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黎恪和九公子都不明白为什么, 却也无法反抗,只能听从安排,在宫殿外的一间屋子里住下。
说来也怪,明明为兽为禽, 对美人的鉴赏却和外界没有差别。姬钺的样貌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很是得孔雀王喜爱, 一天有三次要把姬钺叫到面前,让他给自己唱歌。
姬钺表面很是顺从,私下一直偷偷打听这群鸟又在商议什么事儿, 再回去和黎恪商量。
如果没有猜错,羽虫国和毛虫国要开战了,还是因为十五城的缘故。
新狼王,也就是姜遗光,占据了十五城后, 大量养人,又把其他兽通通赶出了十五城。那些吃惯了其他野兽的兽们流窜到下方城池,起先还不适应,后来就开始偷偷捕猎, 除吃人外, 也吃兽。
其余城池的兽们哪里想得到这群从十五城来的兽竟然会放着人不吃,吃同类?它们只有点奇怪, 怎么好像自己族群的数量变少了?却又查不出原因。
姜遗光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来第一城对十五城的处置。
毛虫国的王,似乎把十五城给遗忘了。
姜遗光这才让狼群把其他兽赶跑, 只剩下一小部分, 供狼群猎食。
十五城和十四城、十六城相连,这些野兽去不了十四城, 就会去十六城。把已经吃过同类血肉的兽放进对它们毫无戒心的兽群里,会发生什么,毫无疑问。
这算是姜遗光渡过的时间最长的一重死劫,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能破解的希望。他有种预感,恐怕,这场死劫没有那么快渡过。
既然如此,他就必须加快进程。
姜遗光让那群人种了很多很多毒草。
有的碰了就会发红、发肿,有的吃下去后会死,或是会得病,还有的吃了会浑身发痒,等等。
姜遗光不让他们吃,也不让他们多碰,每天只要浇水。等毒草长了很多后,他才让人全部摘下,碾成碎汁,把新鲜的草料泡进去,浸泡透。
之后,姜遗光就带着这批被泡过的新鲜草料和一大帮子手下狼群,去十六城做交易了。
依旧以草换人,只是要他自己来挑。
好歹是狼王,带了那么多草,还是从上一城来的,不少牲畜把自己养的人都带了出来,人宠、肉人、劳力,供他挑换。
姜遗光依旧没有找到入镜人。
他随意换了几十个人后,草料留下,回去了。
十六城本就接收了大批十五城的兽,这会儿还一下子换出去几十个人,这段时间内,十六城的兽恐怕有一些会饿肚子了。
当它们发现,兽不止能吃人肉,且一向压在它们上头的牲畜们忽然虚弱生病,会怎么做?
占据十五城后,整座城的草料都归姜遗光所有,他对来城里的飞禽们视若无睹,还对狼群下令,让它们不能对羽虫国的子民动手。
以至于这批鸟在城里更加肆无忌惮,最爱看狼群们对它们气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它们没留意,狼王养着的这批人在做些什么东西。
人,那么小,谁能留意?
草换出去了,狼王养的人依旧在处理毒草。
全部收割,剁碎,取汁。
狼群们得了姜遗光授意,开始晚上嗥叫。
以前它们就喜欢嚎叫,吵得鸟儿们睡不着,好在叫得不多,习惯了也就好了。
最近几天,狼群们却叫得格外厉害,几乎此起彼伏、彻夜不停,不论那些鸟怎么抗议,它们都要叫个没完。
对此,姜遗光给狼群的解释:鸟长了翅膀,追不上,只能用这种方式赶它们走。
狼群众狼非常能理解,为了把鸟赶走,叫得更起劲,甚至还无师自通地轮换着叫。
它们的脑子还没有那么聪明,猜不出这位新狼王到底干了什么。但有些狼很怵这位小狼王。
他才上任多久,十五城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了,怎么可能和他没关系?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多了敬畏。
姜遗光不在乎,这群狼对自己害怕也好。
越害怕,越好。人可能会背叛自己敬爱的对象,却不会背叛自己畏惧的人。他们不敢。
这群狼也不敢。
终于,鸟儿们习惯了晚上去别处睡,白天来狼族领地作威作福的日子。这一天,它们又来了。
先是惯例去抢食人类在地面撒的一种好吃的小果子和草料,后来又去吃十五城里树上新结的水果。
药效很慢,吃了很久,它们才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又难受、又恶心,有些鸟感觉自己胃里都在发痒,还有的凄厉尖叫起来,不断用爪子撕挠身上的羽毛,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印,犹嫌不够。
那股难受的劲儿,太难捱了,好像从骨头缝里钻出的麻痒和刺痛,有的鸟已经痛得在地面打滚了。
姜遗光无动于衷,数了数,数量能对上以后,才下达命令。
人群趁这时候扑上去,用他们搓出来的麻绳拴住脚,拼命拉住不让它们飞走。
即便这群鸟的体格比人高大数倍,可十几个人拉住一只鸟,也是足够的。
与此同时,狼群从隐藏的草堆里一跃而出,咬在它们喉咙上。
一只接一只,咬完就转移下一只。没用多长时间,原来在十五城作乱的飞禽们,几乎一只不剩地躺在了血泊中。
这群飞禽根本没想到,夜里狼群们赶它们走,无非是为了让人族动手脚,一夜间,用麦秸杆或小毛刷,在它们吃的所有的食物里都加了毒草汁。
“不许吃它们!”姜遗光制止了这群兴奋的狼们的进食行为,他道,“小心一点,悄悄的,扔到十四城去。”
狼群很懂。
狼王说的悄悄的,意思就是要披上其他兽的皮,不能让其他兽发现自己是狼,连忙各自跑回洞穴拣出藏起的皮毛套上。
很快,狼族领地里就多了一堆豺狼虎豹熊狗等凶兽,各自叼着鸟尸,往十四城跑去,趁夜抛尸。
姜遗光心想,如果还不够,他就只能冒险去第十城了。
这场死劫,到底要做什么呢?
黎恪那边,又有什么动静?
他已经在外找了很久毒草,终于有一日,他找到了几株生着黄色小花朵和圆尖叶子的草,长在野地里,一堆野花簇拥着,丝毫不显眼。
他认得出来,这是钩吻。
是断肠草,有剧毒。
姜遗光小心地连根挖起其中两株,飞奔会自己洞穴外,让一个人把这种草种下去。
或许,他的计划又可以提前了。
姜遗光的念头很简单。
如果幕后恶鬼是几国国王之一,他就要靠动乱把人逼出来。
如果不是,他也正好用大乱,让这些禽兽们没有功夫吃人。
一切族群都没什么不同。在能吃饱穿暖时,它们彬彬有礼,愿意遵守规章。就如原来的十五城,只要靠着吃人,牲畜和野兽们就能很好地活下去。
可一旦这样的安定被破坏,为了活下去,它们会再次展现出骨子里嗜血的一面,争抢不休。
人和兽,都是一样的。
就像现在,人和狼也能相处甚欢。
他下达了命令,让所有的人都出去找这种草,不能吃,不要乱碰,看见了以后,连根带回来种。
那群人已经大概知道狼王让他们种的都不是什么能吃的东西了,纷纷答应下来,各自四散开去寻找。
……
那头,姬钺再去,却发现孔雀王和其他几只禽在玩骰子?
他顿觉有些奇妙。
哪里来的骰子?又是谁教孔雀王玩赌的?是哪位入镜人?
幻境里的人朝不保夕,哪里还有精力想得出这个?一定和入镜人有关。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是第三城的鹦鹉送来的一个人宠,那个人宠会许多好玩的东西,据说非常聪明。
孔雀王一扫自己养着的人宠,指指点点:“你们,上来,你们会不会玩?”
一开始是其他几只鸟陪着孔雀王玩儿,可它们都是初次接触,即便想输给王,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输才好,气的孔雀王一连处置了好几只鸟,拔了它们的羽毛扔出去,可它接下来还是输。
进贡上赌具的鹦鹉就提议道,不如派人宠来玩,它们押输赢。
鹦鹉把发明这玩意儿的人宠带了来,孔雀王哪里肯承认自己养的人宠根本没见过不会玩?一赌气,也把人宠全都叫了来。
几十个人宠,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壮着胆子上前去,却根本不明白怎么玩儿。还是鹦鹉带来的那个人大致说了玩法后,他才小心的晃起骰盅,哗啦啦声响后,往下一扣。
九公子没有贸然出头,而是和黎恪一起,悄悄打量进上赌具的人。
是一位陌生的少女。
穿着鲜亮的衣裳,鬓角插着花,鹦鹉很喜欢她,孔雀也喜欢,她坐在赌桌前,说完规则后,鹦鹉又补充了一句:“输了的,要受罚。”
少女抖了抖,笑道:“我不会输的。”
孔雀王眼珠一转,同样警告自己的人宠:“你要是输了,也要受罚。”
那人宠哆哆嗦嗦,应下一句好。
孔雀王很满意,趾高气扬道:“我猜,我这边更大!”
鹦鹉跟着说:“那我猜我这边更大。”
九公子看见,那少女状似不经意地又抚了一把骰盅,眼睛微微一眯。
她做了手脚,那第一次玩骰的人宠怎么可能比得上她?
黎恪显然也注意到了,强压着咳嗽的冲动,轻声问:“你会玩吗?”
九公子道:“会,但是不怎么样。”他耸耸肩,“和我下棋的水平差不多。”
黎恪拧眉:“那就糟了。”
九公子问:“你会吗?”
黎恪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会。”
不仅会,且精于此道。
九公子讶然,破天荒地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他。
黎恪只淡淡道:“家父好赌,自小耳濡目染。”
九公子也不想揭他伤疤,轻轻一拍他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有把握赢她吗?”九公子道。
隔着老远,黎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少女的动作,点点头:“没有问题,她还不算高手。”
九公子轻声道:“万一到我们,也只能先保全自己了。”
尽管想拉其他入镜人,可在这你死我活的情况下,黎恪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黎恪道:“我明白。”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揭开骰盅的那一刹,少女笑开了花,鹦鹉显然也很高兴。
孔雀王这方,一众禽连人宠皆战战兢兢。孔雀王更是脸色极为难看,当即把坐在赌桌前的人宠叼起,用力一啄。
那人肚腹便被啄穿了,血花炸开,肠子被尖喙叼出小半截。又被孔雀王再啄起,往宫殿外一甩。
孔雀王是不会吃人肉的。很快,殿外飞来几只鸦,叫也不敢叫,落在尸体上飞快吃干净,带着骨头飞走。
“谁会玩?”孔雀王轻巧地抹去血,再次打量起自己的人宠们来。
一众人宠往被后缩,谁也不敢对上孔雀王的眼神,瑟瑟发抖。那群禽鸟也不敢说话,心虚地移开眼睛。
鹦鹉却很高兴,它根本不害怕孔雀王生气的样子,继续火上浇油:“王,你手底下没有几个聪明的人宠吗?”
“不像我,我买回来的这个人宠什么都会做,聪明得很。”
“如果王手底下实在没有聪明的人宠,我愿意把我这个人宠送给王。”
字字句句戳心,越说,孔雀王越生气。
那少女也不敢说话,她的确很想在孔雀王身边打探消息没错,但鹦鹉这么挑拨,岂不是让她一被送去就没命?
“嗯?有没有会玩的?”孔雀王一步步走近。
它的眼睛盯在九公子身上。
这个人是它碰到的最好看也最能讨它欢心的人宠,它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要是他也输了,弄死他实在有点可惜。
所有人都悄悄和姬钺拉开了距离,往后退,就显得姬钺格外突出似的。
黎恪心下叹气,上前一步道:“王,我会,请让我来吧。我一定不会输。”
孔雀才终于移开眼神,目光转到黎恪身上。
老实说,它一开始还没注意黎恪,尤其是这人看上去就是一副要病死的样子。要不是他还能吃能睡,恐怕它真的会把这个人赶出去。
黎恪强压着几乎要烧到喉咙的痒意,死死止住咳嗽,憋得脸都有些发红,这样看上去气色倒是好了很多,也不像是马上要病死的了。
他笑道:“我见过这个,我会。”
孔雀王对他没什么印象,心想,要是输了,就再弄死,也不心疼了,遂一扭头,示意他快去。
“你刚才见到了,要是输了会受罚的。”孔雀王威胁道。
黎恪脚步一僵,还是大步往前去,坐在了赌桌前。
他对面的少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无声对口型:“镜子?”
黎恪点点头。
少女道:“得罪了,我不想输。”
同在羽虫城,同为入镜人,在死劫里本该守望相助,可这死劫却总是能创造出各种让他们自相残杀的局面。
黎恪同样道:“得罪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少女,并非爱慕,而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对敌人或将来可能有的同伴的打量,他轻声道,“我们都想活下去,各凭本事吧。”
骰盅晃,骰子在里面疯狂摇动,砰一声,双方骰盅依次扣面。
孔雀王很犹豫,迟疑了许久,狠狠心说道:“上次我猜大,这回我猜我这边更小。”
鹦鹉道:“既然这样,那我也猜我这回更小。谁的点数小,谁就赢了。”
孔雀王点点头。
坐在台上的黎恪和坐在台下的九公子,都敏锐地看见少女又摸了一把骰盅。
她只是摸一把而已,没有发出动静,在场禽与人都不知道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黎恪伸手:“这位姑娘,请你开吧。”
少女咬着牙,身子如筛糠似的抖动起来,但她还是坚定地打开了骰盅。
三颗骰子,三面向上的都只有一个点。
这已经是最小的点数了,孔雀王一看就明白自己的人宠不可能赢,顶多平局,不免气急败坏。
它就是想赢,即便是平局它也不高兴。
孔雀王阴森森地重复了一遍:“我告诉你,没有赢就要受罚。”
黎恪手一顿。
“该你了。”少女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示意黎恪打开。
黎恪回答道:“好。”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所有人和禽鸟的眼睛都紧紧的盯着赌桌,他们生怕王输了生气,可心里又明白,这种情况下,王的人宠怎么可能赢呢?
三个一,还能赢吗?还能比这更小吗?
九公子同样在底下揪紧了心。
这孔雀王喜怒不定,又残忍,要是黎恪没赢,恐怕……他也没希望了。
黎恪却不在意,他淡然地打开了骰盅。
三枚骰子,整整齐齐叠在一起,最顶上那颗,一点朝上。
他说:“王,一个点,这才是最小了。”
孔雀王瞪大了眼睛,近乎不可思议地看着黎恪。其余禽鸟亦纷纷惊叹。
那少女却在一瞬间白了脸,恐惧地看向鹦鹉,她的动作也很迅速,在鹦鹉收回不可置信的眼神的前一刹那换上笑脸:“抱歉,他太厉害了,我没有想到。”
她见鹦鹉没有立刻把自己扔出去,心里微微松口气,更加讨好地笑:“他那种其实不难,我也能摇出来,只是我没有想到,下回我肯定不会输。”
鹦鹉本就和孔雀争王输了,从那以后对王总是态度不大热络,凡事都想压对方一头。今天好不容易赢了一次,已经是惊喜,它刚刚有一瞬间想把这少女像刚才的孔雀王那样丢出去,却又制止了自己。
要是这只人宠被它丢出去弄死,它可就真的没有能赢的人宠了。
黎恪也没有非要争一口气的念头,他赢了,不会死,挺好。要是对面的入镜人也能活下来,那更好。
孔雀王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正是高兴的时候,声音粗嘎地笑起来,正笑着,就见最近这几天自己最喜欢的那个聪明的人宠站起来提议道:“王,不如去毛虫国那边试试?它们肯定没见过,到时候就要它们来羡慕我们了。”
孔雀王眼睛一亮,赞许道:“有道理。”
那少女才发现对面竟是两个入镜人,不免更加高兴。
到了这个鬼地方,她一个人根本逃不脱,有同伴能一块儿走再好不过。她也清楚,这两人的提议是为什么。
无非是要放出风声,让入镜人们都知道他们在第一城,可寻求合作。
这世上,什么传得最快?
自然是小道消息和各种消遣小玩意儿。
她笑道:“王,主人,我还有一些好玩的东西,也可以带去毛虫国。”
孔雀王正被姬钺哄得开心,听了更高兴:“好!你一定要做出来,到时候我带去毛虫国,让它们好好见识见识!”
少女要了木头、竹子和刀具。
樗蒲、牌九,制作起来都很费劲,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斗蛐蛐斗鸡什么的也不行……她只能做最简单的东西。
第162章
毛虫国, 十四城和十六城完全乱了。
十四城的牲畜们大批量染病,几天内就死了许多,至于原因……它们很快就找到了十五城头上。
“全是有问题的草。”一只羊把十五城送来的草摊开,声音很冷。
它之前捉来了一个人, 逼着他吃下一些草, 人不比牲畜, 吃完后没多久就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
“这群该死的东西,一定要上报王,让它们付出代价!”
“让它们付出代价!”
“让它们死!!”
群兽怒吼, 咆哮声久久不散,层层翻涌不息。
断肠草有剧毒,一点点就能致死,只可惜数量太少,不得不和其他毒草混用, 药效发作得便慢了不少。若非如此,它们也不会这么晚才发现。
城门大开,一群群牲畜野兽奔出,向十五城冲去。
兽潮如流, 地动山摇。
十五城的情形很不好, 狼群们格外担心,生怕十四城找上门来——它们仍对排列前的城市抱着敬畏心态。
姜遗光却不在意。
他和十六城的野兽们联系上了。
被赶到十六城的兽们, 私底下在悄悄吃同类的血肉,它们并不关注外界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 姜遗光竟然有胆子给十四城下毒。
它们只知道, 那个新狼王把它们赶走以后,又来求它们回去, 因为十五城太大了,他管不过来。
狼王还提出了许多条件,例如会引来很多十四城的野兽,它们可以一起把十四城的兽解决了,分着吃。这莫大的诱惑,它们根本无法抵抗。
十六城的兽们早就想赶它们走了。
它们只吃过人肉,从来没有吃过同类。十五城的兽于它们而言,简直是一群怪物,听说它们想走,简直是欢天喜地地开了城门把这群异类送走。
“真的没事吗?在城外等的小巫刚才传话来,十四城已经来了。”一匹狼很担忧,跟在姜遗光身边,想劝又不敢说。
新狼王比它个子小,它只能伏下上半身,亦步亦趋地跟着狼王往前行。
“那些被赶出去的废物就算回来了,恐怕也没用吧?听说十四城来的兽很多。”
姜遗光道:“怎么会没用?”
十五城往北是十四城,往南则是十六城。城内北边的地方以往多为牲畜居住,现在全空出来了,即便十四城来攻打,它们也必须穿过这片空房屋,再穿过已经荒废的集市,才能到狼群常活动的地方。
北城口甚至没有一只狼守着,大家都聚集在南边,有不少狼已经在嘀咕狼王是不是打算带它们逃到十六城了。
姜遗光站得最远,轻巧地跃上小山坡,望向从十六城方向来的长长一队兽群。
它们到了。
能看出,它们去十六城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每只兽都结实高大了不少,只是体格依旧比不过家畜。
他回转过身,问:“人都藏好了吗?”
几只负责传令的小狼忙道:“藏好了。”
“保准它们找不到。”
姜遗光从山坡上跳下去,跑在最前面,阳光下,他像一条鱼般窜行在流水般分开的野草中。
“带它们进来!十四城来的,一个都别放走!”
一只又一只高大健硕的狼咧开嘴笑,跟在小狼王身后,飞快窜出去。
接下来的混战,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这是一场默契的混战。
人群躲在一处小山坡的洞穴里不敢出去,每个人都在发抖,没有人说话。
这些日子狼群对他们还不错,尽管他们依旧惧怕狼,可他们更希望狼能赢。
狼不会吃他们,只是让他们干活而已。
其他的兽会吃人。
外面不断传来野兽的嘶吼、咆哮,震彻山谷,时不时树木撞倒落地,石块飞溅,地面不断晃动,和滚落下的石头撞出轰隆隆声响。声势浩大,叫他们几乎以为自己藏身的小山谷都要被掀翻了。
他们还听到了尖锐高亢的鸟叫,分不清是什么鸟,急促地叫哀叫着,断断续续,后来声音又小下去,淹没在野兽的咆哮中。
大约过去了小半天?还是大半天?谁也分不清了,外头轰隆隆声响总算渐渐小下去。
人们仍旧不敢出来,心惊胆战地躲着。
狼群让他们躲起来,还给了草,让他们不会饿死。现在,草已经吃完了,他们却害怕外面的情形。
不知道是哪方赢了,如果那只小狼王带领的狼族没赢,他们就……
太阳渐渐落山了。
暮色四合,霞光与暮光交相辉映。
忽地,从远处传来了低微的狼吟,很快,那狼吟声响又清晰起来,渐变为高亢荒凉的长啸。
“嗥——”
一声又一声狼啸一圈圈震荡开,那是带着野性与杀气的嗥叫,带着胜利的喜悦。
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有些嘶哑,听着很年轻。还有些稚嫩,却带着叫人无法轻视的冷然。
“出来吧。”
那是狼王的声音。
天已经暗了,姜遗光落在山头,看着那群人一个接一个小心地走出来,他像一只真正的狼一样蹲坐在原地,狭而长的眼睛透出荧绿光辉。
他身上还沾了血迹,黏糊糊把灰白色毛粘成一绺绺。
有其他兽的,也有自己的,太多太混杂,他也闻不出来了。
人们经过他,恭敬地伏下腰,手脚爬行着走,不敢高于他。
狼群们经过时,也自觉压低了声音,只是仍旧掩饰不住自己的快活。
它们只派出了一小部分狼而已。
十四城死了不少牲畜,因而来的大多都是兽。混战开始的时候,那群兽自己就打不完了,根本没空在乎是不是少了谁,也完全没有发现,原来和它们一块儿混战的狼群一只只减少,退出了战场。
等它们再也爬不起来时,狼群才从各个角落中钻出来,收割性命。
姜遗光安静地蹲坐在山石上,一言不发。
他很习惯于这样无人打扰的寂静状态,却也不讨厌刚才的混战,那双绿色的眼睛太过幽绿,以至于容易让人产生这双眼似乎是黑色的错觉。
狼群们以为狼王又在想什么大事,更加悄声地从他身边经过,不敢打扰这位聪明的狼王。
它们畏惧他,又不可避免地为狼王臣服。
事实上,姜遗光并没有想多么厉害的事情。
他只不过后知后觉想到一点,似乎……自己想要破坏什么事,总是很轻松很简单的。
他想起来,南夫子就曾很担忧地对他夫人说过类似于害怕自己走上歪路,到时无人可制止的话。
什么是歪路?什么又是正道?全凭他人定义么?
姜遗光不懂。
他并不是喜欢破坏,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能更快做成一件事,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这样就叫歪路吗?
他不明白。
他也不能理解,南夫子也好、黎恪也好,他们这类人身上拘束着自己的那种无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偏偏,唯独这种人会对自己全然充满善意。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身上那种约束,才让他们对自己友好。
他从山石上跳下去,走向河边。
方才狼群们都下去洗了个干净,这会儿没有人,也没有兽,被搅浑的河水不断流淌,又恢复了清澈,倒映出一轮微微荡漾的月亮。
姜遗光低头看月亮,算了算日子。
入镜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
这场死劫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
没有厉鬼,没有诅咒,有的不过是和镜外截然相反的一套规则。人难以存活,可他却变成了一只狼,只要他小心些,很容易就能活下去。
死劫关键处究竟在哪儿?那个幕后厉鬼,会在传闻中的第一城吗?
如果就在第一城,他该如何进入?
第十五城被搅乱成这样,现在他又彻底毁了十四城和十六城,第一城,会有回应吗?
姜遗光跳上岸,甩干身上沾的水珠,走回洞穴。
洞穴外,放着一整只虎腿,血淋淋,撕去了皮毛,姜遗光咬着腿往洞穴拖,像一只真正的狼那样吃掉了它。
……
黎恪和九公子那头,因为他二人会赌,会玩,还会写字、用药,很快就得了孔雀王的欢心。
孔雀王把鹦鹉养的人宠也要来了,它不关心这些人宠叫什么名字。黎恪和九公子私下询问,才得知她姓秦,名秦素问。
秦素问除了做出六面骰子外,还做出了八面和十面骰,又请他们二人帮忙,制出了投壶。
牌类赌术更费脑些,也更难看懂。不如直接明了的投壶,谁投得多谁胜,一目了然。
秦素问把木棍在平滑的石块上不断打磨,用以制成投壶用的“箭”。她的想法当然远不止是凭借赌从鹦鹉手里活下来。
她想要让这群飞禽走兽都迷恋上赌,然后,她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真正的赌,骰子牌九都是小事。最难的还是赌马、斗蛐蛐、斗鸡。”秦素问如是道。
“等它们都上瘾了,就可以开始斗鸡了。”
九公子会意:“到那时,还可以再斗些别的。”
比如两国各派勇士对打,各押胜负。不论谁胜,败者那方都不会善罢甘休。长久下来,两国矛盾必然加深,甚至于只要一场赌局,两国就会交战。
黎恪同样在打磨投壶用的木棍,叹气道:“我们已经进来块半个月了。”
哪怕他现在还算安全,黎恪也一直很担忧,幕后的厉鬼又会用什么法子折腾自己。
他不想死。
说到这儿九公子也有些忿忿,他实在厌恶这种为人宠的日子,可偏偏他反抗不了。
如果一直困在这儿,他恐怕会习惯这样的鬼日子。
“还是尽快吧……”他道,“想办法,尽快见到毛虫国国王。”
羽虫国国王就是一只普通的孔雀,没什么稀奇,反而毛虫国国王神秘得很,谁也没听说过。
三人正干活儿,一只彩雀飞来,趾高气扬地落在院里。
“你,就是你,跟我去一趟,大王找你。”彩雀尖喙啄住黎恪衣服,径直把人拖走。
第163章
九公子和秦素问拦不住, 识相地没有拦,孰料没多久,他俩也被带去了,带进了孔雀王漂亮的宫殿里。
除了那天见到的孔雀王和几只颜色鲜亮的禽鸟外, 黎恪等人还看见了一只兔子和一只羊。
单一只兔, 就比黎恪还高, 黎恪看过去只觉得那是一团雪白的墙。更不用说那只羊,头上生着犹如树根般粗壮的羊角。
几个人越是走近,越不由自主因那股压迫感放轻了呼吸, 害怕这些庞大的禽鸟走兽一个不慎就把他们压死。
孔雀王一眼看见了几个小人。
这些人太小了,要不是特地穿了鲜艳的红衣服,它未必能看见。
“过来吧,到这里来。”孔雀王张口叫他们。
声音喑哑响亮,回荡在浩大宫殿中, 久久不息。
几只锦鲤凑在孔雀王座下,一只鸽子跳出来,三两步蹦到中央那张对几人来说巨大无比的桌前,示意桌上器具, 又随便解释了几句。
据说, 这是毛虫国来的信使。
前几天,羽虫国的鸭子在毛虫国十五城死了几只, 孔雀王派了信使去质问,很快,那边也派了信使来解释, 还特地送了礼物——第一城的人做出来的漂亮的布。
后面城的人都是蠢笨的, 只配做肉人。但前十城的人们不一样,他们非常聪明, 勤劳且甘于奉献,他们会做漂亮的衣服,会做好吃的食物,会用又长又甜的杆子做出和蜜一样甜的糖,还会盖房子,做各种漂亮的小玩意儿。
它们吃着人做出的食物和糖,住在人搭建好的房屋里,不免要歌颂人的勤劳。如果没有人,它们也享受不到这么多好东西。
羽虫国的人却不一样,即便是前十城,它们的人也一样蠢笨。
不过……这几个人好像有些特别?
