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九公子带着谢丹轩等人先往荃州去。
荃州也有港口, 通江也通海,顺着江往上还能到前朝开凿的运河中去。谢丹轩对此并无异议。
姬钺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目光沉沉。
谢文诤没了。
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谢文诤。
那一日, 他起身后, 让下人去请谢大人来。谁知那人却把谢丹轩请来了, 来者是客,他也不好赶人走,随口问了几句后就客客气气送客, 再让下人去请另一位谢大人。
谁知……那个下人,竟然问出一句另一位谢大人是谁,一脸迷惑,好似从来没听过自己主子的名头似的。
那时姬钺已经感觉到了不妙,再叫来其他人一问, 竟然所有人都不记得谢文诤。
他的贴身小厮和路上地方官送上来的通房丫头也不见了,消失的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一般。
而那群人的印象中,他们都是跟着自己才来到夷州的。
实在是……实在是……
姬钺攥紧了船沿扶手, 阴郁地注视远方和海平面相接的蔚蓝的一条线。
他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姬钺扭头看去, 叫出来人身份:“兰姑,你怎么出来了?”
兰姑穿着一身粉橘色长褙子, 头戴玉兰花簪,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下人们误解了兰姑的身份,自作主张送上来这样的衣饰, 兰姑却不介意, 她预感自己的死劫没那么快来,在空闲时, 她很乐意打扮一番。
兰姑直白道:“看你心情似乎不大好,来陪陪你。”
现如今,和他一样记着谢文诤的也只有兰姑了。
想来那些人也是被厉鬼所惑,而因为他和兰姑拥有山海镜,不易为鬼怪惑心,才能记着谢文诤吧。
只是……也只有他们还记得了。
也不知回京以后,陛下还能记住谢文诤吗?谢家人会记得他吗?
谁不想要做出番事业?谁不希望能青史留名?如谢文诤这般,人死了,还要被人遗忘,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实在是比单纯的死还要可怕。
九公子一时间没有回话,兰姑问他:“还在因为谢大人的事难过吗?”
姬钺摇摇头,慢慢开口。
“并非难过,我只是觉得……”
他一时间觉得胸口憋屈、愤懑之气翻腾,堵得慌。可他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堵得慌。
江海辽阔,天际无云,正是好天气,可他高兴不起来。
兰姑默默地注视着天边,和他一道长长叹气。
“总归……我认为还是和那个孩子有关。”兰姑道,“他很邪门,我怀疑他就是那种东西,只是谢丹轩此人被他迷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兰姑摆明了要说正事,九公子便也抛却心里那点儿扯不断说不清的烦闷,理智拉回,思索道:“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法见到他。”
谢丹轩把这个小儿子藏的严严实实,谁表露出一点儿想见见的意思他就要大发雷霆。不光是他,谢丹轩的亲眷连同谢家所有下人都如出一辙,坚决把他护得好好的。那个孩子也几乎不露面。以至于到现在,他们明知道这个小孩有问题,却根本收不了对方。
“他或许知道我们能对付他,所以才故意躲着我们。”姬钺冷笑,“藏的再好有什么用,等下次靠岸……”
他没说完。
等下次靠岸,他直接调兵,动用近卫,把谢丹轩和那批疯魔一样的谢家人全部拉走,看那个东西还能靠什么躲躲藏藏。
海水翻涌,慢慢推着大船往岸边去。
大海何其辽阔,寻常人见着山海,少不得胸中生起一番豪情。姬钺却只觉得厌烦,海风将他们的衣袍吹得翻起,飒飒击风,吹够了,姬钺才转身要走。
“回去……”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咽了回去。
他和兰姑站在船尾处,那头没什么人离床仓也远,其他官兵们见他们在那儿谈话,也不会凑过去讨没趣。
转过头后,姬钺才发现……
那个孩子,就站在船舱后,他穿着一身深蓝到近乎墨色的衣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他的脸很白很白,白得完全不像是活人能有的脸色。
他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
见两个人回过头来,还没等他们从袖里取出山海镜,小男孩便露出个笑,白净一口细牙渗血,刹那间消失在原地。
兰姑和九公子瞬间抽出照过去的镜子都落了个空。
“让它跑了。”九公子更加阴郁,“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兰姑道:“无妨,总归在这艘船上,它跑不了。”
“谁知道它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
船舱内,谢丹轩在屋里忙活。
小孩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抬手删了敲门。
“进来。”里面的男人说道。
他的声音,也和小孩面无表情的脸一样,冰冷的,没有丝毫感情。
矮小的身子推开门,迈过高高门槛。
屋内很暗很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打开门后,还有一层草编的厚厚的门帘。本就处在酷暑中,一切陈设都让屋内更加闷湿潮热。
谢丹轩却宁愿在这么闷潮黑暗的屋子里,也不点灯,就着窗户缝里的一点光不知在忙活什么。
见儿子进来,才吹亮火折子,点起不远处桌边的烛台。
亮起的一点烛火,照亮了屋内情形。
谢丹轩的身前,立着一尊比他矮小些,精美漂亮的白瓷瓶,瓷瓶顶端,顶着一颗秀气的女子头颅,脸很白,脖子以下都藏在瓷瓶里。
赫然是一尊花瓶姑娘。
花瓶姑娘的头发还没梳完,湿漉漉黑油油一大把蜿蜒在白瓷瓶外,美得诡异。
谢丹轩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木梳和发绳、发簪,正在给她梳头发。
那个花瓶姑娘看见小孩儿进来,下意识一哆嗦,又强行遏制住。
“狸奴,你怎么来了?”谢丹轩看见儿子过来,很是高兴,给花瓶姑娘梳完头发后,来到了小孩儿面前,蹲下去。
他人精瘦,个头却不低,小孩儿身子矮小,蹲下去了也要仰头看他。
“来……找你……”小男孩张开口说话。
一口细白森森的尖牙,在血红的唇里发出锋锐光芒。声音也完全不似正常孩童那般清脆,稚嫩又沙哑。
谢丹轩却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早就忽略了自家儿子身上一切的反常。
“爹现在在忙,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好不好?”
小男孩就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
歪歪头,脖颈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
“不好。”他说。
他向那个花瓶姑娘走去。
花瓶姑娘见他要过来,方才还掩饰的淡然再也伪装不下去,惊恐地瞪视他。
“别……你不要过来!”
“我什么都没说,你不要过来!!”
小男孩看着她,露出一个笑:“我听见了,你说了。”
话音刚落,花瓶姑娘顶在纤细瓶口的头颅便好似流水一般从瓶口挤了进去。
偏偏这“水”流得还慢,花瓶姑娘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头骨发出咔咔碎响声。她不受控制地慢慢往瓶子里沉去,就好像……有一只手正拽着她,不断往瓶子里扯进去。
很快,花瓶姑娘的头颅便完全落进了花瓶中。
花瓶不断摇晃,逐渐平静。再从瓶口往里看,一切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好似这东西就是个普通花瓶而已。
谢丹轩眼神木愣愣的,即便眼前发生了如此恐怖的一幕,也没有任何反应。
像一尊死气沉沉的木偶,任人操控。
……
用过晚饭后,天色还早,众人在甲板上吹风,欣赏落日。
谢丹轩也在。
他也不记得谢文诤了,在他的印象中,就是九公子上岛将他接回去,因而他对姬钺很有几分推崇——只要不牵扯到他儿子。
九公子冷眼看着,面上却做出一派和煦的模样,问他在夷州可有什么新奇的事儿。
他本不过随口一提,他也听过,夷州岛四面环海,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贫困的渔民和时不时来打秋风的倭寇。
谁知道,谢丹轩竟然还真有些稀奇事。
“在夷州岛呆久了,见的倭人也多了,也能说几句倭国语。那群倭人都在说,我们大梁有宝藏,有永生不老的秘密。所以他们才会一直想要来大梁……”谢丹轩说罢,摇头苦笑。
其他人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
就算世界上真有什么长生不老药,那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在这海上打鱼打久了,海里的古怪事确实多,却从来没听过什么长生不老。
九公子和兰姑却一听就上了心,对视一眼,偏偏又不能追问太急,以免让人看出不对劲。姬钺状似无意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以为?”
谢丹轩陷入了回忆中。
“据他们说,他们的古籍记载,一千五百多年前,秦皇梦见海上有仙山,命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出海求长生不老之术……”谢丹轩开始说起来。
“他们认为,当年的徐福其实悄悄回来了,也带回了长生不老之术。只是秦皇殁去太早,才没能让秦皇长生。”
姬钺听着,面露嘲讽之意。
世上总有人相信长生不老这样可笑的谎言,越是富贵位高权重者越是相信。
可偏偏,世界上还真有。
他摸了摸袖中铜镜,再度和兰姑对视,他们都想起了那个传言——据说,渡过山海镜中的十八种死劫,那人就能获得长生。
长生不老……实在对人有莫大吸引力。姬钺相信如果这个消息放出去,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夺得镜子,为自己牟利。
可……真的能长生吗?
如果可以,为什么陛下会允许让他们来渡劫?
如果真有长生,从至少前朝就已经建立起的藏书阁的记录来看,为什么找不到一个能渡过十八重死劫之人?
有时候,姬钺都怀疑十八这个数字会不会是编造出的谎言,毕竟谁也没经历过,谁也不能确定十八重死劫后就真的解脱了,可它们又必须相信这个说法,总好过……看见前路是望不到尽头的绝望。
“谣言而已,不愧是弹丸之地,这也能当真。”姬钺得知真相后就失了兴趣,不想再多说。
众所周知,徐福出海后,再也没能回来,或许是死在了海中风浪里。偏偏总有人相信这长生不老的传言。
谢丹轩笑道:“听说是他们的大王把他们派来的,他们大王的弟弟对此信得很。”
兰姑坐在一边吃点心,闻言也忍不住发笑。
心理甚至伸出一点恶意的念头。
如果他们真想要长生,让他们拿个山海镜去渡着十八重死劫吧,恐怕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平平淡淡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谢丹轩不过说个玩笑话,谁也没当真,甲板上热热闹闹,有谢丹轩开头,一众人起哄,各自说起自己碰见的稀奇古怪的事儿。
兰姑听着,心情也好些。
正迎着风微笑,却感觉到某处传来阴冷恶毒的目光,直直投射在她脸上。
兰姑微一皱眉,状似不经意的转眼过去,就见船舱二层房间的一扇小窗户内,迅疾地闪过一张苍白的脸,转眼消失不见。
这个鬼东西……
即便它害不了自己,可让它就这么待在船上,实在是不舒服,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咬自己一口。
这还是在海上……兰姑更担忧了。
那个东西,只要随便对船只做一点手脚,都有可能让他们这一整船人葬身海底。
“又是它?”九公子凑近前,低声问。
兰姑点点头:“是它,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九公子心里也有些忧虑,当下拍板:“下一次靠岸,我们先休整两天,到时候……”
到时候做什么,他没说完,兰姑心里也清楚,默默点点头。
人群中,谢丹轩说起了自己又几出不寻常经历。
他曾在岛上,见过几回蜃景。
“……第一次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吓呆了……”
书中虽有记载蜃景,也说其多出现在海上或沙漠中,可见过的人到底是少数,他一说,其他人顿时来了兴趣,催他快讲。
“第一回见到,大概是十七八年前了,我也记不太清楚,那时我来岛上还没多久,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岸边吹风,慢慢的,风小了下去,渐渐停止……”
“从大海的另一头,慢慢生起雾,在雾中,慢慢能见到模糊的影子,一大片,横在天边,起初还模糊着……后来,就慢慢清楚了……”
“……一大片青绿连绵的仙山,山中有清泉、有宝寺、有人影,乍现乍隐,浩荡飘渺,真如仙境……”
其他人听得入神,心生神往。
“该不会真是仙山吧?谢大人,您可是见过神仙的人了。”
“海上有仙山……或许,是真的?”
谢丹轩摆摆手,苦笑:“非也,非也。那不过是一场幻境。即便真有仙山,也不是我们能去的。”
他才说过秦皇之事,大家有些读过书的便想起来,即便是皇帝派人去求药,也未必能求着呢,不免泄气,心头怅然。
姬钺也听过蜃景传闻,只是没亲眼见过,闻言来了兴趣,不免多问两句。
没有人注意到,原先还鼓起的船帆渐渐扁下去,船只行进得也慢了些。
风在停歇。
但到底没有逆风,不至于叫船走不了。
阳光渐渐朦胧模糊起来,远处。原本清晰的天海交接处也渐渐模糊成一片看不清的蓝线,隐约有雾升起,飘飘渺渺,朦朦胧胧。
在那片淡白色云雾中,渐渐出现了些庞大的影子。
“是蜃景!蜃景出现了!”不知谁第一个发现,指着远方兴奋地大喊出声。
“是蜃景!是海上仙山!”
“真的有仙山!!”
姬钺和兰姑也是一惊,扭头向身后看去。
的确,从天水相接处,升腾起淡淡薄雾。薄雾中黑色阴影渐渐清晰,形成一道。几乎笼罩了半边天的幕布。
“想不到今天还能见识到海上蜃景。”九公子喃喃道。
兰姑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已完全陷入了对眼前浩大恢宏蜃景之中。
不光是她,小小一艘船上数十来人,全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天边,舍不得眨眼。
和这蜃景比起来,他们的船只是多么渺小。甚至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天地间只剩他们几人的空旷的恐慌感。
一船人心向往之,唯有九公子眼皮不断跳动,好似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
半空中的蜃景渐渐清晰。
依旧是一片漆黑,朦胧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黑影起伏,似磅礴仙山虚影。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气,会将这海上仙境惊跑,也有人注视着这几乎望不到边际丈量不到尽头的仙山。不知怎么的,落下泪来。
九公子却感觉越来越不安,他几乎要坐不住了,浑身寒毛都要炸起,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那股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逼得他几乎要跳起来逃走,可他们都在这艘船上,即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僵在原地,和其他人一样,看着天边更加凝实,也更为浩瀚的蜃景。
可那根本不是蜃景,更不是仙境。
云雾中的黑影微微扭动,好似一副画在丝绢上的画,被人从后面扭曲翻卷一般。
渐渐的,那团黑影动得更厉害,不断扭曲,抽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更大了。
大得几乎笼罩了一半以上的天幕,左半边蓝天白云,右半边是云雾中的黑影。
而后,那黑影不断扭动,慢慢往上扩……
终于,它露出了一点巨大恐怖中的冰山一角。
黑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
白色的,镶嵌在上方,随着如山影一样拱起的黑影不断动弹,越来越清晰。
而后,终于……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海上仙山,甚至于……那根本就不是一座山。
那是一颗巨大的,能遮住半边天的人的头颅。
从前方垂下的黑发缝隙中,露出一只阴冷的眼睛。另一只眼睛,仍旧被黑发覆盖住,看不清楚。
只有露在外的眼睛,终于摆脱了头发的覆盖,渐渐扩得更大,就好似盯着他们看的那个人凑上前,看着眼前一群小蚂蚁似的。
“啊啊啊啊——”第一个人尖叫起来。
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双目赤红,神态癫狂,周围的人拉不住他,任由他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嘶吼,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有一就有二,再度有人受不了这折磨,胡乱撕扯自己的头发,指甲划破脸,满手血肉。而后,那些人又哭又叫着冲到船边。
“扑通、扑通……”
不知多少人跳进了水里,黑色发顶迅速被水没过。
大风骤起!
吹皱满镜江水,也将那蜃景外的雾气胡乱吹去。那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凑得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那只眼睛……连同漫天舞动的黑发,全都被风吹散了。
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船上的人也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来人。
谢丹轩,和谢家家仆。
九公子从谢文诤那儿得来的人手,无一例外,全部跳水死去。
兰姑也呆呆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尖叫着捂住了脑袋。
刚才……刚才她差点也要往水里跳去,还好九公子拉住了他。只是现在九公子脸色也很不好看,憔悴不已,他同样忍受着几乎要把脑袋涨破的痛苦,取出镜对着自己一照,那阵尖锐的痛苦总算过去。
可镜中……还照出了其他东西。
在他身后的甲板上,挨挨挤挤,站满了浑身湿淋淋、面色惨白发青的恶灵。
……
姜遗光在镜中,也几乎要逼到绝境。
他被强行推入穆家祖宅,入目一片漆黑,只能摸黑行走,走过几步后,却又摸到了一扇门,推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大亮。
是一处天井。
可就在这时,紧紧黏连着他背后皮肤的巨大肉团,拼命挣扎弹动起来,伸手去摸,还能摸到不断鼓起的一个又一个凸起,就好像……里面真的有一个人,在想办法要脱离皮肉包裹似的。
姜遗光痛得更厉害。
他本是不怕痛的,再怎么痛也能忍耐,可他现在虚弱至极,浑身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平日能忍住的疼痛也就变得格外难捱起来。
额头渗出汗水,姜遗光不断擦去,以免流进眼睛里,睁着眼,不断去看周围环境。
天井中间的集水坑中种了花,还活着,鲜红似火,再往后,又是大门紧闭的正屋。
姜遗光扶着墙,正要踏出一步。
长在背后的那个畸形古怪的肉团……不能让它再继续下去了。
姜遗光跌跌撞撞往前爬,逐渐来到集水坑边。
扭头看去,鲜亮花枝下,堆积着人皮。
他看到了熟悉的几张脸,其中,就有谢锦的一张皮,有些发黄的,还连着头发,眼睛处是两个空洞,可他还是能认出来,那是谢锦的人皮。
孩子落下……
落下的是什么东西?
他吃力地扭过头,往自己背后去看。可是那东西就长在背上,黏连着脖子,根本转不过去。
他听到了皮肤连同布帛一起撕裂的声音。
一颗湿漉漉的头颅,穿破了背后肉团顶部,就像一只蝴蝶终于钻破茧那样,露出了脑袋。
它的脖子很长,伸到了趴在地面的姜遗光的面前。
那是一张模糊的根本没有五官的脸,空白一片,嘴巴的位置微微上扬,好像在对他笑。
它还在不断往外爬。
每爬一寸,姜遗光就能感受到百倍的痛苦,他的血肉和精气都在被抽走。
姜遗光面前那张空白的脸上,一点点生出五官来。
先是额头,然后是眉毛,再然后,是左眼……
那个东西,正逐渐变成他的样子。
不能再拖延了。
即便是死……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姜遗光身上带了一把刀,很锋利。
他的手肘伸到背后,摸到了那团肉和自己背部皮肤相连处。
从脖子开始,用力捅入,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个鬼东西的。
那个脸还没长完全,只长到鼻子的东西,张开嘴尖叫起来。它的嘴巴还没长出来,只能看到应当长着嘴的地方凸起一圈儿圆。
姜遗光没在意它的尖叫和怨毒眼神,喘口气平复力气后,再度狠狠往下划。
那个东西察觉到了姜遗光的意图,拼命要往外爬。
姜遗光的动作却更快,左边完全划开后,刀换到右手,再度划下,反手过去,生生将黏连的皮肉撕裂开。他感觉到自己背上一阵阵火辣的痛,就像是在上个死劫中,生生被活剥了皮一样。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遗光用力撕扯下最后一点皮肉后,拽住了那个东西伸长的脖子,将它从自己背上扯了下来。
狠狠掼在地面,扔了出去!
第222章
姜遗光把那团肉茧丢进了天井下的集水坑里。
它只长出了个脑袋和一小部分肩膀, 脸还没有长全,嘴巴的部位仍旧是一片模糊的肉色,张大着,似乎想要骂什么, 声音被闷在包裹住嘴的皮里。下面连接着的肉块部分还在疯狂扭动, 撕扯着, 要从那层蛹里出来。
随着它的挣扎,肉色的茧从缝隙中不断涌出一滩又一滩血,原本光滑的肉茧表面干瘪下去, 凸显出包裹在里面的身形轮廓。
有点奇怪。
像是看着自己在里面挣扎。
姜遗光还趴在地上,背部犹如被活生生撕了一层皮,动一下就发疼。但至少……不会再有东西吸食自己的血肉了。
那个脸还没长齐的东西在肉茧里拼命往外爬,死死地瞪着姜遗光,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得脱出眶来。
随着它的拼命挣扎, 竟然真的叫它从那个肉蛹拽出了半条手臂。
还有一半仍旧被裹在茧里,已经能看到一条手臂和连接着的手掌的形状。
但看上去,它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姜遗光看一眼确定过后,就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身, 他上身的衣服从背后撕碎了, 干脆扯下,露出背上一片剥去皮肤后通红渗血的肌理, 扶着墙慢慢往里走。
他要搞清楚,穆家祖宅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当年穆云之死的真相又到底是什么?
“唔唔……唔……”那个东西在集水坑中拼命翻滚,见姜遗光要离开了, 和他一模一样的上半张脸更加可怖, 已经扭曲到了完全不像是人脸的地步。
但它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往正屋走。
正屋大门紧闭, 已经有些年头了,蛛网密布,木门下边生着比门槛高的杂草,一看就知无人打扫。
姜遗光站在门边,轻轻推了推。
出乎意料的是,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竟然真的被他轻轻推开,露出一条漆黑门缝。
阴冷的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寒意几乎能吹到人的骨子里。
在那一瞬间,推门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险,毛骨悚然,头脑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间他便以自己全盛时期的速度闪身来到集水坑边,将那团东西从坑里拎出来,而后,往大门上一砸!
大门撞开。
那个东西在空中翻滚两圈,扔了进去,只露出半张和姜遗光长得一模一样的怨毒的脸,死死地瞪着他。
从门里吹出来一阵尖啸飓风,呼啸着刮过不大的天井,冻的姜遗光几乎要冻僵。他卧在天井中,心里仍在盘算着。
从人背后长出来的“孩子”,有着原来那人的血肉筋骨,一模一样的脸,他们可以进这祖宅么?
这些人皮……这些人皮的主人已经死了,可他们的“孩子”用他们的样貌活着。那么,这些人皮……
他捡起了谢锦的人皮,摸了摸。
冰凉的,带着尸体的腐臭味。
他又抬头去看顶着自己半张脸的那团东西,发现它竟然没有出事。只是仍旧伏在门槛边,死死地瞪着自己。
正屋大门打开,里面是一间很平常的房间,正中一张八仙桌,两旁放高椅,灰尘从里面飘出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到访了。
那天晚上,谢锦他们进了正屋吗?还是只到了外面天井就因为背上的“孩子”落下就死了?
如果没有进正屋,那个东西进去后,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姜遗光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直盯着那团东西看。
它的脸似乎长不齐了,嘴巴没有长出来,它只能不断扭动身体,像蛇蜕皮那样从一层厚厚的鲜红的肉膜里挣出。
已经扯出了小半个身子,露出一半胸膛。
姜遗光透过它,继续看屋内。
即便它看起来像个活物,姜遗光也不能杀了它,更何况,他也未必杀得了。
屋里什么也没有。
刚才那种令他遍体生寒的危机感,已经不见了。
又观望一阵,姜遗光才小心地从集水坑中出来,往里走去。
站在门槛后,那个东西就在他脚边,仰着过长的脖子,不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死死地瞪着他。
也只有来到门边,姜遗光才看清了屋内全貌。
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墙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幅画像,因年代久远,画像被虫蚀了不少,画卷发黄,仍旧能看出来分别画着一男一女的坐像。
脸已经模糊了,看不清面容。
这两个人,会是谁?
姜遗光看一眼还在门槛边的那团东西,把它往外拖了一小段,让它刚好卡在门边,一半在里,一半在外,以免房门突然关闭他出不去。
而后,他才小心地踏进去。
无事发生。
他顺利地来到那两张画像前。
画像上,有两行小字落款,盖了印章。落款已经糊得看不清了,鲜红的印章还能看出些东西来。
是穆云的章。
这应当是他画的两幅画像。
难道……这两人就是穆云的父母?
看着看着,两幅脸都已经模糊的画像透出着诡异来。姜遗光收回视线,继续往其他方向看去。
大堂两侧巧妙地做了隔断,隔断后,又是一左一右两条回廊,通往后院。正大堂两边也衔接着小耳房,耳房门紧闭,同样蛛网密布。
姜遗光沿着长廊向后院走去。
鼻间尽是灰尘和发霉的味道,入目死气沉沉,从回廊走出来,一眼就看见摆在院中一人多高的石刻功德碑。
为什么会把功德碑放在家中?如果希望让人瞻仰,不应该放在镇上么?
姜遗光凑近了看文字,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功德碑上褒扬的名字并非是穆云,而是穆云的爹娘,穆槐和赵氏,碑文刻得清楚,感念他们养育出好儿子,光耀穆家门楣。
碑文似乎还没刻完,空着几行字。
第223章
同一时刻。
黎恪站在原地, 犹豫了好一会儿。
放以往,他一定会过去提醒那个姑娘及时离开,就算她不愿意走,也会悄悄用山海镜帮她摆脱这个厉鬼。可现在……他却犹豫了。
世间厉鬼不计其数, 被鬼所害的人也不在少数。即便他能救这一个, 那下一个呢, 他又能救多少?
更何况……救人的代价,是要把自己搭进去。
黎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唤她一句:“这位姑娘, 天要黑了,早些回去吧。”
在闽省这么多日,他也会说些闽南语了。
义地坟外,松柏林立,天确实暗了, 几分风也变得阴凉,他站在松树下,穿着素衣,声音嘶哑, 无端让人感觉有些发毛。
起码那位云姑娘的其中一个丫鬟就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冲他行一礼,道:“多谢公子提醒, 我这就劝小姐回去。”
那位云姑娘仍旧发出哀戚的哭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黎恪知道, 那个黑影听见了。
黝黑的只有一条瘦长的影子, 弯腰俯视着坟前哭泣的几人,顺着黎恪的话转头看向他, 那张脸也是模糊的,看不清它的五官。
黎恪觉得自己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盯上了,浑身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打上了某种标记似的。
黎恪最后劝了一句,这树林里不安全,几位姑娘早些回去。而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再管。
即便那些人被恶鬼盯上,那也是他们命不好,他已经劝过了。
脚踩在断裂的树枝上,不断发出声响。除却这脚步声外,林中一片死寂,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连那女子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可黎恪却在自己的脚步之外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比他慢一些,却牢牢地跟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黎恪顿住了,停下脚步。
那脚步声慢一些,也跟着停住。
这下,本就安静的树林中彻底没了声音。黎恪慢慢回过头去,手里握紧了不知是谁的镜子。
他还没试过用别人的镜收鬼,想来也是可以的。
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但……刚才那三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难不成,她们也是鬼?变成了活人的模样来骗人么?
