼻孔喷出两道浓重的白气来。
总算是在城门关闭前赶回来了,马背上的少年轻呼一口气。
正准备关城门的守卫循声抬头,就见眼前少年一身鸦青色燕羽罗织锦箭袖袍,外披银狐领狐皮大氅,腰间斜挎着箭壶,显是刚刚从外面打猎回来,就这凉州城里独一份的长相,不是景辰公子还能是谁?
城门守卫忙笑呵呵热情迎上去,“公子打猎回来啦。”
“回来了。”宋景辰轻提缰绳,策马向前,顺手抛出一只野兔子扔给那守卫,守卫乐得见眉不见眼,没想到他也有好运的一天,碰上景辰公子打猎了。
紧跟着,后面一群少年呼啦啦追上来,一阵风似的掠过城门,宋景辰右后方一肤色黝黑的魁梧青年纵马追上来,“景辰,别回家了,兄弟几个一块儿喝酒去呗。”
宋景辰懒懒地耷拉着眼皮,“不去。”
“为何不去,我大夏朝的男子十四岁即可饮酒,在我们凉州十二岁饮酒都没人管,你马上都要过十六岁生辰了,你爹还管着你呢。”
“不是,我是为你们着想。”宋景辰解释。
“为我们着想?”魁梧青年不解。
“嗯。”宋景辰肯定的点点头。
“什么意思?”魁梧青年更加糊涂。
少年把目光斜过来,眼角微微上扬,眸光中蕴着淡淡的贵气,又不掩饰坏心眼儿的挑衅之意,“我怕你们喝不过我出洋相。”
他这大言不惭的话一出口,少年们立时嘘声一片,纷纷起哄:今日誓要分出个高低上下,看看到底出洋相的是谁。
宋景辰一本正经严肃道:“可说好了,到时候你们可不许哭鼻子。”
“谁哭谁是孙子。”
“我要孙子干嘛,我要金子,谁掉一滴眼泪便输我一千金。”
“成交!”
“成交,成交,成交!”
“成交个屁!景辰头一次喝酒,兄弟们都让着点儿。”魁梧青年朝众人道。
“对对对,让着,让着。哪敢不让着,万一景辰哭鼻子,那可难哄了。”
“滚蛋,小爷用得着你们让着。”
“景辰你竟然说滚蛋,原来你会说粗话的呀。” 魁梧青年忍不住满眼激动地看向宋景辰,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好哥们间最惺惺相惜的共同语言了。
程虎这个憨憨!
宋景辰没好气一脚踹向对方马肚子,程虎嘿嘿笑着躲开,一群少年嘻嘻哈哈打闹着往凉州城最大的酒楼去。
不比洛京城那些雕梁画柱富丽堂皇的大酒楼,这里的酒楼主打一个粗犷简朴,木制结构,楼高四层,顶楼悬挂着白底红边的酒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上书一个硕大的“酒”字。
南来北往,若有识货之人,定要为这个“酒”字叫好喝彩,这字写得实在好,苍劲古朴,骨力挺拔,开拓大气中又不乏豪放洒脱,笔画间的呼应留白令人拍案叫绝。
可惜了,一帮兄弟无一人懂得欣赏自己的大作,自挂上之后,这帮人就跟没看见一样,从不肯抬头多看一眼。
你爷头的——
少爷练字这么多年,我容易吗?
程虎见宋景辰看着楼上的酒旗发呆,不由道:“你看它干嘛。”
宋景辰眯起眼,意味深长道:“我看它好看。”
程虎挠挠头:“它有啥好看的,要我说往上面画个大酒缸才叫好看又好认,这字儿笔画这般多,我看见就闹心。”
“闹心你别看。”宋景辰话音里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程憨憨没听出来,认真道:“我是不想看,可他就在这儿杵着,想不看见都难,全凉州城就你家的大酒楼最高最显眼,酒楼上最显眼的就属它,谁能看不见呀。”
程憨憨一脸被强、奸了的无辜、委屈、无奈。
啊啊啊啊啊!
宋景辰内心发出土拨鼠般尖叫。
所以……
人生寂寞如雪,谁来把这憨憨拉走。
宋景辰不想说话,甩开程虎径直往酒楼里走。
又又又又生气了?
程虎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自己哪句话又说错得罪这祖宗了。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群中总有智者,其中一人忽地恍然大悟般说道:“这酒楼是景辰家里开的,你们说这字儿不会是景辰写的吧?”
场面一时安静如鸡!
“怕不是景辰最满意的得意之作吧?”有人小声道。
闻言,程虎猛得一拍自己大脑门儿快步追了上去,“景辰,景辰,我错了,我错了。兄弟刚才那是没仔细看,细细这么一瞅,这字儿写得可真不赖,比那大酒缸还好看呢。”
好,很好。
好一个比大酒缸还好看呢。
我看你才像个大酒缸。
借问戳人肺管子那家强,景辰遥指凉州城里程憨憨。
宋景辰沉默是金,完全不想搭理这货,大步进店。
“少爷过来了。” 酒楼伙计见是自家少东家领着人过来,喜声迎上来,笑着把人往楼上包间领。
待一群少年蹬蹬上了楼,楼下正喝酒的食客窃窃私语,旁边据案而坐的一青衣人小声道:“前面穿狐皮大氅那位就是传说中的景辰公子?”
对面人道:“正是。”
青衣人又道:“冲冠一怒护犊子,杀尽西鹘八百兵那位是他爹?”
对面人点头:“正是。”
青衣人深吸一口气,满眼羡慕道:“若是有此佳儿,我也护犊子。”
对面人一笑置之,“愚兄喝醉了,还是想多了,怕是整个大夏朝也找不出景辰公子这般人物来,自他来了咱们大凉州,屯田、开荒、通坊市、建马场、办义学,做了多少事情?”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对咱老百姓有莫大的好处?景辰公子就是咱们大凉州的福星财神爷,有他在,咱们凉州老百姓的日子那是蒸蒸日上!”
青衣人连连点头,“兄台说得极是,若非景辰公子一力促成这坊市开启,又有宋大人悍勇强硬,一举镇住西鹘人,小弟也不敢冒着生命危险从南州跑来这边做皮草生意。”
对面人不以为然道:“镇住西鹘人算什么,西鹘的王子管我们景辰公子叫义弟,我们公子可以在他们西鹘横着走。”
“还有这等事?那西鹘竟不记仇吗?”
“这你就不懂了,西鹘人慕强,吃硬不吃软,。”
青衣人惊讶:“如此说来,莫不是这位景辰公子也同他爹一样会武功?”
“什么叫莫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若非我们公子当初年幼,也不会干不过那西鹘王子。”
青衣人:“看不出景辰公子这般秀气俊美,竟还是个武艺高强的。”
“休要拿那些绣花枕头小白脸来与我们公子相比较。”
“话也不能这般说,我们南州府第一公子亦是个有才学的。”青衣人道。
这话对面人不爱听,反驳道:“也就在你们南州敢称第一,来我们凉州试试?”
青衣人点点头,“这倒是实话,单就相貌上,为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比你们景辰公子更俊美之人,这般才俊,就不知可有考科举?”
对面人不屑摆摆手,“考那玩意儿干嘛,我们公子不用考就已经是皇帝亲封的四品爱民使了,你们那个就算考个状元不就捞一七品芝麻官当,跟我们公子没法比。”
“啊这……”
青衣人竟是无言以对,可不是吗,人家的起点就已经是众多读书人奋斗的终点,确实没法比。
——凉州城府衙后宅。
厢房里,秀娘正指挥着两个丫鬟收拾整理东西,日子过得舒心,又保养得当,八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出的娴静。
棉布帘子挑起,宋三郎跨步进来。
三郎今年已经四十有三,因长年修炼武功,又有少林内功心法加持,不显分毫老态,因着是在家里,只穿了一身常服,缂丝面圆领长袍,腰间束带,身姿挺拔,不见丝毫拖沓。
“辰哥儿还没回呢?”三郎依案坐下。
“没回呢。”秀娘移步过来,在三郎对面坐下,“你儿是性情中人,估摸着是要同他那帮玩得好的兄弟们道别呢。”
宋三郎点点头,遂问道:“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都利落了,一些不打紧地送人,只捡必要的带,南州府城是繁华之地,缺什么东西到了那边再买就是了。”
“那就好。”
秀娘有些怅然道:“来的时候不愿意,可真在这里呆了五年,这冷不丁要走,心里竟还有些不舍,圣旨下来,我本以为皇上要将你调回京城呢,不成想竟是要去南州府。”
宋三郎道:“皇帝自有他的考量,我们回京城只是早晚的事。”
皇帝的心思宋三郎大概也能猜到一二,当初把他调离京城是不想让他掺和到太子与靖王之争。
如今把他调离凉州,则是因他身在凉州,又兼安山、甘州和肃西三道,在西北的影响力日大,山高皇帝远不好控制,皇帝担心他势力做大,因而调他转去南州府牵制日益做大的南州巡抚。
夫妻俩说了会儿子话,时近亥时,宋景辰仍旧未归。
宋三郎不放心要出去迎迎,秀娘拉住他袖子道:“有你这远近闻名的护犊子爹,人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得犯了痴症疯病才会找你儿麻烦呢,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快别去了,去了人家也不领你情,还招儿子烦。”
宋三郎嘴硬哼道:“他敢。”
秀娘给三郎倒了杯热茶,撇撇嘴,“有你撑腰惯着,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信不信把天捅个大窟窿,你儿都能安安稳稳坐地上,等着你这老爹来替他女娲补天呢。”
三郎被秀娘逗笑,道:“这你就错了,辰哥儿看似不羁,实则有分寸得很,不会无故惹事。”
秀娘不跟他争,道:“反正孩子越大越不好管,你且看着吧——不说这个,萧先生那边你安排妥当了吗,先生跟着咱儿在大西北吹了五年多的风沙,无儿无女的,把辰哥儿当亲儿了。”
“嗯,都安排妥当了,五日后就出发。”
第171章
直到夜里亥时末小崽子还没个鬼影, 这下秀娘也不淡定,三郎起来穿好衣裳,才刚一踏出屋门,便听到前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着碎碎低语。
就见不远处灯影晃动, 六七个小子朝着垂花门这边走来, 为首的小子背上还背着一个, 不用说背着的这个便是自家小子了, 打老远宋三郎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宋、宋叔叔,景辰他……喝醉了。”程虎见到宋三郎打怵,说话未免底气不足, 蚊子哼哼般不敢抬头正眼看三郎,唯恐宋三郎发火以为是他们欺负景辰, 将人给灌趴下。
他着实是想多了。
他们想欺负宋景辰可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宋三郎心里有数,清楚儿子这是舍不得这帮相伴五年的玩伴,朝众人客气道:“劳烦你们几个送他回来,辛苦了。”
说完他又吩咐一旁家仆, “夜里更寒露重, 你带几位少爷去偏厅休息片刻, 喝杯茶暖暖身子再走。”
程虎几人见宋三郎非但没有丝毫责怪之意还客客气气请他们喝茶,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 没想到景辰他爹看上去不苟言笑,私下里却这般通情达理好说话。
众人忙道都是应该做的。
宋三郎接过儿子, 朝众人微微点头, 转身往内宅走,身后几个小子看得目睹口呆——
景辰这么大个子, 喝醉的人又比寻常人重上几分,瞧瞧人家爹这抱娃的姿势, 后背直而不僵,步履轻松如常,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抱的是团棉花呢。
无怪乎人家爹当初敢一人单挑西鹘那一窝子,光这把子气力就没几个人能及得上。
宋三郎把儿子抱进屋里,秀娘见儿子醉成这个样子,又是来气又是心疼,忙吩咐丫鬟去煮醒酒汤来。
一碗醒酒汤灌下去,宋景辰吐了两次,一翻身又迷迷瞪瞪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也不闹,模样乖得不得了。
儿子这是第一次饮酒,宋三郎不放心,吩咐人请了郎中过来。
喝酒对边塞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自然醉酒也是家常便饭,半夜三更按察司大人有请,老郎中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想是景辰小公子喝醉了。
老郎中哭笑不得,暗道按察司大人护犊子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遂上前细细替宋景辰把过脉,表示无甚大碍,多喝些水,睡一觉酒劲便过了。
三郎谢过,因是半夜折腾人来,给了赏银,着人客客气气把人送回去。
老郎中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赏银,暗道按察司大人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宋大人和小宋公子当真是凉州百姓之福。
宋三郎升职调任,自然免不了同凉州的各级同僚应酬一番,众人的意思是三郎这几年在凉州居功至伟,要为他举行欢送宴,届时当地大小官员以及百姓为其送行。
三郎以“不愿打扰百姓”为由婉拒。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远比大张旗鼓让人喜欢。
………
处理好凉州的一众事宜,五日后的清晨,宋三郎携一家人悄悄出了凉州城。
马车粼粼,帷裳随着马步晃动,伴随着车轮单调而有节奏的咯吱声,凉州城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清晨的厚雾中。
宋景辰沉默地靠在车壁上,想起五年前离开京城时的情形,也是冬天,也是这样一个有雾的清晨,他有些想念大哥二哥了,想念京城的家人朋友还有师傅,可他却不得不又要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认识新的人,适应新的环境。
走走停停,兜兜转转。
那么,谁才是可以陪伴他一生永远也不分开的挚友?
一时间宋景辰迷茫了。
萧衍宗是过来人,看着对面小徒弟依依不舍的样子,开口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让一切顺其自然。”
“相逢是缘,分开则各自珍重。你有你的路要走,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你无需为了朋友改变你要走的路,朋友也不必为你而活,各自潇洒便是对彼此最好的祝福。”
宋景辰抬眸,“师傅,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
萧衍宗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哈哈一笑,“ 师傅知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不愁,离别嘛,多经历几次你就习惯了。”
宋景辰瞥他一眼,“师傅,我没有师娘真的是您老人家对人姑娘家的慈悲,就您这种善解人意法,我怕我师娘不能善终。”
“好你个臭小子,竟拿你师傅瞎编排,讨打!” 萧衍宗恼羞成怒,手里诸葛扇拍在宋景辰脑瓜上。
“哎哟!疼,师傅轻点儿打,仔细您老人家的扇子疼。” 宋景辰捂住脑瓜。
萧衍宗扑哧乐了,正为自家小徒弟的调皮无奈,就听宋景辰又道:“那什么,师傅这把诸葛扇春夏秋冬从不离手,莫不是睹物思人……”
“这扇子是您年轻时候的白月光送的吧?” 宋景辰肯定道。
萧衍宗不懂什么叫白月光,但完全不妨碍他领会到徒弟话里的意思,一张老脸瞬间通红。
宋景辰长指遮眉,为难状:“师傅不必多说,我爹爹禁止我早恋,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等我十八以后再听不迟。”
萧衍宗想一脚把不肖徒弟踹下车去。
正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来,就听前面驾车的护卫道:“少爷,前面好像是您的朋友来送您。”
闻言宋景辰猛地掀开车帘,眯眼看去,就见对面一排马一字排开:一、二、三、四、五、六、七!
很好,一个也不少,凑齐金刚葫芦娃。不对?哪我呢,我在哪儿呢。算了,公子我便是那诡计多端,法力高强,专克葫芦娃的蛇精大人!
