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第二百一十一章 你完了,我要你死!……
塬日铉只是个小人物, 并引不起上位者的夺宝欲,呼尹也好,槐圭也罢, 都做的不过是个招贤纳才之举,好叫依附的小部族,以及中底层的小兵将们, 有一个前景可盼的幻想, 更卖命的为部族奉献。
这都属于上位者们,笼络人的必修课,御下用人的手段,除非真遇上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否则就凌湙角力台上表现出的战力,优于普通兵,却未见得强成顶尖那波人的实力,并不配得到他们爱才若渴的争取,连招贤都显出一股施恩般的高姿态。
有贵女看中来讨, 便也能当做顺水人情般,让了出去。
与物件,并无二样。
凌湙便也顺从调派的,去到了郡主萧婵身边,成了她的贴身护卫。
此时他才知道, 这萧郡主可以用他上辈子的一个流行词来形容,颜狗。
她的帐前帐内,护拥于左右的亲卫扈从, 全都长得健朗英俊,与多数虎背熊腰一挂的男人,更显劲瘦挺拔, 气宇身姿如松似枪,举目望去,端为赏心悦目。
凌湙甚至在这些人眼里,看见了果然如此的意思,见怪不怪般的被领到了宿帐内。
“我叫木序,是郡主亲卫队队长,你刚来,那近一个月的贴身伺候就全排你了,等郡主的新鲜劲过了,再按正常轮值班来排。”
一身新衣,已然梳洗干净,沉默扶刀而立的少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重,寡言的举止又添了些许忧郁气,兽骨抹额被一条天河玉翠色额饰取代,连脑后的小辫都缠了粒粒殷红玛瑙玉,皮裘箭袍,鹿皮长靴,腰系皮封的排扣都贴了灿蓝的天河石。
贵气丝毫不输那些生而高贵的王将子嗣。
可木序眼神都不带瞟的,淡淡告之,“也就这一个月的新鲜期,容你这般着装,等郡主不用你近前服侍了,就换回跟我们一样的统一军制服裳,小子,好好讨郡主高兴,说不定等出了这个帐子,就有能力撑起属于自己的毡包了。”
就跟成家要买房一样,年轻的小子想要独立,便先得有能力撑个属于自己的毡包,不然就得住大帐。
凉羌部族的男人,全民皆兵,到了年纪就要离家入伍,家里的毡包,是不养成年狼崽的。
凌湙嘴唇动了动,依旧哑着嗓子问,“怎么……伺候?”
木序那一直淡然的眼神,悠尔闪过一丝玩味,“随郡主高兴,让干什么干什么,不配合即死。”
凌湙皱眉,额间筋脉跳动,“具体点。”
木序呵了一声,眉眼透着恶劣,斜凝着他道,“各人境况不同,我无法预测你入帐后的事情,总之,顺从就好,又或许,凭你这副模样,能得到与旁人不同的好处,也说不定?呵呵,谁知道呢!”
说完便扭头往帐外走,边走边道,“跟我来,郡主应当已经在帐内等着你了。”
凌湙却抬脚拐了个弯,到了靠里的两张床边,上面各趴躺着一人,露出的皮肤上,有刀割藤条之伤,虽上了药,也挡不住血渗的患处,往外溢的边缘伤患处上,一股松油焦臭味。
两人压抑着呻吟,脸颊通红,嘴唇惨白,手腕脚踝处甚有明显的勒伤痕迹,痛苦的样子连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额抵着床榻忍的艰难。
木序站在帐帘旁,不太在意道,“犯了错受点罚正常,人没死就总有好的时候,行了,叫郡主等太久会生气的。”
凌湙细细注视了一会儿,这才抬脚跟上木序的脚步,直走了两刻钟,才进到郡主帐范围。
生于草木原野中的民族,刚进到西炎城时,并住不惯砖木结构的房子,等过些日子适应后,才会搬入城主府,且在鄂鲁还未带人撤出城时,就城主府的居住权,仍不可能完全交到凉王孙手中,客院之类的偏宅,贵人们自然是不可能屈尊前去的,如此,建王帐便也显得合理了些。
郡主帐与凉王孙帐相隔数丈,周围全是亲卫扈从们的宿帐,来回巡逻的兵丁颇为密集,是走两步就要被人查问的那种严谨,由此可见,即便是进了城,这如临大敌的样子,也不像是结盟了许多年的知交,双方都彼此防备着。
凌湙很快被木序带着进了郡主帐,是个非常宽阔豪奢的大帐,地上全皮毛铺垫,周围有凉羌装饰的特色,亦有关内精致的屏风摆件,半边为宴宾之地,半边为安寝场所。
萧婵蹲在一张桌前,背对着帐帘处,木序给她行礼,后才道,“郡主,人带过来了。”
凌湙随木序的样子,也低头给她行礼,却见人自顾自的,头也未回的,仍在研究手里的东西,只嘴上轻声道,“你出去吧!守好门。”
木序点头应是,又用眼神示意凌湙,那是让他好好伺候的意思。
凌湙未动,等木序离开后,只见萧婵缓缓站了起来,转身时,凌湙注意到她手里拿的东西,那是一根非常细的金属链子,一个大圆,两个小圆,中间以锁链相连。
咔哒一声,中间的大圆被打开,萧婵垫着没着鞋袜的脚,轻轻走到凌湙身前,左右歪头细看,半晌咯咯的笑了起来,举着手里的东西,轻声道,“自己套上。”
凌湙拧眉不动,望着递到眼前的东西,再通过她的头顶,望向她之前摆弄的桌上,恍然间明白了之前在那两人身上的伤处,是怎么来的了。
萧婵见凌湙站着不动,又催促了一遍,“套上。”
凌湙低头,望着眼前的女子,年纪应当在双十左右,身高只到他胸口,长发披散未戴任何额饰,身上的宽衣能隐约瞧见曼妙的身形,只眼神看起来非常邪,有种装出来的娇俏样,拿捏着腔调,显得不伦不类。
“怎么套?郡主不如示范一下?”
萧婵讶然瞪大眼睛,像发现什么新鲜事般,捂着嘴欢笑出声,“你很有意思,我果然没有看错,角力台上染血的模样特别招人,那时我就想,若你能在我手上,我定要用比那更多的鲜血,把你涂抹成最惨烈悲壮的勇士模样,成为替我兄长献祭狼神的人畜,塬日铉,你该感到荣幸,毕竟以你的出生,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当勇士的机会,呵呵,你该感谢自己长了副英俊的脸,和挺拔的身板。”
两族交接西炎城那日的最后一场角力,也有选献祭狼神贡品的意思,届时,输的一方作为主祭,另有七人以星斗方式陪祭,萧婵这意思,就是在替交换防那日,择选陪祭人。
最有诚意的主祭,自然就是对手方的角力勇士,陪祭人则由己方出,七比一,亦有压制之意。
凌湙垂眼看向女人手中的东西,轻声询问,“郡主倒是很自信,那日的角力台,你方会胜出?”
萧婵顿了一下,歪头道,“那当然,我族王孙亲自出马,战无不胜,鄂鲁但凡有点眼色,都不会派个比我哥更强的人上场,除非他想挑起两族战事。”
凌湙点头,“郡主说的是,凉王孙上场,鄂鲁只能捏着鼻子认裁,不会派比他强的角力士上台,凉王孙这个威武样,是耍定了。”
萧婵哈哈大笑,频频点头,“我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我哥怎样,所以……”
“所以,你们是连陪祭的人都不肯出,要挑了我羌部的兵,下我羌部全族的脸,郡主,做人还是留一线的好。”
萧婵摇头,“不用留,很快,他们就不配与我大凉王族平起平坐了,哼,区区一个羌族小部,有何脸面竟敢上我爷爷面前求娶我,他也配?”
凌湙眼眉一动,伸手接过萧婵手里的东西,边摆弄边道,“突峪要娶你?这倒是个上佳的婚事,郡主该高兴才是。”
萧婵瞪眼,抬头喷道,“高兴个屁,本郡主岂是他突峪能觊觎的?跟他哥突震一样,简直是痴心妄想。”
说完便不耐烦道,“快自己戴上,让我先试试效果。”
凌湙先套了两只手上去,宽松的能够自由出入,显然那掌握松紧的机扩,就在套于脖颈的那个圆上,一旦束上,人便失去了行动力。
“那郡主是有意中人了?我族王子挺不错的,人长的应当附和你的眼光,而且他此次也来了西炎城,郡主就没看过他?”
萧婵紧紧盯着最大的那个圆,见凌湙始终摆弄的不往头上套,便急的上前帮忙,嘴里却有意无意道,“意中人算什么东西?本郡主是要嫁去江州当皇后的,等五皇子过了江州,那边就会扶他登位,江州富硕,有享用不完的绸缎金银,一个小小的羌部王子,有什么资格敢来求我?哼,不自量力。”
凌湙眼神攸尔凌厉,望向萧婵,“郡主这话怎么敢与我说?就不怕?”
萧婵挑眉,手指划了一下毡帐,“怕什么,你能逃出我这里么?呵,你逃不出,便是我今晚玩死你,你看有人来替你讨公道么?一个孤癖子,谁理你。”
凌湙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你说的对,没有人能够从你手中救我出去,我似乎只能听你摆布?”
萧婵还没意识到凌湙的称呼,已经从郡主变为了你,一心想将带有机扩的圈往凌湙头上套,甚至上前亲自动手,欲压着凌湙的头往里钻。
只她的手还没碰到凌湙的脑袋,就眼前一花,天旋地转间耳边听见一道机扩声响,再反应过来,却是自己的双手和脖颈,被三个圈给套上了。
细细的金属链瞬间收紧入肉,疼的她眼泪骤然喷涌,嘴巴一张就要惨嚎出声,却突然那声音被堵回了喉咙,却是张大的嘴里被一块布巾塞了个严实,正是之前她用来擦刑具的东西。
萧婵整个人跟雷劈了似的,定住不动的望着凌湙,却见这亲自被她挑来的人,一改之前的谨慎,挺直了腰板立定在她面前,眼显凶狠凌厉,像夜色里逐食的狼般,嗜血气扑面而来。
凌湙踱步在桌前观望,拎起一根满是尖刺的藤鞭,上面血迹尚未清理干净,腥臭味甚浓,之后又拿起一盏油台,看了半晌点头,“郡主这折磨人的法子,是真多,之前我在宿帐里见过的那两人,想必就是郡主的杰作了,先用藤鞭抽,再滴入滚烫的松油,那伤口因为油性附着,什么药也凝固不了血迹,如我没猜错,郡主故意留着那两人性命,倒不是突然心慈手软了,而是想让他们自己亲身体验一把,生命逐渐流失的感受,萧郡主,我说的可对?”
萧婵呜呜跺脚,转身欲往帐帘处跑,却叫凌湙甩出的油盏,给砸的滚到了地毯上,诺大的帐内,声音都传不出帐外,凌湙点头,一步步走至匍匐着欲远离他的女孩面前,“你这里的毛毯要比那边的宴宾处厚一些,想来是为了不让外面人听见这里的响动,萧郡主,你想的非常周到,真是太方便我动手了。”
凌湙是少有对女人生出厌恶排斥感的,一般而言,再蛮横不讲理的女人,都有一个可化解戾气的机会,多数也只是一时的任性,遇到明事理的长辈引导,很快便会长成个娇俏可爱的样子,真恶毒拿人当玩意的,萧婵是他仅见的一个。
骨子里都透着恶性。
“这藤鞭你自己尝过味道么?萧郡主,如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等我手颈被束住后,这鞭子是该往我身上抽的吧?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看到血葫芦似的惨烈状,是不是?”
萧婵瞪眼,愤怒的样子像是在说,“你完了,我要你死。”
凌湙点头,拖着鞭子走至萧婵身前,“我死不死的,你不定能看到,但你什么时候死,却能预定,你猜,我会不会让你活到去见凉王孙的时候?”
说着便举起了鞭子,在萧婵惊恐震动的眼神中甩了下去。
帐内鞭影翻飞,桌几碎裂落地,帐里物件一样样掉落,尔后眨眼便成了残渣,萧婵骇的身体颤抖,倒退着,用脚蹬着往后爬,却仍逃不出凌湙的紧迫逼近,一瞬间,她便红了眼,唔唔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显一副屈服的样子。
凌湙顿住了脚,蹲下看着她的眼睛,抵着她的耳朵道,“你若愿意配合我,我便助你嫁予五皇子,萧郡主,想和江州联姻的,不止有你哥乌崈图霆,突峪也想,你们部族的男子又不会只有一个王纪,他同时娶两个亦可。”
萧婵顿住,歪头重新开始打量凌湙,只见凌湙抚额叹息,“六王子安排我接近王孙,却没料落你手里,若无事便罢了,依然可以按计划行事,可偏偏你要拿我献祭,萧郡主,不如咱们合作?我不想死,诚如你说的那样,我一个孤癖子,为谁做事不是做呢?我能成为六王突峪的细作,也能成为你们的细作,我只有一个要求,等你与大徵的五皇子成亲时,将我带去江州,我不愿留在凉羌,过刀头舔血的日子,萧郡主,不知可不可以?”
凌湙的表情说不出的苦恼与诚恳,甩动着藤鞭透着满身无奈,望着萧婵一副被逼到前后无路的愁闷,却又透出亡命徒的嚣张。
萧婵张了张嘴,凌湙见状,便替她扯了布巾,“五皇子的正妃不久于人世,侧妃是江州豪族的庶小姐,论身份自然是不及郡主的,只是若郡主慢了一步,这正妃位怕是得不到了,郡主,我幼时便潜于京畿,成年后因为面貌问题怕泄露,这才回了西炎城,江州那边非常重视嫡庶,郡主若有意入主江州,还当动作快些才好,免得让那侧妃捷足先登。”
接着与她席地而坐,摆出促膝长谈样,“江州把与凉王孙联姻之事,告知了在京的五皇子,这才叫我探知后,又转告给了鄂鲁将军,不然你当六王突峪怎会也到了西炎城?郡主,你们在寻求江州的支持,羌主他们也一样,江州想用你们的兵力,替五皇子撑出个小朝廷,无论是你们大凉族,还是羌族部,只要能给予兵力上的支持,他们不介意和谁联姻的,而且啊……”
萧婵听的陷了进去,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向凌湙,从来没有人给她说过这些事,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联姻背后的隐秘。
凌湙将鞭子悠闲的甩来甩去,散漫不羁道,“江州是不会出嫡女来联姻的,他们的嫡女珍贵,往外打发的,基本都是庶出女,就像一个棋子,随时可以抛弃,所以,萧郡主,你们不可能光靠联姻,就能捏住对方,他们可狡猾了!”
萧婵埋头沉思,终于开了口,“你敢跟我与见我哥哥么?”
敢啊!
搞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见他么?
“请郡主引见!”
呵!
212. 第二百一十二章 皇帝卑微的像条狗~……
乌崈图霆的帐子莺歌燕舞, 内里的酒肉香与酥入骨的吟哦,隔着三丈远都能嗅的人脑袋发晕,所过巡逻处的岗哨,个个面带嘻笑向往, 肩抵着肩的往帐子方向望, 互相挤眉弄眼的发出期盼,“不知道今夜能剩几个给我们, 但愿不要太废了, 好歹撑到爷们胯下爽一爽, 每次轮值的都倒霉, 那些大徵女真是太脆弱了,到底没有我族的女人好折腾。”
就立刻有人接口,“那你别上了,留给兄弟们爽爽, 回头你去找本族的姑娘耍,随你怎么折腾都坏不了, 哈哈哈!”
“那不行,大徵女虽然是不中用了些, 可那身皮肉我还是稀罕的,至少是要比族里的姑娘细嫩,就是玩半途死了, 那肉也是香的。”说完舔了唇周一圈, 露出个回味悠长的样来。
萧婵领着凌湙靠近, 脚步停都未停, 充耳不闻般的从中走过,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听习惯, 或者也见习惯了。
凌湙却拧了眉,往闲聊中的几人望去,看出那身甲胄应当都是伍什长一类的小头领,聚在一起正畅想的眼冒狼光,见萧婵路过,也不见惊慌,只收了话声垂手见礼后,又自顾展开新一轮臆测。
篝火噼里啪啦的烧着,却烧不尽帐内外充盈的恶意。
直到帐帘掀起,凌湙方确定了那股熟悉的味道,竟是江州奢二代们中间最流行的助兴香膏,阿芙云片。
效用比五石散更具有上瘾性,制成薄薄一片,可置于香炉香盏中焚之,在密闭的空间里,腾起的云雾犹如上仙境,叫人飘飘然的忘却俗世烦恼。
凌湙站在帐帘处不动,萧婵却仰脖深吸一口,表情陶醉,眼角余光瞥见凌湙神色,嫣然一笑,“这是江州的仙葩膏,一盒千金,似你这等微末小兵,怕是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吧?呵,快感谢本郡主吧!带你见识什么叫仙云宴。”
满帐喧嚣,扑面而来,醉倒侧卧者陶醉哼唧,稍有几分清醒的,则拥着怀里的女子当场行乐,一地衣裳挂饰,举目衣不蔽体,而主座上的凉王孙,一人御三女,忙的不可开交,凌湙突然就幻视了,狗界泰日天,辣的眼睛立即移开,慢一刻都怕长针眼的那种恶心。
宴中女子嘻笑,玉臂轻抬挥舞,表情疯魔,眼角却有泪滴,整一副行为不受控的绝望,那是吸食过多仙葩膏后的迷幻反应,生死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握当中。
眼神里的求死意味,比迷离的表情,更叫人嗟叹。
萧婵视若无睹的走至中央大座前,一脚一个将地上的女子踢开,对着怔愣抬头,刚想发怒的凉王孙道,“把衣裳穿好,有事要说。”
尔后似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道,“有劲多往亥琳身上使,到现在也没个子嗣,你知不知道爷爷那边压力很大?四王叔五王叔家里的孙儿都能骑马了,你却连个……”
“放肆,萧婵,你当自己是谁?有资格这样与本王说话?”
凌湙挑眉,意外而迅速的抬眼瞟了二人一下,捻着手指摩搓。
萧婵脸色难看,紧了手中的镶金嵌玉弯刀,音冷色厉,“你若不能助我去江州,那我萧氏全族也没必要助你,嫁给突峪,本郡主一样可以保我母族安愈,乌崈图霆,你最好搞清楚,我与你合作,皆是因为无父可依,但凡父王不去的那样早,也轮不到你在这耀武扬威。”
乌崈图霆脸色难看,而帐中行乐的声音渐止,各人拥着一至两名女子,见眼色的撤离了帐子,那默契退走的熟练度,显然这兄妹二人发生龃龉乃寻常,已经都学会了规避。
凌湙站帘外,直等到里面的味不那样冲后,才迈步走进,乌崈图霆则借着冷水醒了神,望着凌湙上下打量,尔后哼笑道,“这就是你今天点的贴身亲卫?”
“贴身”二字咬的极重,透着满满的嘲讽,显然,他对萧婵的行为习惯非常了解。
这兄妹二人的相处模式,倒完全出乎了凌湙的意料,他静静观察着二人,隐约有个模糊的猜测在成型,尤其看萧婵的态度,这姑娘的主见显然要比乌崈图霆大。
虽然见识浅薄,可挡不住这姑娘敢想,结合她刚刚的话语,这异母兄妹显然是有私下协议在的。
也是,一个肚皮生的,都不见得能同心,何况是隔着肚皮的两兄妹,相亲相爱约莫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萧婵仰头,指着凌湙道,“鄂鲁的细作,叫我给识了出来,有些事情,我想你应当有所防备。”
说完便傲然睥睨的等着乌崈发声,一副本郡主很可以、很有用,就是比你强的骄傲模样。
凌湙低头勾了勾嘴角,在萧婵眼带威胁的注视里,欠了身对上座的凉王孙行礼,“郡主慧眼,竟让属下矫饰不能,无奈只好真诚投效,盼以微薄之利,赎一个建功立业之机,王孙大人,属下愿以所知机密,助二位达成所愿。”
乌崈皱眉,来回上下的打量凌湙,又望向萧婵,“你确定他是鄂鲁的细作?本王怎么瞧着,他这言行与大徵人无异?”
说话文绉绉的叫人厌烦。
没等凌湙开口,萧婵却主动解释起来,“他自小在京畿潜伏,学的一身大徵人的臭毛病,也属正常,咱们族有些长年在关内走骠的,不也一副大徵商人的言行么?这个不重要,等他回族内生活日久,习惯自然就会改过来了,无防。”
乌崈图霆倚着宽大的靠背,光着膀子劈手端过一盏酒来饮用,喉咙就跟连着胃似的,直接便倒了进去,咽都不带咽的,等抹了嘴边酒渍后,才用眼角夹着凌湙冷哼,“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在这之前,你可没资格与本王谈条件。”
凌湙却并没有显得很卑怯,眼神平和的与乌崈对视,声音有些淡淡,“王孙最好先明白一件事,我并非你的属下,若非我这模样瞒不住人,现在我还在京里当公子,鄂鲁将军答应给我的赏赐一直不兑现,这才有了旁人欺□□没我的机会,否则也根本轮不到让萧郡主捡了漏,我的价值……不是鄂鲁那个莽夫想的那样廉价。”
萧婵被凌湙反制时,就觉得这人长得不似面相般沉默无害,若非他实实在在长了副凉羌人的面孔,搁他那番做为,怕在被他松绑的那一刻,就要喊了人来拿下他,现在见他怼乌崈也毫不输气势,瞬时感觉心中舒爽不已,深觉自己慧眼识珠。
乌崈图霆被萧婵怼也就罢了,被个无名小卒这样怼,顿时大怒掀桌,摇晃着要起身,却叫凌湙几步上前,一个膝肘就给压回了地,脸磕在毛毡上,挤的眉眼唇成了一坨。
凌湙面显狠戾,压低的声音又透着无限愤恨委屈,“我本来在京畿一富户人家好好的当少爷公子,是你们的人找到我,说我是凉羌人,威胁我不给你们当细作,就去官衙举报我,我努力用各种方法掩盖属于凉羌族人的特征,可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与周围人有异,最终因为害怕被发现,我回了这个西炎城……”
乌崈图霆的头被按着,侧着脸瞪向凌湙,可随着凌湙的话音,却渐渐安静了下来,显然是听住了。
凌湙继续,“鄂鲁将军连面都不与我见,说为了保护我的身份,最好去当个不惹人眼的牧畜兵,等换防回族地后,他再领我去羌主面前请功,呵,可你知道么?他根本没打算把我这些年的功还我,一年年把我冒死从京畿里传出来的消息,转按在了他儿子头上,他儿子靠着抢我的功劳,已经升任了千户,却还要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替我着想的样来,呸,他演的不恶心,我听的都反胃了,王孙大人,我可是受正统的大徵士子教育出来的人,若非这副相貌拖累,我早便有资格位列朝班,科举入仕了,是你们……是你们害的我一无所有,然后还要以族人的身份向我施恩,我该感激你们么?啊?我该感激你们,把我从孤儿帐里偷送到京畿,与人家的孩子调换,过了十几年富足生活?……你们,是你们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颠覆了我安宁的日子,让我不得不在两位上了年纪的养父母眼前,演一出被匪徒砍杀的血腥场面,我虽不是他们的亲生子,可养恩不该当仇报,鄂鲁不经我同意,在我走之后,便一把火烧了他们,一宅子人,没有一个逃出来……王孙大人,你们贵人,都是这么不把我们低下人当人的么?啊?你说话啊?你给我说说,说……!”