黎恪心里嗤笑自己的烂好心,转过身去,从他前方猛地倒坠下来三具血淋淋尸体,血肉模糊的脸正正好对上黎恪的脸,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地面,随着倒吊的姿势轻晃。
正是方才来上坟的云姑娘和她的婢女们。
在那一瞬间黎恪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噔噔噔后退几步,警惕地看向四周。
没有人。
什么也没有。
他狠狠心,绕过三具女尸,拔腿就跑。
可那东西却并没有放过他,跑着跑着,他的前方再度从树上直直坠落下三具倒挂的女尸,黎恪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去。
他不得不一边跑,一边用铜镜照向四周。
不知是不是因为山海镜起了作用。他竟然真的跑出了这片树林,回到大路上。见到路上行走的活人那一刻,黎恪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接连几日,黎恪都在做鬼压床的噩梦。
梦到了什么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在他入睡后,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动弹不得,喘不上气,叫也叫不出声,无法入睡,也无法醒来。
只是,一旦天亮,鸡鸣响起,那压着他的东西就瞬间消失了,浑身上下为之一松。
黎恪睁开眼,发觉自己的手再一次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拿开后,对着房内普通的铜镜一照,还能看见脖子上的掐痕。
再看过去,镜中自己的脸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张惨白腐烂的狰狞鬼脸。
黎恪一把将铜镜扣下,起身出门洗漱。
已经好几天了。
鬼杀不了他,却不会让他好过。这几日,黎恪根本没睡好,出门后,又听见了茶馆中其他人闲聊,说本地一个有名的青楼中的花魁娘子不知怎的失踪了,又过几日,有人在郊外义地处发现了那位花魁娘子连同其婢女的尸首。
这桩案子闹得很大,不少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下的毒手,说着说着,便论起了那位花魁娘子的帐中事。
黎恪只听了一耳朵,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当他正要离开时,却听见了一个自己耳熟的称呼。
云姑娘?
电光石火间,黎恪想起了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子。
死在义地……云姑娘……连同她的婢女……
就是她?
心中升起小小的愧疚感。那位云姑娘虽不是他所害,可如果他当时坚定地把人叫走,或许那三位姑娘不会死。可这愧疚也只升腾了一会儿,便烟消云散。
黎恪向讨论的那两人走去,先是行礼道声好,又问起云姑娘葬在何处,可有办丧礼,道自己想要去祭拜。
谈论的那两人都是本地闲汉,看这位书生眉眼生得端正,谁知道心里也想着青楼妓子,当即兴奋起来,指点他。
“云姑娘的丧礼早就办过了,也葬在义地。”
“老鸨报了官,现在义地那块儿有官兵巡逻哩……”
“也不妨事儿,有不少公子哥都往他墓地上去了,我听说还有些书生也过去了,要给云姑娘作赋什么的……”
“现在那云姑娘的妈妈在卖云姑娘生前用的事物,我可听说有位公子哥花大价钱买了云姑娘的妆奁、手帕什么的,说什么要……睹物思人!”
黎恪打听清楚后,冲那两人拱手道谢,起身离开,经过柜台时,顺便帮那两人结过账,那两人瞧见了,更是高兴。
黎恪去了一趟云姑娘所在的软烟楼。
即便是白日,软烟楼中,依旧人流如织,穿着艳丽的女子们从窗边探出头来,目光矜持又直白地勾着来近处的公子哥儿们。偏生近前又是丝竹绵绵、吹拉弹唱无一不有。
也有人盯上了黎恪,笑着望他,又矜持地站在窗边不下来,只用眼神欲说还休地注视着他,怯生生的,想邀请,又不敢邀请似的。
黎恪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地方,进门后,微一皱眉。
他发觉这里头迎来送往的女子们面上都带着笑,没有人流露出难过。即便是那位据说伤心欲绝的老鸨,也头戴艳红芍药花,笑容满面。
不论是真的还是做戏,都叫人心寒。
黎恪在心里又嘲笑了自己一句,环视一圈后,多看了一位蓝衣男人一眼。
那个男人就坐在大厅中,怀中正抱着另一位粉衫女子说着他对云姑娘的思念,以及他把云姑娘的遗物通通都买下了云云,说着说着,眼中落下泪来,身旁一众女子不免为他的痴情所动,纷纷给他敬酒。
大约是他盯着的时间长了些,老鸨看他脸色不好,小心地问他,是不是看上了那位粉裳女子,那位姑娘现在有客,可以给他安排其他的。
黎恪摇摇头,道:“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老鸨以为他来生事,已经使了眼色给小厮,让他时刻准备叫打手上来,没料到他竟然问的不是楼里姑娘,而是来楼里作乐的客人,更是为难。
黎恪没工夫听她扯其他的话,冷声道:“告诉我的人是谁就行,其他的,不用你多管。”
在死人堆中打滚久了,黎恪身上也带着寻常人没有的肃杀气,看着文弱寻常人还真不敢进犯。
老鸨被他这么冷冷一瞥,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连忙小声道:“那是本地一位富户的小公子,姓刘,家中做船运生意的……”老鸨把能说的都说了,那公子点点头,留下几两银,起身离开。
黎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事儿本和他没什么关系才是,他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那位怀抱着姑娘,却还说着自己思念云姑娘的姓刘的男人。
收回视线。
眼角余光看见了什么,又猛地回过头。
大厅角落里,从房梁上倒垂下三具血淋淋女尸,长发垂落,飘在刘公子上方,遮住了他伤心的面庞。
黎恪快步离开。
他知道,这位刘公子也不会有好下场了。
果不其然,又经过一夜鬼压床后,第二日,黎恪出门,听手下人和他说起本地一户姓刘的富商人家,一夜间被灭了门,据说死相格外凄惨,发现的下人们连同去收尸的衙役几乎都要吓疯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人都认为是那位云姑娘的冤魂作祟,还有人以为是杀了云姑娘的凶手,又去害了刘家人。
“……这几天大家都在去寺庙进香呢,实在太可怕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和他禀报的那位下人话多些,他又害怕,不免多说了两句。
“确实可怕。”黎恪道。
下人好似得了鼓励一般,继续滔滔不绝说起来。
“……现在也有人说是云姑娘招惹上了晦气才会死在义地,那刘公子又把云姑娘的遗物带回家,可不就是把晦气也带回去了?……”
“小的听说官府要把刘家给烧了,好让那些沾了晦气的东西都烧干净……只是刘家人来了不少,不肯呢……”
义地本就是葬穷苦人和外来人的坟地,云姑娘平白去那儿,说不定沾上了什么。
晦气……
黎恪在屋里来回走两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眉头皱得死紧。
这一切本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多问?
不,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了……
云姑娘的死……刘家灭门……
他们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招惹上鬼魂?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云姑娘得到了某个会招来厉鬼的东西呢?而这个东西,又作为遗物,被那位刘公子买走了?
算算时间,她死去的日子,恰好自己的山海镜丢失不久……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黎恪再也坐不住,腾地起身:“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他要拿回自己的镜子。
要是刘家真被烧了,山海镜放在里面,也要引来厉鬼。
他怀中,属于姜遗光和黎三娘的两面铜镜冷如冰,好好地叠放在一起。
……
镜中,姜遗光站在石碑前,不断思索。
穆家最有名的人是穆云,可进了穆家祖宅,他看到的到处都是穆云的父母留下的痕迹,就连这块功德碑,也是给穆云的父母修建的。
穆云本人呢?
目光再度从功德碑上掠过,正面歌颂了穆云父母的功劳,只是没写完。他绕到背面,发觉上面也刻着字。
上面记载着穆云父母教导其子的方法。
年幼时就严格对待,不能犯一点错,父母不能因是自己子女就心软。因为他们认为,小时候犯小错,长大必定犯大过。
日日让他铭记父母养育之恩,陛下圣恩,以免养出不忠不孝之人。
还刻了一处凹槽,凹槽中放着一把戒尺,下方注明,此戒尺长三尺三寸,厚一寸,但凡穆云犯错,便以其惩戒,直到他彻底认错改正为止。
这些还好些,不算什么。
再往下,多了些奇怪的内容。
和上面工匠刻出的端正遒劲的小字不同,下方的文字扭曲,又奇怪,却偏偏能叫他看清。
那是一段,格外古怪,奇怪到完全不像正常人写出的文字。
“父母子女亲缘,永世难忘,子女即便万死也不能回报一二……”
“父母在,不远游,若远游,子女……”后面的字被刀划去,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划痕。
原文出自《论语·里仁》,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碑上文字把这句话改了,却又不知改成了什么样。
“为人子女者,当事事以父母先……”
再往下,更加扭曲的字迹。
大意都是,父母所做一切都是为子女好,子女离不开父母,一旦子女要离开父母,便会变得一无是处,成为一个废人等等。
正面和背面,简直天差地别。
背面的文字看似恭敬孝顺到极致,可姜遗光却能从其中分辨出一些怨气来。
是穆云写的么?
他对父母……到底是爱戴还是怨恨?
姜遗光又想起自己和镇上那些人背后的肉团,还想到了口口声声说要孩子落下,却在孩子即将落下时几乎发疯的赵叔。
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穆云会是被他父母逼死的吗?
不,有些不对。
他想起来,穆云辞官回家照顾父母后,没多少年,他的父母就因病去世了,之后,才是穆云重病而亡。
他盯着那块石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穆云的父母……真是因病去世的吗?
世间父母大多希望儿女出人头地,为什么穆云却会辞官回家?还是以照顾父母的由头?他如果真的希望照顾父母,大可以把父母接上京城,为何要回来在这小镇中?
穆云的父母那样逼迫穆云上进,又怎么会同意穆云辞官?
有没有可能……
穆云并非主动辞官,而让他辞官的人,正是穆云的父母?否则,如果他的父母不愿意,穆云作为一个大孝子,又怎会违背父母之命,辞官回家?
还要再看,姜遗光却在刹那间感知到了什么,用力一蹬,后退几步。
那座功德碑上,骨碌碌滚落下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落在他面前。
姜遗光拔腿就跑。
穆家祖宅很大,外面看着不显,姜遗光仍旧处在虚弱中,他以往也不怎么长肉,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瘦得仿佛一具骨架,背上也剥去了一层皮肉,还在发疼。
他原路返回,往大门口跑去,想要离开。
可……被他放在门槛的,长着自己模样的肉团,不见了。
大门紧闭。
姜遗光疾冲过去要推开门,撞上去的一瞬间就感觉不对劲,他撞着的似乎不是门,而是一副冰冷僵硬的躯体。
他立刻退开,回到屋中。
挂在墙上的两幅画,啪嗒一声掉落。
这反而给了姜遗光以启示。
是了,如果宅子中的厉鬼正是穆云,如果他的执念是孝顺父母……这两幅画的面容为什么会模糊不清,甚至带着一丝诡异?他应当把画护得好好的才对。
他在恨自己的父母!
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做?
要撕了这画像吗?还是其他的?
屋内刮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那两幅画卷卷起,飘飘扬扬荡在半空中,两幅模糊不清的人影好似狰狞厉鬼,就要向姜遗光扑来。
姜遗光再度奔逃,冲进回廊,往正院中跑去。
他也终于看见了那个肉团。
它缩在角落里,已经爬出了小半边身子。一只手伸出来,身躯在地面扭曲、爬行。下半身拖着的巨大肉茧已经完全干扁下去,像被水打湿的一层皮,湿漉漉包裹出下半身轮廓。
它看见了姜遗光。
露在外的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他,一刻不放。
此刻,姜遗光却发现,这条回廊好似也活了过来,不论他怎么跑都仍旧在原地,根本跑不到院中。
不会错的,它来了。
自己一进入小镇,就多了个“孩子”,他成了穆云眼里的“父亲”。
而如果自己的猜想为真,穆云最恨的,应当就是父母。
它不会放过自己。
既然跑不了,姜遗光干脆不跑了,站在原地微微平复呼吸,他也盯着地上那个肉团。
父母……子女……
穆云杀了他的父母。
现在,这个东西,姑且认为它是自己的孩子,它也要杀了自己,然后,取代自己……
还是有些错漏。
外面镇上那群人,也被从茧里爬出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这又是为什么?
父母……子女……是意味着,子女和父母一样么?
这群已经被替代的人,他们脖子后会不会又长出一根脐带来?也生出他们的“孩子”?到时候,这群“孩子”又将替代他们?
姜遗光不断环视四周,试图找出答案。
那个在地上不断扭曲爬行的肉团,一点点向他爬过来。
它仍旧怨毒地盯着他看,好像还在笑。
穆云的父母,又是怎么制住穆云的?
姜遗光的视线,看向了院子正中,嵌在石碑上的戒尺。
会是那个东西吗?
那把戒尺……穆云的父母把它当做了穆家的传家宝。
不论怎样,都可以试试。
姜遗光再度向院里跑去。
院里回廊再度变得很长、很长。那个肉团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姜遗光已经很虚弱了,两条腿几乎要跑不动,可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那个已经把两只手都伸出的东西一定会爬过来,抓住他。
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喘气,眼前的石碑,看着离他不过几尺远,可就是这点距离,成了难以抵达的天堑。
反而是那团东西,离他更近。
近到,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
在那个东西触碰上他的一瞬间,姜遗光重重一踢,竟真的将那个东西踢远了几步,但他也被抓着脚踝,绊倒在地。
不过,他倒下后,竟然离那块石碑更近了些。
姜遗光连爬都来不及爬起身,顺势就着这姿势滚落出去,背脊处脱了皮的地方碾过地面,生疼。
但他也触碰到了石碑的边缘。
石碑底渗出血来,碰上去像是碰着了一块冰,阴冷无比。同时,他的小腿,也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死死抓住。
在即将被拖走的前一瞬,他伸出手去,用力将那根戒尺抽出,狠狠往身后抽去。
一下击在那个东西脸上。
他清楚地看见,抓着他脚踝不放的那块肉团,脸上怨毒扭曲的神色分明多了几分惧怕。
穆云杀了自己的父母。
这个肉团也会杀了他。
戒尺真的能够克制住它么?
姜遗光一步一步向那个肉团走去,那个东西在地面拖行,一步步后退。
现在,猎人和猎物对调了身份。
姜遗光举起了戒尺,眼看就要落下——
戒尺停在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上空。
第224章
手里的戒尺落在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上空, 在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停住。
和那张脸只差不过一指距离。
那张脸依旧怨毒地瞪着他,看着戒尺时又面露恐惧。
姜遗光自然不是心慈手软。
他只是想起来——这是属于穆云的死劫,穆云恨着自己的父母。
他现在的身份是父, 不是子, 如果他真的用这根戒尺杀死“孩子”, 恐怕那时,他更会受到穆云的疯狂报复。
杀不得,放不得……
但现在戒尺在手, 它应当害不了自己。姜遗光的思绪重新落回那块石碑上。
他盯着地上扭曲爬行的人,一步步后退,来到了石碑边。
是了……他忽略了一些事情。
功德碑的背面,那些奇怪的字迹,会是谁刻上去的?
只有穆云。
如果穆云能够刻上背面的那些话, 如果他真心孝顺父母,认为建功德碑是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不把正面的碑文刻完?
所以,根本不是没刻完, 而是那些字都被穆云刨去了吧?
姜遗光凑近了看, 看不出什么来,伸手去摸, 才能感觉到后面本该刻上字的空白处比前面刻字处略低一些。
那些字都被刨干净了。
果然是这样。
他立刻蹲坐在石碑前,手里戒尺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坚硬无比, 抄起戒尺就开始磨平那些字。
正面碑文字不多, 却也有近六行。而随着姜遗光拼命磨去第一个字的那一刻——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只是短短的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就好似从白天变成了黑夜。
姜遗光手都有些拿不稳戒尺,可他还在用力磨,他磨去末尾两三个字后,才发觉自己又想歪了些——照这么磨下去,恐怕几个时辰也做不完。
戒尺立刻往上移,来到了那两个名字前,用力划下。
只要把这两个名字划掉,这块碑就废了。
出乎意料的是,原来他划去其他字还算轻松,可这两个名字不论哪一个,都坚硬无比,戒尺刮过去发出尖锐的擦响,却不能留下一点痕迹。
姜遗光心里反而更放心几分。
看来,果然和他们有关。
他手上更加用力,甚至嫌戒尺只有一端,只能刮一边,另一只手拿出刚才划破“孩子”的匕首,两手同时用力去刮那两个名字。
天黑得更厉害,好似转眼间白天就变成了黑夜,夜空无星也无月,黑漆漆一片,姜遗光只能勉强看清楚那两个名字,拼命地用力刮着。
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那个长着自己脸的东西也不再动弹,似乎在忌惮什么,隔着数尺远,露出苍白的脸和上半身,下半身仍旧包裹在血红皮囊里,像长了一条血红的长尾。
可在他身后,大门砰砰作响。而后,一股突如其来的极度冰寒腐臭的阴风狂烈地吹过,吹得他浑身一僵。
他明明在完成穆云的心愿,为什么?
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这间宅子里,如果只有穆云,他不会留下这么多关于他父母的事物。
如果只有穆云,他应该早就能把石碑上的字抹去才是。
他的父母,也在这间宅子里!
好似为了应和他的想法,那两张画卷随风卷入,画卷上面容模糊的两道人影当中劈开一道长及数尺的血痕,滴滴答答往下落血,往姜遗光的方向飘来。
姜遗光闪身躲开,其中一幅画便顺势贴在了石碑上,另一幅画不依不饶被风卷着向他飘来。
姜遗光转身就跑,不断避开。
可他本就跑得慢,这片院子又不大,四面封闭,他无处可藏。
这间宅子忽然吵闹起来,回廊下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灯笼,一盏一盏彩灯笼在风中飘摇。姜遗光听见了喧闹人声。
没有人,不知谁在说话,满室喧闹。
“……同你说过的事儿,你竟又忘了……”
“不孝子,不孝子啊!”
“早就与你说过外放,你不愿意,偏要留京,可是嫌爹娘烦了?不愿意听管教了?”
声音渐渐激烈起来,高高低低堆叠交错。
“……你眼里还有没有爹娘?!”
“你母亲病重,你也忍心不回来看看?!”
“败坏我穆家门楣!枉为人子!”
“……是儿子不孝,是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间或伴随着抽打,荆条在空中抖出的破空声,求饶、道歉、叫骂……杂物胡乱摔打……
一晃眼,姜遗光发现周围景象又变了。挂在檐下的灯笼亮起,模糊的亮光,模糊的一圈人站在周围,人影憧憧。
“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孝子!”
看不清那些人是谁,只知道人很多很多。他手里拿着戒尺,站在长凳前。
长凳上,绑着一个和他长着一样面孔的人,上半身露在外,下半身还没挣出来,仰起头怨毒地瞪他。
“教训他!”
姜遗光的手再次扬了起来,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落下去。
他不确定。
如果做错了,他便再也出不去。
那些人影看他迟疑,叫得更大声。趴在长凳上的那个东西看他迟疑,更加疯狂挣扎。竟真的让它从长凳上挣脱下,一跃扑倒姜遗光,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那个东西不会说话,却能从它眼里狰狞怨毒看出,它恨极了姜遗光。
姜遗光拼命挣扎,可他早就失了力气,根本挣不脱那双铁钳似的爪子,脖子被掐住,呼吸都困难起来,脸色渐渐涨红。他想要说话,可发不出一点声音。挣扎间,本就剥去外皮也没有衣物遮挡的背脊在地面磨蹭,更是生疼。
他用最后的力气抓住戒尺,狠狠击在那个东西身上。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大力掐住他的那个东西竟然被他轻飘飘打了出去,滚落几圈趴在地上,面目狰狞又惧怕地看着他,试图再度扑过来。但它晚了,姜遗光抄起戒尺就奔到那个东西身前。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好不容易能够呼吸后喘气得也很厉害,胸膛剧烈起伏,脑海里一阵阵发晕,背面不断淌血,浸湿裤子后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盯着那张愈发狰狞的没有长出嘴巴的脸,戒尺落在它的脸上。
尺端往下滑,滑过上身,落在仍旧裹着一层血皮似的下半身上。那里能看见两条腿的轮廓在拼命挣扎,却根本出不来。
穆云的执念……
姜遗光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蹲下去,伸手,开始去撕那层红通通的血皮。
那团东西无论如何都挣不出的一层皮,制住了它的双腿让它没法行走。在姜遗光手中却很轻易地被剥下,扔在一边。
这下,地上多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除了嘴巴没能长齐的“人”。
姜遗光在把那东西剥下后就跑了,他重新回到了石碑前。
石碑上,那两幅画不在了,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那群人也不见了,灯笼熄灭,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另一头,那个“人”拼命向他爬过来。明明长了腿,却依旧像以往一样在地面爬,爬过刚才他身上淌血的地面,浑身苍白的皮肤沾满了脏污血迹。
姜遗光没有再管他,抬手就用戒尺去刨那两个名字,铜皮包木尺顶刮出酸涩声响,依旧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到底要怎么做……
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在这里。
姜遗光蹲下去伸手摸石碑底,果然发觉底下并没有打地基。这块石碑,只是暂时放在这儿而已。
以穆云父母的心性,怎么可能把功德碑放在家里?一定是等着做好以后,再放在镇上。
他将那根戒尺从底下插进去,中间架在自己曲起的一边膝盖上,一手握住另一端用力往下压,抬起另一只手,用力往后推功德碑顶。
他实在太虚弱了,以往推倒这块石碑并不费力,但现在,石碑只是轻轻晃动,没有一点要倒的迹象。
姜遗光拼命去撞,狠狠往前推,手上往下压得更加用力。厚重石碑总算被他撬动了些,摇摇晃晃往后倒……
此时,那个东西扑过来,再次掐住了他的喉咙。
姜遗光收回抬起来推石碑的那只手,同样抓住了它的脖子猛地甩出去,重重砸在石碑顶端。
与此同时,撬底的戒尺借力狠狠一压,碑顶又被那东西砸中。上下使力,本就摇摇欲坠的厚重石碑终于轰然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座小院都抖了抖。
在落地的巨响中,姜遗光还听见了其他声音。
一道贯穿整块功德碑的裂纹蜿蜒在碑面。
功德碑,裂开了。
小院轰隆隆作响,砖石瓦砾哗啦啦坠落,成片房屋接连倒塌,碎石飞溅。一片狼藉中,姜遗光撑着站起身。
还有一个……
手里握住了戒尺两端,膝盖一顶尺中间,戒尺应声断裂。
天旋地转,眼前一切事物都扭曲起来。
……
黎恪正策马向刘家赶去,以在官兵焚烧刘府前到达。可在途中,他忽然心生异样,连忙挥退左右,四下看看后,拐进了附近一条僻静小巷。
怀中放着山海镜的暗袋里,金光亮了一瞬,他眼前出现一个躺在地上赤着上身的少年,闭着眼一动不动。
“善多?!”黎恪忙伸手去探他鼻息,发现还有气,松了口气,又见他满身狼狈,短短几日不见瘦得厉害,皱眉。
镜中又发生了什么?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黎恪把人扶起,脱下外袍要给他套上,却见姜遗光背上渗血,黑发湿淋淋黏贴着,掀开一看,竟是背上的一层皮都不见了,更是心惊,匆忙把人裹好带出巷,快马回到客栈。
善多伤重,需要人看护。只是这样一来,刘家那边……黎恪不免头疼。
第225章
姜遗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清醒, 意识清醒前,他还迷糊地想着自己还在星州那间着火的客栈中,也不知大火熄灭没有。想到这儿,即便头脑还是混沌一片, 他依旧用力睁开了眼睛。
周围并非大火后的废墟, 他正趴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 房间很陌生,身上换了身新的里衣,再一摸, 背上伤处上了药。
有人救了他?会是谁?
姜遗光侧着身坐起,休息一天后他精神总算好了些,他发觉靠里的枕边叠了一套新衣裳,拿起来一看,衣裳下还放着一面熟悉的铜镜。
这下, 姜遗光知道把自己带回的人是谁了。
他们为什么会来星州?又怎么知道自己在那间客栈的?
莫非星州出了什么事?
床边摆了水盆和毛巾,简单擦洗后换上衣裳,藏好山海镜,姜遗光往楼下走去。
下楼后, 他就认出来了, 这里不是星州,而是荃州。
他们把他带到了荃州, 却又不见人影。
姜遗光正要出门,坐在角落里的手下人总算看见了他,连忙上前去, 小声禀报道黎公子有事出门去了。
“其他人呢?只有黎公子一个?”姜遗光问。
下人们都是九公子让近卫找来的, 不机灵,胜在忠心耿耿, 让听谁的命令就听谁的。此刻听姜遗光这么问,忙不迭道:“是,只有黎公子他一个。其他的……九公子和一位姑娘走了,听说要去接什么人,还有一位娘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道:“知道了,多谢。”
下人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又觑他脸色,问要不要叫些饭菜。
姜遗光身上的东西都没了,好在先前得了三张五百两的银票其中两张让他藏在了靴子里,在房里就抽出了一张,闻言摇摇头,自己出门去,找了钱庄兑了些银子后,再回到客栈中。
九公子他们离开应当是要去接谢丹轩,他们该回京了。因而姜遗光没有再离开,自己在客栈中养伤。
夕阳落山前,黎恪风尘仆仆回到客栈。
若不是联络上本地近卫,他也拿不到自己的镜子。
平日里他无比痛恨这面山海镜,可真丢了以后却日日担忧,生怕镜子不在身边自己出什么事儿。进门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姜遗光,更是高兴,快步走过去。
“善多,你可算醒了,身上感觉可还好?”
姜遗光点点头,问:“九公子他们是去接谢大人?”
黎恪一怔,旋即回答:“是,过几日应该就到了。我今早还收到传信,后天我们便去荃州码头,九公子他们会在那儿换船,到时我们便一同回京。”
姜遗光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就是坐在楼下吃饭的,吃过后,又出门转了两圈,回来了。
没有问起其他人,也不问黎恪去了哪里。一如既往的话少,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像一条活在尘世中毫无牵挂的影子,只要他愿意,没有人会注意他。
黎恪几次想和他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夜间各自回房洗漱睡下。
约莫是山海镜回到了自己手里,这两天太太平平的,什么也没发生,难得过了两天安生日子。
九公子那头,并不太平。
他们的船似乎迷失在了江中,船上只有诡异的谢家人,好在还留了几个没看见那只眼睛的船夫,拼命在海浪中掌舵、拉帆。
姬钺终是忍不住,对兰姑道:“我们还是在船上把那东西收了,否则,它闹腾起来,我担心会翻船。”
不必他说,兰姑早就取出了镜子。
她心里也在担忧,九公子下一回就该是第十一重劫,他一定会更谨慎,或许……他就是希望让自己收了那鬼的。可她也到了第九回了。
再下一次,就是第十重。
第十重以后……兰姑不敢想象。
偏偏……兰姑难以拒绝。
且不说上一次死劫中,就是他和三娘想出了办法,即便那个法子实在血腥,却也让他们出来了。
她总该承这个情。
“你说的是,走吧,宜早不宜迟。”
二人冷着脸大步往谢丹轩住处去,还在甲板上的谢丹轩隐约听到了什么,瞧他们俩的气势一看就是要找他那小儿子,瞬间暴怒:“九公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姬钺发出一声比他更凶狠的冷笑,不顾谢丹轩年事已高,直接将人狠狠掼在地上,压着他的脸:“听好了,现在就把你的儿子给本公子叫出来,要是他不出来,我不介意把你扔下去喂鱼。”
“他才多大?!你们要做什么?有本事冲我来!”谢丹轩疯狂反扑,被姬钺制住,周围谢家家仆见其主受辱,同样又惊又怕地怒视他们。
“你闭嘴!要不是你那儿子,还不会有这么多事。”姬钺知道自己早该动手的,三两下卸掉谢丹轩手脚关节,叫他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趴着。那些家仆要过来扶他,全被他拦了,同样卸了手脚扔在地上哀嚎。
寻常人不会接骨的本事,只能等他来。
“快走吧。”九公子带着兰姑进了船舱,直奔谢丹轩房间而去。
谢丹轩的房间在二楼,他的家眷们方才没有出来,这会儿惊恐的躲在房门后,她们也听到了楼下的争执,拼命哀求。
“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小,他什么也不懂……”
“求求了,你们要做什么?冲我来,不要对付他……”
谢家人连同家仆们像护着自己的命一般维护着那个孩子,就连谢丹轩白发苍苍的老妻也跟着扑倒在九公子膝下跪着哀求他。
九公子充耳不闻,劈开那些人后直接踹开了谢丹轩的房门,兰姑紧跟他身后,同样不耐烦的甩开那群早已经鬼迷心窍的人。
“这个房间没有,他会躲到哪儿去?”九公子掀起床帘,床下空空如也,要打开衣柜,同样没找着什么人。
只是衣柜里有一个木箱,九公子不知为什么,对那个木箱子十分在意,把它搬了出来。
“再去其他房间瞧瞧。”兰姑说,转头又看见九公子搬出来的木箱,疑惑问,“这是什么?”
