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姜遗光就又没说话了, 一双安静的眼睛黑白分明,配上几人给他扎的彩带、彩结,看着更显小。
九公子还不知他家世,黎恪却知道些, 他没了师长父母, 在柳平城的身份早就是个死人, 哪里还有人给他起字,给他加冠?
他悄悄对九公子摇摇头,九公子心领神会, 打个哈哈,扇子一打,摇了摇,亲亲热热地揽着姜遗光肩头往前走:“难得出来一趟,走走走, 找地方转转。”
身后几人笑了笑,也跟上去。
……
京中氛围远不如江南。
寻常老百姓照常过日子,一些敏锐的官员却觉察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叫自己家人族亲都收敛几分, 这几日绝不能闹出事来。
五千兵马不是小数目, 陛下也不知何时调集齐的,竟半点风声都没透露, 直接发难。
即便前些日子陛下已表露出对赤月教的不喜,但大伙儿都以为依陛下往日行事作风,该先劝降才是。孰料陛下突然来这一手, 直接点了将去禹杭, 倒叫不少人察觉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朝阳公主也难得地从朝凤园里出来,入宫一趟。
宫里皇后诞下太子不久后病故, 从此陛下不再立后,只叫贵妃代掌凤印。朝阳公主进宫后,先去拜见贵妃,才回到了自己的未央宫。
和朝凤园一比,未央宫就像个大笼子,站在这儿,连天空都是逼仄的。
若可以,朝阳公主也不想来,但她不得不来。
午时,陛下召见朝阳公主,共进午膳。
而后,朝阳公主便一直在陛下的御书房,父女俩又用过晚膳后,朝阳才回未央宫。刚回去,陛下的赏赐就来了,流水般送进未央宫,连朝阳公主的生母禧嫔那儿也赏了道菜。
陛下一赏菜,贵妃那儿也送来两匹料子并一对钗。
禧嫔和贵妃同住寿康宫,和她一道住在偏殿的还有一位刘贵人,见着赏赐,连忙奉承。
禧嫔笑了笑,将赏菜一口口吃完了,才让人撤下去,和刘贵人说了会儿话,轻轻掩口打声哈欠,刘贵人会意,立刻寻个由头告退,称不打扰禧嫔云云。
禧嫔面上还带着笑,不论是谁,她总是要这样笑着的,要叫其他人知道,她心里对陛下忠诚、爱重,陛下的赏赐让她高兴,贵妃的赏赐也叫她感恩戴德。
陛下子嗣不丰,她能有一子一女,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直到夜里,宫女放下床帐,吹了灯,轻手轻脚去隔间守夜后,禧嫔才敢睁着眼,慢慢抽气,让眼泪一点点流干净,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陛下让瑄儿去禹杭,她本以为是顶好的差事,等回来后,就能开府封王了。可女儿派人稍微提点了一句,才叫她如梦初醒。
这是叫瑄儿踩在刀尖上去够一个前程!
他甚至能让一母同胞的哥哥去给妹妹铺路!
她睁着眼,不知该喜悦还是该恨。喜不知为何,恨也不知恨谁,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她就只能像一具空壳般呆在这宫里,等悬在瑄儿头顶上那把刀落下。
阿弥陀佛,保佑瑄儿归来。
陛下不喜佛门,以至于她们连念声佛号,都只能藏在心里。
朝阳公主在宫中待了几日,便得了陛下几日召见。陛下要宠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和几个皇子不同,朝阳公主虽也未成婚,可那却是陛下曾经给她的一个恩典——公主看上了哪家儿郎,可自去求陛下赐婚。
上行下效,不少贵族高官家中的子女也逐渐沿袭了晚婚之俗,渐渐的流传开,寻常老百姓家哪懂这些?只道那些大户人家都不着急说亲,他们也放晚了些。
这股风气,又自北往南,流传到了江南一带。
姜遗光对吃喝玩乐都不感兴趣,其他四人做什么,他便跟着罢了。河边垂杨柳青翠,白日有画舫在湖水中漂荡,隐隐有女子歌声传来。
“听闻江南女子温婉秀丽,颇有才名,小生倒想见识见识。”九公子倚在河边围栏,往那船上看去。
“善多,要不咱们一块儿去?好些才女最爱你这样的少年郎,说不得能有一段情缘。黎兄也是如此,我瞧那画舫上的红衫姑娘便貌美如花,和你很是相配。”
六郎在一旁用力去瞅那画舫,笑道:“这是当地的穗仙楼的姑娘们呢,听说穗仙楼里的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楼里有好些能弹能唱的才女。九爷,要不小的给您打听打听?”
九爷大喜:“去吧,尤其是那红衫子姑娘,多问问她。”
六郎一拱手就钻出去了,不知去哪里问。
黎恪只觉得九公子越说越不着边,把善多拉到身旁,免得被带坏,捏捏眉心:“九公子,我等虽来游玩,却也不必来玩这些。姜善多还未娶妻,更该收心些。”
“至于在下,家中已有妻儿,九公子美意只能心领。”
九公子大叹此人不懂风情,转而问黎三娘:“此地也有不少年轻才子,三娘可要寻一寻?说不得能成一桩美事。”
三娘正和兰姑说笑,听九公子忽然提到自己,还是这么不着调的话,指甲一划,直接将面前的柳条划下一根。
春日柳条柔韧,难折下,黎三娘这么杀气腾腾地一划,九公子识趣地刚打算改口,兰姑温温柔柔一笑:“九公子?您又要做甚?”
九公子不敢再说话。
不一会儿,六郎跑回来,喘着粗气说了那红衫女子的事儿。
那红衫女子花名毓秀,是当地极有名的一个才女,会作诗,会抚琴,会制笺,她制的笺柔白无垢,又有兰草芳香,名为毓美人笺,极受追捧。
只是这毓秀姑娘虽沦落风尘,一颗心却冰清玉洁,与人结交不看财,只看才,若有人的诗作能打动她,便是家贫如洗,也能入楼和毓秀姑娘论诗作画。
九公子一听便知是那什么楼放出来的噱头,面上还要作出被吸引的样子,大加赞赏。待六郎问要不要拿了诗作投到岸边箱子里时,九公子却摇摇扇子,拒绝了。
“江南才气旺,我比不得,比不得。”他眼睛骨碌一转,“不如善多你去?”
“九公子?”黎恪和黎三娘的声音同时响起。
姜遗光看他一眼,直白道:“我不会作诗。”
九公子这才哈哈一笑,不再逗他。
晚上,几人在河边看过日落。
水边日落景象极美,波光粼粼,碎芒如金,不少学子禁不住题诗一首,或和好友作对子,或联句。
黎恪亦跟着做了一首,他望着落日余晖,想到的却是家中蕙娘,因而那诗也变得伤感万分。
九公子和黎三娘等人都不去问,黎恪从思绪中回过神后,同样揭过去,不提起。几人往回走,决定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起去看赛龙舟。
几人离开后不久,身后忽地猛然大哗——
“不好了!毓秀姑娘落水了!”
环水围廊边一多半的书生都围了过去,几人被骤然汹涌的人流挤开。黎恪原本拽着姜遗光,也给冲散了,他回头看去,果然,原站在船头的红衫姑娘不见了,水中泛起涟漪。
围廊边,断桥上,皆有不少书生脱了外袍急匆匆跳下去,还有些心里怀了龌龊心思凑近了看热闹的。画舫上的侍女急得都要哭了,可她不大会水,怎么也不敢下去救人,只敢拼命在船上叫:
“劳烦救一救我家姑娘!事后必有重谢。”
姜遗光被挤得同样凑到了围廊边。
他会水,可他没打算去救,扒着围栏以免自己掉下去,可身后仍有人要挤过来,他如果不想惹人注意,还真脱不开身,只好在围栏边等。
他目力极好,这湖水也清透,按理说,红衣女子落下去应当很显眼,可他怎么看,都只能看到潜下去救人的七八个书生。
那个叫毓秀的姑娘,却不见了。
“怎么样?找着了吗?”
“毓秀姑娘呢?”
“毓秀姑娘……”
耳边满是嘈杂声响,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乱乱,又有女子啼哭、男子哭嚎的声响,吵个没完。
潜下去又浮上来的好几个人面对岸上人的质问,纷纷摇头。他们在水里根本就没看见毓秀姑娘,也是奇怪了,可现下已没了力气,只能慢慢往回游。
不断有人不信邪,跳下去救,又有人往回。来来去去小半个时辰,毓秀姑娘依旧不见踪迹。
岸边人见他们回来了,忙伸手去拉,把几人拽上岸。岸边一些人又递了汗巾手帕去给他们擦手擦脸,待几人缓过气来,才问。
“毓秀姑娘呢?”
几人连连摆手,断断续续说出来。
原来,水底下根本不见人影,他们都摸了一遍,全都找不着。
其中一人更是苦笑:“莫提了,小生在下头差点被水草缠住脚,还好缠得不多,一扯就解开了,否则小生恐怕也要葬身这水底鱼腹中。”
毓秀姑娘的侍女哭得昏天黑地,两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也似,不肯把船划回来。船夫也没奈何,坐在船边抹泪。
身边人总算少了些,姜遗光凑近了方才说自己被水草缠住腿的几个书生,又望了望河水。
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刚才并没有潜到水底,又是哪里来的水草?
姜遗光走近了些,看见其中一人撩起下裳,裤腿肮脏湿漉,带着水腥味,但仍能看出有丝状物缠在上面。
姜遗光伸手去,替他解下了这些东西。
廊边灯光都被围着的人遮住了,其他人看不清,那书生还笑着道了句谢。姜遗光摇摇头,从人群里退出来。
黑色的,又细又长。
水里缠住他的不是水草,而是人的头发。
第102章
“善多?”黎恪方才和他冲散了, 人群散开些后才找着人,连忙挤过去,拽着他要往外走。
毓秀姑娘落水一事来的蹊跷,恐又是诡异作祟, 他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等等。”姜遗光挣脱他, 回到湖边, 要把手上的东西甩下去。
湿淋淋冷腻的几根长发,跟黏在手上了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黎恪跟上来,凑近了看见,不由得惊愕,低声道:“又是那东西?”
姜遗光点点头。
那几缕黑发贴在他手腕上,撕扯不下来, 黎恪心急,也顾不得其他人会不会看见了,连忙小心地取了镜照过去。
很快,长发便脱了力般垂落下去, 姜遗光三两下扯下, 丢进水中。
“这就好,我们快……”黎恪刚说完, 身后拥挤的人群不知怎么的又如潮水般涌上来一波,其中几人被推直直撞在他身上——
山海镜落入了水中。
短暂地漂浮一瞬,很快又飘飘忽忽沉下去。
落水的一刹那, 黎恪心跳都停摆了, 身后不慎撞了他那人还无知无觉,回头随口说了句请兄台见谅。
可他一点都不想见谅, 几乎从未有过的怒火从胸膛处蹿升,越来越旺,转过头的一瞬间,撞他那人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开几步。
他的镜子……掉进去了,可怎么办?
周边依旧有人拥挤、叫嚷、你推我搡,黎恪只觉得吵闹,急切得近乎疯魔,眼眶发红,抓着姜遗光手腕的手不由自主攥紧。
“黎兄,你们还不快走?”
黎三娘也挤了进来,催促他俩。
九公子和兰姑在人群外等候。
姜遗光解释道:“他的镜子落水了。”
这下黎三娘也着急了:“这可怎么办?”
大晚上的,即便叫人打捞,那些船夫不一定肯赚这个钱,也未必捞得着,明日就是龙舟会,到时船只更多,更难寻。
黎恪失魂落魄,黎三娘焦急不已,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无意识攥紧姜遗光手腕的那只手一松。
黎恪消失在二人眼前。
“糟糕!”黎三娘上前两步,连忙挡住。
好在灯笼下黑影憧憧,他人大多数背对着他们,黎三娘又挡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几个,估计会以为自己眼花。
黎恪怎么在这时入镜?他的镜子又落入了水里,这可怎么是好?
“他进去了。”姜遗光说。
他微微皱起眉,道:“他是为了帮我去除诡异的。”这样一来,他必须去。
姜遗光把自己身上不少东西解下来,递给黎三娘:“劳烦三娘替我收着。”说罢,便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围廊边还有人唏嘘。
“毓秀姑娘落水这么久了,还有人不死心哪……”
“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少年郎,即便捞上来也没救了吧。”
一片嘈杂纷乱,听得黎三娘心急火燎,烦得很,又不好说,拢紧姜遗光塞给自己的外裳、荷包等物,心提得老高。
善多,可一定要回来。
姜遗光一入水,便觉彻骨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好在他下水前活动过,肢体不至于冻僵,长长的手脚一划,便往下潜去。
岸边的嘈杂仿佛在入水的刹那隔开了。
水下只有冰冷、黑暗。
月亮和长廊边挂的灯笼的光拍碎了融进水里,那一点光也是晃晃悠悠的。姜遗光屏着气息不断往下,渐渐感觉到了些困难。
水从周遭压过来,不断将他往上推。
姜遗光睁着眼,仔细去看,再度往下。
这条河并不很深,前方不远处,水草荡漾。
一条条冰冷的鱼从他身边游过,有时他伸出手去,还能无意间碰触到冷硬的鱼鳞,被碰到的一瞬间,那鱼便从他手边飞快蹿走了。
胸口沉闷得很,好似有石头压着。姜遗光屏气能屏很久,可也不能一直下去。他悄悄吐了口气,那口气就成了泡儿咕噜噜往上浮,胸口火辣辣的疼也缓解了几分。
他又往下潜了几尺,已经能碰见长长软软的水草顶了。
姜遗光睁着眼,努力要从暗沉沉水底、漆黑一片的水草中,找到一抹金光。
他慢慢让自己往下沉,拨开水草,按记忆往镜子落下的方向去。
拨着拨着,手停了下来。
他手里碰到的,不再是水草,而是密密软软、又黑又长的人的长发。长发随水涌动,被他轻轻拨开,黑暗中,露出一张精致的美人面来。
那美人闭着眼也能见其绝色,玉白面庞浮红晕,唇角犹带笑。鱼虾从她身侧过,穿行,漆黑长发和水草缠在了一起,飘飘摇摇。
是毓秀。
毓秀大半个身子都陷在水草中,露出鲜艳到仿若在黑暗中亮起的烈焰一般的红衫衣角,静静含笑。
就好像……她已经在那儿躺了很久一般。
姜遗光伸手碰了碰她颈侧,已经没有了跳动。
她死了,可又不像是溺死的。
换做旁人,少不得哀叹一句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又或者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姜遗光心中却毫无波动,瞄了一眼后,拔开那堆水草和头发,仔细去寻。
他胸口更闷了,又吐出小半口气,口里却还含着半口气,留着浮上时用。
周遭水草都大略拨开摸了一遍,若还没有,便是有可能陷入了淤泥中。
应当不会,水草长得这样高,又密,即便山海镜小些,也不该直接落入淤泥中。
他又寻了一通,如果再找不着,就只能浮上水面,缓口气再下来。
正当他要离开时,眼角却瞥见一抹金光。姜遗光侧头看去,见红衣女腰边水草随水波流动,露出一点金光来。
他又折返回去,拨开不知是水草还是头发的丛林,看见毓秀两手端正地摆放在腹上,她的手中,正托着一面小小圆圆的铜镜。
亮得发光。
姜遗光伸手,拿起了那面镜子。
不料,在他收回手的刹那,静静躺倒在水底的红衣女尸猛地睁开眼,手亦暴起,抓在了姜遗光的腕上。
姜遗光和那双漆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对视上。
抓着他腕的手绵软无骨,偏生又挣不脱、放不掉,比这初春刚化开的水和水里的鱼更加冰冷。
但那女尸除了抓着他外,再没做其他事。
胸口、喉咙,都火辣辣的疼,姜遗光用镜子照了照毓秀的脸,她那双眼睛终是闭上,脸庞也褪去了方才看见的精致红晕,变得苍白,带点儿肿胀。
直到现在,她看起来才终于像一个溺亡的女子。
只是,她的手依旧抓在姜遗光腕上。
姜遗光顾不得解开了,山海镜塞进衣襟内暗袋中,双腿大开用力一合蹬起,反手握着红衣女的腕,往上游去。
黎三娘仍旧焦急地等在岸边。
方才跳水救人的十来人早就回到了岸边,有些对毓秀姑娘痴心一片的,望着水面痴痴地发呆,还有些扯了头发哭嚎。
毓秀姑娘非一般妓子,只以才闻名,为她落泪之人,必也是爱才的至情至性之人。
只是,到底心不甘。眼见又有个人跳下去,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有人聚了过来,希冀地看着那一小片水面。
黎三娘听着他们的话就烦,目露凶光,她在北方女子中也算生得高的,在南方更是不像江南女子一般温婉,这会子抱了东西坐在廊边,周身冰冷冷,叫不少人都不敢靠近,大气也不敢出,私下议论声也小了些。
“出来了出来了!”
几个机灵的早就借来了灯笼,几十个亮堂堂灯笼照着水面,将那一小片地照得亮如白昼。很快,他们就见到了从水底浮上来的身影。
那浮上来的身影不止一个!岸边亦能见到在水中漂荡的鲜红衣袖和漆黑长发。
再然后,一颗头颅从水中哗啦冒出来。
是方才入水的小兄弟,他怀里还带了个人,散发,红衣,从水里抬起头来,又耷拉下去。
顿时,人群一阵哗然,在里层的忍不住激动叫嚷起来。
“毓秀姑娘救上来了!”
“那小兄弟真的把毓秀姑娘带上来了!”
这消息跟火燎原似的飞速传开,原先捶地的、扯头发的、大声哭嚎的都愣了,一听是真的,急急忙忙往里跑,誓要见到毓秀姑娘最后一面。
黎三娘可不管什么毓秀不毓秀,她见着善多平安出来,喜不自胜。一翻身便站在了围廊边缘,伸手去拉他。
还有几个书生也跟着翻过去,你拉我拽,把几乎脱力的姜遗光拉上了岸,而后你一言我一语夸赞起来,称这小兄弟智勇过人。还有人安慰他毓秀姑娘在天之灵必会感念他的恩情,来世衔环相报云云。
至于毓秀姑娘,也被他们小心翼翼托到了岸边长椅上。
有个书生不忍,解下了衣袍盖上去,拉过发顶,以免叫她走了也不体面。
黎三娘给姜遗光披上衣服,又从其他人那儿得了帕子,盖在他同样散开的发上吸水,小声问他:“怎样?”
姜遗光咳出水,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点点头:“拿到了。”
这下黎三娘彻底放下心来,带着他就要往外走。
春日水寒,他得回去好好休息才行,要不然得了风寒可怎么办?
只是,他们走的前方,恰巧毓秀尸首摆在那儿,其他人也都知道是这位小兄台把人救上来的,纷纷让道,好让这位痴情少年能和毓秀姑娘见最后一面。
那些毓秀姑娘的爱慕者实在太多了,散开后人挨人人挤人,硬是把其他路都堵住了,原先哭喊哀嚎的见他过来,也抹了泪同他说节哀,说感念他的恩德,让毓秀免了在水底受鱼虾啃食之苦。
毓秀的侍女同样伏在她身边哭,看姜遗光过来,哽咽着道:“多谢你救我们家小姐上来,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要是、要是我家小姐还在……”
浑身湿漉漉的少年郎就这么半推半挤地来到蒙着布的女尸前。他头发同样披散下来,露出一副白净俊秀的好样貌,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正秀气。叫其他人心想,若是毓秀姑娘还活着,这少年和她也算一对般配的玉人了。
穗仙楼的人也来了,不少女子围了毓秀哭,还有些强壮的打手并几个小厮,侍女啼哭道:“小郎君,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便趁这时候说了罢。”
黎三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想带着姜遗光快些回客栈。偏生其他人不知内情,都以为善多定有什么话想交代,起哄着让他开口。
姜遗光咳了几声,扫一眼穗仙楼里人的穿着打扮,估量后,在安静下来的众人期盼的眼神中道:“四十两。”
抹泪的侍女愣住了:“什么?”
姜遗光声音有些嘶哑,还是一字一句清晰道:“在下家贫,急需用钱,既把她捞了上来,还请给我四十两做酬劳,其他不必再谢。”
穗仙楼的管事痛失一棵摇钱树,本想借此机会再扬一扬名,宣扬个痴情公子和绝世才女阴阳相隔的佳话,却没料到他说出这么句话来,呆若木鸡。
一旁听着都书生们也都愣住了,不可置信,旋即看向姜遗光的目光皆带上了怒火。
她这么美,这么好,你怎能用铜臭玷污她?你捞她上来,竟然只是为了钱?
第103章
最终, 穗仙楼的管事还是掏了银子,不情不愿递过去。
姜遗光坦然接了,毫不在意周遭人古怪的眼神,他经常被这么恶意打量, 早已习惯。黎三娘却不乐意, 冷哼几声, 对那些人瞪回去。
一人爱极了毓秀姑娘,正伤心难过,见姜遗光拿了银子就要走, 对毓秀也没句话说,心头火起,腾地站起身指着他骂:“枉我以为你也对毓秀姑娘一往情深,谁成想也不过是个空有其表的贪夫。”
黎三娘登时怒了,狠狠一推他, 叫他接连后退好几步,险些没站稳,他却仍旧用看负心人的目光瞪着姜遗光。
这一下反而激怒了其他人,不少人上来扶住了被推的书生, 怒道:“怎么突然动手?”
“果然一丘之貉, 瞧这人模人样的,可惜一个掉进了钱眼, 一个粗俗无礼……”
姜遗光不在意这些人,拿了钱收好就要走,听骂声多了, 还把黎三娘骂进去, 平静道:“我不认识毓秀,救她确实只为了钱。”
说罢, 他又问:“我为什么不能要钱?”
这话谁也没法答,总不能真说你合该无怨无悔下水捞人吧?他们能这么夸,却不敢真这么提要求。
黎三娘亦跟着冷笑,腰间软剑抽出来,一剑过去,谁都没看清她迅疾的出手,方才叫得最凶的书生一摸头顶,惊愕地发现自己发带竟被削断了,落在地上。
断的还只有发带,一根头发都没伤着。
这一招叫他呆在原地,面对那女子阴冷的目光,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隐约感知到,这女子……似乎是真杀过人的!
黎三娘一出手镇住几人后,冷笑道:“你们真说得这么起劲,这么能耐,怎么一开始不救上来?后面还要他下水去捞?他又不欠你们的。谁再唧唧歪歪,老娘把他也扔水里!”
她凶煞得很,一手软剑功夫使得出神入化,也不耐烦和那群人争论,寻了个方向就把人带出去。
人群外,只有九公子在等待。见二人总算出来,连忙凑上来:“你们可算出来了。”
他道:“兰姑方才入镜了。”
刚才发生的闹事儿,通过人群或多或少传递到他的耳朵里。他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听说救了人上来的少年竟还敢要四十两银子,立刻就确定那是姜遗光所为,还想着等善多出来后劝对方不要为了银子这样拼命,谁知一转头,兰姑就消失在眼前。
好在这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他捡了兰姑的镜子,挤又挤不进去,干脆在外面等。
黎三娘忙道:“方才黎慎之也进去了,他的镜子不慎落水,善多把他镜子捞了上来,谁知把那毓秀也带了上来,这才耽搁了。”
九公子皱紧的眉这才松开,上下看一眼姜遗光,他穿得少,浑身湿透了,河边风又大,干脆解了外袍也给他披上,“还不快回去,叫店家多烧些热水。”
姜遗光边走边把黎恪为了给自己帮忙才不慎让镜子落水的事儿说了,三人快步赶回客栈,多使了些银子,让店家扛了一大桶干净热水送到房里供他洗漱。
夜里难请大夫,九公子又问小二买了店里的几帖防风寒的药煎了,等沐浴后端上去。
饶是如此,第二日醒来,姜遗光脸色还是有点苍白。
他并不觉得如何,起身后照旧去找九公子和三娘,举止如常,还是三娘看他脸色不对,白得吓人,一摸额头,烫得厉害,反而把她吓了一跳。
“不管了,先在这儿停几日,等你病好了再走。”黎三娘当即决定。
九公子也不反对,叫病人赶路,他还没有这么严苛,也关心了几句后,催人回房睡觉。
“今日赛龙舟你可看不成了,我同三娘去看了,回来说给你听。”九公子扬扬扇子,“等慎之和兰姑回来,你再说给他们听。”
黎三娘撑在门口笑,六郎跑上跑下,又是换水又是煎药,九公子多给了点赏钱,叫他务必好好服侍后,和三娘离开了。
出了门,九公子才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有一好友,他家在南方有几间铺子,只是不知这处有没有,我去寻一寻,拖他的人情赊些账。等到了闽省,我自有别的办法。”
黎三娘点点头:“实在不行,我也有办法。”说这话时,她摸上了腰间的软剑。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离开。
端午赛龙舟,何其热烈的赛事。城里几乎大半的人都聚到了河边,还有好些妇人往这边庙里去上香,拜五毒娘娘、拜钟馗天师,拜屈原、曹娥、蚕神、农神等。
随便往街上看去,都能见着他们身上佩戴着艾叶香囊、五彩线络子,一些人捧着粽子吃,还有些小孩穿了虎头鞋,互相碰咸鸭蛋玩儿。
“你很想出去?”姜遗光问。
他躺在床上,浑身发热,眼神却清明,窗户打开了,六郎的眼睛时不时向外瞟,他便问了一句。
六郎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小郎君你躺好,我就在这儿。”
姜遗光语气平静:“你去吧,有外人,我反而睡不着。”
六郎觑他脸色,瞧着不像是虚弱的样子,姜遗光又问了一句,他才大胆道:“那……我先去看龙舟?等龙舟赛完了我就回来?”
“去吧。”姜遗光道。他确实不需要什么人照顾。
六郎高兴极了。他一年三百六十日,足有三百日都是在水上跑,这样热闹的时节总是和他无关,他愧疚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看热闹的念头占了上风,告声罪后,轻手轻脚跑出门去。
姜遗光静静躺在床上,半晌,合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有人敲他窗户。
姜遗光坐起身,掀开床帘看去。
敲窗的是个女子,露了大半张脸出来,瓮声瓮气道:“你房里煎了什么药?太熏人了,熏得我家小姐不舒服。”
姜遗光静静地看着对方,没说话,良久,他把床帘一拉,重新躺倒下去,盯着床帐发呆。
那女子急了,又敲几下窗户:“你房里药味太浓了,熏得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你快点把药喝了,那火炉叫小二拿下去。”
姜遗光翻个身,不理她。
女子见姜遗光没有动静,气狠狠地用力一拍窗:“你喝不喝?你不喝信不信我进来把东西给你砸了?”