不对不对,蛇精是女人,我不就是那救葫芦娃们于水火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么。
宋景辰整理了一下激动的情绪,装潇洒地从车上下来走到众人面前,“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儿,都说了不让送,怎么又巴巴来送,俗话说得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男人大丈夫,你们就不能潇洒一点儿。”
程虎却是率先下马,一把搂住宋景辰的肩膀,呜呜哭得像个憨憨,其他几人也跟着抹眼泪儿,宋景辰笑着给了他一拳,“瞧你这点儿出息,我不就是下个江南吗,兄弟们什么时候想聚,快马一匹不就去了。”
程虎闷声道:“兄弟们舍不得你走。”
宋景辰默了一下,道:“想不到我在兄弟们心中竟这般重要,如此,我就放心了,想必那日打赌你们欠我的金豆子不会赖账吧。”
众人:“……”
宋景辰伸出手来,与众人击掌,黑色狐狸毛袖子称得他手白玉雕琢一般,众人都不敢用力,唯恐给他打疼喽,只有程虎这个憨憨,熊爪子用力同宋景辰的手击打在一起。
都要走了,宋景辰决定不与这憨憨计较。
该说的话,那日已经说完,说再多也要分开,还是不说了。
宋景辰猛得转身,再说下去,他真就要维持不住形象忍不住掉眼泪了。大步走到车前,他又折身回来,往父母的车上去,男儿有泪不轻弹,爹娘面前不弹白不弹。
宋景辰一脸决绝地上了马车,刚一上车就憋不住了,往宋三郎身上一扑,扑下去想起自己如今十六岁了,不是六岁,又爬起来,一只手捂住双眼,一只手跟他爹勾勾手指,那意思是要手帕擦眼泪儿。
秀娘亦是擦眼泪儿,这帮孩子,跑这么远来送,这大早晨的多冷呀,没有办法,自家儿子人缘就是这么好,比他爹还要好。
宋景辰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挑开车帘,回头朝着外面众人用力招手道:“我宋景辰还会回来的。”
“你们可都欠着我金子呢,兄弟们,忘了我可以,赌约可千万不能忘!”
郭憨憨:原来我兄弟喜欢金子。
众兄弟:景辰还是这么调皮。
宋三郎被儿子逗乐,打趣道:“爹没缺你银子花吧,还是说银子花着不过瘾,想要爹爹给你金票花。”
宋景辰单手托腮,发愁,“做首富的儿子也有烦恼,每天都在发愁怎么败家,爹,你要有点心理准备,听说江南物价高。”
宋三郎:“嗯,随便你花,爹养得起儿子。”
秀娘警告儿子,“你可悠着点儿,财不露白,银子再多,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让人惦记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儿子都听娘亲的。” 宋景辰乖乖崽。秀娘忍不住捏了捏儿子耳朵尖,笑道:“江南不比凉州,藏龙卧虎的,咱们一家到那人生地不熟,你爹又是新官上任,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莫要给你爹爹惹祸。”
宋三郎这次被皇帝任命为直隶南州府布政使,主管一省财政民事,品阶略低于巡抚,名义上是巡抚的属官,实际上同巡抚却是互相制约的关系。
宋景辰朝秀娘点点头:“我明白娘的意思,等我爹在南州坐稳当了,我再为所欲为就是了。”
“去你的,浑说!” 秀娘作势要打儿子,宋景辰嘻嘻笑着躲开。
“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活宝。”
“又体贴,又孝顺,娘你一定是九世善人才生了我这样的儿子。”
“干嘛九世,为什么不是十世?” 秀娘好奇。
宋景辰:“因为你儿是急性子,等了九世实在等不及了,早点儿投胎早享受。”
秀娘要笑晕,宋三郎亦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满目慈爱,“ 一大早就起来了,躺下睡会儿吧。”
马车足够宽敞,宋三郎扶宋景辰和衣躺下,给盖了厚却轻软的蚕丝被,又吩咐外面车夫慢些走,不着急赶路,秀娘将前后车帘子又落下一层,车厢内昏暗起来……
第172章
这次上任不比上次赈灾时间紧迫, 三郎一行人倒也不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半个月后终于抵达南州府城。
收到驿站传来的通报,早有地方下属官员在城门外官道上恭候履职, 顺便为新上任的布政使大人接风洗尘, 三郎免不了一番客气应酬。
一家人在府衙安置下来后, 因三郎是主管地方财税民事的高官, 地位仅次于南州巡抚,南州府城里有头有脸的各界名流自是要前来恭喜贺拜,新官上任, 这些应酬俱都避免不了。
自然,三郎也要上门前去拜访南州巡抚杨志, 不管二人心里怎么想,都到了这个级别的官员了,俱都是不动声色的老狐狸,表面上肯定是一团和气, 言必齐心协力报孝朝廷。
杨志笑呵呵亲自将宋三郎送到仪门外, 正赶上其子杨睿回家来, 杨睿生的面容俊朗又博学多才,号称南州第一公子, 杨志对这个儿子颇为自得,向着宋三郎介绍时颇有得色。
宋三郎笑笑, 顺着他的话客气两句, 告辞。
宋景辰对他爹的应酬不感兴趣,这几日一直待在后宅陪萧衍宗, 师傅一路上都好好的,快到南州城了开始得瑟, 非得要掀开车帘子赏冬景,小风一吹,便受了风寒。
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般热退就痊愈了,黏黏缠缠的几日好不利索。
房间中,宋景辰正立于窗前,手持剪刀端详了手中花枝一番,咔咔几剪下去化繁为简,插花之道在乎留白,少既是多。
将修剪好的几根花枝置于上细下粗的悬胆瓶中,又将方才剪掉的多余花枝拾起,在瓶口处略作支撑,如此两根花枝倾斜的角度刚刚好,亦更显出高低错落的层次来。
似是觉得还差了些许意思,他又抬手拉上少许窗帘,轻轻转动胆瓶,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温润白釉与淡雅花枝相得益彰,房间里顿添几分明媚生机,看着叫人赏心悦目。
“南州城这般热闹,你不出去耍,非要闷在屋里头陪我这糟老头子干嘛,你赶紧出去吧,我看见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闹心。”
萧衍宗边咳嗽边抱怨,旁边小厮阿元听他喉咙里有痰,忙给他递上痰盂,萧衍宗不想让自己邋遢的一面示人,掩着帕子吐了,更加羞恼,恼徒弟是个死心眼儿。
人在生病之时最是脆弱,尤其师傅还孤身一人,怎么可能不需要人关心陪伴呢。宋景辰不急不躁坐过来,给萧衍宗递过去一杯温开水,朝他眨了眨眼道:
“师傅,其实你真的不必如此感动,我就是拿您老人家练个手,我爹爹娘亲早晚也会像师傅一样变老,我这不是先提前适应一下嘛。”
“适应你个头。”萧衍宗嘴硬的作势又要拿手边的诸葛扇敲小徒弟头,宋景辰却先一步抢了他的扇子笑道:“师傅有打我的气力,不如与我杀上一盘,看你徒弟是不是可以出师了。”
萧衍宗硬邦邦哼道:“你还差得远呢。”
“那可不一定,运气好时我也不是没赢过。” 宋景辰表示不服。
萧衍宗继续嘴硬:“那是师傅让着你。”
宋景辰抿着嘴笑:“让没让着师傅您自己心里有数。”
萧衍宗老脸一红,“别废话,现在就杀一盘,师傅这次叫你心服口服。”
……
一连几日,有南州城里最好的郎中给调理着,又有宋景辰在旁边陪着说话逗趣儿,萧衍宗的病基本上算是好利落了,他嘴上埋怨,心里面却是感动得不得了,又得意自己收了这般让人欢喜的好徒弟。
萧衍宗病好,宋景辰终于有闲情要出府玩耍一番,一大早起来,房里大丫鬟知夏过来伺候他梳洗收拾,原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和麻烦,宋景辰又不是打小被人服侍长大的,实话说一开始他十分不适。
只是如今他爹身居要职,大哥更是朝廷新贵年纪轻轻便已经官居礼部左侍郎,二哥也已经中举,正准备考进士。宋家已然是进入高门大户之列,家里仆人也日渐增多,许多规矩和讲究还是要遵循。
一般像是宋景辰这样的小少爷至少配备一名小厮,一名书童,一名大丫鬟,两名小丫鬟,另还有院子里做粗活的丫鬟小厮数名。
宋景辰受不了一堆人杵在他屋子里伺候,只准知夏一人进他屋里照顾起居,至于书童,他爹恨不能以选太子侍读的标准来委屈人家给他做书童,到现在也没遇见合他爹心意的。
他若有跑腿儿使唤的活儿,一般都是叫院儿里的阿福去做。
知夏年岁比宋景辰年长上许多,性子沉稳,做事利索,宋景辰很满意。
这会儿知夏正替他抚平袍裾,又整理了下他腰间的佩玉,笑道:“这南州府比凉州要暖和上许多,奴婢瞅着今儿外面也没什么风,不如少爷就穿那件银丝素锦狐毛领披风,早上凉那狐毛围领便系着,等到晌午,少爷若觉得热了摘下来也方便。”
宋景辰笑了笑,“知夏姐姐想得周到,便如此吧。”
出来屋门,宋景辰往正堂去给爹娘问安。
南州府不愧是大夏有名的繁华之地,布政使府衙内宅修得像个大园子似,游廊环绕,水榭亭台应有尽有,想来夏日可以赏荷、钓鱼吃烤肉什么的。
宋景辰一路心情不错的跨进爹娘房里,宋三郎正要去前面衙门处理公务,见儿子进来,脸上带了笑,招呼宋景辰到自己跟前来。
“爹爹这几日忙,顾不上问你,南州饭食口味比凉州要清淡上许多,可还适应?”
“还好,府上的厨子手艺很好。”宋景辰在三郎旁边坐下。
宋三郎点点头:“那便好。另外爹帮你安排好了书院,在家休整一段时日,你便去读书。”
宋景辰:“???”
这几日您都应酬得脚不着地了,还有功夫帮儿子安排书院,您可真是我亲、爹、呀!
宋景辰哭丧着脸:“爹,师傅教的东西够我学了。”
宋三郎毫无商量的余地:“不一样,爹送去你书院不仅仅是为了让你读书,书院里都是你的同龄人亦可结交许多朋友。你师傅的学问毋庸置疑,自然是极好的。”
“不过,哪怕圣人亦有局限,爹希望你可以海纳百川,放开眼量,多去接触更多人,更多思想。南州乃是诗书之乡,不比京城的书院差,就这么定了,陪你娘说会儿话吧,爹前面衙门还有事要忙。”
把儿子安排利落,宋三郎拍拍屁股走人了。
宋景辰一捂脸:真的想念我大凉州无拘无束的神仙日子。
秀娘过来安慰儿子,“你爹是为你好,他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人情,为了你,还是跟人家开了口,让你拜在那什么鼎鼎有名的吴大儒名下。”
宋景辰:我可真是大儒收割机。
娘俩说了会儿话,秀娘注意到儿子身上的披风,暗自满意知夏是个妥帖的,道:“今儿你出去逛,在街上随便买些吃食什么的,回来赏了知夏。”
宋景辰眨了眨眼。
秀娘看儿子呆萌的样子,忍不住戳了戳他额头,“我儿平日里鬼精灵的,生活琐事却不上心,等你以后成了家,生活锁事,房里的事便也是过日子的一部分。”
秀娘指了指他身上的披风,“你房里的下人做事妥帖就要赏她,还要及时赏,赏的越及时她就越满足,拖得久了那点儿感激之心便磨没了。”
说罢,秀娘肃了神色道:“自然,她若是懈怠,你也不能由着,你莫要觉得这也是小事,那也是小事,自己的房里头就没有小事,身边人更是得管好,这一点你务必记着,娘是过来人。”
“娘亲说得极是。那什么,娘,您要没别的事儿我出去了啊。”
“去吧,让阿福跟着你。”
“知道了娘。”
……
布政使府在南州城西边,隔壁便是参将府,参将府往东便是南州巡抚府,再往东,隔了两条街便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华庭书院了。
宋景辰路过华庭书院大门口时驻足观望了一眼,高高的门楼雕梁画柱很是气派,四周围墙一眼望不到头,规模竟是比京都的国子监也不逞多让。
不过今天好像是学生休沐的日子,书院大门关着呢。
沿着华庭书院东围墙,有一条小河,河对面便是南州城最繁华热闹的鼓楼长街了,也是南州城的中轴线。
江南水乡比起洛京、凉州自是别有一番味道,宋景辰这还是第一次来南方,听着周围人吴侬软语,觉得新鲜得很,带着阿福颇有兴致的走走停停瞎逛。
路过一处卖首饰的摊子前,宋景辰不由驻足,好眼熟的蝴蝶发簪,他突然想起了幼时家里拮据,爹爹给娘亲买的第一支银发簪,娘亲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戴在头上跟两个伯娘显摆。
他想起来了,当时爹爹还给他买了很贵的大葡萄,现在他大冬天想吃葡萄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却再也吃不出幼时的香甜,那时他每日里就盼着爹爹领了工钱回家,带他去街上买好东西吃。
那时他太贪吃了,记得好像还立下过什么大志向……好像是要开一间大夏朝最大的点心铺子,要免费给路过的小孩子们吃。
忆起往事,宋景辰不由莞尔一笑,上前手指着那只蝴蝶簪道:“货郎子,你这簪子怎么卖?”
卖货的货郎不由眨了眨眼:他没眼花吧,这么一个俊俏得不像真人的贵气小公子竟然跑来他这货郎摊上买东西?
不说小公子脖颈间溜光水滑没有一丝杂色的银狐毛,就光看他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就知道这绝非一般富贵人家的公子,听说话的口音却是外地人。
长得再好看,也没银子好看,卖簪子的货郎眼珠子转了转,满脸堆笑竖起大拇指道:“哎哟,公子您可真是个识货的,咱们这一货架的东西,就属这支簪子值钱,您别看它在咱这小摊子上卖,可是正宗的大匠师王癞子,那个他首席大弟子打出来的,买不买没关系,您先瞅瞅这做工。”
小胡子货郎殷勤地将簪子递过来。
宋景辰接过簪子,笑了笑,“说个价吧。”
凭借多年看人经验,小胡子货郎毫不犹豫地狮子大开口,伸出十根手指头:“您跟这簪子有缘分,咱也不多要,您给十两银子就卖!”
他只当宋景辰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对小钱没概念,不宰白不宰。
闻听此言,他旁边坐着的算命的先生不由瞥来一眼,嘴角抽了抽,忍住没吭声,暗叹一声:肥羊不常有,何时到我家。
“江南刘半仙,专参命理阴阳,精晓风水八卦,不灵不要钱,走过路过的老少爷们儿夫人小姐,不妨卜上一卦,必能避凶趋吉。”
这位算命半仙扯着嗓子喊,宋景辰不不由朝他瞥来一眼,刘半仙见状眼睛一亮,忙道:“某观这位小公子面相异于常人,可愿听某说上一言。”
不等宋景辰开口,算命先生旁边卖包子的急眼了,忙冲宋景辰道:“这位公子头一次来咱南州城吧,可得尝尝咱南州独一份的蟹黄灌汤包,咱家是老字号,祖上几辈儿都是干这行的,这小吃就得路边的地道,那大酒楼里的做不出这味儿来,公子要不买个尝尝,咱这便宜,一斤包子才一两银子。”
货郎摊子对面不远处俩身穿锦袍,公子模样的人瞅着这边儿好乐。
宋景辰深吸一口气,合着公子我钱多人傻,是行走着的待宰肥羊呗。
第173章
这几人的热切之情溢于言表, 旁边阿福鼻观鼻眼观眼,淡定不言。
宋景辰笑笑不说话,踱步到旁边卖糖葫芦的老汉面前,指着架子上红彤彤的糖葫芦道:“这糖葫芦看着倒诱人, 多少银子?”