他们穿的衣裳都比其他人更好看一些。
从毛虫国来的白兔信使看着他们,不知道孔雀王把这几个人叫过来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它更不理解了。
那个摇晃的小罐子有什么好的?猜点数?猜大小?
白兔和羊不屑一顾,可是看着孔雀王一副“你们肯定猜不中”“你们毛虫国没有这种东西”时的嘴脸,不由自主就加入了进去,开始玩了起来。
据说,这叫做赌,是羽虫国的人发明的。除了赌,他们还有很多种玩乐的方法。
孔雀王一脸得意,身后拖长的尾羽抖动,几乎要开屏,忍住了,对白兔和羊炫耀道:“怎么样?你们国家有吗?有人或者有兽会赌吗?”
白兔很不服气:“这么简单,我一看就会!这有什么好玩的?”
孔雀王得意道:“你肯定不会,不信,你和这几个人比一比,你肯定赢不了。”
白兔急了,它才不信自己竟然会输给人,抢过和它爪子一比显得有些小的骰盅就开始晃,而后砰一声倒扣在桌面。
“来,比一比!”
在白兔摇骰盅的同时,孔雀王凌厉的眼神就瞥向了三人:“要是输了,你们的后果自己知道。”
黎恪忙道:“我们明白。”
那骰盅摇得杂乱无章,但扣下去时还是能听出点东西,加上骰盅和骰子本就是他们做的,想要动手脚更是简单。
黎恪问:“这位信使,您赌大还是小?”
方才白兔知道了一点规则,不确定道:“我摇的,肯定是……大!没错,是大。”
黎恪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就猜小。刚才是您摇的,现在该我揭开盖了。”
白兔不信:“你要是偷偷换了怎么办?”
黎恪温声道:“我哪里有本事在你们眼皮底下换呢?”
白兔一想也是,松开了爪子,任由黎恪碰到骰盅。
它听得清清楚楚,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个人没有碰骰子,只是把罐子打开,但骰盅掀开以后,几个点全是小的。
黎恪微微一笑:“我赢了。”
白兔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再来!”
黎恪却把眼神望向了孔雀王:“王,还要再和它赌吗?要赌注吗?”
孔雀王被提醒了。
对啊!怎么可以没有赌注!它之前和鹦鹉玩的时候就有赌注的。
白兔和羊都不知道什么是赌注,被告知后,不免肉痛,又有点担忧,可是被几只鸟阴阳怪气地一激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赌就赌!”
不出意料,白兔和羊几乎把全部身家都输完了。
它们来羽虫国没有带多少东西,带了几个人。几个国的子民来往时,可以用好东西换其他国的好东西,如果没有,也可以拿人换。
现在,它们带来的人已经全部输完了。
秦素问适时又向孔雀王普及了关于欠条的说法,考虑到它们不会也没必要写字,口头承诺也行,孔雀王一听就两眼放光。
于是,白兔和羊又欠下了几百个人的赌债。
要不是黎恪手下留情,它们只会输得更厉害,即便如此,它们离开赌桌时,也嚷嚷着自己能赢,再来一把诸如此类的话。
黎恪赌了大半天,又饿又渴,人也累得慌,他赢了,可心里却并不觉得畅快。
那只兔和羊,像极了他平时见过的赌徒。他们就是这样,赢了还想赢,输了想回本,赌本身并不好玩,也没什么意思,可偏偏就是有人源源不断地栽在这上头。
连牲畜都避免不了地栽进这个坑。
他的复杂心绪在场众禽都不知道,只为自己又压了毛虫国一头而欢呼。
孔雀王更是高兴,破天荒地给几个人多分了些好吃的草,甚至多加了几个小果子。
它们似乎不认为人可以吃肉。
兽虽然不算肉,但人也不配吃。人才是能吃的肉,但人不能吃人。至于它们自己,更不可能成为肉。
秦素问小声地抱怨道:“没想到在镜中我担心的不是鬼怪,而是不能吃饱。”
黎恪笑了笑,把自己拿到的一颗果子递给她:“忍一忍吧,镜中的吃食吃多了也不好。”
秦素问犹豫半晌,还是抵不过饿,接过了果子:“多谢。”她道,“等明天,就可以向孔雀王说起更多赌术了。”
她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该先说斗鸡,还是赌马?或是别的?”
她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蛐蛐呢,不知道也会不会和其他禽兽一样,大上许多。
黎恪道:“斗鹰吧,孔雀王似乎很宠爱锦鸡一族。”普通鸡鸭也不行,在外界任由宰割的鸡鸭猪羊等家禽家畜,在镜中地位却很高。
秦素问一想也是,小声道:“明天我未必能说得上话,可能还是要靠你们了,黎兄,九哥。”
九公子看出秦素问有点自己的小心思,没放在心上,道:“尽力而为。”
这厢,孔雀王兴高采烈,连晚上都多吃了些肉。那边,兔子和羊托了老鹰送自己回去,心里却不好过。
不就是个小木头块块,它们竟然这么起劲,还输了!
孔雀王担心毛虫国的国王不肯接受赌,便诱哄兔子信使,只要毛虫国能派人或兽赢了它们的人宠,十五城的鸭子一事羽虫国就可以不再计较。
不然的话,它们就等着开战吧。
兔和羊战战兢兢把话带到,还把那几个人宠送的骰盅和骰子也送了上去,说完后就连忙闭上嘴,低下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他们自然能感觉出来,坐在王位上隔了一重帘子的王,心情不大好。
王坐在帘子后,谁也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它简单地翻了一下赌具,又把当时发生的事情问了一遍。
兔和羊也觉得不可思议,乖乖答了,他们当时就跟上瘾了一样,只想着赢。明明不觉得有什么好玩,可偏偏就是停不下来。
“你们是说,这么两个小东西就能让你们上瘾?”王不信,冷哼一声,“比大小是吧?来,你和它玩给我看。”
兔子不得已,当着王的面和羊玩了几局。
一开始,它还有些战战兢兢,没过几场,它竟然有些想赢了,各自输赢了好几局后,王出声制止,兔子和羊都有些不甘心地罢手。
王说道:“看来,这骰子真有些古怪,你们先回去吧,我会考虑的。”
王把王宫里所有的兽与家畜都赶走了,这才出来。仔细看了看那骰盅。
羽虫国开的条件实在诱人,毛虫国国王很难不心动,可它也好王宫里其他兽也好,似乎都没有找到那种窍门,对赌时,输赢参半。
于是,即便王再怎么瞧不起人类,还是招来了第一城里听说比较聪明的人。
令它失望的是,第一城的人也不会玩,不能保证一直赢。
再过一天,羽虫国就要派来信使了,要是它们再赢不了可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承认它们连人宠都比羽虫国的更笨吗?
这怎么可能!
毛虫国国王发布下了第一条命令:每个城都找出最聪明的人进贡到第一城,让他们玩骰子。
它只要最聪明的那一批,最好是玩过骰子的,如果送来的是笨人,城主就要受罚。
毛虫国国王很少发布什么命令,即便第十五城闹成那个样子,它也没有派军队去镇压,而是任由听之。这回,为了对付羽虫国,它很快就把命令传遍了众城池。
大家都知道了。
哦,有种叫做骰子的东西,王需要人去玩。
大多数人浑浑噩噩,连玩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骰子和赌局了。
远在第九城的黎三娘一听到这个消息,心就有些不争气的怦怦跳起来。
她休养两天后,见女人屋的主人要去拉男人过来给她配种,早早就从女人屋里逃了出来,凭自己的身手在野外过活,同时不断打听消息。
令她失望的是,这场幻境的范围似乎非常非常广,她根本就没有打听到任何一个疑似入镜人的消息。但她听说了第一城。
她猜测,如果有其他入镜人,恐怕也会往第一城去,这几天便不断想办法,要去第一城。
现在,机会来了。
在城里传消息的都是野兽们,牲畜对人类很是不屑,根本不在意。黎三娘这几日东躲西藏,也摸清了城主住在什么地方。
她当然知道自己如果有个“兽主”会安全许多,但现在也来不及了,便决定冒险试试,
黎三娘先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主养着,这才第一回在大街上现身,往城主所在的屋子去。
不少兽都有些惊奇的看着这个公然在街上走的女人。
太奇怪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以至于一时间没有任何兽拦住她,任由她大摇大摆往城主宅邸去。
很快,一只兔拦住了黎三娘,长长门齿还在啃一根比黎三娘脑袋还要大的萝卜,那兔子问:“你要去干什么?你的主呢?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走?”
黎三娘道:“当然不是,我是我家主派来的,听说城主要找能玩骰子的人,我就会玩骰子。”
这兔子狐疑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真的会玩骰子?”
黎三娘点头:“真的,我当然会。”
兔子这才道:“那好吧,我带你去看看。你要是骗我,我就把你踩死。”
兔子咔嚓咔嚓两下吃掉胡萝卜,带着黎三娘蹦跳着往城主府去。
这座城的城主是一只更大的兔子,他正对着从第一城送来的几个小东西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说有兔送来了会玩骰子的人,还有些不敢相信。
“竟然还是一个女人?女人不是都关在女人屋里生孩子吗?”兔城主说道,“你该不会是骗我吧?”
它这话是对着那只小兔子说的,和城主比起来,它的确算是一只小兔子。
“没有没有,她说自己会,你试试她,如果真的可以呢?”小兔子忙道。
兔城主那双红色的眼睛斜睨了一眼黎三娘,三娘甚至从一只兔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她还要带着笑,说:“放心吧,城主我真的会玩。要不,我和您试试?”
“为什么要和我?”城主暴躁。
黎三娘道:“骰子本来就是要两个人赌着玩才有意思,不赌就不需要骰子了。”
她把骰子的玩法说了,兔城主兴致缺缺:“行,你试试吧。”
黎三娘赌技一般,还达不到能完全操控输赢的地步,她心里有些打鼓,却仍旧要上,摇晃骰盅半晌,倒扣在桌面。
“城主,可以猜大小了。”
兔城主依旧兴致缺缺:“大。”
黎三娘一笑:“那我就猜小好了。”
小兔子鄙夷道:“你为什么不先猜?你肯定是知道自己不会。”
黎三娘没有辩驳,而是打开了骰盅。
她的确不能操控输赢,但是她的速度很快很快,快到能够再打开骰盅的一瞬间看清骰子,再用手指把骰子拨面。
“果然是大,恭喜城主,城主您猜对了。”黎三娘刻意道。
兔城主呵一声笑了:“看来这骰子也没什么难嘛,那我还要你做什么?我已经会了。”
黎三娘没想到它竟然这么说,连忙道:“这骰子玩的就是个运气,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赢。”
兔城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嗯?”
黎三娘道:“不如城主亲自试试?”
兔城主蹦过来。
和人一比,它的身躯实在太过庞大,稍微靠近黎三娘一点,黎三娘的视线便完全被一座雪白的肉墙堵住,连它跳动都好似地面在震颤。
兔子城主,用爪子握着骰盅上下摇动起来,砰一声扣在桌面。
在它周围,除了小兔子以外还有不少牲畜野兽,一个个都盯着骰子看。
黎三娘道:“可以猜了,也可以下注,下赌注会更好玩。”她不想放过这个能去第一城的机会,因而想尽办法要吸引兔子城主的注意。
说着,她又解释了一遍,什么叫做下赌注。
很显然,兔子城主对这个更感兴趣一点,问道:“有没有想要下注的?”
在场牲畜,兔子、牛、羊、猪等都来凑热闹,下注一筐草到一个人不等,它们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可当城主把骰盅打开,显露出点数大小,宣布输赢后,赢了的兽兴高采烈,输了的那些,则有些不敢置信。
只是几筐草、几个人而已,可输的滋味让它们并不舒服。
再说了,它们输也不是因为自己弱在了哪里,只是一时间运气不那么好罢了。
“不行!再来!我得赢回来!”
“再来就再来,你以为我会输给你吗?”
有了赌注,这一群从未接触过赌的野兽们很快就迷上了这个小小的玩意儿。输了的想回本,赢了的想继续赢,兔子城主围观了一会儿,忍不住也加入了进去。
黎三娘成功让兔子城主被赌吸引住。
但糟糕的是,要是兔子城主认为它自己就可以去,那她怎么办?
她必须去第一城!
黎三娘决定冒险试试,于是,她也加入了进来。
这回,她又提供了一个新玩法,即每一局输掉的人没有资格参与下一轮,只能围观,赢者继续赌,直到赌出最终的胜利者为止。
兔子城主也参与了进来。
一共百来只人与兽,共同围在赌桌边。
“大!大大大!!”
“我猜是小,这一局肯定是小……”
骰盅掀开后,一些兽怒吼,无法接受,另一些则喜笑颜开。输了的不得不离开,围观剩下的兽继续赌。
黎三娘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看城主赌哪边,她就跟着赌哪边,然后再暗中做手脚,让骰子转到自己需要的一面,几轮下来,很快就把参与者数量筛选到只剩四五个。
现在,她站在几只野兽中,完全凸显了出来。
兔子城主也终于正视了她。
“继续吧,我就不信你最后还真能赢。”兔子城主道。
黎三娘说:“如果我赢了,可以要赌注吗?”
兔子城主有些不高兴:“你个人类还想要赌注?”但对赌需要赌注这个概念它刚才已经领会过,它不得不答应下来,“行,你想要什么?是要草还是要果子?”
黎三娘说:“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想去第一城,我很能赌的,城主如果您带我去,我一定会赢,到时能给您赢回更多的草料来。”
她说的很笃定,好似胜券在握,加上她一路赌到这儿,谁也无法说出她不会赌这句话。
兔子城主心里有了别的主意,却仍旧点点头:“好,如果你赢了,我就带你去第一城。那要是你输了,你知道你的后果。”
黎三娘按捺住内心喜悦:“我明白。”
她更加专注,在其他几只兽分别猜定大小后,她也跟着猜定了大小。
骰盅掀开,果然,黎三娘又赢了。
她当着所有野兽的面,一路赢到了最后。
黎三娘知道自己出风头的行为一定让这群兽不高兴,在赢下来后,她笑也不敢笑,谦卑地对着城主说:“城主,您看,我赢了。我听说王在找能赌的人,如果带我去,我一定能赢。”
兔子城主阴森森地瞪着她。
是,的确一定能赢。
但它凭什么这么简单地把她送去?
男人就老老实实当肉人,女人老老实实生孩子,她凭什么突然跑出来?
她不过是个人而已,却比城里聪明的兽都会玩骰子。
黎三娘更谨慎地略微后退了一小步:“城主?”
兔子城主道:“你过来吧,我现在就要去第一城。”
黎三娘便不得不往前走了几步。
她浑身都绷紧了,直觉告诉她,自己很危险。
非常危险!
场上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黎三娘死死地绷住自己,不让自己突然逃跑。她知道,一旦自己要逃,一定会被当场捉住杀死。
这群牲畜,不吃人,却比吃人的野兽更会折磨人。
她盯紧了兔子城主,这只巨大的兔子同样盯紧了她。
蓦地,露出一个笑。
黎三娘顿时头皮发麻,在那一瞬间迸发的危险感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跳开,可就在她跳起的前一瞬,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拍了下来。
将她按在地面,动弹不得。
紧接着,腰间传来剧烈疼痛。
“玩骰子只要用手就好了,腿没有什么用。”兔子城主用门齿啃下黎三娘的两条腿,轻描淡写道。
两条腿甩到不远处,在地面晕开一滩血。
黎三娘睁着眼睛,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她的手伸长了,不知是要逃走,还是要去够自己被扔掉的腿。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把手缩回,往自己身下摸。
胯骨以下,空荡荡,全是血,疼得厉害。
“你现在应该不会跑了,明天我就带你去第一城。”兔子城主斯文地擦擦嘴,擦去两颗光亮门牙上的血迹,“你不会死了吧?死了我就不带你去了。”
黎三娘哆嗦着唇,道:“不会的,我不会死的。”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咬着牙恶狠狠道:“我不会死的,明天,请一定带我去第一城。”
兔子看了她一会儿,啧一声:“没意思。”
说罢,城主蹦跳着离开。
其他家畜跟上去,在最后的猪看着那两条腿,心痒难耐,捡起来也跟着走了。
黎三娘听到了身后传来猪咀嚼骨头的声音,浑身发冷。
第164章
黎三娘终究还是撑了下来。
她流的血很多很多, 在地面积起一滩,好在城主的住处没有兽,否则,她可能会像自己的两条腿一样被叼走。
我得活着。她想。
反正出去以后就能好, 在镜子里怎样都好, 得活着。
黎三娘爬到一边, 身后拖出长长一条血痕,她带了火折子,脱下外面的小衫点着, 伸长了手,让火苗燎过喷涌鲜血的下半截伤口处止血。
血腥气混杂着焦香味,火辣辣刺痛发烫的疼,黎三娘咬牙忍住,又来回用火苗燎了几次, 涌血渐止,伤口结痂,这才把被烧坏的衣服扔到一边,靠坐着墙壁大口大口喘气。
她必须要找到其他入镜人, 否则, 她断活不下去!
好在那只兔子城主没有再做其他事,也没有其他兽来。只有几只小点的兔子来看过她, 发现她还活着,十分惊奇。
大约是觉得黎三娘这样半个人的样子很有趣,兔子城主黄昏时带来了个不大的方形笼子, 兴致勃勃来找她玩。
“我听说有种东西叫人彘, 和你现在的样子有点像,要是放进笼子里就更像了。”兔子城主提起黎三娘放进笼子里。
“不过听说那种人彘要把手也一起砍掉, 你要是把手砍了,是不是就不能赌了?”兔子好奇地问。
黎三娘咬牙露出微笑:“自然,没了手还怎么赌?”她有点警觉,忙道,“眼睛舌头也不行。”
兔子啧啧两声:“好吧好吧,你这个样子,说不定王会喜欢。”
王所在的第一城,什么漂亮人宠没有?可还真没有这样只剩半截的人宠。
方形的笼子,正顶部好让黎三娘露出一个头,下方木板粗糙,摩擦着刚结痂不久的断口,稍有不慎,就会重新划破伤口流血。木板下,横架两排四个木轮,打磨得并不光滑,行动间晃晃悠悠不止。
兔子城主并不在意黎三娘流血,它只觉得好玩,蹦了蹦,前爪把笼子往前一推,于是笼子便载着黎三娘咕噜噜往前方冲去,狠狠地撞在墙上。
黎三娘眼前一黑,双手用力撑住身子,猛地缩起头,才没有让自己脖子被栏杆撞断。
这副模样终于逗笑了兔子,它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你看,我让人给你在下面装了轮子,多好,你不用走路了。”
它推着笼子滑来滑去,感觉很好玩。好在它还算讲信用,第二天,还真的带上黎三娘,往第一城方向去。
要从第九城去第一城,就必须经过前八城,除了黎三娘外,兔子城主还带了几十只兔子手下和几十车上等的草,以及不少人宠和肉人。每过一次城门,就需交一次人和草,还要将最漂亮、最聪明且最会说话的人宠单独送给城主。
黎三娘便也跟着见到了前几城的城主。
第八城的城主是一只鹿,看上去要比兔子大三倍有余。再到第七城,是一匹马,更加高大……且越是排在前的城池,城主对兔子城主的态度越恶劣,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排列后数的城池的恶意。兔子城主需要交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说起来,前几座城和第九城看上去没有太大差别,只是街道和房屋更宽敞高大些,路上行走的家畜和野兽种类也有些不一样。黎三娘隔着笼子确认下,越往前,这些牲畜的体型就越大。
黎三娘甚至看见了一些在她眼中和一座小山没什么区别的小鹿,这还只是第六城而已。
她的心更沉下去。
这么推算,第一城里的牲畜野兽该有多大?城主,也就是毛虫国国王,又该大到何等可怕的地步?
他们又该如何渡过死劫?
又过去一天,他们总算从第六城离开,进入了第五城。
前五城比其他城又更不一样,食肉野兽轻易不得入,便不需要肉人。兔子城主也早在第六城就把肉人全部送了出去,只留下人宠。
甚至能在第五城的街上看到不少漂亮人宠。
黎三娘在笼子里,不忍地移开眼。
有些人脖子上拴着绳索跟在兽主身后,一只羊牵了十来个人,要是兽主身上沾了灰土,他们就要爬上去把脏东西清理干净。有些在路边锄草种地,为一人多高的草丛松土;
还有些……在路边卖艺,一群数层楼高的牲畜们围着看不过它们爪子大小的人上蹿下跳做些模仿兽态的动作,哈哈大笑……
所有的人都有主,忙碌不得停。
“不愧是前五城的人,就是比五城后的好。”兔子城主赞叹不已,感慨地念了一句前五城流传已久的夸赞人勤劳的诗,赞美人类从生到死为毛虫国做出的奉献。
黎三娘强撑出微笑。
人与兽对调而已,她在毛虫国见到过的一切,在镜外,人都原原本本对飞禽走兽做过。
只是施加到了自己头上,她就受不了了。
兔子城主看她这几天一直不高兴的样子,用一根细草从笼子外伸进去捅她玩。
黎三娘无法躲避,只能任由那根手腕粗的草杆在她身上戳来戳去。
她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循着视线来源望去,微微一怔。
街边,有一匹马坐在四轮轿上,让人拉车。
那匹马太过高大,前面拉车人约有几十来个,长长短短绳子连着人车排成三排整齐往前拉,后面还有人推车。看着她的人,就在第二排拉绳人之中。
那个男人和她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黎三娘状似不经意地同样微一点头,内心狂跳起来。
不会错的,他是入镜人。
黎三娘只多看了一眼,却被当场逮住。
兔子城主养了她好几天,对黎三娘有几分了解,发觉她在看别的人,红眼睛立刻看过去,准确地落在和黎三娘对视的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在一众拉车人中本就显眼,又高又白,比其他的拉车人好看不少。
“你不会……看上那个人宠了吧。”兔子城主说。
它心里又起了坏心思。
有不少养人宠的会买来女人和男人宠配种,这样生下的多半也能变成漂亮人宠,不会太难看,从小养到大,会更加听话。
兔子城主戳戳她,几乎有黎三娘脸庞大的红眼睛照出了她此刻的凄惨模样:“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黎三娘忙道:“没有,我只是看他们拉车而已。”
兔子咧嘴笑起来,三瓣嘴里露出的牙雪白锋利,它说:“可惜你的腿没了,就算把他要过来,你也不能生小人宠。”
黎三娘听多了这种恶心的话,毫不在乎,仰着脸笑:“确实没办法。”
兔子盯着她看,刚才还在笑,忽然间又变了脸色,草秆狠戳她两下:“你该不会是在记恨我吧?就因为两条腿?”
“怎么会,我没有……”黎三娘要辩解,兔子城主不听,继续恶狠狠戳她:“你还敢记恨我?”
它只觉得不可思议,人竟然还敢记仇?
黎三娘不断躲闪,可她就在笼子里,没了腿,怎么躲也躲不到哪里去。兔子烦了,干脆捏起笼子,双腿直立坐起,另一只前爪用草秆戳她。
“你也会记仇?哈哈哈哈哈……”它先是觉得不可置信,后来一想又滑稽得很。就算记仇,这么个小人宠,能做什么?它站在这儿放她出来,恐怕都咬不动它的一只爪子。
黎三娘拼命躲,她看见刚才和自己对视的男人已经拉着车走了一小段,回头又看了她一眼,旋即被跟着车边的人一鞭子抽在背上。
“不准偷懒!”持鞭人趾高气扬。
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忍耐。
兔子城主带黎三娘在街上转了几圈后,很快去拜访第五城的城主。
赌术已经流传到了第五城,据说,最早发明赌的人还提出了更多的赌法,现在,第五城的城主和几只牲畜在打赌。
它们各自带来了人宠,又往一颗小树上系了一颗红果,赌谁的人宠能先吃到红果子。
黎三娘就看着那几个漂亮的人宠在树下打架,相互撕扯,谁也不让其他人抢到红果。
他们自己输了不要紧,要是让兽主丢脸……那一定会死。
羊、鹿、马等牲畜看得津津有味。
树下渐渐有血流淌。
人们还在互相厮打,分不出胜负。一旦有人靠近树,其他人就会立刻转而攻击他,任何人想要跳起来,都会立即被其他人狠狠拽下去。
一边护着自己的脸,一边去抓其他人的脸,撕扯他们的头发。
脸毁了,他们就当不成人宠了。
黎三娘什么也不能说,任由兔子城主把自己亮出来献宝,又让自己和其他人宠赌骰子。
“还能这样玩?”第五城城主是一只天竺鼠,看着黎三娘好奇不已,伸出爪把笼子推来推去,吱吱笑个不停。
“这样的人宠好玩多了,也不会逃跑。你很有意思。”天竺鼠对兔子城主夸赞道。
兔子没想到自己能被第五城城主夸奖,兴奋到一双长耳朵不断抖动。
天竺鼠叫来了几个人宠,如法炮制,咬掉他们的下肢,再装进方形笼子里,希望第二天也能得到几个能滑来滑去玩的人宠。
只是……被咬断腿的人全都死了,死得很快。
那些抢果子的人全都受了重伤,气息奄奄躺在地上,结果一看天竺鼠城主直接咬断其他人宠双腿,一个激灵,又爬起来继续抢果子。
那颗小红果离他们不过大半个身子高,跳起来就能摘。可却没人能碰到一下,到最后,争抢红果的人都倒在了树下,手还伸长高举着,要去摘果子。
他们都死了。
天竺鼠却根本顾不上抢红果的赌局,它现在很生气,它的人宠都太弱了,咬断腿就会死,根本没法装进笼车里滑来滑去玩。
它圆圆的黑眼睛,逐渐移到黎三娘身上。
兔子城主顿觉不妙,蹦跳着到了比自己还大不少的天竺鼠身前,直接告辞离开宫殿。
刚出门就带着黎三娘逃跑,连几个去玩的手下都顾不得追回,把手头上剩余的人宠交出去后,进入了第四城。
黎三娘在第四城又见到了一个熟人——凌烛。
算不得熟人,只是听过、也见过他的卷宗罢了。
入镜久了,翻的卷宗多,大多会对其他入镜人名字有印象。黎三娘见那坐在第四城城主下首的少年不像普通人宠,对方又和自己微微用口型示意“镜子”二字,方确定下来。
二人隔得不远,却不敢大声,只能用口型对话。
第四城城主是一头牛。
兔子城主已经很大了,它更加高大,兔子城主站起来甚至不过它的腿长。隔着好几丈远,黎三娘脖子仰得都酸了,才勉强望到顶。
她目测了一下,感觉自己即便腿完好也没有这头牛的角长。
所以,这头牛眼里的人,恐怕和人眼里的蛐蛐差不多吧。
凌烛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碰上入镜人。
还是大名鼎鼎的黎三娘。
他翻过黎三娘不少卷宗,却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没想到第一回见面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黎三娘还……断了双腿。
凌烛既觉得她凄惨,又不免佩服这样一位奇女子,她眼中没有一丝怨怼,只有冷静,换做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
牛城主也被黎三娘吸引了,圆鼓的眼睛看向凌烛。
凌烛只觉寒毛炸起,忙不迭咳嗽两声,做出一副虚弱模样。
黎三娘摸着自己下半截断开的伤口,对凌烛说道:“你别想着坐笼子了,当时我们城主也想让别的人宠坐笼子,结果刚咬断腿,他们就全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
她刻意提高了声音:“活下来的只有我。”
凌烛一脸失望,羡慕地看着黎三娘身下的木轮。
牛城主同样有些失望地移开眼。
凌烛悄悄松口气,对黎三娘隐晦拱手致谢。
兔子城主到第四城时已经有些晚了,见过城主后,牛城主让它们在这里住下。及至夜间,凌烛不知和牛城主说了什么,竟能光明正大来找黎三娘玩。
他带了些金创药交给对方,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他初入镜时在第八城,凭着样貌从菜人市被一只羊买出来,后又设法让羊和当地羊群断交,再以自己的书画才能令羊觉得他奇货可居,带着他进贡给前五城城主,以让自己可以住在前五城。
只是,凌烛也没有见过其他入镜人,听说第五城有一个,格外兴奋,想起自己不得离开,又有些焦急。
“你可先去第一城,我想办法说服了这头牛,让它也能带我去。”凌烛知道黎三娘在找同伴,安慰对方,“想必大伙儿都会往第一城去,到时总能碰面。”
黎三娘点点头:“你也需要小心,如果能见着这些人,劳烦向他们转告我的消息。”说罢,她告知了姜遗光等人的名姓、样貌等。
凌烛一喜,后又微惊:“善多竟然也在?”