姜遗光依旧没说话,手里已经取出来一面冰凉的小镜子,放在枕边。
他的客房在三楼,窗边临了一条街,那女子又是怎么探头到窗口的?
那女子敲了一阵,气闷不已,恰巧这时房门也被敲响了,女子顿时如一缕青烟般消散。
门外传来店里小二的声音:“客人,我家大娘子让我给你送茶点来。”
姜遗光早已合上了眼睛,无所谓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轻轻合上,又低又轻的脚步声从外走近来,小二把托盘放在了桌上:“我放这儿了?”
姜遗光闭着眼,嗯一声:“多谢。”
他很少生病,对这种感觉格外陌生,身上失了力气,又热又冷,闷得厉害,困倦,可又睡不着。
他等了好一会儿,那店小二却没走,反而更加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
姜遗光动了动,摸上枕头底下的针线包,一句话没说,放平了呼吸。
小二掀开了床帘,问他:“客人,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茶点?”
姜遗光睁开眼,正对上那小二放大的、俯身问候的笑脸,探着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唇角扬得老高,那双眼里却毫无笑意。
“客人,您想吃什么茶点?”他又问了一遍。
姜遗光不答,他便伸出手去,把放在床边架上水盆里的毛巾拧干,叠几叠,轻柔地盖在少年额头上。
他分明是个男人,动作却带了些女子的柔媚之态。但那小二更怪异之处在于,他身上穿的衣裳,是反着的。
衣领交衽、腰间系带,全都扎在了后面,乍一看,还叫人以为他的头被人拧了过来,可是看他手脚好好的,就知他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衣裳正反背过了穿。
姜遗光没说话,拿起镜就往他脸上照,好一会儿,才放下镜子。
小二睁开眼睛,还在纳闷自己怎么跑到客人房里来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然诡异地反着穿衣裳,顿时惊骇地大叫一声,连告罪也忘了,冲出房门去。
姜遗光这才坐起身,手帕重新扔回水盆里。
白净的布帕丢进去,渗开一点绿色的东西。凑进去细细闻,还能闻到湖底水腥味儿,和水底藻类的气味。
像是水底石头上长的苔。
姜遗光把门重新关上,折返回床边,慢慢地,闭着眼睡着了。
……
每年的龙舟赛,当地知府、县令老爷都是要观赏的。有些官老爷一时兴起,还能给夺标的船队好些打赏。
除此外,不少文人书生也爱去,要是借此机会作出一两首诗能得了大儒们青眼,或得官爷们指点,岂不更妙?
即便没有,在这时日邀同伴一同观看,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联句、作话、制谱,都是一桩美事。
还有人惦记着昨晚的毓秀姑娘,但更多人已把她抛在了脑后,只兴奋地讨论今日这些船队有哪支最可能夺标。
岸边终点处,竹竿上的锦标鲜艳飘扬,只待有人将它夺下。
望江楼最高处,房间里坐了好几人,正是一众学子们热切的目标——
“仲先,这回可是老夫赢了。”已生鹤发的白冠文笑呵呵拣子。
棋盘上,黑白子胜负分明。
输了的那人正是本地县令,摇头笑道:“是小官棋艺不精。”他望一眼窗外,指指那在岸边蓄势待发的二十八条龙舟,道,“今日龙舟赛事,好生热闹,先生可要去看看?”
白冠文摇头笑:“老夫年纪大了,挤不得,在这楼上看看就好。”
正此时,县主簿敲门进来,脸上还带笑,却冲县令使了个眼色。
县令一怔,过不久,寻了个由头出门去。
“又有何事?非要在今天说不成?”县令怒极,难道他不知道白冠文白大儒能来这么个小地方,是多么难得的事儿吗?他不趁今日佳节和白大儒攀些交情,还等什么时候?
主簿也急切不堪,凑过去低声道:“今早就有人来报官了,一连来了十九个,道他家有人暴毙,尸首都拉来了,放在县衙门口不肯走。下官没法子,只能叫人把那些人全都搬进来,再将他们寻由头先关起来,以免闹大。”
县令嘴唇哆嗦两下:“你说多少?”
“整整十九个!全是书生。”主簿用恐慌的眼神看他,“其中一个,还是老爷您夸过的县案首丁阕行。”
县令顿觉天旋地转,撑着扶手站稳,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些书生大好年纪怎么会就这么暴毙,伸出手,发现自个儿手也在哆嗦,道:“先……先稳住,等本官招待了白大儒,回去再议。”
“决不能传出去,不能让那群学子闹起来。”
主簿苦了脸应是,嗫嚅片刻,还是问:“老爷,那些尸首……实在怪异,可要请一座菩萨来?”
县令横他一眼,眼神如刀:“什么菩萨?不过几具尸首,就把你吓破胆了?你要怕,就请些钟天师像压一压。”
那头,龙舟鼓点已经响起来了,密如雨点势如雷,县令不耐烦再和他纠缠,喝令他不许再扫兴,才重新整了整衣冠,笑着进门去。
主簿愁眉苦脸退下,县令老爷和几个上头都在望江楼作陪,县衙里能管事儿的只有他。他叫车夫往县衙里去,又命小厮去请了几幅钟馗像。
这一路人倒少,大家全去看龙舟赛了。那急急如雨的鼓点好似敲在他心坎上,叫他喘不过气来,直到离那鼓点声远了,主簿才觉好些。
马车停在县衙门外,他带了几个衙役进去,不一会儿,小厮抱了一大堆钟馗像回来,堆得他几乎走不动道儿。
几人一人一幅打开了,持着它往里去,画卷上,凶神恶煞的钟馗模样叫主簿格外安心。
县衙里头静悄悄。
今日没人状告,县衙里只有几个人当值。再往后监牢里,才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主簿可不管那些哭声,领了人往停尸库去。
越往里走,越觉清冷,冷意密密麻麻攀上来。主簿怕得厉害,还要强撑出不怕的样子,那几个胆大的衙役也感觉不对劲,惊惶地眼睛左右瞟。
谁也不敢说话。
很快,停尸库到了,仵作打开门,一股阴凉冷气扑面而来。
从外往里,能看见里头整齐摆放的十来具麻布裹着的尸首。
外头风也大了起来,呼呼往里吹。主簿一想到底下人禀报的那些就忍不住发抖,指使了衙役往里去。
“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进去以后,一人一张盖上去,四面墙也贴上。”主簿大着胆子开口,“还傻站着作甚?等县令老爷回来了亲自贴不成?”
那几个衙役心里骂娘,面上不敢说什么,拿了东西往里走,其中一个机灵,先往墙上贴。剩下两人骂他抢了先机,还是不得不把钟馗像连同黄符纸、朱砂染的红丝线缠裹上去。
三人都是大老粗,哪里做过这么精细的活儿,更不用说他们大多也知道些什么,越干心里越害怕。
其中一人缠了线俯身要去拿米浆糊,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他摔着便摔了,偏偏伸出手去要扒着东西站稳,一摔之下,其中一具尸首上盖的布扯落下来,那黑黢黢的尸体也骨碌碌往外滚去,恰巧滚停在站在门槛边的主簿身前。
主簿躲闪不及,直接和那微微睁眼的尸首对视上。
那一刹,浑身血好似都凝固了,主簿跌跌撞撞后推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原地,叫都叫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快……快给他盖上……”
却原来,那尸首实在诡异,原本是个白净的书生郎,可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上,都长了密密麻麻如芝麻粒一样的又细又小的黑洞,一颗又一颗,细如针尖密如蜂巢。
叫人一看,便禁不住浑身发寒,脑袋也发晕起来。
第104章
姜遗光一觉睡到了下午。
再起来时, 额头已经不发热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了许多。
其他三人还没回来,姜遗光便自己下楼去。客栈里没什么人,大家都去看龙舟赛了, 大堂里空荡荡地摆了七八张方桌和条凳, 屋里四周角落都插了艾草, 挂了五彩线打的香囊,满是草药香,再不见蚊虫。
小二还有些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把衣裳反着穿,还古怪地出现在客人房间里。但客人下来了,他也不能多懒,磨磨蹭蹭上了一壶茶后,飞也似的往后厨跑去。
因着端午, 后厨做了五黄,一并端上来,黄瓜、黄鳝、黄鱼、咸蛋黄、雄黄酒,厨子知他身体带病, 怕他口里无味, 又见他年纪不大,节时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在异乡, 心里很是同情,便多上了些酸甜口的果子。
姜遗光没什么挑剔的,他也不需要什么人陪同, 自个儿把饭菜吃完了, 天色渐暗,小二点起了壁上油灯, 此时才慢慢有人回来。
一连来了十几个书生,打头那个身上带了酒气,哼着小调进来。
小二一见,连忙上前迎进来,把几张桌拼一块儿,好叫他们能落座。
寺庙逛遍了,龙舟赛完了,县令老爷给祝了词,赏了银子,同河边那些个书生才女们吟诗作画过,吃过粽子和五黄,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一点,毓秀姑娘没了。
那些个书生喝了酒,酒气上头,读书人的仪态也没了,进来后坐在厅里就开始落泪,怀念毓秀姑娘。
这个集世间女子才气于一身,人如其名,钟灵毓秀的女子,却不明不白失了性命。她就像那洛神,只存于梦中,不叫人间见白头。
说着说着,少不了谈及昨晚那贪财好利的少年郎。
一书生愤愤不已:“那厮生得齐整,谁知眼里只有黄白之物,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若在下再见着他,定要好好同他理论理论。”
其他人纷纷赞同。
姜遗光坐在角落里,正背对着他们,昨夜昏暗,也并无太多人看清他身形样貌,是以这群读书人根本没认出来他们口中讨伐的人就和他们坐在同一家客栈中。
小二来回跑了好几趟,总算把十几人要的茶水点心都上齐了,这才能坐下歇歇。
账房拨弄着算盘,算珠啪嗒响。天渐渐暗下去,白日出去的客人还没回来,油灯微弱的火光闪烁,从上边投下一点晃动的暖光,落在乌木色方桌上。
小二等得久,那群书生除了喝茶也不要旁的,渐渐打起盹来。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门边。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未归。
兰姑和黎恪还在镜中,未归。
晚风已将大开的两扇门吹合起来一扇,一边照着油灯并不多的暖光,将上头每一分裂纹都照得朦胧又清晰。另半边却黑洞洞的,从里往外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终于起身往楼上去。
他没有拿桌上小二准备的灯,而是自己静悄悄离开,他步子很轻,踩在客栈里那据说已经有十来个年头、被踩得光滑油亮的老木梯上,也没有一声吱呀响。从阴影中,悄声往上去。
他向来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坐卧行走,不发一言,也少做出吸引人的事。他一直都像道藏在墙边的影子,无声无息,注视一切。
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像影子一样的单薄安静的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那十多个书生依旧在说话,尽兴抒意,声音或高亢,或低沉,却都在二层昏暗中站着的少年投来一眼的刹那噤声。
一张张模糊的脸,齐齐仰着,扭头看向姜遗光。黑白的眼睛,瞳仁涣散,并不分明,他们也和姜遗光一样安静,安静到只用早已经死去的眼珠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向楼梯上的少年郎。
阴冷冷的,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
大风终是忽地将哆嗦的另一扇门也砰地吹上,砰一声响,靠墙打盹的小二猛地跳起,慌忙抬头,却见大堂里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几桌残茶。
掌柜还没回来,账房先生和自己一样趴着睡着了,小二松口气,忙去收拾。
一抬头,又看见没点灯没挂灯笼的二层楼道口,那儿静悄悄站着个人。
他的脸很白,在黑暗中也白得叫人能看清五官。
小二骤然间骇一跳,好悬没叫出声来。
“公,公子?你怎么在那儿啊?”他又认出这就是白日那个古怪的小公子,挤出笑来招呼一声。
姜遗光正好转身往下走,一步步走到亮堂的厅内。
“我正要出门。”他说。
经过那拼起来的几张桌子时,姜遗光侧头看去。
十九个杯子,茶水满满当当,却没有了一丝茶香,即便是冷茶也不该如此。
点心原样摆着,一块没动,只是也和茶水一样,失了香气,他从身边经过闻去,还能闻到一点好似被水浸泡多时的水底腥臭气味。
据说,鬼魂是不吃活人食的,只吸食物中的“精气”。当精气被摄走,饭食会变得无味甚至烂臭,生人再不能吃,否则要染病。
一共……十九个鬼?
姜遗光往外走去。
从一室暖黄烛光中,又融入了夜色里。
他想知道,死的是谁?
这样多的书生,穿着打扮都是本朝人,还知毓秀一事,应当新死不久。
白日的热闹到夜里也延续着,越往南,宵禁越不严苛,有些地常有夜市,如今日,这个小县城便恰巧赶上了逢圩日,圩场从早开到晚。
往出走几步,便能听得沸扬人声,再进了街中,人流如织。街头巷尾高挂灯笼,因今日端午,做成龙形的、外壁描了曹娥像、五毒娘娘像的灯笼更多。往来人嘴里说的、耳边听的,俱是欢声笑语,少有的哭声,也是孩童吵闹着要买个吃的玩的。
热烈,喧嚣,难得自在人间。
姜遗光挤在人群中,往县城里有名的茶馆去,偶有少女红了脸想赠香囊帕子也一并忽视了。
六郎说,那儿有个说书人,专门说本地和邻近城池的古怪事。若那十九个书生的事成真,想必会有人传。
……
禹杭州。
赤月王心慈仁善,只将那贪官知府抓了起来,听说还关在房里好吃好喝供着,传出去,百姓们都要夸一句赤月王的仁慈。
他手下人却有些没收住。
不小心把周知府的夫人打死了。
赤月王心里明白,有些人骨头软,命也薄,用刑是不行的,只有抓着弱点逼他就范,才能叫对方乖顺。
搜遍整个周府,其他人都在,独独不见了这位周大人的儿女。手下人只能拿周夫人威胁,谁知不小心把人弄死了。
赤月王便知道,自己泄露了风声,叫他察觉到什么,提前把人送走。
说不准,还把虎符也带走了。
他知道,兵都在将军手里,要调兵,需要拿两块一样的兵符对上,对上了,就可调用千军万马。
只可惜,赤月王让人遍寻周府,也没找到那东西。
周知府痛若断肠,伏在老妻身边哭,周夫人离世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一并带走了般,整个人老态得不成样子,散了头发赤着脚浑身脏污地大哭模样,叫人心酸。
赤月王也不免心软。
他依旧带着憨厚的神情,甚至亲自蹲下去劝他。
“说出虎符在哪里,或者,说出那东西怎么打开,你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你的夫人也能入土为安。”
他手下能识文断字,据说曾经还是个秀才的军师,找到了周知府没来得及毁去的文书、卷宗等物,喜不自胜,整日在书房里看。最近,更是拿了一盒贴了封条的卷轴来,恭敬又高兴地说,里面定有大机密。
否则,不会用这样的密盒去装。
这种密盒内有关窍,如果不是按着特定的方法打开,里面的纸张会立刻被毒药腐蚀干净。
赤月王的好心并不能让对方领情,周知府只跪伏在老妻身边,呜呜咽咽地哭,谁说话都不听。
被抓着手脚扯远了捆起来,还要哭嚎,哭到背过气去,请了大夫来看也没用,醒了继续嚎。
连大夫都说,忧思过重恐伤身,不是长寿相。
赤月王暂时撬不开周知府的嘴,又不能像对待之前几个县令一样,直接丢给当地老百姓。他还需要周知府和朝廷拖延。
他放出了消息。
整个禹杭,有能解密锁的木匠都可以来,只要能解开一个盒子,就赏黄金百两。
他知道一些人不会信,先让手底下人做了场戏。
仿着古人说的个什么立木为信,在城门口立了根圆木头,任何人只要能把木头搬到知府府上,赤月王就会给他五十两银子
一开始无人敢去,手下人伪装来了,扛着木头在众人看不要命的怪物一般的眼神中进了周府。
没多久,便一脸喜色地出来,手里捧了沉甸甸钱袋。
这下,大家伙都信了赤月王说到做到,说赏赐银子,就一定赏。
这回,街边贴了不少“王榜”,只要撕下,就会有守卫带撕王榜的人过来。
只是,那些人全都没能打开。
今日一大早,府城正大街的王榜边已经没几个人围着了。
守卫亦觉无聊,靠柱打盹。
忽地,有个瘦高的男人,直直往这边来。他的步伐很轻,迈步很大,轻巧又快速,一眨眼的功夫,来到了墙边。
当着守卫们和聚上来围观的老百姓的面,伸手撕下王榜。
守卫一抖,也不困了,连忙叫来换值的兄弟,自己把人带到一边,先盘问,叫什么名儿,从哪来,家中做什么的,还有什么人,是不是真有把握等等。
那人瞧着是个好脾气,一一答了,末了添一句:“解了那锁,我能见着赤月王吗?”
守卫见他说起赤月王就眼睛发亮,以为他想借此当个官儿,唬他:“当然能,大王会亲自嘉奖你。”
洛妄点点头。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第105章
这是洛妄吃得最艰难的一只烧鸡。
为了一只烧鸡, 他一路打听往下走,好不容易找到了传闻中的赤月岛,还想在岸边找机会过去呢,就听说赤月王已经不在岛上了, 带了人去禹杭, 他又不得不跑回禹杭去。
一到禹杭附近, 就听说赤月教的人已经拿下了知府。有的说把知府一家全都杀了,还有的说赤月王心慈仁善,知府老爷还好好关在府里。他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决定先进城看看。
这回进城就难了,赤月教的人担心城外有细作,进进出出都查得严,要不是他明面上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地方,恐怕还进不来。
谁会怀疑一个乞丐呢?
他先回了一趟城隍庙, 庙里原先捡他骨头吃的乞儿们都不见了,听说他们被赤月教的人捡去了当卫兵。洛妄在外面时,还真看到了其中几个人,围着个老妇人抢她身上的珍珠串。
周知府住的大房子外, 也全都是赤月教的人。
听说赤月王就在里面, 他用的杯子都是金子做的,身上穿的衣服是摘了天上云朵织的布, 他就是老天爷的另一个儿子。
要杀掉老天爷的儿子,首先要进府去,要能靠近他。
洛妄窝在城隍庙里的稻草堆上想了很久, 才想出这个好办法。
他肉疼地拿了钱, 让巷子里一个阿婆给自己做了干净衣服,又叫她帮自己绑好头发, 才来到街上,光明正大地撕了王榜。
为了烧鸡……为了烧鸡……
做衣服的钱可比烧鸡多多了。洛妄很想反悔,可他都答应了那个人,心里说再多次,两条腿依旧往府里走。
他还没进过这个府呢。
比住过的所有庙都大,就是人太多了。
洛妄拿到了那个盒子,他装着很懂的样子,要人给他安排一间房,要纳鞋底的粗针,要锤子剪子小刀等等,还叫那群人不许来打扰自己。
他摆的架势越高,那群人越觉得他能开,要什么都拿来了,送进房里后,门一关,再没人来打扰。
门外守着的几个人准备了刀剑,预备这人真打开盒后走出来时就杀了他。
洛妄看了一圈,把盒子塞在床底下,试着推开窗。
那些人没有想到他敢做什么手脚,窗户也没有钉死,直接打开了。
在他们心中,赤月王就跟天上的月亮一样,怎么会有人想刺杀月亮呢?
洛妄探头看了看,发现几个守卫,更多的人闷不做声在大太阳底下来来去去,撸起衣摆擦汗。
他把纳鞋底的针拿了两根,小刀一把,从窗边轻悄悄跃了出去,落在草地上,而后立刻跳人少的地方蹿了出去。
做这种事时,他就不再像一只鹤,而是一只许久没有狩猎的饥肠辘辘的豹。
他在外面就看过了。
最大、最漂亮的房子,那一定是知府以前住的地方。
他以前住的地方,就是赤月王现在住的地方。
……
赤月王正和幕僚们议事。
禹杭围住后,手下人又搜罗来不少当地有名的读书人。
要不是今年陛下开恩科,大多数人都上京去了,留下的读书人会更多。
大多数绑来时都不高兴,骂他反贼,还有些发了狠要往墙上撞。这些赤月王都不管,他只让人把这些人关起来,不给吃喝,不给恭桶,关了两三天后,再把他们的家里人接来,这些人多半就顺从了。
也有实在不顺从的,赤月王叹息一声,把人放了。
只是他手底下难免有人不高兴,追上去一顿打,有人下手重,书生又体弱,打了几拳人就没了。赤月王惜才,心痛地让人把他带下去好好安葬。
这会儿,他坐在上首,那群幕僚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
他对朝廷不懂,也分不清什么官,他只知道,在禹杭,最大的官就是知府,知府管钱也管兵,拿下了知府,他就拿下了禹杭。
就像这片天下,天下江山都是皇帝的,谁能拿下皇帝,谁就得到了这片江山。
“宫里没有皇后,听说皇帝很宠爱贵妃。”
“皇帝有六个儿子,但是他不喜欢儿子,他最喜欢公主。”
另一个人忙道:“我也知道,那个公主封号朝阳,她有一座园子,叫朝凤园。”
朝凤……赤月王知道凤的意思,便懂了这个皇帝有多喜欢公主。
“这回皇帝要是派人来,肯定要派个大将军。”
“我听闻容大将军在边关战死了,不然也只有他配当我们王的对手。”
赤月王坐直了身子:“战死?”
那书生见自己听来的消息得到重视,忙站起身,大声道:“确实如此,我前些日子在京中的好友托人送信来,提了此事。”
底下人就又开始叽叽喳喳。
容将军即便不战死,也不会调回来和他们打。能和他们打的,一定是在朝里、且有一定威望的将军。
他们把宋将军、赵将军、王将军等等全都列了一遍,再一一否决,一直吵到很晚。
当今皇帝没怎么打过仗,征兵都是送到边关去,去了边关三五年再回来,边关也大多太平无事,唯独今年因容将军战死一事,恐怕要发生战乱,皇帝一定会征更多的兵,花更多的钱去。
赤月教趁此时机发难,赶上了好时机。
在座几人没人觉得赤月王能凭几千人就让江山易主,赤月王自己也明白,他要的,是占据禹杭这片地,再借此扩张。
禹杭为南北要塞,他占据在这儿,皇帝必然不肯,要派大军来打。他有红月保佑,不怕打,等皇帝发现打不下他,就会让人来和他谈了。
……
禹杭城墙外,相隔不过十里的一座小村庄,坐落在山谷中,依山傍水,格外隐蔽。
这一日,却有人带了兵,闯进了这座小村庄。
领头的几人骑马,穿铠甲,手里拿着刀,身后的士兵直接把村庄围了,不许人出去放跑消息。
而后,士兵们就地安营生火。
村里人能顿顿吃饱的也不多,不少村民看那升起的炊烟不断咽口水,可他们都不敢出去。就连村里杀猪的徐屠户也不敢说什么,当天就送上了一只整猪过去,小心翼翼回来。
谁敢惹恼军爷?军爷杀人,比徐屠户杀猪还利索哩。
二皇子穿着轻铠,一路赶来,好不容易到了这禹杭边界。妹妹和太子的态度都叫他心惊肉跳,因此在出发前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切听主将的,他什么也别做,平平安安回去,就有个功劳。
因此,路上行军困苦也忍了,作甚都不抱怨。反而让怀远将军林蒙恩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前方就是禹杭,探子打探过,禹杭城外守卫森严,这城墙也又高又厚,贸然强攻恐行不通。”林蒙恩刚过而立之年,曾和容将军守过边疆一段时日,学了不少东西,这会儿他也耐心地和这位二皇子解说。
几个副将一并在内。
“禹杭一面隔江,一面筑城墙。靠江那面也不成,赤月教以水师闻名,只能陆攻。”
二皇子思索片刻,问:“那得找人混进去,夜里打开城门?”
林蒙恩点头。
一群人便开始商议起夜间事来。
要能混进城里,还要能杀了守城将士阻止开门……需武艺高强之人才行。
林蒙恩挑了十来个士兵,叫他们换了衣裳,又把村里十来个有孩子的妇人叫来,孩子全关着了,让她们带着士兵们进城。
捏住了妇人们的命脉,那些人哪敢不肯?拉了村里的两头牛车把人带上,挎了篮子进城去。
林蒙恩知二皇子谨慎到有些胆怯的地步,也怕战场把人吓坏,或是他被敌人捉去,想了许久,还是同他商议。
“殿下今晚不如就在城外接应,末将带人杀入城中,若成了,便回来接殿下。要是不成,也请殿下去往临州调来兵马。”
林蒙恩这话很客气,就差没明说二皇子只要坐享功劳就好。他看出来这村庄里的人都没什么威胁,留一队亲兵足够二皇子防身了。
姬瑄心动许久,到底还是惜命,答应下来。
入夜前,大军列队,整齐地离开了这片村庄。
二皇子住在村中最好的屋里,屋里屋外都点了灯,灯火通明,他手里拿了一本兵书,却无心翻看。
他很不安,很不安。
这种没来由的不安从第一天就开始了,随着他离禹杭越近,这种不安越发强烈,心跳得快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任凭他在心里怎么念佛号也没用。
就好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极恶之事一般。
姬瑄闭上眼,不断劝慰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他已经避开了。这个村庄这样隐蔽,赤月教的人即便被打散,也不会到这里来。
即便到这里来,他们也能借地势之利先行离开,或是反击。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一个懦夫,但他一想到皇妹所说的话,便感到格外恐惧。
一个伙夫做了饭端来,用的正是徐屠夫家中的猪肉,喷香扑鼻。二皇子却没有胃口,让他端出去,在外守着。
心跳得越来越快……
忽地,天边猛一道炸雷响起。
闪电近乎将夜幕撕成两半,亮起的一瞬间犹如白昼,刺目至极。接着又是烈风呼啸,穿过山谷,发出近似鬼哭的呼啸声。
好端端的宁静夜,骤然间变了脸色。
姬瑄本就心神不宁,突然一声惊雷更是叫他心狠狠一颤,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脸色发白,坐起身往外看去。
留下来守门的一个亲兵笑道:“殿下,这山风可大呢,别吹着了。”
二皇子摇摇头,来到门边。
拴在后院的几匹马不安地嘶鸣起来,草料也不吃了,一个劲跺马蹄,不断摇头甩尾,喷着鼻,瞧着很想甩脱了马辔头逃跑。
“今儿这风还真是有点邪门。”亲兵继续道。
农村人家,蜡烛、油灯、柴火都是稀罕物,一到夜里便早早睡了。唯有他们这几间屋子亮着灯,士兵们点了篝火在外取暖。方才风实在太大,火吹灭了,柴也吹跑了好几根,好悬没烧着帐篷和粮车。
亲兵说着话,却看见二皇子脸色越来越难看。
“闭嘴。”他低声说,目光惶恐不安。
“你们,你们没有听到吗?”