这一刻,阴郁冷漠的少年,忽然血肉丰满,按着乌崈的手臂,随着话音逐渐颤抖,神情亦逐渐失控,却生生遏制了两分冲动,似只求一个答案,指望着在场的两个王族贵人,给他的不受控人生一个说法。
萧婵张着嘴,愣愣的盯着凌湙,都忘了上前解救王兄。
乌崈图霆则在努力撑起身失败后,拍着毡毯喘气,“说……说屁,又不是老子害的你,要算帐要说法,也该去找鄂鲁,你拿我撒什么疯?放手,本王可以因为你的过往绕你一命,若不然,鄂鲁也好,本王也罢,没有可容你的地方,放开本王。”
凌湙没动,萧婵却轻脚上前,一点点掰开按在乌崈图霆脑袋上的手,小声道,“塬日铉,你若真心襄助,我与王兄必为你讨还一个公道,等回了沂阳山,我便让爷爷下令向羌主要人,亲自将鄂鲁送到你手上。”
乌崈图霆从凌湙掌下逃脱,翻了一圈坐起,揉着脑袋冷哼,“也不一定非要等回沂阳山,本王早便看鄂鲁不顺眼了,待换防期结束那日,角力台上,就可以激他上场,本王……可以亲自替你摘了他的人头。”
凌湙努力平复起伏的心绪,在二人的盯视下,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漠的样子,眉眼不动道,“你摘不到他的头,据我所知,他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就等着你上角力台时送你呢!王孙大人,你当知道,除了凉王帐下的十几位王爷,羌主帐下也有好多人,想拿你人头邀功换好处呢!嗤,偏你还觉得自己地位安愈,整日享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你的周围满是敌人,还远不到你日日沉溺在荣华富贵里,蠢货!”
乌崈图霆叫凌湙骂的从地上跳起,长臂指着凌湙的鼻子,大吼怒瞪,“你放肆,敢这样跟本王说话?”
凌湙啪的打掉了他的手,不屑的欲往帐外走,“郡主,我看你还是另择合作伙伴吧!他不行,凉王身体如若撑不过这个冬季,那这个西炎城便是他的坟冢,你跟着他,怕是再也回不了沂阳山,郡主,王帐之下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亦有多位,下嫁虽有失身份,却不一定得不到你想要的,你若愿意,我可帮你筹谋,保你得尝所愿。”
萧婵顿住,斜睨着凌湙试探道,“你知道本郡主想要什么?”
凌湙呵一声挑眉,眼光划过听呆住的乌崈图霆,抬手掩唇轻声附在其耳边道,“郡主不是想要效仿前凉王太后,入主凉王帐掌生杀予夺之权?呵呵,所以我说郡主是个敢想之人,前凉王太后、大徵宁太后,都是英武德备的盖世巾帼,郡主这想望,非常好。”
萧婵震惊,眼神迅速往乌崈脸上看,待确定他脸上的雾水不似作假,显然是没听见她二人的话语样,这才压低声音轻斥,“胡说,本郡主可没这么敢想。”
凌湙哦了一声,淡淡道,“那郡主为何要关心王孙的女人,生不生出孩子的事?那个亥琳,应当是你母族的姐妹吧?她若替王孙生出长子,你母族包括你,便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乌崈过河拆桥,弃如敝屣的一日……乌崈靠不住,枕边人杀之防不胜防,届时,长子继位,凉王帐便会直接落入你萧氏一族手中,郡主,我说的可对?”
对不对的,从话落入萧婵耳中时,便都对了。
萧婵直接呆愣住了,眼神紧紧的盯着凌湙,一瞬间如醍醐灌顶,许多以前还朦胧的想法,此刻都清晰了起来。
是的,她明明可以靠自己,只要计划得当,没有男人,她也能得到权势,将母族带出窘境。
她的身上,也流着凉王的血,凭什么不能与狗熊一样的男人,争高下?前凉太后能掌王帐几十年,她也能。
凌湙搓着腰间配饰,安静等待着萧婵的野心,在这一刻疯狂生长。
每个人都有野心,只不过不催不长,但有风吹露淋,便谁也遏制不了了。
乌崈图霆插着腰来回走,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完全陷进了凌湙的话里,嘴里不停念叨,“谁敢杀我?我看谁敢杀我?本王……本王贵为王孙,天生狼神择定之主,帐前受过狼神点诰的,没有人……没有人敢违背天意,没有人……”
一个好的细作,在潜入敌方阵营时,不要老想着搅乱对方日常,小祸小秧的让人不安宁,想要长久发展,一举端窝,入心的交流才是正当。
凌湙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乌崈图霆的处境,只要稍微对凉羌局势有研究的,就能从中窥探出他的危机。
大徵国君、北境武帅府,从没有往外扩张的想法,他们守着边防城墙,抵御着凉羌兵马,觉得其内部的局势,并影响不到大徵边境的管理,无论谁入主凉王帐,总会有新的一批凉羌兵来犯,故此,无所谓了解他们,深研他们。
凌湙逮了不下千的凉羌伍什长,杀了小十年的凉羌铁骑,不可能不生深究之心,哪怕只是为了总结作战经验,他也让齐葙另建了一册凉羌知谏薄,专门记载有关凉羌部的所有事。
萧婵的出现算是意外,不过这样一个目标清晰,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其内心的需求很好猜,从她说要嫁予五皇子,去江州当皇后起,凌湙就能隐约猜出她想干什么了。
两人现在远离主座,贴着帐壁一处犄角地说话,萧婵终于也不再遮掩对乌崈图霆的嫌弃,望着凌湙道,“你愿意帮我?为什么?”
凌湙捏着手指,淡笑,“萧郡主,我在大徵生活久了,已经不习惯流动的迁徙生活,我想回到大徵,拥有属于我自己的地盘,而你,刚好有往江州拢财的意思,我想,我们可以合作?”
萧婵心中震惊,这是她从未与人说过的隐秘,连乌崈图霆都只以为是,她贪图江州豪硕,想嫁去享荣华富贵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凌湙呵一声笑道,“这个时候了,萧郡主就别否认了,不然前头那模样,会显得你很虚伪,也会让我觉得是看错了人。”
萧婵不吱声,只低头沉默的等着后话。
凌湙在原地左右移动了两下,确定隔帐无耳后,方道,“萧郡主是自由翱翔的凰,而江州女子从生到死,都囚于笼,她们没有自由,没有独立权柄,她们的一切都依附于男人的宠爱和怜悯,生死不在她们自己掌握,嫁人犹如二次投胎,没有毁婚和离的选择,身份再高贵,只要遇不到良人,也一样要受千般磋磨,万般委屈,萧郡主,这样的日子,你能过么?你能在丈夫坐拥三妻四妾之后,还能扫榻笑脸相迎,并与那些分宠的女人,称姐道妹?你能么?”
萧婵听的变了脸色,手指紧紧捏紧,凌湙却不等她开口,又继续道,“纵然你能暗地里弄死那些女人,可你别忘了,江州不是凉羌部,宠妾灭妻一词不算空穴来风,你当心自己会折进去,一辈子出不了江州。”
凌湙叹息,故作愁肠,“当今有一姑姑,先帝封为淑安,嫁予江州姜氏……”
见萧婵望来,凌湙笑了一下,那眼神带着讥诮与凉薄,叫人看的心里发凉,尔后,便果然听到了令人悚然的后话,“淑安公主半生无所出,至年老时,才知自己在新婚夜里的那一杯合卺酒,有她驸马亲手下的绝嗣丸,而正因为她无所出,才允了丈夫纳妾生子,等到那个妾生子也到了娶妻的年纪,隐忍了半辈子的小妾,终于忍不住嚣张的到了她面前,戳破了驸马待她相敬如宾的真相,淑安公主如何忍耐?当场就令人将那小妾打去了半条命,后尔驸马赶来,救出小妾,却以宗法将公主送至庙庵内,半年,淑安公主就被那小妾命人磋磨死,消息传到皇城,你猜大徵的皇帝是怎么处理此事的?”
萧婵不说话,紧攥着拳头,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便听凌湙缓缓张口,轻声道,“当今陛下以淑安公主无所出,愧对姜氏宗族为由,另择了一王族贵女嫁过去,哦,论身份,也是个堂堂的郡主啊!”
讨公道?怎么可能,当今根本不会为个没交情的姑姑,与江州交恶,一个宗族贵女,直接让她配了个快入土的老头子,根本不会维护什么皇族的脸面。
在江州豪族面前,皇帝卑微的像条狗。
萧婵整整沉默的半柱香,许久才吐出了胸口中的郁气,对着凌湙拜了一礼,“请您帮我!……我必须嫁去江州,这样,我才有足够多的财富,去支持母族在王帐中的地位。”
凌湙托其手臂叫起,神色凛然,“江州积累了近三百年的财富,无论朝局如何动荡,他们偏安一隅,守着金山银山,迄今为止尚无人撬动一角,萧郡主若要达先人志,我必倾力相帮。”
二人相视而笑,乌崈图霆也从暴怒中醒神,望着僻静角落里说话的两人,脸色发青,声如洪钟,“过来,你,就是你,本王令你随侍左右,助本王成功换防西炎城,若你做的好,等回沂阳山时,我便带你入凉王帐请功。”
萧婵挡在凌湙身前,警惕道,“他是我的人,王兄还是莫要觊觎的好。”
乌崈图霆瞪眼,肥硕的身体颤动,指着萧婵,“你要与我反目?你的就是我的,我想拿来用,你竟然敢拒绝?”
凌湙轻拉了一下萧婵的袖子,侧步而出,对着乌崈图霆拱手,“王孙大人,我可以助你在西炎城站稳,但我不会随侍你左右,鄂鲁将军认得我,未免他起疑心,我是不大方便出现在他眼前的,您若同意,咱们就暗地里来往?”
乌崈图霆皱眉,望着凌湙质疑,“你莫不是诓我?怕鄂鲁拆穿你?或者,你根本说的全是假话。”
凌湙摊手,一副不怕事的模样,“王孙大人可以派人去查,也可以将我交还给鄂鲁将军,我无所谓,给谁做事不是做?都为了能升官发财而已,大不了我多走些弯路,总有能从鄂鲁手里将我要走的人,不羁你或郡主,也无所谓突峪,羌主也好,凉王也罢,他们儿孙众多,总会有胆大包天想妄想王帐的,只要让我抓住机会,我定将辅佐一人登顶王权,哼,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俨然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狠劲,昂着头不惧危色的与上座的乌崈对视,腰板挺直,脸显傲然。
乌崈图挺手指点着他,脑袋不停的上下晃动,显然是气的不轻,咬牙道,“你等着,我定会派人去查你,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出你的底细,但凡叫我查出你有半点隐瞒,我定剐了你下油锅。”
凌湙呵一声冷嗤出口,摆出一副随便的模样,“随王孙大人高兴,那么我就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帐,半点没再怕的。
萧婵顿了顿,她其实也想派人去查一查凌湙,可当着他面,又不好露出这种怀疑的心思,怕好不容易撞见的有才之士,会因了她的心态而心凉。
这样一个从小长在大徵,学了大徵文士满腹心计的本族谋士,其本身的价值,已远超其垫底的出身,是个遇良主就能飞冲天的俊才,她舍不得这样送到眼前的人才。
而凌湙,则独自回了自己的宿帐,并未露出分毫担忧。
帐内有不当值的兵丁,见他回帐,纷纷露出惊异之色,上下左右望着他,皆惊讶的瞪直了眼,呼出口,“你……你竟没事?郡主没把你……把你怎样?”
凌湙闭眼和衣躺倒在自己的床位上,声音轻浅,“没有,我要休息了。”
……
血色的残阳下,少年的胸口被洞穿,眼神直直的望着蹲在身边的凌湙,笑的一脸安详,“我知道你,你在我周围观察了我好些天,从举止到习惯,你在模仿我,咳咳,你在为进城做准备。”
凌湙意外的望着这名羌族少年,一时蹲着没动。
少年眼神柔和,定定的望着他,“我叫塬日铉,想必你已经探得了,只是,有些事我得叫你清楚,免得入了城后,叫人戳穿,这位……”
凌湙握着他伸来的手,半晌方道,“凌湙,我叫凌湙。”
塬日铉眼睛陡然大亮,望着凌湙笑道,“原来是你,你就是凌城主啊?真幸运,没料我竟能在这遇见你,真好!”
尔后,他急促喘了两口气道,“我本是个孤儿,出生起就失了双亲,后尔被我族的商队偷送进了大徵,辗转到了京畿,与我的养父母的亲生孩儿掉了包,咳,我一直无知无觉的生活在京畿城南,养父母不知他们的孩子从过稳婆手时就没了,将我当作亲生爱护教养,直到我十岁那年,一个羌族商人找到了我……”
少年眼角含泪,望着残阳金线,“我为了不让养父母遭毒手,只能听从那个商人的命令,替他传递各种消息,他答应我,等任务结束后,就放我自由,可我的模样一日日在变,终于瞒不了养父母的,将实情告诉了他们,他们不但没有嫌弃我,还努力找各种可以掩人面目的东西,意图帮我瞒过左邻右里……”
少年说到这里便哭了起来,使得胸口的血更加流动的快速,凌湙立即给他撒了点药,可是创口太大,并起不了什么作用,少年也似没了活下去的意志,摇着头不让凌湙继续浪费药材。
“那商人怕我暴露,骗我说要送我回本族,养父母尽管舍不得,仍是放了我离开,可是我万万没料到,那商人为了将我这条线斩除,在我离开的当晚,就将我养父母的宅子给点了,门上铁链锁紧,整个宅子连同伺候的下人,三十六口人,一个也没活着从里面出来。”
少年张着嘴嚎啕大哭,嘴边开始有血渗出,望着凌湙道,“他骗我说回了本族,就有功可领,然后,我可以用功绩换养父母到身边养老,凌城主,我养父母并不憎恶我,他们愿意跟着我,背井离乡来羌族生活,哪怕会变成下等奴仆,他们为了我,也愿意的。”
说着呵呵笑了起来,“他们偷换孩子时,并没打听那家人的具体情况,我养母怀孕到后期,大夫就诊断了胎心不齐,说生出来大概率会是个死胎,我养父母不信,各种珍贵药物保胎,等我到了他们手里,便一直如珠如宝的养着,后来知道了我是假的,才恍然原来这十几年的天伦之乐,竟是老天爷赏的,他们真的一点都不怨怪我,反还安慰我,说正因为有我,才让他们不至于早早体验到丧子之痛,凌城主,我虽生无父母,老天爷却给了我一对最好的养父母,咳咳咳……”
少年眼神越来越呆直,望着天际,“我回了西炎城,通过多方打探,才知道我这些年的功绩,早叫人冒领了,我根本接不了爹娘来这里生活,他们将我流送到牧畜营,给了我一支牲畜,说那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呵,我虽未荣华富贵过,却也衣食无忧的过了十几年少爷日子,他们害的我失去了爹娘,和安逸富足的生活,让我像条狗一样的被人欺凌、羞辱,明明我也长着一副羌族面孔,他们却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大徵,而防备我,瞧不起我,动不动还鞭打我,他们,毁了我的人生,我为什么要替他们警戒?”
凌湙望着少年的脸,“所以,你一早就发现了我们?是故意漏的空子叫我们钻的?”
少年塬日铉露出染血的牙齿,笑的一脸畅快,点头道,“是,我从小受探马暗哨训练,耳力比旁人更好,从我手下的牧畜奴出现串联时,我就知道你们的活动轨迹了,凌城主,我是故意让你们找我做突破口的,也是故意往刀口上撞的,我太累了,早不想活了,我想爹娘,我想去他们的膝下承欢,我想回京畿与他们埋在一起。”
凌湙望着声息渐无的少年,握着他的手承诺,“我答应你,会将你与你的爹娘葬在一起。”
少年塬日铉眼角含泪,轻轻点了头,“谢谢,我在西炎城并无亲近之人,周遭亦无交好之辈,一向独来独往,少有言语,凌城主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我太多底细的,我期望您能替我和我的养父母报仇,杀了他们……同族?呵,我的这身骨血叫我耻于苟活人世,如有来生,我希望……能成为爹……娘真正的孩儿……不为这身骨血受制、受胁迫……免于连累爹娘全府上下……葬身火海……”
……
翌日,凌湙穿戴整齐,迈着毫不局促迟疑的脚步,到了南城门下。
这里有他近些日子交到的“兄弟”,凌湙一脸荣光,精神也亮堂不少的对着城下的几名守卫招手,“我请你们喝酒。”
一帮人调侃的上前,左右拍着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郡主待你如何?听说竟让你毫发无伤的出了帐子,小子,可以啊!你要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凌湙腼腆的笑了一声,摆手道,“哥哥们快别笑我,今天酒管够。”
就有一小将领模样的人上前,与凌湙把臂玩笑,“上城楼,咱们这里的规矩,城楼击鼓饮宴,纵赏大徵山河,哈哈哈!”
城南墙头,瞭望整个荆北东南地,凌湙在那些人酒醉间隙,独自站在城头上,望着赤地寸草不生的状态,沉沉凝视,按进程,江州此次领兵的将领,应当已经死在了武景同和酉二的刀下,并且这口锅会一举盖在那三支民义军头上。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带我飞,飞过绝望……不去想她们拥有美丽的翅膀……”
凌湙扭头,望向育奴帐处,那声音最清亮的一条,是属于凌嫚的。
有醉醺醺的兵丁上前,揽着凌湙的肩膀吐出一口酒气,“又唱上了,也不知道唱的什么,不过还怪好听的,比哭好听,嘿嘿嘿!”
说着打了个酒嗝,招着另外一人又去了桌前。
凌湙直站到歌声渐息,等那一帐的孩童声音渐止后,才沉叹一口气。
能叫一向声息全无的凌嫚,发出歌声抚慰的信号,可见帐内的情况已经相当不好了,他要加紧了。
213. 第二百一十三章 江州兵败……江使死亡……
乌崈图霆果然派了人, 去到牧畜营调查塬日铉的底细,萧婵未表态,显然也是同意他的做法的, 只在凌湙面前, 还要表现出气愤模样, 让凌湙对乌崈的行为,不要生气在意。
这点子笼络人心的小伎俩, 凌湙怎又看不出?
况这摸排的局面走势,本就是他有意引导, 为的就是让这兄妹两人彻底放心,不止为了打消他身份疑虑, 更为了能进一步接近二人, 成为两人的亲信。
所以, 面对萧婵打着愧疚名义, 行离间乌崈反拉拢他的行为, 凌湙更显得通透豁达,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样子, 话亦说的足够漂亮。
凌湙,“郡主待我自是诚意满满, 大徵文士有一句箴言束己, 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我自问无有亏欠和隐秘,王孙不放心要查,于我而言其实是件好事,那表明他愿意用我,只有不重视, 才会有忽视,我若想要在您二位帐下效力,自是期望着您二位能对我有更深的了解,如此,才能让我们彼此信任,放开纠结疑虑,共同为我们的前景努力,郡主,江州景观瑰丽,您向往,我亦然,所以,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在用人不疑上,凌湙的高度,是乌崈和萧婵所不能达的,反套路引导,比左遮右掩来的更让人放心。
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查到的“真相”,单凭一张嘴表赤胆忠心,凌湙还没那么天真。
萧婵没料凌湙如此开诚布公,一番话让她心潮澎湃,竟是真心生了愧疚,认为自己或许真是小人之心,妄测了凌湙的真心,当即感动的眼圈泛红,似含着无限柔情般脉脉的凝视着凌湙,俏目生辉,“想不到你竟如此光明磊落,倒显得我兄妹二人心胸狭隘了。”
凌湙微笑,身姿笔挺的立在帐内,心道:也不会有时间让你们细细摸排了。
果然,不出两日,凌湙等到了荆北南线的武家军,与盘踞东线的那三支民义军开战的消息,而此战当中最出人意料的结果,便是据守南川府的江州军,不知何因竟冒然出兵,尔后落入叛民陷阱,整支军除了留守南川府里的万余兵,其余数万连同此次出征的将领一起,俱倾覆于此战。
消息传至京畿与江州,满天下哗然。
鄂鲁紧急令人叫了乌崈王孙,萧婵在自己的帐内得到消息,也立刻带人赶了过去,凌湙当时正在南城墙头上与人饮酒,被她派来的木序叫下城头,一脸复杂的传达了王孙与萧郡主的命令。
要凌湙立即往乌崈王孙帐中等候。
至此,凌湙便知,乌崈的调查到此为止了。
能在这个时候,还记得他说过的,不宜在鄂鲁面前露面的话,就表明着此兄妹二人,信了他的身世来历,不再对他设防。
木序领他进了帐子,并未留下守着,而是退到了帐帘处,更证实了凌湙的推测。
乌崈允了他独留帐内,不担心案几上的书册信件,有最后一重考验,亦有一点防备的信任。
凌湙独在帐内等了半天,期间木序有为他送过膳食,尔后他又向木序要了茶水,问了王孙帐前为何留他,而非王孙麾下亲卫。
那木序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嗡声嗡气,“我本就是王孙帐前亲卫,后得郡主看重,这才到了她帐下。”
哦,凌湙懂了,意味深长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这是乌崈明目张胆放在萧婵身边的眼线,她敢收敢用,还把自己麾下的亲卫队交由他管理,心计可谓明朗。
就不知,现在的木序,还有几分真心对着旧主乌崈了。
凌湙那眼神穿透力实在强,木序只一瞬便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在送了两轮茶水后,便指了另一人上前伺候,谓之理由为,换岗时间已到。
至天将黑,各处篝火点燃,帐外才传来重重脚步踢踏声,随后,帐帘被人从外掀起,一股冷风穿过,乌崈图霆和萧婵裹着一身寒霜入了帐。
二人脸色俱都难看的很,一前一后走到帐中心案几处,等成排伺候的侍女将盛满酒肉的桌子抬上来,默默吃了半饱后,才擦了嘴说话。
期间凌湙未发一声,只安静的等着二人结束,铜瓮中熬的奶白的羊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亦跟着喝了两碗,裹了个内外皆热。
“江州来使死了,连同他带来的货物,全都被大徵叛民抢劫一空……”
乌崈图霆用力一拍桌面,怒声大吼,“那里面还有本王的仙葩膏,是本王花了万金托人特意带过来的……大徵叛民,一群乌合之众,可恶的是竟然这群贱民,江州兵也打不过,两万人,说是入江成龙的两万人,结果上了岸全成了虫,废物、废物,大徵军如果全是这种废物,我们还联什么姻?直接带兵打过去就好了,根本不是对手。”
萧婵没有像乌崈那样发火,而是对着凌湙道,“听说武大帅带的全是老弱残军,可那群杀了江州兵的叛民,正是被他的兵打缩回东线的,塬日铉,你说,会不会是武大帅故意散布的消息,实际上,他带出来的就是精兵强将?”
凌湙故作思考,后沉沉点头,“郡主聪慧,就我之前在京中的听闻,武大帅与大徵皇帝关系非常恶劣,已经处于撕破脸的状态,大徵皇帝明知他恶疾缠身,命不久矣,却还强令他出征,全不顾多年的君臣情义,所以我猜想,那老弱残兵之说,定是武大帅故意放出来叫天下人看的,目地,自然是要激大徵皇帝补钱补粮再补兵。”
乌崈图霆听的头大,拍着案几狂怒,“那也不能说明他厉害,只能说吃了江州军的叛民本身,并没有什么作战实力,不过靠着人多熬死了江州军,废物,根本就是一群在富裕之地,养软了骨头的废物。”
凌湙没接口,萧婵倒是忍不住打断他道,“行了,再发火有什么用?好在我们只是损失了一批仙葩膏,鄂鲁那边却是等不及与江州使见面了,你没看突峪当时的脸色,他到此为了什么咱们心知肚明,王兄,现在正是时候,你快点催部下往角力台上发力,只要杀了他们上去挑战的勇士,稳住十次连胜,我们就有理由逼他们撤离城主府,交出西炎城防,不让他们再有接触江州使的机会。”
乌崈图霆点头,终于克制住了脾气,按耐住声音道,“王妹说的很对,明日,我就让也炎安排人上角力台,争取用十连胜逼他们交出城防管控权。”
凌湙点着面前的桌几,淡淡开口,“这只是你们内部的安排,王孙、郡主,你们可有想过,那三支大徵叛民,是怎么得到江州使要来西炎城的消息和路线的呢?还有,据我所知,东线御马场被夺,有鄂鲁将军襄助之恩,照理来讲,那群叛民应当是感恩鄂鲁,与其有隐秘交情才对,万不可能做出形同背叛之举,你们可有想过原由?”
二人被凌湙的话引的陷入沉思,一时竟无头绪,互相望着对方摇头,“为何?”