他想起来,善多不在京中,似乎是往南去完成某道密令了,具体的他不能打听。
这么看来,黎三娘和那位九公子、黎恪,以及兰姑娘,都是同行者吧?
黎三娘没料到他也认识姜遗光,飒然一笑:“你和他相熟也好,想办法找找他。”
“一定。”
……
如今姜遗光在十四城。
消息流传到十五城的速度要慢许多。
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姜遗光把十四、十六城同样收入囊中。当他听说第一城在找能玩赌的人类时,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入镜人的手笔。
但他现在是狼,不是人……姜遗光不免皱眉。
他联合狼群控制住了十四城的城主,从它口中得知,前十城和十城后的城池大不相同,而前五城更不一样,不允许兽进入。所以,即便自己往前走,也只能止步于第六城。
远在第一城的毛虫国国王似乎完全放弃了这三座城,即便他们连羽虫国的鸟也杀了,仍旧迟迟不做反应。
这样一来,又该怎么做?
姜遗光站在十四城北边。他只要再往北上约十里,就能到达十三城城门。
只要他想,他可以用很多种方式进去。
“王,我们要去十三城吗?听说十三城里的兽更多。”有狼凑过来问他,兴奋地呼哧呼哧吐舌头,望向十三城的方向,绿眼睛里野心勃勃。
姜遗光摇摇头:“不,暂时不要。”
他想了想,说道:“我会自己过去,你们不要跟来,容易引起注意。”
那只狼把他的话传下去,狼群们都以为它们的新狼王又有了什么计划,虽然和以往一样依旧不明白,却很顺从地没有抗议,兴奋且期待着。
它们都以为自己的新狼王只是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
姜遗光也没有和它们解释,独自走了。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霞光漫天,一只小狼的影子在旷野中拉得老长。
第165章
姜遗光是趁夜潜进十三城的。
他依旧在泥堆里打滚, 把灰白的毛全部弄黑,又沾上草和树叶的气息遮掩住后,趁着夜色跳进了十三楼城墙。
夜里,不论人还是兽都在休息。唯有漆黑的天蝠和鸮鸟在高空盘旋。
它们也没能发现在城中飞快奔跑的小小身影。
十三城很大, 比十四城十五城还要大不少, 由南往北穿行加上中间躲藏鸮鸟与天蝠, 花去了姜遗光大半个晚上,等他到了十三城北边边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没能出城门, 飞快找了条小河跳下去把自己洗干净,若无其事地在街上行走。
十三城的兽与牲畜都比十四十五城的大些,这也是各城池间兽族区分城池的凭证——只要看大小,就能分辨出属于哪个城池。
姜遗光身为一只幼狼,最近长得快, 勉强还能在十三城中行走。
他在街上见到了好几只同处幼年,体型却比他大一圈的幼狼,远远避开。饶是如此,他也被其他兽围堵了几次, 理由很简单, 感觉他不是十三城的兽。
各个城池本就极度排外,又有一套特殊的辨认方法, 只有城主能在各城之间行走,这样一来……他要进十二城只会更难,恐怕刚进入就要被赶出去。
姜遗光思索了好一会儿, 听得街边传来兴奋的叫喊声。
“大大大!”
“小!”
“肯定是小!”
和外界赌坊无甚区别, 无非赌徒从人变成了兽,围成一圈, 眼睛紧盯着桌上扣住的骰盅,桌边放了一圈草料和关在笼子里的人宠——那是它们的赌注。
姜遗光钻进两只羊中间挤了进去。
变成狼后,他的耳朵更敏锐了。
他听出来,里面是一枚八面骰。
和六面骰比起来,八面骰面数更多,撞击声音也更碎一些。
两只羊的毛偏灰白色,又长又绵软,根本没发现中间挤进一只偷窥的小狼。
直到那只小狼在开盅前忽然开口说话。
“是大。”
骰盅打开,八面骰六点向上,果然是大。
“去去去,谁准你在这里玩?”
两只羊发现挤在毛堆里的小狼,一伸蹄子就要把他踢出去,姜遗光闪身躲开,又钻到另一边。
桌上赌局已经很快到了下一轮,一阵摇晃,倒扣桌面,即将打开。
姜遗光再次大声说话:“这次也是大!”
骰盅打开,八面骰,七点向上。
这下那两只羊看姜遗光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见小狼还要被其他羊赶走,其中一只把他拽过来,问:“你怎么猜的?”
骰子赌的就是运气,这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狼,怎么运气这么好?
姜遗光道:“我很会赌的,要不要让我帮你们赌?”
羊半信半疑道:“来,你继续试试。”
又一局赌局过去,小狼猜中了。
十局赌局过去,小狼依旧猜中,无一错漏。
两只羊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直接跟着小狼下注,这桌上其他牲畜也跟着他们一块儿下注,以至于根本没有输家。
没有输家,就没有赌注,它们的赌注押了也白押。
它们才接触赌局不久,还不知庄家通吃这个道理。
但不论怎样,姜遗光算是取信了那两只羊,羊眼看有其他牲畜想和自己抢,急忙把小狼带走。
两只羊本想把小狼带回自己家,姜遗光却和它们说,可以把他送到城主那儿。
“听说我们的王要选很会赌的人宠,但又不是只有人宠才会赌,我也很会赌。”
“二位可以把我送到城主那儿,让城主带我去第一城,如果我能在第一城取得王的信任,到那时,对我们十三城会有很大好处。”
两只羊觉得有点道理,又有些舍不得。
要是把这只小狼留下来给它们赚草料,好像也不错?
姜遗光继续道:“如果你们不能送我去的话,我就去找别的羊或者兔子把我举荐给城主。”
刚说完,他便灵活地从羊蹄子下一扭身溜了出来,跳上路边一棵高高的树,身形格外敏捷,羊甚至差点没看清他的影子。
一只羊想了想,觉得如果强行把小狼留下来,到时他在赌桌上说谎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城主。
“好吧好吧,你下来,我们带你去见城主。”
“你确定你真的很会赌对吧?别骗我们。”
姜遗光保证道:“我会的,肯定不让你们受罚。”
也是凑巧,十三城的城主正在赌。
不光是它赌,它还把自己的人宠叫出来一块儿赌,一张大大的赌桌上,十几枚骰盅倒扣。
普通的牲畜想要见到当地城主还是比较容易的,交草料给看门的当过路费就行,两只羊为了得到城主赏识,肉疼地交了一部分刚才从赌桌上赢回的草料。
一进去,就见城主大发雷霆,踢开七八个人宠。
十三城城主是一只巨大的羊,一踢之下,人宠们在地面滚几圈,有些还能爬起来,有些直接晕开一滩血,死了。
两只羊知道城主在发脾气,不敢多说什么,直接把姜遗光推出去,声称给城主找来个赌术很厉害的小狼。
城主这才收敛了脾气,把姜遗光叫到赌桌前让他猜。
一试之下,百猜百中,它这才觉得惊喜。
十三城城主希望住进前十城很久了,可惜,尽管城主能在各城池间自由来去。但只有后城城主想往前去,没有前列城主往后走的。
它如果没有重要事,贸然去前十城,恐怕也会被赶出来。
现在,它终于可以进去了。
城主两眼放光,蹄子推推姜遗光:“你很不错,我现在叫些手下,再把你带进去。”
城主说干就干,很快就叫了一队手下,人宠、肉人、草料、鲜果,满满当当装了十几辆车,一路往十二城去。
姜遗光就坐在车上,他不吃肉人,只偷偷啃一点草料充饥,还要小心着不被那些肉人看到。
草料是只有牲畜能吃的,狼不准吃。
肉人一个个被送走,车队不断往前行。拉车的也是羊,跑起来比他要快些,见过十二城城主后,很快就出了城门,再进入十一城。
十一城里有很多马,羊城主照旧先去给当地城主送礼,人宠和草料都送去不少后,有些犯难了。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它还来不及到达前五城,草料就要送没了。
姜遗光偷偷提议:“不如在城里赌一赌,赢回一些草料,再进第十城。”
十三城城主觉得很有道理,加上天也有些晚了,当天肯定到不了第十城,干脆带姜遗光在街上转悠。
不看不知道,十一城里竟然已经有牲畜开了赌坊,只要交一筐草料或鲜果,就可以进去赌。
羊城主带着一只小狼悄悄进去,不由得震惊了。
它只见过赌骰子,没有想到,赌坊里不仅能赌骰子,还能赌人。
有在高栏杆上吊起一颗红果,赌谁的人宠能吃到。有画了一条长道,赌谁的人宠跑得最快。还有些更是直白,画了个圈,把人宠放进去打,让人宠打出个胜负。
姜遗光能看到,不论哪个赌桌,周边都堆了不少人的尸骨。
有的赌局甚至分不出胜负,因为用来赌的人宠全都死光了,围观的牲畜们齐齐嘘声,带着人宠走向下一台赌桌。
这时,赌坊就要清理干净赌桌了。赌坊老板手下有不少兽,让兽们把人宠叼走后,一头象去外头吸了不少水,再走进,长鼻用力一喷,水花哗啦啦把地面血渍冲走,赌桌又变得干干净净。
姜遗光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而是专心自己眼前的赌局。
他赢了一局又一局,羊城主身前堆的草料越来越多,笑得也越来越开心。直到他们从赌坊出来,草料已经翻了十几倍,沉甸甸地背在羊城主手下背后。
“很好,你很好,果然很会赌。”羊城主高兴不已,“你肯定能得到王的信任,王一定会很宠爱你。”
到那时,献上小狼的它也会得到重用,说不定能在前十城生存。
不,不对,要是能留在王身边,就在第一城生活,那才是最好的。
抱着这个念头,羊城主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手下和姜遗光离开了十一城,往第十城去。
十一城和第十城之间相距甚远,一队羊跑了足足一个上午,才见到了第十城的影子。又费了好一通波折,总算进了城门。
里面的牲畜野兽,远比十城后的更加高大,街道亦宽敞不少。对比下,本就小的小狼显得更小,要不是跟在城主身边,恐怕会直接被踢出城去。
姜遗光略有些警惕地打量四周,跟着羊城主一路北上,去见十城城主。
走着走着,他却觉得有谁在看着自己,扭头看去。
街边有一只驴子领了人宠在卖艺,那些人宠做出跳火圈、倒立、翻跟头等动作来。
这些都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那只驴子又牵出了一个……或者可以说是一只猫。
一只披着人皮的狸花猫。
驴子人立而起,牵着只到它腰间的猫。
据它所说,那只猫先是把皮剥了,又找来一个漂亮的人宠,把人宠的皮剥下,给猫套上。
说话间,那只猫温顺地走来走去,圆脸、尖耳朵,五官并不贴合,歪歪斜斜的。人皮连着的一头黑色长发披下,可那张人类皮囊下的骨肉却属于一只猫,圆眼眶里的眼瞳尖锐地竖成一条线。
实在……太古怪了。
那只驴子又很高兴地从车上再牵下一只,不对,一个人。
一个披着猫皮的人。
那只驴子说,刚才那只猫身上的人皮,正属于它现在牵着的这个人,而这人身上的猫皮,就来自于那只猫。
一人一猫,皮囊互换。
在场一众牲畜都没有见过这类猫不似猫、人不像人的东西,又奇怪,又觉得有趣,纷纷往它竹筐里投鲜果。
“走了走了,别看了。”羊城主催他,直接把往那边看的小狼提起就走。
姜遗光反抗不成,被带着走,去见了第十城城主。
第十城城主正巧就是一头驴子。
姜遗光任由羊城主夸了自己一通,声称要把这只小狼送给王。
驴子对姜遗光的赌技半信半疑,拿了骰盅和骰子试过后,不免惊叹。
它决定要分一杯羹。
“你可是十城后的城主,你想要进前十城从没有这么简单,也就是我,才会放你们进来。”驴子理直气壮道,“如果不是我带你们,你们根本进不去。”
羊城主只要能进第一城,其他都不太在乎。更何况,驴城主正好说中了它的心事,一羊一驴一拍即合,决定明天就出发。
当晚,它们在城主的住处休息。
姜遗光又看见了那对奇怪的人和猫。
白天在街上带着它们卖艺的那只驴正好是城主的弟弟,晚上回来后,听说城主新得到一个能赌的人类,要进贡给王,当即嚷嚷起来,自己的这对人和猫也可以送给王,第一城里一定没有这么稀奇的东西。
两头驴子争辩不休,小狼、披着猫皮的人、披着人皮的猫都放在院子里。
院里没有亮灯,唯有小狼的一双眼睛泛着绿油油的光。借着光,姜遗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披了猫皮的人。
他觉得那个人有些眼熟。
披着猫皮的人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担忧自己会被狼吃掉。
姜遗光从台阶上跳下去,凑近了些,那个人连忙惊叫起来,往猫身后躲。
也正是这一声惊叫,让姜遗光确定了她的身份。
“兰姑,是你吗?”姜遗光走得更近,鼻子在她身上闻了闻。
“我是姜遗光。”他说。
躲在猫后那个人一震,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和小狼幽绿的眼睛对上。
“……善多?真的是你?”
“你,你……你是不是也被剥皮了,又披上的狼皮?”
第166章
兰姑这段日子几乎要疯了。
她根本反抗不了, 被剥下皮的时候是痛的,塞进猫皮里时也是疼的。只一层皮,痛却一直渗入骨髓里,叫她根本不敢回想, 一去想, 整个人就浑身发抖。
她也不敢照水, 兰姑完全无法接受水面映出的那张罩了一层猫皮的脸是自己。
骤然发现幼狼模样的姜遗光,她下意识以为善多也遭了和自己一样的待遇,在那一瞬间, 对幕后厉鬼的憎恶几乎达到了顶峰。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我进来就是狼的样子。”
兰姑一怔,那张毛绒绒皮下对猫来说有些长的眼睛显出几分茫然来。
“是这样吗?那,那就好。”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却依旧抹了把眼角的泪, 长着柔软短毛的爪抚过毛绒绒的脸,擦过人才有的狭长的眼睛尾,擦去了沾湿毛发的泪水。
“那就好……”她打了个哆嗦。
姜遗光道:“我们需要想办法去第一城。”
“第一城的城主,也就是毛虫国国王在找能赌的人, 应该是其他入镜人做的, 我们可以和他们汇合。”
“兰姑,如果他们不带你走, 你可以和十城城主说你也会赌。”
兰姑短暂地流了两滴泪后迅速敛去泪珠,抬起脸说道:“我也想,可是我并不擅赌, 如果输了, 恐怕会激怒它们。”
姜遗光道:“我会,我告诉你就好。”
他低声和兰姑约定了几个暗号, 例如自己敲一下是“大”,敲两下是“小”,如果隔得远或者不能发出声音,他就想办法到兰姑对面,看自己竖起的爪子或耳朵,左就是大,右就是小……
如此商议过后,兰姑很快镇定下来。
只是两城城主并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它俩也商量出了结果,决定把这些稀奇东西都带上,一并带去第一城。
要是王看中了呢?
两个城主根本没管院里的人和猫,笑着把院子一锁,带着手下走了。
只有黑黢黢的院落,和头顶一轮并不明亮的月亮陪伴着一人一狼。
还有一只披着人皮的猫。
城主走后,它扑过去想像以往那样吓唬兰姑,让这个低贱的人类把自己的皮毛还回来。刚跃起,就被幼狼扑倒警告地作势咬了一口,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瑟瑟发抖。
它还披着人皮,蜷缩在角落里的样子像极了一个长着诡异女人脸的怪物,五官胡乱地抹在苍白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神色古怪、狰狞又可怕。
见兰姑用一种极惊惧又恶心的眼神看那只披着人皮的猫,姜遗光干脆把它踢到了车轮后,自己和兰姑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凶恶地冲那只猫龇牙,吓得它更往角落里缩,不让它偷听。
兰姑被那只猫欺负了很多次,心有余悸道:“你怎么真的像一匹狼了?”
姜遗光并不在意,说:“你还是像个人。”
的确,即便套着一层猫皮,这只狸花猫依旧看着是个温婉女子,只是多了几分忧愁。
兰姑失笑,道:“我自然是人。”
姜遗光转而说起其他事:“明天应该就可以离开,前十城城池会很大,估计到第一城还需要好几日,不知能不能再遇上入镜人……”
“黎兄也进来了,我见到了他,但后来他又被一只老鹰掳走,我没追上,可能被带去了羽虫国。”姜遗光把黎恪的消息如实告诉她。
兰姑一怔:“他也进了这场劫?”
姜遗光点点头:“对,而且,我怀疑我们都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消息实在惊人。
“猜测。”
越是多入镜人,死劫范围就越大,像这回甚至蔓延到几个小国的数十座城池,入镜人一定非常多。
算算日子,他们三人进了这劫也不稀奇。
“如果三娘也进来,那就糟了。”兰姑说,“三娘该是第十一回。”
他们本就收了大量鬼魂,单个厉鬼的幻境就足够扭曲,多个混杂,又不知该诡异扭曲成什么样。更何况,十重以后,只会更难……
她都这样了,三娘呢?她又会经历什么?
兰姑心里沉甸甸的,又不愿意说丧气话。
姜遗光道:“先到第一城吧。”
兰姑什么也没说。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疼了……被剥皮后,每时每刻都在疼。
除了疼,更是抹不去的屈辱,把脸面扯下来放在地上踩,还要被熟人看见。尽管姜遗光看上去没有展露出惊异,她也知善多并非口是心非之人,却还是在相认的一瞬间恨不得缩到地里去。
后面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时,她固然心疼,可她依旧卑劣地感觉到了一丝安慰——看,还是有人和自己一样,他能撑下来,自己也可以。
结果……他和自己还是不一样的。
黎恪也不一样,他进来还是个人。
虽然在这儿人为最低等的,为奴仆,为食。
可她只会更低等些,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但他们肯定也吃了其他苦头吧?怎么可能顺顺利利?
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很长很长地叹口气,只觉得嗓子似乎都发酸,这股酸意一直冲到了鼻腔,晕开了,眼圈再度一红。
她该恨的,却不知道恨谁。
恨一个都不知道在哪里的鬼,有用吗?
她该渡过死劫,该去化解厉鬼怨气。
可是,为什么啊?
厉鬼死了便死了,冤有头债主,为什么还要为祸人间?为什么还要祸害他们?
姜遗光察觉她心绪不宁,再一想,兰姑经历的事情寻常人的确会容易难受,听说上次黎三娘从第十重死劫里出来也恍惚了好一阵子,便没说话。
幼狼走近她,用湿漉漉的鼻尖顶了顶兰姑的脖子,轻轻蹭蹭她脸颊,以示安慰。
“真把自己当狼了么?”兰姑轻笑一下,却也下意识凑过去蹭了蹭,蹭完后,顿时一僵。
旋即,她猛地往后退,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惊恐。
她怎么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猫的习性?
小狼幽绿的眼睛在黑夜里荧荧生光,又看了她一眼,看出她暂时不想说话,遂扭头到一边,安静趴着,准备睡下。
徒留兰姑不断发着抖,不知在恐惧着什么,浑身毛炸起,一圈圈竖在脖子边。
她战战兢兢了许久。
慢慢地,一点点凑到姜遗光附近,贴着幼狼偏热烫的精瘦脊背,呼吸渐渐平复。
没有一丝旖旎,只是……在一个几乎要让自己疯掉的古怪世界,姜遗光这样永远处变不惊、冷静自持的态度让她很安心,好似一直在暴风雨中漂泊的船找到了一处可以停靠的码头。
她害怕地想逃,却知道死劫不破,这个世界她逃到哪儿都不会有好下场。目前只有姜遗光能保住自己,至少,要是发生了什么,他能带自己逃跑。
“善多,我虚长你些岁数,却恐怕什么也做不了,还需劳烦你护着我。我知道你在找卫家一事,出去后,我可替你打听,我在闽省涣城有些旧识。”兰姑问道,“可以么?”
她听到了一声稚嫩却有些嘶哑的回答。
“我尽力而为。”
她放下心来,昏昏沉沉睡去,身体蜷缩成一团,只觉得自己从入镜以来,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
第二日,两只城主果然一起出发,兰姑、那只猫和姜遗光一并跟着走。
兰姑平日身体还好,换了皮后,两条腿被对折强行裹进了猫皮中,只能膝行,难以走动。
那只猫因换了她的皮囊,对兰姑感情很是复杂,平日总欺负她,想杀死兰姑,可又会带着她一块儿走,把她背在自己背上,把肉也分给她吃。
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肢体扭曲怪异的女人,背着一只和她差不多大,同样扭曲古怪的狸花猫,身边还跟着一匹幼狼。
越往前行,赌博风气越盛。
什么都能赌,什么都可以赌,赌牌、赌骰子、赌人、赌兽……已经催生出了斗人场和斗兽场。
羊城主就带着他们一起去斗人场看过。
每只牲畜派出一人,场中有一棵小树,小树上绑了一颗红果。甭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把红果带出来,那个人就算获胜。
场外,牲畜们都在下注。
但通常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人能活着赢得一场赌局。
有时是好几颗红果,一人一颗,让场上的人联合。有时可以一人几颗,拿得最多的赢得也越多。
羊城主和驴子城主看着下方一群人争抢厮杀,哈哈大笑。
一路到了第六城。
第六城比他们经过的所有城池都要大,也更加热闹,对赌的热衷程度更甚其他几十城,街头巷尾,全是赌场。
羊城主看着姜遗光的恶意也越来越大。
它们借口去第一城需要更多草料、鲜果和人宠,让姜遗光不断去赌。一旦他输了,这两位城主就有话说。
可姜遗光一次都没输过,他在第六城的名气也越来越响。很快,第六城的都知道,从后面城里来了个赌技非常高超的狼。
除此外,城里还出了个很有名的人宠,那是第六城城主的宠,听说每次斗人时都不会输,已经替城主赢了几十车的鲜草。
姜遗光和兰姑也被带去看了那个人宠的打斗,和其他毫无章法的人比起来,他显得游刃有余。
毫无疑问,他也是个入镜人。
一场斗人后,场上除他以外,所有人全都倒下了,他走在血泊中,从容地摘下了树上的果实。
满场欢呼。
“怎么样?他是不是很特别?”第六城城主哈哈大笑。
这个人宠也是从后面城池来的,听说一开始被用来拉车,后面才送去斗人场。
羊城主同样哈哈大笑:“确实很特别。”
第六城城主道:“我也要把他送去第一城,不如就来比一比好了。”
他们似乎早有预谋,羊城主看着自己带来的“贡品”,但兰姑发觉它更多是在看着姜遗光,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小狼崽,有件事你得知道,兽是不能进第一城的,除非……你真的很厉害。”
“你看,六城城主的人宠,既能斗人,也可以玩骰,你呢?”
姜遗光歪了歪头看它们。
驴城主跟着说:“听说王喜欢看斗兽和人赌骰子,所以你会玩赌没有用的,除非你也会斗兽。”
兰姑越听越不安,浑身毛刺刺地炸起,她知道,这些畜牲又要折腾他们了。
场上的鲜血早被几只大象以鼻喷水清理干净,下方一圈围栏里陆陆续续放出了身形巨大的狼、豹、狮等凶兽,数十只,喷着鼻息,在中间斗场边打转。
它们都是近来斗兽的赢家,说身经百战也不为过。
第六城城主笑眯眯道:“两位城主说得不错,你只有会斗兽才行。”
“下去和它们比一比吧,你要是赢了,我才能带你去第一城,让你在第一城斗兽,让你见到王。输了,那就别去了。”
兰姑瞬间抓住姜遗光的胳膊:“善多,别去!”
可她知道,他们无路可退。
姜遗光摇摇头,挣开她的手,从座位上跳出来,轻巧地从高台上跃下,落在斗场边缘。
和其他兽一比,幼狼身形实在太小,没有任何牲畜会押注在他身上。
第167章
兰姑在看台上揪紧了心。
和几个城主以及其他围观的牲畜们一比, 她实在太小了,因而她刚才和姜遗光的拉扯并没有被放在眼里,反而只引得它们发笑。
姜遗光已经来到了斗场边。
和场上的野兽一比,他的体型也小的可怜, 没有任何一只围观者会在他身上下注, 就连两位城主也不这么想。
因而当他上场后, 得到的只是一片嘘声和嘲笑。
场上的野兽们让他赶紧下去,别浪费时间。场外的牲畜们哈哈大笑着,迫不及待要看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被撕得粉碎的样子。
姜遗光没说话, 继续站在那儿,等乱斗开始。
兰姑回过头,微微眯起眼睛,她。听到了三只城主毫无掩饰的恶意嘲笑。
他的确很会赌,可是那又怎样?
一只野兽而已, 这段时间在第六城出尽了风头,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兰姑收回眼神,不让它们察觉到自己眼底的冷意,默默祈祷善多能完好地出来。
可她又很清楚, 祈祷是最没用的事情, 且……台上那些凶兽何等凶猛?善多想平安无事下来,恐怕很难。
偌大斗兽场, 尽是欢呼尖啸。
人宠们围在底下一圈,又搭了几十个笼子围着,笼子里关着肉人, 野兽若获胜了, 这些肉人就归它们。
它们才学会赌不久,有些规则尚且生疏, 却也无师自通地生出了裁判一职。斗场边一匹马高高仰头嘶鸣一声,示意斗兽开始。
一只身形似小山的猛虎当先冲向了小狼,虎爪拍下,比狼的脑袋都大,它的速度也很快,尽管块头大,却丝毫不影响其扑动时带起的风。
姜遗光闪身躲开。
它是里面个头最小的,却敢上台,有不少兽也猜出了他应当身手敏捷。眼下,这只虎就是来试探他的。
那只老虎的速度很快很快,可姜遗光的速度更快,好似一团灰白色的风,转瞬间。钻进了距离自己几丈远的狮子腹下,那只狮子还没反应过来,一掌拍下去,小小的一匹狼又溜到了从它左侧两条腿中溜到了其他地方。
狮子的这一掌,成功拍在和它身形相差无几的鬣狗上,鬣狗吃痛,狂吠不止,猛扑在其身上。
姜遗光故伎重施,四处乱窜,很快就引得这些野兽激起凶性,各自厮杀。盛怒下,哪里还能顾得上甚至不过它们腿高的一只幼狼?
姜遗光满场乱跑,像一团小小的灰白色的风,莫说场上正在厮杀的猛兽,便是在看台上围观的那群牲畜,也看不清他的身影。
台上渐渐落下血肉来,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每只兽都有,也可能只有一只。
终于,一只野猪哀嚎一声,轰然倒地。
其他兽已经杀红了眼,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凶狠地撕咬,将那只倒地的野兽撕扯得七零八落,咀嚼它的血肉。
兰姑一直揪紧了心,浑身绷得死紧。她看不到姜遗光在哪儿,但她能看见咀嚼着野猪肉的野兽中,也有一只野猪。
同类相食……叫她忍不住反胃。
披着人皮的猫一路上都很安静,此刻悄悄凑过来,嘲笑她:“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那只小狼了吧?”