亲兵愣了:“听到什么?”
姬瑄死死咬了牙,道:“有人打过来了!”
亲兵竖起耳朵听,脸色也难看起来。
狂风大作中,隐约可闻兵戈之声,呐喊、厮杀、悲怮哀叫,战鼓如雷,战马嘶鸣连同马蹄声山呼海啸般奔涌而来。
只听着,便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战场。又有多少士兵要死在其中。
“殿下!”亲兵有些惊慌,他们只有三十人,还带了不少粮车,可该如何是好?
最重要的还是这位主子身份,他可决不能出事。
“殿下,还请先熄了灯,不要惹人注意,我们先避一避。”亲兵慌了一瞬,立刻拿了主意。
姬瑄也慌乱如没头苍蝇,连连点头。亲兵冲进屋里把油灯吹灭,又叫其他人把篝火也踩灭,解了裤子放水浇熄以免冒烟儿。
一群人拼命把粮车往屋子边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推去,姬瑄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和他们一块儿推。
喊杀声、战鼓声更近。
不能让那些东西发现自己!
奇怪……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姬瑄就愣了愣。
他为什么要说是这些东西?
粮车运粮不多,一路来一路吃得干净,本就预备着在禹杭拿下后补给,剩下的几十辆被手忙脚乱推进树林里遮掩好后,山那头的声音更响,响得几乎就在他们身后。
“快!殿下!”几十个亲兵趴伏在地。
姬瑄同样藏在树林里,心如擂鼓。
狂风呼啸,吹得树叶跟着哗啦啦作响,电闪雷鸣不断,却无一丝雨点。黑天随闪电不断亮起暗下,撕裂了无数回,明明灭灭。
又一道闪电,照彻长夜。
厮杀、哭喊、哀嚎声戛然而止。
缩在树丛里的姬瑄连同三十亲兵,无一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此刻,从路尽头那边,缓缓走出一队兵马。
这些人……不!这些,这些……这些士兵,浑身上下灰蒙蒙,破旧盔甲中空无一物,唯有眼睛处亮起两抹狼似的绿荧荧光,胯下白骨战马嘶鸣,手中刀剑锈迹斑斑,还往下滴血。
领头将士背上插了面同样破败的旗帜,随风烈烈展开。
姬瑄一眼认出来,那是前朝的旗。
是……阴兵借道。
他脑海里也好似被狂风吹过般,已经呆得没法再去想什么了,所有人都近乎屏住了呼吸,缩在树丛中动也不敢动,闭紧了眼不敢看。
任由那冷凝的肃杀气,越来越接近。
第106章
京中, 细雨绵延。
夜雨将朝阳公主惊醒了,睁着眼惊坐起,才觉身上潮湿,原是出了半身汗, 连额头都沾了细密如雨的汗珠。
她想叫贴身侍女都没力气, 张口才知嗓子哑得厉害。好在宫女们都在外守着, 她一动作,惠芸立刻循声进屋,点了灯扶起朝阳。
“公主?”她大着胆子去碰她额头。
触手湿冷, 又发着烫。
“公主!您着凉了,要请太医!”惠芸焦急叫起来。
朝阳昏昏沉沉睡去。
……
徵宣历二十年五月初六,二皇子姬瑄率兵剿匪,不知所踪,彼时, 其胞妹朝阳公主夜间惊梦。
怀远将军林蒙恩率五千军智破禹杭空城,原周知府殉城身亡,赤月王及二十八星宿将军皆下落不明。
这胜仗打得还不如败仗。
林蒙恩在得知没能找到赤月王,二皇子也消失不见的一刹那, 几乎要晕厥过去。
陛下不会放过他了……
满京都被二皇子失踪的消息骇得震动, 陛下膝下子嗣不丰,所有人都在猜测, 失去了一个孩子的陛下会做出怎样的举措。
林家更是战战兢兢,林蒙恩的消息传回京后第二日,林家老太君便递了牌子进宫求见贵妃娘娘。
贵妃得陛下恩宠, 心慈人善, 见头发已花白的老太君跪下谢罪,浊泪满腮的模样, 叹口气,让宫女把老太太扶起坐下。
林老太君也不敢坐,拄了拐只敢挨着椅子半边,以便随时起身。
“哪里就这样严重了呢。”贵妃宽慰她,“再说,朝堂上的事,本宫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见老太太还是惶恐不安,好似天都要塌了,想了想,特意道:“且回去安心等着,未必就这样严重了。”
她话里有话,林老太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怕呆久了招人嫌,告退后,宫女扶她到宫门口,才颤巍巍拄了拐回去。
林老太君有诰命在身,年纪又大,宫中允乘骡车,她坐在车里晃悠悠往外去,却不断回想贵妃方才说的话。
贵妃娘娘,似乎意有所指。
骡车忽然停了下来,并往一侧让道。林老太君还沉浸在悲痛和惶惶不安中,就听见了车夫跳下来下跪以及宫女行礼的声音。
还有轻快的马蹄声,从她轿边停也不停地奔过。
是什么人?竟敢在宫中纵马?
林老太君下意识掀帘循声看去,只见一身着大红衫子的女子背影,身后玄色披风飘扬,露出一只绣金色振翅欲飞的凤凰来。
中宫位空悬,阖宫上下能光明正大穿凤凰的只有那一位——朝阳公主!
也正是二皇子胞妹。
林老太君急忙下车来,浑身哆嗦着,对那远去的公主背影三叩首赔罪,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寿康宫偏殿,禧嫔和朝阳公主对坐说话。
禧嫔还不知二皇子一事,满宫里都是人精,没有谁会不长眼在她面前提,见女儿难得来,又是喜悦,又是不自在,拉着她手也不知说什么,只敢问最近好不好。
朝阳梦魇醒后便没什么大碍,和陛下一样,表现如常,她越是如此,周围人越是小心奉承,战战兢兢,生怕公主气闷在心中。
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才是最可怕的。
朝阳公主陪母亲用过午膳后才回未央宫,面色依旧淡淡,陛下派了御前太监请太医来问诊,太医诊脉后,开了些安神方子,又恭敬退下。
惠芸叫了小太监来要去太医院拿药,却被公主叫住了。
朝阳公主:“整过脉就行,不必开药。我自有安神的法子,不比那一两碗苦汁好?”
惠芸还要说什么,被她劝下。
未央宫中不设铜镜,只有更加昂贵、清晰的琉璃镜,朝阳公主坐在桌边,垂下眼帘,心里却想到了那个预言。
预言中说,世上诡异复苏盛行,二哥今年有一大劫,若渡过了,自此平安顺遂,若渡不过……
渡不过,便是渡不过。
既是劫难,主动应劫可比躲着强,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让姬瑄去禹杭,主动去寻那可能来的灾祸。
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是功劳。
但现在……
朝阳公主长长吐口气。
桌上放了本书,乃是本朝开国时禹杭的地方志。
上面清楚记载着,前朝城破时,禹杭一带百姓生疫病,疫病下哀鸿遍野,百姓纷纷外逃,前朝大将军屠善,奉命锁城门,屠城。
后,屠善为本朝太祖射杀在禹杭外,以慰禹杭百姓在天之灵。
屠城……多可怕的字眼?
世间冤死枉死之人数不胜数,非所有都能聚成亡魂怨念,也并非所有怨念都能经久不散。
但……如果是一城的百姓呢?
姬瑄现在又在哪里?
朝阳公主听得外面有动静传来,是近来得宠的小侍蓁儿在问惠芸能不能进屋侍奉,被惠芸拦了。
预言中亦称,陛下膝下子嗣皆不得早婚,否则有大不幸。
所以,父皇才压着不许他们早成亲,只不断赏赐美人下来。
朝阳公主高声道:“惠芸,让他进来。”
惠芸便不敢怠慢,替蓁儿理理发鬓,柔声行礼,开门放他进去。
木门缓缓合上。
合上前,惠芸瞧见,蓁儿小公子跪坐在公主身侧,仰颈待垂怜模样。而公主也伸出手,抚了蓁儿的脸,唇边含笑。
公主应当心情大好了吧?惠芸不确定地想。
……
二皇子连同赤月王的消失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将原来容大将军的死也盖了过去。现如今街头巷尾议论着的不再是容大将军和边关战事,而是二皇子的行踪。
有的说二皇子恐怕是去追剿赤月王了,还有的说二皇子恐怕受了伤,不能离开。更有甚者私下编排了二皇子落下山崖失去记忆,为民女所救的故事。
谁也不敢往那个可怕的猜测去想。
容家,容楚岚反觉清静了许多。
她疑心二皇子一事有蹊跷,或和诡异有关。可京中入镜人这样多,或许轮不到她。思来想去,容楚岚还是对身边的贴身婢女提了请求。
只希望,陛下看在她这样识趣的份上,能给容家一个体面。
旁的,她也做不了太多了。
婢女回来得很快。
陛下明面上不动声色,可背地里,调集了少说数十入镜人。
容楚岚提出,皇帝没什么不允的。为了家族,也为了第一个救出二皇子并拉拢对方,这些人会比自己渡死劫时还要尽心尽力。
没几日,容楚岚便假借名目又去庄子上“休息”。侍女安排了个假身份在庄子上,真正的容楚岚,却随军去了禹杭。
入镜人周身易聚阴,即便他们不受邪祟侵体,几十个人聚在一块儿也容易引来怪事。因此入镜人们都随近卫分头出发,分散开前往禹杭。
……
同样的夜里,姜遗光找到了那间茶馆。
茶馆里外都聚集了不少人,静悄悄抄手听着,茶馆掌柜往高处挂了盏走马大灯,亮堂堂,照在当中说书人身上。
那说书人看着年纪大了,花白短须,却目带精光,精神矍铄,手里拿了把乌木折扇,唰一声展开,竟开始说起前夜名动江南的才女毓秀姑娘落水一事来。
姜遗光站在人群中,静静地听。
与此同时,九公子哼着小调儿回客栈去。
第107章
没有人认出姜遗光。
说书人也不认得。
头顶灯笼光晕, 照得说书人看上去有几分奇诡,一桩本就离奇的落水事,在他口中更添几分诡异。
姜遗光听完了一折说书人口中,鲛人和毓秀姑娘一段曲折离奇往事。待他说完, 冲着毓秀姑娘来的书生散去不少, 让姜遗光得以上前。
他来到了说书人面前, 放下一锭银子,轻声开口:“我想问些别的事。”
说书人收下银子,笑容热切不少:“这位小郎君想问点什么?”
姜遗光道:“你在这县城里待住多久?”
说书人道:“约莫六年了。”
姜遗光道:“近些年, 有没有发生过许多人一起失踪或丧命的事?”
说书人细想半天,摇摇头:“没有,老朽在这儿这么多年,这儿一直很太平,从来没听说过。”
姜遗光道:“毓秀的事昨晚才发生, 你却早早编了故事,你还知道昨晚其他事吗?”
说书人连连摆手:“小老儿也是混口饭吃,小公子别再难为我了,小老儿确实不曾听闻。”见姜遗光不动, 他又道, “再者,小老儿说的故事可都是真的, 何来编造一说?”
“真的?”姜遗光问,“世上真有鲛人?”
“自然是真的。”说书人笑道,“毓秀姑娘曾出售一斛珍珠换来钱财傍身, 那珍珠大如指节, 圆润无缺,莹莹如玉, 绝非凡品。这样好的珍珠,也只有传闻中的鲛人泪才配得上。”
见姜遗光还是有些不信,说书人又道:“毓秀姑娘别字泉先夫人,泉先,可不就是鲛人?”
姜遗光见再问不出,转身要走,他预备明日去县衙一探,刚转身,就被另一个中年男人叫住。
“那位后生,你且过来。”
中年男人面微黑,短须,身着缎衫皂靴,看人时带着下意识的居高临下意味。姜遗光停下脚步,问:“足下唤我何事?”
中年男人正是一县主簿,昨晚那阵把他吓得够呛,县令老爷忙着同白大儒说话,叫他只让仵作报个发病死的完事。他狠狠心,也昧着良心这么做了,还要叫那群书生的家里人不许说出去,以免惹来不太平。
他好不容易才出来走走,就听见姜遗光的问话,顿觉这后生知道了什么,叫近了问:“你为何要问这事儿?你知道些什么?”
姜遗光看他一眼,摇摇头:“没什么。”说罢,就要离开,中年男人连忙拉了他,却发现这后生力气大得惊人,根本拽不住,心里慌急起来,忙叫了身边跟着的两个衙役帮忙:“快些,拉住他。”
姜遗光自己停了下来:“你捉我做什么?”他并未在这县城里赌钱。
中年男人道:“你不是想知道吗?跟我们来,我告诉你。”
周围人本来疑心这是拐子,要上来帮忙,可两个衙役突然冒出来帮他,又不像了,人群里有人认出来这是县令老爷身边的主簿,交头接耳传起来,没人再插手。
说书人本也事不关己,一见那人是主簿,这小郎君问的事儿似乎有后续,眼珠一转,连忙上前拱手作揖,道这小郎君自己认识,若有什么得罪的还请官老爷谅解,又道既是认识,能不能跟在一块儿云云。
主簿原本不打算理,转念一想,让这说书人去说一夜间离奇病死十九位书生也好,传开了总也赖不到自家老爷身上,便同意下来。
几人往茶馆楼上去,叫小二收拾个房间出来,上了茶水,主簿才说出自己身份,并问姜遗光方才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淡淡道:“昨夜,有十来个冤魂托梦给我,我今日起来觉得蹊跷,才决定问一问。”
主簿大惊:“多少个?可有看清?”
姜遗光看他反应,知道确有其事,道:“十九个书生。”
对上了!
主簿惊出一身冷汗,追问:“他们托梦可说了什么?怎么会托梦给你?你认识他们?”
姜遗光一一答了:“我也不知为何托梦给我,我是外乡人,并不认识他们。”
他话锋一转:“但他们告诉我,他们死得实在冤枉。”
“他们要是不能解冤情,亡魂便不得超脱,届时容易变成厉鬼,为祸人间。”姜遗光写话本熟练,说谎唬人也熟练得眼皮都不眨一下,一脸认真又真诚,让人很容易就信了他的话。
主簿见过那些模样诡异可怕的尸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相信了姜遗光的话,瘫在椅上,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
说书人早就在一旁拿了炭笔和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册飞快记录。
十九个书生离奇暴毙,托梦外乡人喊冤,怎能不记?
姜遗光反问:“那十九个人,足下应当知道些什么吧?”他笑了笑,换了个法子,“和我说,兴许能解决一些。”
说书人也跟着起哄:“主簿老爷,不如说出来咱们一道想想办法?这十九人可不是件小事。”
姜遗光本想再说点什么,最好让他带自己去看,眨眨眼,忽地猛回过神来。
他们并不打算在这里多待,自己身上病已经大好,明日就能离开,为什么要管这县里的坏事?
即便是“念”影响了自己,叫那群东西缠身,可自己收走了那群书生的魂魄,下一回它还是回寻来新的诡异纠缠不放。
所以,他为什么会问?
想到这儿,姜遗光皱起眉,立刻改口:“不愿说也无妨,今日天也晚了,我明日再来。”
主簿本想松口,又犹豫不决,姜遗光退一步,让他松了口气,道:“明日小郎君可到县衙来,也好看看那些是不是你梦到的十九人。”
姜遗光没有不答应的。
心里却在想明日一大早动身离开的事儿。
那头,九公子提了不少银子,悠悠哉哉回客栈,路上还买了些吃食准备哄人玩儿。
老实说,姜善多并不是乖巧可爱的性子,在王府里长大的九公子底下有几十号弟弟妹妹,人多了,这手足情便不值钱了。出京后,身边就剩下这么几人,又一起经历大难,反而叫他对这少年起了些仿佛对幼弟般发自真心的照拂心肠。
刚回客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房间窗外看过去没有亮灯,姜遗光并不是会先睡下的人,他总是在人到齐时才休息。
推门叫问,姜遗光果然不在,反而六郎趴在桌上睡得正香,一听到九公子的声音,吓得一骨碌站起身,手忙脚乱点亮了桌上的灯。
“善多呢?不是让你好好照顾吗?”九公子横眉竖目。
六郎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见九公子有动怒的迹象,慌了神道:“是小人疏忽,今天小人本来在煎药,姜公子说,不用小人照顾,房里多个人他不自在,让小人自己去看龙舟,小人心痒难耐,看姜公子气色还好,就去了。小人只去看了一会儿,龙舟赛夺标前就回来了,谁知姜公子已不在房里……”
九公子没心情听他废话,冷下脸:“滚出去!守在大厅门口等他回来。”
六郎是个老实性子,又自知理亏,乖乖下去了。
九公子坐在房里,心里想着姜遗光会去什么地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他久等不见,心里着急,正要下楼去,忽地听见床边传来动静,扭头去看,就见床上突然多了个人影,紧接着,床下也伸出一只手来,爬出一个人。
九公子吓了一跳,睁眼看清后立刻喜出望外:“兰姑?慎之?你们回来了?”
他一想便知怎么回事,估计是姜遗光准备出去时担心这两人突然出来,便把镜子藏在了床上和床底下。九公子笑着蹲下去,拉了黎恪手臂,帮他出来。
躺在床上的兰姑状况不大好,肩头伤了一大块,虚弱地喘气。黎恪还好些,虽然脸色苍白,到底没有什么外伤。
“好,回来了就好。”九公子笑起来,拉开门探出半边身子,让六郎请个大夫回来,能治外伤的。
黎恪还有些魂不附体,反应过来后,调侃道:“在下还以为,出来后还得凫水呢。”
九公子说:“我听说你镜子不慎落水了,好在善多下去帮你捞了回来。”
“他捞镜便捞镜吧,那位毓秀姑娘也被他捞了上来。估计昨晚风吹着了,染了风寒,我们让他在客栈休息,谁知一回来就没见到人。”
黎恪一听:“怎么会?他得了风寒也出去吗?”
九公子摆摆手:“先不说他了,你们在镜中经历了什么?可有凶险?”
黎恪苦笑:“哪有不凶险的?好在兰姑也在,她助我一臂之力,总算能活着出来。”他神色有些黯淡,不知想到了什么。
叹息一声,最终还是说道:“我和兰姑联手,又除了几人,才勉强脱身。”
死劫越往后,越是要斗,不光和鬼斗,还要和人斗。没有人能手不染血干干净净活下来,大家都抱着一个念头。
九公子没有追问,拍拍他肩。恰这时,黎三娘回来了,
见两人平安归来,黎三娘也格外惊喜,和黎恪不同,她倒不怎么担心姜遗光,宽慰道:“他机灵得很,过一会儿准回来了。”
六郎身上带了不少钱跑去请大夫,他虽不是本地人,却能说一口当地话,雇了骡车一路问,好不容易找到见医馆,却因天色太晚,大夫早就歇下了。
邻人好心,拍门把人叫起来,六郎道过谢,匆匆忙忙把人拉上车,一扬鞭,急急往客栈去。
骡车吱吱呀呀响,在驶到离客栈不远的一处街道时,六郎只觉骡车似乎碾过了什么东西,硬硬的,又不大,他来不及多想,驾着车到了客栈门口,一路请大夫上去。
突然多出来一男一女,叫六郎摸不清头脑,但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把大夫送上去后,就蹲在门边等,看需不需要抓药跑腿什么的。
方才骡车驶过的、六郎察觉有东西硌着的地方,经过一对家境贫寒的小夫妻。
“呀,这里有面镜子。”妻子眼尖的发现什么,蹲下身去捡起来,“这镜子可真漂亮,竟然就这么不要了。”
丈夫凑过来看了一眼:“确实精致,只可惜照不出来,说不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丢的。”
妻子左看右看,铜镜镜面磨得光滑透亮,可却正如自己丈夫所说,无论怎么照都照不出人像,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不免泄气,要这面镜子能照着就好了。她便可以放在桌上,日日用它梳头,多好。
他们家中贫寒,自然不觉得捡东西回去有什么不好。更不用说,这镜子要是不想要了,拿去买也是能值不少钱的。
夫妻俩快步回了家,妻子欣喜地把小小一面铜镜摆在桌上,即便照不着自己的脸,也爱不释手了许久。
……
姜遗光急着回去,也是预感到了什么。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进客栈,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再睁眼时,他躺在一间房里。
这间屋子很陌生,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不像太富裕的人家,也不太贫穷。
这是……镜中的幻境吗?
姜遗光坐起身,回想起自己的镜子落在不知名处,眉头皱起,很快又放下。
无妨,等出去后自然能拿回来。
他知道自己收了不少鬼魂。不是所有的鬼都有足够怨气凝聚幻境,但,聚少成多,水下那么多亡魂被收入镜中,加上原本制造幻境的厉鬼,只会让他更难渡过。
这回的幻境,又是什么?
房里坐了一人,是个看上去比他大些的女子,笑容温婉,她端起桌上一碗药,轻轻走来。
“来,喝点药吧,喝了药,身上的伤才会好。”她柔声劝道,“要是你怕苦,我去取些蜜饯来。”
伤?
姜遗光低头看,仔细感觉,没觉得哪里有伤,唯独手肘处有些微刺痛感,拉起一看,那儿有些淤青。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喝。”
他从这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全然的善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她真切地关注自己,希望自己好起来。
这反而更加奇怪。
姜遗光问:“这是在哪儿?”
女子眨眨眼:“这里是我家,我发现你在我家门外晕倒,就把你带回来了。”
姜遗光:“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有一双似乎含着秋水的眸子,盈盈望着姜遗光:“奴家陈氏,小字阿霁。”
“陈姑娘。”姜遗光道。
他掀被下床,猛地向外看去。这时门边踏进来一高高壮壮,进门几乎要低着头的男儿,见姜遗光醒了,同样温和一笑:“小公子总算醒了,我给你熬了粥,正好,趁热喝点吧?”
姜遗光还没说话,陈氏就一拍他胳膊,嗔道:“他刚醒,总该喝点茶水漱漱口才是。”
高大男人挠挠头,憨厚一笑:“是我没注意,夫人说得对,我这就去。”
姜遗光叫住他:“兄台留步,请问,这究竟是何处?”
他从这两人身上没有察觉到丝毫恶意,也没有看到江海边生活人家应有的渔具。
高大男人回过头,一笑:“这儿是善城。我们善城人最是好客,小兄弟你醒了就当在自己家中一样,不必拘束。”说着,把粥放下,又大步出去。
善城?是何处?
第108章
陈氏性情温柔, 她的丈夫姓张,是城中屠户,端了温凉的茶水来让姜遗光漱漱口,又劝他喝药。
全然的善意, 不带分毫功利心与算计。
姜遗光心中反而更警惕, 他疑心这两人的目的, 更疑心这场死劫幕后冤魂的居心。
越是平静安宁,越予人以不详之感。
窗外有只乌鸦飞过,啊啊叫两声, 停在树杈上,不动了。
姜遗光起身时就发现外面并不很亮,来到门边向外看去,才发现此处格外不一样。
晴空明净透亮,天边却高悬着一轮纯黑的太阳, 淡黑色柔光洒下,普照万物。就连天上的云朵也是黑的。
和平常见过的深色乌云不同,那是纯然的漆黑,黑如墨, 一朵一朵规整地分布在空中,
黑色的……太阳?
也许是姜遗光待得有点久了,陈氏在身后问他:“善多?你怎么了?”
她掩唇笑道:“再不喝药, 药就该凉了。”
姜遗光试探地摇摇头:“不想喝。”
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清楚,更不明白死劫中暗藏的危机在何处, 不得不一步步试探。
陈氏果然微微皱眉:“可是药已经煎好了, 你身子还没好全,还是喝了吧, 不能虚耗了。”
姜遗光沉默片刻,回到桌前端起药碗。
苦涩的药汁黑漆漆,盛在圆形的碗里,和外面天上那轮漆黑的太阳无比相似。
姜遗光随祖父学过些药理,闻出了其中几味药材,的确是滋补良药。
他又看了眼陈氏,在心中推算,自己喝药后,陈氏可能会让他做些什么。
陈氏笑着催他,又提了一句,不要浪费。
姜遗光终于将碗端到嘴边,慢慢地,把一整碗药汁喝完了。
陈氏面带欣慰,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团裹好的手帕,走近了,一点点解开:“这样大的人了,还怕喝药?我这儿有些蜜饯,甜甜口。”
手帕垫着,掌心中托着些蜜渍梅子等物,发出酸甜的腻香。
姜遗光摇摇头:“不用了,多谢。”
他迟疑一会儿,又问:“最近几日,善城里还有其他外人来吗?同我一样的外人。”
他被陈氏在家门口发现,其他人入镜或许也会以这种方式。姜遗光想先同其他人汇合问一问。
陈氏想了想,道:“还真有几个,奴家昨日听王婶子说,她家门前有个晕倒的外乡人,王婶子就把那人带回家了。听说还有别的,只是奴家没细听,忘了。”
姜遗光再度试探:“我想去找那人,他兴许是我同伴。”
陈氏没有起疑心,道:“你出来乍到怕你不识路,不如奴家带你去?”
姜遗光:“太麻烦姑娘了。”
陈氏笑起来:“这有什么麻烦的,奴家只怕不能帮上小公子的忙呢。”
姜遗光:“多谢。”
高大男人姓张,是城中屠夫,倒过茶水后出门张罗铺子去了。陈氏带着姜遗光出了门往外走去。
出了小院,锁上门,外面是一条巷,左右两边都住着人家,这个时辰大家都出门忙活了,家家户户安静得很,也有妇人带着孩子在家中,小孩咿咿呀呀吵闹,很快又被哄好。
姜遗光则觉得奇怪。
他倒在陈氏家门口,是倒在巷子里么?
王婶子家很快就到了,在巷口往里第一家,陈氏轻轻敲门,就听得里面一声中气十足的妇人声音:“谁啊?”
陈氏笑道:“是我,王婶子您可方便?”