她闻到了一些臭烘烘的血腥味从木箱子里传来,兰姑攥紧了手中的山海镜对着箱子,才道:“开吧。”
木箱没有上锁,九公子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装着整齐堆摞起来的白瓷瓶碎片,干干净净的瓷瓶碎片,不知为何却总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这些东西……”姬钺皱起眉,见兰姑的镜子没有照出什么异样,伸手去摸,发现瓷片厚度不太对,底下应当还有别的东西。
打开暗格。
里面赫然放着一颗苍白女人头颅,泡在腥臭血水中,恶心得九公子连忙松手。
“他竟然收集起这玩意儿?”九公子不可思议,“看这个头烂成这样,恐怕上船前就已经带着了,真没想到……”
他见过养在丁阿婆那儿的花瓶姑娘,自然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是他没想到,一个死了的花瓶姑娘,谢丹轩都要带走,还藏在衣柜里!
“这倒提醒我了。”兰姑若有所思道,“即便那个孩子有诡异,可谢丹轩呢,他难道就没有吗?他能做出把人头放在箱子里这事儿,谁知道他还会不会藏别的东西?或许……那个孩子就是他主动招来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九公子想起谢丹轩平日在船上的行事风格。他似乎从来不让人进他的房间,也不用贴身小厮,说不准他早就知道自己房里有什么玩意儿。
“再去看看其他房间吧。”
这艘船毕竟是来接谢丹轩的,大半个二层阁楼都留给他们一家人住,前几间房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那个古怪的孩子,直到来到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前,二人伸手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装神弄鬼。”姬钺再度冷笑。
自从上次出镜后,他的脾气就变得不大好,兰姑也觉心烦气躁,不得不时常念诵心经平复心绪。但现在,两人都被困在船上,随时都有丧命的风险,她便也变得急躁起来。
九公子后退两步,重重往门上撞去,出乎意料的是那木门竟格外结实,他撞了好几下才把门撞开,收不住力跌进了门里。
他刚才还在不高兴的说话,进门后反而哑了声音,就好像见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一般。
兰姑后他一步走进去,同样看见了门里情形。
这间屋子里……堆着好几个半人多高的花瓶,而那些花瓶的顶端,无一例外都顶着一颗漂亮的女子头颅,她们竟然还是活的。会说话。
看见他们进来,这群花瓶姑娘惊讶地张着嘴,吱吱呀呀叫唤起来。
“谢大人呢,怎么是你们进来了?”
“不是说好要上京吗?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你们进来?难道已经到了京城?”
“天呐,你就是那个……”
一共六个花瓶姑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们不能动,只能在花瓶里顶着颗脑袋,头转来转去说个没完。
不得不说,昏暗的房间里出现这一幕,实在吓得人心惊肉跳。
姬钺一看到这群花瓶姑娘就知道要糟。
他还记得那个传闻,世间花瓶姑娘铸成后,便能共眼、共心,一个花瓶姑娘知道了什么事儿,其他花瓶姑娘全都会知道。
谢丹轩手里,竟有六个花瓶姑娘?他到底要做什么?
姬钺上前一步,冷眼扫视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厉声问:“狸奴去哪儿了?”
“什么狸奴?狸奴是谁啊?”
花瓶姑娘们开始装傻。
九公子冷漠道:“如果再不说,我就把你们全部打碎。”
其中一个花瓶姑娘尖叫起来:“不要!别打碎我,我知道很多秘密!”
“我也知道很多秘密,我可以告诉你!”
“我也是我也是!”
兰姑自觉不如九公子气势强盛,任由他开口,姬钺喝住她们:“我没空听你们的秘密,现在告诉我,谢丹轩的那个小儿子到底在哪里?”
只顶着一颗脑袋的花瓶姑娘们被凶了,感觉很委屈,又不敢说,其中一个眼珠子骨碌一转,道:“我告诉你那个小公子的秘密,你把我带回去养行不行?”
姬钺已经彻底失了耐心,抄起屋内一张小木凳,落在花瓶姑娘们身前,态度很明确。
“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他躲起来了……”
“我们也不知道啊……”
姬钺微微眯起眼睛:“不,你们肯定知道。”他对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感到厌恶又恐惧,并不把她们当人看。
兰姑亦如此,便没有对九公子的行为表示反对,暗中取了镜子,照向这群花瓶姑娘。
奇怪,没有异样。
花瓶姑娘们张大嘴喊冤。
“没,没有……我们真的不知道……”
姬钺举起木凳,砸碎了离门最近的、花瓶上画了牡丹的花瓶。
“哗啦”一声,瓷片飞溅。
花瓶姑娘的身体已经彻底和瓷瓶长在一起。瓶子打碎后,她的五脏六腑像腐臭的黑水一样流在地面,聚成小小一滩,顶着一颗头颅,那张脸上还带着些茫然,似乎不敢相信九公子真的会打碎她。
“告诉我,他在哪里。”九公子声音冷得可怕。
“在……在……”那些花瓶姑娘们依旧不敢说,有的已经嘤嘤嘤哭了起来。
如果不看身子,只看那张脸,花瓶姑娘们无疑很美。可偏偏她们脖子以下就是个瓷花瓶,再怎么美丽的脸也变成了惊悚的模样。
兰姑道:“不如你在这里问,我再去找找?”
九公子刚想答应,又改口:“最好不要,要是碰上些人,恐怕招架不住。”
兰姑能捉鬼,和人近身却有些吃亏。他故意在房里拖延时间,也是想看那个叫狸奴的孩子面对谢丹轩会怎么做。
兰姑看他使了个眼色,便知他不是真的愤怒,放下心来,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九公子的打算,微一点头,道:“那我们再等等吧。”
她一直守在门口,手里镜子不断向四周照去。
左右这群花瓶姑娘都知道了山海镜的存在,隐瞒也没什么必要。
照着照着,走廊尽头,走来一个人。
是谢丹轩。
他和刚才的模样跟有些不同,一双眼睛涣散,却又直勾勾地盯着兰姑看,目光里带着无尽凶意,他的手脚不太灵便,脱臼的骨节并没有安回去,就这么浑身抽搐着、像被人操纵的不太灵光的木偶一般,往兰姑的方向走来。
兰姑在看见谢丹轩的第一眼就举着镜子照了过去,掌心山海镜一烫,金光闪过,便知是得手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古怪的孩子。
门里,九公子还在套话,在他的威逼下,花瓶姑娘们不敢迟疑,连忙把谢丹轩小儿子的事儿抖落出来。
谢丹轩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兰姑慢慢靠近,临走前,听了一耳朵房里的话。
却原来,谢丹轩曾经的确有个小儿子,是他的爱妾所生。那妾室生了孩子后就走了,这孩子抱到正妻下养,只是夷州岛环境实在恶劣。一天孩子午睡时,下人忘了关紧门,让一只野猫蹿了进来……
等他们发现时,他儿子早就没了生息,一只手和小半边脸都给啃没了,血淋淋裹在襁褓中。
谢丹轩老来得子,完全无法承受,他妻子也把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骨肉,同样气郁攻心,一病不起。
再后来,谢丹轩向他们要了个法子,历经数年,总算把儿子的魂召了回来,还给他改了个小名,叫狸奴。
所有人都忘了狸奴曾经死过一回。
兰姑走到了谢丹轩身前不远处。
她手里还拿着山海镜,对着谢丹轩脸上照去,确定一切无恙后,这才推醒对方。
谢丹轩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自己大半辈子经历,眼皮沉重得很,他想起了自己早就已经死去的儿子,和自己鬼迷心窍下,带回来的那个……“儿子”。
他猛地坐起身:“不好了!”
“兰姑娘,那个东西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但是,不能再让九公子继续下去。下官养那些花瓶姑娘也是有苦衷的……”谢丹轩撩起袍子就往自己房间冲去。
“九公子,还请住手!还请住手!”
来到门边时,谢丹轩看着自己地上已经碎了的一个花瓶姑娘,满脸心疼。
“九公子!请手下留情。”谢丹轩向九公子躬身行礼,“还请不要再砸了。”
“那就把你儿子交出来。”姬钺道。
谢丹轩道:“是下官糊涂,一时间迷了心窍,才错把那个东西当成我儿子。现下九公子您要找,下官……下官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啊。”
姬钺阴沉着脸,盯着他半晌,总算收手。
谢丹轩看了一眼那群花瓶姑娘们,用眼神安抚他们后,将姬钺拉到了一边,小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兰姑没听见,只看到姬钺骤然瞪大的双眼。
“你没骗我?”
谢丹轩郑重道:“若有一句虚言,谢某当遭天打雷劈。”
“立誓倒不用,快点找那厉鬼藏身处。”姬钺有些心烦意乱,催促道。
兰姑没有听清那句话,看九公子心烦,估计也不会主动说,便没问。
最后一个房间也找过了,谁也不知它会藏在哪里。
三人一筹莫展之际,从下方传来下人们恐慌的尖叫声。
来不及多想,姬钺拽着兰姑冲进一旁房间,从窗户一跃而下,落在第一层。
甲板上,一片流动的漆黑。
全部都是老鼠。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来这样多的老鼠,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在跃出去的一瞬间兰姑便举起了镜子照下去,被照到的那群老鼠吱吱呀呀四处逃窜,逃到远处的,小眼睛里泛着野兽般的凶光紧盯着二人。
“果然,又是它在作祟。”姬钺咬牙。
翻身落地后,兰姑不断用镜驱逐那群老鼠,好在它们似乎也察觉到危险,拼命奔逃,很快便如潮水般散去。
两人顺着老鼠褪去的方向跑去,一路跑一路看见谢家下仆的尸体,无一不是被老鼠啃食了血肉,躺在甲板上痛苦哀嚎。
如果刚才九公子没有卸去他们的手脚,他们还是能逃跑的。
九公子抿紧唇,一言不发,拉着兰姑跑到了船尾。
那群老鼠好似通了人的神智一般,爬上船栏,一群又一群往水里跳,很快,那群老鼠便全部落进了水中。等他们来到船边,就只能看见漂浮在水面上,一大片黑毛被泡涨开的老鼠,紧紧围在船后。
兰姑皱眉道:“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九公子和他一对视,立刻反应过来,一捶船边,不免暗骂自己最近心急,失了理智:“快!再回去!”
这么多年来,那个厉鬼一直在谢丹轩身边。
一朝谢丹轩失控,会怎样?
“竟然玩这招调虎离山……”九公子环住兰姑就往二楼跃去,从窗口落进房间里,迫不及待打开门往走廊尽头的那间房冲去。
破门而入的一刹那……
兰姑举起了镜子。
站在谢丹轩脑袋边,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小男孩被金光照到,张开口,发出一声尖锐的猫叫。
而后,它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总算结束了……
庆幸的是,谢丹轩还活着,只是花瓶姑娘被打碎了两座,剩下的花瓶姑娘难过不已,嘤嘤啼哭。
谢丹轩被叫醒后,沉默了一会儿,道:“下面的船工不知道有没有出事,我也开过不少船,我下去看看。”
船工们果然也死伤不少,好在这会儿离岸边不远,围着他们的迷雾又彻底散开。在谢丹轩的操控下,船只渐渐向岸边泊去。
落日余晖照耀,船只靠岸。
马头边自有纤夫与船工帮忙,船上人放下木梯,仅剩的人们慢慢走上案。
兰姑回头看了一眼这艘船,叹气道:“恐怕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想坐船了,每一回都……”
每一回都怎样,她摇摇头没说出来,姬钺明白他的意思,同样苦笑。
“可惜,过几日我们还得坐船回京,上京以后就好了。”
京城乃大梁王朝中心,有天子龙气镇压,陛下又留有无数后手,总比其他地方安全。
在码头边停好船,九公子又找人雇了几辆马车,往客栈去。
谢丹轩的家眷们还有点害怕九公子,不敢上前,匆匆行礼后便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不出来。直到进客栈后,才小心地从车上跳下,跟在谢丹轩身后。
姬钺没搭理他们,看也没多看一眼,这反而让他们安心不少。
到客栈后,九公子当先下马,将兰姑也带下来,和谢丹轩寒暄两句,进门上楼去了。
黎恪还没睡下,姬钺敲门时下意识问了一句,待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有些惊喜地打开门。
“总算回来了,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黎恪将两人迎进来,各自倒杯茶。
九公子和兰姑最注重仪态不过,这会儿却都一脸憔悴,不成样子。九公子长叹口气:“明日再和你说吧,我今天来不过是告诉你一声,这两日我们便准备上京了,你的镜子找到了么?”
黎恪点点头,把寻镜子的过程大略说了,下意识看一眼隔壁房间方向,道:“善多也跟着回来了。”
兰姑一怔,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附和:“他回来了也好……等我们回到京城,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黎恪说:“现在,人已到齐,只差三娘了。”
他将黎三娘的镜子取出,放在桌上,眼中满是忧愁。
只希望……三娘也能回来。
哪怕受重伤也成,总归活了下来。
他的确恨过黎三娘,可清醒过后,他只恨自己。
黎三娘又有什么错?正相反,她侠肝义胆,有勇有谋,是再好不过的女子。
其他两人看着那铜镜,想起那个豪爽的女子,心中亦似吊了秤砣般沉重,目露期盼。
夜色已深,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第226章
他们的心愿终究没能得偿。
半夜, 兰姑被房间里一声闷响惊醒,惊坐起身,下意识拿起镜往地上照去,却见眼前多了一道眼熟的人影。
“三娘?!”她惊呼出声, 慌忙下床去, 一把抱住了黎三娘, “你可算出来了?可还好?”
怀里的人默不作声往下滑落,沉得兰姑险些没能抱住她,揽紧了腰往床上放去, 就见到她无比苍白的脸,和唇角流出的一丝血迹。
兰姑心里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测。
伸手推推,哑着嗓子叫她:“三娘?”
“三娘?醒醒……”
没有回应,那种不妙的预感更甚,兰姑张开口,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伸出手,探了探黎三娘鼻息,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三娘!!”
兰姑的声音惊动了睡在隔壁房的三人。姬钺和黎恪当先赶去。姜遗光到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房内, 目光哀怆。
他站在门外, 房间里点起了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拖在走廊上。
兰姑还在哭,相较于先前的惊叫,她现在落泪也是无声的, 一滴又一滴, 落在黎三娘手背上。而黎三娘躺在床上,盖了被子, 闭着眼睛,除却脸色苍白些外,就像是睡熟了。
这不是姜遗光第一次见到死人,但这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平静的死人。
他走了进来。
黎恪也在落泪,和兰姑的心痛一比,多了些自责、愧疚,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他分不清。
姬钺一句话没说,和兰姑一样坐在床边,他也在难过,难过中还有些愤怒。他拿了手帕,一下一下给黎三娘擦手。擦干净以后,又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把手帕塞进床上人的手里。
人实在是好懂又难懂,同样是他们眼里的朋友,死了以后,心中所思所想也是不同的。
黎恪站在一边,见姜遗光来了,轻轻向他点个头,后者听到他努力润了润喉咙的声音,总算能说出话来。
“我和三娘……先前去星州时,她和我说过,如果她去了。”
“就把她烧成灰,想办法带回她的家乡。”
“她的家乡在巴蜀之地,具体在哪儿,她没说。她还说,如果回不去,就在京城里找个靠西边的地方,埋了。”
九公子总算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我……我会想办法。”
兰姑还在流泪,痴痴地凝视着黎三娘的面容。黎恪说的话,不知有没有被她听进去。
黎恪慢慢把目光移向姜遗光。
这个从不通人情,不知善恶的年轻人,偏偏被家人起了个纯善的小名。是家里人对他的期盼么?
“善多,三娘有东西留给你。”
他从腰带内抽出一条薄如蝉翼、在烛光中近乎透明的一把软剑,两手托举,小心地放在他面前。
“这把剑是三娘师父传给她的。三娘交代过,如果她去了,她这把剑,留给你。”
“她……”黎恪刚想说黎三娘希望姜遗光如何做,又咽了回去,“你收下吧。”
九公子也看向了那把软剑。
放在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兵,薄如纸,软如绸,柔韧无比,却锋锐无匹,能杀人于无形。
姜遗光问:“她为什么要给我?”
黎恪:“她说……算是她给你的补偿。”
姜遗光道:“我不要。”
“她不欠我什么,我收了,反而显得她亏欠了我的。”
姬钺开口:“你就收下吧,三娘也没有其他人能给了。”
她曾在江湖中如雷贯耳,威名赫赫,她的朋友也遍布江湖。可她却偏偏隐姓埋名入了皇城,成了入镜人,最后不明不白、独自死在厉鬼手里。
实在太荒谬了,荒谬到可笑的地步。
想着想着,九公子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
不知到时候,我又会死在何处?我会像她一样体面地走吗?
九公子不确定。
黎恪也跟着附和:“你还是收下吧,即便不要补偿,就当做是她留给你的一份礼。”
姜遗光摇摇头,后退半步。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事,一方说送礼,不求回报,可等另一方收下后,却又在心里对那人生出各种期许,一旦期许没能完成,送礼的人又要失望。
也为此,他很少拿别人白送的东西,他宁可自己去抢、去争,也好过为了一件什么东西让别人自顾自对他生出期待,之后又失望。
其他三人实在没什么力气,黎恪隐约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免更悲哀,他道:“你如果暂时不愿意收,我先替你保管着……”
坐在床边的兰姑,眼帘微颤。
她听黎恪说过了,他和三娘去星州一事。他没有隐瞒,路上发生的事儿全都说了。
黎三娘,是自愿收鬼的,她不想再有更多人被厉鬼所害。
她……能怪谁呢?
怪黎恪?
是他要弄丢自己的镜吗?他也不愿意。
怪姜遗光?
可如果不是因为上次死劫,姜遗光不会和他们分道扬镳。
还是怪她自己?怪九公子?
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
偏偏就是这些阴差阳错,让黎三娘就这么没了。
三娘的死,和他们四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兰姑已经流不出泪了,昏昏沉沉后,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她最后摸了摸黎三娘已经泛冷的脸颊,总算说出了众人齐聚后的第一句话。
“天晚了,今晚我陪她睡吧,其他的事,明天……明天再说。”
近卫说,入镜人死后是不会变成鬼魂的,听说,他们的魂魄会在镜里,变成山海镜的一部分。也不知是真是假。
的确,大家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至于和死人共睡一晚会不会害怕、是不是晦气……在场没有一个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九公子深吸口气,任由带着凉意的风灌进胸口,叫他也清醒许多,“好。”
九公子先起身,拉了黎恪一把,他的手还要伸向姜遗光,却在触碰到他之前像撩到了烫手的火苗那样立刻收回了。
“我们先回去吧。”
黎恪把软剑系了回去,同样低低地说了声:“好。”
三人离开了兰姑的房间。
姜遗光走在最后,关上房门前,他对兰姑说了一声:“节哀。”
他能感觉到,兰姑是三个人当中最难过的一个。
坐在床边的人影顿了顿,似乎要回话,可还没等她说出来,门已经合上了。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兰姑拿起九公子塞在黎三娘手中的手帕,就着床边水盆的水,沾湿了,一点点给黎三娘擦干净。
全身擦洗后,再把黎三娘扶起,打开小妆奁,取了石黛、脂粉,细细给黎三娘上妆,又涂上了艳丽的口脂。
这样,三娘的气色看上去就好了许多。
兰姑又把三娘的头发拆下,细细梳顺了,再重新挽好,而后,她将自己最爱的那支簪子插在了她的鬓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把人放平。
“三娘,睡吧。”
兰姑平静地吹熄蜡烛,回到床边。
她抱着那具慢慢冷下去的尸体,睡着了。
第227章
火光冲天。
黎三娘的尸首淹没在火海中, 亮得灼眼。灰烬顺着火光上头袅娜的烟飘摇,分不清是木头,还是血肉。
烧了大半日,火光熄灭, 剩下的灰被全部扫起, 装进了空坛子中。
直到坐上回京的船, 兰姑还能记得那天,炙热天空下的浓烟与烈焰,树枝和三娘在火中的噼啪声, 蔚蓝天空中,飞过几只悲鸣的乌鸦。
现在,她又回到了船上。
茫茫无际的海,沿着大梁最东边的国土一路蜿蜒北上,看不见大梁土地, 也看不见其他人。
归程比来时沉默了许多,大家都渐渐不说话了。姜遗光一如既往的沉默,独自坐在船尾阴影中。姬钺在阁楼最高层半边棚子下自个儿和自个儿对弈,棋盘上乱七八糟。
性子最好的黎恪和兰姑, 也各自在房里不出来。
贵人们都不管事, 只剩谢丹轩和谢家家眷们。
狸奴被收走后,谢家人的神智陆陆续续清醒, 有好几个想起自己竟然和那个怪东西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直接吓得病倒。谢丹轩这几日也在带着家仆们照顾家人,偶尔空闲时, 眺望远处翻涌着细小浪花的海面, 眼里闪过些怀念。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船尾。
那里藏着个人, 静静坐在地上,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只有清风吹过他的头发和袍角及偶尔眨动的眼睫,能看出那还是个活人。
是九公子的朋友,也是陛下派来的人。
其他几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微妙,说不上来,不是敌意,可又刻意拉远了,不冷不热的,不知是何意。
“姜公子。”谢丹轩客气地向他施了半礼。
他看这位小公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当年他的狸奴没有死,没有变成……恐怕也有这么大了。
姜遗光客气回礼后,重新看向大海,继续变成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谢丹轩本想离开,转念一想,又走近了些,问:“姜公子可是在看海?”
姜遗光终于看向他,这个头发已经有一半花白,皮肤黝黑,却看着精干的中年男人,点点头。
谢丹轩笑了笑:“巧了,我也喜欢。”
见姜遗光态度冷淡,谢丹轩不在意,转而在他身边坐下,起了自己的事儿。
“刚到夷州那会儿,我什么也不懂,还是海上的渔民们带我一起出海打鱼,辨认方位,后来我自己也能开船了……”谢丹轩多年不说官话,重新学起来有些费力,还带着南方口音。
他在说自己任上的事儿,说夷州虽然荒凉,但因为时常有倭寇来犯,那里的渔民们都格外凶悍团结,他去以后,组织了当地人手狠狠反击几次,把倭寇们打跑了,那些渔民就都听他的话,还有些要把女儿、妹妹嫁给他等等。
他还说在夷州见的倭寇多了,自己也会说倭国语,那些人学乖了以后,知道乖乖和他们做生意,两地有了来往,他也知道了一些倭国的传说。
倭国人信奉的东西很奇怪,他们认定万物都有灵,他们祭拜山神、河神、树神等等,自己还造了不少妖怪出来。谢丹轩一开始放松了警惕,后来就叫他们有些人跑来刺杀,据说是他们的忍者,听说自己身上有传说中的宝物——鲛珠。
“他们以为,有鲛人?”姜遗光问。
谢丹轩失笑:“是,他们确实这么以为。而且他们认定岛上有鲛珠,我作为岛主,鲛珠就一定在我身上。”
“他们要鲛珠何用?”
谢丹轩想了想,笑道:“他们的王认为鲛珠可以让人死而复生,或是让人死而不腐,百年后再度转生,所以才想要。”
“可这世上哪来的鲛人?更不用说什么长生……”谢丹轩话没说完,想起自己的狸奴和花瓶姑娘们,摇头叹息。
他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世界上既然有那种怪东西。
或许……真的有鲛人?
他不过是和姜遗光说些玩笑,谁知对方却听得很认真。
还问他:“他们为何认定夷州岛有鲛珠?”
谢丹轩回忆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大王。”
“从千年前起,倭国就有人向中原学习。阴阳家的阴阳五行学说传入倭国以后,在他们国家,就慢慢有了一种人,叫做阴阳师。”
“听说他们的大王身边有个厉害的阴阳师,叫什么、能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就我抓到的倭国刺客说,他们的阴阳师预言中原有宝物,能让人长生……其中一种宝物,就是鲛珠。”
姜遗光重新看向大海,道:“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么?”
他们脚下的大海,深深浅浅的蓝,却看不见底,谁也不知海底有什么。传说中泣泪成珠的鲛人又是否真的存在。
谢丹轩笑道:“生老病死乃天命,有生就有亡,人从海里来,回到土里去,哪有什么长生?”
“即便有,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若人人都能天长生不老,那这天下岂不大乱?”
他看得很开,带着皱纹的黝黑面庞,和普通渔民没什么两样,眼睛却亮而有神,坚定不移。
他还有些话没说。
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见得真能万岁万万岁。
君不见那派徐福出海求长生的秦皇,那些个后来沉迷丹药的汉武帝,唐明皇等,任凭生前再怎么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也是要西去的。
夷州岛上的日子实在苦,连识字的人都不多,谢丹轩便醉心于研究学术。他方才说到那处,似有所感,可又碍于忌讳剩下的话不好说出口,咽了回去,以至于眼神有些迷蒙。
姜遗光则想得更远。
如果……这面镜子出现很久很久了。
当年求长生的秦皇,真的没有尝试过吗?那些晚年醉心求仙、沉迷炼丹的皇帝们,没有动心吗?
史书中从来看不到一点记载,即便是近卫开放给他看的藏书阁,也只能追寻到前朝。
在前朝之前,山海镜又在何处?
从前人如果有记载,皇帝那里会有吗?
看他不说话,又安静地陷入沉思中的样子,谢丹轩也不生气,告诉他:“如果你对那倭国事有兴趣,倭国每年都要派人来京城,有时会拐道经过夷州晾晒货物,到时你可以同他们打交道。”
姜遗光点点头:“好,我记住了,多谢。”
谢丹轩爽朗一笑,摆手道:“无妨。”
姜遗光还在想着贺韫一事,微微一笑,道:“到时谢大人如果在京中,我有些不懂的倭国事,能请教大人么?”
谢丹轩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自然可以。”
他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笑道:“在下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说罢,又和姜遗光告别,匆匆忙忙上楼去。
姜遗光循着他离去的方向听声音,看他上了二楼,阁楼外圈,能看见谢丹轩匆匆走过的身影,最后进入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打开门缝,悄悄闪身进去。
他刚才听见了什么?