兰姑不想理它,她极为厌恶这只性情恶劣的猫。
那只猫的声音也是沙哑的,粗嘎难听,好似被沙磨过,它笑起来:“他肯定活不长的,就他那么小一只,怎么可能?”
“你不要以为你披着猫皮,你就真的是猫了,你只是个低贱的人类。要不是你能披着我的皮,你根本活不下来。”
披着人皮的狸花猫高傲地斜她一眼:“别忘了,你一开始可是个肉人。”
这话说到兰姑的伤心处,她脸色阴沉下来,直勾勾瞪着猫,忽地,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她也在镜内杀过人,虽性格温柔,可论杀气,她并不比其他入镜人缺多少。
那只猫反而被吓住了。
“所以,那又怎样呢?”兰姑说,“你也知道,不过是一个肉人而已,你就算说出去又怎样?”
“你不是很看不起人吗?现在,我才是猫,你才是一个低贱的人类。”
那只猫一下被她激怒:“你这个贱女人,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是猫,你才是人!”
它的眼眶要比人大些,人皮套上去后,眼睛也要比兰姑原来的模样大很多,好似特地瞪得老大的一双眼似的。鼻梁塌下去,几根被拔去的胡须在沾上人皮后又重新钻破皮长出来,嘴里仍旧是猫的尖牙。
很难说它真的是人,可也不会有人把它认成猫。
猫刚才被兰姑小小的吓得瑟缩了一下,激怒后便什么也顾不上,城主在这儿,它不能把这个女人咬死,便骂回去。
“像你这样低贱的人类才会没用的哭!我知道你所有的事!”
“你和那只狼有什么关系对吧?你们还是所谓的朋友?你之前不是也说有个肉人朋友吗?她不是被你害死了?”
兰姑脸色阴鸷:“闭嘴!”
“怎么?你敢做不敢说?当时羊老爷来挑人要换皮,你不想生孩子,你就让你那个朋友和你换了。结果你那个朋友被当肉人吃了。”
“你现在又想交新的朋友?你想骗他吧?还朋友?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让你闭嘴。”
“我偏不!你以为我是这么好惹的?”狸花猫就是要恶心她,“你靠我的皮活下去,你竟然还敢对我大呼小叫,你……”
一人一猫的争执淹没在斗兽场内喧闹声中,它还想再骂,可渐渐却觉得喉咙里喘不过气来,说也说不出话,眼皮不断耷拉着,感觉很困倦。
“你……”
兰姑那张毛绒绒的猫脸上露出个奇诡的笑:“你以为,我就是好惹的了吗?”
披了人皮的猫倒下去,趴在地上。
兰姑小心地拖着它挪动。
她俩本就在驴城主的蹄子边,这斗兽场建成了个一圈圈向下的圆台阶样式,那驴子时不时兴奋大吼,或是站起来差点激动地往下跳。
她慢慢把猫尸挪到了最边缘,只要驴子再激动点,碰到一下,那只该死的猫就会被“不小心”推下去。在它们下一层,是几匹同样激动万分的马。
几个城主看场上厮杀也看的热血沸腾,根本顾不上缩在它们脚边的两只小小的宠。
羊城主还勉强有些理智,看了半天后,试图寻找姜遗光的踪迹:“那只小狼崽子怎么不见了?”
驴城主听了,也跟着一块儿找。
“奇怪,他躲哪儿去了?”
“不会跑了吧?”
“不可能,斗兽场都用笼子围着了,他跑不了。”
“他不会早就死了吧?太小了,所以才没看见。”驴城主笑。
“说得对,也有可能。”
说话间,驴子蹄子不慎碰到了猫尸,下意识一蹄子踹出,猫尸滚落,落在下方马群中,立刻被兴奋的几匹马踩碎。
兰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没在乎,而是转而看起场上。
场上,血迹斑斑,尸堆如山。
还活着的只剩下三只兽,熊、狮、虎,三方对峙着,每只兽身上都被划出不少伤,血流不止,晕糊了伤口附近的皮毛。
但它们又还算幸运,至少它们还活着。
只要再咬死这两只兽,它就赢了。
在场三只兽皆如此想。
至于那匹小狼?谁在乎,估计早就没了。
殊不知,小狼就藏在离它们不远的豹子庞大的尸首中。
豹子身上还带着温热,被虎划断腿后,又被熊拍碎了脑袋。姜遗光就藏在老虎划出的大伤口中,露出一点点脑袋,血糊住,谁也看不出来。
如果他愿意,还能在这里睡一觉。
石台再度隐隐晃动。
三只凶兽对峙许久,蓦地,再度厮杀在一起,毫不留情。
看台上,欢呼声振聋发聩。
一只幼狼藏在豹尸中,绿眸幽深,静待时机。
第168章
没在场上看见小狼身影, 兰姑知道,他一定是躲起来了。
硬碰硬,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这几只城主的嫉妒心之强,又不得不防。若善多完好无事回来, 恐怕又要被针对。
她正这么想着, 三只野兽的厮杀已经只剩一只还直立站在台上——那是体型最大的熊。
虎和狮都已经倒在血泊中, 死不瞑目。
直立起足有三丈多高的棕熊身上满是伤,可它好歹还活着,望着满场兽骨血肉, 还未来得及庆贺,就听见其中一具尸体下传来的窸窣声响。
旋即,棕熊和围观的所有牲畜们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匹小狼从尸堆下爬出来。
他身上被糊了一层厚厚的血迹,分不出来自于谁。
姜遗光抖了抖身子,抖落一堆已经干涸的血粒。他慢慢走到棕熊身前, 仰起头:“你还没赢。”
他实在太小了,又是从第十五城来的,也不过到这只棕熊膝间而已。
不过是靠躲才活下来,根本不算什么。
可当初斗兽场的规定也没有说不能躲。
看台上几乎吵成了一片。押了棕熊的, 和压在其他兽身上的一块儿吵, 前者当然不愿意突然杀出一只小狼,尽管看上去没什么威胁, 但它们也不愿意发生什么变故。后者则纯粹抱着反正我赢不了其他人也别想赢的心态。
而后者的数量远远大于前者,一时间,还真叫小狼继续在台上待着了。
棕熊低下头才能看清这只小狼:“就凭你?”
它后退两步, 俯下身, 让自己四肢着地,更能看清楚那匹小狼的样子。
“你才多大点?靠躲躲藏藏能到第二就不错了, 还是赶紧回去……”
棕熊状似和气地开口,实则,在说到“去”字的一瞬间,它已如闪电般拍下了大掌。
一只熊掌便能覆盖住整只小狼,姜遗光根本不必抬头看,他早就察觉到对方的杀气,在大掌拍下的前一瞬间,用更快的速度窜上棕熊脑袋,左脸蹬上蹭蹭两下趁它还没来得及张口就爬到头顶,又顺着右脸往下滑。而棕熊拍来的另一掌也因为他逃跑速度太快狠狠拍在了自己脸上。
棕熊嗷嗷叫起来。
“真是愚蠢,一群蠢兽……”第六层城主早就跟这帮野兽说过,要先把姜遗光干掉,但没想到它们还没解决掉小狼,就自己先打起来了。
剩下的一只熊也不顶用。
难道真的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继续在第六城猖狂吗?
它正在心里默默怒骂,就见那小狼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跑偏了一寸,竟让熊爪刺破了脊背,划出一道尺来长的口子。
当即鲜血淋漓。
小狼吃痛下蹿得更快,似乎被激怒了,落下地后脖子上一圈儿毛竖起,浑身紧绷,冲棕熊嗷嗷叫着咆哮。
这下,棕熊更加瞧不起它,径直又一掌拍去,带起重重掌风。
一掌下去,扑了个空。
一点伤,丝毫不影响小狼行动。小狼继续满场乱跑,却迟迟没有攻击,时不时还被划伤一两道口子,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棕熊更得意,生了戏耍的心思。
它决定把这小狼好好地玩一番,再弄死。
大家都能看出,再这么跑下去,小狼迟早会失血力竭而死。
棕熊也这么认为。
它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很累了。而狼,本就是一种极能忍耐的兽。
姜遗光跑了很久,带着棕熊胡乱转,他的身上满是划伤,并不致命,但多少流失了一些血,这让他逐渐感到了一丝寒意。
棕熊还在追着他玩,它欣赏着自己随意一爪子就能让小狼乱跑好几圈的游戏,乐此不疲。
它没料到,小狼已经离它越来越近了。
在其俯身的一瞬间,小狼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没有任何兽或牲畜看到他的影子。
太快了,反而在棕熊眼中渐渐慢了下来。
它看到那只小狼跳起来,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狼伸出了利爪,往自己的脖子划来,然后……鲜血喷涌。
剧烈疼痛袭来。
小狼稳稳当当落地,口里咀嚼着一大块从熊脖子上撕下的肉,闪身后退。
在他前方,棕熊高大如山的躯体缓缓倒下,重重砸落。
地面都震了震。
斗兽场内,响起不可思议的欢呼。
几个城主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羊城主和第六城的城主,它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点大的狼,竟然真的能赢。
但看到那只小狼一瘸一拐的向场外走去,兰姑这只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几个城主又觉得出了口气,纷纷笑起来。
像这么弱的狼,在第一城根本活不下去。
没什么可担心的。
再说,它们也得了东西,小狼是它们的,赢的草料和肉人都是它们的。
兰姑捂着脸小声哭,跟在它们身后,绝口不提那只披着自己皮的猫去了哪里。几个城主也没在意,指使着自己的手下把斗兽场边的笼子和草料筐全部搬走。
搬得差不多了,姜遗光才向它们走来。
他身上还粘着兽血与碎肉,绿眼睛外边一圈灰白的毛被黏着一圈,好似泣血。他来到了兰姑身边,和兰姑跟在几个城主身后,离开了斗兽场。
兰姑方才假哭一场,还有些疲累,她凑近了看姜遗光,发觉他身上不过皮肉伤,都在背脊,骨头半点没伤着,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都说狼铜头铁骨豆腐腰,好在你腰没受伤。”兰姑道,“它们估计不会让我们有机会用药,你还能抗住吗?”
姜遗光点点头:“无妨,一点轻伤而已。”
回去的路上还算安分,到住处后,兰姑弄来清水,替姜遗光把背上够不着的伤口仔细清理干净。
“希望快点到第一城,能见着他们。”兰姑叹气,“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了,只希望没有大事。”
这死劫内并无诡异,却比鬼还让人难受。
被一群牲畜野兽统治着,真真正正的人命比草贱。但凡兰姑自尊心再强些,她都该气结而死。
姜遗光没说什么,他从未表露过喜恶,即便今天这一遭明摆着整他,也没见他生气。洗干净伤口后,他便趴着睡下了。
“睡吧,明天要赶路。”他道。
兰姑挨着他,蜷缩成一团,渐渐睡熟了。
次日,第六城城主果真信守诺言,放他们进第五城。
它自己也跟来了,还带上了那个每次都能在斗人场活下来的人,拴着绳子让他跟在后面走。
姜遗光和兰姑看见他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却还得忍着气,顺从地跟在后面。
他们很容易就和那人搭上话。
那人姓景,全名景麟,据说他和他兄长景麒一块儿入了这场死劫。起初他们都是肉人,后来想法子逃出去,却分散了,他在第六城先是被卖给一群羊拉车,后又入了赌坊,只是不知景麒去了何处。
景麟模样俊美,温和有礼,即便对姜遗光和兰姑的境遇十分惊异,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他们可以合作一起破局。
入第一城的机会,也是他拼命挣来的。
他想找到自己兄弟,景麒。
这死劫极大,且全无头绪,他料想景麒如果要找他,应当也会想到第一城。
三人小声地嘀嘀咕咕,跟在几个城主身后,和一堆在他们眼中小山也似的牲畜走在一起,时刻担心自己会被踩死。
长长一条队伍,在第五城城门口停了下来。
队伍中运了不少人宠,有些人宠在路上死了,笼子空出来,驴城主让手下送来这么一个空笼子,笑眯眯地叫姜遗光过去。
“前五城野兽轻易不得入,除非你是送给大王的贡品,既是贡品,就该呆在笼子里。”它把笼子打开门,示意姜遗光进去。
“你要是不进去,我们这一条队都进不了。”
景麒和兰姑都无法替他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
姜遗光沉默片刻,主动走进了笼子,任由驴城主落下笼子门,再锁上。
笼子不算大,他不得不团起身体,任由板车行进,一路晃晃荡荡。
兰姑和景麒都用同一个理由被装进了笼子里,几个城主刻意不让他们好过,三个笼子分开放远了,他们还想说话,就只能靠大声喊。
不过,为了能进第五城,他们不得不忍耐。
第五城远比第六城更大,街上开赌的牲畜们更多,他们身边都跟着漂亮的人宠和成对手下,赌桌上,尽数是新鲜草料鲜果,和衣着鲜亮的人宠。
街头巷尾都传来了消息。
听说十五城动乱,还弄死了羽虫国的不少鸭子和鸽子,好像还有别的鸟,总之死了很多禽,羽虫国的国王,非常不高兴。
羽虫国国王,即孔雀王带来了不少人宠,要求和毛虫国国王的人宠对赌,要是毛虫国输了,毛虫国就要向对方赔至少一千车草料,还要当众赔礼道歉。
要是羽虫国输了,他们也会给一千车草料、鲜果和国内最好的人宠。
如果毛虫国国王不肯对赌,羽虫国就会发动战争,直接打过来。如果毛虫国国王输了不肯给赌注,他们也会打过来。
毛虫国和羽虫国曾经也发生过争斗,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被羽虫国国王自发拦罢了。真打起来,这些会飞的鸟可足够让它们头疼。
毛虫国的子民都不想打仗,他们开始争论自己的国王到底有没有会赌的人宠,如果没有,输了可太丢脸了。
听说赌本就是从羽虫国传来的,羽虫国国王新收了一个非常非常会赌的人宠,毛虫国子民都不想输,可它们也没有办法。
“同样是人宠,怎么我们的人宠这么笨?根本就不知道大还是小。”
“我的人宠也是如此,初买来时跟我说好了,很聪明,结果连骰子大小都分不清……”
“我听说根本就没有很会赌的人宠,赌本身就靠运气,一个骰子转了后猜而已,哪里来的会不会呢?”
“听说再有五日,两国就要开始对赌了,可惜我们的王还没有找到能赌的人。”
“别说人了,把我们也一块算进去也没有会赌的,这赌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些人就会,有些人偏不会?”
“谁知道呢?”
……
诸如此类言论,羊城主听着,渐渐两眼放光,连忙拉着驴子和第六城城主往回走,准备回去到住处商议。
它们的机会来了!
本以为王能够收到一些会赌的人,谁知道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来他们只要把小狼交上去,就一定能获得重用。
“快走,也不必拜访了,直接去第一城吧。”驴子很激动,其他二位城主也非常激动。他们本准备了东西要送给第五城城主天竺鼠,却因为心急,匆匆留下几车草料后,径直离开。
景麟在队伍中,还有些恍惚。
他买通了放笼子的手下,让它把自己和兰姑的位置放近了些,偷偷和兰姑说:“我老觉得家兄就在这座城里。”
兰姑也没有办法,这些不可理喻的牲畜根本没法劝动,只好安慰他:“若你兄长在这儿也好,第五城离第一城很近,到时找你也方便。”
“但愿如此。”景麟叹气。
隔着层层笼子和笼中人宠,景麟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却只见街头走过一条车队,数十人以人力拉车,车上坐着一匹高大的骏马。
车队里,其中一人同样恍惚地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去,脚步停了一拍。
下一瞬,鞭子抽在他背上:“走快点!别偷懒!”
男人不得不继续埋首往前走。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匹拉车的马。
……
几个城主都着急着要在两国对赌前把小狼送到,车队行进速度顿时快了许多,它们也不停下休息玩乐了,也不刻意戏弄姜遗光和兰姑、景麟了。
相反,这几天它们对三人态度反而好了许多,给够吃的肉和红果、野草,还把他们单独放出来冲水,当做洗澡。
终于,他们在对赌前一日,来到了第二城。
只要第二城城主应允,它们就能进第一城了!羊城主、驴城主和第六城的麋鹿城主皆兴奋不已,带上两人一狼就去见第二城城主。
第二城城主是一只象。
象本就高大,更遑论第二城的象?
在姜遗光等人面前高大的几个城主放在象身前,也和人没什么区别,无非一个小,另一个更小。
象城主听明白了三个城主的来意。
“那些消息说得没错,对赌就在后天。”象城主道,“王也确实没有收到能和羽虫国人宠一样的能赌的人。”
它的眼睛转向了姜遗光。
“小狼?你真的会赌?”
姜遗光在笼子里点点头:“我会。”
“那就试试吧,你如果能成,我就带你们进去,不行的话……”象城主露出一个咧开大嘴的笑,“……你们就全都死在这里!”
地面铺开了人宠织的毛毯,上面摆了各种赌具。
象城主养的人宠和姜遗光赌,轮流上。
十局下来,姜遗光全胜。
二十局、五十局……依旧如此。
驴城主献媚道:“您看,这小狼虽然不是人,但他比人还会赌,一定能赢那个羽虫国的人宠,所以……”
它的话还没说完,就消失在口中,再也没了说出来的机会。
大象抬起腿,对准它,踩了下去。
骨头碎裂,鲜血飞溅。
血溅在羊城主和麋鹿城主脸上,它们都吓傻了,呆呆仰头看着大象。
大象笑了起来,不紧不慢走过去,把要逃跑的两个城主一并踩在脚底,碾了碾。
它对着地上新出炉的三滩肉泥,慢慢说道:“既然有这样的功劳,我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眼睛瞥向一边笼子里的猫皮人和听说能在斗人场活下来的人宠。
兰姑和景麟在被象打量的瞬间,简直像老鼠被猫盯上,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好半晌,象才移开眼睛。
它重新把空笼子打开,示意姜遗光进去。而后,笼子锁上。
长鼻卷起三只笼子,往后托举放在背上,象城主往外走去。
第一城离这儿远,它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三人眼前一黑,就被象鼻卷上了象背,看样子,大象真要带他们进城,不免高兴起来。
象背宽厚,笼子放上去好似置在平地上。虽有些晃荡,可他们能隔着笼子缝隙抓紧了,不至于掉下去。
就快要……进第一城了。
分明期待已久,不知为何,兰姑却有种极度不安的预感,就好像……在第一城里,会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恶事似的。
会吗?
第一城,会有古怪吗?
这个毛虫国的国王,到底是谁?它会不会就是那条大黑狗?或者和他有关?
可如果真是他,他的心结又是什么?
尚且稚嫩时,被当做狗养大,分明是人,却只能当一条狗。
兰姑闭上眼,想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禁有些迷茫。
她被当成猫的时候,想的是复仇,要把在她身上施加痛苦的那些畜牲同样对待。
那大黑狗呢?他的心结也是复仇吗?就算是复仇,这么个古怪的世界,又该找谁复仇?
兰姑沉下心慢慢回想,目光不知不觉飘到姜遗光身上。
入镜后,所有人都还是人,唯独姜遗光变了。
他变成了一匹狼,在这古怪的世界里待遇还算好些,至少比人好多了,不必被当做肉人卖掉。
这算是大黑狗的回报么?可也有疑点。其一,不论厉鬼生前如何,死后,它便不会有任何善意的情感,不会对任何人怜悯,它们对活人只会有无尽的恶意。
其二,即便有,可姜遗光并没有完成他的承诺,她设身处地想想,大黑狗……应该恨着姜遗光才是,他对姜遗光的恨意,绝不会不比黎恪低!
这么一想,她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恐惧感来源为何。
她听过很多次城主反反复复的劝诫,第一城不欢迎兽,不允许兽进入。这是第一城的规则。
但现在,姜遗光还是进来了……
兰姑无法遏制地发起抖来。
望着逐渐接近的城门,说不出话。
第169章
姜遗光缩在笼子里, 狭而长的眼睛同样望着远处城门,绿光幽幽,兰姑担忧地看他几眼,不知他在想什么。
姜遗光很明白, 自己一定会有危险。
但他别无选择。
让他在其他城中等, 等其他入镜人破局?谁知道其他人会做出什么来。就如流传进各城池的赌, 一开始不过赌骰子,很快就演变成了斗人、斗兽,并波及到了自己。
羽虫国手中善赌的人, 会是谁?
他想起被鹰捉走的黎恪……
是他么?
姜遗光还不知道黎恪会赌,他只记得自己有一回赌钱回来,黎恪很是忧心,担忧自己会染上赌瘾。
他对任何事都不上瘾,却也明白黎恪在担心什么。
像这些牲畜野兽, 不就很容易染上瘾了吗?
大象一步步接近着第一城的城门,和其它几个城主不一样,它没有带任何手下,只靠自己载着三个稀奇的贡品, 飞快往第一城走。象背本就宽厚, 尤其这只象比平常见过的象还要高大数倍时,放上三只笼子实在轻而易举。
兰姑只觉得载着他们的仿佛不是一只象, 而是一艘能自如活动的巨大船只,轰隆隆晃动着往前疾驰。
船只在城门口外的森林中停了下来。
和第一城相比,其他城池简直不能叫城。即便载着他们的象已足够高大, 兰姑甚至不敢轻易往下看, 担心自己掉下去会摔死。可象来到城门口不远处,兰姑抬头看城门楼顶时, 依旧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仰断了。
那是一座高大到似乎要伸进云端里的城门,连绵白墙,左右望去看不见边。同样高大的不知名的树笼罩在他们头顶,郁郁葱葱层层叠叠,以至于他们从远处根本没有发现树林后的城门与城墙,走近了,才惊觉森林后另有一片天地。
景麟亦为其所触动,震撼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则警惕地竖起了尖耳朵。
他听到了树上传来的其他声响,有东西在窥伺他们。
兰姑和景麟无所觉,反而是象发现了什么,缓缓回头,忽地,长鼻狠狠击在一旁粗壮的树干上。
一声巨响!树叶树枝哗啦啦往下落。
身下象背乱晃,象发力时,一块块筋肉联动背部耸动着,他们好不容易才巴住了让自己没掉下去,紧接着就是落下的簌簌枝叶,有些穿过笼子缝隙砸在他们脸上。
兰姑和景麟躲闪不及,被呛了一脸灰,咳个不停。但很快,他们就听见了姜遗光冷淡的声音:“小心!不要被它们捉走!”
随着象鼻抽在树干上的举动,高耸入云的茂密树冠中,缓缓探出一只尖锐的喙。
坚硬的喙顶端带点儿下垂的弯翘,一点点从树叶中冒出,再往后,是一张和巨象的脸差不多大小的猎鹰头颅。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盯紧象背上的三个人。
被盯住的其中两人当即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弹。入目所见的巨大鹰眼锋锐如刀,毫不掩饰的杀意铺天盖地袭来。
巨象怒吼:“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羽虫国想干什么?”
你们?
兰姑直觉不对,拼命拍去遮在脸上的尘灰枝叶,往周围看去。
一棵又一棵树冠中,不知探出多少鹰的头颅。
它们都盯紧了象背上的人——准确来说,是象背上的小狼。
羽虫国子民能飞,能隐藏,只要它们想,它们可以打听到世界上一切消息。
当姜遗光在其他几座城池里展露风头时,他就已经被羽虫国盯上了。它们可不愿意羽虫国输。
只是没想到,第二城城主会亲自把他送来。
“你把那只狼崽子给我们,我们就走。”
“对!把他交出来!”
象嗤之以鼻:“想得美!快滚!”
“你要是不给,我们就自己来。”
象城主再度卷起长鼻,把关着姜遗光的笼子卷入鼻子中,防止被带走,至于其他两个笼子?它不在乎。
“你们想开战?赌局还没有开始!”象城主怒吼。
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中的姜遗光已察觉不妙,当即抬起爪子捂紧两只尖耳,却依旧被象的怒吼震得耳朵发疼。
“就是因为赌局还没开始,你别想带他进城!”
“你们也不敢开战吧?听说你们国王生病了。”
象城主不再和它们啰嗦,四条远比周围树木更粗壮的腿奔跑着,希望快点进城门。
进去了,这些猎鹰就不敢再做什么。
在森林中,像它们这样的猎鹰反而更麻烦,到处都是树,它们飞不快,根本追不上它。
姜遗光被包裹在象鼻中亦如此想,但接下来,他就听见了铺天盖地的哗啦啦声响。
兰姑和景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情景。
从那些被遮掩的树叶中,扑棱棱飞出不知多少雀鸟,这些鸟儿和象城主、和那些鹰一比,不算太大,可伸开翅膀后,怎么也有人头大小,又这样多,多得几乎能把半边天遮住。
象城主暗道糟糕,跑得更快了。
它完全没想到羽虫国那边会发现,加上进第一城很麻烦,手下轻易进不去,这才自己匆匆忙忙带着贡品来了。它没有想到羽虫国竟然这么大胆,直接在城外围堵它。
巨象在丛林中狂奔,象背上,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不断颠簸。兰姑死死地抓住象背上隐约凸起的皮肤纹路,不让自己掉下去。景麟亦如此,可没有用,一只雀直直朝兰姑扑去,尖喙狠狠啄在她此刻长满绒毛的手背上。
更多鸟雀飞来,往象背上啄,兰姑、景麟也被啄了不少。景麟带了刀,任何凑上来的鸟都被他狠狠反击回去。他此刻倒感谢这笼子了,起码这些鸟飞不进来,不会马上把他啄死。
兰姑那头却没办法,她被狠啄一下,手一疼,再抓不住象背,便顺着剧烈的颠簸滚了下去。
“兰姑!!”景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连带笼子滚落下去,想伸手去抓却抓不住,情急之下把手里的刀抛过去,掷在兰姑身前。
而后,他便被轰隆隆往前奔跑的象带远了,身后扑棱棱涌上的鸟群挡住视野,再看不见兰姑的身影。
姜遗光听见了景麟的叫喊,耳朵一动。
兰姑出事了?
可耳边依旧是鸟雀铺天盖地的振翅声,隔着卷起的象鼻闷闷地传来,他还听见了大象吃痛的闷哼声,应当受伤不轻。但它却依旧拼命奔跑,跑动间,好似大地都跟着震动。
兰姑……
要去救她吗?
姜遗光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他知道自己很是古怪,理解不了人类的喜怒哀乐,他没有喜欢的事物,也没有讨厌的,被“欺负”了也不生气,他真不认为那有什么好生气的。
芸芸众生,他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相对的,他也没有“遵守承诺”的概念。寻常人歌颂的美德,他并不真心赞同,那些人唾弃的恶性,他也不觉得那有多么不好。
我的确答应了兰姑,要保护她。
要去吗?
姜遗光想起黎恪曾和自己说过的一些话。
他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很担忧,想尽办法要让自己达到他眼里认为的“好”的状态,但黎恪很聪明,没有和他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他只是从有利和有弊的方面来劝说自己。
如果他在别人眼里表现的“善”,大家认为他是个善人,那他今后的许多活动就会更有利,因为大家会愿意相信他。
什么是善,黎恪也和他说过许多。
爪子动了动,姜遗光在心里衡量过后,做出了决定。
笼子对人来说很结实,对狼而言未必。姜遗光很快就拧开笼子一条栏,从缝隙里钻出去后,给了象鼻一爪子,象鼻内里的皮肉本就软些,趁大象痛时,他一跃从里面跳出去,在草丛中飞快穿行!