里头传来急促脚步声,很快,门打开,露出张圆胖憨厚的红脸,妇人笑道:“陈小娘,怎么有空来?”她一眼看到身后的姜遗光,一拍大腿,“这就是今天倒在你家门口的小郎君吧?果然好人品。”
姜遗光点点头,行一礼,主动道:“在下姓姜,小名善多。”
“善多是吧?快进来快进来。”王婶让开了路,叫二人进来。
陈氏带着姜遗光往里去,笑道:“是呢,奴家知道婶子昨日救了个人,善多醒来了,说可能是他同伴,才来问问。”
“那可巧,那人昨儿就醒了,也说要找自己同伴哩。”
王婶把二人迎进去,端茶倒水上果子,又去叫那人出来。
陈氏给姜遗光解释:“王婶只有一个女儿,去岁嫁出去了,平日家中只有一个人,免不了孤单,但却是个热心肠。”
姜遗光道:“你们心肠都好,见着外乡人也敢带回家。”
是风气不同,还是独她们几人胆大些?
陈氏抿了唇笑。
没一会儿,那人出来了。
是个姜遗光从未见过的女子,年龄不大,梳着妇人头,瞧着做足了准备,身上穿了便于活动的窄袖骑装。
大约王婶先前同她说了是同伴来寻,那女子见着姜遗光眼里闪过一丝陌生,而后又迅速换上熟络的表情,快走几步过来,拉着姜遗光笑道:“可算见着你了。”
她道:“素素还以为同你走散了。”
姜遗光笑了一下,惊喜道:“素素,是善多来迟了。”
卢素见对方如此上道,心下放松不少,也笑道:“善多,找着你就好。还有其他人,我们慢慢寻。”
见他们果然是同伴,听上去还是失散后又重聚,王婶和陈氏高兴不已,自觉帮了个大忙。王婶一撸袖子:“正巧,我刚要生火做饭,陈小娘你和善多小兄弟就在我家吃饭吧。”
陈氏还要推拒,被热情的王婶拉着又说了几句,最终无奈答应下来,同样挽了手进厨房帮忙。
客人是不必动手的,王婶给两人都倒了碗糖水,见卢素喝完,姜遗光也喝下,二人状似无意到了院中。
院里栽了枇杷树,正是结果时,黄黄绿绿的圆果坠得枝条往下压,上头好些果子都有鸟啄出来的洞眼儿。
卢素一远离厨房就压低了声音,飞快地把自己来时情况说了遍:“我一醒就躺在屋里,进来个人,自称王婶,她说这儿是善城,我倒在屋外,她救了我。”
姜遗光道:“我与你一样。陈氏说她和丈夫在门口发现,才把我带回家。”
卢素问:“你知道善城吗?”
姜遗光摇摇头:“从未听闻。”
卢素问:“你可有什么思绪?我昨日来的,把这一片街坊邻居都见了一面,找不出毛病。”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没发现。”
他停了一会儿,还是迟疑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都……很热情?即便对外来人,也没有一点防备。”
卢素道:“这的确有些古怪,我昨儿也发现了,而且,我试探王婶同她借钱寻亲,她竟也借给我。”
她喃喃道:“善城?善恶之善,我想,或许和这有关。”
姜遗光也有些疑心,但他来后只见过三个人,不好做定论,又指指天:“这儿的天也怪,你有没有问过?”
卢素摇头:“我不敢问。”
天边一轮黑色的太阳,怎么看都觉古怪诡异,偏生这些善城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习以为常,这就让他们更难问出口了。
就像他们如果碰着个人问他们,太阳为什么是红的不是黑的?他们恐怕也会觉得那人奇怪吧?
姜遗光道:“死劫越到后越怪异,尽早解决为好。我今日出去走走,你可要来?”
卢素点点头:“好,顺道去寻其他入镜人。”
二人说定后,又提高声音随意谈了些其他话,主要在夸陈氏和王婶。此刻,家家户户也都升起了炊烟,饭菜香从四面八方飘来。
过不久,王婶叫他们二人进屋吃饭。
方正木桌上,摆了几盘清淡的家常小菜,瞧着是南方口味,没见动什么手脚。
姜遗光和卢素盛了米饭,不约而同地等她二人都挟过菜后,才开始动筷。
姜遗光一扫她二人,发觉陈氏和王婶面上更高兴,王婶本就发红的脸庞红得更厉害,待他也更热情。
一顿饭后,陈氏带着姜遗光要告辞。
卢素却忽然站出来,不舍道:“陈娘子,我有一事相求。”
陈氏讶然,忙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提,我们还能不允么?你放心,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帮忙。”
卢素叹气道:“这事儿说出来实在羞愧,可我和善多好不容易相聚,不愿分离,不知……陈娘子家中可还能再住一人?我带了银子。”
她说着就要解荷包。
即便她昏迷后许久才醒,身上的银两也分毫未少。
陈氏连忙摆手:“怎能要你们的钱?我们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敢当不敢当。”
她道:“你要来住自然是好事,奴家这就回去收拾屋子。”
这下王婶不乐意了,拦道:“陈小娘子且听我一言,他们不肯分开,可以让善多住在我家中,你夫妻二人住着,恩恩爱爱,就当可怜我这个老婆子,让我这儿也热闹热闹,可好?”
姜遗光听她们还争起来了,不,也不算争,但为了同件事理论不休,更觉古怪。
她们为什么非要让自己住她们家中?
是另有所图吗?
可不论怎么看,姜遗光都只能察觉到,她们的真心实意,她们真切且从发自内心地希望照顾好两位来客。
第109章
镜外。
直到夜深, 姜遗光还没回来。
几人终于察觉不对,变了脸色,立刻让六郎再雇上几个当地的闲汉去打听姜遗光下落。
善多并非鲁莽之人,即便他有要事回不来, 也定会想办法通知他们。
更何况, 善多今日出门, 本就奇怪。他们不过在此地短暂停留,过几日就要走。善多对那些个赛龙舟端午灯会并不感兴趣,他为什么会突然从客栈里出来?
店小二称他是酉时出门的, 但……直到天亮,他们也没能打听到姜遗光的下落。
他就像是突然消失了。
“我们分两路继续找,善多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九公子道,“暴露身份也顾不得了,我去寻当地县令, 你们去找本地的闲汉、乞儿、贩夫走卒,多问问,不必省银子。”
九公子倒出不少碎银铜板来,桌上丁零当啷摆了一大堆。
兰姑身子还没好, 在房里休息。桌边只围了黎恪和黎三娘两人。
黎恪也跟着找了一晚上, 他同样因镜中受伤有些虚弱,但比兰姑好不少, 此刻不过有些许憔悴,他没有拿钱,而是说道:“或许, 还有一种可能。”
“似我和兰姑突然间入镜, 善多会不会也是如此?”黎恪道,“他并非被困住, 而是因为入了镜。”
九公子叹口气:“我并非没有想过,但若不是呢?我们赌不起。”
他头疼地捏捏眉心:“若是他真入了镜,谁知他的镜子会到什么地方?要是被人捡了带回家还好,要是掉河里,或者被人带去外地,又该如何是好?若他没有入镜,也糟糕,不知被什么事困住。”
黎三娘亦道:“这小子虽然聪明,却不怎么叫人省心,谁知道是不是又跑去赌坊被逮住了?”
黎恪摇摇头:“他不好赌,现下钱银宽裕,应当不是。”
九公子道:“在这儿胡猜也是无用,还是去寻一寻。”
他也一晚没睡,精神还好,叫了小二打水来洗把脸后,去县衙寻人了。
黎恪和黎三娘亦各自托了人去寻,三人分散开。
离客栈不远的巷中,住了一对贫寒夫妻,至今无子。
今日,他们家门又被一男子急匆匆敲开。
女子见到门外来人就想把门关上,孰料那男人一用力挤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嫂嫂怎么一见我就关门?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趁我大哥不在家中偷人了?”
女子气的脸通红,用力啐他一口:“净胡说八道,你又来作甚?你大哥说了再不借钱了。”
男人嬉皮笑脸,一脸无赖相往里走,女子扯不住他,又怕被人看见同他拉拉扯扯,连忙去把门关了,指着他鼻子骂:“你个泼皮无赖,还想作甚?今日你大哥也在,让他同你说道说道。”
男子道:“大哥在正好,我还怕他不在呢。”
正巧门里走出个男人,见着他便露出怒容:“我和你已经分家了,你来做什么?又是来借钱的话还是走吧,我们没钱。”
弟弟一听就不高兴了,板着脸直接往屋里闯:“说什么没钱?你不就是不想帮扶我吗?娘死的时候你还说会照顾我呢。”
男子没扯住他,他这兄弟本就生得高大壮实,他又体弱,叫他冲进了里屋去。
妻子当时就哭了出来,两人都拦不住,拦得急了,被他狠狠一挣甩在地上,晕头转向好半晌,半天没坐起来。
再看时,他已把能得用的东西都收拾了个包裹,扛着大步出门去。屋里已是如狂风过境般,没个好下脚处。
男人爬过去抱了妻子哭:“都是我没用,叫那个祸害缠上,还连累了你。”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再说那弟弟,自小失了父母,被兄长养大,兄长忙着挣钱补贴家用,管束不严,叫他性子渐渐变得不正,长大了也只想着吃喝玩乐,没钱就去找兄长要。即便后来兄长忍无可忍同他分家了,依旧上门去。
他已有一段时日没上门了,要不是前些日子赌钱输了太多,赌坊威胁要剁了他的手指头,也不会今日上门来抢。
其他那些破烂东西没甚么稀奇的,唯独有一面镜子,即便是他这种人也能看出不像普通铜镜。
铜做的东西本就值钱,更何况是这样一面光滑漂亮的铜镜?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他们小老百姓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想着要不要照镜子?
他溜溜达达去当铺把这东西当了,死当,卖了十两银,转头就去赌坊还债。
当铺里得了东西都送到县里的珍宝阁去,今日得了面极华美精巧的铜镜,只可惜,铜镜照不出人影,这才叫它的价被压低了,但它的花纹样式却很不凡,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姑娘们见了,兴许会乐意买下,因而也先收入库中,等月底送去。
那头,九公子到了县衙。
对南边偏远的小县城来说,京城来人的身份就足够不凡了,更不用说,这人姓姬。
国姓……
县令忙安排他进来坐,正想着怎么讨好呢,就听那人说自己是隐瞒了身份来的,这回有个同行人走丢了,让他派人手去寻。
县令心中老大不乐意。
这几日因过端午,临近七八个县中只有他这县里能办龙舟会,因而其他几个县来的人也不少。节一过,大伙儿都回家了,他上哪找去?
本地衙役也不过数十人,让他们挨家挨户去寻?听着也不是什么重要人。
九公子一看就知他在想什么,沉下脸,暗示道:“他身份也不一般,你现下找回来,到时这事儿就算揭过,我也不想闹大。要是等他家里人来寻……你头顶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
县令听了面色铁青,也没奈何,只好连声答应自己一定会派人找,寻借口离开后,叫来几个下属,大发雷霆。
唯独主簿越听越觉得耳熟,再听失踪那人姓名,立刻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那晚自己在茶馆碰见的少年郎吗?
他刚想说,又立刻顿住了。
县令老爷可是命令禁止这事儿外传的,他却把十九个书生的事告诉了说书人和那位姜小公子,现在还没来得及和县令老爷说呢。
要是问起来,他也没好果子吃。
但眼下又是个立功的机会……
主簿左思右想,还是站出来道:“回禀老爷,那小郎君我见过。”
“你见过?”县令正要发怒,见他言之凿凿不像说谎,连忙追问。
主簿并指起誓,把头天晚上的事儿说了,县令不由得由怒转喜,叫他一道跟来,去见九公子。
九公子正心烦意乱,县令却带了人来。
那人躬身行个礼,称自己见过姜遗光。
端午那晚,他在茶馆说书人处见到了少年。姜遗光还同说书人打听消息,问本县有无大量失踪人口,又称有十九个书生给自己托梦申冤云云。
一席话听完,九公子缓缓阖眼,又睁开,看着眼前的主簿。
他能听出来,这主簿的话,八分真,二分假,但他见过姜遗光的事儿倒不似作伪。
十九个书生失踪?善多为什么要打听这个?还说是托梦,恐怕是碰见了亡魂吧?
他不会贸然出客栈,这样想来,亡魂应当……就在客栈中!
想到这儿,九公子心猛地一跳。
兰姑还在客栈内。
她镜中受了大伤,在外也要好好养一养,这会儿要是有邪祟,即便伤害不了她,也会弄出些麻烦来。
九公子沉下脸,冷冷道:“带我去找那说书人。”
……
京城。
陛下上朝时,一众大臣不敢抬头直面天颜,但也在交头中无意间瞥见了陛下挂在腰间的五彩香囊。
这香囊和民间的有几分相似,用五彩线打了络子垂下,上头却不寻常地绣了龙凤纹。
尚衣局可不会给陛下做这些,香囊、香包、腰带等等,自有宫里的娘娘们一手包办,可不论是哪位娘娘,也不敢在香囊上绣龙凤。
中宫位空悬多年,陛下从不提此事。即便是掌六宫事务的贵妃,也从不敢染指凤印。
联想到朝阳公主前几日入宫,一些机敏的大臣便知道这香囊出自谁手了,心下不由得暗叹这位公主圣宠。
封号朝阳,得了朝凤园,这园子的名儿……不能叫人深思。
“公主,那毕竟是……”禧嫔坐在女儿下首,颇有些不安。
她亲眼见着女儿绣香囊,亲手填药,香囊上的图案,叫她心惊。
朝阳公主摇摇头:“母妃,不妨事。”
父皇正喜欢她这样。
越是贵重、越不符合身份的,陛下越是愿意她用,别说皇后制式的物件,就算是皇帝才能用的,她也能使。在御书房,父皇甚至把玉玺拿给她玩着解闷。
要是她不接着,陛下反而会失望。
朝阳公主略去自己掩藏在心底的不安,昂头笑:“父皇准许了的。”
禧嫔也不敢说什么:“公主心中有数就好,是妾身多虑了。”她心中更有一丝隐忧。
陛下现在疼爱朝阳,种种逾矩都不在乎。那要是有一日他厌弃这个女儿了呢?昔日种种都要变成大不敬罪过,到那时,朝阳可怎么是好?
朝阳公主同禧嫔说过些话,吃了点果子才走。
她不爱乘轿,自个儿带了一群宫女往御书房去,到外头时,叫那些宫女自己回了,谁知刚踏进大门就听见父皇训斥人的声音。
“白长二十来岁,书都读到别人脑子里去了?还是真以为朕看不出来你那点小伎俩?”
紧接着,便是一样东西狠砸在地面的声响,像是砚台。
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把砚台收拾了,一点动静都不敢出,见朝阳公主来,也是无声地跪下磕个头。
朝阳脚步一顿,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她心里犹豫了一瞬,还是踏进门去。
“父皇精神可真好,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动静。”
朝阳一进去,就看见三皇子跪在下首,一声不吭。陛下站在书桌前,目光冷厉如电。
一屋子人噤若寒蝉,见朝阳公主进来,皆略松了口气。
朝阳公主快走几步上前,来到陛下身边,不准痕迹地打量一眼三皇子。令她心惊的是,对方脸上有明显的红肿掌印。除了陛下,又有谁能打他?
“三哥也在。”
三皇子抬起眼皮,就着这姿势淡淡道:“见过妹妹。”
“父皇,怎么了?”朝阳直接坐在了刻龙纹的木椅上,拉拉他手,做小女儿态。
皇帝长长舒口气,拧紧的眉头已松开,不咸不淡道:“无妨。”
又横一眼三皇子:“有些人白长了岁数,脑子还不如妹妹清醒。”
“滚出去!在外面跪着,跪满一个时辰再回去!”
三皇子便磕了个头,站起身踏出门外,寻了个平整地儿,叫里面的人能看见,撩袍子跪下去。
他也能看见御书房里的人。
朝阳公主……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只有皇帝能坐的位置上,拿着玉玺玩儿。
陛下自个儿站着批折子……
过不久,朝阳也拿了御笔,沾朱砂一同批折。
何等圣宠……三皇子深深吐口气。
御书房内,陛下冷声道:“你三哥性子已经歪了,整日盯着其他人的,却不看看自己,尽把他人当傻子。”
“他做什么了?”朝阳刚问,手里就拿到了一份折子。
是潮州知州上的折子,道今年至今无雨,两广一带恐真有大旱,请陛下示意。
潮州位于广西要塞,其知州姓李,正属三皇子母族。
如果只看这折子,陛下不应该发怒才对。
“再看看这几本。”陛下见她疑惑,指指在桌上单独放开的一摞折子。
朝阳一一去看,越看越心惊。
“三哥他……他怎能如此?”
“是啊……怎能如此。”陛下长长吐气,眉间怒气彻底平息,“这些事你就别管了,让你大哥去处理。”
三皇子结党营私,图谋两广赋税,剑指储君之位,太子怎么可能放过他?
朝阳知道陛下这是要保自己,连忙保证道:“我定不插手。”
……
镜中,很快又渡过小半日。
陈氏拗不过王婶子,加上她体谅王婶独居孤单,总算松口让姜遗光搬去了王婶家。收拾出房间后,王婶带领二人一同去寻其他外乡人,顺道认认路。
踏出门去,卢素仰望头顶纯黑一片的太阳,只觉无比诡异,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们这善城啊,不算很大,却也不小哩,但很多年都没来过外乡人了。”王婶子边走边说,自豪地同他们介绍,这是什么路,那又是个什么街,住了哪些有名的人。
路上行人不少,彼此碰见都要打声招呼,彼此都带了和善笑意。街道路面亦干净齐整,不见脏污。
正如姜遗光的猜测。
这些人,全都心怀善意,没有任何一人对外乡人警惕。
善城?
善恶之善?
住在善城中的人,当真善良好客么?
天上黑太阳高悬,柔黑的光照得万物都有些黯淡,并不温热,反而有些凉意。
正走时,姜遗光眼尖地看见前头地上有个荷包,指给王婶看。
王婶子哎哟一声,啧啧叹息:“也不知是谁掉的,等失主回来寻吧?”
姜遗光试探问:“要是有别人捡走呢?”
王婶一惊:“怎么可能?谁敢做这样的事儿?也不怕遭了雷劈。”她似乎受了很大惊吓,如临大敌,连声道,“善多,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实在是,实在是……”
姜遗光不慌不忙道:“王婶子,您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有人拾了送到官府去,失主回来找却找不着。”他在闲聊中听王婶提过本地城主,并不担心露馅。
王婶这才放下心来:“怪不得,你说得有理,要是有人好心办坏事儿就糟了。”她抬头看看那纯黑色的太阳,道,“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在这儿等等失主好了。”
卢素一听,忙道:“不行。”
在王婶怀疑的目光中,卢素抬手抹泪:“我,我实在想和朋友团聚,要是王婶您不方便,就让我和善多独自去吧?”
她说得可怜,姜遗光亦用请求的目光注视她,王婶立刻就心软了:“你们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
说罢,她又给两人指路,让他们好找到郑书生家。
“要是寻不到,路上问问人,叫他们带你去。”
这回,换了卢素试探:“要是有人不肯帮忙呢?”
王婶眉毛一竖,上上下下打量二人。
“卢姑娘,你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带路?”她的眼神里渐渐带上了怀疑,“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卢素一听,立刻捂了脸落泪:“王婶,您怎能如此想我们,我……实在是我们来时遇上了恶人,才不免警惕了些。”
不料,王婶当即脸色大变:“你们遇上了恶人?在哪儿?什么时候?”
第110章
王婶的反应, 非同一般。
姜遗光没有先说话,而是看向卢素。卢素不得不眼里含泪答道:“我从城外来的时候,有个恶人拦住了我,他抢了我不少钱, 还把我打晕了。幸得婶子您相救, 否则, 我现在该病倒在床,起不来了。”
卢素低低哭泣,眼眶很快通红。令人生怜。
很快有几个路人聚过来, 问清怎么回事后,七嘴八舌安慰这位小娘子,更有些听了气愤,嚷嚷着一定要报官,把恶人捉了。
卢素哽咽笑道:“多谢诸位, 只是,我也没见着那恶人的模样,他蒙着面,想必是不好捉的吧?”
姜遗光亦道:“我也没瞧见。”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男女老少皆有, 还有心软的小妇人轻柔地替卢素拭去眼泪。王婶更是早就心软地化成一滩水,正要开口, 忽地新挤过来看的一人哎呀叫起来:“我的钱袋!”
他指着地上的钱袋叫道:“怪道我今儿找不着钱袋呢,原来是落在这儿了。”
其余人纷纷恭喜,王婶捡起荷包, 拍拍灰递过去。那人连连道谢, 从挎着的篮子里递了一串枇杷过去,王婶几次推距不过, 还是收下,只是颇有些不好意思。
卢素适时擦了泪,同样连连道谢,总算将这事儿暂时揭过。但依旧有人提醒她,要是想起来恶人的消息,定要去官府。
卢素和姜遗光飞快对视。
善城中的人,皆以善为准则吗?
姜遗光道:“敢问王婶,若是抓着恶人去官府,那恶人下场会如何?”
王婶道:“自然是要关押的,狱卒要感化他们,要是感化不成,那就只有处死了。”
姜遗光道:“只可惜,素素没看见那恶人的模样,叫他逃了,也不知事后会不会来危害咱们。”
说起这个,王婶脸上就带出些心有余悸的表情来,道:“你们可要当心那些恶人,他们都从恶城来,专门引诱我们善城的人作恶。”
果然,有善城,又有恶城。
听王婶的意思,善恶城之人还能相互转换?就是不知善城人如何感染化恶人,恶城人又如何引诱善人?
这回姜遗光和卢素甚至不必以眼神交流,彼此都明白,必须趁这时机套出话来。
善城人虽热情善良,却对可能染恶一事极为警惕。
“恶城?”卢素好奇地接过话题,“恶城又在何处?恶城里住着的全是恶人吗?我们为什么不去感化他们?”
王婶咂咂嘴,道:“听说,恶城离善城不远,只是大家谁也没见过,但官府一直说有恶城的人来,偷偷往善城跑。”
卢素啊一声:“他们竟然要混进善城吗?要是真混进来了可怎么办?”
王婶看了她和姜遗光一眼,道:“混进来了也无妨,只要心存善念,就不会被恶城的人蛊惑。且恶城的人向来作恶多端,满口谎言,他们都在善城待不久,哪怕能伪装一时,也装不了一世。”
卢素被那一眼扫得有些心慌,姜遗光面上无动于衷,道:“这样就好,以免被认错。”
王婶也笑:“不说这些了,把你俩吓坏了吧?走,再往前方那猪肉铺子后,就是老张家,他前两日也捡回来一外乡人,说不准你们认识。”
卢素却有些紧张起来,碰碰姜遗光,冲他使个眼色。
很快老张家就到了,王婶和之前的陈氏一样,敲门自报身份,让老张把人带出来。
老张是个皮肤微黑,身材矮小的老人,花白头发薄薄贴在有些圆大的脑壳后,看见王婶,笑得露出缺了的牙:“这就是王婶子你说的那几个外乡人?是来找小山的吧?快进来坐坐。”
卢素和姜遗光各自行过礼,王婶亦道了声打扰后才进去。
老张把那人一叫出来,姜遗光就顿了顿,紧接着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腾兄,好久不见。”
那人竟是同他一块儿住在庄子上的腾山,小字岳辉。
腾山见着姜遗光同样瞪大了眼,快走步上前,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激动,腾山一拍他肩,笑道:“善多,可真是好久不见你了,怎么看你气色差了许多?”
卢素放下心来。
姜遗光和腾山关系并不算很好,可入了镜,大家就同为入镜人,在死劫还未显露出其真正残酷面目的前期,大家都会选择守望相助。
姜遗光没说什么,只暗示道:“腾兄,我和素素等你很久了。”
卢素笑道:“见过腾大哥。”
“听善多说起过你,小妹心中敬仰已久,只是一直不曾谋面。今日得见,才算圆了意。”
她话说的很快,滕山愣了愣,将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素素是谁吞了回去,笑道:“见过素素姑娘。”
姜遗光一直在一边看着,觉得腾山身上有些不对劲。
但……腾山之前在庄子里也伪装得很好,是他多心了吗?
在老张和王婶的见证下,三人“重聚”,能帮上其他人忙,实在是善城人最爱做的一件事,他们的感激更是叫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卢素趁他们二人不注意,悄悄把姜遗光拉到一边。
“你原来就同腾公子认识吗?”卢素低声问。
姜遗光点点头。
卢素:“那就好,来时我还担心了很久,怕新来的人不知变通。”她又道,“既然你们相熟,能不能说说他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我怕不慎得罪了他。”
姜遗光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把腾山和自己的一些小龃龉告诉了对方。
“也就是……你们关系算不得很好?”卢素道,“这样的话,不如叫我来和他接近,以免他又借机生事。”
她道:“他比我们早来一天,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两人都年轻,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脸上还带了笑,看上去就是一对小夫妻私下说话。
王婶和老张都会意地没有打扰他们,唯独腾山问:“善多,你和这位素素姑娘是什么关系?”明明在庄子上时,善多可没说过他成婚了,这才几日?
卢素给了姜遗光一个眼神。
果然,这人开始找茬儿。
她道:“我和善多认识不久,但我和他……”说着,她就羞涩地低下了头,脸上浮起红晕,一直红到脖颈。
她虽没说完,可任谁都能懂其未尽之意。
腾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没来得及恭喜二位。”
姜遗光皱了皱眉,没有反对。
都有些不对劲。
这座善城很古怪,善城中的人古怪,碰见的两位入镜人,也有些古怪。
卢素似乎不想让自己和腾山走太近,她对腾山有些警惕。腾山亦有些变化,看上去很想亲近他们二人。
他们私下……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卢素羞涩罢,恭恭敬敬对王婶和老张行礼,提出想和腾山一块儿出门走走。
两位老人哪有不应的?看他们关系好,比自己做了好事还高兴。老张在院里种了些菜,绿油油的,王婶干脆招呼着让他摘着菜,今晚去她家吃一顿。
三位年轻人已经告别,出门去了。
天边黑太阳逐渐西沉,本就有些灰暗的天更暗几分。
姜遗光问:“白日是黑太阳,夜间的月亮又是什么?”