第228章
返京的路程出乎意料的平静。
近七月, 海上风大,太阳也毒得很,赤辣辣毫无遮掩地晒下来,船舱里又热又闷, 不少船工只穿条裤子, 上身精赤着, 晒得黢黑。在船上忙来忙去。
他们忙碌时,姜遗光就坐在角落里看。
他仍旧穿戴整齐,好像不会热似的, 能在船尾的阴影里待一整天。
很怪的一个人。
船上的船工们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
谢丹轩有时会来找姜遗光说些自己在夷州时的日子,更多时候和船夫们坐在一块儿,聊自己曾见过的稀奇场景。
不出意料的,有人说起了鲛人,有人说起了雷公电母、海娘子, 还有些信誓旦旦称自己在海里见过某种凶兽,只在暴风雨夜出现,高得顶天立地只能看见个影子,口里一吞一吐, 就涌出了巨浪和飓风。
有时在海上也能看见其他船, 海面宽阔,两船交错时小心地隔远了距离, 以免被卷进对方的浪里去。在交错时,两艘船上的人们就会隔着遥远的距离大喊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这一日,他们又碰到了。
是一艘小船, 从他们们东边方向来, 来时就打了旗子,还有人站在船头拼命喊着什么。
谢丹轩起初在同船夫们用炉子烤豆吃, 没在意,直到那艘船越来越近,他才听见了那个人的大喊,扭头看见在海中航行不稳的小小船只?
“是倭国人!”谢丹轩腾地起身,“他们的船渗水了,修不好,眼看就要沉船了,想让我们帮忙。”
甭说是哪国人,只要不是敌人,在海上碰见了,总得搭把手。再看那小船,船身深些,却也不过能容十来人,即便是海盗也不怕,船上有不少好手呢。
那群船夫们听了谢丹轩的话,连忙打旗子喊话,让他们过来。只是两边的旗语和语言都不太一样,谢丹轩刚想传话,就听见遥远的小船那头传来不大熟练的大梁官话的声音。
“多谢——”
小船向他们驶来,只是那船上的舵手明显失了分寸,只能在水里团团打转,又慢慢下沉。还是他们的大船慢慢靠过去,到近前时,丢下长绳索和链子。
小船上的人拼命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说什么,看样子是在道谢。方才喊出大梁官话的那个人用官话同样说着感谢,一边七手八脚把链子拴在小船上,到这时,海水都已经泡到了他们的小腿上,连忙拽着绳索往大船上爬。
“实在感激不尽,各位出手相救。如果没有大家,我们可能就要葬身海底了。”当中一个样貌清秀的男子看一圈,认为谢丹轩是主事人,快步走到他身前,稽首行礼。
谢丹轩忙道:“无妨,无妨……”
那个男人才用官话继续说,他是倭国人,名伊藤次郎,是倭国的贵族,和朝里会说中原话的人学过好几年,心里对大梁十分向往,这才背着家里人偷偷出来,其他人都是他的家臣。
现在,他们被大梁人救了,他十分高兴,不知他们要到哪儿去,如果可以,希望能同行。要是能去大梁京城就更好了,不知他有没有荣幸能够见到大梁皇帝天颜。
船夫们可没那么傻,他们船上的人都是贵人,随便冒出一个人说要和他们同行就答应把人带到京城去,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谢丹轩也没答应,只说三日后,他们的船会靠岸,他们可以在那里分别。
伊藤次郎一听兴致就低落了些,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鲁莽了,再一想,他总算是到了大梁,很快又高兴起来。
这帮倭国人给他们平淡无奇的航行日子添了些乐趣。
和只会杀人夺财的那群倭寇不同,伊藤次郎等人非常守礼,且他们对中原拥有极大的好奇心,船上人随便说些什么,都能引来他的惊叹。
伊藤次郎没见到船上其他主事人,在他眼里,谢丹轩是这艘船的主人,其他的人都是他的家臣。也因此,当他得知船上还有四位贵人时,更加好奇,只是那些人都在房间里,要么在阁楼上,很少下来。
谢丹轩给他安排的房间在一楼,通往楼上的通道有士兵把守,任凭他怎么说都不让他上去。
不过,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其中一位。
那个少年一直独自一人坐在船尾,不要人服侍,其他人看见他都很恭敬,包括那位谢大人,他虽然冷淡,却并不倨傲。
伊藤次郎从未见过这样美貌的少年,一见之下,只觉恐怕《源氏物语》里面那位光源氏也不过如此了吧,不由得心驰神往,当即快步向他走去。
“很抱歉,这位公子请等一等。”伊藤次郎鼓起勇气拦住了那个少年,大胆地向他询问姓名。
船夫们围了过来,一个官兵警告他:“不要打扰公子!”说些,就要把伊藤次郎押下去。
姜遗光本要离开,看见他衣服上绣的暗纹,改了注意,伸手拦了官兵道不要紧,而后问伊藤次郎:“你是倭国人?”
他一直听着船上的一切,知道对方做了什么。
伊藤次郎心如擂鼓,连连点头:“是,在下伊藤次郎……”他三言两语把伊藤家说了一遍,而后脸上隐隐有些赧。
即便他在国内会因伊藤家的家世和贵族身份为傲,可来到大梁……这样辽阔、美丽、丰饶的大梁,他们伊藤家又算什么呢?恐怕放在眼前这位贵族公子的眼里,他也实在是个粗鄙不堪的人物吧?
就看这艘船,听说也只是一艘普通的船,却也比他们伊藤家倾尽家族之力打造的船要好许多。
他实在……实在是……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想害自己,如果动手,自己也有十足胜算后,想起了谢丹轩的话,说道:“我姓姜……”
还没说完,伊藤次郎便急切道:“原来是姜公子。”说着又想行大礼。
姜遗光拉住了他,问:“我对你们国家一些事情很感兴趣,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可以聊聊?”他在谢丹轩面前提起过贺韫,前者没有一点反应,就好像他已经忘了这个人似的。
“当然可以,姜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伊藤次郎看过一些中原的史书,上面记载,姜姓来源于他们的祖先神农氏,是上古八大姓之一,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眼前这个少年身世不凡。
晕陶陶跟着姜遗光往阁楼上去,一路上,地面、扶手、墙壁雕刻的花纹,摆放的装饰,更令伊藤次郎心里震动,不断提醒自己不要露怯。
到了楼顶处,侍人送上茶水,伊藤次郎看着侍人随意又轻松优雅的举止,很想演示一番自己苦学的茶道,又不敢开口,只能默默忍下,等侍人离开后,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见对面人说:“我听说你们国内有鲛人的传说,我很感兴趣,你听说过吗?”
既是回答问题,伊藤次郎就不怕了,事实上,因为伊藤家和一位大阴阳师关系密切,他对这类神怪一说十分感兴趣,鲛人自然也不例外。
而伊藤次郎的叙述,显然比谢丹轩转述的更详细些。
同样也从秦皇的时代说起。
在秦皇前,战国时期,燕、齐、楚国等国王都有命人寻找不死药的事迹。但更广为人知的,则是那位一统江山的秦始皇,为天底下第一位皇帝。据说,秦皇欲求长生不老之术,命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往东瀛、蓬莱、方丈三座神山求药。
据说,徐福出海后,在东瀛附近便遇见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们的船只撞上暗礁,险些要船翻。情况危急时,一群貌美的鲛人从海中冒出,救了徐福连同船上的三千童男童女,而后重新跳回海中,消失不见。
徐福带出来的那些人们,一部分就留在了东瀛,以希望能再次找到鲛人,他们在这座岛上生儿育女,建立国家,渐渐成为后来的倭国。
剩下的童男童女们跟随徐福继续出海,不知所踪。
不过……他们国内并没有所谓长生不老药,但他们的天皇坚信,秦皇都派人往东瀛求药,必定是有的,只是他们肉体凡胎,找不到而已。
“……世间也一定有鲛人,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伊藤次郎的眼里满是狂热,“传闻鲛人泪为世间至宝,鲛人油一滴点燃便可千年不灭,鲛人纱水火不侵,美丽绝伦……”
“如果能让我看见鲛人,便是死也甘心了。”
又是徐福……姜遗光再次听到了这个传说。
伊藤次郎说的故事,比他听到的故事多了些,却也没有多太多。
还是不够……
倭国、东瀛、神山……
徐福……不老药……
长生?
姜遗光并不感兴趣。
他只想自己能正常地活着。
伊藤次郎察觉对方兴致不高,不免惴惴,搜肠刮肚想尽办法再说些能让人感兴趣的。
“……对了!我们国内,有三大神物,也和鲛人传说有关!”
“三大神物?”姜遗光反问。
伊藤次郎重重点头:“对,分别是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
“其中,八咫镜据说就是当年鲛人出现后留下的一面神镜,是我们的圣物,供奉在神社里……”
镜,又是镜子……
是巧合吗?
姜遗光装出好奇的模样:“你有没有见过八咫镜?”
伊藤次郎道:“家父带我参拜神社时,见过几次,只是不能近观。”
姜遗光看向他,又问:“你会作画么?”
伊藤次郎连忙点头:“会,在下同家中族叔学过书法和画,我的族叔在大梁住了十几年,他十分怀念大梁……”
姜遗光便道:“还请稍等。”
“我很想知道八咫镜的模样,尤其是镜面的花纹,不知伊藤兄能不能画给我看看。”
伊藤次郎正欣喜自己终于结识了一位中原贵族,哪有不肯的。于是,姜遗光叫来了侍人,让他拿笔墨纸砚来。
过一会儿,笔墨纸砚送上了,船只行进还算平稳,伊藤次郎试了几次,总算能画出光滑的线条后,开始作画。
“在下见那面八咫镜的时间有些久了,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记忆犹新。”伊藤次郎道,“八咫镜在我们国家也有许多传说,姜公子你要听吗?”
姜遗光嗯一声,他便兴致勃勃说起来倭国的一些神话传说。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纸上图案渐渐清晰。
“好了,应当没有出错了。”伊藤次郎骄傲的举起那张纸,展示给姜遗光看,“这就是我们的神物——八咫镜。”
姜遗光看着纸上的绘画,沉默了半晌。
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山海镜。
只是……却莫名其妙跑到另外一个国家,成为了他们的神物八咫镜。
鲛人带去的山海镜么?
传说之所以为传说,世人口口相传,越传越离奇,真相如何,谁也不清楚。
不过,山海镜如果不在主人手中,必定会聚阴,引来大量鬼魂。他们就这么放在神社里……
姜遗光看向伊藤次郎,问道:“恕在下冒昧,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还请伊藤兄如实告诉我——”
“你来大梁,真的只是因为向往么?”
“你们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伊藤次郎不可置信地看他,想说什么,张张口,又不知该怎么说,在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下,他原先有些发涨的头脑总算清醒下来。
“……不是。”
像是格外难以启齿般,伊藤次郎捂住了脸,痛苦道:“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的国家,现在一片混乱……我没有办法,才冒死乘船来大梁,想要寻求高僧……”
他痛苦的声音从袖子底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讲述着他们国内发生的怪事。
第229章
伊藤次郎陷入了回忆。
他在小的时候就明白, 他生活的地方是不安全的,即便是藏在家里,也处处是危机。他一直被父母警告,夜里, 绝对绝对不要离开房间, 就算有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也决不能回应。
一旦走错一步,很有可能就会去到另一个……亡灵的世界。
好在伊藤家深受天皇信重,那位著名的阴阳师也时常来伊藤家驱邪, 这才让他长到了现在。
即便如此,回顾以往,他的生活也并不太平。
直到他离开自己的国家,出海后,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太平。茫茫大海中, 他第一次看见了一大片星空。
“……其实我并不是偷跑出来的,我能离开,是家主的吩咐。我们一直都有派人出海去大梁,想要寻求高僧, 只是派出去的人都说没能找到, 再后来,就渐渐的没有人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是因为贪图大梁的太平繁华?还是因为在路上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无法归来。
他们宁愿是前者。
“在我的家乡,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百鬼夜行……”
姜遗光:“百鬼夜行?”名字上能猜出些意思, 但……
伊藤次郎解释道:“正如其名, 每逢百鬼夜行日,生人不敢出, 数万万妖鬼邪祟在外行走,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我们做了许多事,但都没有成效,不论是除旧布新,还是撒豆驱鬼,神社香火不息供奉不断,却都没有太大用处。百鬼夜行日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就连我的父亲,也死在了鬼怪手中。”说到伤心处,伊藤次郎泪流满面。
他的父亲,是在撒豆驱鬼时死去的。
每年节分日,他们要往房间外撒福豆,一边说着“鬼出家门”,然后立刻把门关上,再往房间内撒福豆,说着“福招进门’。然后,他们吃掉和自己年龄一样多,或者多一颗的福豆,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在撒豆驱鬼时,家里通常要有一个人戴上鬼面具扮演鬼,被大家撒豆驱赶出去,以表示驱鬼。他的父亲……就是在戴上鬼面具后,被大家开开心心地撒豆“轰出去”。原本他要摘掉鬼面具,再走进家门,和大家一起吃福豆。
可那天,他迟迟没有回来,家门关上后……父亲便神隐了。
只有一面黑色的鬼面具,静静落在满地福豆中。
那样的狰狞、可怕。
面具后的眼睛,好像在看着他们所有人。
他们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什么也顾不得想,立刻让侍人把面具拿去烧了。
那张面具没什么特别的,很容易就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从那以后,伊藤家每年的节分日,都会有人离奇神隐,一旦推门出去,就再也找不到踪迹。
他们知道,这是伊藤家的诅咒。即便伊藤家全部消亡了,诅咒也不会停止。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伊藤家的人一代代减少,即便是那位著名的阴阳师庇佑,也无法破除这个诅咒。
所以……他才要带着家臣武士们乘船离开,向大梁寻求高人。
伊藤次郎说罢,跪地不起,对姜遗光请求道:“还请姜公子指引一条明路,大梁何处有高人?”
“没有高人。”
“哪来的高人?”
姜遗光的声音和身后传来的一个男人声音重叠在一起。
回头望去,一身着绛紫色锦袍,神采飞扬的高大男子往他们所在处走来,正是姬钺。
伊藤次郎看看姜遗光,又看看姬钺,只觉大梁不愧人杰地灵,自己随处遇见的两位贵族男子,都如此出众。
姬钺的态度却并不怎么好。
他刚才在背阴处听了不少,知道这位倭国来的男人身上可能也带着什么诅咒,还跑到了大梁来。谁知道那个厉鬼会不会也跟着来大梁?
以及,所谓高人……
即便有,又凭什么去帮他们驱邪?拿他们的命去换吗?
姬钺面露讽色,道:“你们来大梁就来错地方了,大梁内没有鬼怪,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驱邪的高人,反倒是你们,把所谓的伊藤家的诅咒带了过来。”
伊藤次郎被他刺得说不出话来。
方才他见这位公子气质出众、格外不凡,谁知道竟然这么不好说话,下意识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没看他,把手里那张画给姬钺递过去。
“这是他们的神物,八咫镜。”
姬钺接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啧啧称奇。
“大梁也没有所谓高人,如果你一定要求……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回去后把这八咫镜扔了,扔海里,越远越好。”
“或者,你们把这八咫镜带来,献给陛下,陛下或许会告诉你们。”
伊藤次郎一惊,头摇的跟拨浪鼓也似:“这怎么行,八咫镜乃我国神物,如果没有八咫镜……我们也不能坚持下。”
姬钺眼睛微眯:“你们知道怎么用它?”
伊藤次郎并不傻,立刻意识到这面八咫镜可能有什么奥妙,连忙说了。
原来,八咫镜虽是神物,能收服厉鬼,可催动它……却需要用人命相抵。有时运气好,能收几次,有时却只收了一次,收鬼那人就死了。
他们的王身边有数十位阴阳师,这些阴阳师随时都为王做出了赴死的准备,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荣耀。一旦他们死去,他们的名字和牌位将会供奉在天皇亲临的神社中,世代受供奉。
听到这儿,姬钺和姜遗光对视一眼。
看来,他们也知道山海镜的一个功用。只是那些阴阳师们却不知道镜中死劫和什么有关,每一回让山海镜认主后,就大肆收鬼,重重死劫叠加在一块儿,自然没那么好过。而等他们在镜中摸索出门道后,通常也死在了里面。
在倭国其他人看来,就是八咫镜先将人吞噬进去,过了一阵子,便吐出一具尸体。怪道他们以为八咫镜需要人命去填。
“不论你信不信,在大梁,你是找不到什么高人的。你现在趁早回去按我说的做,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姬钺冷漠地对伊藤次郎道,又对姜遗光说,“善多,我和慎之找你有些事。”
姜遗光对伊藤次郎点点头,道:“失陪。”
说罢,在伊藤次郎伤心的目光中,二人远去。
伊藤次郎难过不已,跟在姜遗光身后往楼下走。到二楼时,姜遗光拐道进入走廊,他却只能继续往下走,在士兵们看守下离开阁楼。
跟随他来的武士们一拥凑上前,目光急切。
伊藤次郎摇摇头,面色暗淡。
“如果还是找不到,那么,我们王的长眠可怎么办?”
“已经有太多人陷入长眠了!到时候,恐怕所有人都会陷入长眠中,一睡不起。”
伊藤次郎低喝道:“噤声!”
其他人无妨,那位谢大人却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他看上去像是大梁王朝里的官员,要是让他听到他们的天皇也陷入了长眠,告诉给大梁皇帝,焉知大梁会不会趁虚而入?
想到这儿,伊藤次郎就不免心惊肉跳。
国内绝大多数人和他一样,对大梁拥有极为热切的向往,甚至有些人狂热得只愿意称呼天皇陛下为王,而不是天皇,他们认为皇帝这个称呼只能由大梁皇帝拥有。但还有一部分人,以他为例,虽然向往大梁,却并不愿意大梁吞并他们的国土。
他小声说:“是我的诚意不够,等我能够打动他们,或许就能让他们告诉我,大梁何处有高人了。”
在他们国家,大阴阳师只为天皇和贵族大名们服务,他自然认为在大梁要找到真正的高人,也只能求助大梁的贵族。
一位家臣还要劝说什么,忽然间,他腿脚好似软了下去。
紧接着,他闭上眼往后倒,被身边人一把接住。
“糟糕!”接住他的人伸手探他的鼻息,还能呼气,还活着。可是不论他怎么摇晃,那人却始终没有动静。
他的脸上还带着仿若入睡后做了个好梦一般的微笑,静谧又幸福。
“怎会如此……这个长眠诅咒,它追过来了!”
第230章
一圈人大惊失色, 眼看要闹起来,被伊藤次郎镇住了。
“闭嘴!全都不准说出去!”伊藤次郎无法想象要是他们知道了,恐怕会把自己等人赶走。
到时,仅凭他们自己的小船, 该什么时候才能到大梁?
“现在把人抬回房间去, 一句话都不准说, 绝对不能泄露。”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人往回抬,那群士兵们看着,伊藤次郎便解释说, 他的下仆因为天气太热中暑了。没人怀疑,过一阵子,还有人往房间里给他们送了凉茶来,一人一碗,好去去暑气。
这更坚定了伊藤次郎的决心——他们一定要去大梁, 找到高人,再回去拯救他们的国家。
姬钺把姜遗光带走后,路上问他:“你对那伊藤次郎的话怎么看?”
姜遗光道:“我只觉得他还隐瞒了一些事。”
姬钺说道:“你的直觉向来准,你既然这么说,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
“只是我不大明白, 你为什么会同他搭话?”
姜遗光并不是健谈的人,如果没有必要, 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开口。
那场死劫后,姜遗光出走,后被黎恪寻回, 加上三娘之死, 剩余四人间气氛算不上冷漠,却也难以回到之前那么融洽。索性他们都是识趣之人, 各自退了一步,只当做平常交情处置,倒还轻松些。
姜遗光道:“因为他的玉佩。”
“那个玉佩上,有赤月教的图徽。”
姬钺一顿:“我竟没注意。”
伊藤次郎一直坐在桌边,后来又跪下去,姬钺对他不感兴趣,自然不会留意他戴了什么样的玉佩。
“不过现在看来,他和赤月教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他并不知道赤月教的存在。”姬钺又无意识抚摸着手中折扇,把玩着。
“相反,赤月教很可能和那个倭国有联系。”
他眯了眯眼睛。
“这个阴魂不散的赤月教……”
……
伊藤次郎又试探过几次,可不论是姜遗光还是姬钺,亦或者是他偶然碰见的黎恪,都无情地告诉他,大梁没有高人。
至于兰姑,她一直在房间里,从未出来过。
船只渐渐往海津镇去。
到了海津镇,他们就要改道乘小船,从运河北上到达京城。伊藤次郎等人也被告知,等到海津镇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
这个消息伊藤次郎等人既高兴,又心急。
高兴自然是因为自己的人能够到达大梁,心急则是因为海津镇离京城有些距离。靠他们自己,人生地不熟,何时才能到京城?
“还有七八日,我们就能上岸了。”黎恪站在姜遗光身边,对他说道。
他很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山海镜或许给家里带来了灾祸,所以他才狠狠心,丢下已经神志不清的蕙娘,离京数月,以换来一大批银两赏赐。
现在……也不知道蕙娘怎么样了,自己不在家,她会不会好一些?可他心里又在嘲讽自己的懦弱,不敢直面,便选择逃离。
每每想到这儿,黎恪就只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他心里叹了口气,转而算日子,现在七月初,等他们到达京城时……约莫就是七月半了。
中元节,七月半,亦称鬼节,民间有传闻,这一日鬼门大开,阴阳颠倒,生人夜间勿出门。
这么个日子……
黎恪近来本就陷入沉郁中,想到中元节后更是浑身不舒服。他还想和姜遗光说什么话,忽地,不远处传来重重的落地声。
二人齐刷刷靠过去,竟是站在门口守卫的士兵倒了下去!
“有人偷袭?”黎恪下意识绷紧弦,慢一步走上去,不远处其他几个士兵看见异样,连忙凑上来要扶起那人,却见他双眼紧闭,气色却还好,伸手去摸脉门和鼻息,都很正常。
“醒醒?快起来!”跟他士兵交好的一个弟兄看他没什么大事儿,想把人叫醒,他还以为这人是昨晚上累着了。
可是……不论他怎么摇晃,伸手掐人中、掐虎口,那人都不醒。
甚至于,他的唇角还带着满足的微笑。
就好像沉睡中做了一个美梦似的。
黎恪让他们把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到了岸上再请大夫。士兵们带着那人退下去了,黎恪仍旧有些心绪不宁,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太一般,却又说不上来。
扭头看去,姜遗光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什么话也没说,他盯着方才原来士兵站着的地方,平静又沉默。
“你可是感觉到了什么?”黎恪忍不住问。
姜遗光道:“我只是想起了伊藤次郎……”他听船上的船夫们说过,伊藤次郎带来的几个下仆身体似乎都不太好,好端端站在太阳底下吹风,忽然就中暑晕了过去。到现在,伊藤次郎带来的仆人中,已经晕倒了一半。
真的只是晕倒么?为什么那些晕倒的人,至今未醒?
这还只是个开始。
到了第二天,又有人陆续在甲板上忽然晕过去。他们和那个士兵一样,唇角带着微笑,可不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没有一点异样,仿佛只是睡熟了。
这下,他们想说服自己是个意外或是劳累过度晕倒都难。
昏迷不醒的几个士兵放在同个房间里,大家都很害怕,担心这是什么疫病,船上恐慌蔓延,很快就惊动了船上能管事儿的人。
黎恪叫上了姜遗光,去那几个士兵们房间查看。
他觉得这不像是疫病,反而更像是其他东西,或许是中毒了也不一定。
黎恪粗通些药理,姜遗光也懂些,各自看过后,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只能看出……他们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有些人睡得香,甚至还在打呼噜,胸膛一起一伏。
但正是因为这样,显得这件事更加不平常。
“这下可怎么办……”黎恪头疼地捏捏眉心。
他真没想到,自己在即将入京时,还能碰上这些鬼东西。这叫他本就烦闷的心更是无端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
想过些太平日子就这么难吗?他又做错了什么?一刻都不得安生!
姜遗光沉默,没说话。
姬钺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
“慎之,善多,我把谢大人也叫上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伊藤次郎的房间看看。”姬钺语气幽幽。
中暑?亏伊藤次郎那群人说得出口!
黎恪道:“依你们之见,这和那伊藤次郎有关?”
姬钺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他复又冷笑一声,道:“兰姑也中招了。”若非如此,他还懒得去找那小子的麻烦。
听到这儿,黎恪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们竟然连兰姑也害了……
谢丹轩也在门口,等着二人。他原先对救上来个倭国人没什么意见,但现在发觉伊藤次郎可能给他们带来了某些不大好的晦气后,他面上也很不好看。
一群人连同身后。七八个官兵往伊藤次郎的房间去。
自从伊藤次郎的属下们一个个开始“中暑”后,他也减少了在外的时间,整日窝在房间里。
“砰砰砰!”大门急剧敲响。
伊藤次郎以为是派出去的家臣回来了,起身去开门,孰料他还没到门口,房门就被人重重推开,惊得他后退好几步,面露惧色。
门外,这艘船上的几个贵族们都在,且面色相当不善。
谢丹轩环视一圈,果然看见了躺在地上,身下垫着草垫的几人,他们也和那个士兵一样,脸上带着微笑,陷入了梦乡。
“伊藤次郎,你最好如实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姬钺眼神冷如冰,慢慢向他走近,弯下腰,对着满脸惊恐的伊藤次郎一字一顿道。
“否则……你别想活着离开这条船。”
他手上沾过的人命不少,加之近来心烦意乱,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即便伊藤次郎见过不少鬼怪,依旧为其杀气所摄,他心里本就有愧,连忙道:“我说,我一定说……”
他跪伏在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其实我也不想的,我没有想害你们……我逃往大梁,正是因为国内有不少人都陷入了长眠!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出海去寻求解决之法……”
“算是鄙人的幸运,在海上漂流之际,能够遇到诸位施手相救……我,我万死也难以报答,实在没想到,这个长眠的诅咒,竟然跟随着我们来到了这条船上……”
伊藤次郎已是陷入了绝望中。
长眠诅咒果然跟来了。船上大梁士兵们陷入长眠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的那一刻,他更加害怕,随时都担心大梁人会来找他算账。现在,他们终于找来,他反而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伊藤次郎早就知道,他逃不掉的。
无论他逃到哪里,他将来都会和他的家臣们一样,不明不白陷入长眠中,沉睡不醒,直到死去。
但至少……这些大梁人也受了诅咒,如果他们想要活命,他们就必须去找高人,解开诅咒。
这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一线生机!只要这群大梁人原谅他,带上他去找高人。即便他会受些皮肉之苦,又有何妨呢?
黎恪皱眉:“你现在忏悔又有什么用?最好还是把事情说出来,什么长眠的诅咒?”
伊藤次郎不敢隐瞒,就着伏地姿势说了。
去年一月,他们的公主——武子内亲王,在去神社祭拜的途中,遇见了一只巨大的美丽的蝴蝶。
冬天会出现蝴蝶本就很奇怪,可那只蝴蝶实在太漂亮了,加上武子内亲王一直非常向往大梁文化,她认定那只蝴蝶就像中原的诗人李商隐诗句中的那样,庄生晓梦迷蝴蝶,是美丽梦幻的征兆。所以,她让人把那只蝴蝶捉了回去,养在她名下的温泉别庄里。
那只蝴蝶很美,深受宫人们喜爱,也很有些奇异处。被捉回去后,有一日,一个宫人不慎将关着它的盒子打开了,那只蝴蝶飞到花园中,冬日的花园只有几朵寒梅,并不吸引人,那蝴蝶却不飞走,而是在花园中徘徊起舞,一幅十分通人性的样子,更惹人爱。
武子内亲王更加喜爱那只蝴蝶,好生养护,用蜂蜜和泉水喂食,一直活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出现了意外。
那时候,宫中鬼怪肆虐,甚至在宴会上活吃了一位小殿下。当时,武子内亲王也在场,惊吓不轻。之后的日子里,不论宫人如何开解,逗她玩乐,武子内亲王都郁郁不得笑颜,后来更是惊惧不安,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只有看见那只蝴蝶,她才会高兴一些。
有一日,她看着那只美丽的蝴蝶,目露神往,叹息道:“我身为公主,活在内宫之中,锦衣玉食,却不如一只蝴蝶自在;即便我拥有美丽的容颜,可也不如这只蝴蝶那样美丽、轻盈。我整日只能在宫里担惊受怕,又有什么意思呢?”