一般人买东西都是用铜钱结账, 人家问价也都是“怎么卖呀, 多少文钱。” 哪有宋景辰这种上来就问人家多少银子的。
他这话一出口, 脑门儿上“冤大头”三个大字简直亮瞎人眼。
卖糖葫芦的老汉忍不住用力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很是艰难的伸出三根手指头来。
宋景辰:“三两银子?”
老汉用力摇头, “不,不不是三两, 三文。”
说完这句话,老汉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卖三两银子对不住良心,卖三文钱对不住眼前的冤大头,老汉卖了一辈子的糖葫芦, 就没像今天这么纠结过, 说出三文钱的时候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叫你穷老实, 叫你穷老实!
良心能值几文钱,凭良心卖了一辈子糖葫芦, 到头来也还是个卖糖葫芦的。
老汉正自懊恼,宋景辰爽快道:“公子我全买了。”
“全、全都要?”老汉猛地抬头, 黯淡的眸光骤然亮起。
宋景辰不说废话直接掏钱, 从阿福手中接过钱袋,一块足有十两的银锭子放到老汉手里。
老汉哪里见过成锭的银子, 惊得连说自己找不开,把他自己卖了也卖不到十两银子呀。
宋景辰:“不用找。”
“这……这, 公子给的也太多了。”老汉结结巴巴,整个人都是懵的。
宋景辰笑道:“老人家在诱惑面前守坚守自己的品德乃是可敬之。”
说罢,他目光瞥向刚才几个打算坑他的黑心商贩,勾了勾嘴角,扬声道:“老人家这等实诚人高兴了,那些不实诚的便不高兴,他们不高兴,公子我就很高兴。”
“您说我花十两银子吃着糖葫芦寻开心,值也不值?”
“值!公子是无价之宝,便是千金买您一笑也值。”老汉抹着眼泪儿重重道。
想他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从未被人高看一眼,眼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竟说他是可敬之人,还给了他这么多银子。
老人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肯定让他感动难言。
宋景辰呵呵一笑,道:“不过,眼下你要帮公子我一个小忙。”
“公子您请说,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小老儿也干!”
“……”宋景辰哭笑不得道:“倒也用不着您上刀山下火海,您帮我吆喝两嗓子就成。”
片刻后,老汉朝着来来往往的众人卖力吆喝,“送糖葫芦喽,又香又甜的糖葫芦白送喽——”
南州城里的老百姓什么稀罕事儿没见过,就是没见过白送糖葫芦的,听到动静纷纷驻足,围拢过来看热闹:
稀罕哎。
是呢,天下哪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
就是,有也轮不到咱们呀。
瞅瞅,看他卖的什么鬼把戏。
管他什么鬼把戏,咱不掏钱看他咋骗人。
在一众人的议论声中,宋景辰缓步上前,围拢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后又开始低低私语起来。
“好俊俏的后生仔,瞧这通身的富贵气派,莫不是传闻里的南州四公子吧。”
“就这天上有地上无的稀罕人长相,说不定还是排第一那位。”
“天,你是说巡抚大人家的少爷?”
“嘘,小声点儿。”
……
宋景辰听了一耳朵“第一公子”什么的,不感兴趣,朝众人微微一笑,扬声道:“诸位只需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回答得好,便可免费领一串糖葫芦。”
清了清喉咙,宋景辰道:“第一个问题,敢问来咱们南州府可有什么非吃不可的小吃?”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就这……?
这题目也太简单了,不应该是作诗,猜谜,对联什么的吗?
答题不要钱更不会少块肉,一位胆大的中年汉子站出来道:“公子若问这个,那咱南州好吃的小吃可多了去,八宝鸭、叫花鸡、灌汤包,桂花糖藕、臭豆腐全都是。”
宋景辰点点头,叫阿福取下一串糖葫芦送给对方。
中年汉子见对方竟然真给,高兴得不行,好心道:“听公子口音是外地来的吧。”
宋景辰道:“正是,才搬来南州不久。”
“原来如此。公子是实诚人,说送糖葫芦就真送,咱也不糊弄公子,刚才说这些名吃其实他还真就是个名儿。也就外地人来了喜欢吃,咱们本地人反倒吃得少。”
“哦,这是为何。”宋景辰好奇问道。
“公子有所不知,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什么好东西一出名,立马一大堆人效仿,您就说这叫花□□,南州城里卖叫花鸡的多了去,全都说自家是正宗的叫花鸡,可正宗的其实就一家,就那一家传着传着时间久了,也传个乱七八槽,哪儿有什么真正的正宗。”
“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您要想吃得好就得去咱们南州最大的酒楼——聚贤楼。”
中年汉子伸手一指,“喏,就是最高那楼,据说站在楼上可以俯看全城,咱没上去过,不知真假。”
宋景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刚才他就看见这楼了,比起京城曾经的萧楼差了些,不过也很不错了。
中年汉子又道:“您看见酒楼门前的一排的马车、轿子没。”
宋景辰点头:“看到了,这里面有什么说道不成?”
中年汉子手一指:“您看最前头那顶轿子。”
“前头那顶轿子怎么了?”宋景辰远远看过去,貌似装饰挺华丽的一顶轿子。
中年汉子道:“那是咱们南州第一公子,巡抚家大少爷的轿子,您就想吧,巡抚家的大公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他常来的地儿,那指定差不了。”
宋景辰笑了笑,“说得不错,那我要是想吃些接地气儿的呢?”
“公子要想吃接地气儿的也简单,您就去赶咱南州城的庙会,庙会上谁家摊子前人最多,那才是咱本地人认可的吃食。”
“多谢这位兄台热心告知,阿福,取二十文钱付与兄台。”
中年汉子喜不自胜,“这如何好意思。”
宋景辰淡淡一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说得好,自然是另外的价钱。”
阿福身上除了银票就是银子,哪来的什么铜钱,拿碎银找卖包子的换了铜钱,数了二十文递于对方。
乖乖,这钱来的也太容易了!
众人围观全程一个个激动地红了脸,纷纷叫道:“公子,您还有什么问题,尽管请问,我等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万物皆无价,万物亦皆有价,有钱可拿,宋景辰不管问什么问题,一众人都是诚意十足。
毕竟诚意有多足,价钱给的就有多高。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这眼瞅着就要演变成大型事故现场,若要发生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这点,宋景辰有经验,不管是当初自家经营马球场,还是当初中州赈灾,处理的原则都一样,因利生乱,便以利引导。
宋景辰安排众人排成五队,插队或者不排队着将失去答题资格。
另,答题之前须得先举手,若是同时举手,那便点到谁,谁才可以站起来答题,抢答者亦会失去答题资格。
这边队伍排好,那边阿福也把笔墨纸砚买回来了。
宋景辰借用旁边刘半仙算命的长条桌,铺上纸张,令阿福研磨。
墨汁调好,宋景辰坐下,在宣纸上刷刷几笔,分了五条隔线,写上吃、穿、用、住、行五个大字。
这基本就把民生的方方面面都涵盖了,父亲才刚来南州,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比起纸张上那些现成的干瘪材料,这些老百姓的实际口述更有说服力,也更真实。
宋景辰边问边速记,他问得很有水平,引导众人畅所欲言。
老百姓们只当这小公子要了解南州城的吃喝玩乐,那叫一个津津乐道,说着说着,说嗨了便跑题,什么小道八卦都往外说。
宋景辰只当是调节气氛了。
人群中两个原本看热闹的锦衣少年,对宋景辰这一通操作简直是佩服不已。
先是用十两银子惩恶扬善,这会儿怕是叫那几个黑心肝的小贩肠子都悔青了。
这简直比不买他们东西还叫他们难受,这就好比乞丐不会羡慕有钱人,他却受不了另一个乞丐比他捡的东西多。
就是这位小公子后面的操作叫他们有点儿看不懂了,像是在了解南州城的风土人情吃喝玩乐,但好像又搞得动静有点儿大。
叫人纳闷。
他们俩纳闷儿,对面聚贤楼顶层最大的包间内,一位公子哥儿也挺好奇楼下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趴在栏杆处往外看。
“谢旭你不是去方便吗,怎么跟这儿墨迹起来了,赶紧回去,饭菜就要上桌,别让睿少爷等你。”
谢旭一听此言,无暇再看热闹,忙直起身子来,跟着前面人进了雅间。
雅间装修的富丽堂皇,一水儿的红木桌椅,墙壁上悬挂着名家书画,挨着窗户的长条桌上檀香、插花一应俱全。
中间坐在主位的贵公子一袭用料极是讲究的织锦深衣,腰金佩玉,神情倨傲,看见对面两人进来,眼皮不抬的。
谢旭在一众公子里排不上号,坐在最末位,就挨着屋门,轻手轻脚坐回到自己位置上,
“睿兄,我听说这新来的布政使大人颇得皇上看重,来头不小。” 就听坐贵公子下首的青年道。
这人是南州大盐商之子,冯仑。
杨睿瞥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
“这不是盐税这一块归人家管嘛。” 冯仑陪笑道。
杨睿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那又如何,独木难支,南州府铁板一块都是我爹的人,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的布政使,就算钦差来了他也得铩羽而归。”
“不怕实话告诉你们,咱们家也是手眼通天的人家,一个小小的布政使而已,瞧你这点出息。”
“是是是,睿兄说的极是,兄弟我这人一向胆子小,杞人忧天了,来,我敬睿兄一杯。”
冯仑忙站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干了,睿兄随意。”
扬睿酒杯不带动的,冯仑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道:“瞧我这记性,这次请睿兄过来,是想告诉睿兄个好消息,现下睿兄的诗集已经在咱们南州府各大书铺开卖,不成想,这头一天就被抢空了架子,现下正着人紧急印着呢。”
听到冯仑这话,扬睿脸上有了些许笑模样,却是佯装不满道:“你尽是自作主张,南州府诗书之乡卧虎藏龙,我一后生小辈班门弄斧了。”
冯仑苦着脸夸张道:“哎哟我的公子爷,您是不知道您在咱南州城的姑娘们心里是个什么地位,这诗集一大半儿倒叫她们买了去。”
听冯仑如此说,一众人也忙随声附和,直把杨睿捧得天上有,地上无。
刚才趴窗户边看热闹的谢旭头一次跟着自家表哥出来长见识,闻言简直是对自家表哥冯仑佩服的五体投地——真、你、爷、头、的睁眼说瞎话啊!
狗屁一抢而空,全都是表哥自掏腰包,买回去当擦屁股纸都嫌上面墨水多把屁股染黑了呢。
什么文武双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所谓的第一公子,除了长得人模狗样,其他能有七分是真才实学就不错了,全靠捧。
杨睿心情不错,与众人把酒言欢,喝嗨了忍不住赋诗一首,众人脸上的震惊表情如出一辙,整齐划一。
谢旭心里叹口气,真是西施不来,东施不知道己丑啊。
你在南州逞什么威风,有本事去京城显摆去,看人家认不认你这个“第一”。
“你叫什么来着。” 杨睿冷不丁朝着谢旭发话。
在人屋檐下不敢不低头,谢旭反应过来忙陪笑道:“回公子的话,小弟谢旭。”
杨睿目光轻飘飘扫过来,不阴不阳道:“刚才想什么呢,想得如此入神,说出来叫我也听听。”
谢旭支支吾吾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回话,杨睿的目光冷下来。
冯仑见状忙打圆场道:“睿兄,这是我家表弟,是个粗人,打小除了舞枪弄棒,干啥啥不行,强托了人给塞到华庭书院,次次考核都是垫底,这不是我那姨母死了叫他读书科举的心,让我带他出来学学做生意。”
听说对方是个不懂诗文的粗人,杨睿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不过还是不满谢旭对他不尊。
冯仑厉声斥责谢旭,又叫他连喝三杯给杨睿道歉,杨睿这才放过谢旭。
楼下宋景辰送完糖葫芦、送包子,一上午的功夫把自己想了解的东西了解个七七八八。
华庭书院的夫子吴大儒路过此处,被人群吸引驻足,听着宋景辰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若有所思。
第174章
午时许, 宋景辰放下手中毛笔,结束了提问,又吩咐阿福买下十笼屉的肉包子,使排了半天队却没有机会答题的众人排队依次上前领取。
一众人想不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俱都欢喜不已, 望向宋景辰的目光满满的感激之色。
素包子两文钱, 肉包子三文钱,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三文钱能干什么呢?
依照南州城的物价,三文钱可以买一个瓷碗,可以买一包针线, 可以买一剂药材,还可以买一升大米。
大夏朝的一升大米约莫相当于现在的半斤米, 古代普通人家的餐桌不似现代人丰富,这吃点那吃点,光吃菜就半饱了。他们只有米粥拌咸菜,干粮都不敢多吃, 一个成年人若要吃个八分饱, 怎么也得半斤米。
那么南州城的一个青壮劳动力一天能赚多少钱呢?
少则二三十文, 多则五六十文,超过一百文的是少部分人。
然, 一天赚的这五六十文要养活一家子老幼,一人一天吃三文钱, 若是六口之家就是十八文, 生米做熟还要买柴火,不炒菜可以省下油钱, 可盐你总不能省吧,人不吃盐要死人的。
这病也可以不生, 生了可以扛着,扛不过去就等死,但等死的期间税不能不交,再加上一些人情往来的花销,底层百姓都是紧紧巴巴过日子,手里存不下一文多余的钱。
这还是繁华的南州城,就更不论那些偏僻之地,就比如宋景辰之前呆过的凉州。
所以,这南州城看似欣欣向荣,实则同洛京城一样发育畸形,都存在同一个问题——土地兼并严重,官商垄断严重,百姓赋税过众。
一言以蔽之,对底层百姓的剥削太过,贫富差距日渐加剧。
要解决这种矛盾,不亚于向全大夏朝的权贵阶层宣战,至少现在的宋景辰不会去想如此不切实际之事,也不认为他自己有这种王霸之气。
解决不了归解决不了,好歹也有现代人的记忆,发展经济他还是可以试试的,凉州就是成功示范,经济发展至少有利于缓和这种矛盾。
这些年陆陆续续,宋景辰几乎将前世的记忆恢复个七七八八,就像是阅读了一本厚厚的书,书中讲述了那个人的一生,合上书本,他依然是宋景辰。
收拾好了东西,宋景辰同阿福正要走人,却被人叫住,“兄台且留步。”
宋景辰循声转过身来,见是两个身穿锦袍公子模样的同龄人,并不认得。
“两位是……?”
“我们二人乃华庭书院的学生,我名许观,我身旁这位是孔恩孔兄,我二人方才观兄台一番举止,当真妙人,又见兄台与我等年龄相仿,有意与兄结交,不知是否太过冒昧?”
宋景辰见二人举止有礼,又是华庭书院的学生,便笑了笑,道:“巧了,景辰过些日子正要去华庭书院读书,不想倒是提前认识两位同窗了。”
“啊,竟有这般凑巧之事,兄台也是华庭书院的学生?”