对啊!
按理,那群叛民应当是与鄂鲁一条心才对,那御马场都是里通外贼的互帮着夺走的,东线与西炎城又接壤最多,南城门前二十里处,那一片空白地,别人不敢靠近,可东线叛民却是被允许,可以纵马横走的。
没理由会出现,他们袭击来往西炎城的江州军。
凌湙见二人齐齐望来,抬眼扫了一下帐周,后道,“王孙现在要做的,是派人拦截鄂鲁将军派出去找叛民头领的探马,切断他们接触的机会,若我所料没错,那群叛民大概率是受了武大帅的诓骗,打错了人……”
二人一惊,抬眼望向凌湙,却见他淡然一笑,挑眉,“这虽然对鄂鲁将军是个坏消息,但对我们而言,是个好消息啊!”
二人不解,继续等待凌湙分析,凌湙点着桌几轻声道,“东线叛民画地为牢,明显的没有壮大趋势,我若是鄂鲁,在抢了大徵皇帝的御马场时,就会将整个东线纳入西炎城版图,偏他以为放着那群乌合之众,能给大徵内部搅生战祸,殊不知,凭武大帅的统兵才能,拿着那群叛民才更好作文章,你们看,这不就是借着叛民之手,一灭江州军,二提军中势,三升北境威,他本就英武盖世,有战神之名,这下子,谁还敢往他头上泼脏盖污?那前阵子对他不好的流言,现在怕是被一片赞誉覆盖了,鄂鲁将军真是……蠢呐!”
乌崈图霆啪的将身前的案几推翻,脸色阴沉,“我定要将此蛮夫行径,报予爷爷知道,哼,这西炎城,以后就无需羌部接管了,什么半年一轮换,早该废了这规矩。”
凌湙低头舀了一碗热奶茶,味道自然不可能与他前世喝的比,奈何这里没得选,偶尔喝喝还别有风味,比单纯的粗茶要好下口些。
堂堂王孙帐内,连口好茶都没有,全是江州那边粗黑的茶末,以次充好倾销过来的。
奸商无疑了。
萧婵皱眉,“那我们拦他的探马作何?便是打错了人,也是该死的罪过,让他们狗咬狗不是更好?”
凌湙笑了一声,望着萧婵,“那三支叛民号称十万众,连武大帅都不敢正面开战,反而要用计分而划之,那如果他们在投降与投江之间,选择了投城,你们当如何?有没有想过,鄂鲁会为了江州的支持,引那群叛民入西炎城,一举绞了你们兄妹二人?然后将你们的死亡,伪装成意外,萧郡主,您二位来此的目地,凉王应当非常清楚,那如果……只是如果,鄂鲁在你们死后,编造你们心急与江州建立联系,私出西炎城与之相会,尔后惨遭大徵叛民杀害,嗯,让我想想,依凉王的身体状况,他能受得了你们二人身死的噩耗么?会不会……嗯,就……”两手一摊,做了个归天的表情。
乌崈图霆瞪着眼睛一瞬间乍起跳脚,“他敢!”
萧婵则倒吸一口气,惊道,“他……敢么?”
凌湙咧嘴龇牙,“就说你们带了多少人来吧?有没有可能在他与那没有十万,也有六七万的叛民手中逃脱的可能?有没有?”
萧婵低头默了默,半晌摇头,“如果单是鄂鲁手上的兵,我们当然不惧,可若加上那六七万叛民,耗也要耗死我们了。”
凌湙再接再厉,“突峪正是因为得知王孙来此的目地,他才匆忙赶来的,江州与凉羌联姻,并未指一定跟谁,当二选一,变成了唯一,得到江州财力支持的他们,还会与你们分治西炎城么?便是沂阳山草场,他们也有能力争一争区域丰茂划分权了吧?萧郡主,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这个事实即便凌湙不说,他们心里也清楚,不过都作着表面功夫,还没到正式摊牌的时候,可一旦局势真如凌湙判断的成了真,后果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乌崈图霆立刻伸着脖子向帐外叫人,“也炎,进来。”
帐帘一动,也炎立刻扶刀大步迈入,低头行礼,“王孙,属下在。”
乌崈图霆沉声发令,“立刻带人守着南城门,但有发现鄂鲁的人出城,即刻跟上……灭口。”
凌湙眯眼,东线那波叛民,定然在急惶惶等鄂鲁的人前去问原由,若左右等不到,他们定然会派人来探,只要有兵靠近西炎城,就能坐实了他们与鄂鲁联合谋这兄妹二人命的计策。
届时,武景同就能带人来捡漏了。
情势越紧,这兄妹二人越会紧紧依靠他出谋划策,兴许也能解了幺鸡那边的危机,免他于车轮战中争夺生机。
鄂鲁、突峪,你们可莫要让本城主失望才好!
城主府中央大厅,赫然站着的是前不久,才与凌湙把杯换盏的城南守将,正一脸谋略的将想法倒出,全没意料到,出自他口中的大概语意,都来自塬日铉酒后推杯换盏时的妄言。
凌湙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将自己的想法通过哥俩好的交情,灌输进了几个能与鄂鲁和突峪接触的将领耳中,但有事发,会让他们第一时间从中提取到有用信息。
所以,这城南墙头上的酒,三五不时的饮宴,哪有那么好喝的?
草蛇灰线,从来不是单埋一条线。
鄂鲁心烦气燥,被这突变打的措手不及,显然也意识到了时间方面的短板,在努力想办法拖延交接城防的时间。
而突峪脸色极为难看,望着鄂鲁,“舅舅,派人去问问,另外,安排人准备上角力台,城防我们不能轻易交出去。”
214.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三方混战,二脸懵逼………
城中心角力台上, 骤然胶着的战斗,印证了凌湙的分析和推测。
这一天的比斗,双方竟然打成了平手, 没有之前几日你来我往的试探,从鼓声敲响时起, 两边出战的勇士,就拼了全力博斗, 并且招招致命。
到鼓歇休斗时, 两边已各死伤八人,最后一对角斗手,为了能为己方博得胜点,双双力歇至声息全无。
血浸角斗台, 观者无援声, 纷纷被这番惨烈的生死斗, 给震的瞪眼失声。
自西炎城建立,角力台搭成起,十来年没有出现过, 这样早的生死斗, 除开个人恩怨,像卸任者与接任者之间的博弈,总会有那么几日的情面往来,毕竟还要在城内低头抬头的见些时日,狠辣手的都会留在交割完毕之时,于是,派出战的将兵们,就不会有什长以上的军衔,可这一日的死伤衔级, 却出现了百夫长和千夫长。
嗅觉敏锐的,已经意识到了城内的腥风血雨。
“啪!”
乌崈图霆的帐内,杯盘盏碟摔了一地,熊一样的男人插着腰来回急走,喘息如牛,气的头发竖起,吼声甚有冲出帐外之势,“狗胆,好狗胆……”
萧婵亦冷着脸坐一旁,俏面含霜,“若非塬日铉提醒,我们今天非要吃个大亏,届时不止我凉王帐要遭人耻笑,还要赔上我数十勇士的命,突峪、鄂鲁,果然歹心昭著,暗藏祸心。”
凌湙摸着桌前的蜜瓜解腻,烤羊肉在这王孙的帐内属日常供应,每顿不落,凌湙跟着吃了几顿,又腻又上火,乌崈图霆爱喝马奶酒解腻,萧婵却爱瓜果鲜蔬,于是连带着他也能享受王公待遇,瓜果不限供。
两人四只眼随话语盯来,凌湙捏着瓜吃的不紧不慢,尔后又在旁边奴仆的伺候下洗了手,一副没什么意外的样子,淡淡抬眸,“各为其主,倒也算不得歹心,王孙大人,现在你可信了我的推测?还坚持突峪与鄂鲁,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呵,这一点,王孙大人倒是不如萧郡主清醒,起码她知道自己的屁股是坐哪条凳的。”
萧婵眼泛亮光,一副被高人肯定的荣耀,乌崈却黑了脸,更加生气了。
人心偏左,两边都想出奇制胜,便谁也说不上歹和恶,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没能占先,生怒发怨而已,真若让他算计得逞,现在就该是另一番模样了。
也炎便在此时于帐外求见,木序紧随其后,手中提着一名灰衣黑衫的探子,已被打的头破血流,半死不活。
乌崈图霆霍然紧走两步,一掌拎了人提至眼前,抖小鸡崽子似的晃了两下,“死了?”
也炎拱手摇头,“禀王孙,没打死,按您的意思留了活口。”
萧婵也起身到了近前,凑上前细看,皱眉疑惑,“这是鄂鲁的探子?怎么瞧着像是大徵贱奴?”
木序接口,“郡主,是厌奴。”
也炎跟着解释,“这是育奴帐里活下来的厌奴,鄂鲁挑了资质不错的培养,因着外貌与大徵人相差无几,似这般的便会放进大徵内部当细作,行走做事的,都要比我们本族的探子方便。”
乌崈懒得听二人说话,转了头望向凌湙,一张脸虽有不耐烦,但想到角斗台上猜测不差二致的结果,便生生忍了脾气,控制着声调温声问人,“塬日铉,人按照要求留下来了,你有什么计划可以说了吧?”
这是凌湙继形势分析后,回宿帐不久,让木序找了萧婵向乌崈传的话。
说他要截留鄂鲁探马的命,让乌崈的人小心别把人弄死了。
几双眼睛同时朝他望来,凌湙这才推开食案站起身,却并不去看乌崈手上的探子,而是朝也炎伸手,“信!”
也炎愣了一下,见乌崈望来并未发声,便从怀里抽了信递给凌湙。
凌湙撕开封泥,将信抖出展开,当着乌崈和萧婵的面一目十行,很快便将信递回给了两人。
信是用的大徵文字,只言片语泄漏了鄂鲁的心绪,那是相当的愤怒,煞气凛然的点了三个人名,后缀皆用“速滚来见我”结尾。
可见发信之人的怒气值,印在力透纸背上的杀气。
乌崈图霆对大徵人一向蔑视,自然是不屑认大徵文书的,萧婵因为想要嫁往江州,一直有下功夫读书,寥寥几字倒认的全,塬日铉就更没问题了,有大徵数年细作之旅背书,他便是认不全本族文字,也无人会怀疑追究。
整个凉羌部族,论文字普及率,是比不上大徵的。
鄂鲁既然要约人见面,自然用的不会是本族文字,捉一两个软骨头的老秀才放身边,往内通的信件自然有人代管。
凌湙抱臂等萧婵向乌崈解释清信上的话后,才慢慢开口,“我这里有个一石二鸟的计策,你们要不要听听?”
昨日夜,在分析鄂鲁与叛民军有勾联之事时,凌湙是存了危言耸听之意,目地自然是为了挑唆凉羌两族内部争斗,但这中间其实是有一环接不上的,或者说不一定能百分百接上,得需要他居中描补,而这个时机,就在角斗台上的博弈进入白热化之时。
“信留下,用我们的探子扮做他们的,去给那三个民义军首领送信,让他们按信上的时间地点赴约,然后……”
凌湙转身望向也炎,“也炎将军,计算探子脚程,于半路伏杀那三人可能做到?”
乌崈图霆不明所以,瞪着眼睛等凌湙再开口,凌湙也没叫他失望,而是接道,“让那群乌合之众群龙无首,让鄂鲁失去可利用的领头羊,散乱的无主之兵,便不足为虑,我等便可在城中,专心与鄂鲁和突峪王子相斗,而不用担心城外会随时杀进来的援手,王孙大人,这岂不比直接杀了探子,切断鄂鲁与那边的联系要好?毕竟杀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万一他放人绕路去勾联呢?防不胜防,不如斩草。”
也炎的个头与凌湙差不多,却是他两个壮,声音有些沙哑,开口问,“你怎么就能确定鄂鲁将军,一定会引那些乱民来全力绞杀王孙?他不怕事败后受我主的雷霆之怒?”
这便是凌湙要找补的点了。
是,他不确定,甚至有一大半概率,鄂鲁不会引乱兵入城,但所谓危言,自然是要耸人听闻的,不然怎么可能激出人的怒气杀意?
凌湙笑着点头,“我不确定,但我赌王孙对他有杀意,若有时机在前,王孙大人,您会放过么?”
乌崈凝眉,攥着拳头向天挥舞,“不会,本王孙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若能捏死,绝不放过。”
凌湙拍手,“王孙好气魄,不枉我为您谋划一场。”
也炎冷着脸,目光直视凌湙,“你这是在鼓动我们两族分裂?什么居心?”说着便抽了腰刀。
凌湙顿了一下,呵呵笑了起来,“分什么裂?我只是想要他们死而已,也炎将军,羌族还没到突峪手上,鄂鲁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将军,突峪的舅舅,只要他外甥当不上羌主,凉羌两族就不可能为一二小啰啰翻脸,他还不配。”
乌崈和萧婵都调查过他所言,也听过塬日铉之前的“控诉”,此时便拦了也炎道,“我相信他。”
一个抢了他“功绩”的仇人,害他沦落进牧畜营的前主子,但有机会,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报仇的。
只有怂包才不敢噬主,而似“塬日铉”这般睚眦必报的,反而令人用之心安。
乌崈和萧婵都表示能理解且欣喜,只要结果是对他们有益的,这仇是公报还是私报,都没两样,反而更令他们相信这个“塬日铉”是真心相帮的。
“一石二鸟,还有一鸟呢?”萧婵问。
凌湙捻着手指头,“在杀了那三人之后,代替他们设伏于约见地点,等鄂鲁将军前去赴约,一并绞之,我们……先下手为强。”
便是乌崈也没料到,凌湙的计划竟如此大胆,没有再要与之转圜的意思,是直接弄死人完事的那种狠绝。
也炎握着腰刀冷声道,“你倒说的轻松,可鄂鲁将军是我凉羌数一数二的勇武者,没谁能敢拍胸脯保证,一定能杀了他,但要叫他回了西炎城,我们岂不是连周旋都没可能了?”
届时,城内定然会陷入混乱,不管谁死谁活,这祸乱城池之罪,凉王怪罪下来,他们谁去顶?
乌崈图霆也犹豫了一瞬,他是不喜与他族并坐,然而爷爷告诉他过,在没有绝对实力之前,两族的这种相处模式便不可打破,要他来与江州联姻,便是找寻绝胜之势,若此时与羌族翻脸,姻还没联成,会否让其他小族捡漏就成了未知,万一爷爷生气他破坏了目前的形势,这个王孙怕是要当到头了。
他爷爷再宠爱他,也绝对会重新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他的那些叔叔们,可都迫不及待了。
凌湙不慌不忙,继续说道,“等确定他出了西炎城后,我们立刻逼兵换防,城中王孙最大,便是有不服者,也不敢当即发作。”
萧婵接道,“可突峪还在城里。”
凌湙微笑,“不在,我赌他会迫不及待的往南川府去,王孙大人,别忘了,他是来截胡你的联姻的,如今江州失了几万兵,那驻南川府的副将指不定急成什么样,他此去讨好卖乖一番,是不是印象就比你好了?毕竟一个王子能屈尊降贵,比你一个拿捏不住,还脾气傲慢的,好控制多了,江州那边找合作者,当然是愿意找听话的。”
乌崈图霆被凌湙说的直瞪眼,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来,便又听凌湙开了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武大帅知道叛民与鄂鲁将军私会,会不会也同我们一样偷偷带人过去围剿?也炎将军说单凭我们手中的人马不一定能捏死鄂鲁,那如果加上武大帅呢?能不能将之绞杀?”
帐中瞬间寂静,连呼吸声都克制的压低了许多,所有人都没料凌湙会将武大帅扯进来。
凌湙呵一声笑道,“我们在北,武家军在南,他们约见的地点在东西中线,鄂鲁会选在那里,也是方便突峪往南川府去,他搞这么一出雷霆之怒,看似是在找那群叛民的麻烦,实则也是为了掩护突峪的行踪,届时,我们只要提前将他们的去向捅给武大帅知道,依他的手段,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时机?王孙大人,敌手,也可以是助力,端看你怎么用了。”
萧婵慢慢回了神,有些迟疑,“可武家军那边又怎么会得到消息?有谁敢冒险去送信?”
放在别的大徵军面前,还有能活命的机会,到了武家军地盘,踏进一步都是找死。
也炎斜睨着凌湙,“你既这么肯定敌手也可以是助力,那你去,若能平安归来,我便信你的计策能成,届时我绝对领兵配合。”
乌崈图霆将眼睛盯在凌湙身上,也一副让他去冒险的意思,凌湙转了一圈看众人反应,攸尔一笑,缓缓往帐外踱走,“我去当然可以,但为免事后遭受你们怀疑,还是多派一人与我同去最好,我回、他回,我死、他亦死。”
怀疑什么?
当然是事后怀疑他与武大帅那边是一伙的啊!所以,他得提前切断这个可能,由他提出与人同去,便可洗清事后被栽赃污蔑的机会。
这不是一次性任务,他去了之后还要返回西炎城,为接下来的夺城做内应。
前面的一切铺垫,都只在为他往南线的武家军去而铺路。
算算时间,朝庭的监军应当到了,他得亲自去看看长成后的凌誉是什么性情,信报描述一个人,总不如自己亲眼看上一看,且武大帅的身体,也让他很担忧,武景同的信传不进西炎城,他已经有半月不曾得到那边的消息了。
没有条件,便要创造条件走一趟,他凌湙从来不困宥一隅。
隔日天不亮,凌湙便和木序出了西炎城,快马一路往荆南线奔去,而也炎则按计划,缓了两日将换过的己方探子放出,让对方带着鄂鲁的信件,往叛民所在地荆东线送信,而原鄂鲁的人,则关押在笼里,等与对方交换过信后,再放他回去交差。
因为要估测叛民首领,赴约时所带兵人数,以及行进的线路、时间等,送信的探子便不得不替换成自己人,而鄂鲁那边需得有回复才会出城,于是,他那被捉的探马,也不能直接弄死。
没有比厌奴更好策反的探马了,凌湙只用了一句话,就让这人放弃挣扎,沉默的接受了现实。
你一低等到连牛马都不如的厌民,有必要搭上性命与人谈忠心耿耿,配么!
继而又趁其他人不注意,与之耳语:北境唯有一处可纳厌民生存发展,尔等若愿意,事后我可代为引荐。
塬日铉善待牧畜营底层畜奴,与在育奴帐前一战之事,已在城中底层奴隶中流传,那人半信半疑,拼着最后一丝希望,信了他的承诺。
边城刀营厌民队,整个北境,连带着常来犯边的凉羌铁骑,无有不知,无有不震撼。
而西炎城内的厌民少说有万数,若能一并用于刀刃之上,那将是无后顾之忧的稳妥。
凌湙需要此人去暗里联络那些人,把他们团结起来,达到众心一致为己所用。
木序是萧婵的眼线,也充当乌崈的耳报神,凌湙既然要取信两人,一路上便不加遮掩的与之盘旋,从北往南的一路,两人同吃同卧,互相没有脱离对方眼线之机,除了要躲避散落的游勇,遇到拦路劫道的,皆由两人配合着打杀之。
至数日后临进荆南线,二人才掩了马迹,改为步行,一点点往有武家军的驻地摸去,因为两人的凉羌特征太过明显,白日更不利行走,越接近南线地界,两人越加的将赶路时间往后调,到能看到武家军大片活动点时,二人已经连续摸了几个夜,冷水冷食灌了好几顿,皆面带冷霜。
木序匍匐在一个半人坑中,不时冒头往马啸人声处张望,因为有了几日的磨合,他在对待凌湙的态度上,终于有了点自己人的亲近,贴着凌湙的胳膊捣了捣,“塬日铉,咱们怎么进去?这里防备太严密了,没有空隙可钻呐!”
凌湙咬着一根苦菜根,嘬着里面的苦汁子,皱的一脸无奈,“实在没办法,咱们就自己跳出去,反正是没可能偷摸的见到武大帅人的,木序,那是武家军,咱们不能心存侥幸,若然死在这,咱多冤!”
木序挠头,轻声道,“咱不是想着,若能在武家军眼皮子底下偷摸进去,等回了西炎城,王孙与郡主定然得高看咱们一眼,这被人捉进去,与自己偷摸进去,待遇不同啊!”
凌湙故作惊奇的歪头望了他一眼,旋即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口道,“兄弟你行的,这个时候还想着回去的待遇,那这样,你继续往前偷摸,我先跳出来替你吸引火力?”
木序啊了一声,瞪眼道,“那万一你要是叫巡逻的打成马蜂窝,我回去怎么交差?算了算了,兄弟我就陪你一起去做一回武家军的阶下囚好了。”
凌湙咬着苦菜根叮嘱,“你可记好了,他们逮到人后会分开关押,若有人来审你,你别的可千万别说,打死也别说,只管咬定了是来送情报的,一定要保证与我的口供一样,兄弟,咱能不能从这里活着出来,就看你经不经得住逼供了,你可千万别卖了咱们最要紧的事。”
木序听着凌湙的交待,简直算得上苦口婆心,一时竟心生愧疚,觉得早先自己跟也炎一般怀疑他,有点小人之心。
依这家伙的聪明,一路上早甩了他跑了,亦或根本不会这样叮嘱,待他被逮进了帐,借武家军之手弄死他,不会招王孙与郡主怪罪,能这么殷殷关怀,是真的当他为同袍吧!
“知道了,你这一路上说几回了?放心,我定不会将王孙与江州联姻之事说出,也不会透露城内布防,宁死不背主。”
凌湙拍了拍他的肩,点头,“等回西炎城,我定在郡主面前替你美言的,木序,讨女人欢心呢,不是光听话就行的,你得偶尔有点脾气,回头我教你啊!”
木序一愣,脸色暴红,张嘴欲辩,却叫凌湙抢先一步跳出了坑的举动惊瞪了眼,只见人直接踉踉跄跄的往武家军的巡逻兵面前撞,挥舞着双手直喊,“我有重大军情要见武大帅,你们快带我去。”
本来散落在四周的巡逻兵们,一见有陌生人靠近,就生出警惕,待看清这扑来的陌生人,竟穿着异族服饰,头上小辫子扎眼,当时就轰一声喊了集结,打了快马朝凌湙这边包围,刀枪齐竖,将将要把来人给捅成蜂窝。
木序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脚一蹬也跳了出来,跟着凌湙身后叫道,“莫动刀,莫动刀,我们是来报信的,真是来报信的,我们是乌崈王孙的人,有重要军情报予武大帅知道,我们要见武大帅。”
凌湙双手竖起作投降状,木序冲上前来挡在他身边,二人被马骑团团围住,刀枪不断在眼跟前晃悠,大有下一瞬就被戳成刺猬的样子。
那巡逻兵中有一骑踏马而出,望着两人的装扮冷声喝斥,“你们可有证据证明所说为真?哼,凉羌人奸滑成性,我等身为武大帅麾下,怎能轻易置大帅入险境?要见我们大帅可以,先斩断手脚去了威胁才是,来呀!绑了他们,剪去手筋脚筋。”
木序头毛乍起,当即就跳了起来,拉起凌湙就要冲出重围,口中大怒,“武家军便是这样招待报信来使的么?剪了我二人的手筋脚筋,是要废了我二人的前途和人生,既如此,那便不报了,就让你们大帅错失剿匪良机,在你们的皇帝面前丢脸丢面就是。”
凌湙也跟着气的不行,瞪眼配合着木序往圈外冲,“武大帅手下骁勇善战,没料脑子个个蠢钝如猪,算了算了,就当我们的好心喂狗了,木序,我们走。”
两人一左一右往外冲,巡逻兵们坐马上占据了高度优势,数把长枪大刀往二人头上罩来,木序大喝着拔出弯刀迎击,凌湙则借力踩上戳来的长枪杆上,跳起丈高往马背上的兵踢去,三两下便抢了一匹马来,“木序,上来。”
他驾着马朝木序冲来,伸手就拽了木序到背后,二人一骑直接往武家军驻地栅栏门冲去,很快就引起了门前的守卫注意,呼啦啦的又引出了一队骑兵。
木序喘着粗气瞪眼,捏紧了手中的弯刀咬牙,“这地方果然不好来,武家军不愧是武家军。”
凌湙控制着马往前冲,声音飘在空中,“废话,满大徵地界里找找,有哪支军能比拟上武家军的?不然那老皇帝怎地如此忌惮这支军的统帅,木序啊,咱今后回城,也是有吹牛的资本了。”
木序点头,“能在武家军的营里纵马跑一场,确实够咱们吹一辈子了,兄弟,回头我引你见见其他人,放心,有为兄在,他们肯定不会再冷眼待你了。”
凌湙呵呵直笑,埋头注视着前方逐渐聚拢的人墙马堆,骤然眼前一亮,却是一骑眼熟的装扮印进了眼瞳,不是武景同是谁?