宫人连忙安慰她,武子内亲王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再听不见其他人说的话。她哭泣道:“我宁愿做一只蝴蝶,破茧后,便自在地渡过这美丽又短暂的一生,也好过活在枷锁中。”
说了那句话后,武子内亲王便闭上双目,倒了下去。
她陷入了长眠中,唇角带着恬静的微笑,犹如樱花一般美丽优雅。可她却再也没醒过来。
她无法吃喝,即便宫人喂食也咽不下去。没过几日,这朵美丽的樱花便凋零了。而那只蝴蝶也在武子内亲王死去后,从皇宫中飞走,再也没人看见这只冬日的美丽蝴蝶。
“武子内亲王去后,以她宫殿为中心,不少服侍过她,或者见过那只蝴蝶的宫人都陷入了沉睡……再后来,便是见过沉睡之人的那些人陷入沉睡……沉睡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一县之中竟有过半人陷入长眠,再也没能醒来……”
伊藤次郎陷入了偌大悲怮中。他这样难过,也是因为武子内亲王正是他的未婚妻。
她那样优雅美丽,娴静温柔,甚至有大和抚子之名,极符合伊藤次郎对将来妻子的幻想,却因为诅咒离世,也正是因为诅咒,她被世人唾骂,认定是她招惹了邪祟,为他们的国家带来了灾难。
伊藤次郎的悲伤并不能叫其他人对他心软。
相反,他们只关注一件事。
“也就是说,只要见到过陷入沉睡的人,那些人也会在之后陷入沉睡,我说的对吗?”姬钺眼底毫无笑意。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这人刚上船的时候把他丢进海里去,也省得连累他们。
伊藤次郎痛哭起来,不断给他们叩首赔罪,“是我们的罪过,请不要将我们赶下船,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黎恪都气笑了:“你们无可奈何,就能在事先隐瞒么?”如果不是这回在船上就发现了,他们会不会也突然陷入沉睡?
伊藤次郎只是痛哭,说不出话来。
源头不在他们身上,现在把她们全杀了都没有用。问明白果然是诅咒后,姬钺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他即将第十一重死劫。
如果不是濒临死境,他不会动手的。
但兰姑……耽误不得。
即便那所谓诅咒不会要了兰姑的命,但几日不吃不喝,也会叫她虚弱下去。更可怕的是,兰姑上回收了厉鬼,如果她在这时候入镜……她必死无疑!
离靠岸还有少说三天,上岸后,即便近卫们动作再快,也需要一天才能把一个入镜人送来。
况且,船上出了这事儿,没解决前,船上的人是决计不能上岸了。一旦放跑一个,让其他人看见,就有可能把这诅咒传播到岸上,一传十十传百,到那时,大梁恐怕也会……
必须在船上就把诅咒隔绝!
现下,三娘已经去了,让黎恪来?
不,黎恪只比他少一次而已,下回黎恪就到了第十重,他同样危险。
只有姜遗光了……他劫数尚少,人又聪明。他在镜中也救过兰姑不少次,但后来,他们却……
姜遗光会愿意么?
姬钺看向姜遗光。
后者接收到对方视线,敏锐地和其对视,目光平静又幽深。
即便伊藤次郎哭得那样绝望,即便是听到兰姑陷入梦乡……再追溯以前,他站在黎三娘尸身被焚烧的火堆前,他都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
姬钺心里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情绪,闭上眼睛,将那种躁动感压下去后,再度思索。
即便山海镜能救,但这批倭国人……
倭国是很凄惨,可那又怎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就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小岛上,老老实实死绝了最好!
凶狠的念头冲出,在头脑中肆虐,姬钺竭力压下内心戾气,和黎恪低声交流几句。
黎恪也是聪明人,他们都明白,绝对、绝对不能让诅咒流泄到岸上。
一旦诅咒扩散开,即便有再多入镜人,也遏制不住了。
手下官兵们把去厨房提菜的最后一位伊藤家家臣捉了来,那人个头不高,拼命挣扎着,却挣不脱,在官兵们的钳制下,嘴里叽里呱啦激动地叫骂着什么。
还跪伏在地的伊藤次郎拼命摆手,说着同样的语言,似是在劝阻。
唯一能听懂的谢丹轩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终是忍不住冲过去,重重一拳打在那家臣脸上,打得他脸歪了过去,茫然地看着谢丹轩。
后者不理他,深深呼吸几口气,平息怒火后,对姬钺拱手行礼:“下官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此事还望九公子出手处置。”
他拿不准这些人该怎么办。
姬钺点点头:“好办。”
轻描淡写道:“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士兵们还有些犹豫,姬钺已是当先抽出其中一个侍卫的长刀,直直捅过伊藤次郎喉咙,抽出,带起猩红血液。
伊藤次郎软软地倒下去,眼里还有些茫然,不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还没能亲眼见到大梁一眼……
被士兵们制住的那个家臣嚎叫得更激烈,双目几乎赤红,死死地瞪着姬钺。后者却毫不在意,来到他面前,同样长刀划过,那人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姬钺把刀还给旁边有些吓傻了的士兵,随口道:“没意思,还是你们来吧。”
“记着,一个不留。”他那样高高在上,又那样冷漠,杀了两个人,对他而言好似随手碾死两只蚂蚁一般随意。
“慎之,善多,劳烦来一趟。谢大人,还请留下守刑,处置后扔进海里,一个都不要放过。”姬钺在黎恪担忧的目光中轻巧地经过他身旁,往外走去。
山海镜之秘不能外传,他们必须私下商议好。
黎恪看着地上两具尸体,摇摇头,还是拉着一言不发的姜遗光跟上了姬钺。
谢丹轩在房门口,对着屋内沉睡的一屋子人,咬咬牙:“动手,记着九公子吩咐,一个不留!”
第231章
姬钺知道, 姜遗光这人油盐不进。
他心中无情,更何况,他们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死劫中,当他举刀向后者时, 他们之间浅薄的几分交情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姬钺甚至怀疑, 即便自己用大梁百姓的安危来劝姜遗光, 后者也只会沉默地在心里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
黎恪不知道姬钺和姜遗光单独谈了什么, 出来后,姜遗光依旧一脸平淡,问不出什么来。
确认那几个倭国人全都死了以后,姬钺将船上的人召集起来,挨个“审问”, 美其名曰船上混入了倭国的奸细要好好排查,随意问过话后,叫他们喝下一碗“解毒药”再离开。
喝药时,姜遗光便站在角落里, 用山海镜不着痕迹地照着他们。等他们照过后, 又往那些沉睡过去的船夫们房里走了一趟,包括陷入长眠的兰姑。
那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后嚷嚷着饿,跑去厨房提菜, 才从其他人嘴里知道自己竟然莫名其妙中了毒。
为了不暴露山海镜一事, 谢丹轩将此事定义为救上来的倭国人给他们下毒,幸好九公子等人机敏, 及时发现,加上那毒十分轻微,船上又带了草药,总算掩饰过去。
个别聪明些,心里怀疑的,也什么都不敢说。
兰姑醒后亦觉腹中饥饿,问明白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后,急忙先用过饭,来找其他三人。
三人正在一间房里商议事。
“你该知道,即便让我收完了这条船上的诅咒,也不能完全隔绝,除非那倭国人全部陷入长眠,不再有人闯出来。否则只要有一个流窜到大梁,依旧会将诅咒带来。”姜遗光语气冷淡。
姬钺和黎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侧,兰姑进来时正好听见姜遗光的声音,疑惑问:“诅咒?什么诅咒?”
她进来后把房门关了,来到桌边坐下,想到自己莫名的昏睡,颦眉:“莫非我也是因为受了诅咒?”
黎恪简单地把事情经过同她说了说,果不其然,换来兰姑的沉思。
姬钺捏捏眉心,内心涌起一股躁动,又被他压下去,勉强维持住平和外表,道:“我知道,这件事我会上报陛下,只是后续少不了我们的麻烦。”
陛下能颁布圣旨,禁止与倭国人通商,不同倭国人来往。可如果倭国人偷渡而来,悄悄上岸,大梁边境何其辽阔,谁能完全制止?
更何况,就算能阻止他们上岸,也没有办法阻止大梁百姓看见倭国人,而一旦看见,诅咒就要流进大梁国土中。
兰姑缓缓道:“不止这点,这长眠诅咒最可怕的是,即便拥有山海镜,也不能隔绝,只能等其他入镜人救醒。”像她不就是中招了吗?
“恐怕到最后,还是要去倭国一趟,将诅咒源头解决了才行。”
黎恪也道:“长眠诅咒还是有些疑点,例如,一旦被看见,诅咒就要传到那人身上。那如果被诅咒之人在黑夜中,另一方完全看不清,算不算?又或者,将被诅咒之人包裹起来,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肌肤在外,再让其他人看,诅咒是否又会传播?”
“再或者,如果是一个目盲之人,他又是否会被长眠诅咒传上?”
“现在我们对这长眠诅咒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而且我怀疑,那伊藤次郎既然能漂洋过海过来,或许也会有其他倭国人过来。长眠诅咒……说不定早就在某些地方传开了。”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有哪个与世隔绝的海边村庄,全村都陷入了沉睡?
越说,姬钺越头疼。
他既发现了,就定要禀报陛下。可一旦禀报陛下,真去查,如果真如黎恪所说,已经蔓延开……
这就像是在所有人面前放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火药,谁也不知道火药什么时候爆炸,只要不揭开,大家就能当做太平无事。可现在,姬钺必须做这个掀开箱盖的人。
陛下固然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真正面临事态爆发,陛下也未必会感激他。
“别说了,我明白的。”姬钺唇角的弧度彻底压平,目光沉沉。
他多看了一眼姜遗光。
后者却冲黎恪和兰姑微微一点头,似乎很赞同他们的话,面上也放温和了些。
不论如何,这艘船上的诅咒解决了,那倭国之事……且再看吧。
船夫们对恩将仇报的倭国人们十分痛恨,在得知这群人早就被处死,丢下海里后,犹不解气,将捆在大船边拖行的倭国小船绳索解了,任由它飘飘悠悠慢慢沉下去。
船夫们什么也不知道,唯有知道内情的谢丹轩和他们一样,心里沉甸甸的,发愁这事儿该怎么说。
出了这事儿,船夫们加快了速度,恰逢这几日风大,船帆鼓得高高的,一路驰行,很快就到了海津镇港口。
港口人比平日里少些,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来来去去的船夫、纤夫、扛大包的人们都很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等他们的船只调个头,顺利靠上码头时,其中一个船工跟着拴绳,拴好了,正要起身,忽然仰面到了下去,唇角尤自带笑,仿佛睡着了做了个美梦似的。
其他人见怪不怪把人拖走,换上下一个人继续来干活。
“糟糕!”
一行人从船上下来,码头边的工人们嘴里藏不住事儿,很快就把海津镇最近发生的怪事说了。
从七八天前开始,海津镇就有人无缘无故昏迷,昏迷就昏迷吧,脸上还带笑,跟睡着了似的,不论怎么叫、怎么骂,都叫不醒,拿刀子划拉都睡得香,这种睡着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惊动了当地父母官。他们以为是什么疫病,让人把地方圈起来,不允许跑,海津镇也不准船再离港。
当然,如果有不知情的船靠岸……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越说,几人越心惊。
船上其他不知内情的士兵、船夫们刚想说这或许是中毒,就被谢丹轩冷厉的眼神止住,不敢吭声。
知道真相的几人脸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姬钺,拳头紧握,脸涨得通红,怒火眼看就要喷薄而出。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长眠诅咒,真的已经到了大梁!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当地官根本就没有上达天听,否则,他们早在之前过钞关时就该收到提醒不要去海津镇。
“这群酒囊饭袋,要他们何用……”姬钺重重呼吸几口气,才将怒火与杀气咽回去,对其他人道,“今日先住下吧。”
“明日再说。”
第232章
“现在可怎么办?海津镇已经扩散开了, 其他地方还不知道。”
刚到客栈,黎恪便迫不及待地问。他实在很担忧大梁也变成伊藤次郎口中那副模样。
他们原想从码头换船再离开,却被守卫们拦住了,只道他们的船只还需检查, 不能离开。又要试着走陆路, 到正门口发现同样有拦路人巡逻, 不让人走。
两边都离不得,只能回客栈去。即便回了客栈,他们还能发觉客栈中有些“客人”不大像普通客人, 反而像是来盯他们哨的。
姬钺冷笑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派人瞒天过海,偷偷出去报信,让近卫带人来。这事儿不是我们几个人能解决的。”
姬钺扫了一眼在场三人。
黎恪,兰姑,皆柔弱些, 对付寻常人可以,多些人围攻就逃不过。
姜遗光……他已经给出了一个最能引诱他的诱饵,再多的也给不出了。不过也未必不可行。
兰姑恨恨道:“他们竟然真的敢拦着?”
“自然,这群狗官如果要瞒着, 你以为能传出去?恐怕我们今日上岸时就已经被盯上了。”姬钺目光阴沉, “他们可不知道这是什么诅咒,只以为是疫病, 把城门一关,不让人出去,等全死了, 就随意上报个天灾。再或者干脆隐瞒不报, 遇着收税时,从其他县一人多收几分税充上去。”
“什么人命, 哪有他们的乌纱帽重要?”
兰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他们已经派人来盯了,我们恐怕也难派人逃出去。”
“所以只能让一个身手好的人易容离开,找到近卫报信。”姬钺再次看向姜遗光,暗示意味很明显。
海津镇离京城不算远,他们从港口离开后就到了直属的镇上休息,海路已经被封死了——船只不允许离港。这么看来,只能走陆路,从镇上去城里,只要到了城里,就能找到城中近卫。
如果连府城里也陷入了长眠诅咒中,那么,他就只能再往京中去。
但看他们在镇外巡逻的架势来看,城里应当无恙。
这么一来,又需要耽误好几日。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但是你答应我的条件需要再……”
姬钺眉头一跳,打断道:“可以,等你回来再提,我发誓,绝不违约。”
姜遗光认真打量着姬钺,见他不似作伪,点点头:“好,我今晚就走。”
“你这张脸有些招人眼,最好做些伪装。还有,要是难出去,就先回来,另想办法。”姬钺心想,当地官要封锁海津镇也要大量人手,诅咒再这么传播下去,终有一天封锁海津镇的那些人也要陷入长眠中。
只是苦了原来那些人,他们恐怕要饿死在梦中。
“等你走后,我和慎之、兰姑自有办法。”
姜遗光看他一眼,问:“装神弄鬼?”
姬钺一呛:“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过驱邪而已。”
现在他的身份还未暴露,那些人也不知道谢丹轩是朝廷命官。实在不行,便揭露谢丹轩身份,到时,他大可以自称谢丹轩请来的高人或是门客,再寻机行动。
姜遗光没说话,也没继续问。
他原本还有一些想问自己离开后,姬钺如果要收鬼又用哪个人的镜子,可再一想,自己没必要戳穿,便干脆不说了。
黄昏时,姜遗光便躲在屋子里没出来,不让客栈里盯梢的人发现他。自个儿在屋内换上深色的衣裳,身上带上碎银、暗器等物,脸上蒙一块黑布,只露出眼睛来。
他已习惯了在夜间行走,也习惯了避开他人视线,这会儿即便他站在屋子里,乍一眼看过去,也仿佛他站的地方没有人似的,丝毫不引人注意。
黎恪等人在下面吃过晚饭,故意让那群盯梢的人听见他们其中一人生病了,才上楼。
“善多,你……独自夜间行走,还需小心些。”
黎恪想要拍拍他肩,又放弃了,手松开,只温声嘱咐他。
姜遗光点点头,没说话,没回应。
天暗下来,夜渐渐深了。
客栈一层,小二伏在桌上打盹,轻微呼噜声起伏,没能听见从二楼打开窗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窗户翻出去,轻巧落地,很快,他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姜遗光一路疾行,不能骑马,不能发出动静,但他白日里问过地形,知道小镇往东有一片小树林,从小树林里出去再向北,就能去最近的府城。
他一路沿着路边树影潜行,躲过夜间打更、巡逻的人们,再到镇最东边,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天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城墙不高,全是堆垒起来的土墙,守城士兵们都在城门边或城墙上打盹。
姜遗光整个人都藏在了影子里,沿着城墙往下去寻,摸到一处守卫更加松懈的地方,轻巧地翻过城墙,闪身窜进了树林里。
“我是不是眼花了?刚才有个影子飘过去。”一个守城的士兵揉揉眼睛,迷惑问道。
另一个人仔细探头看,拍胸脯保证:“没事儿,可能是林里的猴子,夏天猴子多,喜欢乱跑。”
进了树林,更加自在,就着夜色爬上一棵树的树顶后,姜遗光在树林顶不断跳跃、窜行,很快就到了树林边,再往前跑了约莫十来里路,到了府城外。
府城大门紧闭,上有瞭望塔,夜间也有士兵当值。姜遗光故技重施,趁今晚无月,凑近了,贴着城墙往下跑,终于找到了守卫薄弱处,手脚并用攀着城墙飞快往上爬,到顶后,一跃翻身跳下去,再度伏在草地上,在士兵们警觉又疑惑的注视下悄然离开。
府城中的情形看起来要好一些,家家户户虽门窗紧闭,可气氛感觉并不如海津镇那般森严,想来长眠诅咒没有到这个地方。
或许,有诅咒,却没那么严重。
沿着长街一路跑,一路寻,避过巡逻士兵,他很快发觉城中的巡逻士兵也有些多,边走边躲。很快,姜遗光就找到了门口插着带暗卫印记的一家铺子。
那也是一家茶庄。
担心敲门会引来巡逻的士兵,姜遗光干脆从门边翻墙进去,刚一落地,便有人警惕喝问:“谁?”
屋内灯光亮起,一瘦小女人惊坐起身,警惕地打开窗,盯着门外跳进来的影子。
姜遗光压低声音道:“是拿镜子的人。”
那女人立刻了然,披衣起身,打开门让他进屋里来。
“既说是拿镜子的人,镜子呢?给我瞧瞧。”女人手心里藏着刀,绷紧了弦,随时都能将对面人扎个对穿。
姜遗光还蒙着面,闻言从怀里取出山海镜背面与她看。那女子看清后,总算放下心来,收起刀,拱手行一礼,道:“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姓李,这位小兄弟从哪里来?又有何贵干?”
姜遗光没有摘下面罩,声音隔着一层黑布闷闷地传来:“我从海津镇来,那里出了大事情……”
说罢,他将海津镇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单地告知对方,又出示了姬钺的手信,信上,还有姬钺皇室子弟身份的印章。
单就一个入镜人的身份就足够让近卫们重视,更不用说还有皇家印。女子没法将这当成玩笑话,在姜遗光说完,她又是拱手一行礼:“这位小兄弟辛苦了,还请在店中先坐坐下,望不嫌简陋。我这就将消息递上去。”
“好,劳烦了。”姜遗光点点头。
那女子往后院走去,姜遗光隐约听见了她和其他人说着什么话。不一会儿,有信鸽从院里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出去,五六只白色小点消失在夜色中。
消息既已带到,过几日,总能动身。
希望姬钺不要反悔,他想。
那女子又端来了茶水点心,请他坐下。问起海津镇一事后,只道已经派人去处理了,再过几日,总能有结果。
她态度并不热络,却没有敌意,姜遗光便在店中暂且住下。
这几日不太平。
第二日,姜遗光便见到许多神色匆忙的近卫在店中来来往往,不知要做什么。再过两日,一列马车队接来了十来人,在店中休整,他们身上带着相同的气息,眼睛和寻常人的不一样,带着刀。
入镜人。
全部都是入镜人。
他传来的消息引发了多大的波澜,姜遗光不得而知,他只安心在店中等待。
听说那批入镜人大都被派去了海津镇驱邪,只有一两个留在府城中排查,以免有诅咒流入。
既已派人去,想必过不久,姬钺和黎恪等人就该来了。
姬钺、黎恪和兰姑都是即将要渡第十重或渡十重后死劫的人,他们不能再轻易离京了。
况且,陛下新下了命令:倭国有奸细,凡是遇见近日来的倭国人,一律上报官府,若有隐瞒,视为同罪。
也因此,这几日姜遗光总能见到一批又一批倭国人被官兵们扣押进府城,关在囚车里,囚车上还罩着麻布,将四方囚车包得严严实实。
他从近卫口中得知,一旦从倭国人嘴里打探出消息后,全要全都灌酒,悄悄毒杀了,让他们在美梦中死去,而后,尸体再埋于乱葬岗,以免生出怨气。
再过一日,黎恪等人总算来了。
谢丹轩也在其中,他多少知道些什么,很聪明地不问、不戳破。近卫们安排好马车后,又是一批新的车队,往京城去。
出城门往北上,恰好又有一队车队从北方要进城来。两列车队交错间,姜遗光看见那条车队其中一辆马车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唐垚。
唐垚也没料到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姜遗光,先是错愕,然后又微微一笑冲他点头,碍着场面没问好,心里却浮想联翩。
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他们这回要收的邪祟又和姜遗光有什么关系?
听说姜遗光去了夷州。而陛下要命谢丹轩从夷州回京述职……
谢丹轩……听说谢丹轩曾和贺韫有些关系,姜遗光又一直在打听贺韫。
他现在返京,应当是接着了人吧?至于贺韫……他查出了什么?
唐垚放下车窗帘,不再多想,任由马车一晃一晃,将他带往海津镇直属的府城中。
长长一列马车队,走了停停了走,真正进入京城那日恰巧是七月十三。后日就是七月半,也正是民间传闻的——鬼节。
又称中元节,或盂兰盆节。
传闻这一日,地官为人赦罪,地府之门大开,阴气盛而阳气衰。在这一日,除了要祭神外,更要紧的是报本反始,不忘祭祖。祭祖后,也要尽早回家,太阳落山后,最好不要出门。
也为此,马车进城后,能看见不少人手中提着篮,篮里堆放了纸钱,纸元宝,纸扎人等,预备着明天供奉给祖先。
进城后,载着谢丹轩的车马就同他们分道走了。剩下的马车往城中一处别院去,在别院里,先让他们休息洗漱,吃饱喝足。第二日换上新衣,精气神足了以后,再挨个领进房间,一人一间屋,分别记录卷宗。
谈及黎三娘,黎恪等人面上皆有些黯淡,唯独姜遗光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为同伴伤心的模样,他只是照实说着死劫中的情形。
待说到姬钺砍下他一条腿炖肉,强喂给黎恪喝时,个别近卫都露出了隐约难忍的目光。
竟然……真做出了这种事?
姜遗光竟也不恨他们?看上去相处得还不错?
黎恪他们也如实说了,无人说谎,从那场死劫中活下来的不止他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凌烛等人又在卷宗中说了些什么。
再提及那场死劫,他们心都沉下去。已经犯下的错,却不得不再度在外人面前提起,简直像已经愈合的伤口,还要重新再割开那般痛苦,可偏偏……这是他们自找的。
这是他们自己犯下的错。
姬钺面无表情地说着自己做下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提起刀,将眼前这群不断询问的人杀了。借着眨眼睛的瞬间,他又垂下眼帘,掩饰过去。
记录完,几人的卷宗一核对,确定无误后,再重新拿去誊写,收录。
而后,又是新的死劫记录。
“……你是说,这场死劫中只有你一个人?”负责问询姜遗光的近卫有些不可思议,“你确定吗?是只有你一个人进入,还是有其他人进入,却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
姜遗光道:“前者,我能肯定。”
就听见他们小声地商议了些什么,或许是在讨论从前似乎没有过这样的事迹,但看他不像说谎,还是记下来了。反复核验后,近卫们确定无误,不似作伪,也誊写下放进了卷宗中。
这样一来,记录中,姜遗光便渡过了六重劫。
可他拿到山海镜也不过三四个月而已,速度实在惊人。
几场死劫记录罢,众人只觉筋疲力竭。黎恪起身要走,要离开时却又迟疑了,行一礼,犹豫着问:“……能否告诉我,黎三娘最后那场死劫,是同什么人一起过的?”
负责记录的近卫们数量不少,也只负责记录、誊写、编卷,至于其他人的卷宗,他们没资格查阅。黎恪的问题无人能答,只有一个近卫告诉他:“如果你真想知道,中元节后,你可以来藏书阁中看。”
黎恪要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行礼道谢。姜遗光的卷宗还没记录完,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实在思家情切,托近卫转告一声后,先乘上马车,准备回家。
不知过去这么久,蕙娘独自在家过得如何,她的神智可有清醒些?看见自己离开,会不会难过?
黎恪怎么也没想到,回家后,他会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那厢,姜遗光记录完后,天都要黑了,在别院里用过饭。负责给他记录的近卫们不知他身世,只隐约听闻他家中长辈已经去世,便问:“姜小兄弟,明日就是七月半,你可要回家祭拜祖先?”
近卫们再怎么冷情,他们也是人,平日不过奉命行事。姜遗光容貌出众,看着便叫人移不开眼,性情又“温顺”,谁也讨厌不起他来。
一听有人提议,其他人也跟着开口。
“对,听说你家在柳平城,明日可叫了马车送你过去。”
“在外多日,早些回家也是好的,也给老祖宗报个平安。”
姜遗光没说自己家中已无人,不过平日每逢清明或七月半,他也是要去扫墓祭祖的,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我在柳平城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不能暴露,还请替我遮掩一番。”
近卫们笑了起来。
“这有何难,明日给你叫来个人。”
“就是,保管别人站在你面前都认不出你来……”
翌日一大早,果然又新来了一个人,拎了个竹篾编的小箱子,从里面取了不少瓶瓶罐罐,挨个往他脸上涂抹,捏来移去,完工后,那张原本格外招人眼的面庞便只余下三分清秀,瞧着并不打眼,也不会普通到让人完全无法记住。
易容后的姜遗光同他们道别,登上马车,往柳平城去。
第233章
凉风萧瑟, 偶尔卷起一两张纸钱,飘飘忽忽吹至行人肩头。城门边马车排着队进出,等着出门祭祖,哀伤肃穆。
据说, 七月十五也是地官生辰, 这一日需布田祈谷, 供奉地官,以求来年更好的收成。道路两旁田地中,不少谷穗上都挂着五色小旗, 乍看过去,鲜亮一片。
姜遗光坐在窗边,掀开帘往外看,等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挂了五彩旗的田地渐渐往后移了。车夫扬鞭入城后, 方才有些散的人群喧闹声好似在此后就收束聚拢到了耳边,嗡嗡吵个没完。车轮碾过石板路,跟着吱嘎吱嘎作响。
几个月前那件事儿,除却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外, 多个人少个人, 或是换了个知府,对寻常小老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照旧过自己的小日子。
因着七月半鬼节,城中气氛不那么欢快,多了不少背着筐卖纸钱、纸元宝的小货郎。
姜遗光直接将一货郎背着的纸钱全买了, 又让货郎饶了几叠封包。那货郎喜得合不拢嘴, 跟路边小店借了笔墨砚台和浆糊等,站在窗边等。
姜遗光就着车内的小桌在封包外填了父母、师长姓名、生卒年后, 又照例多添了些诸如早登仙界,求判生方的吉祥话。风俗如此,他们总担忧自己烧给先祖的纸钱会被孤魂野鬼取走,故而这封包袋上除了要写亡者外,一般还需再往上写三代人。
姜遗光虽不信这些风俗,却也不会在近卫眼皮子底下特地要表露出自己的不同来。以往老姜头也是带他写过的。只是……他却不知自己往上三代有谁,只记得父母名讳。
再往上,父亲的父母亲、母亲的父母亲……没人告诉过他。
写罢,再挨个往封包里装纸钱,全都装得差不多了,浆糊细细封口,一个个封包堆在马车车厢角落里。姜遗光这才将借来的笔墨等物还给那货郎。
“多谢,辛苦你等我了。”姜遗光声音平静又温和。
那货郎连连摆手:“这有什么,不过一点小事,郎君实在折煞我了。”
姜遗光就微微笑了笑,看着很和气,很好说话。
货郎看他孤身一人,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可是从外地归乡来祭祖的?”