卢素道:“我也不清楚,这儿夜间不让出门,我便没在意。”
腾山却开口说话了。
“是红月。”他望着那一轮纯黑色的太阳,和明净天空上几朵同样纯黑色的云朵,缓缓道,“到了夜里,纯黑色的太阳会落下,升起红色的月亮。”
卢素:“听着……实在诡异。”
“确实诡异,我同他们问过,只是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腾山笑了笑。
姜遗光没有说话,闷声走路。
他想到了赤月教,和自己那晚在江上面临的诡异红月。
此红月和彼红月有什么区别?也会让人发狂吗?这一重死劫,会不会又和赤月教有关?
他不怎么说话,只默默思考。那头,卢素和腾山聊得却欢快。
卢素心性活泼机敏,不断追问下,腾山也一五一十答了,耐心又温和,路上遇着附近居民,还都要问声好。
只是,他知道得也不比他们二人多多少。
夜间倒没什么诡异,只有红月、白星。有宵禁,大家都不能出去。善城家家户户都勤劳肯干,官府也不欺压百姓,是以他们衣食还算富足,只是夜里也不会奢侈地点灯。
除此外,善城的人们对口舌纠纷格外在意,他们平日说话时要注意,入乡随俗,不得再随口试探,或得罪人。否则,容易被当成恶人抓起来。
姜遗光在一边默默听,越听越觉怪异。
“假如有个恶人被发现了,捉去官府感化,怎么才能知道感化成功了?”姜遗光问,“你们是怎么区分善恶人的呢?”
第111章
从刚开始, 他就察觉到,卢素在有意无意地避免让他和腾山说话,而腾山的言行,亦发生了些许微妙地变化。
三人之中, 那股好似黑太阳照下黑纱似的阳光般浅薄的和睦, 忽地一下被揭开了。
露出赤裸裸、尖锐的丑恶内里来。
“你们是怎么区分善恶人的?只看有没有说谎么?”他直面着腾山, 慢慢地,又问了一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 直直看着对方。
任谁都能听出来,他这句话中的你们指腾山和善城中的人,并不包括卢素。同他一块来的卢素反而被忽略了。
一开始,腾山就很不对劲。
他那股全然的善意,和善城中人何其相似?
腾山同样开了口, 死死地盯着姜遗光和卢素二人:“你们,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话刚问出口,卢素便机警地后退半步,警觉地打量他们:“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当中难道有恶人吗?”
腾山:“难道不是你们才是恶人吗?满口谎言, 心存恶念。”
姜遗光来的晚, 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善人恶人,但有了之前的经历, 大约也明白了几分。
以常人准则区分善恶,且把二者泾渭分明地划开一条道来。善城里,恐怕就是这样一群完全善良的人吧?
善良, 正直, 诚信,热情……善城里被称为善人的人, 都该是这样的。
腾山是什么时候变成善人的?他又是凭借什么认定自己和卢素是恶人?就因为谎言?
姜遗光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不是恶人,没有说谎。”
腾山却已经冷了脸:“恶人惯会狡辩,我不信你。”
刚说完,便立刻后退几步大叫起来:“快来人,这儿有恶人!抓住他们!”
“他们是恶人!抓住他们!”
卢素没想到腾山如此果断,发现一些端倪,立刻就动手,急道:“谁是恶人?你不要胡说八道!依我看你才是恶人,恶人才会凭空污蔑人。”
她一急,眼泪又跟珠儿般滚落下。
说话期间,周边早有人围了上来。
善城人对恶人深恶痛绝,一听见,那是比见了耗子的猫还跑得快。周围人聚集得越来越多,到最后,连王婶子和老张都听见动静出来了,陈氏和丈夫张屠户也到了,一伙人乌泱泱围在街头,看三人对峙。
他们分不清谁是善人谁是恶人,一时间也不知该捉谁,只能先把人围着,还有几个机灵的拔腿就往府衙跑,要找衙役过来。
“这不是前几天的外乡人吗?怎么他们说有恶人?”
“谁是恶人,老实交代出来,还能放你们一马。”
“善城里不住恶人,若是恶人,还请快些回去。”
王婶隔着人群认出当中最高大的腾山,不免惊诧,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叶就挤进去:“怎么回事?”
“素素姑娘,他们怎么说你是恶人?你可得和他们解释清楚。”
卢素哭着摇头,指向腾山:“我不是,他才是,他是恶人,反而污蔑我。”
腾山见周围人多了,底气也足些,指着卢素和姜遗光说:“各位父老乡亲们,他们就是恶人,我先前被他们蒙蔽,错把他们二人当做是我同伴,刚才才发现,这两人竟然说谎。你们不要也被她蒙蔽了!”
卢素气苦道:“分明是你见色起意,对我意图不轨,我不从,你就污蔑我和善多是恶人。”
“那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恶人,说我们说谎,我们说什么谎了?”
卢素知他是善人,善人就不得说谎,可他们从镜外来,这是决不能说的。她方才也没说什么谎言,多半是她在问,腾山回答,腾山没法说出来。
她又道:“我信善多没有说谎,他醒来后不久就和我在一块儿了,腾公子,你呢?”
腾山:“我自然是善人,善人不会说谎作恶,可是恶人会。”他步步紧逼,“如果你们真的是善人,就对着这太阳发誓,你们没有说谎。”
其他人半信半疑,也跟着道:“是啊,要真是善人,对着太阳发个誓。”
“已经有人去寻官府了,等官府来人吧。”
“你!”卢素红了眼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善人,却来为难我这个小女子,非说我说谎,你难道不知恶人在善城中有什么样的下场吗?竟也污蔑我。”
腾山道:“恶人总是不认自己是恶人的,你既问心无愧,可敢立誓?可敢和我去官府?”
他又道:“善多,我本以为你一心向善,没想到你也……”
他还没说完,姜遗光就打断了他的话,“我当然敢。”
“我不是恶人,我发誓。”他并且四指仰天对着那一轮黑色的太阳,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他这样信誓旦旦,旁人立刻就信了。
敢对太阳立誓,怎么可能会是恶人?
“你……你怎么会?”腾山也有些不可思议,旋即反应过来,“你真是善人……”
先前陈氏落在人群外,好不容易也挤进来了,连忙上前:“他当然不是恶人,他性情可好了,怎么会是恶人呢?”
腾山嘴唇哆嗦两下,后退一小步,眼里满是悔恨,旋即搭手躬身,腰深深弯下去行了一大礼:“善多兄弟,是我误会了,对不住。”
姜遗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先对陈氏道声谢,又把腾山扶起来:“你也是为了善城百姓着想,我怎么会怪你?”
善城……善人。
也罢,先看看别人是如何做的。
至于善人不能说谎……
卢素刚来,便谎称他二人认识,后来更是编造他们关系,得知自己和腾山认识后,应当是发现了他的善人身份,才想办法让自己和对方拉开距离。
卢素是恶人。
善人和恶人,又是如何区别自己身份的?他们为何会得知自己就是善人和恶人?
是因为到来的时间么?腾山来得最久,所以他被“感化”成善人?而卢素和自己一样,来的时间不长,才能说谎蒙骗?
不,未必如此。
早在姜遗光发誓后,众人就已不再过多关注他,而是转向了卢素。
姜遗光后退两步,移到腾山身边,无视了卢素的泪眼。
愧疚已经填满了腾山的心,他低声又道了几句抱歉。姜遗光道:“我原谅你,只要你告诉我,这几天还来了哪些外乡人就好。”
腾山果真一一数给他听了。
“和我同时来的还有三个,其中有两个女子。还有一位兄台比我早来三天……”
他说话期间,姜遗光一直静静地注视他,试图分辨出谎言痕迹。
可是,没有。
他说的都是真话。
他心里甚至……很愧疚。
这完全不像他认识的腾山,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因为入了善城,就变成了善人?
可为什么卢素和自己没有?
他没察觉自己有任何变化,而卢素……也不知她是因为自身不受善城影响才说谎,还是真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恶人才如此。
人群中,卢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地脸一白,捂住心口,单薄身子软倒下去。
离最近的王婶连忙扶住她。
官府的人来了,听闻有恶人,到得飞快。
姜遗光错后半步,看见他们穿着和外头衙役一般无二的吏服皂靴,腰间配刀,瞧见被扶着晕倒在地的女子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对恶人的排斥叫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其中一人蹲下,要把卢素背回去。
一旁围观的哪里好让他们劳累?一个家住得近些的连忙嚷嚷着叫官老爷等等,不一会儿,从家里推出个板车来。又有人怕这弱女子磕碰着,回家抱了床旧背,细细给她铺好。
那两个衙役倒也省了力气,推着往府衙去。姜遗光方才亲口发过誓说自己不是恶人,大伙儿都信他,但他也抬腿跟了上去。
老百姓们见抓着个可能是恶人的外来者,一些没什么要紧活儿的,你看我我看你,也跟了过去。
姜遗光跟在板车边,时不时搭把手。
身后百姓越来越多,热热闹闹往府衙去。不少人也在瞧他,一开始疑心他也是恶人,听说他当中对天发誓后,立刻变了态度。
身后投来的目光不少。但有几个……
姜遗光忽地猛回过头,正对上人群中一个瘦高温和的男人,那人没想到姜遗光会发现,抱歉地冲他一笑,却没有移开眼睛。
反而姜遗光,面无表情重新转头。
那人应当就是入镜人之一了。
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其他的入镜人,又在哪儿?
他们说,要么对太阳发誓,要么去官府一验。黑色的太阳有什么?官府里又有什么?这才是他跟来的原因。
很快,他就知道了。
官府门外,朱红大门前。
不似平常大门外立两座石狮子,放的是一尊高大石像。
足有一人高,大如牛,毛密如雨,两眼怒睁,额生一角,低着头,足蹄抵地,做出要攻击的模样。
獬豸。
传闻中能辨忠奸,分是非的神兽。
它和天上那轮太阳一般漆黑,因为低着头,黑黢黢圆睁的两眼在柔黑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就立刻移开眼。
方才短短一瞬的对视,他似乎看到獬豸的眼珠直看向他,而后,便是火辣辣地疼,好似眼睛被点燃的蜡烛飞快燎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天上的太阳也觉得刺眼起来。
姜遗光的视线已有些模糊了,他没说出口,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任由善城的城主带其他衙役出来。
城主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眉目慈悲,率人在獬豸身前放上香炉,香炉中不知生了根什么香,竟冒出黑色的烟。
黑烟袅袅,飘散在獬豸周身。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那獬豸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好像,从一块石头,变成了活物。
衙役早就请了大夫来,把卢素唤醒,等香燃尽了,才拖到獬豸像前。
“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卢素崩溃大哭,拼命想往回跑,可她仍被死死按住,放在獬豸兽底下。
姜遗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能明辨忠奸的神兽如何辨认出一个还未做恶事的恶人。
四周围观的百姓俱安静下来,一声不敢吭,望向獬豸的目光皆带着敬畏之意。
卢素还要逃,一到獬豸阴影下便动不了了。
众人瞩目下,黑石雕的獬豸像,缓缓动起来。
头更低,圆睁怒目死死盯着卢素。
不知从何处传来,或许是来自獬豸口中,又或许来自四面八方的野兽低吼声响起。那是说不出品种的某种野兽,吼声响起的一刻,无根飓风呼地狂卷过来,飞沙卷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而后,那獬豸上身伏得更低,额间尖角对准了卢素。
已有不少心软的善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姜遗光站远了些,他仍旧觉得刺眼,可依旧睁着眼看,那股刺痛叫他睁不开眼,他便捂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过去。
据说,獬豸能明辨是非忠奸,辨认出奸臣贪官后,会用角挑破他们的肚子,再把他们吃进去。
但他看见的獬豸,用尖角挑起卢素的侧脖颈,狠狠一划。
那颗头颅落下来。
头颅和脖子连接处,平滑干净,没有一滴血。
而后,獬豸身下仿佛和它连成一体的漆黑阴影忽然间软下去,无头女尸,连着她的头颅,一同沉入了阴影中。
风停歇。
獬豸又变成了一座不动石像。
姜遗光这才放下手。
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其余人的脸了,眼前一片模糊。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是模糊的。他们穿着的衣服颜色也是模糊的。分不清……分不清红绿黑白。
仰头去看,天也混混沌沌,蓝底的天,黑色的太阳也模糊了,一块又一块,分不清是云还是太阳,好像蓝布上乱七八糟的墨块。
他眨眨眼,因刺痛生的泪从眼角流下。
一个模模糊糊的人脸凑近他,叹息道:“善多,别哭了,那女子是恶人。没了她一个,还有别人,找个一心向善的姑娘,不比卢姑娘好?”
是腾山。
又有个人凑近了,拿帕子给他抹去眼泪:“瞧这可怜的孩子,那是恶人,她是为了引诱你也变成恶人,别难过。”这是陈氏。
姜遗光没有反驳,更不能说自己眼睛看不清,点点头,接过手帕擦了,认真道:“多谢陈姑娘,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陈氏同情他,忙摆手:“一条手帕罢了,还有什么还不还的?我给你再做几条。”
姜遗光完全看不清路面了。
他眨眨眼,泪水流得更厉害。
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陈姑娘,我们回去吧。”姜遗光说道。
他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瞧着憔悴又难过,陈氏不忍,连忙拉了他宽慰:“好好好,回去,别再难过了。”
看不清路的姜遗光顺势被陈氏带着往回走,临走前,还同众人一一道别。
他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叫不少人十分痛心,更觉这少年郎是个重情义的善人。
第112章
姜遗光彻底看不清了。
他变得更加安静, 坐在窗前吹风,一句话也不说。
陈氏以为他在难过,做了饭食后,轻悄悄推门进来, 把食盒放在桌上, 又关门出去了。
姜遗光这才扭过头。
他的眼睛看不见, 但在别人眼中应当是没有异常的。否则那群人不会毫无异样。
他在等。
等着其他的善人或恶人来找自己。在这之前,他什么都不必做。
他不明白善恶人的分辨依据,也不明白腾山为什么一入善城就成了善人。但他明白, 自己现在是“善人”。
他就该做好善人应做的事,让善城的人接纳自己。
现在,只看是哪个人来找自己了。
在腾山嘴里,其他四个人都是善人。但姜遗光并不很相信。
有卢素一个恶人,就会有其他恶人。腾山是善人, 要骗一个不多疑的善人很容易。
没有人是绝对善或恶,可这座城把人严格划分成了两面,并叫他们无法共存,非恶即善, 非黑即白, 没有其他路可选。
这样一座城,会是个怎样的厉鬼幻想出来的?他的心结又是什么?在他心中, 善城人如此善良,是因为他嫉恶如仇,要除去所有恶人么?
他又想起了那尊獬豸雕像。
不, 应当不止如此。
如果是这样, 被划成恶人的入镜人岂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活路?
那厢,同样入镜的周齐和友人莫单发生了冲突, 但他们不能争吵,只好压低了声音飞快说话。
周齐和莫单都是入镜后才认识的,彼此说了假话,结果后来才得知,善城里善人说不了谎,恶人才能作假,两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恶人身份,并不得不掩饰起来。
但其他入镜人和他们不一样,那几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但等到他们二人去寻时,就发现这些入镜人已经和善城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分不清是真是假。
既对方身份不明,试探也试探不出,他们二人一合计,决定在那些人露出真面目前,也绝不暴露自己身份,先做善人伪装着。
周齐道:“新来的估计也是善人,他发过了誓。”
莫单道:“还是去看看好,他只怕是说自己不是恶人,可他没说自己是善人。”
周齐想也不想:“这城里人无非善恶,还能有其他的不成?”
莫单一想也是,可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少年郎瞧着,并不很像善人。
他道:“去看看也无妨,再不然,引他去官府。”
他们打算找到这死劫的源头。
一开始,他们把周围人都问了遍,可周围住着的全是普通小老百姓,再一问,城中没有世家大族,也没有富商,没有人干过恶事,自然也不会有冲突。
这座善城,就像传说中独立于俗世外的桃花源,即便有城主府,有衙役,有律法。可城主并不太管事,只将事务分给手下人管。衙役不凶恶,律法亦不严苛,官民和乐如一家。
听闻城主是城里最心地善良的人,他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只可惜膝下无子。等他逝世后,就由城民们再推选出一个人来当新的城主。
他们怀疑城主就是那个枉死的冤魂。
“放在外,这样的城池绝无可能存在。但这是幻境,幻境里什么都可能出现。”周齐这么猜测。
若是普通小老百姓的幻想,他何必想出一个城主府来管束自己?律法虽然不严苛,可不代表不存在。所以,更有可能是一个人幻想拥有这样一座城,由他掌管着,百姓安居乐业。
他们既想试探城主,又害怕被对方看穿。
其他入镜人不知是善是恶,若为恶人,虽会替他们保密,可也不会轻易为他们所用。若是善人,恐怕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们就要出去告发他们了。
“还是试试。”
于是,趁夜前,他们拎了些瓜果来。
当然,为了不被看穿,他们只说自己来探望姜遗光,并不像他们初进城时伪装成彼此认识。
姜遗光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也看不清脚下的路。
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模糊斑斓的块状,他听着风声,稳稳当当走出去,又在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时露出一点陌生的神采来。
“多谢你们来看我。”姜遗光道谢。
神色温和,目光坦然。
他从前无法靠近其他人,只能凭借书上文字去想象,去掩饰自己。但在他认识一些人后,那层伪装飞快地真实起来。
陈氏发觉他们并不熟络,可又有一些亲近。姜遗光解释道:“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陈氏就明白了,将两人提来的瓜果洗净摆上来,自己去了丈夫那儿,让他们说话。
姜遗光看不见,但他能听,能闻,耳朵和鼻子都让他短暂地拼凑出眼前二人的形象。
他们在试探他,并想带他一起去见城主。
“善多,你知道,我们来自同个地方。即便善城再好,我们也要想办法回去。”周齐道。
姜遗光道:“我明白。”
他说:“今日天晚了,我们明日去拜见城主如何?”
周齐和莫单大喜,目的已达成,他们又坐下说了会话,讨论了其他的“同乡”。
不光是他们试探姜遗光,姜遗光也在试探他们。因此,不论心中怎么想,他们说出口的都只有好话,其他几个入镜人在他们口里也成了善人。
姜遗光知道,他们在面对其他入镜人时,也会这么夸赞他。
他今日表现得足够了。
天更晚些,黑沉沉的太阳垂落西山,照出一圈黑晕。
周齐和莫单同姜遗光告别。
姜遗光神色如常,从座上起来,把两人送到了门边,莫单注意到,他行走的姿态有些不一样,手脚规规矩矩,每步迈出的长短都是用尺量出来那般规整。
他站在门边,目视他们离去。
黑色阳光渐渐淡下,血红的月亮升起来。
姜遗光看着他们,转身回去。
白日里看到的混沌,到夜间又披上了一层血色柔纱。
赤月教教主说,太阳落下时,便是红月诞生普照之日。
红月……他看不清,但依旧仰头看了一眼。
今天来看他的两个人,不会有错,他们是恶人。
是恶人,才会这么拼命往自己身上贴善人的皮,才会上门后先不动作,让他主动打招呼,判断自己是否为恶。
姜遗光明日不但要去城主府,他还要多叫些人去。若是死劫破解法在于找出恶人,眼前就恰好有两个。
翌日,二人来得很早。
可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腾山也到了,他听说姜遗光昨晚太难过,哭得眼睛酸涩,今天有些看不清,立刻过来看他。
听说他要去城主府时,也拍了胸脯保证和他一块儿去。
他没有一丝勉强,在善人心中,帮助他人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被帮助的善人也要连连推拒,无法拒绝时再接受,还要不断道谢。
腾山还把另外两位入镜人叫来了,都是女子,同姓何,何蕊,何荽,是一对姐妹,样貌上却天差地别。
何蕊生得极美,美到即便是善城中不以貌取人的善人们也忍不住频频将目光转向她。相反,何荽虽样貌和她格外相似,那张脸却只能称得上平凡,不惹人厌。
姜遗光和他们会面后,彼此见过行礼,五人一道往城主府方向去。
姜遗光心想,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入镜人,或许是有的。
善城不大也不小,城中居民因心地善良,不会刻意打听其他人家事。要是有人和他们一样被救下,又请周围人不要说出去,他们便无从知晓了。
善人不应当、也不会用险恶心思揣测他人,因此,他心中疑问是不能直接说的,问出的那一刻,他就要被怀疑。
城主府就在善城正中央,府衙后方,并不很高大,但十分庄严威武。他们去时,城主正好在府中。
第113章
城主是个温和、善良、包容的性子, 不颁苛政,爱民如子,善城中所有百姓也像敬重自己父母那般敬重城主。
听到有几个外乡人求见,他也同意了, 让侍从把人请进来。
何蕊那张脸在屋内好似会发光, 容貌盛极, 城主也不过略一停顿,就移开眼去,实有君子之风。
“几位来可是有什么事?”城主问。
还是腾山先说话, 恭敬行了一礼,有些不安地说了来意。
他们路上商量过,只问善城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就好。
至于城主会不会骗人?
善城的善人,怎么会骗人?而他们作为善人,又怎能怀疑城主?
腾山虽一心向善, 可也知道,自己是来渡死劫的,这善城再好,不能久留。他一边担忧这善城什么时候会生出诡异让他们无声无息死去, 一面又生了别的心思。
善城这样好……好如世外桃花源, 他竟有些不愿离开了。
他心想,其他几人会和自己一样, 不愿意离开吗?
城主听了问,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实不相瞒,鄙人在善城任了数十年城主位, 从没听过有什么怪事。”
“没有么?”何蕊问, “几十年来,没有人失踪或发生什么意外?”她瞧着容貌盛极, 说话声却清冷,如玉珠落盘。
城主想了想,还是摇头:“鄙人从未听闻什么怪事,更不曾有人失踪。”
“是吗?”姜遗光道,“可我听闻常有恶人潜入城中作恶,他们又是如何作恶的?”
眼睛垂下,做出伤心难过的模样:“会像素素一样骗人吗?”
群主早就听过他和素素的故事,道:“恶人是自然是会骗人的,恶人不光骗人钱财感情,还要诱人作恶。等善人变成了恶人,就会受到和恶人一样的处罚,落入恶城。”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恶城了。可一听到名字,在场几人还是纷纷皱起眉,露出抵触模样。
他唇角含笑,那张笑脸好似莲花座上的佛祖,一动不动:“但也不必担忧,只要心智坚定,一心向善,是不会沦为恶人的。”
“真的吗?”姜遗光目露惶恐,“可我,我没察觉到素素在骗我,她也没有诱我作恶。”
“她会不会……不是恶人?”
城主道:“獬豸不会认错。她现在没有引诱你作恶,或是时机未到,或是你没有察觉。”
姜遗光看不见别人的脸,只能凭感觉,此刻,他察觉到城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名叫何荽的女子也看了一眼自己。
没有恶意。
也谈不上什么善意,就好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又移开眼去。
姜遗光知自己年龄小,有时,人总是对女子、小孩更容易放下心防,也更加“包容”,因为他们认为这两种人犯错任性再正常不过。
他道:“城主这样说,是因为以前也有恶人蛊惑过善人作恶吗?”
这话城主没有直接回答,沉默良久,他才道:“总之,不必为她难过。”
城主没有直接否认,而是换了话题,想必就是有了。
莫单就问:“还请城主告知我等,我们从外头来,不知恶人作恶手段。善多就是被那恶人蒙骗了,要是还有恶人要骗我们,可如何是好?”
腾山也道:“确实,我们也不知谁是恶人,总该教我们个分辨的办法。”
城主叹口气,摇摇头:“善恶哪能一眼分?总是相处时间长了,才知道谁善谁恶。”他指指大门口方向,“真正能分辨的,也唯有那尊獬豸,你们要是遇上了,把那人带来府衙就好,獬豸大人会亲自处置。”
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
在场众人不禁都想起那天,獬豸是如何处置卢素的,几人不禁觉得脖子一凉。
腾山也察觉到了紧迫。
他道:“城主大人,我是外乡人,虽然进了善城就变成善人,但到底比不过在善城多年的善人。要是恶人潜进来诱我作恶,我怕我会……”
城主依旧如之前一样宽慰他,只道如果一心向善,便绝不会被引诱。
而接下来,不论问什么,城主都不直接答。
何荽一直没说话,只靠何蕊开口。何蕊又问这善城来历,历经多少年,城主也不愿说,倒是给他们批了条,允许他们去进书库看善城的地方志。
几方闲话下来,几无收获。
既不知善城来历,也不知如何辨认,更不知过往发生了什么。一城地方志何其多,真要找该找到什么时候?况且,地方志中,未必会写城主本人的经历。
没错,他们几乎都确定了,死劫应当和城主有关。
姜遗光亦觉得城主身上疑点越来越多,他还假作着伤心难过模样,却察觉到城主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
并非直视,而是一种隔着不远不近距离的注视,就像高高在上的佛,垂眼看座下芸芸众生一般。
他看不清,也不能问,只好假装没察觉。
几人告辞。
城主亲自送他们出来,临别前,特地对姜遗光说了一句话。
“你若实在念她,等过几日,你们或许还能再见。”
这句话叫几人都有些毛骨悚然,还要再问,城主却离开了。
“怎么回事?她那天不是……”腾山张口,却说不出一个死字来。
姜遗光更觉古怪,任凭其他人询问,他什么话也没说,跟在几人身边往书库去。
城主道给他们开书库就真的开了,厚重大门打开,衙役客气地引他们到一架一人多高的书柜前,指给他们看。
五十年内善城的地方志都在这儿了,后面是五十但一百年,再往后还有更早些的。
“这该看到什么时候?”周齐道,“我们还是各自分工,大致瞧瞧吧,只看有没有怪异事就好。”
腾山道:“善城几百年的地方志都在这儿,看样子保存完好,恐怕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古怪事,一路太平到现在。”
姜遗光一直都很沉默,他连人脸都看不清,更遑论认字?