“正是。”
“那可真好极了,如此我们华庭书院便又多了一位才子,敢问景辰兄拜在哪位夫子名下?” 孔恩亦上前道。
宋景辰今儿早上倒是听自家娘亲唠叨了一嘴什么大儒的,但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儿没留心,便道:“这倒是还未得知。”
许观却是兴奋道:“景辰兄这般人物定要拜在吴大儒名下才好,我同孔恩兄皆是夫子的学生,届时可代为引见,夫子定然会喜欢景辰兄。”
这会儿对方提到吴大儒,宋景辰有印象了,他娘说的好像就是这位。
既是同窗,许观、孔恩又对宋景辰一见如故,热情地拉着宋景辰一道去用饭。
宋景辰不是那种自来熟之人,但对方诚意相邀,他也不矫情,笑呵呵应了,随着二人一道离开。
人群中的吴行秋吴大儒瞅着几人走远,捋了捋颌下胡须,方才离得远,他听不清几人说什么,但对刚才少年的身份却有了几分猜测。
初到南州,一身富贵,还不是普通的富贵,少年脖颈里披的可非普通狐狸毛,乃是生长在极寒之地的银狐,银狐皮毛极为罕见,整个南州府都未曾见过有什么人披过。
这般看来,八九不离十,少年便是新上任布政使大人家的公子了,也便是托关系要拜在自己名下的那位。
吴行秋最讨厌别人给他塞学生,要他破坏规矩除非两种可能:
第一、他实在惹不起。
第二、银子给到位,用以弥补他受到的精神创伤。
布政使大人家的公子自然是两者同时满足,只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是有点儿先入为主的偏激。
……
这边宋景辰带着阿福与许观、孔恩一道往聚贤楼方向走。
许观的父亲任南州盐运司巡检,孔恩家里是丝绸商人,聚贤楼的花销对他们来说略高,但偶尔与友小聚也不是掏不起。
请人吃饭,尤其不是请熟人,自然是越贵显得越有诚意,越看重对方。许观和孔恩对宋景辰印象极好,除了欣赏对方聪明,当然还有对方长得实在是太好,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都是年轻人,几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便熟识,也不兄台兄台的敬称了,直呼其名。
“景辰你家祖籍哪里?我听着倒像是京城口音。” 许观笑问。
“高祖父亦是咱们南州府人,不过祖上已经搬去洛京好多年,在这边已无亲戚。”
“原来景辰竟是京城人士,失敬失敬,我曾与父亲去过洛京两次,那里当真繁华。”
宋景辰笑笑:“我随父亲这几年一直在外,亦有好多年未曾回去看看了。”
“那你这次来南州是打算定居吗?”孔恩插话道。
“应该会呆很长一段时间吧。”
几人说着走着,聚贤楼到了,正遇见杨睿被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从门里出来,与宋景辰几人走个对头。
许观不喜杨睿,但亦不得不上前打招呼,杨睿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宋景辰身上,抬了抬下巴,道:“这位倒是个眼生的,是那家的?”
宋景辰的来头许观亦不清楚,他们几人才刚刚认识,除非人家自己愿意说,否则上来就问人家里是做什么的很是失礼。再者说来,他们是冲宋景辰的人与之结交,又不是冲人家里,只不过这位宋兄家世定然不差就是了。
许观笑道:“睿少爷并不认识他,宋兄才刚到咱们南州府来,过些日子正要去华庭书院读书。”
说完他忙朝身后的宋景辰介绍道:“景辰,这位是咱们南州巡抚大人家的公子,杨睿少爷。”
宋景辰朝他略一拱手,“杨兄,有礼了。”
周围人微微怔愣,杨睿身份地位高,寻常谁见了他都是微微弯腰,以示恭敬。
这位倒是随意得很。
一旁谢旭却是眼珠子贼亮,瞳仁里燃烧起熊熊八卦之火,南州城里总算是出来一个敢在杨睿面前不低头的主儿了,带劲!
许观却暗叫不好,正想着怎么替宋景辰找补一下,莫要得罪了杨睿,却见杨睿笑吟吟道:“不必客气。”
众人被杨睿破天荒的好脾气惊到,旁边冯仑却是目光闪了闪:对面人这通身的气派,又是才刚到南州,赶巧还姓宋,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果然,他就听杨睿开口道:“若愚兄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小兄弟当是是新上任的布政使宋大人家的吧?”
宋景辰微微一笑,“还请多多关照。”
这是承认了自己身份。
冯仑同孔恩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俩在大街上随便结交一人竟然就是布政使大人家的儿子。
谢旭却是激动坏了——你爷头的,硬碰硬,王对王,杠上杠上,快杠上,南州城有热闹看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他就见一向眼高于顶的杨睿主动走下台阶,拉着宋景辰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哥哥做东,与贤弟痛饮一番,以尽地主之谊。”
说着话,杨睿就要把宋景辰往酒楼里拉。
他看上去似乎格外热情,实则一副强势不容人说话的霸道架势,初次见面他就要营造出一种宋景辰被他拿捏的架势来。
就像他对冯仑不假辞色,故意为难谢旭一般,都是服从性测试。
宋景辰站着没动,低头看了眼杨睿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漂亮的眉毛扬起,道:“看来我若是不应,杨兄便是绑也要把景辰绑进去喝酒了。”
他玩笑般的语气,声线却凉,顿了顿又道:“可惜景辰年龄尚幼,家父不准饮酒。杨兄一片盛情,不如改日我来做东,请在座诸位一道喝茶。”
他如此说,杨睿再要拉人便是强人所难了,杨睿吃了个软钉子面色不好看,许观忙出来打圆场,朝着杨睿陪笑道:
“说到喝茶,我倒是知晓一处妙地,在城南城隍庙外,那里茶博士煮茶的手艺一绝,不如改日我等聚上一聚?”
杨睿冷着脸却并不搭腔,一时间凝固冷场。
孔恩想上前说什么,但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儿。
就在众人都以为杨睿要翻脸时,杨睿却又低低地笑了起来,道:“倒是忘了这茬,既是不能饮酒,改日喝茶也好,时候不早,那就不耽误宋弟午食了。”
杨睿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离开,许观同孔恩用送瘟神般的目光瞅着他上了轿子,这才长出一口气。
回过头来,两人忽又意识到眼前这位也是个惹不起的主,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宋景辰相处才好。
宋景辰笑道:“ 我爹管着我喝酒,不会管着我吃饭,走吧,两位哥哥带我尝尝你们南州的美食。”
他这话的潜台词是告诉二人,对待杨睿不客气是因为对方无礼在先,你们与他不同,他又称呼二人为哥哥,就代表大家平等相待,没用什么布政使公子。
许观和孔恩不由大为感动,几人高兴上楼,将刚才令人不快的小插曲抛在脑后。
却说冯仑带着表弟谢旭与杨睿分开之后,心事重重,谢旭不解,道:“表哥在想什么?”
冯仑道蹙眉道:“我总觉得这新来的布政使不简单,非是什么好拿捏之辈。”
谢旭不以为然,“那不正好,让两家打去,甭管他们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咱就换个主子而已,孝敬谁不是孝敬,我倒觉得布政使大人家的小公子可比杨睿顺眼多了。”
冯仑懒得同他解释,闭目不言,谢旭想到个主意,道:“表哥,我是伺候不了杨睿这祖宗,今天那三大杯酒我可是一口闷,若非我酒量还不错,早都干趴下了,就这,他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不如这样,表哥你来应付杨睿,我去巴结那位宋少爷,如此甭管他们俩家谁得势,咱家都倒不了。”
冯仑斜他一眼,无语地又闭了眼。
就表弟这点子心眼儿,姨母还指望他继承什么家产,不如再生一个省事儿。
不过这宋家的小少爷还真得非巴结不可,县官不如现管,巡抚权力再大,他也是间接管事儿的,布政使才是真正直接掐脖子的。
整个南州府的钱袋子可在人家手里攥着呢。
尽管对新来的布政使一无所知,但冯仑基本可以确定一点——这位宋大人必然是个贪的,且贪婪程度绝不在巡抚大人之下。
一个二品大员一年的俸禄加上养廉银子都不见得能比得上那位少爷的一身穿戴,身上的皮毛是一品银狐毛,手上戴极品羊脂玉扳指,脚蹬云纹鹿皮靴,也足见其在家里必然极受宠爱。
所以只要拿捏住这位宋小少爷,他爹哪里就好办多了。
冯仑揉了揉眉心,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他们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疲于应付,还要被层层扒皮,这年头儿,科举做官才是唯一出路。
宋景辰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南州城众豪商们用以拉拢他爹的目标,同许观、冯恩两人吃过饭,又同阿福闲逛了会儿,买了些南州城的小玩意儿小吃食,回了家。
到家后时候还早,索性宋景辰将今天了解到的情况整理成表格,主要是记录了南州城的基础物价,普通百姓的基本收入,以及他们的谋生手段,还有他们一些迫切需要帮助解决的诉求等等。
吃过晚饭,宋景辰往三郎书房去。
他不是每天都同父母一起用饭,有时陪着萧衍宗一起吃,有时不想动了,就在自己屋里吃,今天便是陪萧衍宗一吃吃的晚饭。
刚到一个新地方,宋三郎处理的事情必然多,光是理清地方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得好一阵儿,这会儿正在整理前任布政使留下来的各种文书,见儿子进来,放下手中纸笔,笑道:“ 今天都去哪里耍了,可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过来同爹说说。”
说着话,宋三郎从书桌后绕出来,坐到对面罗汉榻上,招呼宋景辰过来。
宋景辰坐三郎对面,“爹,公务是处理不完的,劳逸结合才能可持续发展。”
宋三郎被儿子嘴里的“可持续发展”逗笑。
又觉这几个字实在耐人寻味,确实如此,稳定、持续才最重要。
宋景辰把手里的表格递给他,说了今日上午之事,宋三郎接过纸张,快速扫过,一颗老父亲心感动不已,更是骄傲不已,面儿上却是装深沉,点头道:“做得不错。”
小时候夸个不停,一天不夸都觉得难受,儿子如今大了,反而不好意思那般夸张。
小时候儿子小跟屁虫似的,在腿边跑来蹿去,一刻不离,现在一天都见不着几次他人影儿,若无事情人家才不来你书房。
这来一趟,三郎都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那劲儿。
父子俩聊着天儿,三郎净了手,从旁边柜子里拿出宋景辰爱吃的松子干果之类放桌上,习惯性的捏起一粒松子帮儿子剥壳,不多会儿功夫手掌心便攒了十几粒,一并给儿子递过去。
宋景辰笑道:“爹,这活儿不能停,等我七老八十了你也要帮我剥。””等你七老八十,你爹早都入土了。”
“那可不行,爹做事情得有始有终,我只要一天还能吃得动,爹就不能撂挑子不干了。”
宋三郎就忍不住笑:“爹剥不动了,让你儿子剥给你吃。”
宋景辰摇头:“那可不行,他们剥的松子没有爹的味道。我打小吃惯了爹剥的,改不了口。
爹您是老来得子,年龄上本来就比别人家爹吃亏,你得比人家爹更努力保养好身体才行,这下了衙就是休息的时间,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儿,以后不准您把前面衙门的事带到家里来。
回头儿我就同我娘说去,让我娘监督您。”
第175章
宋景辰陪父亲说了一会儿话, 外间起了风。
宋景辰起身要回去,三郎站起来取了衣架上自己的披风替儿子披上,景辰的个子在同龄人中已是非常出挑,但比起父亲来, 还是要矮上多半个头, 穿起父亲的披风直接拖地了。
宋景辰不肯穿, 要父亲自己披着, 宋三郎执意替他系上系带,道:“听话,爹再怎么着也比你小孩子家身子骨壮实。”
宋景辰拗不过三郎, 嘟囔道:“在您眼里我永远也长不大。”宋三郎便笑。
爷俩出来书房,院子里分外安静, 月光惨淡,廊下灯笼被风吹的来回摇摆,忽明忽灭,廊前桂花树的枯枝刷刷作响, 三郎看着走在前头为自己挡风的儿子, 怅然感慨。
若是幼时的辰哥儿这会儿早都扒着他的大腿求抱, 抱起来还不行,得要搂紧他, 护着他,不能让鬼怪看到他脸。因为他长得这般漂亮, 万一被妖魔鬼怪惦记上可怎么办呢。
怎么这般快就长大了呢, 好像就一夜间的事,以至于快到他自己都没有心理准备, 面对年华的老去他从未曾有半点恐慌,面对一手带大的孩子对他渐渐不再需要, 这种怅然若失无法言说。
他正自感慨着,就见前头小孩站住道:“对了爹,刚才忘记同您说,我想学着做生意,您得给我点儿学费。”
好吧,关键时候儿子还得是找他这个老子,三郎心里好受了些,问道:“你想要多少银子?”
宋景辰小嘴儿一张,“爹先支我一万两,不够我再找您要。”
好儿子,真有魄力,张口就是一万两。宋三郎挑了挑眉,问他,“一下同爹要这么多,你要做什么生意?”
宋景辰冲三郎调皮一笑,“爹,先保密,您若不放心,先支我五千两也行,等我做出点儿名堂来,您再追加。”
儿子敢想敢干是好事,毕竟能把一万两银子花出去也是本事,一万两银子是不少,但自家赔得起,权当给儿子练胆量了。
他倒要瞧瞧自家小子是怎么把这一万两银子给败光的。
三郎干脆道:“你是爹的儿子,爹自然信你,明日叫账房支给你就是。”
宋景辰知道他爹宠着他惯着他,但没想到竟然能孩奴到这种程度,一万两银子说给就给。这是什么神仙好爹!
宋景辰大为感动,用力拥抱了他爹一下,“好爹爹,那就多谢啦。”
一万两银子买个“好爹爹”。
值,可真值!
宋三郎想起宋景辰幼时左一个好爹爹,右一个好爹爹,喊得他几乎倾家当产,不得不被迫上进的事,哑然失笑。
爷俩各回各屋,等回到屋里三郎忽然反应过来,过几天儿子不是要去华庭书院读书吗?
他要做哪门子生意,家里差他赚那点银子,小孩子家家不是应该以学业为重吗?
秀娘见他发呆,问了一句,“三郎愣什么神儿呢。”
宋三郎自然不能同秀娘说一下答应给儿子五千两银子做生意之事,若无其实道:“没什么,刚才辰哥儿同我说他想学做生意,跟我这儿要了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秀娘不由抬高了音量,“你给他了?”
宋三郎点点头。
秀娘深吸一口气——
淡定,儿子是自己生的,男人是自己选的。
秀娘笑了笑,“挺好,三郎可是开了个好头儿,等过些日子你儿狮子大开口管你要一万两的时候,你可得淡定,别犹豫,该出手时就出手!
区区一万两对咱们家来说那都不算事儿,只要咱儿耍得高兴,咱们做爹娘的就心满意足,反正家里就他一个小子,万贯家产早晚都是他的,可劲儿造,咱非得造出个大夏第一败家子来给他们开开眼。
——三郎你说好不好?”
宋三郎胸腔震动,哑声闷笑,秀娘气得要拧他耳朵,三郎笑着告饶。
秀娘气恼道:“你说说你,还能不能有点儿骨气了,每次小崽子几句好话就把你哄了去,他怎么不敢来找我要?”
三郎解释,“儿子在凉州为老百姓做的那些事不是挺好,你要信他才是。”
秀娘反驳:“他就动动嘴出出主意,具体那些事还不都是你去安排你去做。”
三郎:“可你要知道皇帝亦是只动动嘴之人,这世上不缺做事之人,缺的是高明的决策,事实证明我们辰哥儿的每一次决策都是对的,这份独到的眼光,即便是我个父亲亦自叹不如。
咱儿非寻常之人,自然不能用对待寻常孩子的态度来对他,你说是与不是?”