姜遗光点点头。货郎心里有数了,嘴皮子麻利地劝道:“既是外地来的,今儿祭祖完了也可以不着急回去,在城里寻间客栈住下。一来夜间行路不安全,二来咱们这儿酉时过后燃灯祈福哩,小郎君也可以等天黑了去河边放些灯,给先人祈福。”
年年七月十五,长河边,写了先人名讳的莲花灯顺水漂流,孔明灯一盏盏放飞高空。
以往姜遗光只能在家里看,老姜头不让他出去。
“你八字轻,阴气重,又还小,鬼节夜里出门,小心被冲撞了,丢了魂,可就找不回来啰。”老姜头如是说。
但他总是会弄来孔明灯,让姜遗光在院里点起来,看着它往上飞。
姜遗光微笑着回他:“多谢,我第二日再走。”
和货郎分别后,姜遗光又买了些供品、扫帚。先去祖父坟前上香、烧纸。坟头边野草长得快,已经有半人多高,蹲下去除干净了,细细打扫,放上供品,再点燃了封包。
火光袅袅,渐熄下去,姜遗光抽了根细枝条翻动火堆,火光立时又明亮起来,将封包里的黄纸俱烧成细细碎碎一堆灰。
先是祖父,再是父母。父母合葬在一起,不和老姜头一处。姜遗光提着竹篮翻过两座小山头,找到了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坟包。当他将野草除去大半后却发现,立在坟包前的墓碑……倒下了。
上面还留有几个被重物用力击打的痕迹,正面泼了墨,黑色墨汁染了大半粗糙石碑里,一块碑染得黑白分明。要伸手去擦,却擦不掉,墨汁已经渗进去了。
再看坟头,也有被人踢打破坏过的痕迹。
等杂草彻底清理干净后,破坏的地方更加明显。有人在坟包顶用石头压了一张黄底红字的布条,乍一看像一张黄符。打开一看,字迹有些褪色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写着他们这对父母养出一个大奸大恶之子,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云云。
跟着来的近卫都不敢看他了,谁知道竟然还有人做出这等缺德事?也不怕夜里鬼敲门。
姜遗光却依旧很平静,沉默着把那张黄条烧了,又写了字条,上书碑文,请近卫走一趟,去寻个工匠刻一块墓碑,越快越好。如果有现成的石碑直接刻最好,手艺精的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刻完。
那近卫显然有些同情他,看过纸条后,惊讶不已:“你确定么?这上面怎么没有你的名字?”
姜遗光平静道:“不加上我的也好,省得再有人来生事。我没有时间蹲守在这里,以后也难有机会再来。”
近卫拗不过他,劝了几句后还是驾着马车去了,将那块被染的墓碑也带去——刷上粉,再把一些字刨掉,快得很。
独留姜遗光一人在小山头,他左右看看,坐下来,火折子吹燃,点了张纸钱引火,而后把封包烧着。
等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像是近卫,脚步声凌乱沉重,那人还在喘气,像是女子。
姜遗光转头看去,一片杂草丛生中,渐渐冒出女子头顶来。
在他看见女子时,那女子也看见了他,眉头一皱,先喝问:“这位公子,你可是要祭祖走错了道?认错了?”
“我没有走错,反而是姑娘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来的人正是赵瑛,姜遗光站起身,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赵瑛只觉得他身形和声音都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皱眉道:“我自然没走错,这家人姓姜,我是他们儿子的好友,他回不来,我才想着来看看。”
“你又是哪个?我怎么不记得姜家有你这门亲……”她隐隐有些警惕,又多打量了这突然出现的面貌平凡的男子一眼,越看越眼熟,最后几个字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你……”她一扫地上正点着的封包纸钱,脸几乎皱成一团,嘴巴张张呵呵,终于脱口而出,“……是你?”
她几乎要跳脚,指着姜遗光叫:“你怎么又回来了?!”
姜遗光道:“回来上香。”
他心里却盘算,看赵瑛的样子,这坟应当不是她破坏的,那会是谁?
的确,这是他父母的坟,他自然能来。
赵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想起他处境后心软偷偷瞒了母亲打听着跑来扫墓的自己实在蠢得无可救药,又想起他竟然敢掘爹的坟墓,还引来了那些恶人,又气又急,指着他骂:“你上回不是说让我也掘你爹娘坟墓么?怎么?这会儿自己跑来扫墓了?”
“我现在来了,你让我挖不成?”
姜遗光看她一眼,依旧是平静毫无波澜的眼神,语气也冷淡:“你如果不解气,自然是可以的。”
说罢,递给赵瑛一把刚才他用来掘野草的小锄头。
赵瑛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装了封包,酒水,还有一些供果,另一只手下意识接过小锄头,仍有些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目光恨恨地瞪他。
后者却给她让了位,以示意她可以开始动手。
这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啊?
赵瑛气得想把锄头砸他脑袋上。
“砰”一声,锄头砸在地面。
“你是不是真有些毛病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赵瑛气的简直要说不上话来,既生气,又委屈,说着说着,眼泪很没出息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不顾人伦的疯子?亏我还自作多情,以为你回不来,谁知道你在外面活的可滋润了……”
“这回又是干了什么缺阴德的事儿?又挖了多少人的坟头?……”
寻常男人见着女子在自己面前落泪,总是要顾忌些的。可姜遗光却只站在原地看她,没有动静,任由她哭叫斥骂。
半晌,等赵瑛的哭声弱下去,姜遗光才问:“你要挖么?”
赵瑛抽泣声一滞。
“如果你不挖,我就继续扫墓了。”姜遗光说道。
赵瑛:“……”
赵瑛抄了个篮里的供果狠狠往他脑袋上一砸,篮里封包也拿出来扔在地上火堆中,提篮子拔腿就走。
再多和这人说一句话,她能气得少吃一顿饭。
姜遗光站着没动,见她气冲冲走了,继续蹲下去忙活。赵瑛砸下的封包一下子把火盖灭了,他把灰堆聚在一起,又把新封包点燃,树枝翻动火堆。
供果滚进草丛里,没一会儿,被一只松鼠拖走。
新的封包很快烧完了,又等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近卫带着新石碑回来,同他一块儿挖坑,把放在马车上的石碑拖下来,竖在坟前,再重新填上土,用力压实。
“走吧,还差一个。”姜遗光对近卫说道。
只是,恐怕赵瑛和赵夫人也在,到那时,又要惹麻烦。
第234章
当姜遗光来到南夫子坟前时,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出乎意料的是,坟边没有人,南夫子的坟墓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还上了供果, 洒了酒水, 一看就知刚有人来过。
姜遗光就着原来的灰堆同样烧上了封包, 亮腾火苗蹿起,身前的火苗和身后夕阳余晖一前一后把人影照亮。四周,暖风徐徐。
他和近卫都察觉到, 不远处有人在偷偷看。姜遗光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看到树后露出来半片青绿色衣裙,无声地对近卫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闹出动静。
近卫本想过去把那人抓来,见他这样, 便也没说什么,装作不知。
烧完封包,上过香,敬过酒水后, 他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站在坟边立了一会儿,准备离开。
“姜公子, 晚上要去放灯吗?”近卫问他。
姜遗光答道:“去看看。”
上了马车,近卫驾着车往回去。姜遗光最后从车窗里往外看,正见到从树后走出来的赵瑛。
她似乎想把自己插上的香拔了, 几度弯下腰去, 最终还是没动手,气得自己在原地狠狠跺脚后, 还是转头离开。
近卫也看见了赵瑛,再看看姜遗光,自以为摸出些什么,略带些警告对姜遗光说:“你身为入镜人,和其他人相处时该守些分寸。”
“那姑娘瞧着性子烈,你要真和她在一块儿,少不得干涉我们的大事。”
姜遗光听了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平静地反驳:“不会,我没有成家的心思。我和她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
“没有就好。”近卫也不知信没信。
“她已经认出你来了,她晚上也要去看灯,你要是再被她碰见,又要闹事。”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回客栈后,我自会换身打扮。”
近卫听他口吻冷淡,才放下心来。
天色渐暗。
赵瑛回到了家中。
厨房里的蒸锅上蒸了东西,飘出热气腾腾的甜香味。赵夫人坐在厨房里烧火,火光映着她半边久病憔悴又蜡黄的脸,神情却冷冷,让晚归的赵瑛心里打了个突。
“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回来?”赵夫人往炉灶里添了一根柴,状似不经意地问。
她近来得了风寒,去亡夫坟头草草上了柱香后就回来休息,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了赵瑛。
赵瑛连忙说:“我在爹坟头前呆久了些,给他认错。”她看见旁边水缸里的水只剩浅浅一层,忙提了桶说道,“娘,我先去打水。”
“站住!”
赵夫人的眼睛很利,像一把刀,直直戳穿赵瑛本就心虚的外壳。
“我问你,你是不是去姜家的坟了?”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震得赵瑛手脚冰凉,说不出话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娘知道了。
赵夫人继续说:“……你在你爹坟边等这么久,真的,只是为了认错?”
赵瑛嘴唇哆嗦着,脸色发白,忽地腿一软,扑通一声,给赵夫人跪下来,她眼里含着泪,什么也没说,却好似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她哆嗦着跪了很久,赵夫人也坐了很久。
久到炉灶里的火都要烧完了,赵夫人才如梦初醒似的,又慢慢添了几根柴。
赵瑛听见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她更加抬不起头来。
“把锅里的东西吃了,再去打水,打完水后,你就去放灯吧。”赵夫人喃喃道,“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说多了,也只是叫你心烦。”
赵瑛连忙道:“娘,我没有,我不心烦,我巴不得娘管我一辈子。”
她也饿了,看见娘似乎消气了,眼里还带着泪就忙着掀开锅盖。
白水汽热腾腾往脸上扑,水汽散去后,露出隔水蒸的蒸笼,再打开蒸笼,露出白软软几块面点心,捏成了羊羔的形状,白软香甜。
以往七月半,长辈都要给还子送羊,活羊或者面羊都好,喻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之意。
以前,娘也会做,可这几日她病了,筷子都拿不稳,又该怎么和面,做面点?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
畜牲尚且知孝道,她又是怎么做的?
赵瑛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蒸笼里捏成羊羔的精巧面点,又看看赵夫人花白的头发和那双苍老冷厉眼角隐约闪烁的泪光,脑子里乱成一团,终是没忍住,哇一声大哭出来。
“娘……我错了……我错了……”
赵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站都站不稳,伏在母亲膝边,她死死地抱住赵夫人,贪婪地嗅着母亲身上还带着面点香的气息,哭得背脊一耸一耸。
“……求娘原谅我,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听见了母亲同样带着泣声的话。
“……傻姑娘。”
“世界上好人家多的是,娘给你挑,一定挑个好的,对你一心一意的,你又是何必……”
“娘,我知道了,我明白的……”赵瑛喃喃,“……我明白的。”
赵夫人抚了抚女儿的发顶,道:“快吃吧,吃过了就去放灯,娘做了两盏莲花灯,替娘放一个,放过灯,早些回来。”
“……好。”
赵英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羊,冲赵夫人笑:“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赵夫人只是看着她笑。
她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赵瑛吃了两个,剩下两个留给母亲吃。刚才她脸上哭的乱七八糟的,就着厨房里剩下的一点水洗干净脸后,出去打了水,装了小半个水缸,才揣上莲花灯离开,往河边走去。
小河上游已聚了不少人,映照出月亮和星星银光的漆黑河流带着一盏又一盏亮起的莲花灯往下漂,点点荷花开在银河中,流光浮影,恍若一场美梦。
赵瑛带着灯往上游跑去,那里有人放了一盏大灯笼,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可供人借火。赵瑛就着光亮将两根小蜡烛取出来,排队点着,再安进莲花灯里,扣紧了,小心地托着往河边走去。
“……只愿……爹在天之灵……”赵瑛边走,一边心中默念。
她深吸口气,弯下腰,手里荷花灯顺水流去,飘飘悠悠汇聚进荷花灯流中,成了点点烛光中的一朵。
河边草丛茂盛,飘出点点萤火虫,漫天绿荧星光飞舞,引得人伸手去捉。
赵瑛没捉,她在人群中张望了一会儿。
有不少人带了灯笼来,加上天不算太晚,河边还算亮堂,只是,看了几眼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赵瑛才安心些,准备等人放过孔明灯后再走。
她没放过孔明灯,很想试试,放不了,看别人点也是一样的。
离她不远处,有一位个子高挑、脸戴面纱女子,正要点孔明灯。
一盏孔明灯就要许多钱,赵瑛舍不得买,又见那女子气质高洁,却只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去询问要不要帮忙。
姜遗光无声地摇摇头,冲不远处近卫使个眼色,那近卫连忙过来,帮忙架住了孔明灯的竹架顶,拎起来。
姜遗光再在下头用火折子点着铁丝捆住的蜡块。火光跳动,白色灯罩一点点撑起来,慢慢往上鼓。
那近卫这才松手。
白色孔明灯一点点升起,渐渐飘过他们头顶,飘飘忽忽往天上飞去。
远处也有其他人放了灯,无数孔明灯飘向夜空,又有无数莲花灯顺水漂流,恍若两条带着生人对亡者思念的银河,交相辉映。
赵瑛没帮上忙,还有些尴尬,可等那孔明灯放起来后,她仰起头,脸上些微的尴尬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她看清了孔明灯上写着的字。
“……奠亡父姜讳怀尧,亡母宋氏……”
如果只有一人重名,赵瑛还能说服自己是巧合,可上面有父母二人名字清清楚楚的告诉她,放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遗光。
竟然还是他……
他竟然还特地扮成女子,是专门躲自己么?!
赵瑛心头不断涌起一些恼怒情绪,又很快咽回去,装作不知道,扭头匆匆离开了。
“他竟然又认出你来了。”近卫很不可思议。
姜遗光说:“明日就要离开,认出来也无所谓。”
“那便好,回京后,不要再来往了。”
那厢,赵瑛回了家。
赵夫人还在咳嗽,她病得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沉闷的咳嗽声不断从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听得让人心情也沉甸甸的。
“娘,我回来了。”赵瑛不想说自己又看见了姜遗光这事儿。
进门后,赵瑛主动说起自己所见所闻,说长河里的莲花灯有多么漂亮,说天上的孔明灯飞高以后,像一颗又一颗漂亮的星星。
赵夫人在她进门时就坐起身,含笑听了,时不时问一两句。
她今晚出奇的耐心,一点都不像以往那样暴脾气,不论女儿说了什么,都笑着回应她。
赵瑛也一反常态,拼命抓着娘的手念叨,一点点小事也不断翻来覆去絮叨。
她心里有种恐慌感,好像这一回不说,下次就再也没机会了。她说了很久很久,把自己平日里想对娘说出口又不敢说的话全讲了出来。不知不觉间,她抓着母亲的手,越来越紧,眼里再度蓄起了泪光。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已经到了他无法忽视的地步,就好像,她前方是一处望不见底的深渊,而她即将坠落那般。
说到最后,她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又如下午那般符在床头,手贴着赵夫人有些发冷的掌心,唤她:“……娘。”
赵夫人只是笑。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握住赵瑛的手,在女儿掌心慢慢地、用指尖划下一个字。
“娘在。”
那些监视他们的人还没走,她什么也不能说。
“如果……你想去找他,别忘了……”她的手在哆嗦,可仍旧坚定地在女儿掌心划下那个字,而后,将赵瑛的手掌握紧,握成拳,两只手将她的拳头包裹在里面,用力握住。
“你爹去了……娘也要走了。”赵夫人不舍地打量着赵瑛漂亮又英气的面庞,声音很轻。
“爹娘耽误了你,你要是想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就把它忘掉,寻个好人家……如果你想寻个公道,就把它牢牢记着,一刻都别忘……”
“娘知道,你很聪明……你只是爱生气……”
“以后,脾气收敛些,娘担心你受人欺负……”
那个不好的猜测被证实,赵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莫大的恐慌将她整个人都淹没进去。她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漆黑的长路上,手里握着一盏灯笼,那盏灯笼让她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可现在……这唯一的一盏灯也要熄灭了。
从此以后,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要孤零零在这世上行走,这条路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来陪她。
她没有娘了……
赵夫人闭上眼睛,握着女儿的手掉落下去。
“娘——”赵瑛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她的拳头依旧握得很紧很紧。
娘临终前,写给她的那几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娘暗示她的秘密太大了,大的简直像一座山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来,可她现在又好像轻飘飘的,仿佛一个局外人般从上往下看着她自己在床边哭。而娘说的那件事又像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甚至想不起来娘在她掌心写了什么,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她没有娘了……
……
“赵夫人去了,昨天夜里走的,你要去看看么?”
姜遗光一觉醒来就被告知了这件事,穿衣的手一顿。
“为什么?”姜遗光手上的动作快了些,洗漱后,往楼下走去。
近卫换了一个,是个陌生面庞,告诉他:“她早就病了,昨晚没撑住,走了。”
“现在她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操办后事,还有人要闹事,上门讨债,你要去帮忙么?”
姜遗光盯着他看一会儿,摇摇头:“说好了今天要走。不过,可以请你们去帮忙么?”
近卫奇怪地反问:“她又不是入镜人,做甚要我们?你当真不去?”
姜遗光缓缓摇头:“不去。”
“如果你们没有监视她们,又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赵夫人离世?”
他语气冷淡地戳穿对方试探:“你们可以放心,不用试探了,我和她没有任何私情。”
那近卫为他的回应一惊,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去。”
“不过……或许过不久,你就能见着她。”
要是赵瑛连丧礼上闹事的人都解决不了,要她也没什么用,若她能顺利解决,才算过了近卫们那关。
姜遗光直直地看他,半晌,问:
“你们想让赵瑛成为入镜人?”
似赵瑛这样,胆子不小,有几分聪明,又家中无亲,没有负累的人,是近卫们最爱找的入镜人。
这话却没人回答,那近卫恭敬地向他行一礼后,下楼去准备马车。姜遗光走下楼,就见马车堵在门口,看着他的近卫笑容温和,示意他上车。
以免他跑去通风报信。
姜遗光沉默地上了车,一言不发。
他记得,裴远鸿以前程诱他为皇帝效命。
以黎恪、容楚岚为例,他们也可为了家人奔波拼命。
换做是赵瑛……近卫们又会用什么手段?威逼?利诱?
马车从柳平城离开,往京城外的庄子上去。
街道两边,仍能见纸张灰烬。今日天不大好,阴沉沉,灰扑扑厚重云层闷闷地罩着天。
等到了庄子上,马车直接驶入他所在的小院,姜遗光没见到其他人。
问起来,只说有人死了,有人去海津镇,还有些人入了镜。以至于偌大一处庄子里,入镜人只有姜遗光一个。
他刚坐下不久,正要去找闫大娘习武,仆从就递来了好几份拜帖。
面上第一份拜帖的日子在昨天,是黎恪递来的,可那时姜遗光不在,去了柳平城,庄子上的仆从们便先扣下,等他回来了再递交。
姜遗光打开帖子。
黎恪的拜帖上口吻轻松,先问过他身体如何,若有不适及时看大夫,又到自己先回了家,让他不要见怪,最后才说起,他家中似乎有什么怪事。
下一封来自凌烛。
凌烛那头也很简单,先是同他为镜中的行为道歉,而后又邀他入京一叙,说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请他赏面。
他大概是问过近卫们姜遗光的去处,拜帖上约定的日子正是今明两天,帖上也提到,若暂时不便回庄,就在京中小住两日,这几天他随时恭候。如果不去了,也请托近卫转告一声。
姜遗光把黎恪的帖子放在一边,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下人说道:“可以给我一匹马吗?我现在要进城。”
入镜人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近卫们都能做到,很快,院子外就牵来一匹马,姜遗光侧身上马后,一扬鞭,打马向京城奔去。
藏在暗中的两个近卫连忙同样策马跟上,进了城,才换人继续跟着。
到约定的酒楼中已是申时末,姜遗光下马叩门。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凌烛的脚步声,那扇门打开了。
凌烛请他进去,比在信上更加诚恳百倍地道歉,说他一时糊涂,他在镜里看见幻境太多,迷了眼。而后,他才小心地问起海津镇一事。
“我寻思着,这海津镇的事就发生在前几天,恰好你们回京的路线,也要从海津镇走,在那里换船后才能入京。这海津镇的事儿,你们估计也知道不少,或者说,正和你们有关。”凌烛道。
“我原来也不想打扰你,可是唐垚也去了海津镇,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左右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还请小兄弟告知。”
“我可以用其他消息来换。”凌烛压低了声音,“一些你一定感兴趣的消息。”
第235章
姜遗光问:“你能告诉我什么?”
凌烛笑道:“看你想知道什么, 我可以确定,我能告诉你的,定和我们有关。”
“海津镇派去了一批人,这些地方或许也会派去一批人, 到时, 可能你也会在里面。”
他说着话, 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在桌面铺开。
上面写了三个地点。
两广、北疆。
姜遗光抬眼看他,凌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疑惑。
“不知你坐船上京来, 有没有看见路上的流民,两广地今年大旱,滴雨未落,听闻那儿热得可怕,河道干旱, 已经有些百姓开始吃观音土了。”
“至于北疆……今年北边蛮族有异动,屡屡侵犯我大梁边境……”
陛下任太子时就能披甲上阵,打退外敌。明眼人都知,大梁的几个皇帝和前朝都不一样, 卧榻之侧, 绝不容他人酣睡。
“大旱,战争……”姜遗光注视着他, “天灾人祸,百姓必定死伤无数,到时, 又有冤魂。”
至于边疆战事, 更不必提。
如果说那些因旱灾而死的小老百姓们这辈子大多都浑浑噩噩的,没读过书, 不明事理,地主欺压还有三分怒气,这天灾只会让他们麻木地怨在自己身上,他们更宁愿怪自己命不好。
边疆那些兵将们就完全不同了,他们杀过人,也见过人被杀,若死在沙场,怨煞之气只会更重。
凌烛点头:“的确如此。”
他心里还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陛下登基以来,数十年风调雨顺,偶有某地干旱、洪涝、或是地龙翻身等灾祸,也不过小事,把城门一关,等事情过去了,派人去赈灾,再调几笔银子过去就好。
人再怎么遭难都是不会死完的,那些平民百姓就像地里的野草,割了一批,马上又能重新长一批。像那些灾地,死了一批人也无妨,只要还剩下人,他们就会不停地生孩子、养大,再耕地,没听过谁会生出什么怨气——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
老百姓无非争口气,没到万不得已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怎样都能活,但这回……两广地的干旱近卫被特地提出来,近卫还告诉他,恐怕那些会不会是因为死伤太多了?
又或者……那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两广离京城实在太远了,近卫们能透露给他消息,也无非提前告诉凌烛,是让他二选一。
“我不知你在路上渡过了多少,想来也不过一二重,离第十回还远得很。虽然你刚到京城,不过也可能会派你去……”凌烛说道,“我先与你透个底。”
他虽是猜测,口吻却笃定。
入镜人,无一不是用命去博一个前程,他们平日受的优待,正是要在这些时候讨回来。
姜遗光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问:“你已经选定了两广地么?”
方才凌烛说的消息都和两广地大旱有关,包括现两广总督、地方官上报死伤多少人、河道又枯竭了多长等等。
凌烛道:“并不,我选了北疆。两广地是我告诉你的,你才去过夷州,途经闽省,闽地离两广近些,想来你也能更适应。”
他见姜遗光似乎还要问,连忙笑道:“我选北疆自有我的原因,小兄弟,就别再多问了。”说着,他顺手给姜遗光倒了一杯茶,推过去,再次笑道,“还请小兄弟与我说说海津镇一事,如果有不方便说的,透露几句也可,好让我放心。”
姜遗光没说自己选择什么,也没反对,听得他后面的问话,抬起眼,细细端详对方。
他似乎知道姜遗光能识人心,面上和心里一样真诚,无比真切地看着姜遗光。
半晌,姜遗光说:“海津镇上发生的事,和倭国人有关,具体是什么,我不确定能不能说。”
一句话叫凌烛陷入了沉思,手指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起来。
倭国人……
海津镇……港口……
“难道是倭国人偷偷来大梁,散布了某种诅咒?”
姜遗光微一点头。
后面的猜测,凌烛就没有再说了,他冲姜遗光一拱手,郑重道:“多谢小兄弟。”
……
二人分散后,凌烛带了下人牵马回家。
他心里还在想事。
倭国人往大梁泄露了什么诅咒?竟需要这么多人前去?据他了解道的就少说有二十人,这么看来,这诅咒流传极广,几乎和疫病一样,轻易就能让人沾上。不过也不应当要那么多人才是。
一般而言,诅咒比单纯的厉鬼要好对付些。后者经常藏身在寻常人难以找到的地方,还会四处流窜;而前者,诅咒通常附身在活人身上,只要将镜子对准那个人,就能破了他身上的诅咒,再或者找到诅咒的源头,诅咒源头是不会跑的,寻到以后破解即可。
即便是整整一个村,或一个县中了诅咒,也不是没有办法,山海镜放在高塔上,前面放几面更大的琉璃镜或铜镜,大片大片照过去,同样也有功效。
调动这么多人,只能说明,中咒人的数量,已经多到了他难以想象的地步。
再或者……这种诅咒,即便是入镜人也难以抗衡,所以才需要多派人手,相互照镜。
这么看来,那诅咒来得气势汹汹,在大梁都能让这么多人中招,那么……在倭国呢?
倭国人可没有山海镜,现在的倭国,会变成了什么样?
凌烛走着走着,忽然被自己的猜测一惊,连忙压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念头,转而想到,倭国的情况一定也很严重,也不知他们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派人出海的,又到底派了多少人。
要是有几个漏网之鱼,从海边逃到了中原……
凌烛实在不敢想这个可怕后果。
和凌烛分别后,姜遗光身后跟着个近卫,往黎恪家中去了。
姜遗光也在想凌烛告诉他的事。
以往风调雨顺、太平安稳,为何今年突然爆发出干旱?北方又生战事?