武景同手中提着长刀,那是后来凌湙特意为他铸的专属武器,比一般斩马刀还要重五斤的大刀,他提着却轻松如臂使。
凌湙一头小辫荡在脑后,额上宝石抹额在夜光火烛中闪过流彩,埋头躬身作迎敌之姿,木序也同样作派,咬紧了牙关大吼出声,“我们是凉王孙派来的,杀了我们,你们会有非常巨大的损失,你们可要想好了……”
武景同排众而出,勒着马注视着朝他逼近的异族少年,总觉得这满身神态有说不清的熟悉,除了一张面孔,真哪哪有着浑身亲切。
突然,他一直藏在怀里的虫囊兴奋的跳了起来,那是凌湙在他往父帅帐中来时,给他的命蛊,因为一直没用上,便被他贴身携带在身上。
凌湙抬眸与他对视一眼,心脉里的玉蛊在呼吁另一半,蹦的欢快极了。
他悠然冲武景同龇牙一笑,架起弯刀朝他砍去,武景同下意识拔刀迎击,两人当着数百军骑的面,你来我往的对砍了数刀,木序努力平衡身体不叫自己掉下马来,惊讶的瞪着凌湙的动作,竟是没有落于人一招的厉害。
怪不得能在角力台上站到最后,怪不得郡主一眼便相中了他,原来这人功夫真不是徒有虚名的。
武景同越打越确信眼前人的身份,虽然手中武器陌生,可招招打的命中空门,几次陷些挑了他下马。
这世上除了他父亲,唯有一人能如此轻易的压制住他。
他马上收刀勒马后撤,招手让身后大队骑兵上前,指着凌湙与木序道,“我信了你二人所言,弃刀下马,随我去见父帅。”
木序讶然的看着武景同,这才确认了他的身份,失声道,“武少帅?”
凌湙收刀昂然点头,“下马。”
敌我对阵,纵是杀到眼红,也讲究势均力敌的尊重,这在战场之上不足为奇,武景同这般举止,便是承认了“塬日铉”的武力,继而再放他们入营,便招不起木序的怀疑了。
二人被数柄长枪指着,一并进了武家军大营,尔后,便似凌湙之前叮嘱的那般,两人被分开送进了一个小帐子。
木序那边且不提,凌湙这里刚一进帐,武景同便扑了上来,一把按住了他肩膀,来回左右翻看,嘴里疑惑道,“小五,你怎这般打扮?又怎的也来了这里?是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派人给你送信了么?江州的那个将军已经死了,我有按计划行事啊!”
凌湙无奈的任他摆弄了两下,等他话落才张嘴回答,“是我没提前叫他们告诉你,我乔装入了西炎城,有些事必须我去做,你后来发的信件我在城里不便收取,我那边暂时无事,一切都在计划内,你不用担心,我此来也不是为早就拟定的计划,是因为这中间出了些变故,需要调整,派人送信怕来不及,干脆我自己来了。”
武景同揪了他一脑袋的小辫子,再退后两步仔细看他的打扮,笑的眯了眼,“别说,你这副样子挺有那凉羌人的味道,怪显小的,要不是我怀里的虫子拼命蹦跶,我不定能认得你。”
凌湙拨了把垂到耳侧的头发,不在意道,“入乡随俗,也是没办法,对了,大帅怎样了?带我去瞧瞧。”
武景同立刻收了笑脸,继而长长的叹了口气,“父亲现在应该还在睡,他如今醒的时辰越发的少了,一天能有两个时辰能起身,就算是好转了,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
“等一下。”
凌湙侧身拨开武景同,招了手对守在帐帘处的酉二道,“用我们专用的审讯之法,去审木序,别动武,蒙眼关箱静音两日,试试他的心理承受力。”
小黑屋惩罚,没受过这方面训练的,基本没人能撑过一日夜。
酉二拱手,立刻招了人低声吩咐,对于一张陌生脸的凌湙,半点没起疑窦。
凌湙有缚面可改换容颜的事,他身边亲近之人都清楚,也自然有一套分辨之法,几乎从凌湙挥刀起手式开始,他就比武景同早一步认出了人。
尔后,凌湙才随着武景同到了武大帅的帐内,整个大帐安静到落针可闻,由于荆南线遭灾面广,原官署衙门不仅被洗劫一空,还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现在武家军的扎营地,便是一块空旷临河的野地。
武大帅果然如武景同所说那样,睡的深沉,连人走到床榻前,都无知无觉,这对一军统帅来讲,确实是无比可怖的事。
警惕之心是刻在他心里的命门,如不是身体真到了极限,便不可能如此无从防备,武景同歪头狠攥了一把拳头,哽的喉头发紧。
凌湙静静站了一会儿,看着头发几乎全白了的武大帅,以及他面上不正常的红晕,唏嘘的感受到了英雄迟暮的悲伤。
终于,武大帅似是察觉到了床侧有人,悠悠的强撑了眼帘转醒,眯了好一会儿后,才定定的望住了凌湙,笑道,“这又是作的什么打扮?小五。”
凌湙上前,接住了武大帅伸过来的手,笑了一声,“父亲,您真是好眼力,景同兄都没一眼认出我呢!”
武大帅借着凌湙的臂力坐起身,仔细的观察着凌湙装扮,半晌叹道,“你这孩子,又兵行险招了是吧?”
凌湙半跪半坐在武大帅身侧,先是点头,后尔发笑,“真是什么都瞒不住父亲,您又猜中了。”
武景同捧了一盏温热的茶来,凌湙接过慢慢的喂给武大帅喝,等他润了嗓子,又接了药喂,武大帅都闭眼喝了。
“为父真是老了,倒要你们床前这样伺候,咳咳,人啊,再英雄一世,末路一途上,也免不了沉疴难继,潦倒失意,一辈子权势奔波,争官载,到头来都逃不过黄土一捧,幡旗招展,咳咳咳……图个什么呢!”
武景同扭头红了眼眶,半跪在榻脚旁,替武大帅按着已经浮肿的下半截身体。
凌湙却是平静的与武大帅辩驳,“父亲这话说的,人生在世,为官作宰,有几个不为权势金银的?说的好像只有读书人高贵似的,又有几人真能做到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为凡身,病灾时有,心态才是重中之重,若然不肯劳动儿孙,那又何必生之养之?父之威,不在病体违和时,想要在儿子们面前保持体面,就要遵循医嘱好好养病,自嘲叹息的,倒显出儿子们的不孝了,不过就是奉汤喂药,非要引得自己伤怀,回头儿子们再躲帐外哭一场,父父子子的,临了都不得解脱,父亲,咱剩有时间,好好续续这情分,等来生,不羁你投了我作儿,还是我再投了你当亲子,总有个期盼不是?反正,我离着成亲还早的很,等你往轮回殿走一遭来找我,也不迟,届时,便是我为父你为子了……”
这说法直把武景同听的傻了,武大帅更瞪直了眼,拽着凌湙的胳膊假意要拍打他,嘴里直道,“你个混小子,隔着这半个荆北地势,是专门跑来气死为父的么?说的什么浑话!”
凌湙被他拉着,便凑头过去笑道,“父亲若想一直为尊,便好好听话喝药,再莫劳神费力,否则儿子定去捐座菩萨殿,日日求送子观音把你再给儿子捎来,反正这辈子咱当爷俩的日头没够,下辈子继续当,漫天佛祖菩萨的,定会看在儿子出手大方的份上,了结我这份心愿的,嗯,改明儿回去我就找块地方盖寺盖庙。”
武大帅叫他这赖皮样子逗的笑眯了眼,揽着凌湙的肩道,“好了,莫作这小儿模样哄为父了,你呀,这是故意打岔,不叫我问你来此的目地呢!你小子,心里什么小九九的为父可清楚,向来也没有这样嘴甜过,看来为父的日子真不剩多少了。”
凌湙叫他说的敛了笑,靠着宽厚温暖的肩膀沉默了一刻,方小声道,“父亲想要什么结果,我都清楚,从您出了北境开始,我就知道父亲的意志……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父亲,儿入北境边城,受您十年照顾维护,与景同兄一般受着您的教诲,懂国家忠义,懂民生辛劳,更懂……马革裹尸的悲壮,您为一军统帅,我定不会让您含恨允悲离开的,儿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父亲这些年来给予的厚爱,您不愿带着遗恨离场,我亦不愿带着憾事过余生,景同兄更不愿看着您……父亲……”
武景同一瞬间眼泪喷涌,凌湙则双膝跪地,头抵床沿。
武大帅望着两人,一时怔怔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等武大帅再次睡下,凌湙便在武景同的带领下,见到了凌誉。
一个被几位阁臣培养成清风朗月般的少年,举手投足皆带着矜贵,又有宁侯府五公子的名分加持,满身华贵,通体尊荣。
他单单站在那里,都叫人升不起防范之心,纯良的有如美玉,便是对着一身异族装扮的凌湙,也未透出半分波动,彬彬有礼的冲人颔首微笑。
武景同明知他的身份,却在面对他时,无有厌烦之意,与之说话交流之时,竟隐含亲近之嫌。
凌誉身上练就的亲和力,让人对他升不起防备之心。
凌湙没有与他相认,只在走前提醒了下武景同,并叮嘱了酉二暗中警戒。
在没有时间戳穿一个人的假面之前,他不会轻易的打草惊蛇。
凌湙没有在武家军营内呆多久,在将谋划全盘托给武景同后,便策划了一场夜半逃亡之旅。
木序被小黑屋折磨的口供全失,不止招了凌湙交待的话,还招了许多城防布置,以及乌崈与萧婵一些不为人知的稳秘。
凌湙装作自己也一副被诈了口供的样子,脱力的将木序从小黑屋中拽出,觑着一处破掉的栅栏洞爬出营,又夺了两匹马,在武景同故意发出的警戒声里,夺命逃出大营,并慌不择路的一头撞往了东线叛民区。
两人直等追兵失去踪影,才找了一处空地休整,木序呆呆的坐在枯树根下,凌湙陪坐在一旁,半晌,才悚然开口,“那是什么折磨人的招啊?木序,我好像把很重要的事说漏嘴了。”
木序亦惊惶不安的看向他,张了张嘴道,“我、我,我好像也说了不少。”
两人默契的扭开头,隔一息后又互相对视,“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报了个信而已。”
串供达成共识,二人这才望着四周道,“现在怎么办?转道回城的话,会遇上武少帅的追兵吧?他肯定派了人在去西炎城的路上堵我们。”
凌湙叹气建议,“我们似乎只能去找也炎汇合了,算算时间,他该带兵去截杀那三个叛民首领了。”
木序有些犹豫,问道,“那我们要怎么跟也炎将军解释,报完信不回城,反来找他呢?”
凌湙顿了一顿,吞吞吐吐道,“就说,就说我们是去助他截杀鄂鲁的,反正我与鄂鲁有仇,你是受了我的请托,来助我报仇雪恨?”
这理由倒也合适,木序路上也知道了鄂鲁将塬日铉的功绩,全按在他儿子头上,换了个千户衔的事。
于是,两人开始正始转道往东西线赶,而武景同则带着万余兵马,以及酉二手中的斥候营,一并赶往东线叛民区。
也炎正领着五千铁骑,据守东线往西北的道口,西炎城内,乌崈图霆按计划将探马带回来的信件,交给了鄂鲁的探子,次日一早,鄂鲁便带着三千骑出了城,又半日,一队佯作增援的队伍,也出了城,人数约莫也有三千骑,萧婵利用身份往城主府走了一趟,回来后确认突峪真的已不在城内。
一切都如凌湙判断的那样,鄂鲁和突峪先后离城而去。
乌崈图霆立刻召唤人手,兵逼南城防卫和城主府守将,一举夺了这两处的进出口。
凌湙和木序觑着小道,绕去了东西线靠北的山道,果然在那里遇上了刚将三个叛民首领,及其手下杂兵蟹将一并捉了的也炎。
三个叛民首领正懵逼的跪地求饶,“将军、大将军,错了,抓错了,我们、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
也炎冷漠的扫了几人一眼,挥手,“拉下去宰了,头颅用杆子挑了,等会儿送给鄂鲁将军当送别的礼物。”
之后才望向凌湙与木序,“你们……跑这里来干什么?”
凌湙扫了眼满地血污,不答反问,“将军就准备用这副场地迎接鄂鲁?他有斥候探路的,这血流漂杵的样子,傻子才会冒进。”
也炎拿着块布擦试弯刀,不似在乌崈和萧婵面前对凌湙客气,“我怎么打仗用你教?你上过战场么?嗤,以为献个计就成功臣了,竟然敢令我做事,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王孙也不会罚我。”
凌湙挺了脊梁握刀在手,“怎么?也炎将军这是要过河拆桥么?想杀我,倒也看看时候,你就不怕杀不死,反叫我泄了你的行踪,引东线叛民来为其首领报仇么?也炎,多的是想成为叛民首领的人,只要谁砍了你的脑袋,谁就将成为新的叛民首领,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来的,不投靠凉王孙,投靠突峪王子也一样,我甚至还能促成江州与突峪的联姻,而你……怕是不能承受王孙大人的雷霆之怒吧?”
木序嘴唇动了动,默默的与凌湙站成了一边,也炎冷着脸与凌湙对峙,半晌方冷冷的拿弯刀指着他,咬牙切齿,“好,好的很,塬日铉,你最好一直有用,否则……哼!”
凌湙半点不怯,斥道,“赶紧掩藏行迹吧!人都快来了。”
山凹处的细土草皮被移过来,撒在了一地的血水上,也炎令手下人将奔驰过的坑洼之地,一一填上整好,不稍半日,这处地方便恢复了原状。
守株待兔,就等兔来了。
武景同也带着人到了指定地点,收马戴嚼头,掩了马迹人声。
鄂鲁与突峪于城外三十里处汇合,带着六千铁骑,往东西线赶,边赶路边说话,“江州补给船就这一两日会进南川府,他们新调的统兵将领姓姜,是前次被杀的那□□弟,六王前去与之交好,言明稍后几日,我便将落于那群乌合之众手中的物资还回去,定要让他们给个准信,提前将联姻之事定下来,届时便是凉王不高兴,也改变不了最终结果。”
突峪低头,脑中却闪过萧婵的影子。
凌湙掐着时间,在看到鄂鲁的马头出现在眼帘中时,便带头以一副憋不住的模样跳了出来,抽刀指着鄂鲁含恨带怨,“鄂鲁,小爷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也炎根本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人露了行踪,而更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抄后的武景同竟提前现了身,完全没似事前说好的那样,以偶遇之姿参与绞杀。
这样一来,就暴露出了他方与武帅府阵营的勾结之势,这仗不打不行,人头不灭不可,连一点退路都没了。
三个人头杆上挑出的血淋淋首及,让也炎没了可狡辩之地,凌湙策马以一副小人得意之姿,朗声大笑,“鄂鲁,今天这里就将是你的埋骨地,我说过,你欠我的,终将有一日全都要还给我,也炎将军,还愣着干什么?王孙大人可还等着你将他们二人的人头带回去呢!”
不对,顺序不对。
也炎刚意识到这个问题,远处便飞来一支飞箭,直击他面门,却是鄂鲁身侧的弓手张了弦。
鄂鲁怒目圆瞪,吼声响彻山谷地,“竟然敢勾结武帅府,本将军今天就代凉王铲除尔等叛军,受死吧!”
也炎身边的副将一把将他推开,替他受了此箭坠马丢命,其余兵将受此一击,立刻抽刀策马,在凌湙又一声的催动下,轰然往前撞去。
凌湙举刀当前,冲着鄂鲁便过去了,“杀!”
武景同截后拦兵,同样以势不可挡之姿冲杀上前,也炎所在部震惊讶然,却也不受控制的跟着杀进战场。
三方混战,二脸懵逼,杀的不分你我。
木序陡然感觉后心一凉,转头便看见也炎狰狞的脸孔透着不可思义,接着便听塬日铉在旁惊叫,“木序,也炎将军,你疯了么?为何杀他?”
也炎张嘴,气音破不开喉咙,“我想杀的是你。”
明明说好了只截杀鄂鲁,你却连突峪也拦了,这中间定然有问题。
凌湙眼神连闪,刀架着鄂鲁递过来的弯刀,纵马连转,兜身以错人眼的缭乱身形,一把将也炎身下的马撞向了鄂鲁刺过来的刀尖。
“你反应倒快,却也是迟了点。”
说完,一柄寸长的匕首,从其腋下穿过,在其惊愕不能动之时,借着马身遮挡,一举借着鄂鲁的刀将之撂倒。
便是紧跟在也炎身后的亲卫和副将,也没看清这团团聚拢在一起的人影刀枪,是怎么刺来戳进的,等乱战人影分开,便见也炎和鄂鲁用各自的弯刀,将对方扎了对穿,而塬日铉则半搂着木序红了眼眶,“木序,谢谢你救了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武景同高坐马上嘴角抽动,小五这演技,堪比盈芳楼的姑娘,以假乱真。
塬日铉悲愤举刀,“众将士听令,杀了他们替将军报仇。”
215. 第二百一十五章 让人心里更蠢蠢欲动的……
战场之上, 敌我交汇,催战鼓在步兵与车阵间调和,而迅捷如飞的骑兵阵, 却有自己独属的催战符。
刀击鞘鞍,长啸轰鸣,马踏阵阵,尘烟喧嚣,在血肉横飞之间,肢体冲撞之下,嘶嚎惨叫,怒眼圆瞪, 争命与夺胜的胶着, 渗透着不分你我的求生欲。
没有人是奔着死来的,手中的长刀, 高举的长枪, 目标皆在眼周可及处的敌首,喷张的血气,与涌上心头的紧迫, 在一声振臂高呼的引领下, 似找着了出口般,泄洪千里。
愤怒容易失智, 尤其杀红眼的时候,随着鄂鲁与也炎先后负伤坠马, 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副将亲卫, 齐声惊呼怒吼救主,两支骑军迅速如失了马笼头般,在武景同万余兵力的压迫下, 一点点紧缩收拢,惊惶的裹着坐骑踢踏兜圈来回,不知不觉里,就让首出声控场的凌湙,成了凉羌铁骑的指挥。
凉羌铁骑,而不仅止是也炎部的羌骑。
鄂鲁负伤在肋骨,也炎的弯刀卡在他的骨缝里,抽出时带了一截碎肉断骨,鄂鲁当时就身体一歪倒下马,幸而被他身边的亲卫接住,才免于颈断人亡的下场,人却在当时就废了行动力,一声痛苦的惨嚎直冲云霄。
而也炎却没他这样好命,先是中了凌湙的暗算,后尔中了鄂鲁的刀劈,半个肩膀裂开,直入胸腹处,更让他亲卫目龇俱裂的是,在一团混乱的夹击中,没有人及时赶到他身边接住他。
武景同配合着凌湙,将兵力倾盖压过来,分开了他与副将亲卫的联系,使得周遭在变故陡生时,无人反应过来,于是,也炎便在重伤之后,再次遭受了二次重创,从马上坠落,再被其坐骑一蹄子踩碎了腹腔。
眼看着便是救无可救的下场,而凌湙却不计前嫌的上前拉着人,将其从马蹄下夺出,免于其成肉饼的可能,和同样负了伤的木序,踉跄着将人拖回了己方的骑兵阵。
等凌湙再次上马挥刀,也炎部的铁骑们,便自觉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冲着害死他们主将的鄂鲁部杀去。
武景同从旁协助,挤压着鄂鲁部的生存空间,并不时用冷箭清理着也炎的副将和亲卫,等两部有人意识到他想一吃二时,凌湙所在的骑阵便只存了除他以外的伍什长和百夫长,千夫长以上的,包括也炎身边的亲近兵将,无有活口。
凌湙更趁机领人削了鄂鲁身边的副将亲卫,致使突峪在反应过来时,身边已无亲兵信将,杀红了眼的也炎部理所当然的要让鄂鲁以命抵命,不惜一切代价的冲击着护卫在鄂鲁身边的数十骑阵。
突峪指着武景同,要求凌湙将刀兵一致对外,凌湙却用沾了满脸血的脸,龇出一口嚣张的白牙,要他将鄂鲁交出来,否则宁愿同归于尽。
有“夺功”之仇在先,“斩将”之恨在后,作为“塬日铉”,便有十足理由先除内,再抗外。
谁也别想用同仇敌忾,同气连枝来道德绑架他!
“把鄂鲁交出来,否则今天便谁也不准活着离开。”凌湙高坐马背,一脸无从商量的余地。
也炎部众紧随其后,虎视眈眈的盯着,挥舞着刀枪要突峪交人,武景同用兵压阵做胁迫,逼的突峪脸显犹豫,目光竟不敢再往亲舅处张望。
且不管这伙同武家军戕害同袍的罪责怎样定义,但有今日逃不过去者,都没有可伸冤告状之机,凌湙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热血喷头的领着身后的也炎部,要先报仇再对外的样子,着实激出了一支愤慨之军,瞪着眼睛要突峪交人。
突峪怒急发狂,却一个断然拒绝的句子都不敢说,梗着脖子演出决然之姿,却是明显在等鄂鲁自己表态。
是要拖着大家一起死,还是你自己站出来慷慨赴义?你自己选。
这个时候什么甥舅情义,都不如自己的命更金贵,只这叫人去死的话,不能出自他口,便摆出一副悲怆愤恨姿态,半晌都挤不出个同生共死的口号来。
凌湙高坐马背之上,眼神里全全讥讽,来回在他与鄂鲁之间巡睃,杀人诛心般的拱火,“自来君臣无情义,上下尊卑皆分明,好时娘亲舅大,恶时父子相残,哪有什么江山共享,主从一心?不过都是虚情假义,哄人高兴罢了,呵,这世上……没什么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有命无运累及他人,便为不忠,致主上为难左右无着,便为不义,鄂鲁,你也不想活成自己亲外甥的心结吧?呵呵呵,六王子,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突峪被夹在两军阵间,脸色红红白白,腮帮子咬的咯嘣响,态度已显动摇之色。
鄂鲁奄奄一息的被人架着,身上的盔甲遭血污浸湿,脚周泅了一团腥红,他望着受两方紧逼的突峪,霍然哈哈大笑,嘶声怒吼,“要杀便杀,本将军不悔前事,唯恨没有一早了结了你,竟让你返回头来弑主乱兵,啊~看本将军取你贱命!”