一切都很大,那些鸟雀,那些在树冠顶盯着他们的猎鹰,甚至地上的各类飞虫都要大许多倍。
姜遗光跑得更快,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快速跑动过。
已经有几只雀发现了他,自半空中疾驰直直向他扑来,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好似数支离弦箭矢扎向他。
姜遗光几个跳跃闪开,左冲右突,像一团小小的灰色的飓风。远远地,他就看见了笼子里的兰姑,在兰姑身后还有一只雀,身高和人类仿佛,好玩似的从笼子缝隙里伸嘴进去啄她。
兰姑忍着没出声,蜷缩在原地。待那只鸟脖子伸得更长,小半个头都从笼子外钻进来后,兰姑才猛地起身,一瞬间抓住了鸟脖子,同时狠狠将刀插进它的一边眼里。
那只雀发出了死前最后的悲鸣,翅膀不断拍打,掀起一阵阵风,可却怎么也挣不脱。
而后,它又被另一团席卷来的风咬断了脖子。
姜遗光甩开嘴里的死鸟,扑过去把笼子两条栏杆扒开,让兰姑钻出来。
大多数鸟雀和鹰都去追那只巨象了,留在后方的只是少数。兰姑心知不能耽搁,立刻扑在姜遗光背上紧紧搂住小狼脖子,让他带着自己在林中飞快穿行。
第170章
越往前跑, 发现他们踪迹的雀鸟越多。
前前后后,尽数是要他们命的禽鸟,尖锐的、凶猛的、一簇簇一阵阵攻击,耳边尽是它们翅膀拍打的巨响和穿行时呼啸的风声。
兰姑的双臂攀得更紧, 任由姜遗光不断跑, 有时躲避不及被啄了两口也忍着没出声, 怕他会分心。
那头,巨象总算跑到了城门口,它浑身上下都被啄出细碎伤口, 淋漓淋漓滴着血,仍在它背上的景麟同样满身狼狈,却松了口气。
总算到了。
旋即,他听到了巨象愤怒的低吼。
象的咆哮声是什么样的?景麟没有听过,但这回他见识到了, 发狂的象仰天发出巨大的几乎能把他耳朵震聋的声音。景麟完全没能反应过来,耳朵胀痛得厉害。而后,他被象鼻高高地托起,往城门里一丢——
城门其实已经打开了一些, 可象却没进去, 反而迁怒到了景麟身上。
景麟只觉得浑身一轻,在半空中手忙脚乱要稳住身形, 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飞快落下去。
他看见象鼻下的笼子,栏杆打开个大洞, 本该在笼子里的小狼却不见了踪影。
姜遗光不见了?他会去哪儿?
象城主要带他们进城, 绝不会故意把姜遗光扔下,所以, 只可能是姜遗光自己偷偷溜走的。景麟记起自己先前叫了一声兰姑,所以……他是回去救兰姑了吗?
景麟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紧接着,他便重重摔落在地,昏了过去。
发狂的巨象不顾自己满身伤,掉转头,向森林狂奔,脚步声沉闷如鼓,滚滚爆发,一头扎进了茂密丛林。
它彻底发了狂,先前面对扑上来的猎鹰、雀群还记得躲闪一二,这回却什么也顾不上了,看见了就甩着鼻子一鞭抽下,抽晕了在地面径直踩过去。没有任何一只鸟能在象足下存活。
它很快就找到了姜遗光。
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背着那个换了猫皮的人类从远处向它跑来。
他们还活着。
巨象迈着轰隆隆步伐向小狼奔去,长鼻一卷,把两人都卷进鼻子中团起来,转身再向外跑去。
姜遗光能听到巨象愤怒粗重的鼻息声,想必自己等会儿不会好过。
但这一回,他们总算离开了森林,来到城门下。
城门大开。
那些飞禽不敢再进来,方才巨象愤怒下奔跑得极快,又不管不顾看见鸟雀就撞,撞晕了就踩死。它们也不想送死,才让它逃到了第一城。
象伸长鼻子,把姜遗光和兰姑甩落在地。
“再乱跑,我就弄死你。”巨象阴狠道。
城中地面宽阔,大片大片草地,草地中,不少人在田间耕耘,那些人看见象冲进来,没有半点反应,自顾自浇水、耕田。
反而是后来被甩出来的小狼让一众人侧目。
“怎么会有兽?”
“兽不得入第一城,它怎能进来?”
“赶出去!赶出去!”
那些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远远地聚过来。很快,管着外城的牛来了,它生的和象一般高大,拦在象身前骂道:“怎么什么都带进来?你能进,这两个不可以!”
巨象辩解:“不是故意带进来,这个,她不是猫,是人,人穿了猫皮,我带来给王瞧瞧。”
“这个。”它的象鼻指指姜遗光,“这是我带来的会赌的狼,他百赌百赢,也送给王。”
牛明显不信:“怎么可能?它会赌?你别骗我。”
巨象看它好说话,松口气:“它确实会赌,我怎么敢骗你,我也不敢骗王啊。”
它又用自认为轻声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不是马上就要和羽虫国对赌了吗?也没说一定要人宠吧?狼宠也行。”
……
一牛一象在城门口打机锋,姜遗光团起四肢,趴在原地。
他刚才在树林里草丛中见到了很多很多虫。
一共五国,毛虫、羽虫、鳞虫、倮虫、甲虫。
死劫关键会和其他三国有关系吗?其他几国又会染上赌瘾吗?
姜遗光身上被鸟啄出了不少血口子,趴着趴着,他扭过头,像一匹真正的狼一样,抬起后腿挠挠后颈,又伸舌头去舔身上的伤口。
兰姑看着他,心里有些担忧,抓着他的爪子小声道:“善多,你是人,不是狼,你不该这样的。”
姜遗光扭头看她:“不该怎样?”
兰姑觉得自己不能把话说的太难听,道:“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你别学着那些毛虫的习性。”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道:“人和兽,也没什么分别。”
说罢,他继续动作,伤口舔舐后感觉好了些,不再疼,又抖了抖毛,站起来。
象城主和牛也商量出了结果,长鼻子一卷,再度把二人卷到鼻中,带着往王的宫殿去。
听说羽虫国的信使已经来了,这回到的数量还不少,一些在宫殿里住下,但更多都在城外的森林里住着。可王却一直没有露面,而是让它最信任的一只兔子处理事务。
象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妙,问:“羽虫国来的信使是谁?都在城外森林里?”
牛肯定道:“那当然,它们怎么配住在我们的宫殿里?”
姜遗光和兰姑能听到它们的对话,却根本看不清外界,自然也不知道第一城长什么样。又过了很久,两人才发觉象停下了脚步。
他们被放了出来。
眼前更像是一座大赌坊,几十张巨大木桌摆放整齐,桌边都围着不少人宠,那些人宠周围全是堆起的草料、鲜果等赌筹。
巨象用鼻子推推小狼:“去,给他们看看,你今天要是赌赢了,你就能见到王。”
那些人宠看着姜遗光的眼神并不算好,他们本就厌恶野兽,好不容易钻研了赌技,能够博王的欢心,没想到却忽然冒出一只野兽说它也能赌。
开什么玩笑,狼怎么会赌?狼就应该放在斗兽场上赌!
人宠们的兽主眼神同样不善。
它们大概都听过姜遗光的名头,知道这事儿是真的。
姜遗光在一众带着恶意的眼神中,坐到了第一张赌桌前,先看了几局。
直到有人宠刻意上来挑衅他。
“开始吧。”他说道。
第一城的牲畜们都过得太轻松了,没有需要做的事,每天都是吃喝玩乐,反正需要做什么事情让人去做就好了,人是一种勤快又厉害的宠,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会做,就算不小心死了,再买些回家也便宜得很。
久而久之,牲畜们也觉得玩得有点腻。
赌的传来,正好缓解了它们的腻味,几乎是在短短的一天内风靡全城,而后,它们很快发明出了新的玩法。
姜遗光看过后,在心里琢磨过玩法,便开始下场。
在场没有任何一人是他的对手,他甚至一场都没有输过。从这张赌桌到下一张赌桌,小狼的目光永远是那样平静,不论比什么,他都能赢,都能猜中。
很快,赌场里所有的人都被他赢走了筹码。
巨象一开始还在担忧,后来便渐渐高兴起来。他听说过王搜罗了一批能赌的人类,还担心小狼比不过,现在看来小狼要比他们好太多。
唯一担忧的是,小狼是兽,不是人。
不过……既然他的赌技这么厉害,不是人也没关系吧?
象心想。
巨象没有发觉,在姜遗光赢下整场后,有些牲畜看着小狼,渐渐眼红。
“为什么不行?他这么能赌,那些人根本比不过他。”象城主没有想到,自己的预想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和他争吵的羊、鹿、牛等一脸温和。
“能赌又怎样?他是一匹狼,他不是人。”
“要知道,第一城根本就不允许兽进入,一开始放他进来的那只牛已经处理了,你如果不把他交出来,你也会跟它一样。”
象怒道:“我是为了带来给王的!两国很快就要对赌,你们想看着王输吗?”
“怎么可能?王怎么会输?”
“王手下有那么多人宠,也有会赌的,哪里需要一匹狼?”
“羽虫国国王都说了,对赌只要人宠,他又不是人宠,再会赌也没有用。”
巨象愤怒不已,可这些牲畜拦着,它根本没有办法。
次日,除去被象踩死的两只,前十城的所有城主都来到了第一城。
它们还带来不少人宠,只是,听说了第二城城主会带能赌的狼后,它们就把自己城中会赌的人宠换了,换成更漂亮的、更会唱歌的那些。
一时间,城中更加热闹。
不仅多了人宠。还多了羽虫国的飞禽,这些飞禽一改当初在城外截杀巨象的凶狠,在第一城老老实实的,最多吃几个人宠果腹。
听说它们当初还在城门口捡了个人宠,带回去了,也不知是谁的人宠,但既没有兽和它们讨要,新上任管城门的牛便没在意。
第五城的城主是一只巨大的天竺鼠,它也来了。
它带了不少人宠在街上转悠,感叹第一城繁华,很快,它就被一只喜鹊拦下,声称想要看看它的人宠。
天竺鼠很讨厌鸟,可这是第一城,它再讨厌鸟,也不能做什么,只好答应了。
他发现那只喜鹊也带着一只人宠,那人宠很漂亮,一直看着它带来的人宠。等喜鹊说完话后,两个人宠就立刻凑到了一起。
天竺鼠左看右看,有些狐疑。
这两个人宠都是男性,喜鹊拦下它做什么?
天竺鼠本以为喜鹊真要买它的人宠,结果,等两个人宠谈完过后,喜鹊又过去看了看它的人宠,再说了些什么,就走了。
说好的买人宠呢?
天竺鼠看他也不顺眼了,森白的牙从嘴里冒出来,很想一口咬断这人宠的脖子。
不料,那人宠却和它说了那样一番话。
人宠说,他认识那小狼,他也会赌,如果天竺鼠能把他送去,说不定能让那只小狼教自己如何赌,到时候他就可以取代小狼,替城主讨王的欢心。
天竺鼠一听,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立刻答应下来,带着人宠就去找那只象。
明天就要对赌了,它如果想出风头,还是得赶紧去。
象就住在离宫殿不远的地方。
听说小狼也住在那里,还有一个披着猫皮的人。
天竺鼠见到了那匹小狼,它也确定下来,自己的人宠没有说谎。
他们的确相熟。
当然,它们不知道的是,这三人仅限于口头上单向相熟。
“你们也见过我弟弟景麟?”被天竺鼠带来的人宠正是景麒,他原先被卖去拉车,后来赌博兴起,他靠着赌技让他的兽主,把自己送给了天竺鼠城主。
他果然也在第一城中见到了自己的弟弟,可是……
景麒心里很是不安,望向小狼的眼神中,带着微不可觉的歉意。
兰姑简单地把他们认识的经过说了,末了,愧疚道:“实在抱歉,我们也没奈何,救不了令弟。”
景麒摆摆手:“无妨,我相信……阿麟他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很有些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姜遗光。
兰姑的小腿被强行贴着大腿绑住,再塞进猫皮中,因而不能直立行走。姜遗光就经常同样蹲坐在她身边。这会儿,小狼也是如此,抬脸看着景麒。
“你在想什么?”姜遗光忽然问。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为什么要愧疚?”
景麒吓了一跳,脸上不可抑制的带出些慌张来:“并没有,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看向套着猫皮的兰姑,又瞄一眼伤痕累累的姜遗光,眼里是些许怜悯和心疼,又不好说,移开眼睛。
“我只是……”
兰姑宽慰他:“景公子不必如此,好歹我们还活着。”
姜遗光又盯着景麒看了半天,这回景麒收敛了心神,他已经知道这小狼极为敏感,掩饰过去后,心里想些别的事,反而没叫姜遗光看出什么来。
景麒被留了下来。
天竺鼠说得很理直气壮,他把景麒送给了象城主,但也提了要求——如果小狼不能上场,就要让景麒去,到时,王给的赏赐,它和象城主三七分。
象答应了。
它也觉得姜遗光很可能无法上场,但总该试试。
把三人都关在院子里后,象和其他初入第一城的城主一样,跑出去玩乐——等赌局结束,羽虫国信使回去后,它们就也该回去了,当然要趁这时多玩一会儿。
剩下景麒、兰姑和姜遗光三人在院里商量。多数是前二人说,姜遗光听。
忽地,姜遗光猛坐起身,浑身皮毛都炸开了,一双眼死死的盯着院落上空。
“快躲起来!”少年厉声道。
话音刚落,从院落上空俯冲而下一只比小狼大不了多少雏鹰。
那雏鹰正是冲姜遗光来的,坚硬得能啄碎巨石的喙对准了狼的腰,直直啄去。
姜遗光闪身躲开,景麒抱着兰姑同样闪开,躲在院里一棵大树后,惊魂不定地往外看。
那只雏鹰一击不中,调转上天,再度直冲而下,它还低叫了一声,似乎在呼唤同伴。
姜遗光拼命躲闪,毫不留情地伸爪子抓挠,那雏鹰被他抓下不少羽毛,却丝毫不退。很快,院落上空又飞来几只雏鹰,全都冲着姜遗光而去。
兰姑根本走动不得,她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在打斗中逐渐落了下风,转而向景麒苦苦哀求道:“景公子,你能不能去救救善多?求你了,救救他!我们一定会报答你的。”
景麒犹豫不决。
兰姑的乞求声更加凄婉。
她头一回痛恨自己如此体弱,在这种时候帮不上忙。
“求你了!求你帮他!”兰姑落下泪来,“现在只有他能赌,你知道的,要是他输了,我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那头,姜遗光已经被啄伤了一条前腿。
不是皮肉伤,雏鹰力道之大,骨头都几乎被戳穿了小孔,汩汩流血,在地面晕开一大滩。
“求你了!!你帮帮他!”兰姑声音凄厉。
院里什么都没有,她还受了伤,想帮忙也做不到。
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这样恨过自己的无力。
景麒心一横,冲了出去。
但……那些雏鹰本就只是要姜遗光不能再赌,他一条前腿受伤后,鹰们很快抓住机会把他另一条腿也给啄伤,啄断了腿骨。
而后,这批禽鸟扬长而去,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麒扶起小狼,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怎么样?你的手……”
“腿断了。”
姜遗光声音冷淡,从景麒怀里挣脱出来,试探地伸了伸爪子,刺痛、无力,腿骨断开后弯成个奇怪的弧度,连四肢着地站起来都做不到。
兰姑从树后慢慢挪出来,她也走不了路,只能用手爬过去,张开臂抱着姜遗光,看他身上渗出的血,慢慢的,眼里再度落下泪来。
又恨,又气。
“那,那你还能赌吗?”景麒听到自己心跳得很快,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
兰姑道:“都什么时候了,别再说这个。”
姜遗光道:“能。”
“只要我的耳朵还能听见,就能赌。”
景麒道:“但也没办法摇骰盅玩牌了,明天……我陪你去吧,我替你开。”
第171章
象回来得有些晚。
它又带回了一些人宠, 男女皆有,都会些赌术,会摇骰子,会打牌, 手下拉了一车人回来, 一进院子, 象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地上有血。
小狼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的。因他对大象而言太小了,以至于象一时间没看清对方腿上缠着的布条。
待看清后,象勃然大怒:“你的腿怎么回事?”
姜遗光告状:“几只鹰忽然闯进来, 啄断了我的腿,它们一定是不想让我明天能上赌桌。”
象来来回回在院里走,踩出沉重声响,地面不断轻晃,被它带回的一众人宠皆瑟瑟不敢言, 害怕它拿自己撒气。
“我还能赌。”姜遗光保证道,“只是慢一些而已。”
象气愤道:“你说能就能?你腿都断了。”
景麒适时站出来道:“我也能赌,不如明天让我跟着一块儿去,我可以帮忙摇骰发牌, 如果他赌不了, 我也可以替他。”
象起初不信,但景麒说得信誓旦旦, 甚至提出可以和它带来的人宠比一比,它便有些半信半疑了。
姜遗光回头看景麒。
景麒一脸真挚,看不出半点虚假, 他看了一会儿, 沉默地微点点头。
不论怎样,明天见到它们那个“王”再说。
景麒当着象的面和它带来的人宠比了比, 总算让象松口。
象今天除了在第一城玩乐以外,也做了不少事。王近来很少露面,不少事都交给它的弟弟处理,象便是去给王的弟弟送礼物,什么都送,总算让王的弟弟松口,允许小狼下场。
但……
象卷起鼻子敲敲地面,示意人群中的几个人宠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刀,锋利又纤薄,不过尺来长。而后,人群里又走出个俊美的人宠,一脸畏惧地来到那群持刀人身后。
象说道:“我问过了,兽不得入宫,除非变成人宠。”它的长鼻子指指角落里的兰姑,轻描淡写道,“反正人能变猫猫能变人,你换身人皮进去吧。”
“不行!”兰姑尖叫起来,“不可以!”
立刻有两个人宠上去把她拽开堵上嘴,兰姑拼命挣扎,却死活挣不开,呜呜叫闷在喉咙里,眼眶中滚珠似的落下泪。
下一瞬,压着兰姑的人宠们只觉身后大力袭来,小狼如箭般扑过去撞开一个,又对另一个示威地咧开嘴,露出森森尖齿,威胁:“放开她。”
那人吓得忙不迭后退,软倒在地,面露惧色。姜遗光落在兰姑身前,直立站起身,眼见象又起了怒火,他说:“我换就是了。”
象城主这才满意,看天边已经浮现出暮色,对人宠们催促道:“动作快点,别耽搁。”
说罢,它又警告地瞪一眼在它眼里渺小不值一提的小狼,踩着沉重步伐离开。
人宠们重新慢慢围上来。
兰姑一把拉住他:“不要,会死的!”
她声音带上了哭腔:“真的会死的,和我一起换皮的有十几个,只有我活了下来。你别去!”
姜遗光道:“不去,我也会死。”
他的声音很轻:“我知道,是他在报复我,即便躲过这一劫,也会有其他契机让我换了皮。”
“否则,为什么唯独我是狼?”
兰姑身上笼着层狸花猫的皮,柔软又温热,她却只觉浑身发冷,冷得厉害,想起了自己初来的那几天,哆嗦得更厉害。
“要是……要是你……”
“不会的。”姜遗光说,“他还想报复我,不会让我这么轻易的死了。”
“不要……”兰姑哀切地看他。
可令她痛恨的是,她也没有解决的法子,她的阻拦和眼泪,都是徒劳。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姜遗光主动向那几人走去,进了屋内。
景麒来到她身边,蹲下安慰她:“不用怕,善多他会平安无事的。”
见兰姑还是失魂落魄,他只好在兰姑身边席地坐下,一块儿等。
从天黑等到天亮,屋内几度传来被带入的人宠凄厉的惨叫,光听上去就能知道有多么痛苦。但……她没有听到善多的声音。
狼,是一种极能忍耐的兽。
善多也同样极能忍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叫过疼痛。
但怎么可能不痛?
兰姑一直盯着门,目光怔怔。她还能想起那天的痛,一直不得愈,从那天一直疼到现在。
身边有人宠一直看着他们,不让他们进去捣乱。
从天黑等到天亮,太阳完全升起的那一刻,门内的惨叫声终于停歇,变成了低声哭泣。
兰姑一震,从地上爬起,就见门缓缓推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瘦高的、样貌古怪诡异的男人。
他穿着和其他人宠一般无二的衣服——这是前五城会纺织的人们织出的布料所制成衣,有些短了,脚下的鞋又空荡荡,似乎长了一大截。
他的脸同样奇怪,眼睛比寻常人长一些,绿色瞳仁幽幽放光,却无端有几分死寂,鼻骨处诡异地整块鼓起,嘴巴又长又薄,好似在一张木偶的圆脸上涂上去的嘴唇。
任谁见了这张脸,都要被吓得睡不着觉。兰姑却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平静。
“……善多?”她迟疑地问。
那个古怪的男人点点头:“是我。”
兰姑只觉得喉咙发堵,张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人宠从门内出来,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而后,里面爬出一个四肢着地,披了狼皮的人来。
姜遗光看也没看他,来到一旁坐下,让阳光照在自己身上,那双被拉得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等待出发。
换了狼皮的人倒也乖觉,因换皮的缘故,他对姜遗光态度很是亲切,歪歪扭扭地爬到他身边,趴下去一道晒太阳。
很快,象城主便来了。
不只是它,前十城能来的城主都到了象城主的住处外,姜遗光带着景麒跟着那些人宠走出去,景麒还很有些怕他,一句话不敢说,混在人宠群中,默默跟上。
兰姑和那换了狼皮的人走在最后,锁进笼子里,一道被推出去。
……
位于第一城的毛虫国宫殿是怎样的?
很大很大。
姜遗光粗粗估略,约莫能有千亩地,他站在门口不远处往左右看去,一眼看不见边。
皇宫上空飞了些禽鸟,猎鹰不得入,换了喜鹊等凶禽盘旋——它们眼睛同样厉害,要看清楚那会赌的小狼有没有被带来。
一队牲畜人宠浩浩荡荡在门外,上空喜鹊徘徊,很快就叫它们发现了关在笼子里披了狼皮的人。
一只喜鹊立刻发出高亢啼叫。
几只喜鹊飞来,同样发出清脆啼叫。
听说喜鹊叫是一种吉祥的好象征,一众城主忍住了没赶它们走,任由它们不断盘旋。
这可是宫殿外,这群臭鸟还敢做什么?
又一声尖锐啼叫。
忽地,一众喜鹊如利箭袭来。它们早就做好准备,十几只先飞在笼子周围驱赶那群看守着的人宠,又是几只飞来,爪子一把抓住笼子带飞上天去。
它们动作太快,谁也想不到它们在宫殿外竟也能如此嚣张,狼皮人吓得不断尖叫起来,拼命在笼子里挣扎,却阻止不了它们带着自己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你们想干什么?要开战吗?”象城主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愤怒咆哮。
其他城主同样气得不行,其中几只径直往那群喜鹊飞的方向扑去——鸟总有飞累得时候,到那时,就要它们好看。
喜鹊们唧唧喳喳。
“这么小气做什么?又不是抢了不还给你们。”
“我们看他好玩而已。”
“不会这么胆小吧,在天上转两圈就吓晕了?”
喜鹊故意高高低低飞,笼子晃荡不已,狼皮人吓得叫得更响,他本就被疼痛折磨了整晚,这会儿更是彻底陷入崩溃。
“救我!救我!”狼皮人一手抓着栏杆往那群人宠的方向看,向换了他皮的狼伸出手。
“救救我!”
没有人救他。
奔来的城主也是因为这群喜鹊下了它们面子罢了。还没等它们赶到,这群喜鹊们嬉笑着松开爪子。
笼子坠落,摔在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最先赶到的一位低头看,笼子里的狼皮人已经死了。
“没用!”它忿忿踢开笼子。
那头,象城主仗着自己个头高跑得快,长鼻一甩,打落下不少不慎飞低了些的喜鹊,这才觉得出了口气。
好在它给小狼换了人皮,否则现在死的就是真正的小狼了。
象城主心中甚慰,看看天色不早,赶紧把其他城主和人宠叫回来,一道进宫。
羽虫国国王——孔雀王竟亲自来了。
它一身蓝绿色流光,长长尾羽极鲜亮,高贵不可侵犯。在它周围,聚集了一群白鸽、锦鸡、杜鹃等漂亮的禽鸟。
毛虫国这头被来迟的各城主们渐渐填满位。
只是,它们的王依旧没有现身,王的弟弟出来了,光明正大地坐在王的座位上。
姜遗光站在人宠中,默默听着它们对话。
谈了很久,它们才总算提出了正事——两方各派出一个人宠下场赌,赌三场,哪一方赢了,另一方就要答应对方的条件。
偌大围场,中间立刻搭上一张对牲畜飞禽们太小对人而言又太大的木桌,桌上摆了一应放大不少的赌具,好让围观者能看清。
姜遗光循着声音来到赌桌前,坐下。
另一边,从羽虫国那儿同样走出来个男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桌前模样古怪诡异的男子,顿了顿,还是走过去。
是黎恪。
他耳畔还回想着孔雀王的威胁。
“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好,你要是输了,我不光会杀了你,我还要杀了他!”
孔雀王用九公子威胁他。
黎恪听过那些雀鸟愤恨地诅咒着毛虫国的小狼。他还担心,如果毛虫国把姜遗光派来,对方也一定会受威胁,到时自己难办,所以他才劝孔雀王,一定要坚持只能让人宠对赌。
现在,对面是个陌生人。
这还好些。
至少,他可以放心地下手。
只是……这人为什么有些眼熟?
第172章
黎恪多看了那人好几眼。
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人, 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他心知自己并非君子,从入镜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少。他曾想过保全所有人, 可最终他发现, 能保全自己就已是艰难万分, 他不可能次次护住所有人,更何况,有时死劫刻意制造冲突, 让他们自相残杀。
所以,他只要能护住他想护住的人就好。
就如这次,他如果输,会连带着九公子一起被处死。
他不能输,所以, 只能对不起眼前这人了。
但为什么,他在下定决心时,会觉得不忍?
黎恪没见过兰姑,他们不知道兰姑的状况, 自然也不会联想到姜遗光那边去。
姜遗光没有说话。
但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象城主威胁道:“好好赌, 要是输了的话,她也跟你一块死。”
几个人宠押着兰姑, 兰姑原本咬着牙不肯出声,结果那几个人宠用力一掐,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呼。
这声痛呼没有逃过黎恪的耳朵, 黎恪猛地扭头看去, 对上被两个人扣着的狸花猫的眼睛。
不……为什么这只狸花猫也如此眼熟?
它为什么会发出兰姑的声音?
它看起来不完全像猫,至少, 它伏在地时,更多给人以女子温婉之感。
猫……兰姑……披着狗皮的人。
黎恪怔在原地,心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还没等他心里那个念头萌芽,兰姑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兰姑?”
狸花猫一震,扭头看去。
这片空场地很大、很大,飞禽走兽俱在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并不响,可在熟悉的人耳中,清晰可辨。
狸花猫扭过头,对上了不远处黎三娘震惊的脸。
和黎三娘一样,兰姑亦僵在原地。
黎三娘……她的腿没了,靠在刚好足够把她装进去的笼子里,笼子下装了一块带轮的木板。在她身后,一个年轻男人推着她。
黎恪同样顺着狸花猫扭头的方向,看到了三娘。
被押在羽虫国席边的九公子也跟着看见了黎三娘,他的目光在那只狸花猫和三娘、以及推着三娘的年轻男人身上打转,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瞬间,气血攻心,嘴唇止不住颤抖。
气愤?恼怒?心酸?或许都有,到了极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只剩上半身的黎三娘,和被人宠押住的那只……不,那个披着猫皮的女子。
他觉得恶心极了,恶心到他几乎要吐出来。但他什么也没做,甚至失去了动弹的能力,只是直直地盯着那几个人看。
黎恪喉头耸动,重新看向狸花猫。
“兰姑?”