秀娘被三郎的话说动,嘴上却嗔道:“你就会替你儿找借口。”
三郎:“亦是你儿。”
……
宋景辰要去书院读书,这么多年历练下来秀娘想得多,觉得自家儿子应当低调些才是。
一来她认为去读书就是去读书,比得是谁学问更好,不是去比爹了。二来,儿子本来就被三郎宠得不像话,在凉州的时候也是万众瞩目,人人都捧着他。
现下若是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必然又像之前一样处处被捧,这样下去,孩子早晚有一天不知道他自己姓什么,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前几日张口就管他爹要一千两银子,可真是没被银子教训过,不知道没有银子的苦,半点儿不懂持家之道,不管那行。
秀娘是个雷厉风行的,当下便去街上给儿子买回一大堆普通衣裳,鞋子也换成普通的,什么腰上的玉佩,手上的扳指统统都给老娘摘下来,要你去读书不是要你去炫富,这些都是累赘,不利于磨练儿子心志。
秀娘自己就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以前会觉她得自己苦,自己命不好,现在却觉那段苦日子其实是成就了现在的她,让她能接得住泼天的富贵。
人人都道她命好,说三郎是好男人,实际上再好的男人,他首先也是个男的,不是男菩萨,男人有的那些毛病三郎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呢,一点儿毛病也没有的那都是话本子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儿。
就算你烧一辈子高香,他都不带下凡的。
那时大嫂同二嫂都说三郎大度,不爱计较,处处让着她。实际上他那是大度吗?
你什么时候见过狮虎同蚁虫计较?
他抬抬脚就过去,不是因为太在意你,是你没资格让人家计较,跟你计较失了他的身份。
当时真不知道就一小木匠他咋就那么傲,祖上再风光那不是也落魄了嘛,现在明白了,原来人家是心有鸿鹄之志,只是那会儿鱼困浅滩没显露出来。
后来不就一鸣惊人了。
还有说三郎很随意,不挑剔。可实际上他骨子里比谁都讲究挑剔,只不过他的讲究是不声不响的,他就像一个耐心的先生一样一点一点把他的讲究灌输给你,让你没脾气。
说到底,两口子不会因为成了亲就会举案齐眉,彼此之间根本就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三郎本事大,而自己则在从小推碾子拉磨的过程中学会了耐心、朝前看,向前走,不问豆子什么时候才能成浆,走好每一步,该成的时候它自然就成了。
秀娘不是宋三郎,在她朴素的人生经验里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若儿子一点苦不吃,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不过她倒也舍不得让宋景辰从里到外全都换,这贴身的衣裳不变,还是以往儿子习惯穿的,外面衣裳换成普通布料就行了。
宋景辰兜里揣着他爹给的巨额银票,娘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几日前宋三郎已经带宋景辰拜访过吴行秋吴大儒,今日正式入学。一大早宋景辰收拾妥当过来爹娘屋里,三郎叮嘱几句,让阿福陪宋景辰去书院。
宋景辰一身装扮同自家马车不匹配,养一匹马的月银比雇四个轿夫都贵呢,寻常人家谁养得起马,便是这南州城里满大街也是坐轿的居多,乘坐马车的少,秀娘早就提前为儿子配置了小毛驴一头。
宋景辰看着眼前自己的“新座驾”,一捂脑门儿,不忍直视。
三郎并不认为儿子非得要吃点苦头才行,但他觉得秀娘的主意甚好,儿子这身装扮,再骑头驴,走在街上瞅他的小姑娘能减少一大半儿。
三郎拍拍儿子的肩膀,“去吧,这头驴不错。”
宋景辰呆了半晌,回身抱了一下他爹肩膀,作感动状,“爹,让您二老费心了,为儿子考虑的这般周到,儿子可真谢谢爹娘了。”
说完宋景辰就悲愤上驴,“爹,我骑驴去上学了。”
宋景郎憋笑,朝儿子摆摆手,“快去。”
十五六岁的少年哪有不好面子的,宋景辰尽管有了前世的记忆,但记忆并不等同于切身经历,之前骑惯了高头大马现在让他骑驴,他快别扭死了。
阿福安慰他,“少爷,咱们比上不足不下有余,您看这街上还有许多人没有驴骑呢。”
宋景辰拿眼斜他,“所以呢,你家少爷就应该知足常乐对吧。”
阿福嘿嘿一乐,“少爷想通了就好。”
宋景辰气得拿脚尖儿点他,阿福稳稳托住他脚,“少爷您小心别摔着。”
宋景辰在心里翻个白眼儿,他就知道他爹不可能随便安排个人给他当小厮,阿福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有功夫在身呢。
很快主仆二人到了鼓楼长街,宋景辰想提前下驴,让阿福把驴牵回去,阿福不肯,说是夫人要他把少爷送到书院门口。
宋景辰咬牙,掏出一锭银子来,“封口费。” 阿福不为所动,“少爷,小的已经收了夫人的。”
宋景辰抹了下眼皮:“我娘给了你多少?”
阿福认真道:“少爷,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是先来后到的问题,阿福不能不守规矩。”
宋景辰执拗:“那我要非下不可呢?”
阿福毫不手软:“那阿福就如实禀告夫人。”
宋景辰恼他:“你是少爷我的人还是我娘的人?”
阿福淡定作答:“自然是少爷的人,所以夫人为阿福好,阿福得听。”
宋景辰威胁:“信不信少爷把你轰出院子去?”
阿福不慌不忙道:“等少爷能做得了老爷的主再说不迟。”
啊——!
他爹打哪儿寻摸来的刁奴,宋景辰快要闹心死了。穿什么他倒不是那么在意,主要他就不想骑驴。
“咦,景辰,竟然真的是你吗?” 他正跟这儿怄气,听到旁边有人打招呼,回过头一看,正是许观骑着高头大马从后面过来。
许观带着几分不解道,“若非景辰兄长得太过出挑这南州城找不出第二份儿,愚兄差点儿都不敢认你。”
宋景辰正要答话,谢旭从对面骑着马过来了,一眼就瞅见了宋景辰,谢旭忍不住睁大了一双爱吃瓜的小眼睛——
怎么回事?这位布政使大人家的少爷这身打扮不寻常,莫非是要搞什么名堂?
第176章
秀娘光想着让自家儿子低调, 却对这华庭书院知之甚少。
华庭书院原为私人书院,由当地几大士绅豪族联合修建,延请各方名师大儒授课讲学,为家族内培养人才。
后来朝廷要打破地方大族对科举的垄断, 开始大兴官学, 拨学田以养书院, 华庭书院便成了半公半私的性质, 面对整个南州,包括周边几省招生。
只不过普通平民家的子弟若想踏入这所官学,难如登天, 必得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每年招生的名额有限,书院中大部分皆为贵族子弟。
学生们放完三天旬假才刚开学,除了走读的学生,还有平时住宿的学生们回归书院, 书院大门口车、马、轿子齐聚, 路面有些拥堵。
物以稀为贵, 宋景辰骑个小毛驴夺人眼球,成为人群中最亮眼的崽。少年生得唇红齿白, 实在不招人讨厌,加上一身气度不凡, 一点儿不显穷酸, 反倒有几分娇憨可爱,称得他座下小毛驴都顺眼了好几分。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 宋景辰忍不住摸了摸小毛驴毛茸茸的长耳朵,只要他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驴。
驴自然不尴尬,昂首挺胸。
关它什么事,那些人只会轻视骑驴的人,又不会因为人骑驴而轻视驴。
宋景辰的正后方此时刚好停了一辆豪华大马车。
此车正是巡抚府里的马车,车上帷幔遮顶,四边垂缀着华丽的丝穗,车厢内布置雅致,中间一方檀木小几上摆放着茶果点心,薰香缭绕。
杨睿懒洋洋斜靠在椅背上任由脚下侍女为他捶着腿,百无聊赖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瞅见一条驴尾巴在驴屁股上甩来荡去,看着闹心,又将车帘子放下,蹙眉吩咐道:“把那驴给我弄走。”
杨睿的车夫得了吩咐朝宋景辰喊叫:“前面骑驴的,让让,你挡着我们家公子的路了。”
宋景辰正与许观说话,俩人闻声回头儿,许观凑近宋景辰压低声音道:“给他让让吧,是杨睿的车。”
宋景辰吩咐阿福把驴拉到一边,大概是书院里的人都认识杨睿的马车,纷纷避让,原本拥堵的马路竟是生生给让出一条通道来。
宋景辰摸了摸鼻尖,他想起记忆里里那个曾经的自己——宋景辰宋总,行事似乎也是这般嚣张跋扈。
威风,但不要脸。
有一种只管自己不顾别人死活的潇洒。
所以宋总的结局很惨,众叛亲离,跳楼身亡,宋景辰想想记忆中的画面都替那个宋总牙疼。
他正走神,不远处的谢旭自然熟的上来打招呼,“景辰兄,好巧啊。”
宋景辰循声侧头,并不认识。
谢旭迎着宋景辰疑惑的目光,很是热情地自报家门:“景辰兄忘了吗?那日在聚贤楼咱们见过的,在下谢旭,当时一见辰兄简直是惊为天人,想不到我大夏竟有兄这般风姿卓越的人物,当真是让我们南州府蓬荜生辉,只恨没能早与景辰兄认识……”
谢旭巴拉巴拉一通吹捧,他是铁了心要巴结宋景辰,反正都要拍马屁上位,那还不如拍一个让自己看顺眼的,杨睿那货他是真吃不下。
冯仑会说话,捧人于无形,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自然而舒服,谢旭是半点儿表哥的精髓没学到。
这马屁拍的,叫宋景辰尴尬到脚趾头扣地,赶忙打断他,“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快些进书院吧,勿要耽误先生授课。”
华庭书院的学生分为外舍启蒙班、内舍进修班、上舍精进班。宋景辰、许观、孔恩以及谢旭都已经过了启蒙阶段,下一步是下场科举考秀才,被分到内舍进修班。
而杨睿与冯仑已经通过秀才考试,下一步准备考举人进士,被分到了了上舍精进班。
各舍按照学生的成绩又分为甲乙丙丁班,宋景辰几人属于特殊照顾人群,不用入学考试,直接就在外舍中的甲班就读。
几人进到书舍时,还没到授课时间,屋里一众人正嬉戏打闹着说话逗趣儿,瞅见生面孔进来,不由齐齐看去,好奇观望。
少年站在屋门口处,穿着一身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青色棉布衣裳,可他看起来真得很不寻常,一头黑发用一根银色发带系住,从他的头顶散下来,让人不由想到“飘逸”两个字,他的头发看起来可真好看,摸上去一定会像是丝绸一样的柔软顺滑吧。
他的眼睛也是偏狭长,但却不是杨睿那种妩媚迷离的桃花眼,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带有少年人的锐气,是剑眉星目那种冷冽,可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整个五官组合在一张小脸上却让人觉得他是雌雄莫辨的。
怎么说呢。
就觉得“祸国殃民”这种词儿吧,就得用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才算名副其实。
不用自报家门,宋景辰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这张脸是真的可以跨越阶层的,尤其许观、谢旭、孔恩这几个知根知底的对宋景辰的态度更是直接决定了宋景辰在班里的地位。
众人几乎是不自觉就高高兴兴接纳了这个新来的。
吴行秋吴大儒家中有事没能来上课,改叫其他先生代为上课,应试教育自然不如宋景辰的几位大儒老师因才施教,宋景辰听得无趣,将手中书本竖起来做遮挡,趴在书桌上睡觉。
他敢如此明目张胆盖因他左边谢旭比他还夸张,遮挡都不遮挡一下的,大剌剌往书桌上一趴就开始睡,右边孔恩也跟那儿打盹,后面两排,除了许观是好学生,大家都在睡,又不多他一个。
授课的先生显然早就见怪不怪,对后面两排朽木习以为常,直接无视掉,继续讲自己的课。
睡了一上午觉,到晌午放课时宋景辰精神倍儿足,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谢旭热情的大脑袋忽然伸过来,一脸找到同类的激动。
“景辰你睡好了没,书院的饭菜不好吃,晌午咱们出去吃呗,我请客。”
许观过来皱眉将谢旭推开,“你少带着景辰不学好,书院的大门和侧门只早晚开启,晌午不允许咱们进出,你莫不是要带着景辰同你一起爬树翻墙?”
“把景辰摔着你担得起?”
许观这话让谢旭不敢开口了,因为他真担当不起。
宋景辰道:“不如就在书院里吃吧,我还没吃过咱们书院的饭菜呢。”老实说,其实他对谢旭的提议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心动。
在凉州的时候,他跟一帮兄弟们在大草原上打马球,射猎比武,纵马狂奔,自在惯了,乍一被关进书院跟进了笼子似的,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一行人出来书舍结伴往书院食堂走,宋景辰一身布衣被几个锦衣绣袍的少年簇拥着,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大显眼包,引得书院里学生们频频注目。
众人都好奇眼前这个平民少年如何能让一帮子权贵如此哄着敬着,仅仅是因为长得好?说不过去吧。
大早上骑驴被围观时宋景辰还有点儿小别扭,这会儿早都想开了,一路同几人说笑着来到书院食堂。
食堂出乎宋景辰意料的大,估摸着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厅布置了简单的桌椅板凳,这会儿正是吃饭的点,人头攒动,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与说话声此起彼伏,混合着饭菜香气,场面显得十分嘈杂。
许观道:“咱们去小厅吃。”
所谓小厅是用屏风围起来的大隔间,比外面要安静些,饭食也要更好。
几人进来时候,杨睿同冯仑等人也在,杨睿正在喝茶,瞅见宋景辰的一身装扮,差点儿没把嘴里的茶水一口喷出来,拿帕子压了压嘴角才算是没有失态。
前几日还贵里贵气高不可攀的,今儿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儿,这是要闹那出?
冯仑亦是摸不着头脑,他知道杨睿的癖好是喜欢作诗,喜欢作弄人。莫非这位景辰小少爷的癖好是喜欢扮猪吃老虎,喜欢反转打脸的快感?
问题是您这众星捧月的架势怎么看也低调不起来呀。
许观和孔恩装作没看见杨睿,谢旭装得更像,事实上杨睿亦讨厌在他用餐时有人不长眼上前讨近乎。
宋景辰扫了一眼杨睿那桌,同几人在斜对面桌旁坐下,宋景辰朝杨睿那桌抬了抬下巴,低声道:“他们那桌上的饭菜怎么看着如此不同?”
谢旭“嘘”了一声,小声解释道:“咱们书院里有杨睿专门的小厨房,厨子也是他们自家带来的,自然与我们不同。”
可以这么说,在南州他爹杨志就是老大,杨睿不亚于南州的太子爷。
小厅里供应的饭菜其实还可以,宋景辰幼时贪吃,现在反而没有那么多的口舌之欲,碰上喜欢的就多吃两口,不喜欢的就少吃两口,基本吃个八分饱,他就停筷子了。
中州赈灾那次,因为一种说不出来的执拗心理,非要跟灾民吃一样的东西才觉得自己心里能好受些,结果就是等回到京城,大肆补偿,一下子吃伤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想体会那种吃撑了的感觉,也不再执拗,坦然面对这世间的参差,也坦诚面对自己,他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
还是一个不喜欢吃苦的享受派。
几人吃完饭出来,许观回去午休,宋景辰几人已经睡了一上午毫无困意,在书院里溜溜达达转了几圈儿,便到了下午的上课时间。
今儿下午书院里要进行骑射大考,各阶段的学生都参加,只不过考核要求不同。
外舍的学生能独自骑上马跑两圈儿就算合格,内舍的学生除了骑马,对射箭也有要求,不过并非骑射,而是站在地面上能拉弓射中百步外的铜锣算合格。
上舍的学生要求更高,要考核对马匹的控制,还有马上开弓放箭的功夫。
大夏朝自建立以来饱受游牧民族的骚扰,历代君王皆重视骑射,骑射功夫好在科举,尤其是进士科中可以起加持的作用。
即便不好,也必须要合格才有资格参加进士科的考试,因此书院还是相当重视。
全院学生无故不得不参加,宋景辰虽然刚刚转学过来第一天,也必须要参加。
想到宋景辰早上骑驴过来的,许观悄悄问宋景辰练习过骑射没有,宋景辰说练过一点,许观道:“练过就比没练过强。”
宋景辰说:“是的。”
许观又道:“你今天怎么骑了驴过来,还穿成这般模样。”
宋景辰心说你终于憋不住要问了,笑了笑道:“我家里人想我低调一点。”
“啊这……”
许观心说布政使大人似乎有点儿适得其反了。
宋景辰又道:“他们不了解咱们书院的情况,以为是在凉州呢,我这当了一天显眼包,万众瞩目的,感觉还不赖。”
旁边谢旭就乐,打趣道:“景辰,那你明天怎么办?”