攸尔瞬间一把夺了身侧人的刀,冲着凌湙的马前刺来。
凌湙既要在人前逼杀他,便不可能做出马上凌人之势,主动从马上跳下,手持长刀迎击刺来的弯刃。
混战里,他假意被武景同劈落了弯刀,后尔便夺了跟在武景同身边的酉二的刀,于是,现在他的手里,攥着的便是最熟悉的斩马刀,而这种种巧合皆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合情合理,无人存疑。
战场之上丢械再夺兵,情急之中事有从权,都属正常。
鄂鲁本身负了伤,拼着一口气冲到凌湙面前,等他举刀过顶,意图一力将眼前人劈开,却只见眼前人影晃动,眨眼之间便叫凌湙绕到了他身后,待他反应过来转身,却惶然发觉,自己的整个身体纵上半空,连着一蓬鲜血,哗的兜头浇了近处人一头脸。
凌湙横刀鬼魅般闪现,待身形定格时,那刀影带出的血帘,似雨点般从半空滴落,混着旁边身躯重重倒地的声响,如泅开的雾气般,泛出涟漪如水的波动,震慑出方圆三丈的鸦雀无声。
鄂鲁一脸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身体斜刺向下劈开,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两边部众静默,目光齐齐的聚在场中央处的少年,却见其一柄长刀闪着寒芒,银白的锋刃上却连一滴血都未沾,面容冷戾,眉眼俱沉,微哑的声音里透着解恨般的畅快,“我说过,夺功之恨,放逐之仇,早晚有一日要亲自讨回来,本少爷,不是你可以随便往牧畜营里驱赶的弃子。”
这个时候,便是消息再闭塞之徒,也从旁人的嘴里知道了塬日铉与鄂鲁将军的恩怨。
突峪被身边仅存的三五亲卫拦着,恨红了眼眶的盯着凌湙,“塬日铉,本王现在命令你,与我一同对外,否则……”
凌湙扭头,打断他高声喝问,“否则怎样?六王子,你并非我主,从我在角力台上被鄂鲁转送给萧郡主起,我便不是羌部下属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再说,我便是杀了你……我主也只会赏我,半个罚字不会说,呵呵,突峪,你们有今天,便是狗眼看人低的下场,从来也没当我们低阶兵士是人的下场。”
贵族蔑视和草菅人命,放在哪个群体里都一样,不过之前都无人敢说而已,凌湙一声喝斥,很是激出了一片涟漪,不止己方兵勇,连突峪身后的兵勇,都埋了头以眼神交流,互相其实都心照不宣。
凌湙指着突峪,及其身后部众,“今日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且不论战事是怎么发展到现在的,单就能不能闯出一条活路而言,我要申明的是,乌崈王孙是凉王帐第一继承人,他的部下没有听令别部将领调遣的可能,我不管你们知不知道他与六王子的纠葛,但是现在,你们如果要想活,要想与我一道冲出重围,便得听我的,合兵之首且暂由我来做,若是不答应,咱们就各凭本事突围,死生各负。”
武景同啪啪啪的在不远处拍手,声音极为嚣张,晃着肩挥刀向天,“我说你们别争了,本少帅我也看明白了,你们也是各为其主,干脆便在这里为主尽忠好了,今天……便一个别想走,当此处是你们的埋骨地好了,哈哈哈哈……凉王孙也真是好笑,尽然想到引外敌除内奸,今天,本少帅就叫他知道,什么叫做里通外国、引狼入室的后果。”
突峪面现狰狞,他身后的羌部铁骑也骚动不安,齐刷刷往凌湙处望来,原属也炎部的铁骑现在都以凌湙为首,亦跟着一同沉默的等着命令。
凌湙翻身上马,勒马缰驻足,“哼,背信弃义,武少帅的名头也不过如此,我主纵算引贼入内,也有我等勇武之士护主安危,便是偶尔犯了错处,也有凉王代为遮掩,还犯不着让你在这讥他讽他,众将听令,随我冲杀出去。”
武景同挑眉兴奋的哈哈大笑,“乌崈王孙真是投了个好胎,便是犯了如此通天大祸,也可安枕无忧,有人善后,真是……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呵呵,兄弟们,举起你们的刀兵,杀光他们。”
乌崈图霆的声名,在这一刻被钉死,无论是羌部兵勇,还是凌湙身后的这些人,个个含了一口怨怼,看着一地同族尸体的惨状,没有人能像凌湙说的那般,笑着将凉王孙的错处,归为可谅解的小纰漏。
战意失衡,无从抵御,哪怕凌湙催兵迎敌,也没人有一决死战的心,且战且退,叫武景同带着人一路给撵逃到了东线。
东线是哪里?
东线是那群叛民的聚集地啊!
鄂鲁部与也炎部,终在武景同的追杀下,合兵成一处,在凌湙扫了突峪的颜面,占据御敌主阵容之后,全归了他统领。
不知不觉间,凌湙便成了这支军的指挥,然后,一气领着他们冲入东线叛民区,占了他们的寨子,夺了他们的城防。
武景同:……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能信小五,竟然能因势利导出这样的局面。
荆北东线被叛民占据的城池,竟然就这样叫他进去了。
很轻易的……进去了???
他可算明白了凌湙只叫他带万余兵来襄助的用意了,凉羌铁骑合数一万余,他若带超过此数的兵力,便无法做到势均力敌之相,那凌湙带人突围时,除开拼死一战,演也演不出且战且退之感。
只有双方兵力达到一个平衡点,才有之后的拉锯斡旋之战,凌湙不可能真操控着身后的凉羌铁骑,去对冲武景同及其身后的己方兵勇,但又不能让人怀疑他的指挥能力,于是,只能在兵力抗衡点上作文章,让人眼直观的感受到,他们双方互无可碾压、取胜的事实,又有各自将军的折戟影响,心理压迫之下,更加没人会质疑他携兵遁走的指挥策略。
士气低迷、情绪不安,各处皆落于下风之时,抵挡不住武家军骑兵攻势,继而慌不择路退走的情况,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便是突峪,也没有坚定的理由,指责他统兵不善,反而还要庆幸,庆幸武景同想要张嘴吃两家,结果为他提供了可活命的机会,否则就之前也炎与之联手的事实,现在他该和他舅舅一样,死的连眼都闭不上。
真是幸亏武景同贪心,没有遵循与乌崈的协议,竟然逼得也炎部与他联手了,否则,这平衡局势不可能有,他也不可能能在武家军和也炎部的包围圈里苟活下来。
就是说,这武少帅果然还是年轻了,不知道合作共赢,再反间的战略,一腔热血以为自己能一吃二,结果便是什么功也没捞着,只能干瞪着眼的,看他们入驻叛民城。
凌湙点头微笑,这就是兵不在多,够用就好的实照,但凡再多个千众或万余的,不灭了这支惊惶失主的铁骑,都让人怀疑武家军的素质,或他的地位立场。
这样,就刚刚好。
再说留守城池的叛民副将,是知道他们的首领去见什么人的,一见这大部铁骑往城门来,连拦都没敢拦,乖乖开了城门桥,移开拒马等阻拦物,放了这特征鲜明的凉羌骑入城。
可一放了这支军入城,他们就失去了城池的管理权,凌湙根本没给他们上前拜见的机会,直接让人将叉杆上的三个首领人头挑出来,尔后趁这些人呆愕震惊之际,一股脑让人拿了副首以下,有话语权的各小头目,认怂的留命听用,敢朝他梗着脖子要说法的,一律当场绞杀。
雷霆手段,直接不费半日闲功,就接收了叛民所在城的统管权。
大徵兵将,除北境武家军尚有可对凉羌铁骑一战的胆魄,余者皆对此部族心存畏惧胆怯。
东线叛民据点,如凌湙之前判断的那样,是个比人间地狱好不了几分的乱治之地,沿街乞讨的老人孩童,缩在屋檐下衣不蔽体的妇孺老欧,满城落拓,枯叶飘零,恶臭污水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人类的聚集地。
等将归顺的几个小头目拢在所谓的城主府前,问实了叛民青壮实际人数,凌湙这才意识到,之前竟是有些高估了这里的战力。
三支叛民首领旗下,能拉出去摆个战阵的,不足四万数,那几个小头目跪在府前阶上哭诉,竟是之前与武家军一战损耗过大,痛失约两万众,要不是他们跑的快,可能都没命回城。
凌湙就是设计那一战的幕后指挥,自然知道那一战的由来,相对于打完了还懵逼的叛民首领,他更清楚内里冒充叛民的武景同,在这中间起的离间挑拨之计。
就是在江州使面前,演了一出财帛动人心,准备监守自盗、背信弃义的反间计,让多疑的江州使调兵镇压,让不知情的叛民首领以为对方要过河拆桥,最后武景同再跳出来猛浇一桶油,战火自然迎风涨潮,一发不可收拾。
之后才有了,那三个叛民首领急急找鄂鲁求援的事。
凌湙现在是这座城的主管者了,他望着跪地求饶的几个小头目,眼泛寒光,“仓库在哪里?敛来的金银宝器又在哪里?但敢说一个字的谎,我要你们死。”
突峪望着呈上来的兵员册,虽然脸色不好,却忍着气的与凌湙商量,“塬日铉,把这册上的兵全部拉出去,本王就不信这几万人碾不出一条回西炎城的道。”
凌湙连眼神都没给他留,跟着领路的小头目往藏粮藏宝处走,“也炎将军战死,我部损失惨重,你要我空手回去向王孙大人交差?突峪王子,我不像你有羌主爹当免死金牌,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能力和令人刮目的倚仗,我不敢就这么回城,我怕王孙大人的雷霆之怒。”
说到怕字,却隐含了一种嗤笑与不屑,而跟在他身边的凉族铁骑,则用沉默支持了凌湙的说法。
战败之兵逃逸回城,留给他们的后路,只有以死谢罪。
想要活命,就得带着足以买命的钱粮,换一个以功抵罪的宽恕。
凌湙此时的言行,更符合他们大众的利益,因此,没人搭理突峪这合理的建议,都当他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连亲舅都能推出去,为自己争取活命机会的人,有什么信用可言?
都当他话是放屁。
凌湙看到了堆积如山的粮草,烂成条的锦绸被袄,以及成箱子的金银玉器,叛民首领刮地三尺收集来的财物,足以养活这座城里的老弱妇孺,然而,他宁愿摆烂掉,喂虫鼠,也不拿出半点济民。
那一瞬间,凌湙对着身侧领路的小头目们,泛起了阵阵杀意,手握刀柄,攥出青筋,牙齿咬的绷紧腮帮,露一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来,“好、非常好,好的很。”
小头目们以为他是满意的夸奖,卑躬屈膝的连连谦虚,“您随便取用,只要高兴就行,可千万别与我们一般见识,我等只求一条活路,望小将军回城与王孙大人好好说道说道,收我们为麾下,当牛做马都可以,都可以……呵呵!”
凌湙放松手部筋络,一根根活动着手指,眼睛在几人紧张不安的面上转了一个来回,攸尔一笑,点头,“放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我懂,王孙大人面前,定代为解释求情。”
几人感恩戴德,迅速整治了一桌酒宴,竟是鱼肉满桌,美酒歌妓俱齐。
让人心里更蠢蠢欲动的想杀了。
凌湙冷脸入座,突峪本还一副不乐之态,在财物与美食、女人送到眼前后,迅速改换了姿态,和其他人一样,很快进入了畅饮享乐的美妙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留着他们还有用,还有用。
凌湙闭眼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挥开来敬酒的众人,拽了一直伺候在侧的歌妓回屋,留下一众了然促狭的笑脸。
待身边再无人声,歌妓惶恐欲解衣裳时,凌湙一个手刀就将人砍晕了送上床,自己则掀了后窗跳出了府。
掣电已经领了数人等在府墙外,看见凌湙现身,忙领了众人跪下,压抵声音道,“属下见过主子,主子可安愈?”
凌湙背手站直,声音低沉,“安。”
掣电埋头,“江州下一批兵船已过江心,不日便会入驻南川府,领兵的姜天磊,是江州系嫡支嫡脉,亦是……”
凌湙凝眉,垂眼望向掣电,“亦是什么?”
掣电咬牙,头埋的更低了,“亦是武少帅的表姐夫。”
“这亲事什么时候成的?怎地武家那边竟未得到消息?”
掣电小声禀告,“半个月前刚定的亲,武少帅姑姑的嫡长女,定给姜天磊作了继妻。”
凌湙唰的一声鞘出半寸,骇的周遭下属收声缩肩,半息不敢出,“武家姑姑疯了不是?”
姜家门第再高,这个时候怎么能攀,怎么敢攀?
她此举,置武大帅何地?置整个北境局势何处?
真真是目光短浅,无知无脑!
“把消息送给武景同,看他怎么办!……叮嘱他,别让武大帅知晓。”
定亲,又不是成亲,我若宰他,武景同你可会拦?
216.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退下,都退下,否则全……
东线叛民城并没有什么规矩可言, 掣电他们进此地比进西炎城容易多了,甚至利用前次与江州撞兵战损期,连带着他的几个小伍长, 都在叛民军里升了等, 用趁火打劫来的银钱, 买上了小头目小领队,算是彻底窝进了匪地。
凌湙将藏粮地的防卫兵力说了说, 让掣电在城里散布流言。
难民艰苦,饿殍遍地, 尽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那三个叛民首领以重典治下, 抓到一个偷钱偷粮的, 便连坐其身周打过交道的,扒皮萱草, 上蒸刑, 戕害人的手段极其残忍, 遏制与磨灭了城中百姓的反抗之心,让有顾忌的人没了挣扎求生欲,抱着团的成了逆来顺受的行尸走肉。
在痛苦的死法, 与连累亲友之间,他们选择了静静等死。
凌湙仰头望着远处漆黑如墨的天空,声音透着冷极的肃意, “让他们知道, 城内的余粮足够他们饱腹,甚有耕种良亩之资,让他们知道,现余的小头目已不具备威慑力, 人海战术便能碾死,让他们知道,这座城很快会被放弃,藏在仓库里的钱粮珠宝,会全数成为叛军买命的倚仗,偷送予武家军求一道通往西炎城的活路,掣电,我要他们主动站起来,联合所有力量一起推翻这座城的管理。”
能奋起反抗朝廷不公的人,便是被现实碾碎了脊梁,也该有一根主心骨是硬的,凌湙要的,便是他们这根骨头里的硬气。
命可以救,人心却不能被磨灭,这片大地需要有鲜活气息的人,而非他入城时,看到的那种死寂。
麻木的等待着生命终止时的死灰寂静。
他要用一场更盛大的暴动,去激励那些被碾碎了尊严的人,重新站起来,抬起头望天。
城内很快便因为乍起的流言,而陷入躁动不安,各低矮的棚户间,都有低吟的窃窃音,低埋的头颅下各眼神交汇,于暗夜里流动的窸窣人影,都显示了一场即将来临的大变故。
凌湙是在下半夜收到的武景同回信,他让掣电连夜将信送进来,解释了江州表姐会再嫁的原因。
原来他半月前已经收到了江州姑姑的来信,只那时并不知,即将领兵渡江的人选,会落到这个新表姐夫头上,现在回头去细究,可能从一开始,姜家娶他表姐的目地就不纯。
现在几乎已经肯定,姜家伸出的这根橄榄枝有毒。
武大帅已经知道有这门亲,只是姜天磊过江一事,目前还没告诉他。
武景同在短短的信纸上写道:小五有计划只管安排,兄定不会因此有任何阻挠推诿,便是父亲那边,也定不会有任何不虞,姑侄情、姐弟义,在北境及至整个荆北安定面前,不可一叙,便是日后姑姑怪罪,也由为兄自己分说,小五一心赤诚,家父与兄感知、深信,铭记!
江州那个表姐,年纪比武景同还大一岁,当然不可能未婚,只夫亡归宗了而已,因为无所出,原夫家那边并未强求她守节,仗着北境武大帅为其舅父之威,虽本身门第未达顶奢豪族,细一算仍可排江州二流门楣。
初婚配的是个门当户对者,却因男人别爱,落了个夫妻宫失和,子女缘搁浅,故此,在那人亡故后,这表姐毫无留恋的归了家,成了武家姑姑的心头病,深怕她老死娘家,落棺无人祭。
姜家是江州一等一的豪族,姜天磊嫡妻早故,膝下有嫡子嫡女,妾侍数人,经年潇洒,曾扬言不再续娶,没料会往武家表姐头上递婚贴。
武家姑姑有嫡子女六人,除了归家的嫡长女,未婚配的孙儿孙女尚有数位,姜家的橄榄枝一递过来,她膝下所出子孙的亲事级别,一下子就升了等,都可以往一等顶尖里挑了。
这约莫便是武家姑姑心动此门姻亲的根源了,哪怕武家表姐犹豫不肯嫁,其下的弟妹姑嫂也不会允许她任性。
一门子的姑娘小子,就指着这根橄榄枝往上攀了。
武景同在信中写道:因大表姐与姐景莳是同一天生辰,父亲便格外待她亲厚,特别是姐离世后,父亲母亲便将一腔念女之思寄在了她身上,在其首出阁之时,添妆都给的是嫁女之资,姑姑来信告知再婚人选,父亲还感慨其终身有托,未料这中间会有这样大的坑。
凌湙叹息,捻着信纸将之焚毁,心道:不是未料,而是未曾阻止。
武大帅何其通透,在这异常敏感之时,武家姑姑能发这样一封信来,目的不是征询,而是通告,是带着亲情意味的裹挟。
姜天磊是江州姜氏这一代家主的嫡长子,便是续娶,也有大把高门贵女可择,他凭什么要择个丧夫寡居女?一无年龄优势,二无家财可图,他这样的身份,早非一般利益可请动了。
江州姜氏这次是真下了血本。
武大帅或许一早就洞悉了姜家要做文章,只是猜不透会怎么做,武景同这傻子,只当他爹也和他姑姑一样,受了姜家的欺瞒,实际上,是他爹,用身为北境统帅的最高身份,替那位江州表姐谋下的最后一次高嫁机会。
两人都很清楚,这份亲情会在一方逝世时淡泊,武大帅纵有千般婉转,也在自己的病体面前,无有可反对之资。
武家姑姑在提醒他,当年我孤身远嫁,是为了替武氏打通江州的钱粮补给线,让你及整个武氏,免于被当今扼住咽喉命门之手,现在,就请你还我子孙一条通天荣华路,不论前面有什么坑,都请你看在兄妹情分上,高抬贵手。
不求襄助,只求抬手。
凌湙点了下桌面,姜天磊是来接五皇子过江的。
所以,现下要瞒的,便是姜天磊的名字了,可有凌誉在南线驻地,又怎么可能一点风不透到大帅耳里?
只能加快手脚了。
凌湙立即让掣电派人往京畿发信,亲手去信给了阚衡,“江州有动,防五皇子出京,会知太子及其党羽,吾在边城静候。”
翌日午时,凌湙才佯做刚醒之姿从房内渡出,身后跟着位缩手缩脚的女子,埋头步步不敢离他左右,待有人往她身上打量时,忙躲着目光避去暗处。
凌湙插着腰在院中逛了一圈,做了个抹唇角的动作,颐指气使的吩咐人,“以后她便在我屋里伺候了,去,给本少爷再挑两个来,还有,通知外面那些人,把宝库里的东西清点清点装箱,不两日咱们就回西炎城。”
木序被安排在隔壁院,凌湙交待完了事后,便到了他面前探望,人呈昏迷状,从也炎刀下抢出来时,凌湙就用药吊着他的命,这城里也没有像样的大夫,虽有大把的珍贵药材,也不敢全往他嘴里灌,只能暂做包扎,等回了西炎城后再医治。
凌湙留着他命,纯就为了出城时的那句话,他在,木序在,且也炎战死之事,需要木序从旁佐证。
毕竟是乌崈王孙的亲信爱将,出一趟城就死的事,没有个现身说法的“自己人”,凌湙很难从雷霆之怒的牵扯里脱身,有个救命之恩在,木序当懂得投桃报李。
突峪是傍晚时分来找的他,一身酒气显然是刚醒不久,凌湙下令打包钱粮的话,刻意没避着人,只半下午的时间,城内便传遍了,再加上掣电着人暗中动的手脚,整个城内都陷入了一股躁动不安里。
凌湙只做不知,见天色已暗,便让人再照着前夜规模准备饮宴,做出一副贪图享乐,好淫无度样,气的突峪脸显黑沉,敞胸撂怀的来踢他门。
“塬日铉,你什么意思?”
彼时凌湙正在两侍女的手下整理衣裳,沐浴更衣正弄的浑身清爽,甚至还惬意的熏了香,数条辫尾末梢处都缀了玉珠金宝,端的满室因他生辉,灼灼金贵无匹,比之粗鄙不修边幅的突峪,更像王子。
“六王子想的意思,就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您还在这里住出滋味来了?”凌湙挑眉,自己扣上了最后一粒皮手封,挥退了因他的举动,而吓的噤声发抖的几个女孩。
突峪瞪眼大怒,上前指着他的鼻子斥骂,“我凉羌勇士,向来没有花钱买路的先例,要么马上生,要么马下死,没有与大徵兵,不,特别是武家军买命的事,我告诉你,胆敢往武家军手里送一角银钱,我要你命。”
凌湙垂眼望着鼻尖前的手指,调整着护腕上的封扣松紧,冷哼抬眸,“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此生……最讨厌别人指着我的鼻子说话,突峪,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突峪急促喘息,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砰的一声被踢撞到了身后的门上,继而因为冲击力连连滚了几圈,一下子跌出门到了院内,这令跟他一起来的亲卫立即升起警戒,纷纷对着凌湙拔了刀。
凌湙一步一脚的踏出门槛,根本不惧周遭拔刀对准他的亲卫,缓缓踱至突峪身前,飞抬起脚一把将欲爬起身的人又踩了下去,声冷音沉,“你最好搞清楚一件事,没有我,你现在就该跟你那亲舅舅鄂鲁一样,死在武家军的围攻里,没有我,你连这座城都进不来,没有我,你回不了西炎城。”
突峪大怒,在凌湙脚下挣扎扭动,气的破口大骂,“没有你,本王现在应该进了南川府,没有你,我舅舅根本不会死,没有你,我……”
凌湙笑着拿脚碾着他胸口,一个用力便断了他之后的声音,“我就是来断你的南川府之行的,突峪,你太可笑了,想与江州联姻,有问过我们王孙答应了么?呵,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不可能有往南川府去的机会,乖乖等着跟我一起回西炎城。”
突峪发疯般的挥臂试图抱摔起凌湙,却叫凌湙接连两脚踢的晕头转向,一口闷血从喉头溢出。
凌湙冷冷望着他警告,“今晚好好享受,明日我们就动身回西炎城,敢搞花样,我让你们一起死在这里。”
夜宴的气氛比之前晚少了些喧嚣,凌湙只做不知,自顾往杯里倒酒,半喝半洒。
掐着时间,他适时的“醉了”。
武景同那边按着他的交待,以胜利者之姿,也开起了“庆功宴”,各处喧嚣着热闹,等待着所谓的买路财,聚强兵专守着往西炎城去的路,反而对南川府的防线不甚在意,驻军稀少。
城内载满钱粮的车马,连夜装忙,火把照亮了全城,更映的躲在暗处的百姓激愤难捱,眸光里全是一袋袋能活命的口粮,本还犹豫的手掌,终于攥紧了棍棒刀叉。
突峪见塬日铉拥着两名女子回房,对着自己的亲卫使眼色,一行人背着暗处到了城外巷口,有守在这里的羌兵上前禀告,“六王子,属下们去查过了,往南川府的路未封,武家军的大半兵力全聚在西线,我们强行突围,可冲出他们的兵力包围。”
掣电领人隐在暗处,片息间便觉身边起了压迫力,余光便瞧见一身黑披风走来的凌湙,忙拱手,“主子。”
凌湙点头,望着他身边的人问,“各处都准备好了么?”
掣电压低嗓子答,“都派了人将愿意举事的百姓聚起来了,就等信烟了。”
凌湙嗯了一声,望着偷摸到了钱粮车边的突峪手下,笑道,“容你们往南川府去,可没容你们携半粒米粮走。”说着便招了下手。
掣电立即敲响了手中的小鼓,只听一声闷击,便有暗处的脚步遥遥跑来,带着醉熏熏的酒意,“什么人?来人啊~有人偷……”
原东线城里的小头目们,慌忙从一间小屋内跑出来,各处火把陆续亮起,将突峪藏身的那处小巷照了个通明,两边正眼瞪眼,犹疑不定时,黑暗里响起了一阵慢慢靠近的脚步响,成百上千衣衫褴褛的百姓,带着恶狠狠的眸光死瞪着车马旁聚拢的人,个个举起了手中的棍棒,“我们只要粮食,给我们粮食。”
一旦让这些粮食离了城,留在城里的百姓,将无一粒米裹腹,连泔水都没处可得,想要活命,就得抢,就得夺。
这是两日来,城中私底下串联的口号,便是有人相信武家军不会不顾他们死活的事,可有之前反抗朝廷律令的事在,没有人敢百分百相信武家军会既往不咎。
朝廷派兵来镇压收剿他们,可没说要宽恕他们,法不责众一说,在这里没有依据,所有人都清楚,那些当官的从来不拿人命当命。
已经逼到了尽头的百姓们,带着崩溃和穷途末路的疯狂,堵住了粮车以及来偷车的突峪。
仅剩的叛民小头目们转而用刀逼向百姓,吼声震天,“退下,都退下,否则全部处死。”
突峪黑着脸站在自己的兵后,对着已经摸到钱粮车旁的自己人招手,“拉走。”
这副不把近千百姓放眼里的行为,以及刀尖对准自己,一直以压迫自己为乐的叛民小头目们,如最后一根弦般,点炸了围拢过来的百姓们的脑中最后的理智,“往前是死,退后也是死,兄弟们,跟他们拼了,上啊!”