姜遗光读过不少书,他明白,似这类天灾后,少不得再生人祸。例如干旱,死了太多百姓,他们的尸骨堆积在一起,容易生出疫病。而地里的庄稼也会因为缺水和没有农民耕种减产,粮食一少,那地方就要乱。
自古以来,江山动荡不安,源头不为其他,从来都是因为农民们吃不饱饭。
凌烛告诉他这件事,只是因为有可能要去两广干旱地收怨气么?
他总觉得对方在隐喻什么,只是不好说。
姜遗光平日就话少,那近卫也不是健谈之人,一路到了黎恪家中,在门口还看不出什么来,姜遗光跳下马车,拎着路上买的几样点心、茶叶当做上门礼,上前去敲门。
开门的是位眉目不起眼的下人,面色忧愁,见有客上门也只是勉强笑了笑,迎着他进去,小声道:“……老爷等您很久了。”
姜遗光对他微一点头,跟在他身后往前走,穿过正厅,向后院去。
他听见了老人费劲的咳嗽声,浓重苦涩的药味儿升起,熏得门帘也是掀起一股苦味的风。
“老爷就在里面,您请进吧。”
进了一重院,又有第二重门,在第二重门前下人就告退了,姜遗光独自上前,听见里面传来些微的人声,抬手敲门。
这回,倒是黎恪本人给他开门了。
分别不过几日,门后那张脸就已憔悴了一大圈,眼里满是血丝,下巴上冒出胡茬,身上穿着的衣裳也皱皱巴巴,乱成一团。
可那双渗满血丝的眼睛很冷静,一点都不像个疯子,反而像是被逼上绝路的凶兽。
“黎兄?”姜遗光出声问。
“善多,你来了。”黎恪似乎在暗室待了太久,骤然见光不大适应,微微眯了眯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他,努力露出个笑,可怎么看都只是勉强把嘴巴往上弯了弯。
他转身让开位置,“进来吧,外面说不清楚。”
他身后屋内,没有点灯,看样子窗户也被厚重窗帘遮了光,幽闭阴森。
姜遗光却没察觉出什么危险,停顿一会儿,还是踏进去。他正要关门,黎恪已经先他一步,将房门关上。
“你该知道,我有一妻,名蕙娘,蕙娘与我有一子,名乔儿。你也清楚,他们都碰见了诡异,乔儿没了,蕙娘也……”
“我原以为,是我带着镜子离他们太近,镜子聚阴带煞,才引来了灾祸。我想,如果我离蕙娘远些,说不定她的病能好。家中有近卫看护,所以我才敢离开京城……”
“但现在……”
屋中漆黑如夜,黎恪却顺顺当当在前面走,没碰上一样事物,就好像,他已经把这条路走了无数遍似的。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又冷漠。
姜遗光向四周看去。
他看见屋里陈设有些不大一样,在四周角落,各设了一座神龛。只是神龛前没有点香,仅仅放了供果和带血的某些东西,瓜果清香和血腥味在闷热的屋里勾缠在一块儿,分外明显。
黎恪在供奉什么?
但现在黎恪并不需要人回答,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便没开口,任由对方继续说。
可黎恪又不说话了,他引着姜遗光再度来到一扇门前,推开那扇门。
“我的夫人……蕙娘,她就在屋里。”黎恪甚至笑出了声,“近卫们把她看护得好好的。”
这间屋里却又点了几盏灯,微微摇曳的火光,照出房间里那个女子……
那个头顶在大花瓶上方,脸上带着温婉笑意的女子。
“她还活着。”黎恪冷漠道,“我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但她还活着……”
“还有……她将乔儿也一并带了回来。”
第236章
带回来?
姜遗光还没明白黎恪的意思, 门外就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一边哭泣,一边喊爹娘。
黎恪一声都没有答应,反而是屋内原本闭着眼睛的花瓶姑娘猛地睁开眼睛, 两眼骤然发亮。她完全无视了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两人, 目光穿透他们二人, 直直看向外面的房间,大声回应自己的孩子。
“乔儿……我的乔儿……”
“娘在这儿!”
黎恪再也听不下去,伸手用力关上门, 小屋内照出的烛光再度被隔绝,周身暗下去,漆黑一片。
那花瓶姑娘的叫声也被隔绝在里面。
从黎恪带怨的态度中,姜遗光很快猜出了些什么,轻声问:“谁做的?”
黎恪面无表情:“我也不知。”
“蕙娘说是她自愿的, 可她的心智完全不像以前,我也不能区分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姜遗光:“尊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乔儿回来吗?”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黎恪声音渐渐哽咽,嘶哑,字字泣血, “可我不信……”
“我觉得, 她或许是知道了什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才这么做……又或者,她并非心甘情愿,是被逼迫, 或是被蒙蔽。只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我没有办法问她……”
天底下的花瓶姑娘们共眼共心,姜遗光还记得自己碰见过的几个花瓶姑娘, 现在想来,她们的性子的确几乎一模一样。
以往听黎恪偶尔说起他的妻子,从只言片语中能听出对方是个性顺温柔的女子,但刚刚看见的花瓶姑娘,完全没有黎恪提到的温柔性情。
“你想怎么做?”姜遗光问他。
他还是不太明白黎恪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件事。
凭他猜测,他以为黎恪会瞒着的,没想到黎恪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联系上之前凌烛特地同他说的两广大旱一事……姜遗光微微皱眉。
他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自己被瞒着了。而黎恪和凌烛都在用一种非常隐晦的方式告诉他,却又不能完全告诉他——因为他们两人也不能确定,只是猜测。
“花瓶姑娘共眼共心,一个花瓶姑娘得知的事,所有的花瓶姑娘都会知道……”黎恪慢慢说,“蕙娘也是如此。”
“她不知哪里学来的阴毒法子,或许是从其他花瓶姑娘那里知道的……要让乔儿死而复生……”
黎恪伸手摸到一盏灯笼,摸索着将灯笼下蜡烛的底座抽出来,问姜遗光:“你带了火折子吗?”
姜遗光随身带着这些东西,闻言递给他。黎恪将那蜡烛点燃了,塞进灯笼底座里安回去。这样一来,灯笼的火光便照亮了整间不大的房屋,让姜遗光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原来……除却四个角落的神龛外,地面还摆满了小小的坛子。
一模一样的白瓷坛,人头大小,一个又一个堆在房间里。唯独中间留开一条道通往里面的小房间,方才黎恪和姜遗光走的就是这条道。
姜遗光问:“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就着微弱的烛光,姜遗光低头看去,他看见每个坛子口都贴上了两道十字形交错的黄底红字的长长符条,将坛口封死。而两道封条交错的地方,又覆贴了一张新的黄符,上面写着什么字。
刚才姜遗光闻到了血腥味,或许并不只从神龛处来,这些封条上的红色字迹,未必是朱砂写下的。
他问出这句话,蹲下去看,发觉最顶上那张封条上写用红字写着一个人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生卒年。
算一算,这个人也不过才活了三岁而已。
联想到之前黎恪说的阴毒法子,姜遗光了然:“这里面装着小孩儿?”
“是不知哪里来的小孩的尸骨……”黎恪和他一起蹲下,抚摸着眼前冰冷刺骨的白瓷坛,看看周围的瓷坛,蓦地,冷笑一声。
“一共九十九个孩子,也不知是谁帮蕙娘做到的,这样阴毒……”
“我都不知道,我竟然也配幕后之人费这么大功夫算计。”
说着说着,黎恪的声音逐渐木然,“我了解蕙娘,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定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或是蒙骗了她……一定是……”
姜遗光问:“家中不是有近卫看着吗?他们也没管?”
黎恪木然地回答道:“那些近卫也被蒙蔽了,我问过,他们不知道蕙娘在做什么,都以为蕙娘整日伤心过度,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样一来……未必是专门针对你的。”姜遗光说,“或许只是为了尝试着造花瓶姑娘,又或者是借用尊夫人的手去尝试让孩童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黎恪冷笑,“说的好听,世界上哪来的起死回生?要真有起死回生之术,那些帝王,那些个皇亲贵族早该用上了!”
黎恪固然思念乔儿,可他更清楚地明白,乔儿死了就是死了,即便他的魂魄真会去投胎转世,到了下一世,他也不是今生的乔儿,不再是他的孩子。
现在这所谓的起死回生……召回来的,谁知道是个什么鬼东西。
姜遗光问:“为什么不收了它们?”
四个角落皆摆放神龛,姜遗光走近几步,看见神龛上香烛前,供奉的并非神位,而是小小一尊雕得犹如年画娃娃般的孩童瓷像,两边脸颊点一团红腮,喜笑颜开地看着来人。
这雕像做得也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不论看着哪座瓷像,都能感觉那四尊神像在盯着自己看。
姜遗光甚至感觉他们的眼珠在随着自己转,而当他说出那句话后,四尊雕像的笑脸不变,从它们的嘴里却发出了婴儿细嫩的哭声,它们在乞求黎恪不要动手。
黎恪一时间没说话。
姜遗光问:“你舍不得?”
黎恪摇摇头。
“明知是假的,我怎么会舍不得?”黎恪半张脸落在阴影里,辨不清眼中是何神色,他说道,“只是我有种感觉,如果我把他们收了,蕙娘也要没了。”
即便蕙娘现在变成了那般模样,可蕙娘还是蕙娘。
她还活着。
他下不去手。
那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他曾发誓生同裘死同穴的妻子,蕙娘不嫌他家贫,陪他度过了这么多年艰苦难的岁月,他怎么忍心?
姜遗光沉默了。
他不懂这种感情。
即便黎恪此时看起来痛苦不堪,眼看就要崩溃,可他还是不懂。他心里没有一点点正常人应该有的同情或怜悯之心。
他心里知道黎恪对自己是特别的,对方在尽力对自己表现出友好。可他对黎恪不是。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不会对任何人生出任意一种感情。
姜遗光站起了身,说道:“如果你舍不得,我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黎恪撑着地,同样摇摇晃晃站起来,低声说:“……我想请你帮的忙,不是这个。”
他说:“先前你一直在查闽省卫家的骨瓷、花瓶姑娘一事,你查出来了吗?”
姜遗光道:“或许查出来了,我也不知我查出来的是不是真相,但目前来看,卫家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黎恪:“一切都是卫家所为……等卫家灭了以后呢?”
“卫家还剩下一些人,继承了原来的手艺,又在闽省各自改了姓、分家……”姜遗光把自己查到的事和他说了,略去一些细节不提。
“……只是卫家么?”黎恪的声音更轻。
“你说……花瓶姑娘这么好的东西,世界花瓶姑娘共眼、共心,一个花瓶姑娘所思所想,所见所闻,不必传书送信,千里之外其他的花瓶姑娘就能知道远方发生的事,真的只有卫家在做吗?”黎恪意有所指。
姜遗光伸手掐了他一把,微微摇头。
在这间屋外,有人听着他们的对话。
被这么一掐,黎恪没有再说下去。
姜遗光打岔道:“总之,卫家现在应当不剩什么人了,他们因为曾经给卫善元寻阴亲,受了那位新娘诅咒,应当全死了。”
死在鬼怪手里的人会渐渐在其他人的记忆中淡去,到时,其他人回忆起来也只会惊诧,这个人似乎莫名其妙就没了,不会去多想。
黎恪嗯一声,示意自己明白。
姜遗光提醒他道:“你马上就要第十一重死劫了,最好不要再卷入这些事。”
黎恪却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模样,咧咧嘴唇:“我拼死闯死劫,也不过是为了让家人活得更好些,现在蕙娘和乔儿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即便尊夫人不在,你的父亲和祖母总还在,你总该为他们多想想。”
后院适时传来两位老人不间断的咳嗽声。
黎恪慢慢沉下脸去,声音嘶哑,“我明白的……我还有家人……”
他说起“家人”二字,不像是在说家人,反而像在说累赘。
“镜中一事,我似乎还没同你说过道歉的话。我很抱歉,我原本没有那个打算,我从来都不想害你……”他慢慢地屈膝,跪下去,充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遗光,“善多,算我求你,请你帮我。”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求了……原有几个还算要好的朋友,待我进京后,发现他们也去了。我竟是活得最长的一个……”
“我要知道……是谁还在造花瓶姑娘,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遗光蹲下身去,这样一来,他和黎恪就是平视而非俯视:“查出来以后呢?”
黎恪嘴唇蠕动两下。
“我要他们给蕙娘陪葬。”
我要他们死……
姜遗光盯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看,半晌,点点头:“我答应你了。”
倒不是出于同情,或是其他。
姜遗光只是隐约洞察了一些自己未能探查到的秘密。
正如黎恪所说,花瓶姑娘这样好用,真的只有卫家一家在造花瓶姑娘吗?
“不过,我也不确定能查出什么来,如果危及到我的性命,我会立刻收手。”他隐约感知到,一条又一条线,都指往了和他们比起来完全可称庞大到可怕的某些势力。
“那样也好。”黎恪顺势从地上起来,他说,“我心里有些数,只是还需要确认。”
……
从黎恪家出来后,天已经快黑了。
跟在他身边的近卫再次充当车夫,带着他往庄子上去。
黎家大门口,黎恪面无表情地看着姜遗光离去的背影,转身回屋。
黎家家中,依旧是长年煎药后去不掉的苦涩味,伴随着老人咳嗽,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叫,和其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没什么区别。
出城门后,两旁道上便没什么人了,近卫隔着马车问他:“明日小公子还有什么安排?”
姜遗光道:“没什么安排,在庄上习武。”
那近卫便不再多问,一扬马鞭,加快了回庄子上的速度,即便如此,到庄上时,月亮也已经升上了树梢头。
洗漱罢,又有近卫来寻他,让他准备好,明日可以去藏书阁。
姜遗光答应下来。
照旧是蒙上眼睛上了马车,这回车上没有其他入镜人,只有一个近卫等候。
“不要摘下来。”近卫给他戴上蒙眼罩后,又往他两边耳朵上分别套了个棉花布做的罩子,这样一来,他便听不大清楚了。
还是在防着他记路。
姜遗光没有反对,他知道如果自己有异议,只会被防备得更厉害。他感觉马车和上回一样,跑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应当也绕了圈子,最后却去了不大一样的地方。
或许,换了一道门?
可惜听不清,也看不见。姜遗光回忆着自己上回记下的路线,试图去感知,却被身边近卫屡屡打断。
不知过了多久,近卫终于摘下他罩在耳朵上的布罩,“到了,下来吧。”
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没有揭下,依旧是一位盲女引着他往前走,待到地方后,示意他放下引路的竹竿,自己离开。
姜遗光解下眼罩。
和上回一样熟悉的藏书阁,却多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人。
赵瑛也在藏书阁中,坐在桌边,捧着一卷卷宗看。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看了姜遗光一眼,似乎并不意外。
姜遗光冲她微一点头,算作打招呼后,也来到书架边。
花瓶姑娘……卫家……
他向上看去。
如果想要找到花瓶姑娘源头,恐怕要从先帝时的卷宗翻起。
会在哪里?要找吗?还是看看其他的?
他正思索,身后传来赵瑛的声音。
“你……你不在柳平城的日子,就是在做这些?”她手里拿着一扎崭新的卷宗,神色古怪。
离她近些,姜遗光能看到那正是记录着自己第一重死劫的卷宗,“是,怎么了?”
赵瑛咬牙:“没怎么,只是觉得你命还挺大。”
他也是第一回,比自己还糟糕些,无人给他引路,他竟也能破局活下来。
那卷宗上的文字,叫她看了又怕又痛,可她还是要逼自己看下去。
她得活着。
娘临死前在她掌心里写的字……她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即便这条路再难走,她也要活下来,替爹娘查出真凶。
不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人,全是生面孔,看着却和善,进来后,各自问好,自报姓名。
姜遗光没有在最新的卷宗里见过他们的名字,从他们身上感觉的杀性也不如其他入镜人,疑心他们都是被近卫新找来的。
人一多,赵瑛便不同姜遗光说话了,反而装着和他素不相识的样子。
一连看了好几日,姜遗光还看见了自己最新的几份卷宗,后面已经有了陌生的批语,其中以穆云镇和人兽颠倒的死劫最多人评判。
前者开始议论起孝道,后者则是争执有没有比吃人肉更好的方法。
赵瑛显然也看到了那两份卷宗,目光在姜遗光的背上和腿上流连了一会儿,发觉他行走间没有异样,便收回视线,当做无事发生。
时间到了。
和来时一样蒙了眼睛,受盲女指引往外走去,登上马车,一路七转八弯,绕出了藏书阁,再往大道上行走。渐渐的,周围人声多起来,即便隔着耳罩,也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
到城门口时,吵闹声更连成了一片。他们的马车堵在离城门口还有一条街的道上,前方士兵拦着,不让通过。
要带他们回去的近卫有些诧异,上前一打听才知道怎么回事。
却原来那出去剿匪的朝阳公主和林将军大胜归来,今日就要进城门哩。
为了迎公主入城,闲杂人等自然是不让进出了。否则,公主的凤驾进城门时,旁边冒出来几个小老百姓的骡车,那多难看。
反正已经到了城门口,近卫干脆把他们的眼罩等物都去了,说明情况后,让他们在城中先住一晚。
赵瑛和姜遗光在同一辆马车上,闻言赵瑛一脸期待地问:“能去城门口迎公主么?我可从来没见过公主长什么模样。”
近卫告诉她:“从城门口一直到朱雀大街的路都被封了,未必能去。”
赵瑛有些失望,闷闷应一声。
她问姜遗光:“你想不想看见公主?”
第237章
朝阳公主和二皇子的车驾在城外不知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过了许久才进城门。浩浩荡荡一条长队,两边带刀侍卫牢牢护驾,以免有哪个不长眼的上来冲撞了公主和二殿下。
“公主可真气派……”赵瑛趴在窗边看,目光流连在轿顶镶嵌的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上, 太阳下, 那颗珠子晃得她眼花。
既不着急出城, 近卫便带着他们找了一间临近的酒楼,从三楼看过去,能看清长长车队慢慢前行, 前方原本喧闹的街道被提前清过场,无人在其中。
姜遗光不过是跟着来,坐在屋里后就安静不动了。赵瑛看一眼窗外热热闹闹的车队,又看一眼纹丝不动的姜遗光,只觉得后者简直像块石头, 放在那儿就不动弹了。
公主的座轿慢慢往前移,赵瑛比划了一下,发觉光是一顶轿子就比自个儿住的家还要大点,不免更有种说不上来的烦闷感。她盯着轿子看了很久很久, 可直到车队消失在眼前, 她也没有看见公主的身影。
“要是能去公主身边就好了……”赵瑛盯着那片地儿因公主离去后又重新涌入的人堆,喃喃自语。
“听说公主身边有女官, 我要是能去……”
姜遗光不发一言。
没过一会儿,暮鼓敲响,回荡在皇城上空。成排飞鸟掠过夕阳晚霞, 飞往更远处。
姜遗光起身, 回房休息。
这座酒楼也属于近卫名下的铺子,入镜人住不必付钱。他回了自己房间后, 打开窗,坐在窗边,看夕阳一点点落下,偌大皇城渐渐暗下去,漫天星河凸显。
今天的路线……还是难确定在哪儿。
姜遗光对皇城不熟悉,这座酒楼也并非是皇城最高处,故而即便他站在高处,也只能看见皇城一角。
据说,皇城最高处在皇宫中。宫里有一座塔,外人不知其名,但无论从哪个方向往皇宫看去,都能看见比皇宫巍峨高大城墙更加高大的一座塔。也有人称这座塔正正好在皇城正中心,镇住了皇城龙脉和龙气。故而民间有传闻,高塔一日在,大梁一日存。
姜遗光所在房间侧对着皇宫,探出头去,夜色中,他看见了那座几乎探入云端的高塔。
他所不知的是,那座高塔下发生的事情。
朝阳公主回城后,和二皇兄一起去拜见了父皇。
今日休沐,陛下也不必上朝,他却不在御书房。朝阳公主问起时,大太监杜尝恭敬地将她引到了高塔下。
“陛下还在里面,请殿下稍待。”杜尝面白无须,声音也不似其他太监那般尖细,和寻常男人无异,因此很得陛下重用。
见朝阳公主气色有些憔悴,全靠脂粉遮住了,有些急,杜尝让手下人搬来了桌椅,布上点心瓜果,请公主就在塔外坐下。
朝阳公主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感激的对杜尝道谢后,真在塔外等着坐下。
这座塔……连同塔所在的宫殿,寻常人不得入,里面负责打扫的宫人无一不是弄哑了嗓子,不能说话也不识字,谁也不知里面除了哑仆以外,还有什么人。
久而久之,宫里就有人说,除陛下外,其他人想进这塔都要被剜了眼睛或割去舌头。小时候朝阳就听过,她有一回大着胆子提出想进去,可一向疼爱她的父皇却并不答应,反而用种很古怪的眼神看她,告诉她,这座塔,任何人不允许进入。
“……只有天子,才能够全须全尾进去、出来。”她还记得父皇那时的神情,他甚至笑着抚摸自己的发顶,慢慢问,“朝阳……是想要父皇坐着的龙椅了吗?”
那时的朝阳公主几乎吓傻了,下意识摇头:“不要,我不要……”
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自己说想要,父皇有一半可能会把皇位传给她。
还有一半可能,就是杀了她。
从那以后,朝阳公主再也没提起过这座塔,且对这座高塔生出了些恐惧感。她原本不想来,可杜尝是陛下身边信重的大太监,特地带她来这儿,想必是父皇的意思,她不敢违抗。
只好坐在塔下,慢慢喝茶。
高塔不知多少层,站在面前,脖子仰到最高也看不见顶,却只有一扇门。
朝阳公主就在这扇一人多高的厚重门前,静静等待。
亥时整。
皇宫钟声敲响,正正好敲了十二下,大门打开了。
穿着明黄龙袍、神色威峻的男人站在门口,独自踏出门槛。
在他身后,一道人影对他行礼,而后,那双长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的手迅速又轻巧地关上了门。
“孩儿见过父皇。”朝阳公主忙起身,前行几步行礼。
皇帝嗯一声,看也没看朝阳面前的桌椅茶水,道:“你来的正好,随朕走走。”
杜尝要上前,皇帝一扫他们,不悦道:“离远些。”
宫人们沉默着在原地等候片刻,直到陛下和公主的身影走了一小段后,才亦步亦趋跟在杜尝身后,敛眉垂目,生怕自己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再后边,又有宫女轻手轻脚把桌椅收拾了,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
陛下走的方向正是回自己宫中,朝阳没问他为什么不坐轿,只随口道:“父皇,今日天晚了。”
陛下:“确实晚了。”却没松口让朝阳回去。
那种多年前古怪、诡异的感觉又来了,朝阳能察觉到父皇在打量着自己。
不是父亲对女儿,也并非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神,就像回到了自己第一次问能不能进那座塔那时一般,他在用一种……面对可能会夺去他皇位之人的目光看着她。
“塔中又有新预言……”陛下只说了这句话,后半句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朝阳心里嘭嘭直跳。
她自然知道皇室的预言,她也知道,预言和那座塔离不开关系。只是她不明白,预言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为什么父皇又会对预言深信不疑?
不光是他,太子同样也坚信着预言。
第238章
那个新预言, 会是什么?以至于父皇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这回的预言,和自己有关么?
朝阳公主心里咯噔一下,没问出口。
所幸陛下也没坚持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二皇子一事。
“你二皇兄如何了?听说你把他带回来了。”
朝阳定了定神, 道:“二哥那时也是被邪祟所迷, 才会消失不见……”
这一路所见所闻, 实在令朝阳公主大开眼界,她把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说了,包括自己是如何找到二皇兄, 又在途中遇见了哪些邪祟,没有一处落下。
她不知道父皇有多少眼线,这些事情瞒着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全说出来,好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京中活得太平安稳, 为什么离京后就处处是诡异邪祟?究竟是因为她招来的诡异,还是因为其他地方不如京城那样安全?
宫人们不远不近跟着,朝阳公主说话声音又低又轻,不叫他们听见。
陛下没有直接给她解惑, 反而问:“你二哥现在如何?”
这个问题朝阳在路上就反复想过, 几乎是问出去的下一瞬就立刻回答:“二哥已经大好了,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陛下嗯一声, 朝阳就接着说:“二哥原来昏迷着,一直不醒。随儿臣去的那位入镜人也进了镜中,那时又有邪祟缠上, 儿臣夜夜不得安眠。好在那入镜人出来以后就解了儿臣身上的诡异, 又唤醒了二哥……”
“是容家大姑娘?”
朝阳镇定道:“是,她还算得用。”
陛下慢慢道:“确实机灵。依你看, 朕该怎么赏她?”
朝阳眼睛一转,笑道:“父皇可真是难为儿臣了,容家姑娘只说她这是报效皇恩,哪里还敢要赏赐?”
她真想让容楚岚上来,就不能让她太打眼,能在父皇面前提一两句,尽够了。
“她倒是个懂事的。”
听了这句话,朝阳放下心来。
陛下亲自提了灯笼和朝阳并排走,夜色下,明黄龙袍耀耀生光。身后跟着的宫人们悄悄绕路到前边清人,不叫那群不长眼的奴才打扰了天家亲情。
这一对父女走在一起,却谈起了政事。
朝阳见好就收,说起其他事儿:“父皇,我听说北边打起来了?他们怎么敢?”
多年前两方就签了条约,约定好彼此互不相犯。当然,这些年大梁动的手脚也不少,用各种法子让草原上那些部落不断分裂、各自为政,常年征战不休。
他们打起来才好,打得越凶,大梁才能越安定,每年打出胜负后大梁就要做出个评判姿态,出面让这些部落握手言和。即便他们知道大梁人做了手脚,可面对遥远的大梁,他们更愿意先干掉近在咫尺的仇人。
年年如此,怎么今年会这样突然?
朝阳道:“莫不是他们私下达成了协议?”那群蛮人,有这样的见识吗?
“并非如此。”说到这件事,皇帝的脸色也有一些不好看,他道,“近几年草原上出了位人物,收服了阿布查、铁木格格和羟真等部落,之后……”
“所以,他们想来试探?”朝阳将陛下的话在心里绕了几圈。
如果大梁按兵不动,他们就会更过分些。要是大梁出兵,打输了,或者没能大胜,这些疯狗就会一窝蜂冲上来咬下他们的一块肉。
那个名叫多吉的人,不能不除。
父女俩就着边关战事谈论几句,直到快到寝宫前的一条大道,陛下才叫朝阳回去休息,明日再和二皇子一块儿来请安。
朝阳公主听出他没有怪二皇子的意思,心里大石头总算落下,行礼告退。
临睡前,朝阳透过窗子看了眼那座高塔。
那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再度攀附上心头,经久不息。
高塔里,到底有什么?
父皇又看到了什么预言?