狸花猫微一闭目,睁开,点点头。
兰姑像那只大黑狗一样套上了猫的皮毛,那善多呢?他变成了狼,反过来……
黎恪猛地扭过头。
力道之大,他几乎听到了自己脖颈发出的骨头扭动的脆响,他却什么也顾不上,直愣愣地看着那个模样古怪诡异、生了一双绿色狭长眼睛的人。
黎恪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他熟悉了。
这样平静的、好似世间一切都和自己无关的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
他似乎听到脑海中轰然响起的巨震,张张口,却喉头发干到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觉自己脑中一团乱麻,和九公子一样,油然而生一股几欲呕吐的恶心感。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恨不得把在场所有的禽兽……所有的,一个不剩,全都杀了,全部!一个都别放过!
他从未有过这样恶心又无力的挫败感,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善多?”黎恪缓缓向那人靠近,他终于问出了口。
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他估计不知道,自己脸色白得可怕,和鬼没什么区别,目光又有多么悲怆。
“善多,是你吗?”
姜遗光点点头:“是我。”
他环视过一圈,眼尖地发现了九公子、黎三娘、凌烛,和其他几个一看就和普通人宠不太一样的入镜人——果然,大多数入镜人都想办法来到了第一城。
只是,毛虫国的王在哪儿?为什么它不出来?
五人彼此间眼神交汇很快,在其他人和牲畜眼中甚至不大能发现他们隐晦的交流。唯有几个入镜人察觉了他们平静面容下的暗流涌动。
推着黎三娘的凌烛,手紧了紧。
他知道姜遗光的小名,也听见了黎恪那声不大的问候,他望着台上那个变得奇诡古怪却依旧平静无波的人,一阵心酸。
这是姜遗光?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耽误的时间并不久,两方牲畜却都不耐烦起来。
“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开始?”象城主催促。
孔雀王轻一点头,它手下最得用的锦鸡同样出声:“别耽误了,傻站着干什么?”
黎恪这才缓缓来到姜遗光对面坐下。
二人对视。
黎恪连眼神都是苍白的,他陷入了天人交战。
现在,一个更大的问题横亘在二人身前。
若他输了,他和九公子都会被处死。
若善多输了,他和兰姑……也一样会死。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姜遗光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他不会痛,不会害怕,不会难过,不会紧张,即便其他四人都痛到心肝俱碎仿佛心痛到了骨髓里,他也依旧和以往那般,沉静如渊,目光不悲不喜。
黎恪却几乎要被逼疯了。
他该怎么做?
他也想活下去,他不想死,他想保住姜遗光。可现在,他不得不在两人的性命中做出抉择。
不止他俩,他想护住的九公子和兰姑也在其中,这段时日下来,黎恪早就把他们当做内心好友,可现在,他只能选择一方。
姬钺和兰姑又哪里会不明白,作为局外人的黎三娘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谁不想活?进了这山海镜以后,他们每一个人都挣扎着想要活下来,为了活下来,他们什么都能做,在镜中互相背叛的好友还少吗?
只是,他们在镜外相处其乐融融时,是真的曾把对方当做此生好友的。他们也想过,若是在镜中起了冲突,只能活一个时,该怎么办,还曾特地谈过这个问题。
那时,他们都沉默了。
而后,以九公子为首,道:“在死劫中,若是走投无路了,那便各凭本事,谁也不必相让。”
“不论在镜中如何,镜外……大家还是朋友。”
九公子那晚的话,依旧萦绕在几人心头。黎恪看着姜遗光,手中拿起骰盅,轻轻推到大桌中间,轻声问:“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关于死劫的谈话吗?”
姜遗光点点头。
黎恪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断颤抖,他注视着姜遗光,目光哀伤。
“我是……真心把你当义弟,我想要你能活下来……”
“但是,我也想活。”
“就像那天晚上说的那样,善多,我们各凭本事吧……”
姜遗光沉默半晌,点点头。
赌局安排三局两胜,先赌一局骰子,再玩两局牌九,赌术发展得很快,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宠和牲畜会了些简单玩牌的方法。
第一局拆分为三轮,赌大小。因为象城主说过姜遗光手断了难以掷骰子,其他人代劳恐怕不行,所以把规则换了换。
第一轮还是赌大小,由对方决定赌大赌小,再让他们二人掷出,谁掷的数最接近则谁赢,若是掷到一样的,就是平局,再来一局,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姜遗光伸出两只绵软的、绷带扎扎实实绑紧的手,他的手指不好发力,只能用两手手掌合力夹起那个骰盅,举在半空中。
黎恪才发现他手臂的异常:“你的手怎么了?”
姜遗光道:“断了。”
黎恪:“我当然能看出来断了,为什么会断?是谁干的?”
姜遗光摇摇头:“不重要了。”
黎恪回过神来,暗自懊恼。
除了这些畜生还能有谁?他就算问了也白问,毕竟……他也没法报仇。
黎恪同样拿起了骰盅。
毛虫国国王的弟弟说:“我们这边赌大,你摇得越大越好。”
羽虫国国王立刻说:“那我们也赌大,越大越好。”它再度明晃晃威胁黎恪,“要是输了,你们两个都别想活着。”
黎恪却不再搭理它,全身心放在了手里骰盅上,微微阖眼。
手臂带动手肘,不断轻晃,细细去听。
那头,姜遗光两手臂同样僵硬地夹着骰盅晃动,身为小狼时,他的前腿骨关节被啄断了,换上人皮后,那些人给他在关节处打上了木钉子,又缠上好几圈布,裹得两条手臂无法打弯。
两人都听出来了,里面有三颗八面骰,三枚六面骰,还有一枚十二面骰子。
哗啦啦……骰盅摇晃。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谈话声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俱集中在晃骰盅的二人身上。
“咚!”
“咚!”
双方同时倒扣骰盅,盅内骰子再度晃动旋转后,停了下来,而后,同时揭开!
在场所有人或牲畜的眼睛都望了过去。
只见台上所有骰子一律最大一面点数朝上,分不出胜负。
“嘁——平局啊?”孔雀王最先跳起,看清楚后又坐了回去。
它是真没想到,那小狼解决了,又冒出来一个会玩骰子的人,实在可恶!
毛虫国国王的弟弟却有话说:“应当不算平局,我觉得肯定是我们这边赢了。你们的人宠好好的,不像我们的人宠,手臂都断了还能摇出最大点,肯定是我们的人宠厉害。”
“放屁!摇得都一样!”孔雀王哪里肯服?当时就要跳脚。
“就是,明明摇的都一样,还想不承认!”
“就算摇的一样,那也是我们的人宠手断了摇出来的,你们的人宠手又没断。”
“比的也不是谁手断,说好了要比谁摇的大,一样就是一样!”
场上两方国家子民争吵不休,场中二人对视无言。
等它们吵够了,总算商议出了结果,姑且算平局,继续比,直到比出来为止。
孔雀王:“那我这回就赌小,你记着,给我摇个最小的,最小的那种,听见没?”它这话是对黎恪说的,它还记得上回黎恪掷了三枚排成一列的骰子,心心念念着今天再赢一回。
总不会这回也平局吧?
让它失望的是,依旧和局。
两边骰子都整整齐齐垒起,最顶端冒出鲜红的一个点。
这回两方都懒得吵了,看一眼,确定是平局后,让两个人继续再摇骰子。
平局。
平局。
还是平局。
依旧是平局……
姜遗光和黎恪谁也没留手,不论要什么数,都掷了出来,到最后,两国的牲畜们都觉得有些心累。
它们就在这儿看了一上午的玩骰子,还全是平局,根本分不出来!
就算要骂,可好像也真投不出更大或更小的数了,只能暗地里骂对方的人宠。
该死的,从哪儿找来的人?
一定要杀了他!
孔雀王实在是看腻了,提议道:“不然这回就算他们平局,到下一轮好了,下一轮总能比出来。”
毛虫国国王的弟弟和其他牲畜们看着也有些无聊,迫不及待想看一些新玩意儿,商量后,答应下来。
黎恪自然没有拒绝的份。
两人都放下了骰盅,黎恪眼尖地发现,姜遗光手肘关节裹着布的地方,渗出几点鲜血来,渐渐晕湿了布料。
他的心抖了抖。
真的……还要继续吗?
如果不会死,黎恪宁愿输在他手下。可是……可是……他也想活下去。
他也想活命。
第二轮,两边各派一人,由他们摇骰盅,再由两人分别猜。谁猜得最准就算谁赢。
紧接着,从后方走上来一个人,他来到姜遗光身边,拿起了骰盅。
是景麒。
另一边,同样走上来一个人,来到黎恪身边,拿起骰盅。
如果有人仔细看他们的面容,就会发现,他们二人长得有些像,像是一对兄弟。
黎三娘认出了其中一人——她曾看见那人被马赶着拉车,没想到他也来了第一城。
两人对视一眼,景麒垂下眼睛,想起了孔雀王的威胁。
如果他……那阿鳞就会死。
孔雀王知道他们是兄弟了,它处置不了自己,但它要杀死阿鳞,轻而易举。
景麒心道:他也是没有办法。
双方拿起骰盅,同时摇晃,骰子在骰盅里晃动的沙沙声响在场中响起。
“咚!”
“咚!”
骰盅再度同时倒扣于桌面,发出沉闷的扣响。
黎恪:“六,五,五,一,三,四,九。”
姜遗光:“八,七,八,二,三,三,六。”
双方几乎同时说出口,而后,两边骰盅同时打开,在场一双双眼睛再度看过去,惊讶却又似乎不那么出乎意料地发现,他们二人都猜对了。
又是平局!
孔雀王沉下了脸,粗嘎的声音威胁道:“要是这回输了或还是平局,我马上弄死他!”
黎恪和景麒分别身躯一抖。
他们都以为孔雀王在威胁自己,事实上,孔雀王的确可以同时威胁两个人。
九公子被牢牢的摁在原地,这种性命系于其他人身上的感觉很不好,可他无可奈何,他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黎恪能赢。
他的确很喜欢善多,他愿意因为对方受伤,但和自己的命比起来……他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其他人的命。
任何人都不愿意。
那头,景麒浑身冒冷汗,额间汗湿涔涔。
他知道,孔雀王威胁的是自己。
可是……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
阿鳞就在他身边,他在替黎恪摇骰子,他还那么年轻,他将来会有大好前程,而不是死在这莫名其妙的死劫中。
景麒的手颤抖起来。
姜遗光很快发现了异常,他问:“你怎么了?”
景麒连忙收敛心神,什么也不去想,在那一瞬间撇去所有杂念,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紧张。”
“不用紧张,我能猜对,你放心摇吧。”
景麒道:“好。”
骰盅摇晃的声音响起。
哗啦啦……哗啦啦……
同时一声闷响,倒扣桌面。
“七、七、四、三、五、六、九。”
“八、七、五、五、五、六、十。”
黎恪和姜遗光同时开口。
两方骰盅拿起。
只是……姜遗光和黎恪亲眼孙见,景麒在掀开骰盅的一瞬间,以衣袖遮掩,轻轻拨动了其中一枚骰子!
姜遗光那方其中一枚六面骰的五,被拨成了三!
这样一来,姜遗光就猜错了一枚!
他们在牲畜们眼中太小了,景麒又刻意背对着用衣袖挡住,有些鸟雀眼尖地发现了,可它们才不会说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们输了!!”孔雀王看清后,当即哈哈大笑。
与此相反,毛虫国一众牲畜死死地盯着姜遗光的背影,几乎要瞪出火来。
“不!明明是……”开盅的一瞬间,黎恪当即起身,可孔雀王的声音一下打断他的话,后者阴森森道:“是什么?嗯?你不要命了?”
它一示意,立刻有人伸手掐住姬钺的脖子。
“不!不是……”黎恪浑身颤抖着,出声阻止。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不什么?”孔雀王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我……”黎恪失魂落魄。
九公子被掐得几乎晕死过去的脸,姜遗光平静的眼神、兰姑含泪的面容……乔儿、蕙娘……所有人的脸孔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来回晃,晃得他眼晕。
“我……”黎恪想说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出来的,他看见了。
可……可是……
为什么他说不出来?
“没什么,这轮我输了。”姜遗光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
他没有看黎恪,而是目光转向了景麒:“我不要你了,换一个人来。”
第173章
善多竟然主动认输……
黎恪心绪更复杂。
一方面, 他知道姜遗光坚持也是无用,两方纠缠下,吃亏的只会是他们。但另一方面,他很难不认为善多是因为自己让步。
“善多……”
“黎兄, 等会儿我们可以换个赌注。”姜遗光打断了他的话, 低声说。
“换个赌注?”黎恪也压低了声音。
他看着姜遗光, 猛地回过神来。
“我明白了。”
景麟在一边,只听到了几句,有些云里雾里。而姜遗光提出要换人后, 就离景麒远了些,景麒不知他在和黎恪商议什么,有些担忧。
姜遗光刚刚叫出那句换人的话后,一众气愤的牲畜们的怒气找到了发泄口,它们认定是景麒做了什么, 或者他拖累了姜遗光,才让它们输了一局。
“滚下来!”牲畜们叫嚷个不停。
“快点出来,换人!”
景麒挨不住,不得不退下, 他心里恐惧, 担心自己一回去就会被处死。
凌烛想趁机出去,远远地, 姜遗光一个眼神投过来,微微摇头。
凌烛便停下了脚步,退回来。
“不用担心, 善多应该有办法。”他轻声安慰黎三娘。
输了一轮而已, 还有办法。
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一众牲畜愤怒叫喊争吵。
姜遗光一句话让毛虫国的争吵起来,羽虫国那边也不服输, 孔雀王心知肚明景麒的问题,嚷嚷着不许换,换了就是心虚要作假。场上争吵不休,眼看着要打起来。
两国交好已久,却也积怨已久。别的不说,许多禽鸟食肉却不吃人,以人为低贱,只愿意吃牲畜野兽肉,并自认为高贵,一直很为毛虫国这边诟病。而不少野兽又喜欢偷鸟蛋,或捉幼鸟,也令它们深恶痛绝。
以往没闹起来罢了。
现在孔雀王上台,它比上任乌鸦王更激进。而偏偏这时,毛虫国的国王却生病了。
不知是什么重病,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它弟弟处理,从未露面过。这才导致羽虫国气焰逐渐嚣张。
孔雀王不仅仅想把人类作为奴仆,如果有机会,它不介意多一个名叫毛虫的附属国,更不介意多一些奴仆。
黎恪却从场上退下来,不知不觉间到了孔雀王身边,和孔雀王比起来,他的身躯实在小得可怜,只好让那只正吵架的锦鸡帮忙传话。
把赌注再改一改。
锦鲤正吵得尽兴呢,突然被打断,先是要发火,听黎恪说了理由后,忽然觉得也不错,连忙上达给孔雀王。
孔雀王原本也和象城主对骂得厉害,忽然被打断,听了后,眼珠滴溜溜一转:“可以可以。”
它挥挥尾巴,长长尾羽扫过,掀起一阵飓风。孔雀再度张口,发出了粗嘎高亢的大叫:“闭嘴——”
“我要加赌注——”
两边闹哄哄,一些牲畜们边骂边跺脚,地面踩得轰隆隆震动响,忽然听到孔雀王大叫,象城主当先发问:“凭什么!赌注已经说好了,你说换就换?”
“就是!已经说好了,凭什么换?不换不换。”
“不换,你想得美!”
“加赌注,又不是换赌注。换几个人宠而已。”孔雀王吼叫得比它们更响。
羽虫国这边的禽鸟们跟着尖叫。
“是不是输不起,你们怕输才不敢加。”
“小气!吝啬!一点赌注都不肯!”
“一定是怕输,怕输不如尽早认输好了!”
两边吵吵嚷嚷,景麒借着这时机离姜遗光等人远了些,做出一副要回去的样子,却迟迟没有回去。
景麟也挪远些,借机到他身边,小声和他说话:“阿兄,你这样太冒险了。”
景麒道:“不这么做,你我恐怕都有难。”
景麟道:“我即便身死,也不需你为我犯险,你且顾好自己,我不会有事。”
他们正低声交谈,孔雀那头已经提出了条件。
它们要再加赌注,把对赌的人宠也算上,一方赢了,另一方就要把输了的人宠也送过去。
孔雀王趾高气扬,认定自己一定会赢。
它知道那个人宠的小心思,如果不是拿另一个人宠威胁他,恐怕他根本不会听话。
现在,它的人宠估计和对面那人宠有什么关系,对面的人宠输了也要死,所以才拼命赌不敢输。但是……如果输了会被自己要过来,对面的人宠一定会识相地输给自己。
自己既赢了赌局,又多几个聪明的人宠,岂不是更好?
象城主那头,接收到姜遗光口型示意的兰姑同样小声劝说它,用的理由也是同一个。
“那两人和我们认识,象城主不如答应它,这样他们会偷偷输给我们。他们也怕死,所以才不敢输……”
“放心吧,孔雀只是要人宠,我可以不算做人宠,只要我还在这儿,步步就不敢输也不会输,他一定会想办法把那两个朋友赢过来的……”
“我们都是朋友,只想聚在一块儿……”
兰姑用同样的理由说服了象城主和毛虫国国王的弟弟。
巨象心里所想和孔雀王一模一样,它俩相看两厌地对视一眼,心里都打着小算盘,自认为掌握了赢局的关窍。
“……原本赌注定好了,不该换的。但是你一定要加,我们也不是不讲理。”象城主咳咳两声,“那就把赌注全都放上来,不然我怕你等会儿输了偷偷弄死,不认账。”
原本帮着骂不愿意加赌注的牲畜们一怔。
怎么忽然又同意了?
但它们才不管那么多,既然同意加,那就一定要加,见当前好像没什么要吵架的,一个个渐渐又安分下来。
反而是场上的景麒景麟两兄弟浑身一震。
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不论哪一方赢,另一方过去都好。
锦鸡说:“我还怕你们不认账呢,你们这回输了,不会也偷偷换人吧?”
“不会。”台上的姜遗光说,“我刚才说错了,不换人了。”
他的眼睛盯着景麒,缓缓道:“我觉得他很好,不需要换。”
被姜遗光盯上的那一刻,景麒头皮发麻,有种自己被野兽盯住的错觉。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姜遗光逼断了退路。
他一定是看出来自己和羽虫国那边的交易了,他这样一说,孔雀王一定不会再信自己。
果然,那个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孔雀王已经在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
景麒知道,自己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姜遗光赢下对面的人宠,并把自己弟弟同样赢过来。否则,即便他作为赌注被对面赢走,在孔雀王那里也讨不了好。
姜遗光断了他再做手脚的心思后,两边,作为赌注的人宠也带了上来。
已经晕过去的九公子。
披了一层猫皮毛的兰姑不算得人,换了其他几个人宠。
黎三娘隐藏在人宠群中,凌烛跟在她身后,没有露面。
黎恪和姜遗光再度坐回赌桌前。
这回,黎恪心下放松不少,向善多递过一个笃定的眼神。
他们既是赌徒,也是赌注。
第174章
既已定下计策, 二人重回赌桌。
景麒、景麟兄弟二人重新跟在他们身边,孔雀方才执意不肯换掉景麒,现在它怀疑景麒有问题后也不好反悔,只能眼睁睁看着景麒替姜遗光开盅, 报数。
最好不要闹出什么, 否则……
孔雀王心里骂骂咧咧, 却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也不好做什么——它已经把景麟放出去当做赌注了。
孔雀王忽然有了点不安。
这个人宠,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让对面的人宠输给自己, 再把其他人宠也要过来吗?
刚才它被撺掇得起劲,没有考虑后果就答应了,那只死大象越不愿意,它越要这么干。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这会不会是自己的人宠想出的诡计?他害怕输了被自己弄死, 所以才向自己提出加赌注?
狡猾的人类。
即便驯服了他们,不许他们读书识字,不让他们有一点能逃离的机会,可人还是狡猾奸诈的。这种奸诈好像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东西。
就像兔子生下来就会吃草, 狼生下来就吃肉, 它们生来就有翅膀一样。
人生来就是狡诈恶毒的。
如果真的是它猜测的那样……
孔雀王的目光逐渐阴森——如果这个人宠真的敢骗自己,就算他们被对方赢回去又怎样?
随便一只鸽子, 都能弄死他们,哪怕他们待在宫里,也能找到机会。
和它一样, 象城主也想到了步步骗自己的可能。但它心里还有几分底气——猫皮人在自己这儿呢, 她可不算赌注,就算对面赢了, 也不能把猫皮人带走。
步步为了这个猫皮人,肯定会让对面的人认输。
场上渐渐安静下来,众牲畜目光汇聚在他二人身上。
恶意打量的、不屑的、紧张的……它们不在乎人宠,但在乎自己的输赢和脸面。
就像镜外,一群人围着斗蛐蛐似的。
现在他们和罐里的蛐蛐没什么区别,一样被玩赏。
他们在无数双巨大眼睛的注视下,好重演方才的一幕,一次又一次,洗牌、发牌、算牌。
每一次,都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平局。有好几次,双方眼看着其中一个就要赢了,结果不知怎么,一场算下来,他俩又是平局。
气氛逐渐焦灼。
瞪着他们的巨大眼睛无一不显露出焦躁,且这焦躁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平局好似往火堆中浇的油越来越多,愈演愈烈,只差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拉满的弓弦就会彻底崩裂!
在牲畜们几乎再也忍不住的关头,事态出现变化——黎恪出错了。
他在出错的一瞬间就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不……怎么会……”
他表现得比谁都慌乱,在那瞬间黎恪感知到了背上犹如针扎的视线,恐慌地回过头,果不其然,对上了孔雀王那张愤怒阴冷的巨大的面庞。
濯黑色巨大的眼睛里,完全浮现出他的倒影,冰冷、愤怒、嘲弄与不屑。这只孔雀恐怕没想到,它的猜测成真了。
这个人竟然真的敢骗它!
要杀了他!
和羽虫国众禽鸟的愤怒不同,象城主彻底放下心来。
哈,赢定了。
想到那只嚣张的臭鸟终于要输给它们一头,巨象就高兴。
“怎么?输不起?刚才我们输了不也老老实实认输了。”巨象当先开口。
它们王的弟弟很少开口,反而是象城主一直在说。其他牲畜渐渐都成了它的应声虫,一旦象开口,它们立刻跟着闹。
孔雀王气极反笑,猛地回头,眼睛瞪向一只喜鹊,轻轻一甩头。
黎恪顿觉背心一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前的姜遗光大力一扯狠狠将他拽到一旁。
他听到了凌厉的风声,和扑棱棱振翅声响,他倒在地滚几圈时,锋利的羽毛从他上空划过,如果他还站在原地,那对翅膀一定会划破他的喉咙。
是一只喜鹊,忽然间猛地从群鸟中直直窜出来,直击黎恪而去。当然,如果能顺便弄死姜遗光也是可以的。
它没料到姜遗光的速度也那么快,它才刚冲出来,姜遗光就把人拽到了一旁。
反而是还站在原地,来不及躲开的景麟被尖锐的翅羽直接拦腰从中平平切开两半,里面脏腑和鲜血一股脑喷涌出来,铺开一小片地。
他在地面倒成两截时,脸上的神情都是茫然的。
景麟手一摸,发觉身下涌出血来,景麟才察觉到痛楚,眼前渐渐暗下。他有点茫然地仰头看着上方扑过来的景麒,兄长的眼泪落在他脸上,热热的。
他哭什么?
景麟这么想,也这么问了,而后,他就再没说出话来。
“阿麟!!”
景麒方才同样被撞开飞出去很远,倒地后,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地爬过去,把弟弟抱在怀里。
怀中人只疑惑地问了一句话后,就没了声息。
他的腰部以下还落在不远处。
“阿麟……”
一只松鼠连蹦带跳冲过去挡在他们前面,直面羽虫国:“你想干什么?”
巨象同样踏入场,它的步伐让整个场地都一片震动,连带着倒在地上的两节尸体都跟着震颤起来,地面流淌的血迹抖动着往它踩踏的方向流去。
巨象叫道:“怎么?一输了就要杀人?别太放肆。”
“就是,这里可是毛虫国!”站起来足够达到大象腿高的松鼠吱吱叫。
有它俩开头,其他牲畜们也跟着站出来,怒目而视。它们早就憋坏了,这群东西天天在它们城里捣乱,偏偏它们还追不上。
孔雀王哪里能忍?当即大怒,
吵起来就好。
黎恪心里松了口气。
他不能输得太明显,否则,以孔雀王的报复心,它恐怕会当场把自己弄死。自己再掩饰几分,好歹能拖延一会儿,哪怕它要秋后算账,自己再小心些便是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一定会赢的……”一片嘈杂,黎恪几乎要哭出来了,一副软弱畏惧的瑟缩模样。
姜遗光和他一块儿做戏,一张古怪僵硬的脸勉强弯起笑:“输了就是输了,我劝你别再和我赌了。”
“不!我肯定还能赢!我肯定能赢!”黎恪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叫道,“我肯定能赢,等会儿的牌你肯定比不过我。你的手断了!”
姜遗光冷着脸打断他:“你说断就断了?别胡说!”但他怎么看都有些心虚,“我手好得很!”
他们也吵了起来,混在一大群比他们高大数十倍的飞禽走兽中,毫不显眼,可总有一两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
争吵很快演变成了混战,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总之,它们打起来了。
对人来说太广阔的一片地,对那些大得不寻常的牲畜飞禽们不过几步和振翅的距离。
不断有巨大羽毛和对人来说过长的毛落下,地面轰隆隆震颤,或尖锐或粗嘎的咆哮、尖叫、怒吼、吵嚷声,到处都在响。
两国争战,从毛虫国的王宫开始。
黎恪冲过去背起昏迷的九公子,转回身就和姜遗光拼命跑,逃跑途中,还不忘拉景麒一把。
景麒如梦初醒般,背上自己只剩半截的弟弟的尸体同样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
已经……彻底混乱了。
毫无灵智的人宠们尖叫着四处跑,避免上头打架波及自己。大地晃得厉害,用来建墙的砖石抵不住冲击,稀里哗啦往下落,粉尘弥漫,叫下方逃窜的人们睁不开眼,不知撞上什么,又或是被激动下的那群巨兽们胡乱踩死、跺碎,溅出肉泥。
到处都是尸体,没有一处不在争吵、打斗。
姜遗光的手骨断伤还未痊愈,他勉强接过了九公子扛在肩头,另一只绵软的缠着厚厚绑带的手拉着黎恪不断跑。
和其他人宠比起来,他们更糟糕些。
他们就在王宫正中,不论往哪儿跑,都比旁人远上不少。
第175章
黎恪和姜遗光是故意的。
他们就是要刻意挑起两国之间的斗争, 要在两国本就胶着的情况下彻底点燃战火。
是他们一开始想岔了,他们本以为两国之间的对赌能够将毛虫国的王引出来。谁承想,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它也没有现身。
姜遗光边往兰姑所在的方向跑, 边和黎恪说道:“你在那边可有听说过毛虫国国王的事情?有人见过它吗?”
周围太乱了, 声音嘈杂, 黎恪没有听清,大声反问:“你说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同样大声喊:“没什么, 快走吧!”