宋景辰理所当然:“明天啊,明天你们就看习惯了啊。”
一句话逗得谢旭咯咯直乐,宋景辰敲了一下他头,谢旭不乐了。
不远处杨睿眯眼瞧着对面儿,不冷不热地对旁边冯仑道:“你这小表弟同布政使家的小少爷挺聊得来呀。”
冯仑知道杨睿这是怀疑他两头下注,忙解释道:“您也知道,我这表弟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玩意儿,若非母亲逼我,我是真不想把这么个蠢货放在身边坏我事。
我想着这小子留在那小少爷身边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公子若不喜欢,我给他转个班离那小少爷远些就是。”
杨睿目光闪了闪,道:“这倒不必了,让他跟着吧。”
冯仑点头应是。
杨睿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沉沉道:“布政使宋文远不是个好摆布的,好在他还有这么一个爱若珍宝的独子,甭管用什么办法,我都必须要把他控制在手里。”
“你去查他都有什么癖好,不管吃喝玩乐,凡他喜欢的都给我调查的清清楚楚。”
冯仑听得心惊肉跳,斟酌道:“公子,他是软肋不假,可软肋亦是逆鳞,我们……”
杨睿冷冷打断他,“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提醒。”
冯仑只得闭口不言。
杨睿抬手解开自己披风脖颈间的系带,冯仑忙上前道:“公子,外面不比舍内,小心着凉,您还是穿着好些。”
杨睿轻笑一声,柔谲的眸子里暗光浮动,闪着阴鸷,他道:“你去,把我的披风送到对面,天气寒凉,可不能把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给冻着了。”
杨睿尾音带着莫名的意味,嘴角微乎其微地勾起向上的弧度。
夹缝中做人的冯仑无比头疼,两边他都得罪不起。
第177章
冯仑大概能猜透杨睿的心思, 无非是先以结交之名取得对方的信任,再想方设法让对方“误入歧途”。
吃喝嫖赌,沾上任何一样都难以脱身。
杨睿做事向来都无所顾忌,冯仑是真不想做这种缺德事儿, 但他亦舍不下现如今的富贵。
从以前的一文不名, 到如今南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盐商, 靠得就是一个“不要脸”。
这人就得懂得取舍, 又想要银钱又想要脸面,那你得先有个好爹,就比如杨睿这样的, 还有那位宋景辰小少爷那样的。
只是做狗做久了也想做主人,拉宋景辰下水这件事杨睿显然主意已定, 反正自己不做亦有别人代替自己去做,如此还不如由自己来做。
杨睿现在很信任自己,若是能借着杨睿的名头再把这位宋小少爷控制在自己手里……
冯仑心里盘算一番,抬眸笑着朝杨睿建议道:“上次在聚贤楼门口, 我看这位宋小少爷防备之心挺强的, 不像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咱们若是太过着急,说不得会让人更加防备, 倒不如徐徐图之更稳妥些。”
杨睿目光闪了闪,觉得冯仑说得有理, 上次自己主动邀请宋景辰, 若换成旁的人早就受宠若惊了,宋景辰面儿上却毫无喜色, 甚至还婉言拒绝了。
确实不能用对待旁人的法子来拉拢他,倒是自己疏忽了。
……
俩人说话的功夫, 考核正式开始了,杨睿其实没什么兴趣,他外祖父乃是当朝定远将军,亦是当今太子的岳丈,家有武学渊源,又有武师指导陪练,书院里的考核于他来说就跟过家家差不多。
对考核不感兴趣,杨睿却是极喜欢被人吹捧的快感,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并非独子,他还有个夭折的弟弟。
弟弟自幼异常聪颖,爹娘爱若珍宝,以前受宠的他突然就成了用来同弟弟作对比的存在。
他三岁会背十几首诗,十几首诗弟弟看过一遍就能全部记住。
他六岁正式蒙学,弟弟在六岁时早已读遍四书五经,人人都说弟弟是神童,爹娘也这样认为,一腔心思全都放在弟弟一个人身上,弟弟打个喷嚏爹娘都紧张到不得了,自己生病了只有奶嬷嬷最上心……
那日,天气很好,他同弟弟在水边玩耍,毫无预兆地,弟弟脚下一滑,落入水中。他下意识拽住弟弟的衣角,后来不知怎地,他的手就松了……
眼看着弟弟拼命挣扎,眼看着弟弟大呼救命,眼看着弟弟的头顶被水面无情淹没,他开始后悔了……
他讨厌他,妒嫉他,却也记得他呱呱坠地时自己的欢喜,记得小小的婴孩攥住他手指的样子,记得他牙牙学语时一迭声地“哥哥,哥哥……”
他急得大声呼救,眼看着仆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害怕了,害怕爹娘责备他没看好弟弟,情急之中便也跟着跳下水去,一了百了,谁也不欠谁。
只是他没想到因为落水晚,他被救活了,不但被救活,爹娘恰好看到他纵身入水的那一幕,以为他是不顾自己性命下水去救弟弟……
自打那件事以后,就像什么东西被打破,他做任何坏事都不觉得有心理负担,比起他间接害死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算得了什么。
杨睿等待着自己上场,好戏在后头,他喜欢压轴出场。场上甚是无趣,杨睿百无聊赖正掩手打了个哈欠,蓦然——
四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此时,宋景辰正手持弓箭骑在马背上,听到动静寻思着这给谁叫好呢,四下扫了一眼,就看见谢旭挥舞袖子扯着嗓子激动高喊,射中了!射中了!景辰你射中了!
宋景辰:……
他想着跟一帮文人书生比骑射有点忒欺负人,胜之不武,这还特意表现得中规中矩,连发三箭不中,在第四箭的时候正常发挥了一把,不成想还被人夸奖了。
宋景辰不知道他自己射箭得动作有多么干净利落,不管他射中还是没射中,一张俊秀的小脸儿上都波澜不惊的,那种从容不迫无端让人崇拜。
众人捧场,宋景辰不好让大家失望,顺理成章地又射中几箭,最后是十箭六中!
这个成绩对华庭书院的学生们来讲已经是非常了不起,除了杨睿做到过,还从未有人做到过。
宋景辰考核完纵身下马,迎接他的是书院学生们潮水般的欢呼叫好声,有了宋景辰这颗亮瞎人眼的珠玉在前,后面哪怕杨睿射中九箭众人也都没有那般激动了。
杨睿就算是十发十中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根本没有惊喜,宋景辰才是黑马,吃瓜群众们最喜欢的戏码就是一匹黑马横空出世,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和杨睿这个多年不变的老面孔相比,当然是宋景辰更有神秘感,也更有说道。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杨睿许久不曾受到过这种冷遇了,他视线沉沉落在不远处被众人环绕的宋景辰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
时近傍晚,书院一天的课业结束,阿福又牵着小毛驴溜溜达达来接宋景辰回家,惹得旁边许观几人捂嘴儿直乐,景辰这一天过得可太“低调”了。
宋景辰挑起眼角,一本正经道:“你们笑什么,我家小黑长得多耐看,你们看它天庭饱满,眼睛又大,还是双眼皮,睫毛也很长,机灵得很呢。”
阿福深以为然,认真点点头:“少爷这话没毛病。”
许观、孔恩、谢旭:“这……”
还真说得句句都属实无法辩驳。
几人正说笑着,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杨睿那辆标志性的超宽马车辚辚驶来,势高且声重,许观眼角的余光瞥见,赶忙收拢手中缰绳,侧马避让。
那马车从几人身旁驶过,帷帘随马步晃动的间隙,杨睿的脸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待到杨睿的马车走远,谢旭眨了眨眼朝宋景辰道:“景辰,杨睿刚才好像盯了你一眼。”
宋景辰:“盯就盯呗,我今天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盯。”
旁边许观却是不无担忧地插话,“景辰,你今天抢了杨睿的风头。”
“……”
宋景辰不解,他怎么就抢杨睿的风头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自己怎么不知道,他骑驴来的,低调得很呢。
孔恩解释道:“景辰你才刚来南州府,可能不太了解杨睿,他这人习惯被人捧着,最是不喜有人抢他风头,往年的骑射考核都是杨睿最强,今日骑射考核他虽仍是最强,但风头明显不如你,所以……”
宋景辰被孔恩的解释给逗乐了,见过霸道的,还真没见过霸道得这么变态的, 合着就是不允许别人比他强呗?
那他可得好好在南州城呆着,别离开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行。
谢旭在旁边补充一句:“尤其不能在作诗上抢他风头,后果很严重。”
宋景辰好奇挑眉:“有多严重?”
谢旭挠挠后脑勺,“我也不知道,反正听我表哥说杨睿对作诗特别痴迷,你夸他什么好都不如夸他诗做得好。”
宋景辰摸摸鼻尖,道:“那他这嗜好还挺文雅的。”
谢旭凑过大脑袋来,极是感兴趣地问道:“景辰,你诗作方面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景辰总感觉能从谢旭这小子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来,他挑了挑眼角,斜睨着谢旭:
“谢旭,你是感兴趣我诗作得怎么样,还是感兴趣我同杨睿比试作诗?”
谢旭嘿嘿乐,被旁边许观瞪他一眼,“我看你小子整天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吧。”
宋景辰笑笑没说话,吩咐阿福牵驴走人,许观和宋景辰同路,催动马匹跟上去,谢旭站在原地挠挠头,自言自语道:“我好像一不留神又说错话了。”
孔恩斜他一眼:“谢旭,景辰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人家即便是要同杨睿争个高低,也轮不到你说话,更轮不到你坐山观虎斗,也就是景辰大度不同你计较,刚才换成是杨睿,可有你好看的了。”
谢旭嘟囔:“我这不是有自知之明不往杨睿跟前凑嘛。”
孔恩没好气道:“你就真以为景辰是个没脾气的?那天在聚贤楼门口,杨睿主动邀景辰吃饭,只是因为态度强势了些,景辰就直接拒绝。
这次人家不搭理你,下次你说话再这么四五不着六试试?看景辰愿不愿意委屈自个儿忍你。”
谢旭脸儿一垮。
孔恩又道:“知道你心思单纯,没什么坏心眼,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也不是,说起来你表哥才比你大两岁,都是该成家的男人了,你可学着点儿吧。
自然我也是没资格说你什么的,这话你要觉得有理就姑且听一听,若觉得无理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了,我先走一步。”
孔恩一提缰绳策马离开,留下谢旭一人呆在原地,他确实如孔恩所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坏心思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每每表哥说他,他都觉得自己又不坏。
“人又不坏”成了他的万能挡箭牌。
……
巡抚府后宅。
书房中的桌案上燃着檀香,缕缕白烟从香炉中袅袅飘出,房间中一片安静。
杨睿坐在书案后,手间翻阅着一本《全诗宗》,一张精致的罗纹纸笺夹在书页间,杨睿的视线兀然定住,慢慢地,眉眼间带出几分缅怀。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放在纸笺上,抚摸着那些谈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歪扭的字迹。
可再是歪歪扭扭的字迹也遮挡不住这首诗的灵气,这是弟弟才六岁时就做出来的诗句。
多么惊才绝艳的弟弟,难以想象一个六岁的小娃娃竟然会作诗,还做得如此之好,倘若活着怕是千年一遇的大才子也说不定吧。
可惜了……
真的好可惜。
这就是天妒英才,他本来就不该属于人间的,他只是回到他该去的地方而已。
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凭什么还要纠缠着自己,杨睿的目光中阴毒与后悔交替着。
缓缓地,他一只手捏起纸笺的一角,另外一只手点燃了火引,火红的火苗倏地蹿起老高,就像当年一样,只要他的手轻轻一松,这张纸笺便会灰飞烟灭。
杨睿的手指哆嗦着,猛地一闭眼,耳边却骤然传来弟弟阴魂不散的魔音,“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杨睿咬着牙,下意识用双手捂紧耳朵,却不防那张纸笺轻飘飘从他指间脱落,杨睿猛地睁眼,手忙脚乱阻止纸张笺的坠落。
这次,他抓住了。
杨睿的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熟悉的奶腥气,是他弟弟的味道,他弟弟身体不好,五六岁了,还在喝奶。
他身体那般不好,他为什么非要妒嫉一个小病秧子呢?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到原本该有的样子。
第178章
到了晚饭的时间, 一家三口用饭,桌上摆了四样小菜,炒蛋、凉拌小菜、肉丝什锦、燕窝南瓜羹,秀娘现在热衷于养生, 听人说晚上进食要清淡些才好, 便叫厨房换了菜谱, 晚上尽量不吃肉, 或是少量进食。
这些生活琐事爷俩都随着秀娘的意思,秀娘把肉丝什锦推到儿子面前,问宋景辰第一天进书院感觉怎么样。
宋景辰眨了眨眼, 道:“还好,就是同窗们都骑马或者是坐马车, 只我一人骑着驴,还挺招人注意的。”
“……”秀娘皱眉,“不是,他们南州府竟然这般富裕吗?二十多两银子一匹的马, 家家都有?”
宋景辰解释:“娘亲有所不知, 南州府是咱们朝廷的税赋重地, 每年向朝廷上缴税银两百万到三百万税银不等,漕粮约两百万石左右, 说这里是朝廷最重要的钱袋子也不为过。”
停了停,宋景辰又向秀娘解释了华庭书院的来历, 以及书院里的生源大部分都是地方大族的子弟的事实。
“啊?” 秀娘讪讪道:“这么说娘是自作聪明, 反倒叫我儿出糗了。”
宋景辰笑道:“后来儿子又找补回来了,书院里骑射考核, 我表现挺好的。”
秀娘重重点头:“没错,就是要比本事比学问, 你本事大学问好,就算是骑驴去,大伙儿也都认可你。”
宋景辰忙肯定道:“娘亲说得极是。”
宋三郎瞥了自家儿子一眼,无情拆穿他的小伎俩:
“你骑射考核表现不错,那必然是平时经常练,这下你的同窗们都知道你家里肯定是有马的,你只是今天没骑而已。”
宋景辰一捂脸,嘴里嘟囔着:“知子莫若父,什么都逃不过我爹的法眼。”
一句话逗得三郎和秀娘咯咯笑,旁边伺候的小丫鬟也抿着嘴儿偷乐,房间里其乐融融。
吃过晚饭,宋景辰陪着三郎和秀娘说了会儿话,便出了主屋,去往萧衍宗的院子。
萧衍宗人称琴、箫、画三绝,这些东西均非一日之功,宋景辰一直都在跟着学。
一开始他很是抵触,跟宋三郎闹情绪,死活不愿意学,光是一个练字就占用掉他大量时间,现下还要练习这些,还要不要人活了?