*
容楚岚也回到了家中。
她离家多日,容府无人主事,一直闭门谢客,有人发拜帖就让门房收了,管家回份礼去,只是容家上下都不出来见人,也不让人上门。
陛下也一改容楚岚在府上时的热切,几乎再没提过容家,也不再赏赐。久而久之,容家便在京中低调下去,无人再提。
容楚岚刚到家便得知了个好消息,堂嫂在七月十五那日发动,生下一个男孩儿。她不在家,还是留守府上的近卫易容成她的模样帮忙处理,好在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了。
不过嘛……这生在鬼节的孩子。
有个别下人嘴上不说,难免觉得这日子晦气。
容楚岚在堂嫂房里抱着孩子哄,宽慰堂嫂:“也是个好日子,七月十五地官大帝降临人间,为人赦罪,是个小福星呢。”
说着,她轻轻给襁褓里的孩子拍拍背。这么点大的娃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块嫩豆腐,她都怕把孩子拍坏了。可看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她就觉得欣喜。
堂嫂向氏还躺在床上,她尚不知自己发动那一日守在屋外的容楚岚为近卫假扮,只觉自己这个小姑子实在稳妥,柔声道:“还要多谢你照顾,要不是有你在,我恐怕难熬……”
容楚岚抱了一会儿,就将孩子交给奶娘,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堂兄离京时我也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嫂子的。”
说着,她笑道:“这么个好消息,我可得写信和堂兄好好说道说道,嫂子你可有话带给他?”
向氏脸色有些苍白,也露出个笑,红了脸:“自然有。”
待容楚岚出来,脸上笑容还没散去,近卫就示意她去别处说话。
容楚岚另寻了个房间,一进去,近卫便给她跪下磕了个响头,道:“六月中旬,府上请了大夫给向氏看诊。”
他的声音很平淡,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那时大夫说的是,向氏肚子里的……是个死胎。”
“之后又请大夫来看过四次,确是死胎无疑。”
容楚岚的脑子嗡的一下,她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你说什么?”
容楚岚眼睛一下子红了,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恶狠狠问:“什么死胎?你给我说清楚,那孩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刚才还睁着眼睛冲我笑,你跟我说是死胎?”
“不敢蒙骗容姑娘。”那近卫抬起头直视着容楚岚,说道,“我又何必说这种没有好处的谎话?”
正是因为近卫没必要说谎骗她,容楚岚才觉得心慌。
大夫诊断出是个死胎,那她刚才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分明是个活的孩子啊,怎么可能……
“是哪个大夫看的?”
近卫道:“回春堂刘大夫,百草堂沈大夫,都来府上看过,小人也请了人,趁向式睡着时把过脉,的的确确是死胎无疑。”
“之后,小人们本寻了落胎药,想把孩子落下,可奇怪的是,向氏吃了那落胎药却没什么事儿,到了七月十五,她的孩子便发动落下了。”近卫直视着容楚岚,“我们没有必要骗你,这个孩子……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容楚岚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念头:“可那个孩子是活的,他的心在跳,他也是暖的……”
“可他原本应该是个死胎。”近卫冰冷的声音打断她,“容姑娘还请不要感情用事。”
容楚岚恶狠狠地瞪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半晌,反问道:“那我堂嫂知道这件事吗?她知道自己曾经怀的是个死胎吗?”
近卫说道:“她知道,回春堂的刘大夫来看时,没有瞒着她,向氏当时晕了过去。”
“夫人和老夫人她们呢?”
这回近卫摇了摇头:“其他人不知情。”
“之后,向氏在府上小佛堂里跪祈三日,出来后不久,便发动了。等孩子生下,恰巧是七月十五。”
近卫的声音一直冰冷无起伏:“容姑娘,这样一个日子,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明白!”容楚岚的呼吸很急促,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乱道,“可那又怎样?这个孩子既然活了,我就会保下他。”
“再说了,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有问题,你们早就处置了,不是吗?”说着,她仿佛终于找回了主心骨。
近卫道:“我们已经处置过了,给向氏接生的接生婆用被子捂了他半刻钟,他没有死。”
“反而那接生婆回去以后,夜间心悸暴毙。所以我们才没有动手。”
近卫最后说了一遍:“容姑娘,是一个鬼孩子重要,还是容家前程重要,你心里应当有数。”
容楚岚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
翌日,姜遗光和赵瑛本要回庄子上。近卫们不知怎么安排的,竟将赵瑛也放进了同一间庄子上。
只是姜遗光在要走时,又接到了酒楼里近卫的帖子——姬钺想见他一面,道要完成他答应的承诺了。
姬钺回京后也没回王府,而是去了自己的一间私宅。
未分家时,儿女有私产乃是大罪,因此姬钺的这间宅子并不记在自己名下,而是放在一个女子名下。
府上其他人只以为他置了个外室,离不得人,隔三差五就要去那外室屋里,倒没在意。
姬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其他人把他当成好色之徒还更好办些。
现下,他约姜遗光见面的地方,也是在这座私宅中。
那个女人的确算是姬钺的外室,被他从青楼里赎出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什么事都不会往外说。
这会儿,见姬钺请了人来,一看就是要谈事,那个穿粉色衣裳的女子端上茶水后默默退下,远远地坐在院子里绣花,也防着有人闯进来,扰了两位公子。
姬钺道:“我回来以后打听过了,今年开恩科和秋闱同时。秋闱后放榜,又是殿试、琼林宴。秋猎推迟了些,九月陛下要带上新科状元去西山围猎。到时我也能去,你可以和我同去,也可以问问近卫,能不能把你带去。”
陛下要出行,身边必定有入镜人,以防邪祟缠身。似姜遗光这样容貌齐整又知进退,入镜次数还算不上太多的人,最是好用不过。
姜遗光摇摇头,道:“近卫那边可能会再将我调离京城。”
姬钺也不问他为什么忽然想往上爬,道:“是因为两广干旱那事儿?”
姜遗光点点头。
要是没有近卫的默许,凌烛也不能和他说这件事,更何况,凌烛说过以后,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近卫也暗示了一句,过一阵子他可能又要离京。
“这就有些不好办了……”姬钺陷入沉思。
近卫直属于陛下,虽未必事事都需要陛下决策,但是能让近卫们改主意的情况很少。
他们又神秘得很,即便以姬钺的身份几次打听,也摸不清他们的权力分布。
换句话说,姬钺甚至可以直接让姜遗光以随从的身份跟自己进宫面圣,可如果近卫们想把姜遗光调去两广,姬钺毫无办法。
“不如你和我说说,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以往姜遗光可是没有一点功利之心的,现在怎么就忽然不甘心了?
姜遗光摇摇头,道:“恕我不能告知。”
姬钺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你真想走到那一步,不如去考科举,以你的学识,即考个状元,也是容易的。”
没和姜遗光相处过,恐怕想不出他有多么聪明。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以他的狠辣手段,恐怕也不输于甘罗。
姜遗光平静道:“科考对我来说恐怕不方便。”
姬钺也不过随口一提,他没法想象要是哪天姜遗光在考场上忽然入镜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他很有些为难,垂着眼睛想事。
入镜人何其多,谁都想出人头地,可哪有那么简单?大多数人都死在了第一重,能从第一重活下去的,到了五六重死劫,又是一道天堑。入镜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怎么可能都在陛下面前留下印象?
也唯有过了十重的人,才能叫陛下记住些姓名。
“如果只是在陛下面前露脸,这我可以帮你。可去两广一事……我恐怕帮不上忙。”姬钺直白道,“实不相瞒,我已过第十重死劫,下一回就是第十一次,我原想着如果我能渡过去,也算是在陛下面前留了姓名,到时可以带你进宫。”
“但这一回……我也为难。”
姜遗光没有说话,在思考着什么。姬钺道:“不过,有一个人会好接近些。”
“你何不走容家大小姐的路子,去试试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姜遗光重复了一遍。
姬钺道:“对,就是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先前出兵,和赤月教一事有关。即使和赤月教相关,那想必也沾上了邪祟。再有,听说容家大小姐最近深得朝阳公主另眼相待,或许也是因为邪祟一事……”
“我想,陛下或许会选一批人守在公主身侧。”
他知道姜遗光和容楚岚有过数面之缘,如果容楚岚想找个帮手,孤身一人的姜遗光是个很好的选择。
那个凌烛不就是抱着这种打算吗?否则他为什么三番两次和姜遗光表示亲近?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的算计?
“只要你出现在容楚岚面前……她就很可能会拉拢你。”姬钺道,“我也只有这条路了。”
姜遗光点头:“多谢,我明白了。”
第239章
姜遗光回了庄子上, 没有立刻去找容楚岚。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贸然去找容楚岚,只会让她心生猜疑,不如等她主动来找自己。
她已经回京了。
按照姬钺的说法, 容楚岚投靠了朝阳公主。
众所周知, 朝阳公主和二皇子为同母兄妹。
这样一来……在其他人眼里, 就是容家为二皇子表忠心。当今太子虽未听说有什么出众处,可也从未听说犯过错,地位稳固。
只冲着一个太子位, 就会有无数人自发地拥立他。即便那些人根本不知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模样,他们只知道这是太子,是下一个皇帝,他们就会拥戴这位现在的千岁, 将来的万岁。
容楚岚算是拖着容家站在了二皇子的身边。
容楚岚不应该想不到这点,或者,她有别的打算?
庄子上依旧无人,只有一个赵瑛, 她也在庄上习武, 倒没空来烦他。
姜遗光独自坐着想事,越想越觉迷雾重重。
他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要想活下去,仅凭藏书阁和自己的阅历是不够的。他必须知道爬得更高,知道更多事。
否则, 即便他能过死劫, 也不能躲过镜外的明枪暗箭。
姜遗光心想,他会被卷入山海镜的原因就很古怪——不论是从裴远鸿那儿还是从其他近卫、入镜人口中, 他都得知,山海镜不会凭空生出来。
所以,那一天,究竟是谁把山海镜丢进了他的牢房?
那面山海镜上一个主人又是谁?为什么会不受近卫掌控?
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
两广地突如其来的大旱,朝中早就因这事吵翻了天。无他,赈灾可是一桩肥差,虽有风险,可想手里沾油水,就不能怕从刀上拿肉。
朝中大臣们态度还是一致,赈灾是肯定要赈灾的,谁也不敢公然说咱就让那些灾民等死什么也别做,那有伤天和,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因而大臣们嘴里嚷嚷着百姓苦,说出的都是其他生意。
比起那群平民的性命,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两广地的灾民乱跑。一有灾祸,当地人就要背井离乡,他们想活,可要是这群人变成了流民,那必然会影响其他地方的百姓。再或者,这群愚民被赤月教一类反贼蛊惑,跑去做了反贼,那可就不好。
因而每每出这种大祸后,当地官府总是先安抚人心,自个儿先哭穷,说仓库里没粮了地主老爷们也要饿死了,再散布流言说朝廷已经派了人来放粮,等一等,过几天就到了,过几天就能吃饱,要是闹事,到时候即便粮食到了也不会发给他们吃。
驴子前边儿吊根胡萝卜哄着,叫那群人以为自己迟早能吃上饭,他们就不会也不敢造反反正一个人不吃饭小半个月就饿死了,到时他们自个儿再互相换着人吃,剩下来的也不敢和官府做对。
这么着拖个半月一个月,朝里也打完了嘴仗,赈灾粮总算能送上路了。拨下来多些还好说,没下来的话,当地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少不得斩两个当地的世家大族平民愤,只要说朝廷的粮被某某家扣下,都不必他发兵,那些饿疯了老百姓能把那几家给生吞了。
为此,一到天灾,那些个地方上的乡贤、地主老财们就得卯着劲儿给官府送礼,粮食布匹美娇娘等等,生怕自己被当成了靶子。
这第二要紧的嘛,就是赈灾粮和赈灾银从哪儿来。
从开国皇帝那一代起,大梁皇帝们就在拼命打压世家,提拔寒门,到现在,是真没有什么世家大族了,有也远远比不上前朝那般气派。
好处自然有,可一旦到这种时候,坏处就来了。
皇帝想找钱袋子撒钱,找不出来啊。国库年年吃紧,近来又要备军饷,要翻修行宫,修皇陵,哪里还有余钱?
这几日陛下心情很是不好,愁眉不展,问起,只道陛下因两广大旱的百姓难过,食不下咽,要俭省。
一时间,后宫众妃嫔皆去了几样钗,穿着也素了些,更有几位妃子穿去年旧衣,以表俭省之意,得了陛下赞誉。
皇帝亲自“哭穷”,底下的人哪能不明白什么意思?
再细细品,似乎还有别的深意。
满朝波诡云谲,原先嚷嚷着和陛下一块儿俭省、讨论这百年难遇旱灾该怎么救的人精们反而不再多谈。
谁要是把两广大旱这事儿解决了,谁就能原地直上青云。相反,一个搞不好,那就是拖着整个家族的人去送死。现在跳得高,事后免不了算账。
就这么着,拖了四五日有余。
有人主动请命,道他日日为两广百姓担忧,食不下咽,愿前往灾地赈灾,还请陛下应允。
请命者正是三皇子。
第240章
朝廷上的人吵吵嚷嚷, 底下小老百姓照样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人会关注千里之外一个和自己搭不上关系之处的干旱。
一群人在千里之外死去,他们只是纸上的一排数字,谁会因为一排数字担忧?无非茶余饭后感叹两声, 再替他们念几句佛已经是顶顶好的善心人了。
姜遗光也是听凌烛和他说的, 不过凌烛自己知道的也不多。
像他们这样的人, 一旦入镜,就彻底隔绝了走仕途的可能性,凌家也早早退出了官场, 凌烛打听不着。
三皇子主动请缨的消息,还是凌烛从其他入镜人口中东拼西凑得知。
似容楚岚那样倒向朝阳公主的少有,她知道的肯定更多。
凌烛是直接来庄子上找姜遗光的,这庄子还算不错,他又和庄子上几个近卫有过一面之缘, 因而有时回不去,干脆在庄上住下。
白日里和姜遗光说起自己听来的一些消息,又和他一起探讨在藏书阁中见过的死劫。
多跑几趟后,众人都以为这两人交情不错。
“唐垚去了海津镇, 至今未归, 也没有与我写信。现在近卫们又说需要人手去海津镇。”凌烛对姜遗光问,“你去不去?”
姜遗光正在练下棋。
他没有任何棋风可言, 背下规则以后就自己左右手练习对弈,相互搏杀毫不留情,虽有些稚嫩, 却叫凌烛看出了其中残忍淡漠之意。
他内心没有任何偏向, 执白子时,他自然的站在了白棋一方, 到左手黑棋时,他又在站在黑子的角度想如何赢得棋局。
凌烛问时,他恰好下完一局棋,黑白双子相互厮杀,各自损失惨重,一眼看过去没辨出输赢。
“也有人同我说了,你要去吗?”姜遗光问。
凌烛支着下巴慢慢说:“我倒也宁愿规避风险不去。可如果这次不去,总还会有下一次,这回人多,倒还好些。”就算要入镜,也不是他一个人被针对。
姜遗光道:“依我看,不止海津镇,很有可能是流窜到了其他地方。”
海边人都有危险,谁知道跑出来多少倭国人?要是那些倭国人都和伊藤次郎一样会说大梁官话,再换上大梁的人的衣服,说自己是外乡人,恐怕大多数老百姓都要被瞒过去。
“你说的有理,近卫和我说时,告诉我可能会待久些。”凌烛陷入沉思,“我不确定该不该去。”
凌家虽不贫穷,却也不算大富大贵之户,又因为长辈的缘故,家教甚严。凌烛穿着打扮瞧着贵气,手里却是没太多余钱的。偏生那些个古籍、字画,哪样不是开出了天价?要不是每过一关死劫都能拿不少银子,他过得还要更紧巴些。
“你倒不如去了,左右你都收过那些鬼东西,再多收些和少收些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凌烛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不想去两广吗?依我看你的确别去,三皇子接了这事儿,恐怕有麻烦。你去海津镇也好避一避。”
姜遗光点点头:“多谢,我明白了。”
知道姜遗光有自己的主意,凌烛也不再多催促。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姜遗光,即谢丹轩进京述职后,接下来就要去任两广总督。
朝中官员调任,哪里是外人可以知道的?他不提,谢丹轩和其他人不说,姜遗光自然也不知道。
这段时日凌烛偶尔提起容楚岚,又提起两广,再提到北方战事,似乎在暗示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一说。
凌烛走后,姜遗光坐在水塘边钓鱼,盯着平静的水面发呆。
三皇子主动请缨两广旱灾一事,皇帝能不能答应,尚且不提。在提出这件事后,凌烛就立刻帮自己想出了办法——去海津镇。
看来,他不想让自己和三皇子有接触。
他一直想拉拢自己。
寻常入镜人,没有犯下大奸大恶之罪是不会被处死的,私下相互暗害也要被近卫们制止。
镜内且不提,在镜外,凌烛不能害自己,所以他要么拉拢,要么远离。
他既然也不能走仕途,又为什么要拉拢自己?
在姜遗光眼中,做一件事必然有缘由。要么能得利,要么不做会利益受损。
凌烛是属于哪一样?他又希望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凌烛是拉拢的话,姬钺呢?黎恪呢?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
第二日,原来也住在庄子上,这几日入镜的张淮溪突兀地出现。
他从死劫中出来了。
他气色还有些不太好,庄上仆妇们给他炖补汤喝,张淮溪盯着桌上汤碗,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冲出去站在廊下吐了出来。惹得赵瑛不太高兴,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再一想起自己看见的卷宗,目光又瞄到姜遗光腿上,赵瑛忽然间也觉得有些反胃,那碗香甜的肉汤喝不下去,捂着嘴同样跑了。
好在到第二日,张淮溪瞧上去好了许多,也不像初见时那般不好说话,看见姜遗光习武回来,一反常态主动和他攀谈。
张淮溪不过入了三次镜而已,没怎么收过鬼怪,犹犹豫豫问起姜遗光如何用山海镜收诡异一事,又问及一些死劫中的关窍,听得很是认真。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看见赵瑛也在同一间大堂里,喝茶吃点心,偶尔插一两句话,就是不走,便吞吞吐吐半天也没问出来,不断给赵瑛使眼色。
赵瑛一来就和张淮溪不大对付,瞧见他那样,心里冷哼几句,又故意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了。
等她一走,张淮溪就连忙问姜遗光海津镇一事。
却原来,他出来后就被近卫告知,过几日离京去海津镇。
事情竟然还没解决,想来有些难办。姜遗光心想。
张淮溪犹豫着问起姜遗光要不要去,要是他们能够同行,那就更好不过。
刚来时,他还有几分自负,在经过一两次死劫后,他那点自负和骄傲就被打击的一点不剩。思来想去,他决心还是找个同伴为好。
他特地翻过近来不少人的卷宗,尤其是庄上同住之人,很难不发现姜遗光,加之对方年纪小,他心里认为年纪小的人总是有那么几分心软的,因而态度变得极快。
“如果可以,善多能同行就最好不过,若有什么不得当的,可以提点在下。”张淮溪架子放得很低。
他已经意识到了,死劫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他也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聪慧胆大。
姜遗光光明正大撒谎:“实不相瞒,我才从闽省回来,出门实在太耗心神,我恐怕不会去了。”
张淮溪很失望,可他不能强求。再者他听庄上人说,姜遗光的武功学得极好,要是惹怒了他,自己在他手下恐怕走不过一个来回。
倒是赵瑛,她也听说了海津镇一事,有些异动。可她比张淮溪入镜的次数还少些,近卫们并不打算直接让她去,决定再看看。
能用的入镜人实在太少了,赵瑛还嫩着呢。
不过,张淮溪和凌烛的行为到底还是给姜遗光提了个醒。第二日,他带上银子进京城,买了些礼物后,往谢丹轩处交了拜帖。
替他转交拜帖的近卫确认过名字后,警告他,最好不要和朝中大臣多有来往。姜遗光应了,道自己不过是念旧情,好歹在海上一块同行过,有几分情意。
入镜人都是拿命在拼,他也不知自己哪一天命就没了,倒不如在生前多结交些人,以免留下遗憾。
他这副模样勉强骗过了近卫们,那近卫拿着他的帖子,找上谢丹轩住处,递过拜帖给门房。
当晚,谢丹轩从宫里出来,归家,坐在书房里疲惫地捏着鼻骨。
底下人把当天收到的帖子、礼单送上后,他还得打起精神来一张张看,以免漏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咦……”其中一张拜帖的名字出乎了他的意料。
姜遗光怎么会想见自己?
谢丹轩本想回绝,可想起那少年,似乎不像是趋炎附势之辈,加之过两日又是休沐,便决定答应下来,让底下人回了份帖子去。
过一日,姜遗光如约来了。
他身边只跟了一个侍从,还带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七月下旬,近入秋的天,早晚渐渐发凉,他却仍和海上时那般穿着薄衣,看着有些单薄。
更出乎意料的是,姜遗光没有提太多其他事儿,也不像是来套近乎的。
姜遗光只道自己最近又接了个活儿,估计还是要去海津镇一趟,才来找他。一是叙叙旧,二是问问倭国一事。
“谢大人您也清楚,倭国一定出了大乱子,长眠诅咒已经到了大梁,现在压着不发,不过是还没闹大。”姜遗光道,“我不清楚圣人心意,才冒昧来问谢大人,陛下对倭国有什么打算?”
“倭国人一日不绝,大梁就随时可能再陷入危险。”
谢丹轩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份杀气腾腾的话来,抚着自己的胡须,说道:“你说的自然有理,可上头也是为难……”
“一些事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打听太多,不是好事。”
姜遗光道:“我不过是怕这长眠诅咒蔓延到大梁各地,到时恐怕无法收场。”
谢丹轩回来后就忙得团团转,船上那段时日过去不过小半个月,对他来说却好似隔了大半年。姜遗光不刻意提起,他甚至都没想起来,他叹口气,对这年龄能当自己儿子的少年郎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心里该有个分寸,今天这些事我就当做没听见,你也不要在外面多提,只会给自己引来祸端。”
姜遗光点点头,恭敬道:“我明白,我也是心里担忧。”
至于担忧什么?很明显了。
送走姜遗光后,谢丹轩也陷入了深思。
他的确可以一走了之,可即便他离开京城去了两广之地,又能如何?那长眠诅咒如果不控制住,真如姜遗光所说,到时恐怕无力回天。
倭国只要还有人在,他们就会往外逃。
源头一日不灭,大梁一日有危险。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给陛下再上一道私折,陈明此事利害。只是他也清楚,陛下恐怕腾不出空来。
北边战事要起了。
陛下正筹备军饷,才会连这百年难遇的旱灾都顾不上。
说实话,他也能理解陛下的心思。
桂、粤一带产粮不多,不似豫、鄂及关东一带,为产粮重地。
说得再难听些,即便那些灾民马上要饿死了,陛下手里放着一万担粮,他也会选择将这些粮投到北疆的战事去,而不是用作赈灾。
那些人死了,过几年还会有人。
国土一日不可丢……
恐怕……这一回的赈灾,要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了。
谢丹轩在书房里来回走几步,愁眉不展。
其他人还可推脱,可他即将任两广总督,明知眼前就是一处大坑,他也不得不往前走。
官印官袍都在他的府中,要是这会儿他乞骸骨,不用陛下,其他文武百官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陛下啊陛下……
谢丹轩长叹息一声。
这几日,京城中的皮子、北边宝石、牛羊、连同金银价格都飞涨。米粮价格本也要涨,被杀住了,维持在一个偏高、却又不那么离谱的位置。
官员和商人永远是最敏锐的,底下小老百姓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嗅出来了这京城中的风气逐渐紧绷,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姜遗光特地去找谢丹轩,故意叫他以为自己年轻气盛,口不择言。他心里知道寻常人会容易渐渐忘掉和山海镜有关的诡异事,这才去提醒。
他并非不愿去海津镇,而是他得弄清楚,去的地方到底是海津镇——
还是倭国。
否则,为什么去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谢丹轩的私折呈上后,并未得到陛下召见。
他在府里读书、写字、待客,到时间上朝。可陛下似乎把他忘了似的,朝堂上商议的大事已经从两广大旱变成了北疆战事。
陛下的态度很明确——必须打,打赢后,再来谈和谈一事。
陛下素日作风强硬,更何况,边关传来战报,最北边已经丢了两座城,陛下断无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大臣们自然明白,可他们也有顾虑。
其一,一旦生了战事,必定死伤无数,有违天和。
其二,打仗远比赈灾更要钱。那些个兵马、盔甲、刀剑、粮草……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个吞银子的无底洞。更何况这太平盛世的,平日不过征些劳役,当兵的没几个。要真打仗……恐怕又得大肆征兵。新兵没法立刻上场,又需养兵……零零总总如此算下来,实在不值当。
再者,两广大旱,少说死了上万人,虽大多是老弱妇孺,可精壮男人死的也不少。不论钱还是人都有些亏空,这种情况下又何必再死人?
最后,即便打赢了,也讨不了什么好处。那些个草原上的蛮人,简直如同未开化的野人一般,打下来也不过得到他们的牛羊、兽皮和奴隶,得不偿失。
大多数朝臣不愿意开战,试图寻找一个既能维护大梁尊严,又能避免开战的平衡点。
多吉已经传来了消息。
他声称自己很喜欢大梁,羡慕中原文化,可他们今年也因为大旱,牛羊都饿死了不少,所以才不得不攻打大梁。如果陛下愿意将他膝下一位最美丽的公主嫁给他,他一定立刻退出那两座城池,再也不来进犯。
这些话还是私底下传来的,可天底下哪有秘密?不少朝臣都听说了这个消息,流言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泄。
和打仗一比,嫁个公主实在不算什么。
要命的是,多吉几乎是指名道姓地点出了,他想要的,是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坊间甚至有传闻,公主与太子平起平坐。陛下早就答应过让她自己择夫婿,他绝对不可能将公主送去草原,行这等屈辱的和亲一举。
这几日在御书房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不绷紧了弦,生怕自己一个犯错,就被拉出去。
凌烛再一次来找姜遗光,他眉间也沾上愁绪。
“善多,恐怕北疆那边也不好去了。”凌烛一开始不过是觉得,即便打仗,但大家都不想打,这场仗很快就能停止。但现在……陛下的怒火,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平歇。
凌烛在宫里有些算不上眼线的人脉,他打听不了什么,但能从那些人嘴里知道,朝阳公主近日心情不好,破天荒砸了东西。
那个名叫多吉的部落首领胆敢觊觎朝阳公主,陛下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不过这样一来,朝阳公主的名声恐怕算不得好。
“边关冤魂过多,怨气横生,的确难。”姜遗光道。
“正是如此,我现在就是在发愁,两边都不得去,海津镇那边……似乎也有些蹊跷”凌烛深深叹口气。
有些人在棋局中被人牵着走。他却连棋子都算不上,他顶多是棋盘上一粒小小的灰尘,上面那些个大人物随便一拂袖,就能让他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他就是想当棋子,也没这个资格……
和凌烛不同,姜遗光听着听着,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
他觉得……恐怕皇帝不会真正打仗。
这段时间,满京上下犹如一张绷紧弦的弓,谁也不知那支看不见的箭矢何时射出去。可姜遗光就是感觉,那位皇帝,恐怕已经射出了几箭。
譬如……海津镇那儿到底去了多少人?
姜遗光原先认为,皇帝可能以海津镇名义,悄悄派人去倭国斩草除根,所以才需要一批又一批入镜人源源不断前去。所以,他才借此试探谢丹轩。
可如果那些人不是去倭国呢?
或者说,不是全部去倭国呢?
皇帝为什么要养着入镜人?除却消除厉鬼怨念,维持天下太平外。当他想要除去谁,或想要灭掉某地乱民时,厉鬼也是个很好用的武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