但他也不觉得从地方志里能看出什么,便跟随他们的脚步走到一边,慢慢地从架上取了一卷书来。
何荽又看了他一眼。
姜遗光的动作有些慢,因为他看不见,但在其他人眼中,他本就不是急性子的人,这样倒也不奇怪。
他低头,作出认真看书的模样。
手中的书卷,摸着有层薄灰,拍去后打开,纸张泛黄,印了墨字。姜遗光每页找一会儿就翻书,书页翻得飞快。
其余几人也跟着看起来。
莫单和周齐打开书没多久,就隐晦地对了个眼神。
这卷宗上也有些古怪,其他地方都规整,却有不少字眼空开了,不写不印,自个儿往下翻,才发觉那些都是不大好的字眼。
例如,死、殁、毙、尸等,还有些寓意不详的、容易引发人恶念的,也一并隐了,导致一页书看上去缺了几个空位,实在叫人难受。
莫单不信邪,又转去其他地方,找了本话本子,打开大略翻了遍,那话本子说的是个善有善报的事儿,在里头,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被獬豸感化后,重新做人,而被他拆散的一对情人也终成眷属。
和地方志一样,一些不可避免用到的不祥词汇都被隐了去。
再翻几本,还是如此。
地方志上无一不是对城主的歌功颂德。上一任城主名姓不详,后来禅位给现任城主,二人以父子相称,现任城主替他养老送终。
当然,送终二字也被隐去了,说到送终,就让人想起死亡,想到生老病死,就容易心生畏惧,实在不详。
他们二人偷偷去看其他人,那几人似乎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姜遗光捧了书卷在角落,飞快“看”完,又记着位置摆放回原处。
“你可有查到什么?”周齐问他。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地方志上,不记载忌讳事,不用不详字眼,一群人大略翻了翻,什么也没有,无非本地一些婚嫁娶妻之事,又表彰了些做出大善事的百姓。
“难道,真的没有吗?”腾山长长叹口气,“要是找不到,我们岂不是一辈子出不去?”
“不必这么丧气。”何蕊道,“总有其他办法。”
周齐亦道:“大家心里应该也清楚,应当和城主大人有关,我们只要查清城主大人就好。”
一直沉默的何荽终于开口:“没那么简单,其他人不会说的。”
善人怎么会随意说人是非?
问,问不着,记载上也没有,善城目前毫无异动。
“只能等了。”她道,“说不准,善城的混乱,就和那些恶人有关。”
“恶人先蒙骗了善多,到时只会有更多恶人混进来。”
姜遗光却只在想一件事。
城主说的,她还会和自己等人相见,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死吗?可那天明明看见她脖子都折断了。
不,等等。
没有一滴血流出,事后地面也没有血迹,会不会是障眼之法?她其实被调往了别处?
姜遗光按下这个猜测不提。
他不能和其他人说,在他们善恶身份不明的情况下。
几人从书库出来,天已经暗了,纯黑暮光与血红月色若隐若现。
姜遗光不能暴露自己已失明,同几人告别后,慢慢往回走。他还记得回陈氏住处的路,街上也有些行人,路面也平整,他只要走得慢些,不撞上人就好。
好不容易走到了小巷,姜遗光试探地抬脚,走进去。
眼前一大片漆黑混沌的色块中,多了一道像是人影的东西。
是谁?
再侧耳去听,这儿只有她一个人。
应当是“她”,风中吹来些女子脂粉香气。
姜遗光扬起微笑,冲那道人影点点头,走近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姜善多,你是恶人!”
是卢素。
怎么会?她竟真的回来了?又为什么说出这话?因为记恨我没有帮她么?
她现在是人是鬼?
城主又知道些什么?
好在这时间家家户户都忙着生火做饭,没人出来,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卢素气愤道:“你这恶人,还敢蒙骗大家,走!你现在就和我去见官府!”
姜遗光任由她拽住自己,淡淡道:“你不才是恶人吗?我可是对太阳立过誓,而且,獬豸只惩罚了你,没有罚我。”
他能察觉到入镜人一入善城都发生了某些自身不知的微妙变化,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变,但他对善人这个身份毫无归属感,想来他没有变成善人。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恶人。
卢素心中的恶意,他从未有过。
可现在卢素又不一样了。
她好像……变成了善人?
“你不是恶人么?”
卢素道:“我自然是经过獬豸大人感化,洗心革面了。倒是你,你混进善城来做什么?”
卢素边说,便伸手要捉他,还拿了绳准备把他手捆起来。姜遗光看不清她的动作,没躲,等绳索碰到手腕才立刻猛甩开。
姜遗光躲闪开后重新“看”向卢素,但是因为看不见,面对卢素的方向有些歪,他又问:“獬豸大人是如何叫你洗心革面的?”
卢素一顿,又要捉他:“你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你入了歧途,我不能坐视不理。”
姜遗光躲得慢些,依旧是等她抓住自己才挣开。这让卢素察觉到了异样。
她被挣开后,站在原地,凑近过去。
她看见姜遗光的眼睛动也没动,只是过了很久,才眨一下,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来。而后,她伸出手,在姜遗光眼前轻晃了一下。
很突然的一个试探动作。
姜遗光无动于衷,依旧问她:“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被感化了?你不见的这段时间又去了哪里?”
对方却没有回答。
半晌,卢素才道:“你失明了?”
虽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你看不见了,所以才躲得这么慢。”卢素道,“善恶终有报,你的眼睛就是因为作恶的报应,你还是随我去官府吧,我洗心革面后,只觉过去的自己实在愚蠢,等你也得了感化,你也会和我一样。”
姜遗光眨了眨眼睛。
“不是报应。”他说。
他心里想了很多办法,可……在小巷里,要是卢素叫起来,他跑不掉。
姜遗光问:“要是我不去呢?”
卢素道:“那我只能请官府的衙役来了。”
姜遗光问道:“你回来后,有人见过你吗?和其他人说过吗?”
卢素道:“没有,我只想劝你改过。”
善人不会说谎,卢素没有和其他人说过。
姜遗光叹口气,道:“好,我随你去,你不必绑我。”说着,他走近几步,凑近了卢素。
他低声问:“这巷子里应当没有别人吧?我不想被他们看见,太丢人了。”
卢素前后张望一眼,摇头:“我没有看见。不过,没什么丢人的,知错能改,是好事。”
下一瞬,她就被对方如闪电般迅疾地扼住喉咙。
姜遗光在她说话时,确认了她的喉咙所在。
一声脆响,卢素软倒下去,没了声息。
姜遗光摸索着,把她眼睛合上了,小心放在墙边,让她倚墙站着。
他往里走去,敲响最里间的门。
“来了来了。”陈氏笑着迎来。
姜遗光挡住了她看向外的视线,走进去。
第114章
姜遗光挡住陈氏视线, 进门去。
陈氏没有怀疑,笑着让他进来,门又关上了。
红月逐渐升起,明净蓝天被暮色取代。小巷中站在阴影里的那人更不起眼。
她一直站到了第二日。
第二日一大早, 准备出门买菜的王婶一推门, 就见门边呼地倒下个人来, 顿时吓了一跳,伏地去看。
本以为又是晕倒的外乡人,可翻过来, 那人的脸格外熟悉。
是卢素。
她死了。
是被人杀死的。
一个外乡人被杀的消息飞也似的传遍了整个善城,大家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
以往的恶人,不过夺人钱财,坏人家世,真正敢杀人的寥寥无几, 这才叫他们震惊。
所有人都相信,必定是有一个大恶人潜进来了!
姜遗光一反常态,没出门,坐在房间里不说话。
陈氏慌慌张张进门来:“善多, 糟糕了。”她道, “有人没了。”
姜遗光一顿,抬起头:“是谁?”
陈氏捂了嘴哭, 道:“是卢姑娘,她原本盖被獬豸大人感化,重头向善, 可现在被发现死在了巷里。”
她看见姜遗光的眼里更难过了, 哀伤好似要溢出来。
“你昨日回来得晚,有没有……有没有见过?”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知道。”
陈氏却后退了两步, 道:“官府要来查了,他们带你去问几句话。”
说话间,两个衙役进门来。
姜遗光任由他们带着自己走,出了院门,走出小巷,人声顿沸。
跟着一块儿走的有很多人,都是昨天回来晚了的,一群人被带往衙门。
有不少人聚在街边,不为看热闹,只为关切问候。但谁也不敢阻碍公务,和昨天一样,一大帮人乌泱泱被带往府衙。
莫单和周齐也在人群中。
周围人多眼杂,他们只敢压低声音耳语。
本以为卢素被獬豸处死,没想到卢素又活了?
活了便算了,还又被人杀了?
周齐:“这下糟了,他们必定会严查。”
莫单:“会不会是姜善多干的?”
周齐:“我觉得他像善人,如果他是恶人,也不应当杀卢素,卢素不也是恶人吗?”
莫单:“听说卢素极有可能被獬豸感化成善人,她如果变成善人,姜善多要杀她很正常。”
周齐:“可他对太阳发过誓。”
他们私下尝试对太阳立誓过,却发现他们无法开口,就像面对着那尊漆黑的獬豸像一般,任何谎言都无法说出口。
善人不会杀人。
所以,在那群善人中,必定藏了一个恶人。或许,不止一个。
姜遗光心里也明白,善城绝不止一个恶人。否则,他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官府问话也快,只要让他们在獬豸像下经过,问几个问题就好,通常以三五个人为一组,共问共答。即便一个人能说谎,其他人也会察觉不对。
姜遗光看不见,但他随着长队往前走,听出了几分。
獬豸像没有和昨日一样活起来,昨日城主点了香,还做了些别的。今日,他没有闻到香烛味。
既如此,就有逃脱的可能。
很快,就轮到了他。
姜遗光不等人发问就先并指齐眉开口:“我不是恶人。”
黑太阳高悬,他说出这句话,同样高大漆黑的獬豸像没有任何反应。
围观众人中本有些人对他心生怀疑,听他竟能再度当众立誓,还是在獬豸的眼睛下,立刻变了态度。
人群中,周齐亦道:“你看,他又说了,这样看来,真不是他。”
莫单:“不是他,那就更糟。”
莫单心想,他们是恶人,但他们好歹还能忍耐不做恶。卢素初来乍到没有得罪谁,幕后那人却要杀了她,会不会是因为知道了什么隐情?让他非杀卢素不可?
莫单对周齐道:“有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恶人,对我们潜伏不利。”
周齐立刻明白过来,没有理由也要杀人,这样的恶人怎么可能忍住作恶?到时只会更嚣张,善城追查恶人也只会更严。
周齐道:“也不知是谁,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莫单道:“若做事都事出有因,也称不上恶人了。”
姜遗光立过誓,又落下一滴泪来。
眼泪对善人很有用,也只有善良人会信其他人的眼泪。他一落泪,顿时惹来不少人疼惜。
这样一个少年郎,还对天、对獬豸发过誓,他怎么会是凶手?
“我知道你们在寻真凶,但是我……”姜遗光抬起头,清晰地说道,“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又怎么会杀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几人皆不可置信,很快又掩饰过去。
城主惊讶,从衙役后方出来,亲自问他:“怎会如此?你的眼睛怎么了?”
姜遗光没有明说,苦笑一声:“城主若不信,一试便知。”
城主道:“我怎么会不信?”他唤来衙役,“还不快请大夫来,或许是得了什么急症,治好了就能看见了。”
姜遗光摇摇头:“可能是我哭了太久吧,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也不想……”他说着,抬手抹去眼角再度涌上的泪花。
心里却平静无波。
他是故意说出来的。
善人最怜弱,他占了个年龄小的便宜,现又双目失明,真正的善人必然会对他更加维护,同时,更洗清嫌疑。
而藏在善人中的恶人,和入镜人中的恶人,想要择人下手时,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更好的靶子?
至于他……善恶、人鬼,皆无法用眼睛分辨,失明与否,也没多大区别。
没了眼睛,他还有耳朵,有鼻子,能听能闻能说话。
大夫被衙役们带着匆匆赶来了,又是扎针又是扒眼睛看,点了灯凑到少年眼睛近前,对方瞳孔涣散,并未如常人般针缩起来,大夫就知道,他是真看不见了。
“……只可惜,老朽还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只能先抓点药养着,兴许会好起来。”大夫把了把脉,瞧着也不像忧思伤肝。
他真看不见了。
城主目光慈和,叹了口气,到他身边来,忍不住抚了抚这位年龄能当他儿子的少年。
姜遗光却趁这时机略有些生疏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禀告城主,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听到了一些怪声。”
“但我不知道场上有谁,不敢说,只能私下禀报给你。”
城主同样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装作无事,请姜遗光下去休息,剩下的人继续审。
姜遗光被衙役带下去了,也就没瞧见,在那群人中,还真查出了几个混进来的恶人。
善城对外来人从不设防,要在善城定居也简单。这抓的六七人中,大多是今年来的,只因善城百姓生活和乐安宁就来了,竟也叫他们伪装了下来。
但其中最令人心惊的,是一个名叫李葵的男子。
李葵是十几年前来到善城的,早已娶妻生子,就住在王婶隔壁的小院里。前几日他妻子因老母生病回娘家住,才让他一个人在家中,做下这等恶事来。
李葵的妻子也在人群中,不可置信地看向丈夫。
一起生活了七八年的男人竟是恶人?她完全无法想象。
连带着她怀中的孩子也禁不住哭起来。他知道恶人是不好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爹爹竟是恶人。
周边人连忙宽慰他们孤儿寡母,道恶人狡诈,被蒙蔽也情有可原,只要他们肯狠下心和对方断了就好。等他们被感化了,再回来也不迟。
城主却第一回沉下脸。
他还记得李葵,曾也在黑太阳和獬豸像前立过誓,那时的他心如明镜,不染尘埃,不久前看到他,也觉此人憨厚淳朴,短短几日就成了恶人,必定是有人诱导。
能连李葵都拖入歧途的恶人,又该有多么险恶?城中又有多少这样的恶人?
只是,他心中也明白,要全城搜索是不行的,善城有数十万人口,叫每个人都对太阳发誓,还要叫人盯着,少说也得数月。
而且,一旦排查起来,少不得又有恶人借机作乱,再诱人入恶途,再者,也不能过于劳烦獬豸大人。
城主下了几道法令……
女子依旧在哭诉,姜遗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细听,似乎是她丈夫要被关起来了。
姜遗光静静坐着,瞳仁涣散,相较之前的伪装,这会儿的他,任谁看都不会怀疑他已目盲。
昨晚,他回陈氏屋中后,趁夜里夫妻二人睡熟,又出来。
他记得每户人家的情形,王婶全说了,他便也知道,李葵家中无人,摸黑翻进去。
善人不会说谎,不会作恶。
所以,一旦他们作恶,说谎,妄言,他们就会立刻变成恶人。
不是极善,便是极恶,没有可转圜余地。
一念成善,一念为恶。
第115章
赤月教既除, 容楚岚和其余数十人乘船昼夜兼程,在第四日到了禹杭。
林蒙恩带几千军驻扎在禹杭城中,知府连同大多官员已死,城中乱糟糟一片, 恶事频生, 他只能先把城门关了, 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许放出去,再急忙发讯请陛下定夺。
至于一些还没来得及走脱的赤月教教众, 叫他全拿了,一并斩首。
住在禹杭中的大多数百姓都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赤月教打来了,城里乱套了,大家都吃不上饭,不敢出去, 城里的富商大贾地主老爷们全死了。
他们一开始高兴,后来就害怕,因为那些赤月教的小兵也和地主们一样,上门要钱了。
没钱?那就拿人来充, 年轻精壮也好, 漂亮娇娘也罢,总要出人、出钱, 实在什么都没有,小娃娃也是要的,养在教中给口饭吃就长大了, 长大后就是赤月教的信众。
赤月教占了没几天, 城中不知生了多少骨肉分离之事。后来,又听说来了个神勇无比的林将军, 把赤月教打跑了。
那些曾经堵门的、抱走他们孩子的赤月教人,全都拉到了城中最大的一处广场上,一双双眼睛看着,那一颗颗脑袋骨碌碌滚落下来。
欢呼声陡然爆发。
被禹杭城城民捧上神坛的林蒙恩却远没有其他人想得那样舒心。
老实说,他自个儿都不知道这场仗怎么打胜的。那天夜里,他带兵,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而后一路冲杀,直冲府衙。他想的是,只要拿下了这教主,其余人不足为虑。
谁知道,府衙里没人!
也不是没人,只有些小兵,传闻中的二十八星宿将军和赤月教教主,不见了。
他当时就占了主府位,下令把城围起来,一家家派人搜,直到天亮,每家每户都搜查过了,又是许诺交人得金,又是告诉他们发现一个私藏不报,全街连坐,可……没有就是没有。
赤月教的那几十个领袖和数百精兵,就这么失踪了。有个当时甚至还在和知府的婢女玩闹,那婢女哭哭啼啼地说,她跪在床位伺候,一抬头就发现人不见了。
何等怪异。
天亮后,实在找不着人,林蒙恩让人把二皇子请进来,由他代掌事,就发现,二皇子也不见了。
那个小山村的人都被他抓来了,一个个单独关押起来,亲自问。
小山村里的人都是一个说法,说那天晚上打了雷,老响,山谷都在抖,他们没听见人走的声音,也没听见军队来,至于留下的三十一个人去了哪里,他们真的不知道。
陛下的处理也很迅速,立刻派了巡抚来,又传密信,称巡抚到后,不必返京,在禹杭护巡抚安全。
来禹杭的巡抚也姓周,和周知府关系出了五服,但同姓周,就是本家,周巡抚上任前,御前太监特咐密令,称陛下会再派一批人来,这批人不论做什么,都不必管,也不必多问。
于是周巡抚就见到了三十多个年轻人,男女皆有,贫富不一。
这三十多人同他拜见后,又分开了上路,到达禹杭后,一部分人来见了他,一部分人却没有。
周巡抚本该为这些年轻后生的不驯而愤怒,想起御前太监的密令,打个寒颤,什么都不敢说了。
禹杭城现在非常奇怪。
赤月教猖獗不到一个月,就立刻被林将军赶下了台。禹杭百姓本要庆祝,可城中气氛却一日比一日紧张,好似有根无形的箭搭在弓弦上,越拉越紧,越拉越紧,紧到连弓木都绷住了。
周巡抚的到来,让那根箭短暂地松了一下,可很快,又绷得比原来更紧,谁也不知道这根箭什么时候射出去。
容楚岚到了那个小山村中。
村民都被带走,关在城里。
小村坐落在山谷中,乱七八糟的野草横生,不少凸起的怪石,村民们住的屋子都是随意搭起的木屋、泥房,走远些就看不见了。从底下抬头看,能望见头顶山谷照下的光。
是个适宜伏击之处。
往前走,最大的一间,也是唯一用木头和石头做的屋子,头顶还盖了瓦,只是它在这一众京城来人眼中也比不过自家的一间角房。
容楚岚走了进去。
一切都保存着原样,桌上灯吹熄了,床上难得换的一床干净被子,柔软,想必是直接从二皇子随身箱笼里取出来的。二皇子不见后,短暂地被村民偷去盖了,林蒙恩一恐吓,又拿了回来。
还有桌上的一本书。
是二皇子自己做的一本策论,容楚岚翻开,细看,发觉二皇子还是有些天真。
最新几页,想必是新做的。
他已经有些惶恐了,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强装的镇定。
他在惶恐什么?是鬼,还是……?
“容姐儿,你也在看二殿下的策论?”一道声音打破容楚岚的思绪。
来人是冯筝,其族中堂伯冯源在朝任吏部尚书,除冯源外,冯家再无挑大梁者。
朝中大部分人家都是这样的,一家子中只能有几个在朝为官。
前朝覆灭就是因世家之祸,世家藏兵、蓄奴、不征税,皇帝危难时,世家依旧以己为重。本朝从太祖开始就不断打压世家,到当今陛下时,前朝世家十不存一。
但仍听闻,有隐世的世家传承了下来。
陛下一直很想找到他们。
“冯公子。”容楚岚不冷不热地叫他,并不热络。
冯筝笑了笑,走近两步:“容姐儿可看出了什么?”
容楚岚:“冯公子又看出了什么?”
冯筝道:“此地阴气旺盛,夜间恐有鬼祸。”
容楚岚道:“你认为二皇子是遇鬼了?”
冯筝道:“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派我们来。”
容楚岚道:“你说得有理。”
她的心却狂跳起来。
如果不是明知有鬼,陛下怎么会派他们来?
如果早知有鬼,陛下为什么会让二皇子来?
冯筝见容楚岚同意了自己的话,不免更得意,但他不敢做什么,只道:“有不少人在外头等,你要不要出去?”
容楚岚点点头,走在他身后出去了。
杂草丛生中,站了近三十人。
近卫们远远地跟着他们,把人送进来后,就立刻远离了。
三十多个入镜人凑在一块,很难不出事。
他们把这一块细细翻找了一遍,本以为能发现什么孤坟、野尸,可不论怎么寻都找不着,除非带了铲子把这片地都翻过来,说不定还能发现些东西。
他们一直在找。
这片地方安静极了,连飞鸟都少,偶有乌鸦飞过,粗嘎叫声,响彻山谷,令人生寒。
“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容楚岚道。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因为山谷中大伙儿都沉默着,没有人愿意当领头羊,也没有人愿意被其他人利用做垫脚石,是以容楚岚开口后,大伙都看向了她。
“你这是何意?”席家幼子席桥道。
“字面之意,我们从早找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容楚岚平静道,“鬼怪若是不现身,我们也看不见。想必大家也知道,有些恶鬼已经生出了神智。”
又有一人反对她,刘家,刘平。
刘平道:“未必,或许是有些鬼怪只在特定时间出现。又或许,我们忽略了什么,才没能让那鬼怪出现。”
有了一个开头,剩下的人都开始说话了。
“兴许是这片地方的缘故,有些地方曾死过太多冤魂,自然就形成了一处鬼地,如蜀地酆都,听闻便是一座鬼城,中元时可见鬼王娶亲,那时,阴风满城,丧乐铺天盖地。”一个名叫王萱的女人同样说。
容楚岚这才笑了。
她不怕有人争抢表现,怕只怕这群人什么也不说。
能入镜的无一不是心有不甘,想为家族、为自个儿前程做些什么。他们怎么会甘于让其他人摘了果实?
“找到了!”有个人大叫起来。
他手里托了根又细又长的丝,稍远些的人根本看不清。
但大家已经被他的叫喊吸引过去了。
“蒋昭明,你发现什么了?”有人问他。
蒋昭明是个古怪人,大名蒋虹,自幼不喜读书,专门钻研些古怪玩意儿,长大后也醉心钻研木匠工艺,学着前不知多少朝的逍遥客那般散发、敞衣、脚踩木屐,不着袜,瞧着放浪不羁。
已经有人凑近前去。
“是几根丝,看着像是从衣裳上划下来的。”走近的那人说,“蒋昭明。你该不会说这丝线是二殿下身上的吧?”
蒋虹道:“这丝线轻柔软绵如无物,又染成紫金色,除了二殿下,附近还有哪位贵人能穿紫金?”
容楚岚也走近了,蒋虹托在手上的那几根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道:“请问蒋公子,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蒋虹伸手一指,懒洋洋道:“就是那儿。”
路边灌木丛,高大,多刺,绿叶茂密,便于躲藏。
容楚岚顺着他指的方向进去,大约因她态度很好,蒋虹对她也有些耐心,指指点点:“再往里一点,对,趴下。现在你上面的树枝就是我发现丝线的地方。”
已经过去好几日,当初被压弯压断的树枝草丛全都长了起来,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出,但只要圈出了范围,容楚岚伸手把顶上枝叶拨开,便也找到了一点衣裳上的细丝。
还有身下一些被压断的树枝。
容楚岚匍匐在灌木丛中,后退着,有几个人跟着跳了进来,不断寻摸。
“怎么样?找到没?”蒋虹得意洋洋。
容楚岚道:“多谢蒋公子指点,否则,我等还是一无所获。”
她划定了一个范围,大致确定一下那晚三十一人都趴在这灌木丛中,路边灌木覆盖的路面并不平整,往后便是斜坡,杂草荆棘覆盖,他们又发现了不少碎布,全是来自当兵的身上穿的粗葛布。
还有些人到这灌木丛外圈去寻了,希望能发现什么。
容楚岚往前挪动几分,重新回到发现紫金色丝线的位置。
她发觉自己这个地方,只要趴下了,树叶挡在前边,就能观测到这条路的尽头。她微微闭目,忍不住想象了那一晚,二殿下的举措。
那天夜间有雷,据说无雨,二殿下为什么会连同几十个侍卫藏在这里?
若有强敌,该逃走才是,不会躲在这儿,所以,只能说没法逃走了。又或者,他心里抱了希望,觉得自己能躲过去。
他会躲什么呢?
容楚岚睁开眼,猛地一惊。
蒋虹拨开了叶片,倒着的脸从上头落下来。
她好悬没叫出声,好在她早就学会了如何镇定行事,猛地一惊后,又平复下心来。
“你想到什么了?”蒋虹问。
容楚岚道:“我在想,他那晚究竟在躲什么?”
蒋虹:“要知道这点还不简单,大家今晚都在这儿睡下好了。”
容楚岚摇摇头:“本地又不是没有村民,他们都说晚上什么也没看见。”
蒋虹道:“那些村民家中连灯油都没有,必是一入夜就早早睡了,还能听见什么?相反,二殿下来此地埋伏,估计彻夜难眠,才看见了不该看的。”
容楚岚:“你说得有理,我今晚在这儿候着。”
其他人哪能甘心立功的机会白白让给别人,再说有山海镜在,谁也不担心被鬼捉了去,纷纷嚷道,他们今晚也在这儿。
灌木丛里也传来几个附和的声音,旋即有个人呼地叫喊起来。
他掉下去了!
身旁有人要拉他,也跟着滚落了下去,小刺不断往身上扎,斜坡好似无尽头,吓得那几人都叫起来。
只是荆棘也就罢了,不慎滚落的前方处全无树木遮挡,深不见底。
只是看起来罢了,掉下去后不一会儿,传来那些人哎哟哎哟的叫唤。
“你们怎样?可有什么事?”有人在上头呼唤他们。
底下的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很快便惊叫起来。
“我等无事,只是这儿实在诡异,你们快些下来。”
“对,这下头或许跟二殿下的失踪有关。”
原先就有不少人都凑近了,这下有些人立刻扎紧了袖口裤腿等,跟着跳下去。
容楚岚也下去了,顺着带刺的草丛往下滑,捂住头脸,很快,脚上就重重踏上了一处坚厚软韧处。
冯筝也下来了,一到底便禁不住倒抽一口气。
眼前,是一座孤坟。
野外有孤坟不奇怪,可这孤坟周遭干干净净,野草不生,只有一块白净的墓碑立在那儿,后头一座隆起的坟包。
只是这样便罢了。
可那坟包……打开了一条大裂缝!
墓碑上,空白一片,无名姓,无生卒年。
“竟是无字碑……”什么样的人,才会在野外立一小小孤坟,还不敢刻字?