掣电安排的人,在里面充当煽风点火之责,一支冷箭攸尔从人群中射出,直直往一小头目脸上扎去,一蓬血飙上天,轰一声打响了夜巷钱粮车争夺战。
突峪被亲卫拉着且战且退,合着自己一方的兵勇夺城门而逃,直往南川府方向奔去,有与他达成协议的叛民小头领紧随其后,带着大部叛民跟着跑。
凌湙一把扯了身上的黑披风,抢了一匹马坐上去,刀指着突峪大怒,“六王子,回来,随我回西炎城。”
突峪扭头一见凌湙这副匆忙跑出来的模样,当时就笑咧了嘴,喷道,“老子出来就是要去会江州贵戚的,你且等着,等老子事成回转,定拿了你人头祭旗。”
凌湙瞪眼,拍马领着身后的凉兵追击,“拦住他,千万不能叫他坏了王孙大计。”
他的马后亦有投效来的叛军小头领,跟着他一道往突峪奔走的方向追,中间又裹了抢钱粮车的百姓,整个城里瞬间被点燃,火光窜起了丈高。
武景同一骨碌从帐子里窜出,望着城中的烟火,叫道,“快,聚兵。”
他的人马本就未歇,这一招集很快就聚成了势,顺着与凌湙商量好的线路,直往城侧去,果然就在那边截到了刚从城内跑出来的突峪,以及他身后一长串的财物车。
凌湙在城内假意被困住,又要顾着剩下的钱粮车,对跑远的突峪无可奈何,气的在马上打圈发怒,而跟在他身后的凉兵和一半的叛军,皆噤若寒蝉的努力想从这混乱中脱身,都对这突生的变故给予了相同的惊愕与无奈。
突峪满以为自己能逃脱,却不料叫武景同堵了个正着,慌乱中让新投的叛民小头领当马前卒,替他阻挡了一把武景同挥兵来打的趋势,他则绕后领着自己人继续往南川府的方向跑。
武景同知道凌湙有意要放他过去,便只当自己人手带不够的懊恼,半打半受阻的看着他仓惶逃出眼线。
等凌湙也领着人出了城,一眼便见武景同扬起的笑脸,为了不破功叫人看出来,他只能做恭维状上前假意交涉,“武少帅,昨日的协议不知是否还作数?我愿奉上城内大半财物,向您借一条道回转?”
武景同挑眉假做沉吟,指着南川府的方向道,“昨日可没说有人要往那边去,你这是要借两条道?”
凌湙眸光沉沉,甩着刀挥舞,“不,仍是只借一条,本少爷也要往南川府去。”
说着一招手,将与城内百姓瓜分来的财物车送上,“武少帅,通融一下?”
武景同长啸一声,挥手让手下的兵让出道,作出一副爱财样,“可以,本少帅见钱眼开,你比之前那位懂事,本少帅便也不为难你以及你的手下,走吧!”
突峪虽然成功逃脱,可他带的人却叫武景同砍了一多半,手上本来就不多的兵力,只剩下可怜的千众,而新投的叛民小头目们,皆被他的快马落下,叫武景同的兵给捉了个七七八八。
凌湙却收编了也炎大部分兵力,又有后投来的叛民军,人数不多不少近五千,属于可以自保,却无威胁的安全数。
他要去南川府会一会江州来的姜天磊。
武景同目送他追着突峪后头离开,然后按照凌湙的意思,下令封锁了东线叛民城被破的消息,连同这座城的一切情况,都封在了当下,不叫一人传回南线的武家军驻地。
同一时间,凌湙用塬日铉的名义,向西炎城内的乌崈王孙和萧郡主发了信,将也炎战死,鄂鲁被逼杀的事说的清楚,尔后,让萧婵收拾一番,尽快往南川府来。
信中道,“姜氏嫡系长孙姜天磊,不日到达南川府,他丧妻未娶,郡主若有想法,属下定当鼎力协助。”
萧婵是绝对不嫁予人做妾的,而刚好,武家表姐也不可能,哪怕江州姑姑那边再稀罕这门亲,只要姜天磊先违背了婚约,这两姓之好便结不成。
他绝不能让武大帅在人生的最后期限内,晚节不保。
姜家提亲再悔婚,这有损名誉的背德之举,便由他姜天磊自己担了,谁叫他一开始就存了算计人的心思呢!
萧婵年轻貌美,异族风情惑人,就冲姜天磊有姬妾之举,便不可能对此女无动于衷。
凌湙最后留给武景同的信上写道,“回去将凌誉软禁于帐中,无事不可放他单独见大帅。”
217.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主打一个目中无人,狂……
南川府与东线叛民城相隔百余里, 直线快马跑一次也就两天,可由于荆北地区风貌荆棘,过西往北一马平川, 从东到南却多山崎岖, 两城之间的路段没有可直达的平坦官道,翻山趟水过草甸子, 马跑不快, 人纵不高,只能一点点的靠拐徒步, 若要运货走骠, 便得借助这块地域上特有的滑杆,溜悠悠球一般的荡出去。
凌湙追着突峪一路奔行, 越靠近南川府, 就越能碰上出府巡逻的江州兵,他们因为失了一员大将及万余兵, 连带着往东的整条道口,都加紧了盘查,往东而去的各小庄镇, 尽乎被清理成了无人区, 落叶铺地,满街萧条。
战争从来就是百姓的劫难, 让酉二领着手下,以东线叛民的身份撩骚江州兵之时, 凌湙就有心理准备,靠近南川府这块的残余百姓,会成为那场战后的牺牲品。
为了不打草惊蛇,凌湙甚至没让酉二领人来示警, 也为不让武景同暴露,将战线铺到此处,让成为真空三不管地带的流民们,很快便失去了他们坚守的最后一片土地。
干涸的血迹甚至都还垫在腐叶之下,而庄镇上的人迹却踪影全无。
突峪跑的丧魂夺魄,生怕后有追兵,不及他赶到南川,一路弃马丢械,等遇到第一波东巡的江州兵时,直如恶狗奔主,不仅抢着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来历,更无威赫气势的要求入城受庇护。
那留守的副将亦知江州与凉羌的联姻内幕,主将战死的怒火,一分为东线叛民区,一分却迁怒到了西炎城,本还顾忌着突峪的身份,不料这六王竟自降了威势,丧家犬一般的跑了来,让他不找借口为难一番,都显得他不够威风。
干脆一举当细作拿入府城大狱,捆了人直接丢进了水牢,对突峪的怒吼只甩出一个解释,得等他们的新主将到后,才能断定他的身份真假问题,在这敏感警戒期,便先委屈他蹲几天大牢。
总要有人为前主将的死亡负责任的,突峪来的正是时候。
这联姻的价码,可以往上再提一截了。
凌湙却领着人,在荒凉无人的破落镇里扎了营,对来探看,带着驱逐之意的江州兵,甩出了凉王孙的名头,并傲然的要求城内副将开城门迎他入南川府。
笑话,他们凉王铁骑,威赫一方,怎能无声无息的窜入城?
必要让全南川府的百姓都知道,是江州将领恭恭敬敬请的他们入城。
他要把江州串联凉羌王族的事,钉死在世人眼里,谁也别以为能暗渡陈仓。
那副将敢将突峪当细作捉了,一是因为突峪丧魂失落样,二是因为他身后所带兵力不足以威胁到他,可凌湙不同,那刀甲齐备的铁骑,以及跟出来的“东线叛军”组成的军阵,足有与他一冲之力,又有着凉王孙遣使的身份,他不仅不敢动,连厌烦的脸色都不敢摆,不仅在入镇请见时下马,说话的音量都弱的怕惊动人。
凌湙把凉羌铁骑蔑视大徵兵的姿态,摆的十足像,捏住了多年凉羌铁骑打大徵兵的傲慢姿态,哪怕联姻,也是你们求着联的,我凉王孙可不差女人。
主打的一个目中无人,狂妄倨傲。
那守城的副将看他这样,反而不敢轻慢,不仅送了酒食,还派了洒扫的奴仆,和安抚身心的女人,把个荒芜的小镇,立刻变成了繁茂的烟火地。
尔后,凌湙才似漫不轻心的问起了原驻民的去向,得到的回答,却是能撵的撵了,撵不走的全杀了,一副不值得费口水一述的模样。
凌湙点头,转眼望着南川府方向,捻动手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从战争发动的那一刻,他也不可避免的背上了人命债,可为了以后有个长久的安定日子,有些牺牲无可奈何,他只能更加努力往前,用尽一切手段,尽快结束这场灾难。
酉二根据掣电留下的记号,找到了他们的扎营地,于夜幕静寂时,偷偷带人置换掉了跟来的叛民军,有掣电几个已经刷熟了脸的小头目在,于混乱里才编了队的叛民军,根本闹不清各自身边人的原属阵营,三渗五杂糅的,叫凌湙往里面塞了不少从武家军里,特意挑出来的好手。
武景同调足了人手将东线叛民城困住,往返几回的将兵力集中在东线各条小道,武大帅时醒时睡,也觉察到了驻扎地的频繁调兵之举,奈何精力不济,等武景同解释,又得不到个实在话,甚至连身边的亲卫,也一道帮着隐瞒,只告诉他东线叛民城不日可得,他们很快便能完成圣旨交待的事,班师回北境。
凌誉被困在帐内,举止皆有人跟,连从京中带来的近侍,都不许靠近,他便知这驻营之地里,有了那人的手脚,再联系之前见到的异族少年,于恍然大悟里讪笑失声,“原来是你!”
他的状元之才并非浪得虚名,凌湙困着他不叫他出去,他就在自己帐中看书下棋,一手茶道愣是将,军中的粗劣茶末煮的余香袅袅,让难得清醒的武大帅闻茶生津,于一日午后便召令他近前说话。
而武景同彼时正领着数千军骑,扮作东线叛民军在西炎城南门不远处溜达,因为有前例在,那守南城门的铁骑并未示警,而是于墙头之上指指点点嘲笑他们的兵员拙劣,不够他们一击打的孱弱。
凌湙就是让武景同拉人来,消磨南城墙上守兵的警惕心的,从离城门百丈处,一点点试探着走近,最好能近到城门瞬间开合的一息之功内,能抢入城门洞。
他在为夺城做提前演练,武景同就是他摆在这里的计步仪。
萧婵很快便动身往南川府去了,路上因为凌湙派去的人催的急,都没入叛民城中休息,几乎一路马不停蹄的往前赶。
而凌湙在她到前的头一晚,得到了西炎城中的最新消息。
随着鄂鲁的死亡,乌崈图霆直接不做掩饰的夺了城主府控制权,激得鄂鲁的剩余兵马与之拔刀,双方情绪陷入紧张,在鄂鲁的尸体没回城之时,谁也不肯信他当真死了,尤其突峪也未回的情况下,那些留守下来的兵将,更将乌崈图霆的举动视为对羌族部的挑衅,双方争斗一触即发。
幺鸡作为最后的杀手锏,之前一直被秘密关押在小帐内,只有鄂鲁和其身边的亲信,才知道他真正的来历,奈何此次出城,鄂鲁没料自己竟会一去不回,只留了一员亲信副将看守,对其余将领却一律解释为,幺鸡是他从部族里早挑出来培养,专门用来杀乌崈的死士。
他也不敢将与边城城主秘密私会的事,大肆宣扬,甚至为了保密,还故意夸大了幺鸡的身份。
杜漪借着凌湙还在牧畜营时,跟着牛马一道入了城,之后便一直在牧畜营里与旁人当奴隶,凌湙策反了鄂鲁的厌奴探马后,将之交予了杜漪联系,在鄂鲁与其亲信皆亡的第一时间,他便得到了消息,带着这名探马四下联系余部,串联他们跟进城的自己人,在乌崈图霆逼宫进驻城主府时,一举将幺鸡推了出来,并为了剪除后患,冒充乌崈的人,将看守幺鸡的副将杀了个不剩。
如此,在一系列的操作谋划下,鄂鲁一方的剩余兵力,竟成了以幺鸡打头的领衔者,羌族余兵拱卫着幺鸡身后,听杜漪煽动,更坚定了乌崈图霆暗害他们六王与将军的事实,整个城内气氛日渐紧张不安,到萧婵出城时,两族兵勇已经发生大小摩擦六七起,死伤数呈递增状。
凌湙拍了下信纸边沿,笑的眸光呈亮,“好,小杜子这次干的不错。”
时机掐的刚刚好,也非常的会借势,属于他们这一波人里的脑力担当了,不愧是将门之后。
或许不用等他回去,这城就可以夺了。
只是乌崈图霆现在还不能死,他得用他吊姜天磊。
而几乎在萧婵到达的同一天,姜天磊的大船也靠了岸。
萧婵一身红袍大氅,手握马鞭的从马上跳下来,望着简陋之所皱眉,“为何不进南川府?”
凌湙望着战鼓旌旗喧嚣处,眼神都没给萧婵一个,反问道,“郡主是要主动送上门?”
萧婵怒眼圆睁,“放肆,塬日铉,注意你的言辞,别以为你此回立了功,就可以对本郡主无礼。”
凌湙扭了半个身位,假意欠身,“对不住,萧郡主,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桩不太开心的事,确实无意冒犯。”
萧婵挑眉,“什么事?”
凌湙摇头,似不愿回想,转移话题道,“我已将你到此的消息,送进了南川府,那孙副将想来会报给姜天磊知晓的,郡主安心等着就是。”
萧婵点头,无聊的甩着马鞭子,又起一题,“听说突峪已进了城?那他会不会……”
“不会,我陈兵城外的目地,就是要告诉姜天磊,谁才有资格与他对话,弱者,没有请见权,突峪绝对不会比你先见到那姓姜的。”
这话撂过的第二日,凌湙便收到了孙副将的传信,说他们的新将领要见他,以及萧郡主。
……
南川府在望,凌湙于马上昂首,目光直直与城上一人对上,江州顶极豪族里养出来的嫡长子,气度果然透着无尚尊贵气,一举一动间端的仪表仪态皆灼灼亮人眼,萧婵几乎一眼便亮了眸,帷帽下的红唇轻抿,连攥着马鞭的手都藏进了长袖内。
凌湙呵一声轻笑,压低腔调调侃,“这就看上了?”
继而似保证般的轻叹,“放心,属下定尽力帮郡主促成美事。”
218. 第二百一十八章 脸真大!
尽管凌湙已经从武景同的信里得知, 姜天磊的生辰年岁,可当真见到人的时候,仍不免为那富贵乡里养人的事实惊叹。
年近四旬的姜天磊, 身姿挺拔,面白无须,宽肩窄腰,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身仪态,全无中年发福迹象,一身锦衣长袍, 腰佩宝石玉剑,目若漆染, 望之温润。
与京畿流行的男子三十蓄须不同,江州男子六旬方蓄, 他们的衣食住行格外精致讲究, 许多佩饰甚比女人还排场讲等级, 就武景同信中回忆十年前,往江州相亲那一截遭遇, 说最多的便是那边十五六少年簪花敷粉之事。
看到姜天磊那比女人面皮还细腻的脸, 凌湙便是没亲见过江州风貌,也能想像出那边的文化流行趋势, 大抵逃不过以赢白娇弱为赏美标准。
长的是个男人框架, 讲究起来却能令女人汗颜,怪不得武景同提起来, 便一副吞了屎头苍蝇的模样。
这简直是对风沙侵袭,受日晒雨淋,天半月才洗一回澡的糙老爷们,是种降维嘲讽。
凌湙很敏锐的察觉到了, 身边萧婵自愧不如的羞恼,头上帷帽久久不愿摘下,透薄纱细凝,竟瞧见了她贝齿轻抿,微有紧张不安感。
真有意思,不过才是初见,就这样一副被勾的五迷道的样子,这小白脸的杀伤力,真古今通吃。
哦,不对,该叫老白脸,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最具魅力值的吸花痴年纪。
他却是忘了,自己也有过奶白期,不过边城十余年,日夜风来雨去,便是天生冷白皮,也禁不住这样糟践,一身皮相越发往健康色上转,但较之土生土长的北境人,他仍是较白皙那一类的,与江州男子崇尚的苍白,有着健朗与赢弱的区分,非要用物比拟的话,当是羊脂白玉与透明玛瑙石的区别。
姜天磊的这种温润儒雅色调,看着不似来领兵剿匪的,跟出门狩猎游玩一样,带着点懒散的慢不经心。
东线匪患实际已除,可因为事先封锁了消息,战报并未往京中发,江州这边自然也得不到撤兵旨意,又加之前将领之死,这会儿便憋着劲的找仇报,凌湙为让江州这边产生迫切感,硬让武景同又带人披上了叛民军的衣裳,不时带人来骚扰一番,向朝廷与江州展现东线叛民城的不安分。
西炎城未收回到手之前,凌湙不能让眼前这种局势被打破,江州兵与朝廷的补给,都是他为保障武大帅心愿完成的必要环节,剿匪一事便如鱼饵般,是集所有箭指的中心,一旦消失,便前功尽弃。
若叫殷子霁与薛维来,他二人绝对不会提前解除叛民城危机,定是要留着那波人继续为恶,作个活的饵料的,这比让武景同一而再的带人假扮安全多了,那是被发现就有获欺君之罪的危险。
可凌湙却端了,一锅烩的冒着被揭穿发现的危险,提前让城内剩余的百姓,有了可喘息的时间,多了可生存的机会,这虽然会为他后续的计划增加难度,可在当时的见闻推动下,他并未有犹豫。
只是两头瞒着麻烦些,动的心眼成倍翻,可一想到那些实实在在的人命,在挣扎线上求生,凌湙便不后悔那一夜的妇人之仁。
局势覆盖之下,他有能力顾及更多层面,为什么要嫌麻烦不做呢?战争是很残酷,可人心不该因为战争冷硬。
该仁则仁!杀与仁并不矛盾。
他会赶在东线叛民城内的消息,被披露之前,解决掉会遭背刺之局。
试探姜天磊,亲验江州兵的整体军事能力,便是他此行的目地。
二人被允许进入南川府,当然不可能让带太多人,除了数十亲卫,余部近万众皆驻停在了府城门外。
萧婵带了千众,与凌湙手中的五千合兵一处,据南川府外不到十里的镇上落脚,便是姜天磊后继又从江州往南川补了两万兵,可让他们对阵凉羌铁骑,亦不敢直接迎上,那多年扰边的威慑力,除北境兵不惧,别州卫所将兵,无有不怯懦胆寒的。
凌湙身后跟着掣电,作为“谄媚”投靠过来的叛民小头目,他很快便得到了塬日铉少爷的青睐,被调到身边服侍。
因为塬日铉本身并无军阶,萧婵收他也只当个玩意使,后来发现他很有用后,又没来得及提等,再尔后发生的一切,便超脱了掌控,直到他成了剩余铁骑的领将,也没有官方授予的军衔,大家一合计,又见他气度谈吐,便当他是萧郡主母族的人,干脆以少爷称之。
而其中最能证明他身份的木序,在历经两次生死大关后,也没有对外解释塬日铉的身份,只目色复杂的望着他,直到萧婵来看了他的伤势,对塬日铉表现出十足的信重信赖后,才叹息的感谢了凌湙的救命,与不弃之恩。
否则,按他这样的伤势,和叛民城中那混乱的一夜,没有塬日铉,他早便死了,死的会和也炎及其身边所有知情人一样,悄无声息。
塬日铉就这样莫明其妙的,被传成了萧郡主母族里的亲戚。
萧婵倒是无所谓这种谬误,能拉这样一个能力卓绝者在身边出谋划策,比将其推送给乌崈更安心,且这本来也是她亲自挑的人,不论身份怎样,都只能唯她令是从。
二人就这么和谐的,以母族亲属身份入了南川府,塬日铉以萧郡主远房表兄之名,获得了与姜天磊同席饮宴的资格。
否则,按照交涉礼节,他该由孙副将设宴于偏厅招待,若硬要往桌上挤,便是对江州嫡系的不尊重了。
那边的老酸儒,别的本事不行,制定规矩倒是一等一,讲究的等级划分和尊卑观念,隔着江都能叫人到无语的程度,若非不能以武压制,凌湙都懒得找名头往身上套。
尊重?用你们自己制定的规则,要求别人来遵守,脸真大!
凌湙在席间行止自如,一张脸上泰然自若,缀在耳边小辫上的红宝白玉,衬的他英姿俊朗,修竹似的腰身,便是坐着也如弓弦般劲瘦有力,引得姜天磊频频观望,欣赏之情凝于眉眼。
风格迥异的异族少年,有别于一向以五大粗著称的蛮汉形象,身带野性又懂得餐桌礼仪,这样的“贵族”少爷,才配他的亲自款待。
江州的嫡中嫡,便是当今的两位庶出皇子,都不屑与之折节相交的,肯这么自降身份的来此,不为着大计,那是连半个眼神都欠奉。
姜天磊根本也没把五皇子当正餐,他来,只是代表了江州的态度,而非他本人的立场,故此,也一点不着急派兵去攻打叛民城,连之前往南川府外巡逻的孙副将,都给叫了回来,放任了“东线叛民”时不时的骚扰行为。
他也在利用东线叛民,掩盖江州要与凉羌联姻的事,没了这个由头,他也就没有继续占据南川府的理由了。
所以,从根由上讲,他与凌湙一样,都需要东线叛民为饵,以来掩盖他们的真实目地。
两人举杯相邀,各自展露出对外最“真诚”的八颗牙,一内敛一豪放,“请!”
萧婵还在顾自咬牙,暗恼出门时没往脸上抹多些粉膏增白,她一身绯红郡主服,镶狐狸毛的领襟袖口,戴上了她最昂贵的宝珠玉饰,衬的她并不粗陋庸俗,只到底长年浸润在风沙漫天的野露天里,面皮便显得不那么细腻,也不那么白皙,但属于二八少女的稚嫩,带着健康红晕的肤色,也是别有风情与飒爽美的。
凌湙借酒掩口,轻声提醒,“郡主威仪些,他再看着年轻健朗,也是儿女俱全的中年男人,您若要求不那么高,都可以当他儿媳妇了。”
对着个阅遍美女的男人犯花痴,找死呢!还想不想干大事了。
萧婵叫他提点的暗恼,捏着缀满红玉宝石的袖口,犹豫这帷帽该怎么解,才能显出她别样倾城的姿容。
她一向以王帐最美郡主自称,身边人也尽是谄媚夸赞的,直把她夸的犹如天山神女般,令其自信的以为有能迷倒众生的潜质。
但若要凌湙扪心评价,美貌与气质叠加,也只有关内世家大族的女子八分左右,她唯一能胜过那些被规矩调教成木偶美人的地方,便是身上那股子朝气野性韵味,有一种让男人想要驯服的野望。
凌湙端着酒杯,侧首凝视,“郡主,姜大公子身边,不缺乏内敛羞涩的姑娘,男人……有征服欲才有探究欲,你这么局促小家子气的,只会让他失去撩拨的兴趣,他这样一个成熟男人,珍馐佳肴自小吃,偶尔青粥白菜换口味,想来还未尝过带爪的小野猫,若你想要顺利拿下他,最好别做这番扭捏之态,对他这种阅女无数的,不管用。”
剑走偏锋,打常规牌,怎么能留住目光?
萧婵抿着嘴顿了顿,小声询问,“江州嫡系的公子当不只他一人,你不也说了他还有儿子?我便是拿不下他,拿他儿子也行吧?”