萧衍宗是个极有耐心的好师长,让他三选一,宋景辰果断选择学箫,他感觉自己占了便宜,不好好学说不过去,便学得很是认真,慢慢地,学有所成,得了其中趣味。
后面萧衍宗又引导着他学抚琴、学画画,很多东西其实是一通百通的,现下宋景辰在琴棋书画上算是皆有小成。
夜色泼染窗棂,一盏明灯,两杯清茶,师徒俩相对而坐,箫衍宗抚琴,宋景辰弄箫。
吹箫对呼吸的控制要求很高,需得平心静气才能吹出那种空灵悠远的意境来。
一呼一吸之间,控制不好则容易失了稳重。控制太过,发出的声音又会拘禁,没了松弛绵长的韵味。
古琴与洞箫相得益彰,同一首曲子萧衍宗演绎出来的是闲云野鹤逛幽穹的淡然,宋景辰则是少年白马轻裘仗剑天涯的肆意。
主屋里,秀娘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涂抹着京城孙记香粉铺新出的三花玉肌膏,听见动静,自言自语道:“咱儿吹得还挺怪好听。”
宋三郎接口道:“嗯,是进步不小,现在能够不动声色的控制住轻重缓急了。”
秀娘又道:“这以后辰哥儿娶了娘子,小俩口没事儿抚琴弄箫的,多好。”
宋三郎就笑。
秀娘嗔他一眼,“你笑什么,咱们把儿子养得这般好,可得给他找一个般配的。”
宋三郎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笑道:“那你说,什么才叫般配?”
秀娘道:“自然是品貌、家世、才学与我们辰哥儿都相当的。”
宋三郎道:“现在他年纪还小,说这些为时尚早。”
闻言,秀娘忽地抿嘴儿一笑,招呼宋三郎过来,附在三郎耳边轻声嘀咕几句。
宋三郎面色古怪,半晌道:“这原本就是正常,男子到了一定年纪都会有这种情况,叫知夏勤换洗着些就是了。”
秀娘道:“知夏是个妥帖的,我就是拿不准要不要给辰哥儿安排两个小丫头一块儿伺候着,这一个人一个说法,有的说憋着不好,有的又说太早也不好。
这小孩子年轻气盛的,一旦开了头儿,你那管得住他,咱儿又长得这般好,性子也好,他肯放过人家,人家说不定还舍不得放过他呢,可愁死我了。”
大家族里的公子少爷身边大都有帮助通晓人事的小丫头,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秀娘既不想让儿子委屈憋着,又担心小狐狸精缠着儿子对儿子不利,还担心小孩子不知道节制对身体不好。
宋三郎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秀娘这心操的。
顿了顿,宋三郎哭笑不得道:“你是想太多,这就如同孩子长大了要变声一样,只代表他长大了,但长大了不代表就必须要做些什么,顺其自然就好,你儿不是个会委屈自个儿的,他若需要自然会向你讨要。”
秀娘:“我这不是担心家里没有,他跑去外面胡乱来吗。”
“他不会乱来。”宋三郎笃定道。
秀娘不解:“你怎么就这般肯定他不会乱来?”
宋三郎:“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
秀娘撇撇嘴,“儿大不由爹,那你就看着吧。”
秀娘能想到的,宋三郎自然也能想到,且比秀娘考虑得更深。
南州是朝廷的钱袋子,而今自己又很大程度上管着南州的钱袋子,想要拉拢自己的人多不胜数,以后辰哥儿面临的诱惑多着呢。
索性有阿福在旁边看顾着,他放心许多。
这边宋景辰从萧衍宗处出来已经时候不早,回到自己屋里又洗漱收拾一番,便落了围帐上榻休息。
房里大丫鬟知夏知他火力旺盛,若是半宿睡热了最是喜欢蹬被,轻手轻脚将屋里炭火撤掉少许,又往墙上的一对粉彩璧瓶里加了少许清水。
烧着炭火,屋里干燥,早晨起来喉咙容易干痒,这种璧瓶可以挂在墙壁上亦可以悬挂在轿子车厢中,能起到加湿的效果。
另,壁瓶中还斜插着几枝梅花,梅花的品种不同,香气亦有浓有淡,黄梅浓郁,白梅和红梅则相对淡雅,知夏选的是最淡的白梅,隐隐清冽的暗香若有似无,不会影响入眠。
烛灯熄灭,屋里陷入一片安静。
几日后,南州城下了一场小雪,雪不大,枝头也就轻覆了一层薄白,勉强有点玉树琼枝那味儿,但对文人雅士来说已经足够玩趣。
南方的雪景很是难得,书院的山长特意给学生放了假,杨睿邀请书院的一众同窗去城南梅园踏雪寻梅。
城南梅园是南州府最有名的梅园,园子够大,梅花也多,宫粉、朱砂、绿萼、洒金、龙游、玉蝶等等一应俱全,将不同品种梅花的“色、香、韵、姿”汇聚于一园。
还有,这是杨氏私人园林,不用担心人多嘈杂破坏清幽的意境。
提议很好,选的地方也好,但因着杨睿的脾性阴晴不定,书院里的学生没有几个不怵他的。
怵归怵,但一众人又都削尖脑袋想要进入到杨睿的圈子里去,尤其一些知道杨家真正底细之人。
在南州城,杨睿就代表着人脉和资源,同他搞好关系,基本上南州的各条路就都打通了。
宋景辰不考虑那么多,他就是爱玩儿,在大凉州玩野了,不想搁家呆着。
……
“知夏姐姐,衣裳。”
一大清早,伴随着睡意朦胧的含糊鼻音,榻上帏账里探出一只手来,手指修长,指节在清晨的光线里呈现出白玉般的晶莹透润来,你甚至能看到皮肤表层下细细的青色血管,在手腕到指尖的过渡中,曲线流畅而生动。
知夏认为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好看的手,少爷的手无论是抚琴弄箫,还是写字书画都实在叫人赏心悦目。
知夏递上提前用汤婆子暖热的里衣,待到宋景辰穿好里衣,又递上一杯清茶供他漱口,洗漱整理一番,换了衣裳,宋景辰出屋来。
雪后初晴,阳光斜入游廊,廊尽头,宋三廊看到儿子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想起秀娘昨晚说的话,他头一次用打量成人的眼光打量着儿子,发现儿子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早啊,爹。”宋景辰住了脚步,脆生生叫了一声。
“你这是要出门去?”宋三郎问他。
“嗯,我跟同窗们一起踏雪赏梅去。”
宋三郎挑眉:“这才来几天就跟同窗们混熟了?”
宋景辰呵呵笑,“人家跟宋景辰自然是不熟,却跟布政使大人家的儿子自来熟。”
“调皮。”宋三郎哑然失笑,他轻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不动声色问道:“那个邀请你的?”
宋景辰如实道:“是巡抚家的少爷,叫杨睿,他好像要极力拉拢我的样子,我哪有什么值得他拉拢,我估摸着还是跟爹有关。
南州的盐务向来水深,皇帝陛下派爹爹过来巡盐,定然要触犯到许多人的利益,爹爹要小心才是。”
顿了顿,宋景辰又道:“我且将计就计扮演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纨绔子弟,倒要看看他们要演一出什么样的戏码。”
宋三郎半晌没说话。
他完全被儿子一番话镇住了,前几日听儿子同秀娘讲述南州是朝廷税赋重地他就觉得儿子知道的挺多。
却万想不到儿子想的东西如此之深,对政务之事这般敏锐。
深吸一口气,宋三郎面色肃然道:“这不是你小孩子该掺和的事,自有爹爹去处理,你来南州就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好好读书。”
宋景辰一向不喜欢跟爹娘争辩,没有用,徒惹爹娘生气,何必呢,瘪了瘪嘴巴,蔫声道:“我知道了爹。”
宋三郎摸摸他头,温声道:“知道就好,快去吧,早去早回别让你娘惦记着。”
“嗯,那我先走啦。”宋景辰抬步要走。
宋三郎叫住他,“回来。”
宋景辰回头,“爹爹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宋三郎:“南州不是凉州,你不准在外面与人饮酒。”
“遵——命,我的父亲大人。”宋景辰拉腔拉调地朝宋三郎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远了。
宋三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南州的盐务不光是水深,还涉及到宫里的太子,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太子与靖王之争越发剑拔弩张。
中州是靖王的地盘,这南州便是太子的地盘,在凉州躲了几年仍是躲不过夺嫡之争,到底还是卷了进来。
上辈子一念之仁,死于夺嫡,这辈子有了妻儿牵挂,自然不会走那条老路。
宋三郎目光沉沉,深紫色的兽纹官服一片肃杀之气。
第179章
城南·梅园。
园子里最大的一处水榭半遮半掩, 掩映在一片梅海当中,飞檐翘角,雕梁画柱,朱檐碧甍上还覆盖着薄薄的残雪, 与深深浅浅的梅花相映成趣, 景致极美。
冯仑起身致开场雅词:亭台水榭、薄寒轻雪、竹边松下、孤鹤清溪、踏雪寻梅、扫雪煎茶、横琴膝上、林间吹笛……, 是为人间雅事也。
谢旭见自家表哥一袭深衣, 腰系锦带,举手投足,风姿雅然, 他忍不住眨巴眨巴眼,又伸手揉了揉——有点恍惚。
见惯了表哥在杨睿面前低头哈腰, 他都快忘记表哥以前的样子了。
他讨厌表哥在杨睿面前奴颜卑膝的狗腿样子,也知道其实书院很多人都瞧不起自家表哥,背地里说表哥就像是杨睿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毫无文人风骨, 斯文扫地。
可冯家也好, 谢家也好, 两个家族都因为表哥的人脉在几年时间内迅速崛起。
自家从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东躲西藏的私盐贩子,再到今天能成为南州有头有脸的大盐商、能坐在南州最好的书院里读书, 全都是表哥带来的。
整个家族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表哥带来的好处,谁家要办个什么事儿,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找表哥的门路, 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找他。
表哥长袖善舞,三教九流, 什么人他都认识,什么门路他都有, 只要表哥开了口,几乎没有人不给表哥面子。
他能感受到表哥有时候也烦不胜烦,但表哥好像又很享受被家族里的人需要,被家族里的人重视,就好像在杨睿那里失去的东西,在被家里人需要的那一刻得到了补偿和满足。
谢旭正跟那儿正胡乱想着,忽听到杨睿开口说话,赶忙坐直了身子,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上次杨睿说话他走神害得表哥出面为他擦屁股,这次不能再让表哥操心了。
就听杨睿缓缓道:“今日宴请诸位,一为赏梅,二为欢迎景辰来我们南州府——来,辰弟,哥哥敬你。”
杨睿同宋景辰称兄道弟,言词间一副熟稔口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俩人关系匪浅,只有冯仑清楚,杨睿对宋景辰如此热情并非是他们家惧怕新来的布政使大人。
他唯一的目的就是通过宋景辰控制住宋景辰他爹,以避免节外生枝,耽误了太子的大事。
杨睿想要拉拢宋景辰,宋景辰也想要打入敌人内部帮他爹爹探听消息,只他自小就会拿捏人,现在明面上是杨睿有求于他,他怎么可能让杨睿做甲方掌控局面。
小宋总可是一辈子都没做过乙方,即便是身处乙方的位置,那也是“乙方甲做”。
“我爹禁我饮酒,杨兄忘了?我记得上次在聚贤楼门口杨兄邀我饮酒,我同杨兄说过的。”
宋景辰朝杨睿扬眉一笑,拈起桌上的白瓷茶杯,“小弟以茶代酒了。”
说罢喝下。
俩阎王打架,哪个也惹不起,旁边几个人都不敢发出动静来,生怕惹了杨睿,对方把怒气发到自己身上。
谢旭暗暗佩服宋景辰:好家伙,接连两次当众不给杨睿面子,果然是有个好爹比啥都实用。
杨睿还从未被人一再的驳面子,袍绣底下的手指攥紧手中酒杯。
杨睿的面子掉了,冯仑就得替他捡起来,见状忙出来打圆场道:“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敬公子一杯,美景佳肴,感谢公子为我等安排这场梅花盛宴。”
光会圆个场显然是不够资格做杨睿心腹小弟的,南州城愿意巴结杨睿的人多了去,又不差他一个,最重要是要让杨睿看到他的忠心。
杨睿心思深沉,根本不信世上有什么真正的真诚,他要的不是真城的人,他要的是听话又忠诚的狗。
狗是什么?
狗是没有尊严的,尤其是在主人面前更不需要什么尊严,听话会讨喜才是他想要的。
冯仑呵呵一笑,拎起桌上的细颈大肚玉壶春瓶道:“这是窖藏五年的梅花酒,机会难得,我就冒昧贪杯了,这壶酒归我,大家随意。”
说罢,他仰起头直接把一整瓶酒往嘴里倒,因为灌得太急,不少酒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趟,浸湿了一大片衣襟,后面他又被呛到了,咳个不停,好不狼狈。
一众人的注意力被冯仑的搞笑模样吸引,纷纷揶揄调侃起来。
谢旭转过头去,眼含泪光。
这时有人不怀好意嚷道:“冯兄,你可不要耍滑头呀,刚才的酒一大半儿都洒你身上了,如斯美酒,实在是可惜了呀。”
谢旭闻言怒急,正要站起来说话,却听一道不急不慢,不咸不淡、不温不火的声音道:
“是挺可惜,不如这样,冯兄去换件干净衣裳,这件洒了酒水的衣裳咱们命人取来梅花上的雪水浣洗,拧干的水送给这位兄台,如此就不算是浪费了。”
言毕,宋景辰冲那人一笑,“兄台,你认为我这主意可好,不浪费吧?”
对面人脸涨成了猪肝色,旁边人憋笑不已,更有人实在憋不住,喷笑出声,就连杨睿都忍不住嘴角抽动。
这安排的,明明白白。
可真太、坏、了。
宋景辰可以这样说,杨睿也可以这样说,冯仑再恼恨对方,面儿上却不能这样做,嘻嘻哈哈玩笑一番,算是把这事揭过去了。
谢旭感激地看了宋景辰一眼,低头不语。
宋景辰谁都不屌还巨毒舌的形象算是给众人立起来了。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既然是梅花宴,除了饮梅花酒、喝梅花茶,自然也要作梅花诗的。
只是古来称颂梅花的诗作实在太多,珠玉在前,除非能作出惊世名篇,谁也不想献丑,所以一般都是行梅花令居多。
也即诗句接龙,要求所接诗句必须与梅花有关,听起来没有什么难度,但实际上却是要求对上的句子必须要押韵,且得有时间限制,这就有点难度了。
杨睿沉吟片刻,先出题:“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冯仑几乎不加思索地立即接上:“花有重开日,依依向物华。”
宋景辰眨了眨眼,他发现冯仑这人当真是深藏不露,刚才的开宴雅词做得好,这句诗接得亦是极好。
杨睿说最恨梅花早占春意,却又在百花盛开时,花凋香尽,诉说的是遗憾。
冯仑却道花谢花会开,因为前方有依依不舍的物华。
他正想着,就听冯仑笑吟吟朝他道:“景辰公子,该你了。”
宋景辰光很棍儿道:“我认罚。”
只要我不作诗,你们就永远不知道我水平到底如何。
冯仑微怔,顿了顿,道:“公子不能饮酒,那是罚才艺?”