兰姑走不得路,至于三娘——那位叫凌烛的少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也在逃跑中带上了她,推着车轮跑得飞快。
一切都是混乱的。
血肉横飞、咆哮、吼叫……它们交好已久却也积怨已久,彼此毫不留情。宽广得近乎望不到边的宫殿也因为不断被扔出去砸在墙面的巨大躯体而生出裂纹, 摇摇欲坠。
“要塌了!!”有人尖叫。
分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体型小些的兽,那叫声很快被其他声响盖了下去。
黎恪被姜遗光拽开,躲过从上空忽然被砸下的一只巨大的鸽子的身影。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反而畅快了些, 有种长久积压的破坏的念头一并淋漓尽致地宣泄出的快感。
即便自己也身处危险之中, 黎恪却巴不得它们厮杀得再狠些。
最好全都死了,这么个混乱的世界本就不该存在。就算是幻境, 也是可笑又可怕的幻境。
人与兽颠倒,人被奴役,有些甚至连话都不会说。而这些兽却拥有不下于人的灵智, 且拥有了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恶意。黎恪在镜中, 所见飞禽走兽无一不是虚伪凶残的令人作呕的嘴脸,偏偏自己只能为奴仆无法反抗。他早就被逼得有些疯狂了。
黎恪心想, 恐怕除了善多,其他人都要疯了吧?
奔跑中,跟在他们身后的景麒和他们走散,不知去了何处。
九公子只是被掐晕,奔跑中,腹部不断撞着姜遗光瘦削的肩,硬生生把人撞醒了。
他还没明白怎么自己一觉醒来两边就打起来了,忙示意姜遗光把自己放下,跟着一块儿跑。
“小心些!”他一把拽过差点被倒下的麻雀砸中的黎恪,因这一拽,他二人和姜遗光又被迫分散了开来。
黎恪还要再叫人,上头几只死去的麻雀接二连三砸下,砸开一地血花碎骨屑,九公子拉着他大声喊:“先跑吧!他不会出事的!”
他虽刚醒,却直觉眼前情形和姜遗光脱不开关系,心底暗生佩服——不论到哪儿,善多都能闹出大动静来,也算是天赋?
前方路看不清,只有四处打架乱跑的属于各牲畜的粗壮的腿,时不时忽然重重踩在地面。黎恪和姜遗光起初本是向兰姑奔去,被那群落下的麻雀拦住去路后,不得不拐道,拐着拐着,就不知拐去了何处。
姜遗光同样差点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死麻雀砸中——远处,巨象发了狂,长鼻重重一甩,便把十来只意欲攻击它的麻雀狠狠甩飞几十丈远。
它们当然不会管在场的人。
即便这批人宠都是难得的聪明漂亮的上等货,也不见得它们会留手。
姜遗光翻过那只麻雀的尸体,看见了在原地的兰姑。
她还算幸运,藏在两只鸟尸倒下相斜架起的空隙处,她逃不了,只能安静地等在原地,甚至闭上了眼睛。
以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可能是被踩死,也可能是别的。
倒在地面的两只鸟尸体于她而言格外庞大,可对还在混战的那群牲畜禽鸟而言,小得不值一提。至于被埋在尸下的她,就更小了。
但她被一双手臂拽了出来。
兰姑刚想反抗,就察觉到了对方令人安心的气息。紧接着,她被背在背上,兰姑顺从地揽紧了对方的脖子,任由他带着自己在一片混乱中狂奔。
“善多!我们去哪儿?”兰姑凑在他耳边大声问。
她心里涌起一些奇怪的感觉。
狼与人是不同的,狼耳长在头顶,人耳在脸两侧,狼爪偶有五趾,人的手脚皆是五指,且怎么都比狼爪更修长。不是单纯换一层皮就能掩盖住的。
可背着她的姜遗光,他的手有些古怪的扭曲,却和正常男人没什么区别。他的耳朵也长在了脸颊两边,原先竖起的那对狼耳好似不存在?
仅仅是换皮么?
兰姑看看自己的手,想起自己见过的那只大黑狗,又想着姜遗光身上的变化,陷入了深思。
她总觉得……他们一同忽略了某件事情,而这件事,就是他们逃出死劫的关窍所在。
她凑在姜遗光耳边,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她现在脑子还有些乱,想不出什么来,只觉有层雾朦朦胧胧罩在眼前,亟待拨开,可她却找不着方向。
姜遗光奔跑着,他的手骨用不上力,全靠兰姑自个儿拼命扒住了不掉下去,任由他像一匹旷野中奔跑的狼一般,带着自己跑。
姜遗光微微侧头,和她大声说话:“我知道,等出去后,去找那个王的弟弟!”
兰姑听清了,在脑海里转了转。
是了,没有人见过这所谓的王。
一直都是它的弟弟在管事,但今天一看,它的弟弟似乎也不大做什么,都是象城主在说话。
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根本想不起王的弟弟的模样,即便它先前开口说过几句话,自己也见过它,却不知它是什么兽,只隐约记得,它的体量……似乎和人仿佛?
不对,她为什么又觉得王的弟弟似乎很高大?比象还高大?
到底是大还是小?她为什么会记不清?
“它有问题?”兰姑敏锐地想到这点,即刻问。
姜遗光又跳过一条拦在他们面前的断腿,说:“应当不会错。”
如果那条大黑狗真的在,他会是什么模样?以他执念化成的幻境,那弟弟又是个什么身份?
姜遗光跑得很快很快,约莫逃了一刻钟,总算到了墙边,跳上断开一半的墙,跃了出去,但也只是从快崩塌的一个房间跳进了另一间同样要崩塌的房,继续飞奔。
这座宫殿要塌了。
姜遗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兰姑也意识到了。
她明白自己成了善多的负累,但她想活。她想活下去,所以,她一句话不说,温顺地把头埋在对方颈间,不让自己再给对方添麻烦。
但她看见姜遗光的两条腿外包裹的布料都渗出了血。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她被换皮的前些天,自己身上剥下皮后的肌肤没长好,稍一用力就要渗血,善多怎么可能幸免?
周遭砖石砌成的墙崩开裂纹,慢慢塌陷,碎石零零往下落,很快就变成了大石块。
姜遗光终于在彻底塌陷的前一刻,逃了出去。
又是一间房。
一间眼看就要塌陷的房。
兰姑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揽着姜遗光脖子大声问:“善多,你这是去哪儿?”
她明明记得自己等人进来时,不过经过了一条长走廊就到了对赌的大厅,怎么现在却经过了那么多房间?
姜遗光道:“去王宫正中。”
他要看清楚那个王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应该没有死,如果死了,王的弟弟可以直接成为新王。那么,它不出来会是什么缘故?
是自己不愿意出来,还是困住了,出不来?
如果是后者,姜遗光想试试挑起它和那个奇怪的“弟弟”的内斗。如果是前者,他也要试试。
“我现在去找它,你如果不愿意去,我就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等我回来。”姜遗光说道。
他的声音在一众嘈杂声中格外清晰。
兰姑没有松手,大声道:“一起去!”
“好。”姜遗光并不意外兰姑这么回答。事实上,他也并没有给兰姑作出选择的机会,兰姑行走不得,她明白,自己只有靠姜遗光才能离开。
穿过一间又一间房,姜遗光的速度丝毫不慢,他腿上的血也渗出的越来越多,多到几乎是顺着腿流淌下来,在地面淌出一个又一个来不及成型的血脚印。
他总是这么能忍,困和疼痛都不会在他身上显现出半分痕迹。即便是疲累,也不会表现出来,而是直到那疲累的程度令他完全承受不住时,再犹如拉满弦的弓那样轻轻用刀一划,才彻底崩裂。而在他崩裂倒地前,谁也不会看出他在忍耐。
他在心中算过了王宫的占地,自己再跑约莫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正中。
到了王宫正中,即便找不到那个王的踪迹,他们也能安全一点——此界人之于牲畜比一只小虫之于人,他们小心隐藏好,就不会出事。
那头,九公子扛着黎恪,凌烛推着黎三娘,景麒背着他弟弟的尸首,还有其他一些入镜人,如和黎恪有些交情的秦素问也跟着跑了出来。
“善多……没出来?”黎恪脸色发白,待他扫了一圈,没看见姜遗光人影后,脸色就更白了。
“兰姑也没出来。”黎三娘面如金纸,狠狠一捶身下木板,“我现和废人无异,也带不出她来。”
“不必多虑,我看见善多带着兰姑走了,他们不会有事。”
入镜人和其余人宠差距甚大,绝大多数人宠都死在了这场浩劫中,跑出来的这些大多聚集在一块儿,往城门口跑去。
天上还有四处飞的飞禽,巨大身躯在云朵中穿行,它们忙着和那些牲畜打架,无暇顾及这一小波逃跑的人。
地面的这群人也习惯了天空中时不时有阴影掠过——那是这群禽兽在飞嘛。
但很快,九公子就感觉这回的影子有些不对劲。
怎么会停留这么久?还一直将他们罩在里头?好像……还越来越暗了?
是什么样的禽鸟,这样大?大到飞了这么久影子仍在他们上空?
九公子抬头望去,瞳仁一震,脸上顿时一片空白。
“大家留神顶上!留意头顶!”九公子几乎是傻了一瞬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声叫喊。
随着他的提醒,大家都抬头往上看去,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可……他们也和姬钺差不多,甚至更糟糕,有些甚至在原地颤栗起来。
在他们上空……一只巨大得近乎遮天蔽日的手,缓缓下落。
很难说那只手有多大,九公子抬头时,甚至无法说那是一只手的掌心,但他能依稀辨出掌心的纹路,能认出……那是一只属于人的手。
是人的手……回头看去,另一边还有五根指头。
“快跑!”
所有人都吓傻了,有些甚至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傻站在原地,忽地两腿一软,跪下向漫天神佛祈祷。
那只手的腕部,伸进了云霞中,看不清来处。
第176章
世间无神也无仙。
这是所有入镜人都逐渐相信且不得不相信的一点。若说在不知山海镜前, 他们曾经求神拜佛过,多少也在寺中敬过香火,待入了这镜后,所有人都以为既有鬼, 便有仙, 心生希冀。
可到后来, 所有人都不得不绝望地认识到,没有神仙。
即便有,那些神仙也不会来救他们, 不会理会凡人苦楚,倒不如没有。
姬钺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现在,他破天荒地生出一种未可知的恐惧感。
这只手是谁的?
是什么神仙的吗?
他曾听过说书,说佛教中的一位佛祖镇压一只妖猴时,就是从天而降一只大掌将那作乱的妖猴压在山下, 永世不得翻身。
他久违地察觉到了恐惧。
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幕后那恶鬼究竟想了些什么?
那只手还在下落,它看着离他们很近很近,好似很快就要压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压得粉身碎骨, 可下一瞬看过去, 那只手依旧不疾不徐地往下落。
就好像,那只手的主人明知自己轻易就能将他们拍死, 却仍要不疾不徐地下落,享受让猎物在死前最后的恐慌。他甚至觉得云端之上有一双眼睛,无所谓地看着他们拼命奔逃的模样。
“快走!”黎恪同样惊呆了, 忍住内心恐惧, 拉了一把不知不觉间愣神的九公子,后者反应过来, 反拽着他跑。
那只手不过露出手掌而已,只要他们能逃出王城门口,就不会死。
九公子用上了些轻功,他还带着黎恪,却比自己以往任何一次单独用轻功时还要快些。
宫内,姜遗光带着兰姑又翻过一道崩塌的墙,阴影覆盖上的那一刻,他俩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时抬头看去,兰姑当即为之震惊。
姜遗光察觉到她揽着自己的手都绷紧了,整个人古怪地不断颤抖,心跳得很快。
她吓坏了。
可兰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更用力地揽住姜遗光,她哆嗦着,好像自己没有看到那只手一样,说:“善多,走吧。”
“我们还要找那个王呢。”她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不去想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事。
她可能会被那只手轻轻拍死,就像他们平日随时打死一只落在身上的小虫似的,恐怕还嫌脏,打完后要好好洗干净手。
这只手也一样吧?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幻境?人之上为飞禽走兽,群兽之上,又是人?
那会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和所有人相反,姜遗光依旧是无知无觉的。
他明白,有一只大手正从空中拍下,他可能会被拍死,但也仅限于此了。他感知着背上兰姑的僵硬害怕、惊惧不安,与之相反的,是他因为奔跑太快而跳得更快的胸腔,但他能确定,没有一分一毫是因为恐惧。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向前跑了。
他曾听象城主无意中提起,他们的王就住在王宫的正中心。
高空中飞过不少同样惊惶的鸟儿,它们也在害怕,拼命逃。原来还在混战的禽兽们轰然散开,拼命奔逃,但没有任何一只兽或牲畜往王宫中心来。
一路上,负责守卫的牲畜们也逃了,跑得很快,它们的身躯比巨象更庞大,仓皇逃窜时根本看不清地面上两个小小的正逃跑的人,唯有地面因沉重脚步不断踩出的震颤。
这让姜遗光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它们的王如果真的在王宫中,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它们为什么不去救王?
那只手渐渐下落到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
王宫四角高高耸立、几入云端的四座最高的城楼已经触碰到了那只手掌。
没有一点阻碍的,城楼尖顶被轻轻压了下去。
碎石零乱簌簌下落,城楼渐渐崩裂开。
与此同时,姜遗光终于来到了整座巨大王宫正中的宫殿外。
门槛都比他高。
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他们实在太小了。
可和那只落下的手的主人比,那些牲畜也不过是渺小蚁虫。
大门打开了一条缝。
仅仅是一条缝,可也足够他俩并排进入。
姜遗光带着兰姑爬上了足有两人高的门槛,翻过去后,背着她一跃而下,落在昏暗屋内坚实的地面上。
手掌继续下落,王宫四角最高的四座城楼塌了一半,飞鸟走兽皆惊惧奔逃,大多已经逃出了那只手覆盖的范围。
唯有人还没能逃走,甚至因着走兽们奔逃,又被踩死不少,血肉模糊扑了一路。
“逃不出去了……”黎恪被姬钺强拽着,他虽不是文弱书生,可也比不过姬钺这个练家子。姬钺没抛下他自己跑,他心中感激,可却也不愿意自己拖累他。
更糟糕的是……即便没有自己,姬钺也逃不掉。
他们所有人都逃不掉,除非那些牲畜们愿意带他们一程,可它们又怎么会愿意呢?
“跑不出去也要跑,总比在原地等死来的好。”姬钺脸色发白,头发乱得不成样子,他说,“就算要死,我也不要白白在这儿等着。”
黎恪苦笑一声。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九公子,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既然跑不掉,或许……我命该如此。”
“我命该如此……”
没有退路可言了,除非这只手的主人大发慈悲收回,可它仍在往下落。
他们的反抗、逃跑,都显得如此可笑。
“我想起来,我年少时不懂事,用烧热的水浇在家中蚂蚁洞里,那些蚂蚁不断逃,依旧逃不过。如果它们也有神智,和此刻的我们何其相似?”
他用力挣了挣,从九公子背上下来。
姬钺实在疲惫,还真叫他挣脱了,他自己也腿一软,坐倒在地。
怔怔地,望着头顶落下的手掌,目光绝望。
“九公子,我知道你很想活着出去,我也想……”
“但我明白,我逃不过。”黎恪声音嘶哑,“你知道的,此劫因我而起,是我收了那个鬼魂,如果我死了,幕后恶灵会暂且收手。”
他直直地看向姬钺,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盈满了水光。
“姬钺。”他头一回直呼九公子名讳,“杀了我,你们才会有活路,至少现在不会死。”
姬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过一段旅途而已,满打满算至多两个月,两个月认识的友人的一条命,换四条,值了。”黎恪劝说。
“闭嘴!”姬钺恶狠狠道。
他站起了身,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愿意走,我自己走。”
黎恪又笑,这回他笑得很开心,对九公子的背影大声道:“人生在世,能有二三好友,有佳妇爱子,足矣。”
“我是自愿的,你动手吧。若不是我现在浑身没力气,撞地也撞不死,我也不愿要你担这个罪。”
“只求你动作快些……给我个痛快。”
“我说你给我闭嘴!”已经走远的姬钺几乎是怒吼出声。
他忽然猛地折返回来,死死地瞪着黎恪,他的目光格外凶狠,眼里渗满红色血丝。可他的凶狠又带着满满的绝望。
“你在以退为进是不是?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吗?”姬钺厉声喝骂他,“你算什么?你以为我在乎你这条贱命?”
他看上去凶恶极了,却怎么看都像是被逼上绝境的凶兽发出最后几声凄厉的哀嚎。
黎恪被这么痛骂也不生气,他同样喘得厉害,坐都坐不直了,仰头看他:“姬钺,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你以为我不会吗?”九公子骂他,手搭在了黎恪脖子上,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是惨白惨白的。
“动手,杀了我,你们才能出去。”黎恪悲哀地看他,“一个换四个,很划算,不是吗?尤其是三娘,她逃不出去的,她已经第十一回了。”
“划算个屁!”九公子头一回骂出自己平日瞧不起的粗俗之语,“你以为你这么说,本公子会对你感恩戴德吗?你做梦!”
他的手在一点点缩紧,可颤抖得厉害。
天空中,巨掌仍在落下。
光完全被遮住,阴影之下,尘沙滚滚,四处都有砖石碎裂落地的轰隆声响。
黎恪渐渐要喘不上气来,眼睛有些翻白。
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因着痛苦,笑脸也有些扭曲。
濒死的人在笑,动手的那人却在落泪。
笑的难看,哭的也难看。
不是说好给个痛快吗?不上不下的……实在折磨人,黎恪心里抱怨。
下一瞬,那只手骤然一松。
“你做梦!我才不会给你这种机会。”姬钺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眶通红,“你休想!”
他要爬起来,却再跑不动了,又跌下去,干脆自己坐在黎恪身边。
“你休想。”他依旧这么说。
第177章
姜遗光带着兰姑进了大殿。
这是一座黑暗的大殿, 阴森森看不见光,天光也被那只大掌遮住照不进来,但姜遗光还是能清晰的看见殿内的场景,出乎意料的, 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一片。
当然, 也可能只是他眼前空荡一片而已。
他看不清这座大殿究竟有多大,只能看到脚下踩着的黑色地砖繁复花纹微微凸起,看不出是什么纹样。
兰姑在他耳边用极轻微的气声说:“这里有点冷, 你要小心。”
她一进来就觉得不对,一开始只是些许微寒,随着姜遗光的前行,兰姑冷到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身上也开始发冷, 尽管有毛皮遮着,却依旧挡不住那寒意丝丝缕缕往毛孔里钻,整个人好似要结冰。
“冷?”姜遗光问。
他并未察觉到。
兰姑听出了他话中的疑惑,反问:“你不觉得冷吗?”
姜遗光摇摇头。
兰姑的声音都在哆嗦了:“或许是我体弱吧。”她还记得那只从天落下的巨掌, 说道, “我们快去找它吧,否则, 没有时间了……”
那只手如果彻底落下,他们再没有生还余地。
“你说,那只手和它们的王, 有什么关系?”兰姑问, “我起初觉得那手的主人可能就是它们的王,现在想来, 却有些不对。”
“它们那样奴役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对一个人称臣?再者,如果他们的王是一个人,又怎么会放任人为奴仆为宠?”
“这幻境中的城池分布也奇怪,越往前,牲畜走兽便越大。却唯有人不变。可现在又冒出一只这样大的手……”
兰姑苦笑:“倒显得好像我们都是那只手的掌中玩物一般。”
“本就是玩物。”姜遗光低声说道。
这座宫殿实在太大了,又高又宽阔,一眼望去竟望不到边,抬头向上看,也看不见房顶,四周都是昏沉沉的黑暗。
姜遗光小心地往前走。
他依旧没有感觉冷,却发现背上的兰姑抖得更厉害,强忍着没说罢了。她偶尔轻扫在自己脖颈处的呼吸也是冷的,还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忍一忍。”姜遗光道,他想了一下,先把人放下,解开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她穿上。
昏暗殿堂中,他的眼睛仍旧闪着荧荧绿光,他看到了兰姑冷到发白的脸色。
兰姑迟疑地拥紧尤带温热的外裳:“善多,怎么这大白天的,你眼睛也和在夜里一样?”
“白天?”姜遗光看了看周遭,昏暗看不清路,他说,“在我眼中,这是片黑暗的大殿。你看到的是白天吗?”
兰姑脸色立刻变了:“你看到的是什么?”
姜遗光道:“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一片空旷,地面刻画了些古怪的纹路。”
兰姑急促地说:“我看到的是一间普通的大房屋,屋内有光,再往前约莫一里左右,有高大桌椅。再往里些,就看不清了。”
“为什么我俩看到的会不一样?”
姜遗光蹲下去,凑在兰姑身前。
他眼中的绿光更明亮几分,鲜明地照出兰姑惊疑不定的面庞。
兰姑没有说谎。
他说:“那我们走过去试试,看到底有没有桌椅。”
他背起兰姑,按着兰姑指的方向奔去。
跑了约莫一里,兰姑让他停下,她在地面艰难地挪动着,虚空中好像抚摸着什么东西,扭头问:“善多,你看不到吗?”
兰姑比划了一下,说:“就在我眼前,这里有一张桌子,很高很高,桌腿大约要三人合抱。”她张开了双臂,抱住桌腿,让姜遗光看清。
姜遗光摇摇头。
在他眼中,兰姑张开双臂,好似抱着东西,可她怀里什么也没有。
他走过去,伸出手,在兰姑环抱处上方挥过。
兰姑惊异地瞪大眼。
“怎么会?”兰姑犹疑不定,她确定自己怀里抱着坚硬发冷的木质桌腿,她眼前一片光亮,让她很清楚地看见姜遗光方才的动作。他的手切切实实穿过了桌腿。
她干脆伸手敲了敲,发出笃笃声响。
“你能听见吗?”
姜遗光点点头。
他跟着伸手,在兰姑刚才敲过的位置同样敲下去,可他的手却什么也没有碰到,自然也没有发出声音。
“所以……现在我们到底谁看见的是真的?谁看见的是假的?”兰姑不确定了。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他心中有个不确定的猜想,没说出来,他问:“你现在还觉得冷吗?”
兰姑一怔,她刚才已经忘了冷,可姜遗光这么一问,周身又冷了起来。
“你问之前不冷,问过后,我想起来了,我才觉得冷。”
“这样看来,或许和我们的念想有关。”姜遗光说出这句话就是一顿。
又是念想。
他立刻想到了那个被自己称作“念”的,不知是恶灵还是什么的东西。
兰姑若有所思:“我方才进门前,下意识认为里面会有古怪,且以往面对诡异时,总是会身上发冷。”
“所以……只要我不觉得冷,就不会冷?”
她在心里默念着。
可人的念想哪能由人控制?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偏偏越觉得冷。因着这冷意,兰姑又想到了些其他古怪的东西。
扭曲的恶鬼,在窗户缝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被炖了下锅吃的大黑狗……
不!不能再想了!
“你也别去想,什么都别想!”兰姑仓皇唤他,“我们快走,快去找到它。”
找到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兰姑咬着牙努力让自己去想些高兴的事儿,可她不论是入镜前后都没有可值得一乐的事儿,越拼命想,就越想不起来。
回忆中,只有尸山血海。背叛、痛苦、扭曲诡异的恶灵。
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姜遗光背着她跑得飞快。
他察觉到背后的躯体不断抖动,边跑边说:“如果你担心,可以去想毛虫国的王。”
他也在想,只是……他完全想不出它们的王会是什么。
王所谓的“弟弟”,他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模样。
兰姑闭眼,同样仔细回忆。
她也想不起那个王的弟弟长什么模样,甚至连它的声音都快忘了。她只好自己不断去幻想,那个王可能会是个什么东西。
是兔子?猫?狗?或是其他什么?
可她总是无法把这些家畜和王挂上钩。
渐渐的,她头脑中浮现出一个庞大的黑影来。
如果是毛虫国的王……它应该是这样的……
兰姑睁开眼,对姜遗光道:“我想到了,它就在大殿里,往前走就好。”
姜遗光应一声,跑得飞快。
“你想到了吗?”
姜遗光说:“没有,我想不出来。”
他眼中的殿堂,依旧一片黑暗。那是近乎虚无的黑暗,将他们二人笼罩在其中。
“没关系,我看见了。”兰姑说,“再往前,它就在前面,它很大很大,也很危险,你一定要当心。”
“快到了……”兰姑浑身都绷紧了。
“它就在前面……它……它是……”
姜遗光问:“它是什么?”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依旧一片黑暗虚无。
“它……它是……”兰姑想说出口,却好像有什么阻隔了她开口般,说不出来。
忽地,姜遗光脚下一绊,二人差点摔倒。他眼疾手快站稳了,低头去看,可他脚边什么也没有。
“它是一棵树。”兰姑终于说出口。
“一棵树?”
“对,一棵很高很高的树,高到我看不清树冠,从树冠上垂落下许多树须,树干很粗很粗,几十个人环抱可能也抱不过来。那些牲畜和一比也成了芝麻大小。”
“如果是那只巨掌的主人,或许站在它面前,会和我们在镜外碰见一棵大树一模一样。”
“树底下……树底下好像有一个人,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人,但是他也很高大……比那群牲畜高大多了,我们可能还不到他手指头长……”
“那只手可能是他的!”
兰姑越说越快,几乎停不下来:“刚才绊倒你的,就是那棵树埋在地下冒出的筋。”
奇怪,方才她还看不大清楚,脑海里那棵树冒出来后,眼前顿时就清晰了。
她看见很远很远的前方,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坐在树下。那个人实在太高大了,像一座山。
此刻,那个人的手慢慢往下落。
“树上吊了很多奇怪的东西……那些根本不是树须!”
“那些……全都是皮,不会错的,有人皮,也有飞鸟走兽,还有虫蜕……全部都是,很多很多……”
“善多,你要当心,别被那些须碰到。”兰姑说完又有些不那么心慌,实在是那些树须移动得太慢了,转开眼好半晌才能看见它们挪动一点点。
姜遗光问:“那个人在做什么?”
“他好像在睡觉?”兰姑不确定,“他的手在往下落,很快就要落地了!”
姜遗光跑得更快。
他们已经能确定,外面那只巨掌,和眼前这个古怪的人脱不开干系。
他就是王?
一个人,却当了毛虫国的王?
兰姑觉得荒诞且可笑,可她心里也明白,若是有一种不过自己指头大小的东西,即便它们会说话会走路,自己也不会把它们当做和自己一样的人看待。
姜遗光终于跑到了树须外圈下。
古怪的事发生了。
当他踏入后,兰姑眼前视线为之一阔。
他们好像在一瞬间变大了许多,原来在他们眼里看起来像山一样大的巨人也少了几分威慑。
越往里跑,那人和那棵树在他们眼中越小,他们变得越来越大。
姜遗光还是看不见,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兰姑凑在他耳边说话,不断指路。
他们都没留意到,姜遗光踩过的路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奇怪,最外圈挂着的那层皮最小,越往里,贴近树干的地方,挂着的皮就越大……”
“我们也是,越往里走,身形就变得越大……实在古怪。”
“快要接近了,需要想办法让他的手挪开!”
等那只手完全落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姜遗光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从赌桌下来后他就没有休息过,他能忍耐住疲累,可他也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身后的兰姑忽然有些失语,好半天,她才说道:“那个人……他手下有一张画……”
“什么画?”
“再走近些,我才能看见。”
姜遗光依照兰姑的指示不断前行,来到了那人身边。
他察觉兰姑又开始害怕,微微侧头,“怎么了?”