这座孤坟越看越叫人心惊,裂开的缝,既像是爬出了一只恶鬼,又好像带了无穷的蛊惑,想要让人心甘情愿钻进去。
刚才惊慌下大喊大叫的几人都没了动静,屏着气,不敢出声。容楚岚亦挪开眼,去打量四周。
此时,坟包裂缝中,伸出一只脏污的手来。
……
姜遗光已消失了整整三日。
姬钺不得不动用手上势力,借王府名义,彻查整座小县城。
既查人,也查镜。
说书人早被他们逮住,不论怎么问,都只是姜遗光问过话就回去了,什么也没说。再去排查,总算找到了些对其样貌有印象的路人。
客栈内,小二只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没见他回来。
县里突然查得紧,听说有人盗走了县令贵客的一样宝物。一时间,县中售卖奇珍异宝的几家店无人敢上门。
当铺来了人。
县令家长公子于读书上没多大天分,却很听父亲的话。这几日父亲暗示他京中来了了不得的大儒,让他务必要抓住机会,最好请对方指点一二。
长公子闻言便去了县中几家店寻礼物,既担忧小县城里没什么能让人看上眼的,又恐送太贵重了,那位大儒不收,便要求以新奇为主。
当铺老板就想起了前几日收到的那面铜镜,连忙推荐,道那铜镜样式精巧,纹样美丽,打磨得极为光滑,偏偏照不出人影来,很是新奇。
长公子一听便动了心,去库房看过后,当即拍板买下。
随从送回家中,第二日,便被长公子恭敬送到白大儒手中。
白大儒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其他的东西也就罢了,这照不出人影的铜镜却莫名地叫他爱不释手,想着不贵重,干脆收下,准备放在桌前。
也好时时提醒自己,以人为镜,方可知得失。
县令家长公子,虽心计不足,却难得质朴,真叫他起了些提点之心。
县令大喜过望,对白大儒更加殷勤。
待后来,他得知九公子丢失的秘宝为一精美铜镜,背刻山海纹样时,他也只是叫手下人管好了嘴,谁也不准说出去。
第116章
善城。
城主府的监牢里, 头一回关满了人。
以往大家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监牢的,没人会做错事,要是做错了,那就批评, 对方当然会羞愧改正。
后来, 城主说, 这是用来关恶人的。可他们也找不出多少恶人,便慢慢闲置了。
谁也没想到还能有关满的一天。
善人们一想,便觉难过, 还有些畏惧。他们身边,竟有这么多恶人,而他们竟还没有发现。
善城中的氛围有些紧张,很快,这紧张感又消失了。
善人不似恶人, 恶人总是多疑的,谁也不信。善人相信城主,城主说恶人大都抓干净了,他们就相信, 大部分恶人都抓起来了。
城主还说, 可能会有一小部分恶人潜藏起来,大家平常多留意, 但也不必太小心翼翼,相信大家都是意志坚定的善人,不会被蛊惑。
善人们心想, 他们自然不会, 恶人无非以言语骗人,哪怕恶人说了九十九句真话, 但只要他骗你作恶时,不相信不就好了吗?
城主又说,为了大家更加保持心灵上的善良、纯洁,大家不要再讨论恶人的事了,也不要再去想他们做过什么,想得多说得多了,难免会有无知稚童好奇去模仿。
所以,就像在纸上尽量避免出现“不好”的字眼一样,大家平日说话也注意些,不要说坐牢、处罚、欺骗、死等不好的字句,以免人学坏。
大家都没意见。
本来嘛,善人何必说不好的话呢,那些字词说了让人心生不喜,不如不说。
反正恶人大多数都抓走了,他们不说恶言恶语,会更加美好,要是有人还要提,那他一定是恶人无疑了。
城主单独召见了姜遗光,问他那晚听见了什么。
姜遗光道:“那晚,我摸黑回去后休息下。眼睛看不见后,耳朵就会更灵敏,我听到了女人哭叫的声音。”
城主道:“哭叫?是卢姑娘吗?”
姜遗光道:“不是,是陌生的声音,哭得很响。”
据他描述,他当时在房间里,听到这哭声,跟猫儿哭似的,哀怮、痛苦、凄厉,一直响了很久。
“但是,没有一个人醒来。”姜遗光说,“我后来要出门去看,推开门的时候,哭声就消失了。”
“当我关上门,哭声又响起,间或有男女争吵声,开门后又消失不见,如是再三,是以,我彻夜难眠。”
姜遗光听说了善城里的规矩,实施宵禁,夜里不得出门,也无打更人。
既然善人不会作恶,为什么要制止人夜间出门?若说是为了省灯油,也不尽然,善城人勤劳肯干,家家户户算不得太富有,可灯油还是耗得起的。
那就只能说明,夜间出来久了,对善城百姓无益。
城主听了姜遗光一番说得和真的似的胡言乱语,并没有斥责他,只道他兴许是因卢素之死太难过,忧思过重,才听错了。
姜遗光摇头,说自己没有听错,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听到怪声,或许是因为那地方和他命格不符合,他请求城主为他再寻一处清静的居住地,只要一段时间就好,让他把病治好后再回。否则,他就要因无法入睡,虚弱而死了。
城主不能强令别人收留姜遗光,他怎么能麻烦自己的子民呢。思来想去,便请姜遗光到他家中,也就是城主府来住。
同时,还给对方请了大夫。
大夫给姜遗光把过脉,扒开眼皮看看,又问了不少,老实说除了有些气虚外看不出什么来,但既然姜遗光说他夜间睡不着,那就开安神方嘛。
城主府中没有多少侍人,即便城主本人也不过几个侍从而已,姜遗光就更不需要了,派来照顾他的一个侍人被劝了回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这位大夫姓林,也是十多年前到善城的,和李葵相熟,还很是为对方惋惜了一番。
知道这一点后,就好下手了。
姜遗光叹气:“也不知道李公子何时回来。”
林大夫道:“快了,快了,只是最近那些人多了些。”因为城主的新法令,他现在不好直说出恶人二字,只好用那些人替代。
姜遗光问:“林大夫与李公子认识多久了?对他了解多吗?”
林大夫道:“自然,我们初入善城时就认识了。”只是来善城的人这样多,也没有人说出自己来善城前住在何处,又是何方人士,都只说自己从外面来,来了以后,就一直在善城。
姜遗光道:“李公子也和我说过,他在入善城前不是善人,做过不少叫人离散之事,手中沾了几条人命。入善城后,他终于得知自己无可饶恕,才甘心悔改。”
姜遗光又道:“实不相瞒,我在入圣城前也做过不少天理难容之事,心中恐慌,害怕自己不为善城所容,现在来看,只要真心悔过,善城还是愿意接纳我的。”
林大夫自然赞同。
姜遗光便开始细数起自己在入善城前做过哪些恶事,把避讳字眼都隐了,只把自己说成罪恶滔天的穷凶极恶的大恶人,再向林大夫寻求认同:“即便我做过这样多的恶事,你们也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吗?”
林大夫已经听得有些皱眉了。
可……知错能改,即为善,姜小兄弟既然有心悔改,他们为什么不接纳,不原谅?
姜遗光看他点头答应下来,面上放松了,道:“可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大夫能不能说说自己在入城前做的错事?也好给我些宽慰。”
林大夫略一沉吟,还是说了起来。
他道自己年轻不经事时,曾以行医之名骗过不少钱,不少人掏空了家底请他看病,他却不精医术,胡乱开方,有时甚至刻意开毒方,只为试验一味药能造成什么后果。
林大夫惭愧不已:“我做的实在不对,以后绝不这么做。”
这下换成姜遗光安慰他:“但林大夫在善城住了这么久,想必已经悔改了吧?”
林大夫掩面道:“我自然要悔改,回想过往种种,我只觉自己实在罪无可恕,这才一心学医,希望弥补我的过错……”
他说了很多,都是关于忏悔、悔过的话,一说起这个他就不由得难过,自己从前怎么会是这样恶毒、利欲熏心的人?好在,他入了善城,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绝不会再做这样的恶事,绝对不会!
姜遗光等他说完,才问道:“林大夫弥补了吗?”
林大夫一愣。
姜遗光终于露出个笑,道:“林大夫说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是,你只是在给善城人看病罢了,曾经在城外请你看过病、吃过毒方子的人,你弥补了吗?”
“弥补自然是对受过你害的人,你可对他们忏悔过?可有给他们补偿过?还是说,你希望靠给善城人看病来换得那些根本不知你已经悔过的人的原谅?”
“我……”林大夫突然慌了。
他觉得姜遗光说得是对的,他口口声声说要弥补,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弥补给那些人啊。
他变好了,可是那些被他害过的人不知道,在他们心中,自己还是那个恶人。
“我……我……”
姜遗光不等他辩解,继续道:“我在入善城前,就已挨家挨户上门道歉,求得了那些人原谅,我才敢自称善人。林大夫,你呢?你有吗?”
“我,我没有……”林大夫已经完全陷入了恐慌境地。
在善城里,从来没有人说起过以前的恶事,他们都自然地认为,入了善城,做了善事,成了善人,这就够了。
他们……竟然从来没想过去弥补以前的过错?
他连弥补都无,怎么敢为善?
这也是姜遗光这几日打听出来的。
他靠同样的方法,让李葵彻底崩溃,重新变为入善城前那个手上染血的恶人。
姜遗光安慰他:“现在知道也不晚,你还是可以去弥补的,不是吗?”
林大夫犹如抓住根救命稻草:“怎么弥补?我已经在善城了,有些人已经因我而……”他想说死字,却说不出来。
姜遗光道:“善人离不开善城,但如果不是善人,自然可以。”
林大夫:“你的意思是?”
姜遗光道:“似李公子那般才是真正善人,他为了弥补,宁愿先不要善人身份,准备悄悄离开善城,等弥补了,再回城中。依我看,林大夫你也可以这么做。”
和李葵一样,那就是……先做恶人,出城离开补救后,再回来。
林大夫犹豫了。
他显然在挣扎。
姜遗光见状又道:“林大夫,你身上背着这样多过错,也敢说是善人吗?”
林大夫沉默不语,半晌,失魂落魄地走了。
姜遗光没有拦他。
下午,林大夫再来。
他已变得截然不同。
第117章
林大夫已经不想当回那个善人了。
善人有什么好?处处受制掣, 这不能做那不能说,可偏偏那时他仿佛被迷昏了头一般,坚定地认为做善人是件大好事。
他为善人时,只觉作恶的自己头脑发昏。可当他重新变回恶人时, 却又觉得善人的那个自己愚蠢至极。好在, 他总算清醒了。
他清醒过来, 就发觉了姜遗光的不对劲。
但那又怎样。
善人时,他看不透。现在重新变回了恶人,他不想拆穿。
他想知道, 姜遗光要做什么。必要时,他可以和姜遗光合作。
要是姜遗光想害他,他就立刻杀了他。他擅毒,只要往眼前杯子里滴一点,这人就会立刻死去。
姜遗光摇头道:“我并不想做什么, 只想揭穿这些伪善者的真面目罢了。”他笑道,“凭什么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真正善人却要经历百般磨难才行,我看不惯。”
林大夫立刻懂了。
“也不知你是怎么混进善城来的。”他依旧给姜遗光诊脉,三指搭上去, 扣住脉门。
姜遗光道:“总归叫我进来了, 你也进来了,你可知怎么出去?”
林大夫道:“我为何要出去?我又不需抵罪。”
他意味深长道:“城中这么多善人, 善人才最是好骗。”
在善城中,他凭借大夫这个身份,如鱼得水。
既然林大夫“醒悟”过来, 姜遗光和他的谈话就能更深入些。
从林大夫口中, 他得知了更多消息。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人,以前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只知道自己从前招摇撞骗,后来……后来就进了善城。
林大夫道:“一踏进城门,我一见着那轮奇怪的黑太阳,忽然就明悟了什么,开始反省,痛心多日后,才决定在善城行医。”
据他的形容,自己在看见黑太阳的一瞬间,他就变成了善人。就好像那一瞬间心中所有的邪念都被一扫而空。
他隐约觉得天上的太阳不该是黑的,可如果不是黑的,那又该是什么?
姜遗光把他和李葵、腾山等人的反应一块儿放在心中对比,明白了什么。
这个日月颠倒,善恶错乱的世界。
恶者进城,立为善人。
善者入城,反而成了恶人。
那他呢?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林大夫也想问这个问题,凭什么他也是恶人,却能发誓。姜遗光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却道:“谁说我能随意掩饰?这双眼睛就是代价。”
他又道:“你与其问我,不如想办法从城主那边入手,城主一定知道些什么,那尊獬豸像更是怪异。”
姜遗光威胁林大夫:“我把你叫醒,如果你只会作乱,我也有其他方法,把你重新变成善人。”
林大夫当即色变,正要发难,眼前却一花,姜遗光神出鬼没般抽出了正在诊脉的手扣住他喉咙,指尖还有一柄冰冷的不足指长的小刀。
完全不像个目盲之人。
“明白了么?”姜遗光那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
林大夫不得不咬牙点头。
对他这种人来说,强行变好人比杀了他们都更难接受。
林大夫替姜遗光又开过药后,甩袖走了,继续去替善城其他人家看病。
姜遗光没喝他的药,煎了后,悄悄倒了,依旧坐在房间里。
善,恶?
和这黑太阳有关吗?
还有卢素,头颅断了却还能复活,这城里其他的恶人被“感化”,是不是也这么做的?
这死劫,究竟是要恶人夺善人权,还是要善人消除恶人,至今不明,甚至到如今也没有厉鬼现身。
况且,除了死在他手上的卢素,无人伤亡,反倒更加诡异。
他需要再试试。
……
镜外,已过了五日。
九公子等人几乎要找疯了。
最后一个看见姜遗光的人证实,当晚看见是对方在客栈外不远处往回走。他们已确信姜遗光就是入了山海镜渡死劫,除非当时忽然冒出来个武林高手,能把他一击杀死或带走,否则绝不会到现在还不出现。
这镜子的去向,就更令他们头疼了。
他们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找,只能祈祷是被一些不知情的百姓捡走放在了家中,毕竟在寻常人眼里这山海镜足够精美。要是被无知稚童拿去玩,丢入山崖,或是扔到湖底,那可怎么是好?
想到这儿,黎恪等人便心急如焚。
他们这边一路使银子让人去问,那头,县令把消息瞒得死死的,绝不让白大儒知道这镜子来历不清白。
这一日午后,白大儒睡下了,门口有小童守着,打了个哈欠,靠在门边,也不知不觉眯上了眼。
白大儒醒后,只觉自己似乎做了个古怪的梦,却又说不上来。
他披衣坐起身,却发现枕边多了封信。
怪,是谁放来的?怎么放在枕边?
门口小童还在打盹,白大儒叫了一句没听见回应,干脆自己拆信看了。
这信封倒是封得好好的,只是既不标名姓,也不题收信人是谁,只在封口出写了日期——徵宣二十年六月廿八日。
六月廿八?不是下个月么?是谁写了信提前给自己?
换平日,白大儒瞧见这样没名姓的信封,是不会拆的,今天却鬼使神差打开了。
厚厚一叠纸,将他吓了一跳。
并非是因为内容多,而是……那些字,从开头便狂乱的以寥寥数语挤满了整张纸,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几乎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可他却能看出那字迹中满满的恐慌与疯狂,好似写信之人被逼上了绝路,直叫人喘不过气。
更怪异的是,他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好像是身边人所做。
会是谁?
白大儒仔细去辨认,按字笔画顺着写,总算拼凑出来。
第一页写的是:“你快逃,否则将……”之后便没有了,全是墨水乱滴的墨点,淋淋漓漓。
逃字写得最大,占了整张纸,而后才是其他字分别错乱排位。
快逃?
白大儒皱起眉,这封信到底是谁放的?莫不是故意恐吓他?
第二页,密密麻麻蝇头大小的字挤满整张纸,又细又乱——“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又是谁?
字迹工整些了,白大儒看着更觉眼熟,不免疑惑。
第三页,又是胡乱如小儿涂鸦的墨字,“她不会放过我,你为什么还不逃?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不逃?你不逃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到底是什么人?竟这样捉弄于他?
白大儒心中涌起了些怒火。
第四张,更加诡异。
满满当当每个缝隙,写满大大小小的字,那些字太多、太密,以至于整张纸看上去好似被墨涂满了似的。白大儒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还是眯着眼才看清楚究竟写了什么。
密密麻麻,全是死字。
接下来好几页,要么是空白,要么是奇怪的胡言乱语,好似醉酒之人胡乱拼凑的字眼。白大儒自个儿都不知为什么他竟还能看下去,而不是直接把这信扔了。
直到最后一页,才叫他眼前一亮。
这最后一页上的字迹工整清隽,力透纸背,只一看,便知此人为书中大家。
最后一页的内容也很简单。
“实在抱歉,前几页犬子醉酒顽劣之作,请白先生见谅,不必挂心。”
白大儒见字心喜,刚点点头,立刻反应过来,人不在眼前,他点什么头?
而且,这封信不是送错,就是给自己的,会是谁?是谁悄无声息放在他枕边?
他每日午间也不过睡半个时辰罢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莫非又是那些江湖人士?
白大儒狐疑不已,再度从头到尾细细翻起来,越看越觉得那字十分眼熟。
窗被风吹开,凉风叫白大儒猛地一激灵。
怪道他觉得字迹熟悉。
那纸上字迹,不正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么?
第118章
本县来了位大儒的消息彻底传开。
本地学子开的文会、诗会等等更频繁了, 不少人恨不得扎根在这些聚会里,好多聚几分才气,要是那位当世大儒恰巧经过,能指点一二, 那更是千金不换。
白大儒本人却在房间中, 冷汗潸潸。
小童醒了, 进门来,就见白大儒早就起身了,手中拿封信, 脸色很不好看,忙道:“老爷,小的……”
白大儒却打断了他的话:“端盆水来。”
小童以为白大儒要洗漱,忙不迭去了。
端盆水进来,帕子放好, 白大儒却又叫他出去,小童只得在门外守着。
就见白大儒抽出那叠信纸,一张张泡进水里,揉碎了。
小童见了目瞪口呆, 他不知这位先生竟也会糟蹋字纸, 再一想,说不定那封信是什么机密呢?连忙看得更紧了些, 以免有人突然跑进来。
这一日,白大儒受到惊吓未出门,在屋里独自作画。
这一日, 九公子连同黎恪等人“弄”来一大笔钱, 在县城中悬赏,只是依旧无果。
他们不知道, 原来捡到铜镜的那对小夫妻忽然生了怪病,双双卧病在床。
而拿了镜子去当铺的赌徒,也因实在给不出钱,被剁了手指,忍着痛跌跌撞撞回家去后,也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这一日,容楚岚和其余几十位入镜人发现了一座孤坟。
孤坟中,爬出个人来。
那人穿着破旧到分不清穿了多久的衣裳,甚至不能叫衣服,只能说是一堆破烂布条,乱糟糟头发遮住脸,从坟包中往外爬,手脚不时诡异地抽动着。
在他爬出时,在场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当即寒毛倒竖,几个动作快的立即取镜照去,那人却毫无反应,两手撑着,把下半身也从土里拔了出来。
容楚岚微不可觉地摇摇头,对身后的人回以口型:“他是人,不是鬼。”
果然,爬出的那人在地上滚了圈,身上还沾了湿黏的土,仰起头来看他们。散乱脏黑头发下,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他们就把这人带了出去。
据这人说,他只是个乞丐,晚上没地方睡觉所以爬到坟里来睡。
身上的血腥味?那是先前禹杭城里打仗他不小心沾到的,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这坟是谁的?他也来没多久,不清楚,看墓碑上没字就进去睡了。
一众入镜人确定他是人非鬼后,把这乞丐赶出了山谷,决心今晚在村中睡下。
是夜,暮色四合。
天一暗下,村里破旧的房屋四面漏风,点起灯来向外看,招摇的野草、荆棘、树木在夜色中也成了鬼影,隐隐绰绰。阴冷的山风从他们头顶刮过去,好似鬼哭。
山海镜本就有聚阴之效,近卫们试验过,若让普通人拿着山海镜,不出几日就要倒大霉,要么生病,要么诡异缠身。
这么多持镜人聚在一块儿,不愁引不出幕后厉鬼。
洛妄被人从坟里揪出来,一路溜溜达达往外走。
他当然没说真话。
事实上,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来到了这座坟里。那天夜里,他本想刺杀赤月教教主。他预计得好好的,一刀毙命立刻跑,即便没死,那人也不会好受,也算报了知府那一只烧鸡的恩德。
谁承想,他在柜中明明听到了那些人说话。等他暴起冲出去时,大堂里却空无一人,那些声音,也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桌上的茶水冰冷冷,糕点没了香气,一切都好似在告诉他刚才看见的赤月教教主与手下商议事不过是场幻觉。
这件事他不会、也不敢说出去,只当不知道,他打算悄悄从后门溜走,谁知一开门,人就到了坟里。
这座坟他怎么会不熟?
这是他给自己挖的坟。
洛妄踏出山谷,往回看,原来会赶他走的村民们都不见了,只有几间屋子在那儿,被一群不知什么人占着。
得嘞,走着吧。
“千里荒,万里饥,阿娘忧思心焦急……一根骨头进土里,两根骨头长肉里……莫心急,莫心急……阿娘带你回家哩……”
“莫心急,莫心急,情郎带你走远哩……地里黑洞洞,哪个又归西……”
洛妄哼着歌,大摇大摆走在黑咕隆咚山路中。
村中没有漏刻,也无打更人,星月之光更是湮没在重重密林中,一点都钻不透这重叠的绿叶。天黑下来后,好似从天到地都黑成了一片,分不清天地交界。一片混沌黑暗中,唯有几间屋里亮起了灯。
容楚岚没在屋中,反而在屋外,坐在白日发现二殿下藏身的地方。
王萱和她背靠背坐着。
二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间安静得呼吸可闻,能贴着彼此脊背感受到些许暖意和胸腔里跳动的心。
蓦地,刺目闪电张牙舞爪将这片黑天当中劈开,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雷声炸响!
好似在耳边用百八十个锣鼓齐齐敲响的一声,来的太突兀、太猝不及防,容楚岚和王萱都能感受到对方心跳猛地停了一拍,而后才是缓过来的呼气声。
“来了。”王萱以气音低声道。
不止她们,整个山谷里其他人也都绷紧弦,做好了准备。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见到任何厉鬼。
想象中荒郊野外冒出个红衣或白衣女鬼的情况并未发生,只有不断撕裂天空的炫目闪电和震耳欲聋的的万钧雷霆,密集地降临这座山中小村。
渐渐的,在雷声外,他们听到了其他声响。
兵戈相击、厮杀、呐喊、嚎叫,战马嘶鸣,马蹄阵阵。密集战鼓如雨般袭来。
打起来了?
容楚岚一惊,她怎么会分不出来,这分明就是战场的声音,细细听去,双方少说也有几百人。
糟糕了,他们这几十人如何应对?
还没等她俩躲起来,那兵戈相击声忽地戛然而止,只剩马蹄阵阵,往这边来。
那是……阴兵!
阴兵借道!
锈迹斑斑盔甲,白骨将士□□白骨战马嘶鸣,眼眶处两汪绿荧荧鬼火跳动,刀剑破旧脏污,仍持着抵在身前,做出防御姿态,一路往路尽头去。
容楚岚抓着王萱就滚进了路边草丛中,任凭那看不清尽头的阴兵山呼海啸般往这边过。
穿过她们的瞬间,草丛里躲着的、树上蹲着的、路边藏着的……三十来个入镜人全都举起了铜镜。
刹那间,闪电落下。
手中铜镜与天上垂落下的银光交汇,道路正中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阴兵在一阵不似人声的尖啸声中,消失不见。
山谷震颤,天旋地转,惊雷轰鸣。
容楚岚站起身,只觉踩着的地都在抖,抬头往两边看去,隐藏在黑暗中的山峦也在抖动。
阴兵已解决,可她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强,不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那种强烈的不安,终于在看见山头颤动的时刻达到了巅峰。
“快跑!是山崩——”
容楚岚终于明白了,歇斯底里大叫起来。
“是山崩!快出去!!”
伴随着她的尖叫,第一块巨石从山顶轰隆隆滚落下。
“快走!!”
一群人拼命往外逃。
地动山摇、电闪雷鸣。
和天罚比起来,凡人何其渺小。
容楚岚抓着王萱拼命跑,迅疾地躲避山上滚落的碎石。
到处都是黑暗的。
碎石翻滚,哗啦啦作响,天上雷鸣不断,地上奔走逃跑的人不断扯着嗓子,你喊我我喊你。
暗黑黑的天和地,好似回归了盘古开天前的鸡蛋般混沌状态,现在,这个鸡蛋被人拿起来摇晃,让里面的人无从站稳。
但好在,容楚岚跑出来了。
“王姑娘,没事……”容楚岚喘着粗气回过头去,声音却忽然卡在喉咙里。
闪电贯穿天空,亮如白昼。
映入眼帘的,是王姑娘的半个头颅。
只有半个。
另一半或许是在逃跑时被飞溅的石块砸碎了,红红白白淌下的粘稠液体覆盖住了半边身子。她还完好的另半边头颅上,依旧带着鹅黄色绢花,漂亮的眼睛睁着,直勾勾看着她。
自己……一直拖着具尸体在逃。
她怔怔地松开手。
只有一半头颅的尸体缓缓仰面倒下,落在草丛中。
容楚岚后退了两步,缓缓抚平狂跳的心,而后,蹲下去找王萱身上的镜子。
入镜人死了,山海镜必须收回寻新主,无主之镜流落在外,会酿成大祸。
但……事与愿违。
王萱身上,没有镜子,可能是在逃跑时丢了。
容楚岚心沉甸甸坠下去。
其余人陆陆续续出来,各自整理身上伤痕。
更糟糕的是,进去三十五个入镜人,活着出来的只有三十个。
除了王萱被容楚岚带出来,其余四个都被死在了这一场山崩中。而即便是被带出来的王萱,镜子也丢在了路上。
所有人都能想到,这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
山海镜本就珍贵,丢了整整五面,如何是好?