宋景辰点头,“那就罚才艺吧。”
冯仑:“琴棋书画,公子是要……”
宋景辰:“投壶吧。”
冯仑:“啊?”
众人:“啥?”
宋景辰挑了挑眉尖,“不行嘛?”
冯仑:“可,可以吧,我去命人准备一下。”
“不用这么麻烦。”宋景辰打断他,指了指冯仑刚才喝空的细颈酒壶道:“用它替代。”
他话一出口众人都呆住了,那酒壶的瓶口也就铜钱币大小,用它来投壶?
杨睿来了兴趣,朝宋景辰道:“辰弟是要怎么个玩法,说来听听。”
宋景辰捏起一根竹筷,道:“将酒壶放到十步开外,我用筷子投。”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十步开外,还是用筷子,要知道越轻的东西越不好把控力度,况且还离着这般远,壶口又小。
众人倒吸一口气,亦知道对方若无把握没必要当重献丑,既是如此说,那便是有把握做到,又想到他在骑射考核时除去前边三箭没中,后面连中六箭,箭术了得,更加信服了几分,一个个来了兴趣。
这会儿有人踱出十步远,将酒壶放好,宋景辰手持竹筷,站在十步开外,定眼瞧了一会儿,没动。
旁边人不明所以,冯仑反应快,他以为宋景辰刚才把话说大,这会儿没把握了,忙在桌上快速捡了一把筷子,跑过来递给宋景辰。
那意思是这还有一大把呢,只要有一根投中那就不算是说大话,宋景辰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半晌道:“那就三根吧,多了我没把握。”
多了我没把握。
多、了、我没把握。
冯仑耳朵里反复回荡着宋景辰荡气回肠的牛话!
冯仑还没震惊完呢,就见宋景辰掏出一方白色的帕子,冲他道:“帮个忙,替我系上。”
冯仑:“???”
宋景辰大言不惭:“蒙眼投。”
蒙、眼、投!!!
旁边许观人没了:不是,景辰,你娘亲知道你这么皮吗,就这,你娘还想要你低调???
真要投中,全南州城都找不出比你风头更劲的了。
谢旭激动地眼睛都看直了——没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太对味了,你爷头的,宋景辰可太行了!
杨睿站在宋景辰身侧,袖口里的手指微微颤抖。
“哥哥,你张开嘴巴,我能把桂花糖投进你嘴巴里。”
“少吹牛。”
“我才没吹牛呢,不信试试看。”
“无聊。”
“不无聊,你快点配合我一下嘛。”
“你可真烦人。”
嘴上说着真烦人,他还是禁不住弟弟在他跟前晃呀晃,晃得他脑仁疼,正想要陪他玩一下,这时母亲走进屋来,冲他嗔道:
“小睿,你弟弟身体不好,他想玩,你就陪他玩一下嘛。”
杨睿正恍惚着,忽听得“叮当”一声,还未及反应过来,又是接连叮叮当当两声。
所以,这第一次是靠记忆投,第二三次则是听声辨位?
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少年扯开眼前的白色锦帕,笑得张扬。
把投壶耍到这种程度,他可真会玩儿。
第180章 你想怎么教训教训我?
时近日暮, 杨睿命人在梅园中点起了盏盏红灯笼,高高低低地挂在梅枝上,映照出残雪寒梅,别有一番生动韵味。
众人就着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 欣赏着溶溶月色下的绮丽景致, 确是人间快乐事。
景讲究, 吃也讲究, 山泉水涮羊肉锅子,羊□□都是从阉割的公羊身上割取,几乎闻不到什么明显的膻味, 口感亦更加清香细嫩,即便是不蘸调料亦很美味。
涮羊肉的汤汁是极为干净的清汤, 只放了最简单的葱、姜、枸杞和红枣,使汤汁涮出来羊肉好吃的秘诀在于锅旁放置的几片羊尾油。
羊尾油,顾名思义,取自公羊臀部和尾部的乳白色肥肉, 光泽油润, 柔软而富有弹性, 将其放入锅中滚几下,汤汁中便有了特殊的油性, 如此,涮出来的羊肉别有一番鲜香。
而厨子的刀工也是了得, 竟能将新鲜羊肉切割得薄如纸片, 在汤中用筷子夹着滚一个来回即可入口。
杨睿真他娘是个懂享受的,谢旭忍不住恨恨地想。
或许是氛围太过融洽, 亦或是暖灯的光线太柔和,杨睿整个人褪了大半素日的阴冷, 看上去竟然多了几分人情味儿,谢旭觉得自己指定是看花眼了。
他就听杨睿朝宋景辰道:“听说辰弟是家中独子?”
宋景辰搞不清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便顺势反问他:“杨兄不也是?”
杨睿停了半晌,才淡淡道:“家中还有一庶弟,两个庶妹。”
言语间不甚在意的样子。
围观群众谢旭眨巴眨巴眼,自动脑补出一出豪门大族妻妾争斗的大戏来。
杨睿显然不想要聊什么庶弟庶妹,转而问道:“辰弟乃是家中独子,想必令尊定是寄于厚望,辰弟对将来可有何打算?”
“杨兄为何这样问?”宋景辰压根儿不给杨睿掌控谈话节奏的机会,反手就把问题又丢了回去。
宋景辰不按套路出牌,反倒把杨睿给问愣了。
宋景辰看上去很不高兴,显然小少爷是被娇宠坏了的,他不高兴谁的面子都不给,众人就听他理直气壮道:“如此良辰美景却要提这些让人头疼的东西来烦我,杨兄真是好不扫兴。”
杨睿:“……”
众人:“牛,还得是你宋景辰。”
宋景辰刚才的话太过挑战杨睿的权威,其效果不亚于在老虎嘴巴上拔胡须玩儿,桌上一帮人全都屏气凝神,也不知道是期待着发生点什么,还是期待着发生点什么。
让众人失望了,杨睿却是指着宋景辰笑道:“你们听听,他说的这叫什么话,南州城可有见过他这般不讲理的来?”
众人心里异口同声道:那不就是你自己嘛。
冯仑打趣道:“景辰这是真性情,说出了我们众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痛饮一杯。”
……
梅花宴散去时,天色已经大黑。
梅园外早有各家的马车候着,一拉溜十几辆高头大马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出行阵仗。
宋景辰与众人道别,来到自家马车前,提了下衣襟,踏步上车。阿福估摸着里面宋景辰坐好,轻拍了下马屁股,车轮缓缓滚动向前,轮下几点泥浆子崩溅出来。
车厢内,宋景辰身子略微靠向一侧车壁,透过车窗打量着夜幕下的南州城,与洛京城一样,南州城亦不宵禁,夜里也很热闹,鳞次栉比的商铺灯火通明,因着下了雪,天寒地冻,外面街道上摆摊子的小贩倒是较往日少了许多,显得些许冷清。
“卖包子、素馅大包子,刚出锅的素馅大包子,暖心又暖胃的素馅大包子。”摆摊的少了,竟争也就少,张老实父女俩今晚的生意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妞儿,冷吧,跺跺脚就不冷了,咱就剩下这一屉包子,卖完咱就回家。” 张老实朝旁边的一个十三四岁长相秀气的少女道。
大冷天张老实带着闺女出来也实属无奈,闺女大了,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他家连个院墙都没有,那屋门和窗子就跟个摆设一样,自打上次差点出事,他再也不敢把闺女一人放家里。
“爹,我不冷,咱们今天卖了一百多个包子,回去的时候给爹打二两酒解解馋。”穿着蓝布小袄的少女小脸冻得通红,却是满脸知足的喜色。
张老实大手一摆,“喝那玩意儿能当个啥,攒着钱等你出嫁的时候,爹给你买个金簪子,到时候咱们胡同的闺女就数你最排场。”
少女面露秀涩,却目光闪闪,似乎在憧憬嫁人后的美好生活。
正这时,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从对面酒楼晃晃悠悠出来,为首的络腮胡子目光可巧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脸上,顿生邪念,带头朝着爷俩走来。
几人长得一脸凶相,一看就不是好人,这般气势汹汹围拢上来,少女吓得赶忙躲到他爹身后……
张老实心里再害怕也只得哈腰低头地陪笑道:“大冷的天,请几位爷吃几个热包子暖暖身子。”
他嘴里说着,忙将手中的包子恭敬递上,却被满脸横肉的络腮胡子一把扒拉开,朝着他身后的少女道:“你身后这包子不赖,小脸白白嫩嫩的,稀罕人,我们兄弟要了。”
一听他这话,张老实瞬间脸色苍白,急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几个无赖顿时哄笑,其中一人道:“什么光天化日?明明是黑灯瞎火嘛,这黑灯瞎火的瞧着,你闺女的小脸儿就更白得像包子了,就不知道身上是不是也像脸这么白,待会儿得让我们验验……”
他的话顿时引得旁边几个更加哄笑,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张老实一看不能善了,急得大呼救命。
却不想几个人对他的叫嚷却完全不当回事儿,只因这为首的络腮胡子之人身份乃是巡抚府管家的亲侄子。
旁边偶有路过之人看到几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也只敢加快脚步躲开,两边酒楼里的食客好奇朝外看了一眼,亦是不想多管闲事。
那络腮胡子看着绝望中的父女俩嚣张大笑,他正要对着抖成一团的少女下手,就听到身后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哪儿来的一群野狗挡道,都给我滚开,耽误了我们家少爷买包子你们担当得起吗。”
他娘的,谁敢这么嚣张?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找老子的茬。
络腮胡子凶巴巴回过头去,就见一车夫模样的刀疤脸男人手里甩着马鞭,骂骂咧咧朝着这边走来,双方目光对上,阿福不客气朝着络腮胡子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扣下来。”
络腮胡子气得直咬牙,看了一眼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阴恻恻道:“你家少爷是哪家的,报上名来。”
阿福懒洋洋斜他一眼,大剌剌道:“坐不更名,行不改性,你给我抻长耳朵听好喽——”
故意顿了顿,阿福道:“我家少爷姓杨,单名一个睿字。”
说罢,阿福得意洋洋冲对方道:“你们几个的狗耳朵这下听清楚了吧,要不要我再说一遍,嗯?”
话音落地,阿福预想中几个地痞无赖吓得屁滚尿流的场面没有出现,反倒是络腮胡子朝几个小弟一招手,恶狠狠道:“给我打!”
“啥?……”
这下换阿福懵圈了,心里暗恼:你娘的,杨睿这货虚有其名,连几个地痞都镇不住,还南州第一公子?
我呸!一点淫威都没有。
换到大凉州,你报上我们辰少爷的名字试试,比皇帝老儿的圣旨都管用。
阿福东躲西闪,“害怕”地哇哇大叫,“少爷救命!”
车厢内宋景辰听到动静,掀开车帘看了外面一眼,暗道莫非杨睿的名字只在上面人中管用,下面人不认识他?
他自然知道阿福纯属在演戏,有前车之鉴,爹怎么可能安排一个保护不了主子的小厮在他身边呢,阿福的功夫至少能干掉一头野猪什么的。
宋景辰下车,双手拢在暖绒绒的白狐狸毛袖口里,慢悠悠朝着这边走来,他头上戴着镶嵌白玉珠的赤金发冠,两根银色逍遥带从头顶的发冠处随着如练黑发在脑后飘散下来,随风轻轻摆动,端得是矜贵。
几个无懒看到他,不由眼神闪烁,眼前这位虽不是杨睿,但也绝对是个大有来头的。
宋景辰没搭理几人,看了一眼蜷缩在推车底下瑟瑟发抖的父女二人,开口道:“我要吃包子。”
说罢,他把一锭银子压在小推车上,自顾自掀开盖着包子的笼布,拿起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侧身往小推车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低头咬了一口大包子,美美地颠着脚尖道:“好吃。”
把嘴里的包子咽下,他才朝着阿福没好气道:
“我让你买个包子这般费劲,你可真是没用。少爷我现在要吃着包子看他们给我表演强抢民女,我一个人看没劲,你去衙门叫人来一起看。”
“欸,少爷,小的这就去喊人。”
阿福哪可能真的扔下宋景辰跑去衙门叫人,宋景辰才是他唯一要保护的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使了银子叫人帮忙跑腿。
这会儿宋景辰拎起盖着包子的笼布抖了抖,扔给瘫软在地上的张老实,道:“一会儿衙差要问询,将就一下,叫你闺女把脸遮上吧。”
他身上自然有干净的锦帕,但他自己的东西不想随便给人用。
张老实望着这从天而降仙人一样的少年,感激涕零,趴在地上咣咣给宋景辰磕头,宋景辰道:“差不多就行了,我嫌吵。”
张老实:“……”
几个地痞无赖却是被宋景辰这副做派镇住了,家里头没有点后台的,都不敢这么放肆的。
络腮胡子的叔叔只是杨府的管家,还是管家之一,他们欺负欺负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还行,若真惹上硬茬子,一个管家算什么?
何况还是管家的侄子。
络腮胡子想要脚底抹油溜走,又不想在几个跟班面前露怯,梗着脖子朝宋景辰骂了一句“晦气!”
只他“气”字还没来得急说出口,便被飞来的一只鞋子赏了个大嘴巴子!
阿福扳着一只脚丫子朝宋景辰道:“少爷,我鞋挨了他的臭嘴巴,我没法穿了,您得赔我一双新鞋。”
宋景辰大方道:“做得好,少爷我赔给你两双。”
主仆俩谈笑风声,络腮胡子可就惨了。
敢对少爷骂骂咧咧,阿福出手的力道极重,对方半张脸直接肿了起来。
几个小弟就见他们老大一张嘴,一口血沫子混合着一颗牙齿吐出来!
这边,衙门的人还没过来,杨睿和冯仑的马车却是先到了,众人散后,他同冯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稍迟一步出来的。
巡抚府与布政使府衙就在同一条街道上,自然走的也是同一条路线。
如此清净的街道上,杨睿同冯仑想不看见宋景辰都难。
冯仑看到宋景辰翘腿儿坐在小推车上咧着嘴儿坏笑,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准没干好事,不过他亦很清楚宋景辰虽然纨绔了些,但却与他们不同。
宋景辰很有正义感,好打抱不平,从方才在宴会上替他解围就能看出一二。
俩人停了马车,先后从车上下来。
却说络腮胡子男人一见杨睿,跟在外面找茬却又打不过,反倒被教训了的恶犬似的,巴巴地跑到主子面前告状。
他“扑通!”就跪在泥地上,唱大戏似地向前匍匐几步,扑倒在杨睿脚下,指着宋景辰,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杨睿哭诉:
“公子,这人胆敢冒充公子您的名讳招摇撞骗,实在胆大妄为,您一定要教训教训他。”
宋景辰纵身从小推车上站起来,手里拿着没吃完的半个包子迈步过来,当着洛塞胡子的面儿,朝着杨睿道:
“杨兄,你打算怎么教训我?快说出来吓唬吓唬他,好让他知道知道杨兄的手段。
这人忒不把杨兄放在眼里,我初来乍到,还没有在南州府打出名号,见这几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本想拉出杨兄的名号来镇住他,不成想非但没把他镇住,他还动手打我家阿福来着。”
冯仑憋笑,清咳一声,想要提醒宋景辰道现下不是光天化日,话到嘴边又憋住了,算了,这不是重点。
洛塞胡子的叔叔在杨府伺候的时间长,在杨睿面前有几分薄面,是以杨睿还真见过他。
不过,一个管家的面子在杨睿眼里屁都不算。
杨睿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落在宋景辰手里的包子上,道:“是不是哥哥招待不周,倒叫你在外面啃起包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