姜遗光耳中听到了宫殿轻微的崩裂声响。
兰姑眼中,那只手马上就要落到地面。
“就是这里,蹲下。”
兰姑从他背上挣脱下去,伸手用力抽出了那只手下的画。
与此同时,脚下大地一片晃荡,近乎地动山摇般,在这片地上所有活物都察觉到,这块地好像忽然移位了。
天空中那只已落到房顶的手突地消失。
第178章
城内, 地面忽然猛地移位,在上头的人全都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滚做一团。方才被那只手压垮的房屋被这么一扯,簌簌往下落砖石, 还有些直接垮塌下来, 又压死了好些来不及躲开的人。
但存活下的那些人却只觉得幸运。
那只大手不见了。
正如它突兀地出现那般, 现在又突兀地不见。好似它的出现不过是为了让那群打得厉害的走兽飞禽们离开,顺带让人们受一番惊吓似的。
阳光重新照下,暖意融融, 照在一众劫后余生的人们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你说,这会不会是善多干的?”九公子把近乎遍体鳞伤的黎恪从地上拉起来,疑惑发问。
他自己也累得够呛,却总比黎恪好点, 还能动弹,伸手拍拍黎恪身上的灰,两人对望着灰头土脸的彼此,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黎恪说:“或许真是他, 也不知他去做了什么。”就这么一条道, 若不是有事耽搁,以善多的速度, 早就该赶上他们了。
“只是也不能确定,要去寻他么?”
九公子想想,摇摇头, “这里太大了, 也不知从哪里找起,我们还是先寻个地方藏身。”他提醒黎恪, “别忘了,那群畜牲可不会放过我们。”
说这话时,他又恢复了平日傲然贵气模样,眼神冷得可怕。
好像先前那个落泪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不愿提,黎恪自然不会故意揭破,他现在回想起,还觉得心中暖意融融,温和笑笑:“好,九公子你也累了,歇会儿再走吧。”
二人相互搀扶,来到一处斜斜倒塌的墙角坐下,确保从上头经过的飞鸟看不见他们,才勉强安心。
地面,落下的石块都整整齐齐被拖出一条长痕迹,再联想到刚才突如其来的拖动,简直像坐在停下的马车上突然发动似的。
“有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拖动了这片土地。”
“所以,那只手不是突然消失,而是我们被挪动了。”
这种被完全掌控的感觉实在不舒服,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在这王国之外,还有其他人。
那些人,远比统治着这片王国的飞禽走兽们更大。那些牲畜们以人为奴仆为玩物,可在它们之上,或许也有人把它们当玩物。
“该不会无止境吧?若是在那个人之外还有更大的人或牲畜,我们岂不是永远出不去?”
他们还不到那只巨掌的一节指头大,能做什么?
世间最可怕之事,莫过于无可奈何,无力回天。在绝对的压制下,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九公子坐在一片废墟中,沉默了。
“不论怎样,我不会服输。”他们原本计划着要出城的,可九公子却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远方。
“如果真像我们猜测的那样,那只手——”九公子指向某个方向,“应该落在了那边,要不要去看看?”
这实在是个很疯狂的举动,要知道,那只手随便一根指头都能轻易地将他们按死。
黎恪却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也这么想。”
很久以前,他就意识到,在死劫中一味躲避、靠其他人破局是无用的,或许能躲过一两次,但死劫会千方百计让这些人不得不面对。躲?永远躲不过,甚至……还有可能永远地困在死劫中。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渐渐恢复气力后,这才小心地从墙角出来,慢慢往外走。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城外已沦为一片血腥屠宰场。
不仅仅是第一城,每座城池都遭遇了灭顶之灾。有些城池中的牲畜走兽根本不知第一城之事,只道它们过得好好的,突然从天降一只巨大的脚直接踩下,踩了就走,只留下满地碎石血腥。
所有的活物,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飞鸟走兽虫鱼,树木花草,全都为这突然一脚粉碎,变为溅满血肉的废墟。
只有第一城留了下来。
罪魁祸首毫无所觉。
他为了不让那只手落下而急匆匆往大树所在处奔跑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各国城池中,步步染血。
而直到他停下,把一张自己看不见的卷轴从那人手下抽出来后,兰姑才后知后觉从他身上闻到了一些新鲜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吗?还是皮又蹭破了?”兰姑问。
姜遗光什么也看不见,在他眼中只有一片漆黑虚无,他仍旧郑重地放下手里捻起的画卷一样的东西,听得兰姑问话,摇摇头:“没有。”
他没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兰姑却觉得越来越清晰,已经到了浓郁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方才太着急,她便没仔细看,停下来后,兰姑从姜遗光背上下来,坐在地面,总算看见了姜遗光身后深黄泥土地上隐约的一点红痕。
“地上有……血脚印。”
一瞬间,兰姑只以为又生了诡异,但再看,那脚印的大小和姜遗光的一样。
“是你的脚印,你腿受伤了吗?”
姜遗光仍旧摇头:“没有。”他没看到所谓的血脚印。
“那会是什么?”兰姑不信,“你踮脚让我瞧瞧。”
姜遗光依言照做了,兰姑看他鞋底,黏了一层厚厚的细碎血糊。
兰姑当即脸色大变,她明白了那些血糊都是什么东西。
善多他……他竟在无意间做下了这些罪孽。
如果只是镜中的人和牲畜还好,要是里面也有入镜人……若往再可怕点的方向想,善多杀死的那些人中,黎恪九公子和三娘,会不会在其中?
“善多,你……”她把自己的猜想说了。
顺着姜遗光来时的方向看去,一道道血脚印渐渐浮现出来,愈发清晰。
姜遗光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总是不知在想什么,但在兰姑前,他做足一副愧疚难过的模样,轻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他平时安静老成的模样居多,兰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和偏稚嫩外貌相符的些微慌乱,不由得心生怜爱。
“无妨,我想那些城里应该也没有入镜人了,大家都到了第一城来。如果还留在其他城的,恐怕本身也活不长。”兰姑安慰他,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三娘和九公子,黎恪肯定没走远,算起来,善多还是救了他们一命呢。
至于其他人……善多也没办法。他总不可能飞过去。
“还是先看看这个人吧。”兰姑转移话题。
手缓缓落下的那人坐在树下,他对两人的行为似乎无动于衷。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姜遗光问。
兰姑拧起眉头:“不知道……”
“不知道?”姜遗光露出好奇模样。
兰姑缓缓道:“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第179章
“看不清他的长相?那其他的模样呢?穿着什么衣服?有多高?是男是女?”姜遗光问。
兰姑却迟疑地皱起了眉, 缓缓摇头:“我也看不清……”
“我……”
繁茂得几乎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挂着许多皮囊。
空荡荡、皱巴巴、轻飘飘,随风飘荡。
越远处的皮囊,越小, 离得越近的皮囊越大, 空荡荡的数百来只脚在他们上空飘荡, 有人的,也有牲畜的。
那些人皮也和那个人一样,看不清面容。
像一个个轻飘飘的影子, 在茂密枝叶中飘荡,她看见那些人的脸是苍白的,怎么也看不清五官。就像树下的那个人一样,能看清他披散的长发,枯瘦细长的四肢, 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他是谁?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人十分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
……是男人吗?
既然看不清脸,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是个男人?还觉得这是个眼熟的男人?
“是男人,可我不知道是谁……”兰姑语气中不知不觉带了些急促, “我不知道是谁……”
“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他……”
“是吗?”姜遗光轻声问, “他让你觉得熟悉?”
兰姑莫名陷入了焦躁中,抓心挠肝般难受, 听了姜遗光的声音,回过头去:“是,我觉得他很熟悉, 可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
她看着姜遗光的脸, 不知为什么,这张已和她相处少说有两个月的脸, 此刻却有了几分陌生。
善多仍旧微笑地看着她。
和以往那样,不显于眼底的笑,只是弯起唇角,那张近乎无瑕的面庞沉静又带了几分奇诡。
“你觉得熟悉,是因为那个人……他很像我,对吗?”姜遗光一步步向她走近,轻声问。
唇角弯弯。
话音刚落,兰姑眼前那人的模样清晰到毫发可现。
是一张和刚才对着她笑的面庞一模一样的秀丽干净的少年脸孔,微笑着注视她,瞳仁漆黑。
“你不是善多!你是谁?”兰姑尖声叫起来,浑身寒毛倒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往后退了好几步,死死地瞪着他。
心跳得很厉害,剧烈不休。
姜遗光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是在刚才说话时?还是更久之前?
善多早就被换了人皮,早就换成了一副古怪诡异的样貌,她刚刚竟然毫无察觉?甚至没有察觉到一点异样。
“是我。”姜遗光平静地看她一眼,出声问,“怎么了?”
好似一颗石头打碎平静水面掀起涟漪,那张秀丽的面容一晃眼,又变回了苍白古怪的脸,用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他没有抱怨,什么也没说,可却无端让人觉得他有些委屈。
兰姑又不确定了,犹疑地看着他。
方才是鬼遮眼,还是别的什么?
长久未出现诡异,她竟忘了镜中除却飞鸟走兽外,还有鬼的存在。
姜遗光道:“我还是看不见,劳烦兰姑你指路与我,我去试试。”
兰姑心里有些怀疑他,姜遗光表现得越毫无破绽,她越警惕,可眼前的姜遗光,毫无破绽。
“就在你前方,走三步。”兰姑指挥他蹲下,伸手碰到那个人的脸。
和刚才不一样,姜遗光的指尖碰到了那人的脸。
姜遗光和兰姑皆是一顿。
树下那个和姜遗光长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忽然睁开眼,露出安静微笑。
兰姑被这一笑吓得毛骨悚然,拼命给姜遗光使眼色,让他赶紧后退!姜遗光却不知为什么,仍旧保持着那副模样。
被少年触碰着的树下人没有任何动静,只静静微笑,不动,不说话,瞳仁涣散,可兰姑却觉得,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他都在注视着自己。
余光敏锐地瞥见触碰到树下人的姜遗光眼神微变,刹那间冷厉如刀,很快又恢复到平静模样,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而后,一点点地,姜遗光慢慢后退。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轻到像是怕惊动一只栖在枝头的蝴蝶,连呼吸都微微屏住了。连带着兰姑也跟着紧张起来。
“兰姑,我大概明白了。”姜遗光看着脚下无形的画卷,对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出去了。”
兰姑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以手支撑着后退小半步,眼角余光瞥见些什么,悄悄移过去些,柔声问:“善多,你发现了什么?”
姜遗光依旧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
他轻声说:“兰姑,这是一个阴谋。”
“我们之中,不仅仅是我和你,是我们所有入镜人中,只能活下来一个。”
兰姑颦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说,我们只能活下来一个?”
姜遗光平静道:“这是他告诉我的。”
“他是谁?”兰姑大叫起来,目光惊惶。
“他是谁,你应该知道的。”姜遗光缓缓微笑,“他的长相,很明显了,不是吗?”
话音刚落,兰姑只觉眼前一花,姜遗光以鬼魅般的速度闪身来到自己身前,腹下一凉,而后才察觉到尖锐的刺痛感从下腹传来。
“你——”兰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就这么下手了。
她唇角流下血,在刀刺出的一瞬间抓住了姜遗光的手,她看着那双冷漠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姜遗光要收回刀,他的手却被兰姑看似柔软的手仅仅攥住,无法挣开,他干脆又往前刺入两分,搅了搅。
“就像你们说的,我没有办法,我想活下去。”姜遗光道,“我们早就商议过,在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的时候,各凭本事。”
兰姑终于松开了手。
这句话,只有他们五个人知道。
口里溢出的血不断往下淌,滴滴答答掉落,牙也染上了血,满口鲜红。
“我诅咒你,你将来……也一定会遭受背叛而死。”兰姑往后倒去。
姜遗光依旧无动于衷。
奇怪的是,兰姑刻意往下倒了个古怪的姿势。
她倒下去的一瞬间,消失了。
如果能再仔细地看,就会发现她不是消失,而是在落下的一刹那变得很小很小,落进了画中。
姜遗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慢慢扭头,看向某处。
九公子和黎恪在那儿。
他抬腿,向外走去。
……
黎三娘和凌烛走散了。
凌烛可怜她,又以为她奇货可居,想借此和她拉交情,但不意味着大难临头前还愿意护着他。
黎三娘也不气馁,没有人帮忙,她自个儿掀开了笼子,半截身体趴在木板上,吃力地伸手滑动推自己走。
她前方忽然掉下一个人,摔在她面前滚了几圈,黎三娘惊地立刻撑住手停下,却发现那人无比眼熟。
“兰姑?”黎三娘惊喜。
兰姑勉强支撑自己坐起来,见自己果然落在黎三娘眼前,亦有些喜悦。
黎三娘的喜悦不过转瞬,很快,她就发现了兰姑腰腹间渗出的大股大股鲜血,喜悦又变作了怒气。
“谁伤的你?”兰姑成了一只猫,自然不必穿衣裳,黎三娘一眼看出那是刀伤,那群人宠不会随意伤人,一定是入镜人干的。
兰姑从空中坠落,伤得不轻,加之姜遗光刺出的伤口,更是让她几乎没命。
“是姜遗光。”兰姑道。
黎三娘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兰姑勉强掀了掀唇角:“我也想这是个误会。但……不是误会。”
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我和他去了王宫……”兰姑把他们方才的事飞快告诉给黎三娘,末了,姜遗光如何变了脸色,如何得知他们之中只能活一人的消息,又是如何当机立断直接动手的事儿一并说了。
听得黎三娘既觉荒诞,可一想,姜遗光作出这种事,并不奇怪。
换成他们,放在他的立场,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三娘,我恐怕活不久了。”兰姑说完一切,虚弱地笑笑,“其实,我不该恨他的,他救过我,按理说,我这条命也是他的,他要收走,我不该有怨言。”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兰姑喃喃地说,“我好不甘心啊……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什么,她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黎三娘却听懂了,鼻头发酸,一时间泪如雨下。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黎三娘只剩半截身子,抱着她,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兰姑脸上,“我明白,你恨他,又不恨他,对不对?”
“对。”兰姑也跟着哭,哭着哭着又笑了,“我就是,很不甘心啊……”
他救下自己的时候,她是真的以为姜遗光渐渐学着成人了。
可到头来,他还是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自己,手稳得很,一下都没有抖。
她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姜遗光表现出一点犹豫或者难过,或者掉一两滴眼泪,但凡他有一点后悔,她都不会恨他。
她该恨他,因为他杀了自己。
她又不能恨他,因为他不止一次救了自己。换做是她自己,在姜遗光的位置上,她恐怕也会这么做。
她想活下去,姜遗光也想活下去。
他们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别哭了,留着口气。”黎三娘也在掉泪,一边落泪一边劝她,“我听你的,我躲起来,不让他找到。”
说着,黎三娘费力地把兰姑抱起来,放在木板上。
载着她的木板并不长,只够放下半个人,黎三娘把兰姑上身拖进来,两条毛茸茸的腿和尾巴耷拉在外,她趴在兰姑身上,两只手撑着地往前滑。
她不知道兰姑是怎么落到自己身前的,但兰姑能进来,姜遗光恐怕也可以。
她必须躲起来。
以姜遗光的身手,自己完好时还能轻松制住,现在不行。
木轮在满是碎石瓦砾崎岖不平的地面滑动,吱吱呀呀作响。
第一城里恐怕没多少人了。
按照兰姑说的,姜遗光无意间杀死了绝大多数禽鸟走兽,除第一城以外的人也死了大多半。那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个世界像一幅奇怪的画,分不清是在画里画外,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姜遗光还在那棵奇怪的树下,他想要杀死第一城所有的人,只需要和之前那个树下人一样,轻松地落下一只手就够了。
听兰姑说,那树下人和姜遗光长得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恶鬼用了姜遗光的模样作祟?亦或者,兰姑心有所思便视其物,她心里怀疑姜遗光,所以才见着了对方恶鬼的模样?
她正吃力地拖行,却听见后方传来细碎脚步声。
黎三娘立刻转向,往不远处的废墟里去,可一时之间根本没有能藏下两个人的缝隙,找来找去,心急之下,她直接从木板上撑着落下来,滚动两圈,一手撑着地,另一手用力把木板一推,将载着兰姑的木板推进了一处塌下废墙的墙角。
她自己借力又滚了几圈,再撑着“站起”。
下半截才愈合不久的伤口被地面粗粝砂石磨得生疼,磨出血来。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三娘?”
九公子和黎恪大步往这边来,目光一扫,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三娘,你怎么在这儿?”
“还有一人呢?”
见是他俩,黎三娘微不可觉松口气,却仍有些警惕。
姜遗光知道了出镜的秘密,他们呢?
诡异已经出现,第一回用着姜遗光的样貌恐吓兰姑,她怎么能确定,这两人就是真正的黎恪和九公子?
黎三娘道:“没什么,有人把我的笼子抢走了而已。”
姬钺皱起眉,在黎三娘面前转过身,蹲下:“我背你吧,走得快些。”
黎三娘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能察觉到九公子身上的暖意,伸出手,搭在他脖子上,任由他把自己背起来。
“多谢九公子。”
姬钺道:“无妨,你也不重。”他问,“你要去哪里?”
黎三娘道:“我现在成了废人一个,能去哪儿?倒是你们,怎么还回来了?”
九公子把自己和黎恪的猜测说了,他们也没料到能碰见黎三娘。
黎三娘也见识到了刚才可怕的那只巨掌,结合兰姑说的话,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既然这样,不如去王宫。”黎三娘道,“姜遗光就在王宫里。”
她说:“我刚才害怕遇见恶人,就把兰姑藏在了那儿,兰姑受了伤,你们身上可还有伤药?再不给她包扎,恐怕她真要去了。”
黎恪听了姜遗光的消息,不免喜悦。
这下,五人总算又聚集了。
黎三娘心情却不那么好。
她想相信姜遗光,可兰姑所说不似作假。
她也相信兰姑,她不是那么容易被迷惑的人。
兰姑快要死了。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先走吧。我们去王宫……找姜遗光。”
木轮早就破损,推不动了,黎恪和九公子换了换,他背黎三娘,九公子则带着昏迷的兰姑。
他听出三娘的语气不大对,问:“可是善多出了什么事?”否则为什么三娘直呼其大名?
黎三娘摇摇头:“去了再说吧。”
她把兰姑刚才告诉她的事儿,隐去姜遗光刺杀兰姑的部分,其余一五一十说了。
她要亲眼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只是……即便她没说全,黎恪和九公子两位人精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被姜遗光带走的兰姑身上的刀伤,黎三娘忽然冷漠的口吻……
是他?
为什么?
第180章
“或许, 有什么误会。”
黎恪不是不相信姜遗光会对兰姑出手。只是……姜遗光虽心思冷淡,不通人情,该动手时绝不手软,可他并非好杀戮之人, 若真到了非杀兰姑不可的地步, 定会一击毙命, 绝不给她逃脱机会。
要么,那不是善多,为恶鬼假扮。
要么, 姜遗光另有隐情,才故意击伤兰姑让她逃脱。
还有最糟糕的一种可能——姜遗光被厉鬼控制心神,故意伤了兰姑让她碰见自己等人,好让他们离心。
不过……黎恪看了眼兰姑。
她已经昏迷了,一张长满绒毛的脸仍能见其焦灼不安, 好似在梦中也深受死亡威胁。
她的确快死了。
这一击看似留手,却又没完全留手,他们没有药、没有大夫,难以逃出偌大王宫寻会医术之人, 再这么拖下去, 兰姑必死无疑。
如果是前者,那厉鬼为什么会让兰姑逃脱?就是为了让她心生怀疑?如果是后者, 善多又有什么隐情?
况且,王宫离这儿何其远,兰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真如她所说, 几大国都不过是分裂开的画?她从画外重新跌进了画中?
他们是画中人, 那这画又出自谁之手?
照她所说,姜遗光已经脱离了这画么?
本以为见到毛虫国的王就能解开疑惑, 可谁知,他们现在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疑云中。
九公子同样陷入深思。
如果他们都只是在一幅画中,有些事就能说通了。
黎三娘未必真的怪姜遗光,但她不能赌这件事一定是虚假。入镜后,她已见识过太多曾经自己深信绝不可能发生的事,自己坚定不会背叛的友人背后出卖,她认定的叛徒忽然又良心发现给自己传消息……
即便她再怎么相信姜遗光,也不可能完全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态度告诉黎恪和九公子,他们遇见“姜遗光”时,务必警惕罢了。
几人沉默地在废弃砖石间穿行,向王宫去。
忽地,趴在黎恪背上的黎三娘轻声对黎恪道:“小心。”
九公子也听见了,状似无意地微微侧头。
黎三娘在黎恪耳边低声说:“有人跟着我们。”
九公子侧耳去听,渐渐的,他也听到了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听上去只有一个人。
是谁?
凌烛?秦素问?还是景麒?或是别的活下来的入镜人?
不,不对。
好像脚步声增加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对视一眼,待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忽地,猛一拐弯,几人各自藏进了塌下墙壁巨大的裂缝中。
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人快走几步跟上去,匆匆忙忙拐过路口,却有些目瞪口呆。
他们跟着的人不见了?
“糟糕,估计他们发现躲起来了。”秦素问有些焦急,四处张望,“他们躲哪儿去了?”
“这附近墙塌了,能藏人的地方很多,大家各自找找。”景麒说。
话音刚落,他脖子上便挨了一手刃,大力之下晕厥过去。
黎三娘从他身后的砖石中忽然冒出,一掌劈晕了对方。那头,九公子也几乎在同时制住了凌烛,黎恪站在秦素问身后,搭住她的肩。
“误会误会,不要动手。”凌烛忙道,“三娘,是我,你总还记得我吧?”
“刚才情况紧急,我才和你分开,但我没害过你。”凌烛自知不是姬钺对手,立刻认输。
黎三娘看他两眼,没说话。
凌烛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不假,但不意味着黎三娘就要为了恩情忽略对方一些明显的举动。
九公子可不信:“误会?你们在后面鬼鬼祟祟的跟了一路?能有什么误会?”
秦素问连忙说:“真是误会,我们也是有了些消息才往这边来,我们三个碰上后,发现你们就在前头,想重进王宫,这才想问问几位能不能同行。”
九公子厉声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凌烛道:“我们方才跑到了宫殿外,发现了一枚很大很大的脚印。”
这个说法和黎三娘的描述对上了,黎恪与九公子不动声色对视一眼,问道:“什么脚印?”
“一枚很大很大的脚印,分不清是什么人的,实在太大了,不少逃出城外的飞禽走兽都全被那脚印踩死,而看那脚印的方向,正是往宫里走,我们才想着来看看。”
“相信我们吧,我们对你们没有恶意,大家都是入镜人,都要活下去,不到不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又怎么会对你们动手?”凌烛冷静道,又对三娘说软话,“三娘,你也不必怨我,我只问在,那个时候若你与我对调,你会不会丢下我?”
黎三娘斜他一眼:“我没有怪过你。”
九公子盯着凌烛,只见他面上一派真诚,不似作伪,这才松开他:“你最好没骗我们。”
黎恪同样松开制住秦素问的手,后者忙不迭跑开,来到景麒身边,把他推醒。
凌烛松口气:“自然,相逢即是缘,不如一起走?”
九公子点点头,也露出和善微笑:“方才是误会,凌小兄弟不要见怪,我们也怕了有歹人作恶。”
他对凌烛和秦素问还算放心,前者不是蠢人,后者有心没胆,可景麒就不一样,他的胞弟才死不久,谁知道他会不会迁怒到自己等人身上?
迁怒才是最不讲道理的,即便不是他们的错,依旧要被记恨。
可景麒看上去没有一点异常。
他没有记恨,没有疯狂,除了话更少以外,什么也没说。
去中心宫殿的人又增加了三个,方才不愉快过后,凌烛大大方方地问他们往王宫中走的原因。
这事儿不必瞒,他们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多几个人一起想,或许能有新思路。况且凌烛也是小有名气的入镜人,在姜遗光之前,他才是最年轻的那位。
那三人听了,也跟着陷入沉思。
“我们似乎忽视了一点……”凌烛冷静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得罪诸位,可我还是要问——”
“如果我猜的不错,收鬼人,就在诸位中,对吗?”
尾音刚落,方才和缓下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剑拔弩张。
黎恪脸上的笑容还在,眼神却在转瞬间冷下。
九公子停下了脚步,微微眯起眼:“你为什么这么问?”
凌烛道:“不必这么看我,我有自知之明,就算收鬼之人真在你们之中,我也敌不过你们。”
他的自贬把秦素问和景麒也一块儿包括进去了:“就算我们三人合力,也敌不过九公子你一个,我是不会自讨苦吃的,况且如果我真想暗害你们,就不会问出口。”
九公子微微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又是凭什么猜的?”
凌烛道:“自然是因为我们不同的境遇。”
“这场死劫和以往格外不同,没有遇见诡异,反而多为人祸。我自以为入镜以来境遇算得上凄惨,可和你们比起来,我却发现自己实在幸运至极,完好地活到现在。”
“景兄和秦姑娘也是如此,即便受了些折辱,到底还是活下来了,没有受伤。唯有小景兄弟……但我事后去想,他实在是有些不巧,如果他那时能躲开,现在恐怕也和我们在一块儿。”
“这其中固然有我们渡劫次数比不上诸位的原因,可姜遗光呢?他才多少重?他总不会是例外吧?”
他言下之意,几人境遇和他们相比更显凄惨,实在很难不引人怀疑。
“而且……我猜,那人恐怕不是九公子您吧?”凌烛道,“您其他四人比起来,又要好些。”
九公子听出了他暗含之意。
他在暗示自己不必过于保护其他四人,他还没死心。
姜遗光不知所踪,非死即伤,黎恪和兰姑伤得不轻,武功最高强的黎三娘没了双腿,只有自己能顶上。
其他两人又哪里会不明白?
黎三娘反而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凌烛小小地刺他们一句后,问:“我不知收鬼人是谁,我只想问,那鬼生前执念为何?他的幻境为什么如此特殊?他到底想要什么?诸位何不从这方面入手?”
九公子依旧不承认:“不管你信不信,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也想知道。”
“如果真的是我们,我们早就想明白出去了,还轮不到你在这儿问本公子。”他的反击毫不客气。
凌烛道:“我不过多嘴几句,若有哪里冒犯,还请见谅,只是,我在这镜中困了近一个月,实在想出去。”
“若收鬼人真在我们之中,不妨好好想想——”
“人与兽地位对换,又分出个许多城,一城压着一城,这城中飞禽走兽大小也不一样,可唯有人不变,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
“这画又有什么隐情?我们在画中,那作画之人,是否也在一张他不知道的画中?以此类推,到底有多少城?多少画?”
一直没怎么说话黎三娘沉声道:“凌小兄弟,你可以停一停了,听我一句。”
原先还要回话的九公子和黎恪都停下了,想知道黎三娘要说什么。就连一直死气沉沉的景麒也抬眼看过来。
“你问的这些,我都考虑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明确地告诉你们一件事——”
黎三娘趴在黎恪肩头,缓缓开口。
“因为死劫正在混乱,并且……它不想要我们死,它只想玩弄我们。”
她说的话叫所有人都愣了愣。
“何意?”
黎恪也道:“以往恶灵同样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不,不一样……第十重后的死劫,再不像以前那般有迹可循,你完全想不到幕后恶灵到底想要做什么,正如这回,我想不出,这幅画是什么缘故。”
“既然只是一幅画,他一只手就能轻易地把我们全部抹去,他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在前期饱受折磨?我原以为他是用那个王的消息诱骗我们来到第一城,再一网打尽,可知道这不过是一幅画后,我就改了主意。”
“它把我们逼上绝路,安排姜遗光救了我们,再由姜遗光送出的消息,让我们陷入内斗。”
“它想要什么?”黎三娘嗤笑一声,“它并不亲自对我们动手,你猜猜,它想要的是让我们怎么死?”
“它要我们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