凌湙一口酒差点呛喉,在姜天磊的目光移过来之前,止住了萧婵的妄言,“郡主,江州,连带着整个关内,都没有兄终弟及,遗霜转承之说,那里讲究从一而终,子承父位,他……姜大公子自己还等着当族长,你嫁他儿子要等到何年马月?再者,姜家手握江州五分兵力,早便是事实上的江州王,他家出的嫡系公子,贵比皇子王孙,你挑谁,也挑不过比他身份更贵的。”
萧婵瞬间挺直了脊背,一双妙目盈盈透过薄纱往上首位处的男子望去,咬牙道,“也就是说,他有直接调动江州财权的能力,而他的儿子还需要往上请示?”
凌湙点头,“他十年前便接手了家族大半权柄,此回与江州联姻之事,亦是他一力建议的,你若想要靠吹枕边风为母族谋利,吹他儿子的,倒不如直接吹他,虽然年纪是大了点,可上位者为美色所迷的年纪,都从老而昏聩起,他若正值壮年英武期,郡主,说句不好听的,你有什么胜算能与那些江州本地,大家族培养的正统闺秀比?哪怕你身为郡主之尊,恐怕也做不了他正室嫡妻位,所以,你该庆幸,他现在是个丧妻的鳏夫。”
两人在诺大的宴会厅内窃窃私语,上首处食案的距离,与他们距着十几步远,说话都要敞开了嗓子说,这么压低着声音,也只余一阵嗡嗡声回荡,引得静心享用餐食的姜天磊频频观望。
萧婵被凌湙说动,抬了头与上座之人眼神交汇,虽隔了帷帽,带着朦胧的审视,却悠忽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从食案后站了起来。
饮宴落座之前,双方便互通过身份,萧婵一直坐着未动,姜天磊便当她身为女子,羞涩赧言,注意力一直放在男子身的凌湙上,便是举著邀酒,也是绕过一旁的郡主的,只当她是跟着表兄来见识关内风情的娇娇女。
凌湙做个阻拦却未拦住的模样,焦急的也跟着起身,“郡主……!”
姜天磊端正身体坐的笔直,不解于二人举动,凝目望着案阶下两人,疑惑,“两位贵……”
却叫萧婵打断了声,只见小姑娘抬头挺胸的站在厅中,眼中眸光湛湛,声音婉转如莺,“大公子就不好奇我的容貌么?我在食案后坐了这半多时,大公子却一眼也不瞧,一声也不问,可我明明听说大公子是个惜花怜香之人,为何对我,却数度无视?我……”
说着便抬头挺胸傲然道,“本郡主是凉王帐内,最亲天狼神的贵女,是我阿爷亲自赐名的唯一嫡孙女,我族的所有男儿,都以跪我为荣,以能亲吻我裙边为豪,你……你为何如此慢待我?”
娇斥与责问声响在厅内,凌湙讶然的眼神,来回在姜天磊与萧婵之间转,继而忙也从食案后起身,走至厅中央处欲拉回萧婵,“郡主,这里是关内,不是我们族……快跟我回……”
萧婵一把扭开凌湙的拖拽,跺脚扭身,“我不,本郡主听说他们关内女子出门必戴这劳什子帷帽,这才也找了顶罩上,还听说这帷帽定要合心意的男子揭开,才能算结了姻缘,我戴了这么半日,大公子却未有上前来揭的打算,本郡主实在等不及,这才来提醒他,要他来替我揭了这帷帽的,表兄,我喜欢这个地方,各处都很精致,风景与沂阳山大为不同,我以后都要住在这里,所以,我要让他给我揭帷帽,我要嫁给他。”
凌湙尴尬的与姜天磊对视,拱手不好意思的笑着解释,“我家小郡主自小受凉王宠溺,一向骄纵,大约没弄清揭盖头与揭帷帽的区别,大公子勿怪,她年纪尚小,待我回去教导一番……”
萧婵却趁凌湙说话的功夫,一扭身便上了几个台阶,跳跃着就到了姜天磊的食案前,扶着案桌将身子前倾,露出细嫩的天鹅颈,与曲线饱满的上半身,直把帽沿顶到姜天磊的脸前,声音爱娇道,“你快替我把帷帽摘了,摘了之后本郡主就算嫁你了,回头你把婚礼给我补上,然后就可以叫我阿爷,将答应我的嫁妆拉过来了,快点,本郡主在王帐内可招人喜欢了,你手慢一点就娶不到了哦!”
凌湙抚额,忙也跟着上前到了她身后,作势欲拉,声音里带上了无奈,“表妹!”
姜天磊端坐未动,凝目望着顶到眼前的娇嫩少女,薄纱轻透,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内中眉眼的地步,灵动的眼睛带着娇蛮,颐指气使里透着野性难驯,浑身散发出的朝气扑面而来,带着旷野中清甜的一股泉,沁香宜人。
凌湙欲使力将人拉开,一边劝任性的女孩,一边抱歉的跟姜天磊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小郡主不谙关内规矩,她不知道这是有违世家女德教养,有违……”
姜天磊抬手制止了凌湙的动作,伸手轻拍了下他捉着女孩胳膊的手,声音轻柔带笑,“无防,萧郡主天真烂漫,没来过关内,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铉少爷无需紧张,本公子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萧郡主……”
说着将眼神落在萧婵脸上,笑的越发彬彬有礼,风仪翩翩,“萧郡主,帷帽我可以替你掀,但婚嫁之事却不能应,本公子已有……”
萧婵没让他将后面的婚约二字说出来,撑着案面一个翻转,整个人便投到了姜天磊的怀里,接着便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一把掀了自己头上的帷帽,露出她娇艳动人的脸来,嘟着嫣红小巧的唇瓣,娇蛮瞪眼,“有什么?有我就够啦!你们男人真是好讨厌,明明就很眼谗人家,偏要做出这副欲拒还迎的样子,本郡主都投怀送抱了,你就在心里偷着乐吧!”
说着便凑了红唇,啪叽一声亲在了姜天磊脸侧,继而才转眼对着目瞪口呆的凌湙道,“表哥,回头给阿爷去信,告诉他我已经选好了郡马人选,让他不要再给我挑那些丑人了,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了,就大公子这样好看的。”
凌湙:……
凌湙一副被震惊到的样子,无语而又气短的纠正她,“不会用成语就不要瞎用,你才读了几本大徵诗文?敢在大公子面前献丑?这欲拒还迎,偷着乐的,别瞎用,一点都不庄重,还有,女孩子不能投怀送抱,你给我下来……大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小表妹太娇蛮不懂事了,惊到您了吧?这可真是……”
姜天磊低头与抱着他脖子不撒手的姑娘对视,半晌,抚额笑出声来,冲着凌湙摆手,“铉少爷倒也不用太板正了小郡主的规矩,呵呵,这样很好,很新鲜,呵呵,本公子倒真是没遇过这样行止大胆的姑娘,真别有风情,难道这是你们凉羌族姑娘的特色?是不是你们那的姑娘都这般大胆?”
萧婵挑眉,颇带着种眉飞色舞的得色,边爱娇边摇头,“当然不是啊,其他人哪能和我比?我有阿爷,还有乌崈王兄,其他人哪有我身份贵重?她们是不可以自由挑选夫婿的,只有我可以,另外我阿爷还说了,我有一片草场和上千的奴隶作陪嫁,谁娶了我,可立马能当一方地主哦!”
凌湙:……
真很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才能控制住表情不崩。
姜天磊也是个牛人,竟也能声线不变的与萧婵聊天,游刃有余,应付自如,凌湙从旁听过两轮,便知萧婵并未勾住他,这情场老手,远没到色令智昏期。
萧婵这波自由发挥,显然没搔到痒处,虽勾起了姜天磊的兴趣,却离勾动心还很远,那用来对付一般男人的招,对他不好使。
得重新帮她制定一套收拢人的计划。
凌湙很快便强硬的拖着人走了,没让她按着心意留下来生米煮熟饭。
浪漫与放浪之间隔着天堑,萧婵自降身价他管不着,可不能因此坏了他的计策,让姜天磊起疑。
这人竟是意外的有点理智在身上,看来女色上的传闻,并不似信上说的那样。
萧婵直到回了驻营地,才板了脸发火,“你什么意思?我都已经成功留下了。”
凌湙冷眼上下扫了她一眼,转身便回了房,“郡主好好想想,你刚才的行为,跟什么人最像,又有哪点符合了你的身份?”
尔后在房门口驻足顿步,“我是让你成为他的妻子,不是让你成为他的玩物。”
219. 第二百一十九章 绑了他,用你那趁手的……
江州兵船入驻南川府, 按理府内管辖权不会旁落,再怎么强势,在没有宣布正式与朝廷决裂之前,它仍属于大徵州府区, 仍该受客居异地, 随主府管辖之便的从附属性, 大小府衙事务,仍当由原南川府官署处理, 然而, 从头一批江州兵进驻起,整个南川府官署便失去了对府内事务的处置权。
从城门往官署去的那一条街道上, 商贾店铺旌旗招展,行路百姓看似平常, 然而,细观之下, 那熙攘的人群,冒着烟火气的烟囱, 怎么看都有着种强装出来的虚假繁荣, 小二招呼人的声音里,在看见持刀兵而过的江州军时, 不自觉的发抖打飘, 眼神更闪避的往地上盯。
地上又没银钱,盯人脚底板又是何揽客之道?
种种迹象表明, 南川府内从官到民, 大小乡绅富甲,都被江州兵强势压制,默默忍气吞声了。
此时再回头去看整个段氏宗族的离开, 有扼腕懊恼之人便叹,到底是段阁首目光如炬,竟料事如神般,先一步将族人带离,没让他们受兵祸裹挟,做身不由己之事。
高啊!难怪能在文殊阁改制时,一举登顶,成为当今之下第一人。
段氏此举,似乎向天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不与江州有一分一毫的沾染,坚定的选择了当今皇族正统,正式转为保皇党。
这无疑是倾向了袁芨一方,再联想他这些年,在闻高卓与关谡之间受的夹板气,很难不让人推测,此举是他与京官党的分道信号。
多少人不高兴不知道,但当今陛下是肯定高兴的,大手一挥便在京郊给了段氏族人一块地,允诺他们全族迁藉入京畿。
只凌湙在私下里收到了段高彦的“感谢信”,字里行间透着股咬牙切齿的味,若非鞭长莫及和形势不允许,凌湙能万分肯定,段高彦贼拉想扑上来咬他,亦或直接戳穿他的身份。
其妻的身体,在保川府时就被调养康健,凌湙专门请左姬燐派了个医女去,借着齐渲之手,安排给她看病。
当时齐渲与段高彦正处于互相防备阶段,段夫人的生死便成了能拿捏段高彦的饵料,凌湙属于暗中推手,自然得帮着齐渲坐稳保川府府台之位,保段夫人不死,且健康长寿,便成了制衡段高彦的独门手段。
那之后,段高彦果然收敛了许多,与袁芨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保住了齐渲的官职,没让关谡数度想将之调离的举动得逞。
这期间但凡段夫人似宁振鸿所知的前世结局,于十年中自焚而亡的那般落幕,那保川府都不可能作为凌湙对外贸易的中转,偷摸着成为他建设凉州,养六七万兵的经济来源。
凌湙并没有让齐渲一直将段夫人把在手上当人质,而是在彻底医治好了段夫人后,将人还给了段高彦。
此后数年,这位正牌段夫人,便与世人眼中的“正宫”夫人,成了夺夫大战中的内外室。
段高彦疲于应付原配变外室,妻妹占正妻位的错乱关系,再加上朝上掣肘的闻关二人,很快便从风流潇洒的大学士,颓废成了怨气深重的秃头男。
十年家族祭祀,他未有一年锦衣回乡过,与族老叔伯的牵扯,仅余一个姓氏称谓,恨不能此生都与宗族分道扬镳。
凌湙却在他人生乱如麻,越理越乱的当口,又给他送了一把霜,直将全族百余口人,一举拖到了他眼前。
那一刻的冲击,便是心如深海不可测,山崩于前色不动的奸滑之辈,也不禁失了仪态,差点于殿前破口大骂。
直到此时,段高彦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凌湙的厉害,这般钝刀子割肉般的诛心之举,一环套一环的让人无力反抗。
他瞬间把将对齐渲张开的黑手收了回来,并以公函掩人耳的,发信给武景同,通过他转了密信给凌湙认输认怂,并表示今后的一切行止愿受其调遣之意。
如此,一场长达十年的熬鹰之举,便也算是收获了满意的结果。
尔后,凌湙才将段氏族人送入京的用意说了出来。
切断江州通过绑架段氏往京中伸手为其一。
站队保皇党提升皇帝对段高彦的信任为其二。
其三便是,给段高彦一个分宗另立的机会,让他在脱离宗族举措里,占据道德至高点,免于被世人口诛笔伐的灾殃,从而能够最大化的保全名誉。
江州野心昭著,兵分天下有迹可寻,北境只要武大帅含恨离世,就会迅速与朝廷生出不可解的隔阂,凌湙包括武氏所有人在内,不会兵援京畿。
武家不会反,他也无反心,约莫会做个隔岸观火的局外人。
届时,身为保皇党的袁芨等人,必定会举全副身家力挺皇室,而段高彦作为新表态的站队者,也必然要领全族抵御江州的兵临城下危机,而从往年段氏族老的所为上看,他们有极大概率,会为了保全全族,将段高彦分出宗,让段高彦这一支独自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说白了,就段氏族人之前的所作所为,透露出的行事手段,种种都表明,他们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再有段高彦的出生本身就非嫡系,他的崛起在权势升天时,无人敢有微词,却最容易在将跌入泥潭时,遭到讨伐和抛弃。
整个宗族落户京畿,被逼成为外室的正牌段夫人,会立即将矛头掉转,将所有精力用来与段氏里欺辱过她的人斗,段高彦会立即从二女撕逼中解脱,过上一段舒心日子。
等段夫人的气出了,江州那边的行动也差不多开始了,一切都能完美的衔接上,漂亮的替段高彦解决后顾之忧。
种种布局,步步为营,算人心算的段高彦托着信都有如芒刺在背,再往回想,自凌湙来过京畿后发生的一系列局势变化,竟寒颤从脚底起,冷汗淋漓。
于是,再生不起半分虚以委蛇,寻机背刺之心,老老实实的成为凌湙置于朝堂中的暗棋。
这跟阚衡和袁芨的性质都不同,阚衡严格来讲,是属于在野出仕,以凌湙为子,谋江山自专。
凌湙若能成事,他以及他身后的山门,定然倾力帮扶,奉为新主,可若凌湙不能成事,有倾颓之相,他会和他的山门一起,弃凌湙如敝屣。
他们只能算是利益捆绑,而非死生相随。
袁芨就更非凌湙同伙了,他是真正的保皇党,以正统为人生信条,与凌湙的数次合作,不过是为了扳倒京官党与地方党的联盟,一旦这两大危机解除,他也就与凌湙没了共同目标,再产生信念上的分歧后,他就会将凌湙视为敌人,与他开战。
这就是凌湙不惜耗费十年功夫,也要拿下段高彦的目地。
他必须在朝堂中,有一双真正属于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基于某种目的,或合作,只给他知道需要知道的事。
他不能有被人蒙蔽眼睛,牵着鼻子走的漏洞在,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所以,他必须有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只属于自己的人脉。
一个有道德瑕疵,人品素质都乏善可陈,却唯独对自身名誉有着变态追求的老学究,要比清正刚直,读了一肚子死书的刻板文士好控制的多。
前者能够利诱,后者要用自身魅力打动,可凌湙哪有精力往那些名士面前刷好感度呢?不如以粪土驱之,让他省点心搞别的。
正统名声在外的读书人,讲真,凌湙并不想往他的地盘上引,起码现阶段不想接纳,无他,实在懒得听女子讷言,敛于室,而忌于白日行走之谬论。
他绝不允许那些人,将京畿和江州等地,对于女子的教化约束,引入凉州,他的地盘,女子就是顶着半边天,谁来逼逼他削谁!
掣电直等萧婵气呼呼的跑远后,才推门闪身而入,手里捏着京畿来信,“主子,段大人密函。”
凌湙皱眉接过展开,只见上书“太子欲谋君位,已勾联陛下丹师,调换了每日服丹剂量,陛下已有所警觉,欲以谋算君父之罪废之。”
接着后面便细讲了父子反目的原由。
还是为着荆北民乱,和东线马场被洗劫一空的事。
五皇子解禁,一腔被羁押了多年的怨气自然需要发泄,太子正有着乱增赋税,逼民生乱的罪责在,为破这“父慈子孝”的局面,五皇子联合宫中的母妃一起,到皇帝面前上眼药。
老皇帝正因东线马场的损失生气,望着爱妃皇儿捧到面前的孝敬,顿时思路被打通。
天下讨伐之声,因着荆北民乱越发的大,在下诏自省,与找人顶锅之间,他很明显的不愿承认是因为自己需索无度,才造成的现今局面,若由太子出面顶下乱政贪功之名,那朝野上下的声讨,当能熄灭。
至于太子的名声,那是半点没想,反正他身为皇帝的名声不能受损。
太子得到小黄门偷送来的消息时,差点气的拔刀砍人。
哪家声名有污的太子,能顺利登位的?五皇子贼心昭彰,简直不要太明显。
尽管有人提醒过他,不可放五皇子出京,可太子在得知江州增兵,来的新将领是姜家人后,立即动了将五皇子撵出京的念头。
他奉承了皇帝小半生,为讨他欢心做尽一切害民伤财之举,到头来仍抵不上别人的一顿眼药,竟起了将他废黜的心思。
怎么可以?怎么能行?历史往前数,哪家废太子还能有命活的?
不行,不可以,既然父不慈,子又如何孝?不如先下手为强。
段高彦在信中写道,“太子欲将五皇子、六皇子调出京,于冬日宴上向帝发难,逼宫夺位。”
这便是有内应的好处了,阚衡那边只发信来保证,尽力阻挠五皇子离京,没有说一定不让五皇子离京。
他以及麓山书院,应该是巴不得天下三分,好让他们这些在野的,有更广阔的发挥舞台。
凌湙望信沉思,对这俩父子即将的反目之举,竟心无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走向似的,只一意权衡着己方会在这样一场大变故中,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得到什么样的蝴蝶效应。
冬日宴,也就一个月后了。
信的最后落款处,点了一下作为监军的凌誉行止,“此子欲于乱局中渔翁得利,姜家人入驻南川府之事,亦为他暗中捎送,连同武大帅的医案,亦为京中所知,帝欲以总督樊域替之,冬日宴后,北境恐有换帅之危。”
凌湙冷着脸将信一把火焚之,垂眼吩咐,“去信给武景同,让他将东线事务交接给酉二处理,立刻返回南线驻地,将凌誉……押入监牢。”
武大帅的医案,有他现时全部的生命线节点,皇帝选冬日宴后往北境发难,是料定了他活不到冬日宴,欲趁着北境发丧之际,乱中夺兵权。
凌誉则是笃定了他,不会干看着北境武帅府遭遇危机,想用朝廷兵来消磨他的势力,最好撞个两败俱伤。
掣电拱手领命,在静谧的屋里又说起了南川府事务,“主子,姜天磊命人征调了南川府乡绅富甲家的护院家丁,普通百姓一户一丁,组成前锋护卫队,欲往东线叛民城探虚实。”
江州兵损几万众,看来是让他们心疼了,竟然想到用这种法子减少战损,半点不提正规军士与普通民众的战力悬殊性,明显是拿那些人当炮灰用的。
上征六旬花甲,下至舞象少年,全拉出去排雷,反正死的不是我辖下百姓,管他们最后能剩多少呢!
姜天磊,比他面上表现的,更为阴郁狠辣。
也是,这样的人,才符合江州嫡系继承人的身份,若无资质和心计,早便由人取代了,外界所传的一切表象,只是他想让人以为的那样。
萧婵这条美人计,看来是步臭棋,却也是条必不可少,用以减轻和麻痹对方警惕心的,妙棋。
美人计,计不在老旧,管用就行。
凌湙点着桌面闭目回忆席间行止,将姜天磊从墙头之上,迎他们入城时的一举一动再次入脑回味,一点点的解构着他举手投足间,隐没在不为人知的外表下,真正的内心。
假若,我生在那样一个世代累积的财富堆上,处于手能碰顶,连世俗里的皇权都不惧的一个位置,我会以什么心态看待那些位卑者?
会真如大儒学者教导的那般,对下谦和,温润有礼,待人宽宥,雅正端方?
有,真正的君子能做到德行合一,内外兼修的令自己给人一种如沐春风感,可姜天磊是这样的君子么?
君子待客会迎门而立,会下阶相邀,会通过眼睛传达内心真正的情绪,姜天磊的眼睛里有什么?
有审视,有评估,有猜测,有掂量,甚还有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轻蔑,而这种轻蔑在萧婵投怀送抱时,尤其能感受到,他对这种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东西,带着骨子里的嫌弃,却用温和的表象遮盖了这种蔑视。
男人骨子里的贱性,就是对太容易得到手的东西,产生一种廉价的轻视心理,明明鄙夷的要死,却为了维持形象,而装的彬彬有礼,温和可亲。
猎人捕猎,都是这么高高在上,望着猎物在他们的视线可及处,左突右跳,装乖卖巧,逗猴似的将之当成悦己的节目,不到厌弃时不会抬手摁死。
姜天磊从立于城墙头上迎接他们时,就暴露了其内心的自高自傲,哪怕后面再表现的儒雅有礼,也脱不了他生就高人一等的优胜心态。
他目下没有折节相交一说,他的行为举止间,都透着想要受到崇拜追捧,奉之为主的傲然之色。
他矜持的谈吐里,透露出的意思,是让人择高枝而上的自信。
他是高枝,然后他把所有来拜访者,都类比做禽。
禽,牲之物,出生就低人一等,自然该任由他来驱策。
凌湙一指扣在案桌上,反套路言情文里怎么说来着?
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态出现在人前,萧婵在已经成为猎物的评定下,若反转成猎人形态,是不是就有了勾人一探的欲望?
重新梳洗妆扮过的萧婵,不服气自己的表现被斥,大半晚的不睡觉,一脚来踢凌湙的房门,本想恐吓一番,结果迎门便撞见灯火下静坐的少年,一双幽幽眼瞳抬眼望来,含了冰似的淬进心里,直激出她一身冷汗,如炸了毛的猫似的,惊跳欲跑。
“回来!”
本欲待天亮再找人来叮嘱的凌湙,见这鬼祟女人既来又跑,当时就出声制止,一张口就带上了强烈的压迫感,定身似的让人不敢再动,后脖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似有刀割临颈一样的,危机罩头。
萧婵不自禁的屏住呼吸,待反应过来时又马上恼羞成怒,扭头瞪眼,“大胆,你竟然敢用这种语气跟本郡主讲话,谁给你的胆子敢命令我?”
凌湙定定的注视着她,等她被看的浑身不自在,怒火渐熄之时,才张口道,“在我面前倒威风的很,怎么到了那人面前,就谄媚不知廉耻了?萧郡主,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一句话又将萧婵激出了刺,柳眉倒竖的跳脚,“你用词最好谨慎些,什么叫不知廉耻?那不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样子么?所有男人,不都喜欢女人主动往身上扒,恨不能立刻得到她么?”
凌湙定定的望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眼神轻蔑审视,看小玩物一样的,以一种极高傲的姿态,倚着背靠扶手,散漫而又敷衍,“是这样么?你说的所有男人的姿态?”
萧婵哑了声,半晌方犹豫的点了头,此时此刻,她终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凌湙淡淡道,“可你是那些等着被人挑挑拣拣的,便宜又可怜的女人么?你是没有退路,还是没有选择,更或者是一无所有?”
萧婵愣了一下,低头喃喃道,“我当然不会任人随便挑拣,可我确实没有选择啊!”
凌湙站起身,一步一步踱至她近前,弯腰伸手捻着她下巴抬起来,眼对眼的轻声道,“你有,便是没有,也要坚定你有,萧婵,你得时刻记住一件事,想要达到目地,哄来的,远没有别人主动奉上来的香,你要让那个男人主动将你想要的一切,送给你,而不是靠谄媚吹枕边风,你白天那姿态,信不信你真要留在那里,会连他身边服侍的人都瞧不起你,那你又如何能指望,他会将一个玩物当正餐待?尊重,尤其是女人的尊重,不是从男人的宠爱里获得的,而是你自己,首先得有,可你,有么?”