冯筝也差点折在里头,好不容易跑出来了,一反平日浮躁,沉默下来,良久,才提议道:“在这儿等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府衙吧。”
“向林将军借人手挖出他们的尸首,或许能补救。”
蒋昭明道:“说得轻松,谁知那些士兵会不会挖着挖着突然入镜去?这山崩下来,镜子贴身带着,难免沾血。”
又一人道:“不如抓些苦役来,他们入镜便入镜了,只消把镜子带走。”
总之,挖是一定要挖的,拖得越久,事态越严重,到时恐怕这片山谷都要成为鬼山。
至于那些挖尸的人会不会受牵连,他们实在管不了。
容楚岚提醒他们:“二殿下还没有找到,你们在这儿争执又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浇熄火,双方败退下来。
谁也没找着二皇子在哪儿。
林蒙恩将军着急,周巡抚也着急,听他们说还要让人去谷里挖尸更急了。
可偏偏,周巡抚得了陛下密令,那些人不论要什么,都必须给。不得已,捏着鼻子从牢里找出些死囚犯,脚上拴了铁链子,排成长长一条往山中寻尸。
……
那头,白大儒又收到了信。
翌日一大早,信封放在枕边。
床边小塌上,童儿听见动静立刻爬起来,就见自家老爷脸色跟见了鬼似的,青青白白一片,很不好看。
白大儒捏着信,又把门口的侍从叫进来。
昨晚睡前,他让侍从在门外守夜,童儿在屋内塌上睡,他本以为这样就能防住,可今天,这封信又出现了。
手抖了抖,还是没忍住,拆开。
普通的信封,随处可见售卖,信笺却不一般,柔白无垢,带着兰花草香气,混合着墨香,令人愉悦。
上好的信笺。
但白大儒并未用过这样的笺。
他沉下心,再度翻看起来。
第一页要好些,只是比昨日的好点,能叫人一眼认清字了。
“你或许以为我疯了可能疯了可能但未必疯了,我必须告诉你,有人要我们死,是她,你知道是谁你不知道你知道你她……”
胡乱涂抹几个墨团后,接着写,“镜镜镜镜镜她镜镜镜恶灵。”
“话本镜芍药芍药……”
都是些什么?
第二页更乱些,可写信人好似清醒了几分。
“快走,不要在原地,否则必死无疑。把那个东西丢掉,丢掉丢掉丢掉丢掉丢掉……”如此往复,丢掉两个字占了大半张纸。
第三页。
“没有用,我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我,你。”寥寥数语,戛然而止。
这一回,没有出现上封信中的清隽笔迹。
封口上的日期,六月廿七。
提早了一日?
再过阵子,岂不是……
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令白大儒刚醒便陷入一种低沉晦暗的心绪中,县令投来拜帖,他也不见了,直接让童儿去拒了,并辞行,说自己明日就走。
这下县令急了,只以为自己招待不周,可白大儒不见他,他也不敢擅闯。花大价钱好不容易买通一侍从,从他口中得了两句话,才知道,本县竟出现了武林人士,还在夜间恐吓白大儒。
县令气愤不已,却也拿那些江湖人士没什么办法。
白大儒已在让下人收拾行囊了。
那头,姬钺等人遍寻不着,干脆报上去,称请陛下再派些随行官来,到此地汇合,再共同前往夷州。
他好歹和陛下有几分血缘关系,在信中以小辈姿态恳求,自己身上东西都没了,身边也没伺候的人,除此外也没钱,要不是当地县令肯让他用驿站,估计连信都寄不出去,请陛下多赐些银子,多派些人手云云。
“现在只能等了。”九公子道,“那小子命大着呢,等他出来,自个儿会来找我们。”
黎恪向他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九公子。”
姬钺摆手:“小事。”
殊不知,第二日,白大儒收拾了行囊,携侍从十来人,雇一镖局护送,登上了回京的道路。
水路自北向南顺流而下,因此,白大儒选走陆路,走得快些,一个月左右也能到京城。
姜遗光仍在镜中,没有出来。
第119章
善城里, 很多人开始“生病”。
不是大病,只是忽然间不少人都开始虚弱起来,咳嗽、大喘气、多汗,有时忽然晕厥。
作为善城中为数不多的大夫, 林大夫更忙了, 每日都能看见他背着医箱在城中穿行, 面带忧色。
来给姜遗光开安神方时,姜遗光问他:“城中最近是你在下毒吧?”
林大夫笑了:“小兄弟何必冤枉我,这话要是说出去, 我性命不保。”
姜遗光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生病的人大多在田官巷、六合巷、七宝巷……附近,这些巷里,住的都是善人?”他问,“只是,我还不知你是怎么下毒的。”
林大夫没说话, 诊脉完后,温和笑道:“姜公子,最近没有喝药吗?”他看上去很温和,一双眼却似蛇般淬了毒。
姜遗光淡淡道:“你开的药, 我不敢吃。”
林大夫表情更扭曲。
姜遗光道:“你给城中居民下毒有什么意思?你不妨问出来城主从前是做什么的。善城中最大善人, 想必从前也是一代枭雄。”
这才是他唤醒几个恶人的原因。
他要知道城主的过去,才好解开死劫。
腾山这几日频繁来找他, 希望规劝他就住在善城里,不要破坏善城这块桃花源。
还有几个入镜人也随他来探望了,他们都变成了善人。
姜遗光答应了下来, 没有管他们, 任由他们逐渐被善城同化。
林大夫道:“这你可就难为我了,我只是个小小的大夫。”
姜遗光道:“无妨, 城主心善,在他眼中众生平等。”
林大夫脸已经沉了下来:“你非要逼我吗?”
姜遗光冷冷道:“难道不是你在逼我?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叫醒你?让你醒来下毒?”
林大夫:“你莫要欺人太甚,你既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问?”
姜遗光站起身,作势稳稳当当往外走:“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见城主吧。”
林大夫不可置信地看他,好似在看一个怪物。
姜遗光回过头,无神的眼睛好似藏着无尽黑暗与凶光:“只不过,我可能会和城主说些别的……比如城中林大夫在七宝巷里的水井中下毒一事。”
“你!”林大夫已是怒不可遏。
姜遗光在气人方面一向很有心得。更何况,林大夫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三两句便被撩拨得心头火起。
“我怎么了?难道不是你自己太愚蠢么?仗着自己会毒便满城下毒,真以为他们看不穿你?他们是善人不是蠢人,等他们查到你头上,到时你连被感化的机会都没有。”姜遗光冷笑起来,“我已经容忍你好几天了,没想到你如此无用。”
善城中关在牢里那些人一批批预备送去“感化”了,只可惜姜遗光看不见,他只能通过腾山带来的消息,知道那些要“感化”的人现在还没出现。
可姜遗光知道,一旦他们回来,自己的身份就会被拆穿。
他往外又走了几步,嘲讽道:“这就生气了?”
“连我的眼睛都治不好,只会用些小伎俩,本以为你能让那些人病得重些,谁知跟风寒也差不了多少,偏还沾沾自喜……”
少年越说越轻蔑,那瞧不起人的姿态,和对林大夫毒术的蔑视,令他头脑中最后一根弦崩断——
“我杀了你!”
姜遗光看不见,但听得出来,陡然变了脸色,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林大夫已彻底没了理智,他知道,不能让这人跑出去。
杀了他!
弄死他!
把他丢到井里去!
“去死吧——”
姜遗光踉跄着冲出门,正撞上和他约好来探访的腾山和他新认识的一众人,姜遗光忙道:“今天不知怎么了,林大夫突然就要杀我,还请诸位搭救。”
“怎么会,林大夫最……”腾山刚说完就顿住了,忙扯着人往后退。
姜遗光身后,面目狰狞的林大夫提刀冲出门来,看也不看其他人,就要提到往少年头上砍去。
“林大夫!你怎么了?”
“快夺了他的刀!”
“抓住他,他定非善人!”即便到这个地步,他们也不能说恶语。
“这些日子城里那些人生病都是和林大夫有关,我听到他亲口承认的!”姜遗光叫道。
“闭嘴闭嘴!你去死!”林大夫怒骂。
腾山抓着姜遗光拼命跑。
另一个不慎被他刺中的人捂着肩头,倒地叫起来,地上满是血。
林大夫喘着粗气,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你这个畜生……”他还要骂,想把姜遗光干的事儿全抖落出来,却立刻被对方堵了回去。
“你冷静点,不要一错再错了。”姜遗光扑过去,空手夺了他的刀,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团纸。两人挣扎中,姜遗光“不慎”划伤了胳膊,立马被其他人拖走。
林大夫手掌微动,却见姜遗光冲自己微一点头,拧起眉,胸中怒火总算渐渐平歇。
姜遗光为什么激怒自己?又没什么好处,他想作甚?
腾山看他刀也被夺了,人也不发疯了,和其他几人使个眼色,扑上去就要按住他,林大夫一个激灵,转身就跑,边跑边把小纸条打开,三两下看完后,塞进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很快,他就被众人追上,手反剪到背后按倒在地。
事情本就发生在城主府,城主很快赶来,望向林大夫的眼神满是痛惜。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城主叹息道,“我且问你,最近城中不少人生病是否也是因为你做了手脚?”
林大夫想起姜遗光在纸条上的许诺,将信将疑,还是决定赌一把,冷笑道:“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我早就看不惯你们这群伪善的家伙,实不相瞒,前些日子那些恶人也是因为我。”
他道:“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怎么?城主你要杀我吗?”
他看着城主的目光满是挑衅:“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杀人都是恶,你杀了我你也会变成恶人。”
“还是说你为了自己当这个善人城主,宁愿叫手下人杀了我,变成恶人?好保住你的位置?”
城主道:“所以,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为恶?”
林大夫哈哈大笑起来:“不错,就是这样。你敢吗?”
“你该不会还是选择原谅我吧?你们真的这么善良吗?到了这个地步,依旧选择感化我,不是杀了我?”
城主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无论怎样,善城中都不该有杀戮。”他道,“明日,你就在去獬豸大人身边接受感化吧。”
姜遗光也跟来了,全程听着,听完后,低声问:“城主大人,能否今日就感化他?”
城主和气问:“为什么?”
姜遗光道:“那些因他生病的人。还需他的解药。”
城主听后,道:“你说得有理。”令衙役把人带去了獬豸像旁。
这回不同往日,来獬豸像身边的百姓不足上回的十中之一。
绝大多数百姓都病倒了,加上事情发生在城主府,许多人还不知道。
姜遗光站在不远处。
看不见,听听也好。
一个人拉拉他的袖子,低声叫他:“小兄弟?”
姜遗光听出来,是那个名叫莫单的人,问:“你是?”
莫单道:“是我,莫孤鸿。”孤鸿是他的字,莫单继续说,“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他和周齐都觉得姜遗光一定不是善人,比起隐藏在善城居民中隐姓埋名的其他入镜人,他们还是决心与对方联手。
这几日,他们也在不断奔走,查阅城主府卷宗,奈何根本找不着善城来历。
姜遗光道:“只是试探罢了。”
他问:“那对姐妹呢?”
何荽与何蕊,他竟从没听过她俩的消息。
周齐状似不经意地道:“分不清善恶,她们什么也不说,也不和我二人交流,但……她们姐妹二人似乎和其他入镜人有来往。”
“其他入镜人?”姜遗光道。
周齐:“确实,有些怪,他们比我们早来至少十来天,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紧接着,他声音压得更低,说起话来。
……
姜遗光看不见,其他人却能隐约看清。
只能看见一片阴影中,林大夫的头颅被整齐划开,平滑的切口,没有一滴血。
而后,尸首连同头颅消失了。
周齐喃喃自语:“难不成……在这善城中真有其死回生?且只要死过一次,就能从善转恶?从恶转善?”
莫单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是再看看吧。”
“哪有什么再看,再拖延下去,我们都别出镜了。”周齐道,“那群人一定是在密谋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和他们隔着近百米远的地方,何蕊站在何荽身边。
姐妹二人身后,传来几人的低声议论。
“你们没有告诉他们吧?”
“当然没有,我们怎么会说。”何荽低声回应。
“那就好,记着,三日后,是唯一的机会。”
“他们好像起了疑心。”
“起了疑心又怎样?就他们那几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何蕊:“话虽如此,那个眼盲的小兄弟不可小觑。”
“他已经瞎了。”
何蕊道:“但我总觉得,城中的恶人多起来,和他有关系。李葵原先和他住同一条巷子里,林大夫去给他看病,也突然发疯。”
何荽接口道:“他一定知道了让善人转恶的方法。何不让他多现身手?”
“这法子你知我知就好,为什么要让别人也知道?你在善城待久了真成了善人?”
正说着,姜遗光和莫单、周齐二人离开了。
并没有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这让他们几人略松了口气。
和莫单二人分离后,姜遗光摸索着往回走。
所有人都看见,他拄了根木杖,慢慢地往城主府方向去,因看不见,行动格外不便。
是夜,姜遗光早早睡下。整座城主府陷入寂静后,他才悄悄起身,推开白日打开一条缝的窗。
他的动作很隐蔽,无人发觉,他在红月下像只轻巧的燕,三两下跳到楼底,潜出了城主府,一路沿墙根阴影处行,翻墙进了林大夫家中。
卢素被“感化”那日,当晚就回来了。
林大夫应当也是。
他决不能让其他人先接到林大夫,否则,他必定会暴露。
赤色月光下,树叶簌簌作响。
不知过去多久,约莫一个多时辰,门被推开。
“你怎么在这儿?”林大夫的声音响起,惊愕又有些畏惧,“你先前刻意诱我作恶,你这个……”
既然他回来,就好办了。
姜遗光站起身,向他走去。
……
翌日,林大夫重新出门。
面对着街坊邻居的慰问,他只微微一笑,为自己过去的糊涂行为致歉,并表示自己一定尽快把解药研制出来。
姜遗光早就回到了城主府,无人发现他半夜偷溜出去。
他察觉到城主心情似乎不大好,主动询问。
城主叹气:“两日后,就要过节,只是善城中还有这样多的恶人没有感化完,我一想到此事,便夜不能寐。”
姜遗光还是头一回听到他们说过节,问:“过节?是什么节?”
城主告诉他:“过渡厄节。”
他感叹道:“说起来,这节日还同当初建城的故事有关,有了善城,就有这渡厄节。”
“渡厄节当日,獬豸大人将一显神威,感化城中所有百姓。”
姜遗光还没来得及问善城由来,便敏锐地被感化一词吸引过去。
感化所有百姓?
是如何感化?也像那些恶人一样,先杀死再死而复生么?
城主慈和地笑:“你既然来了我们善城,便是我们善城中人,也可接受獬豸大人的恩典。只是这节日平常不需做准备,也没个固定时日,你们才不知道。”
姜遗光问:“没有固定时日,那如何得知渡厄节是何时?”
城主道:“自然依照渡恶数目。獬豸大人每感化过一万个恶人,就是一次渡厄之日。现在又捉了一批恶人,过两日就是渡厄了。”
姜遗光没说话,可脸上明确露出:一万个?这么多!此类震惊神情。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善城愿意广纳他城百姓了。
为了渡厄节。
姜遗光想明白了,态度放得更恭敬,问:“敢问城主大人,可以和我说说善城来历么?我在府上的卷宗上没有找到。”
城主却连连摆手,知道他看不见,又道:“等渡厄节后,你们会知道的,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
不能告诉?为什么?
到底有什么机密?
獬豸、渡厄节、善人、恶人、善城……
一切都零零碎碎,拼凑不起来,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不透摸不着。
姜遗光原先以为需要选定一方立场,再除去另一方就好。可当他知道只要死过一次,就能由善转恶,由恶变善,他又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
再突然多出的渡厄节,更加他摸不着头脑了。
那厢,周齐和莫单也从邻居口中听到了渡厄节的存在。
只是,不论怎么问,他们都不说渡厄节要做什么,能得到什么,又为什么要过这个节。不管他们问什么,那些邻居都只告诉他们:等你们亲自过了渡厄节,一切就明白了。
姜遗光问城主:“既然如此,还请城主再答我一疑惑。”
城主道:“你问罢。”
姜遗光问:“在我们家乡,过节时可说出自己心中期盼,以求愿望实现。城主,如果是你,你的心愿是什么?”
“心愿啊……”城主沉吟片刻,缓缓道,“吾之一生,唯一心愿,便是天下再无恶人。”
天下再无恶人?
莫非……这回的死劫,是要替城主除去城里所有恶人?
不,也不像。
这一日又毫无波澜地过去大半,悔改后的林大夫找上门来,向姜遗光道歉,并提出想治好他的眼睛。
姜遗光接受了他的道歉,把人带进屋里。
“如何?”进屋后,姜遗光便直白问他。
之前故意激怒、故意让他被抓,又特地让他暴露出下毒事实,都是为了让林大夫被迅速抓起来,且抓走后,立刻送去“感化”。
姜遗光塞给他的字条如实说了他的计策。
要林大夫被抓,记下獬豸感化他的过程,再由他把林大夫“唤醒”,说不定能破解一二。
姜遗光还道,若非自己眼盲看不见,他不介意调换二人位置。
事到如今,林大夫也没法去计较他到底是不慎眼盲还是存心的,压低声音小声说:“我记不太清多少,只觉自己忽然失去了意识,头飞出去很远,再之后,就变回了原来的蠢样。”
“醒来时呢?看见了什么?”
林大夫摇摇头:“想不起来,当我有意识的那会儿,正好推开门,就看见你了。”
这条路却没能行得通,林大夫什么也不记得。
姜遗光并不很气馁,又问了对方关于渡厄节一事。
奇怪的是,他也记不清了。
他知道有这么个节日,也知道这节日格外盛大,可到底怎么过的,林大夫竟完全想不起来?没有一点印象。
这样看来,后日的渡厄节,或许才是死劫关键。
第120章
林大夫离开了。
他如今重变善人, 洗心革面,替姜遗光治过眼睛后,整日奔波在替那些病倒的百姓解毒的路上。
只是,曾为恶人的他下的毒并不好解, 只能慢慢养着, 林大夫每走一家, 面上忧色便更重一分。到最后,林大夫干脆也称病了,只说自己愧疚到无颜面对善城众人, 实在不敢现于人前,等他把解药研究出来,再出台坐诊。
众人纷纷叹息林大夫的慈悲心肠。
但奇怪的是,城里其他几个大夫也都病倒了,甚至比林大夫病得还要重些, 爬都爬不起来。有人去探望,就见他们的家人个个憔悴不已,令人不忍再看。
城中那些得了病的善人哪里还好叫重病的大夫为自己操劳?只得忍着,旧药一遍一遍煎, 煎得都没味了也只能就这么喝。
谁让城里没大夫了呢。
现在的善城, 和姜遗光刚来时的善城大不一样,街头巷尾再没多少百姓走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院子里都飘来煎药后的苦涩气味。
周齐和莫单还不知渡厄节一事。
他们住的地方,主人家也病倒了,没人和他们说。
再者, 善城中人对渡厄节也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二人走在街上, 准备往城主府去。
“莫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太阳颜色浅了些?”周齐指着天, 迟疑地问。
原来天上的黑太阳便和天边钻了个黑洞似的,深邃不见底,却不见光,叫人能张目直视。而现在……那太阳好似褪去了几分墨色,透出些光亮来,直视过去还有几分刺眼。
莫单还没留意,听他这么一说也抬头看去:“的确,这是为何?”
二人都摸不清原因,对着太阳看久了,不得不低下头来揉眼,只觉眼中酸涩。
忽地,身后有破空声传来。
周齐还没回过头,便被人从后面砸晕了。
莫单比他躲闪快些,回过头,惊怒不已:“是你们?”
“你们要做什么?”
朝他攻来的人却不管不顾,莫单转身就要跑,却被前方突然冲出来的人按到在地,刚想大喊,其中一人便眼疾手快掏出布巾堵了他嘴。
莫单瞪得眼珠都要脱出眶来,还是被打晕,带上板车。
板车上已经躺了两个人,加上周齐、莫单,四人并排绑好,上面又铺上稻草,再放了些杂货,再看不出来了。一前一后拉着板车的人往某处宅子去。
姜遗光不知莫单二人被绑走,他们约定了这时见面,却迟迟不来,迅速反应过来,应该是出了事。
他起身回屋,却听见侍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姜公子,有人想见你。”侍从的声音压低了,听上去有些陌生。
姜遗光问:“是谁?”
侍从还在走近:“公子去一趟就知道了。”
除了这个侍从外,门口还有一人蹑手蹑脚走进来,脚步声极轻,眼前这人刻意声音大了几分。
姜遗光后退几步:“既然不认识,我就不去见了,我要回去休息。”
“公子还是去一趟吧,那人说有急事哩。”侍从靠得更近,与此同时,门边的人已经摸到了姜遗光身后,缓缓凑近。
这样,即便他往后退,也会撞在后面那人手里,伸手就能捂住嘴。
一个瞎子而已,跑不了。
姜遗光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猛地往后一退,肘击用力砸在那人腹部,同时身子往下一溜,自那人要捂他嘴的动作瞬间灵活地蹿到他身后,抬脚狠狠踹上他背。
他力气极大,那人本就作势要往前扑,被这一踢往前倒去,两人砸在一起,痛呼起来。
“来人啊!有刺客!”姜遗光大叫起来,摸到窗户边,翻身跳出去。
“有人吗?快来人啊——”
姜遗光边叫边跑。他这几日在城主府转多了,跑起来完全不像个目盲之人,很快就跑到楼梯口。
但楼梯口也守着人,看见他,立刻有脚步声传来。姜遗光再度转身奔到围栏边,翻过去,一跃而下,落在柔软草地上。
下面也守着人,被他突然一跳惊呆了,不声不响朝他奔来。
姜遗光随意找了个方位就径直跑。
来的人这样多,不出意外,大门也被他们堵了。那只能从其他地方走。
令他心惊的是,不论怎么喊,城主府都没有人,偌大府邸,似乎只剩下他,和几个目的不明的歹人,身后跟着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粗粗一听,少说有七八人。
喊了一会儿,他便不喊了,在城主府中绕来绕去,好几次险险要被逮住,却又灵活地闪避过去。
“不是说他是个瞎子吗?瞎子他娘的也这么灵活?”
“他装瞎的吧?”
“不,他真看不见了,现在能跑估计是因为靠耳朵听,咱动静太大了。”
知道姜遗光在靠什么逃后,追着的人很快就有了主意,拿了铜锣、皮鼓专门到他附近咚咚锵锵敲起来,声音又杂又乱,刺耳难听。
姜遗光确实听不清了。
那声音尖锐刺耳,搅得他无从分辨另一批人刻意放轻的步伐,更有甚者,借来一把唢呐,在院里猛地吹响!
一声巨大号响中中,有人轻手轻脚扑过去,手刃打在后颈,姜遗光晕了过去,被接住。
“总算逮住了,就这小子最能跑。”
“绑严实点,要是让他跑了,就换成你们来替他。”
这话说得几人一抖,动作更快起来,绳结都多打了好几个。而后把人同样放在板车上,铺了稻草往外走。
柴房中,城主和府上侍人们皆被捆了手脚,晕倒在地。
姜遗光过了很久才醒来。
他察觉自己手脚依旧被捆住,口却没有堵住,躺在冰冷地面上。
他没有睁开眼,因为他看不见,这于他而言没什么意义,只能竖起了耳朵细听。
可这也似乎被他们察觉了。
捉他来的那批人不知把他关在了哪里,他闻到了木头和木屑略带酸涩的气味,耳边是好几个人不断锯木头、砍柴的声音。
再远处,才有人隐约交谈声传来。
那几个锯木头的人真就只是锯木头,一刻不停,嘎吱嘎吱声听得人浑身发毛,牙根都酸了。好不容易停下,又有人搬了乐器来,铜锣、铜号、琵琶什么的,乱七八糟随心拉弹,吹吹打打,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奏乐之人却仿佛乐在其中。
姜遗光咳了两声,假装醒转过来。
那声音更大了。
姜遗光道:“你们绑我来做什么?”
没有回应,吹奏声仍在。
姜遗光自顾自道:“我在城里这么多天你们也没有抓我,是因为明天的渡厄节吧?”
“莫单、周齐二人也被你们抓走了吧?专门捉我们这些‘恶人’,为什么?”
“还是说,你们觉得,抓了我们这几个恶人,能让你们出去?”
“只可惜,我不是恶人,你们想做什么,抓我也是没用的。而且……你们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想办法进城主府吗?”
姜遗光知道,他们装着不在意,却一定会听的。要不然,他们何必特地在自己身边放这么多人?而不是直接把自己扔进无人看管的密室?
吹奏声戛然而止。
有人揪起他衣领,拉得少年不得不站直了,又拽着往外走,他的脚被捆了,只能在地面拖行。姜遗光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把自己放在了一张木椅上,坐直了腰。
“你知道些什么?”有人问他。
是一个男人,听上去三十来岁,不在刚才任何一个追他的人中。
姜遗光道:“你们又知道什么?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
“蠢事?”那人反问。
旋即,有人狠狠一拳砸在他腹处。
“别玩什么花样,否则,你活不到明天。”那人威胁道。
他见多了这种人,心高气傲,自以为有几分小聪明便天不怕地不怕,一旦真见了血立刻就怂了。
姜遗光脸色不变。
皮肉疼痛不过是他忍受的痛苦中最轻的一种,以至于现在被打了一拳毫无反应,就好像一拳打在木头上。
被打的人面无波澜,反而叫动手的人脸色难看起来。
姜遗光道:“是吗?看来你们真没有明白这善城的秘密,你们竟真的以为能直接杀了我。”他脸上露出个奇怪的微笑。
“你到底知道什么?”那个人继续问。
与此同时,喉间贴上一把刀,冰冷,却并不锋利,反而满是锈迹,又厚又钝。
锋利的刀一击毙命,没什么痛苦。他们才特地挑了这把钝刀子,一下下划拉,那种痛苦,没有几个人能忍受住。
“以消息换消息,一条换一条,否则,你杀了我,我也不说。”姜遗光听出来他们都杀过人,却偏要挑衅。
“我在城主府没见到一个人,是你们把他们都绑起来了吧?只可惜,现在的城主,你们问什么,他都不会说的。”姜遗光道。
善人该拥有的美德,自然包括宁死不屈。大多数善人愚笨,哄骗之下就会吐露真言,相反,越是严刑拷打,越是让他们咬死了什么都不说。
他太过镇定,甚至狂妄,反而让那些人不知该怎么办了。
姜遗光当众发誓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说自己不是恶人,可他能说谎、能下毒、能伤人,城主下达法令禁说的词也挂在嘴边说,这怎么不叫恶人?
半晌,他听到那人的回应。
“成交。”
他又补充一句:“你最好不要说假话。”
姜遗光冷冷道:“这取决于你们有没有骗我,你们骗我,我就会说假话。”
“我先问,你们以为,抓了恶人来,能做什么?”
良久,那人答道:“渡厄节,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