萧婵日常所见,都是拼命苟活的卑微女子,哪怕是她阿爷,老凉王的妃子,都一副以色侍人的谄媚样,她没有正常独立的情感基础,认知里的男女关系,强弱方的感情分配,都是一方需要另一方上杆子巴结。
她从前是上位者,所以能安心的等着别人来巴结讨好她,可当她内心里感觉地位弱了,便不自觉的学起了勾栏样,模仿别人讨好尊位者的卑膝行为。
凌湙一把甩开她的下颔,直将她推抵到门框处,长臂轻扬,一点点从她发梢上的宝石开始,慢慢划过她耳侧的玉珰,胸前襟处的金丝镂披背,腰处的湖蓝绿玉青金石,最后抽出她悬挂在身侧的八宝镶金玉的防身宝刀。
一身金尊玉贵的装扮,一颗想当女王的心,却匹配了一脑子男尊女卑的思想,这个萧婵,约莫是话本子看多了,太想当然。
“萧婵,你需得转换一下视角,去好好想想,往日在部族里,那些在你面前讨好献殷勤的男子,都得到了你怎样的态度,你是感动多,还是厌烦瞧不上多?一样的,感情世界里的博弈,半斤八两才刻骨,太容易得到的,也会容易被丢弃,不要在感情上讨好任何人,你把他当做玩物取悦自己,就像你帐里收拢的那些亲卫,不都是用来取悦自己的工具么?他也一样,哪怕身份再贵,该当工具使,也一样得当,你记着,在男女相处的过程中,只有王者才有胜率,而你,得把自己摆在王者的位置上,忽略你接近他的用意,要在眼里心里,把他当做猎物去征服,要让自己的眼睛里,载满对他势而必得的野心,而非祈求怜爱的卑怯,你懂么?男人不会记得他,手里曾摘过多少朵小白花,但却会永远记得那个,曾经征服过他,让他连在睡梦里都恨的牙痒痒的女人,你……想当哪种?”
萧婵瞪着眼睛都呆了,红唇微张,定定的如新认识一般的,上下打量着凌湙,“塬日铉,你……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心理?”
什么毛病?送上门的不要,非要挑战高难度的。
凌湙叫她问的一噎,顿了一刻才道,“你就当男人本性就贱好了,反正记着,巴结讨好甚至倒贴,都会让男人对你产生可有可无感,你不管本身地位怎样,但在感情的对战里,你一定要让自己站在高处,折磨他、拿捏他,若即若离、似有情又无情,让他来猜你,而不是你天天去猜他,懂没懂?”
萧婵将信将疑,犹豫片刻道,“那我明天去试试?”
凌湙瞪眼,“若即若离,明天不许出现在他面前,后天等我探知他的行踪,你再去他要去的目的地守株待兔,但记住,不许往上贴,他若不上前,你也当没看见他,便是对面相撞了,你也当不认识他,尽管与旁人谈笑风声,也不许给他一个眼神的关注,知道了没有?”
萧婵叫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缩脖子,“知道了。”
隔天,凌湙便从掣电处得知,姜天磊要带着征剿来的,由南川府百姓组成的前锋护卫队,当马前卒去试探东线叛民城虚实。
他马上找到萧婵,让她带一队亲卫准备好打猎的工具,装作出去游玩的样子,蹲守在一处山窝子内。
凌湙,“我会让投靠来的叛民军,去把姜天磊打掉出大部队,届时你装作巧遇的样子救下他……”
萧婵眼神闪亮,急切插嘴,“之后我以恩人的名义,要他报恩,娶我?”
凌湙翻白眼,摆手继续,“救下他,若有伤,也别给他上药,直接绑了,用你那趁手的鞭子抽他,然后将前日的失态之举,用嗑多了芙蓉香片作掩护,打消他对你前后行为不一的疑虑,之后,将他衣裳不整的丢在南川府城门口,潇洒、傲然的离开,离开之前,最好用年纪大的足以当你爹为由,贬低、讥讽一顿,总之,别给他半点好颜色。”
萧婵眨了眨眼,半晌道,“他不会气的来杀我?搁谁这么对我的话,我肯定是要报复回去的。”
凌湙目光连闪,却扭了头摆手,“就凭你郡主的身份,他也不会杀你,再说,不还有我这个表哥在么?就算你被他掳了去,也记着,只要不死,就定要与他犟到底,千万不能软,一软就前功尽弃。”
萧婵似懂非懂,却也点了头道,“行,我记住了。”
却正因为记住了这个,才让她后来在姜天磊,三个日夜的鞭笞折磨下,讨得了一线生机,并赌赢了男人施虐欲下的,极端爱慕欲。
姜天磊,是个隐藏极深的sm患者。
凌湙帮萧婵创造的偶遇机会,通过一顿鞭子,抽出了姜天磊埋在心里的魔鬼,并借由此症状反向推导,一举揭出姜天磊原配妻子死亡的真相。
江州两大豪族因此反目,当然,此为后话,现时不表。
萧婵准备守株待兔。
220. 第二百二十章 打战除了硬实力,还有信……
东线叛民城那情况, 凌湙肯定是不可能让姜天磊探到的。
整好借着替萧婵制造机会的契机,搞一出混淆视听、掩人耳目之举,得为武景同那边争取些时间, 好让他能处理完南线驻地的杂事。
隐瞒东线战情, 封锁武备消息, 哪一条都足够朝廷的人拿来作文章,他不能把这决策上的黑锅, 转接到武大帅的头上一点。
从凌誉能获得武大帅召见, 自由出入羁押他的小帐起, 东线叛民城的消息, 就已经不能保证绝对的封密性了。
驻地兵将一次性被拉走万余, 且不见回转, 搁谁都得打听一把,何况本身带着朝廷任务的凌誉, 他就算能憋住了不打听, 也会自己在私底下凭蛛丝马迹推导,真实结论不过早晚一两日里罢了。
是他给了凌誉钻空隙的机会, 只押未绑的结果, 让武大帅错评了, 这人亲和力下的危险性,那么这个失误自然得由他来补。
既然姜天磊一意要与武氏扯上关系, 那就让他直接与武景同对碰,届时,东线叛民城的实际情况, 他要让武景同引他入蛊。
双方目地大同小异,他为荆北这块地,对方为凉羌那边的人, 届时,姜天磊就是把自己气死,入局之后,也得捏着鼻子替他遮掩。
所以,这预设的欺君之罪,不管降不降有没有,多一人分担,就少一分危险,依皇帝对江州的宽容,便是想怪,也不会翻脸,而与姜天磊捆绑在一起的武景同,亦能逃脱迁怒,免于波及到武大帅身上的责问。
凌湙可没忘了,此次武大帅出北境,接这趟差的目地,有姜天磊参和其中,这封赏不想给都不行。
只要把姜天磊也拉下水,这趟讨封之行都变简单了。
姜氏既以图利心谋娶武氏表姐,那过了江,就先为这门亲付点利息吧!
武景同快马加鞭的赶回驻地,不由分说的便将凌誉下了大牢,却忘了他爹即便病体违和,也是个见惯世情的老狐狸,凌湙叫他小心别泄了江州新补位将领的信息,他是没泄,可被他当着武大帅面抓走的凌誉脸上,却现出了玩味的微笑,于是,待两人皆征伐在外的时候,武大帅提审了牢中人。
凌湙与其的身份互换,常理来讲,见面该当不死不休,然而,从十年前开始,从凌湙成功将武景同从京畿带出来后,武大帅就坚定的认为此子不敌凌湙半分,就算靠着朝中大佬夺了状元之名,在他看来,也不具备威胁性,有凌湙在,此子翻不了身,如此,才无惧而坦然的想见就见,当个解闷的茶博士使。
本来武景同若背着他抓人,还不至于叫他起疑心,可偏偏武景同太紧张,一见亲爹竟和需要被防范看管之人煮茶闲聊,就立刻如炸了毛的鸡一样,连斡旋遮掩都不做的,直接当场拿人,那副色变如危局临头的模样,真很难叫人不起疑。
情势随形而变,凌湙和武景同在叛民城的举动,没来得及与武大帅知会,这才造成了时间差上的错漏。
武大帅是病了,又不是蠢了,自然会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凌湙还在为这泄了一个口子的气球,打补丁,却不料东墙补了,西墙却又漏了,凌誉很不嫌事大的,把姜天磊过江的事情说了。
武大帅的朝政嗅觉比之凌湙不弱半分,他很快从中解构了姜氏的动机,一时又惊又怒,也有自己对于被亲情绑架后的悲凉,气血翻涌中,刚有起色的身体,立即复发,淤血积于胸腹,于一片惊呼里,咳出一口浓黑血沫。
但就这样的虚弱,也让他在昏迷前一刻下达了死令,让身边副将亲卫们封口,不准将他的情况发给劳碌在外的两个儿子。
南线驻地风声鹤唳,进出闸门都多加了倍数巡逻兵。
东线到南川府区,掣电很快就传来了姜天磊出南川府的时间,总带兵数,以及强征的百姓情况。
东线叛民城里的惨状,整个荆北地界都传遍了,南川府百姓自然有所耳闻,惧叛军如恶鬼,被强征后鲜少有人愿往,意图逃跑者自然有之,可姜天磊既然要用他们当炮灰使,便不可能让他们成功出城,到拉出城门往东线驱赶时,那些被迫成为赶死队的百姓们,个个脚缚绳索,全被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凌湙随手将信纸扔进火盆,大踏步往萧婵那边去,推门而入的时候,整个房梁都跟着颤抖。
小镇虽小,也尚有几间造价不菲的庭院。
萧婵被骇了一跳,从侧窗旁的美人榻上蹦起,瞪着溜圆的眼睛怒斥,“发什么疯?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胆大了。”
凌湙冷眼一瞥,顿了一息之后收敛身上锋芒,略一欠身体道,“抱歉,事出紧急,怕耽误郡主正事……郡主,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萧婵来不及再怒,忙上前一步追问,“真出府城了?你有多大概率能让我守到他?”
凌湙垂眼望着她惊诧嫣红的眉眼,动了动胳膊,“郡主放心,我能说就能做,那只老……咳,兔子,我定给你撵到网里去,安心去等着就是。”
之后就毫不客气的,跟萧婵要了她手上的剩余兵力。
为免人多漏马脚,凌湙只建议萧婵带五百骑,可萧婵太惜命,执意要带两千骑,最后双方让步,只让她带走了一千骑,剩余的兵力全归凌湙暂时调度。
掣电已事先领着一队打扮成叛军的队伍,埋伏在了去往东线的路上,酉二连夜接到密令,也领了一支军迎着南川府方向摸,而凌湙要萧婵余下的铁骑,是要用他们去偷袭南川府地牢,假做搭救突峪之举。
他要让姜天磊,在首尾顾不及的忙乱中,忽视掉巧遇萧婵的警惕心,从而失去对东线叛军突然出现的疑虑,替有可能紧随其后的二探、三探叛民城,拉长时间差。
他不是傻子,在巧遇伏击一事上,等回过神,必然是要追根究底的,届时,揪出来的底细,竟然会是他未过门的新妇舅家表弟,那场面,该有多么的动人……心魄呢!
新姐夫,与定了名分的小表舅子,互相慕名,却未曾谋过面,打出来的火气,与已损失的兵力,要如何分配郁气值,和怒气点,是强颜欢笑握手言和,还是干脆撕破脸鱼死网破?
凌湙需要确认,姜天磊的心思到底有多深,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激怒他,看他在盛怒之下的,下意识反应。
是压抑,还是爆发,亦或是假做亲热的半嗔半怪!
武景同会在叛民城内,大开城门等着他。
凌湙掐着尾指点算,从武景同收到他信件开始,点兵回转,大后日卯时,当能回到东线叛民城,所以,他得让这场混乱战局,拖够四日期。
姜天磊征的南川府百姓有两千众,他自己的江州兵则出了三千。
一行队伍由骑步兵组成,强征来的百姓当然充做步兵打头,他则领着自己的骑兵阵押后,走走停停,直至日上中天,才到了一处略微平整之地,满眼枯荒杂乱的草甸子,冬霜压了白冰棱子,走出一腿的寒湿气,马上骑兵无感,步行且身无暖衣的百姓们,却个个受不了的互相挨挨挤挤的抱团御寒。
凌湙未做之前打扮,拆了满头小辫,裹了一身灰衣,瞄着埋锅造饭的一行人数数,等隔着老远能闻着锅中汤食香气后,便指挥着掣电带人前去骚扰,不以杀人为先,旨在抢夺饭食为主,表现出饥民为食,虎口争夺的惨样。
且令掣电他们以刀背出击,砍出一片哀嚎声即可。
姜天磊一根木一把刀也未给将要为他打头阵的炮灰百姓,就让他们手无寸铁的,往明知是死路的刀口上撞。
便是杀惯了人的掣电他们,也有些不耻姜天磊的行事,听凌湙这么吩咐,一个个沉默点了头,为防刀背伤人,有的甚至往刀头一截上缠布料。
面对凉羌铁骑,挥刀如怡,形如恶罗煞的他们,在对上手无寸铁的同袍百姓时,也是会生出怜悯心的柔情铁汉啊!
凌湙则拎刀带人绕后,若姜天磊催兵前去救援前阵炮灰,他则将避开自己这边的偷袭,若姜天磊弃百姓,只带了自己的兵旁观或避战而走,那他将会受到己方毫不留情的截后。
很快,前方便起了骚动,一阵打斗声从前往后延绵,惊叫声此起彼伏,锅碗碎裂声,人群奔跑声,挥舞的手臂,痛苦的哭喊,都如海潮般扑过来,“敌袭~!”
掣电领着千众兵马,如恶虎扑食般,见人就砍,见锅就端,口中还大呼,“兄弟们,有粮食,今儿个咱们可以饱腹了,上啊!”
前方百姓被骇的往后退,却不料后方骑兵们却抽了刀抵上他们的腰,口中催逼,“不准退,杀回去。”
那些惊了魂的百姓愕然回头,却只迎上了冷漠无情的脸,骤然间所有悲愤上心头,仰着脖子高呼,“他们有刀,有武器,我们有什么?看谁拳头比刀硬?……”
话刚落,头便飞上了天,却是姜天磊骑马到了近前,高高俯视着前方的乱局,口中自言自语,“确实凶悍,看来传言并不尽实,这些叛民是有些本事在的。”
抢归抢,却混在人群里没乱的队型,五人一队十人一组的相互配合默契,根本不是报上来的草包队伍。
就在凌湙以为他要挥兵去应援时,却见姜天磊竟勒了马绳掉转了方向,“走。”
一个走字,便预示了他将抛弃陷在混乱里的百姓性命,没有要用自己人往里搭一点的准备。
凌湙摸刀出鞘,俯身轻轻摘了马嘴上的嚼头,声冷音沉,“走么?走的了么!”
怎么可能让你带着你的人全身而退呢?
杀!
至少得留一半吧!
姜天磊刚领着自己的三千骑兵,和小千众从混乱堆里逃出来的百姓欲退,就见侧方迎着他的队伍,撞过来一支军。
刀兵齐备,灰衣蒙面,个个刀已出鞘,马声嘶鸣。
此时再催炮灰百姓往前顶缸,已然来不及,那些本就踉跄着勉强跟上的百姓魂飞魄散,抱头哄一声又缩回了后方,哪怕被人砍翻,也比被马踏碎强,前者侥幸还有命在,后者十死无生。
凌湙横刀直接朝姜天磊撞了过去,却在即将碰到他时,从旁冒出十来骑亲卫拼死阻拦,而姜天磊也抽了宝剑在手,被另几十骑亲卫护着往另一侧退,边退边扭头看战局。
壮硕的马骑,凌厉的刀法,根本与战报当中描述的叛民军首领相悖,这是谁?哪来的兵杀他?
跟着凌湙一起冲锋的马骑,很快便打散了姜天磊的骑兵队,分截成好几段围杀。
江州骑兵,约莫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娱自乐惯了,把战场当猎场,什么战术章法,都在对冲之下忘了个精光,甚至有人连马都控不住,无需杀的,自己就掉下马了。
是了,他们擅长水战、陆地战,养马也只为了圈地打猎,摆摆威风,真论马上功夫,他们是及不上北境的,甚至连荆北截道的马匪都比不上。
就似姜天磊一样,上马打战,竟然拎着把细剑,还是镶满了宝珠玉石等坠饰的装饰剑,可能都没饮过血。
一溜油光水滑的,适合在蹴鞠场上,在微耸的小树林里穿梭的漂亮马匹,跟它们背上的主人一样,压根没见过真正的马战,那对冲的力道,撞的血肉模糊的景象,飞出去还要打两个滚的庞大马躯,都超乎了战报上的文字,以更直观又具有冲击力的视觉效果,让这群享受在繁华地里的富豪兵们傻了眼,有的刀都不及出鞘,就被打落了马,再受踩踏而亡。
上一个江州将领,及其带领的两万兵,就是这么折在这片土地上的,根本不经打,不过姜天磊不长教训之举,也是凌湙没想到的,以为弄支炮灰百姓在前头,就能有机会缩回城,哪知想打他的人,根本也没给他缩脚的机会。
无论谁来,面对这种纸皮老虎一样的弱旅,都会忍不住想要上前咬一口的。
真太不经操了!
凌湙本也没想杀姜天磊,被拦下后便转移了目标,一意将眼前亲卫们砍杀殆尽,尔后再佯做被拦,再挥刀砍杀,如此一波又一波,等姜天磊被亲卫们拱卫着脱离战场,他的身边已经不剩多少人了,而他自己,也在战阵中受了鱼池之秧,脸上沾了血,胳膊上划了口,身上的锦衣更破了好几处。
若不是理智克制,就这砍出热血的蓬勃战意,真是会一不小心把这支队伍全灭的。
本来是想用两天时间,猫戏老鼠一般的磨掉他的兵,哪知一天都没到,姜天磊和他带出来的兵马,就剩了不到三分之一,在后路被切,无法原路返回南川府的选择里,他很快便走上了凌湙特意为他留下的岔道,那里,将有萧婵等着他。
凌湙没再继续追绞他,让掣电领着手下人佯做要灭口的样子吊着尾,令剩下的人一直活在战战兢兢的警戒里,直到遇见萧婵搭救才作罢,而那时姜天磊身边的人,便只剩了不到二十骑。
萧婵很快便如愿的守到了狼狈逃亡的姜天磊。
可姜天磊被凌湙杀的疑心顿起,对正好救下他的萧婵充满了怀疑,非但没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欣喜,反而对撞见他如此模样的萧婵起了杀意,心中本就怒意翻涌,紧接着便受到了鞭刑伺候,还是他向来视之为玩物的女人所为,若非时机和实力皆不允许,他能直接下令弄死这个异族郡主。
所谓的爱意,与众不同里生出来的探索欲,根本没有,他只想弄死眼前这个,胆敢趁虚来挑衅他威风的臭女人。
对此,凌湙只能无力摆手,他也只是照本宣科,哪知实践与想像的差异会这般巨大,也是他没能料到的。
报一丝,单身狗在这方面没有发言权,他记下了,以后不会再乱给人出主意了。
也就是在萧婵揪着姜天磊霍霍的时候,凌湙领着萧婵留下来的那一小撮兵马,杀上了南川府的城门,威胁守城将把突峪交出来。
荆北地界上的险恶,实实给姜天磊及其左右副手上了一课,损兵折将都没能摸到东线叛民城的边,一趟出行差点陨命,战报都不知道怎么写。
首战折戟,实非吉兆,这令余下的人都陷入了踌躇两难当中,不知道后面的战怎么打,还要不要打。
姜天磊被萧婵打了一顿,又被她突发奇想的夺了马,最后只能被亲卫扶着,在崎岖的山道里徒步往回走,直走的脚底冒烟,才遥遥望见南川府城墙上的旌旗。
墙下兵荒马乱,堆积在城门口处被撞碎的拒马,躺地上□□的士兵,以及空气里飘着的血腥气,都预示了这里刚刚发生的战事。
姜天磊惊怒交加,从来表现的一副大局在握的表情,一日裂两回的破了他人生记录,气急败坏了进了城后,立刻开始整兵列队,要再发兵去雪耻。
萧婵高高兴兴的打马回归,望着凌湙守在小镇门前等她,立即炫耀的指着身后的马匹,娇声邀功,“看,我不止抽了他一顿,我连他的坐骑都给抢走了,哈哈哈,你是没看到他那狼狈样,恼怒又不敢吱声的样子,真怂!”
凌湙挑眉,望着她得意的眸子,想了想还是给予了肯定,“郡主做的不错,这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强,姜大公子应当对你印象深刻,不念都不符合男人的本性了。”
念?
姜天磊当然是念的,念到恨不得立即弄死那个胆敢羞辱他的女人,遭遇偷袭战败,只是他决策上有失,敌人太过狡猾所至,可被人鞭笞抽打,还是当着他近亲侍卫的面挨欺,那就属于自尊心受创了。
死那么多兵将没能让他破防,一顿鞭子抽过之后,他整个人都疯了,回到自己房间,生生砸了一屋子东西,才堪堪压制住火气。
此后三天,整个南川府都进入调兵遣将当中,一副誓要找回场子的壮烈声势。
姜天磊从突峪口中探知了叛民城的情况,更深信自己肯定是遭了另一波势力的暗算,想到巧遇萧婵的事,又有突峪转着眼珠子,将乌崈图霆引入局的用心,最终决定往西炎城派暗哨,去探一探那边的情况。
他本人是倾向与凉王孙联姻的,可萧婵的举动,让他对这决定有了动摇,恐乌崈图霆有过河拆桥之举,便想暗中派人去探探,最好能抓一个乌崈的亲信回来审问。
别他把人嫁过去了,却图不来凉王铁骑,那这种有关于江州未来规划的决策一旦失误,都能影响到他接任族长的权威性了,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而武景同也在凌湙预设的时间内,回到了东线叛民城。
凌湙发信回了西炎城,让乌崈图霆邀请姜天磊往西炎城商谈联姻之事,并以沉重的语气告知他,突峪恐有捷足先登之举。
信中诚恳的写着担忧之情,“郡主未能获得姜大公子青睐,又于不久前得罪死了他,令姜大公子恨之欲死,现今唯一能弥补这段关系的,便是王孙大人了,请务必要先突峪王子一步的,取得姜大公子信任,否则,凉羌主从之势,将有颠覆之危。”
萧婵当然也有信往西炎城中发,可惜现在整条东线通道都被凌湙握在手里,她的信注定到不了乌崈王孙的手里。
打战除了硬实力,还有信息差啊!
姜天磊和萧婵,都不懂整条线路握在敌对方手里的危害,以为兵多将广就有了必胜的条件。
凌湙会用现实教会两人,只要把瞒天过海做到极致,就能兵不血刃的解决战争。
冬日宴没剩多少日子了,他必须在此之前解决这边的战事,否则乱局一开,武大帅的愿望怕要落空。
朝议之上,太子以五皇子替母尽孝为由,允许其下江州为曾外祖母贺寿,引发众臣争议争执。
而阚衡并未按照凌湙的嘱托阻止,反而以沉默表明了自己首肯的态度。
段高彦倒是试图阻拦,奈何其下几位阁臣无一人站他,孤掌难鸣之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项议题通过朝议,连带着添头六皇子,也被允许出京代母省亲。
姜天磊驻进南川府的消息,便是在定下五皇子出京之后传进了京,如此,五皇子便立即请示,要往南川府与姜天磊汇合,搭载他的战船往江州去。
太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这番巧合的不寻常,奈何朝议无法撤回,便只能亡羊补牢般的,给武大帅降了密令,以监国太子的身份,要求武大帅暗中做掉路过的五皇子,便是做不掉,也定要捉了他羁押在驻军营地,等他腾出手来派人来接回京。
凌湙:……无法言说,真当所有人是傻的么?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