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朝阳公主叫他失望, 三公主却叫他惊喜。
几年前,三公主与她的姐妹们玩游戏时,却有恶鬼趁机给三公主送信,与此同时, 有人皮唐卡从西方流入京中, 好巧不巧被三公主买了去。
他暂且压下了消息, 想看看三公主是怎么做的。只要她能察觉到恶鬼作祟,并找来入镜人,他就很满意了。
寻常人要抵御恶鬼侵蚀何其不易?心志软弱之辈或有执念之人更易被引诱。他只要这个孩子不那么容易被迷惑就足够了。
孰料三公主不仅没有被迷惑, 在她很快察觉到事态不对后,先是将消息压下去,然后请示陛下,再把所有人都“请”到自己的别院排查。
整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事后也不见她有半点异样。
那时,他就对这个女儿上了心。
一个人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心性!心性端正, 不偏不倚,必要时敢打破陈规,其他的都是小道。
能力不够没关系,可以慢慢学。谁也不是一出生就能治理国家的。况且三公主能力不差, 行事手腕虽还有些稚嫩, 可她敢去想,想到就能定下计划想办法周全, 这就比只能按规矩办事的太子强出一大截。
不过……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有更多时间替三公主铺平前路, 只能留下一封废太子遗诏。剩下的, 就让她自己走吧。
只要三公主能找到姜遗光这里,就能对付朝阳。
要是她连这点都做不到,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约是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平时也没有地方说,好不容易有个能倾诉的机会,先帝在信里讲了很多很多。
他对几个孩子的期许、他的构想、对山海镜的猜测等等。连临安王和他一样,府上的孩子大多不是他亲生也是试验产物这种秘密也说出来了。
姬钺倒确实是临安王亲子,出奇的聪慧。
至于他为什么倒向朝阳公主……姜遗光心里也有个猜测。
姜遗光收好所有信物,静静等待。
正如陛下所说,如果三公主找不到这里,他也没有凑上去的必要。
但三公主找来的比他想得要快,一天后就有人来请他,手里拿着三公主的信物。
在陛下去后,姜遗光第一次见到了三公主。
她好像在短短半个月就长大了十几岁,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见到姜遗光,她微微一笑,先是道谢,然后询问父皇是不是留下了东西给她。
她在高塔中没有找到玉玺。
高塔上,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那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让人请来姜遗光。
守在园子里的人全是近卫,他们都得到了消息,知道该听谁的话。因此她很顺利地就将人带了进来。
姜遗光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放下身后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示意其他人退开三尺。
而后,他解开了包裹。
里面装着一封明黄的圣旨,和比拳头大些的玉玺。
“陛下。”姜遗光对她恭敬道,“不要辜负先帝厚望。”
接下来要怎么做,全凭三公主自己了。
……
宫中,经由姬钺提醒,朝阳公主很快就发现三公主不见了。
宫里的好三妹是假的!真正的三公主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再听手下人说,高塔那边好像有人进去过。这么一联想,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哈!父皇居然把玉玺藏在了那座高塔里,就这么防着她吗?
她大发雷霆,可又无可奈何,第二天白日还要带着宗亲们继续吊唁呢。她干脆将计就计,把假冒的那人带出来,明天让她顶替三妹继续跪着。
等人都来齐了,她再当众戳穿也不迟。
连父皇丧礼都不愿意露面,还要找个奴仆假扮,看她的好三妹还有什么话说。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又不气了,她决定等孝期一过就送姬钺去骊山——姬钺也心心念念很久了,等他接管骊山司后再回来,到时……那个姜遗光就可以除掉了。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坐了起来。
先让人去看过她的几位兄弟姐妹,再叫人去宫门口接各位宗室老人们。等人都来齐了,皇帝梓宫前大家都开始磕头、哭丧。
一切都和她想的一样顺利。
来上茶的宫女“无意间”把茶倒在三公主脸上,忽然指着惊叫起来。其他人以为有鬼,纷纷避开,姬钺这时站出来说不是恶鬼,而是易容,并当众把“三公主”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
人群哗然!
朝阳公主大怒!认定三公主因偷懒不愿吊唁才叫人顶替,竟然连易容这招都用上了。
有些人猜测三公主会不会是怕朝阳公主对她做什么才找人顶替,可也说不过去啊,没见废太子都还好好的吗?朝阳公主总不可能越过废太子就为了对付她?
不守父丧,质疑长姐。往大了说,这不孝不悌的名头可都占全了。
也有人怀疑三公主是不是遭遇不测,比如被新帝给……
但还是那句话,太子都还在呢,怎么也轮不到对付她啊。
朝阳公主当众发怒后,做足了长姐的慈和模样,让人放出消息去,只要三公主这几天能回来好好在父皇梓宫前认错,她便不追究。
姬钺当先感叹:“陛下仁厚。”
其余人纷纷行礼,赞叹陛下心慈仁善。
废太子在人群中,为了妻子不得不低头,可他心里却在大笑。
看来……父皇选择了三妹。
这几日,他在父皇面前一直都在反省。他终于冷静下来了,想了很多很多。
其实,一切回想起来并非没有端倪。
这几年他和朝阳公主斗来斗去,三妹总是隐忍不发的,但真正的好处她都拿到手了。只是她看着像朝阳那边的人,所以自己总以为放在三妹手里,就是落到了朝阳手里。
朝阳公主……一个朝阳公主就把他的眼睛全都蒙住了,只想着怎么把她斗倒,看不见其他人。
正因如此,先帝……父皇,才会对他失望吧?
朝阳公主,既是考验,也是无可奈何下的备选。可朝阳公主也不成了,他才选了三妹。
是他亲手丢了太子之位。
一连三日,三公主都没有出现。反而宫中的近卫们已经开始不听话了,他们倒也不明着反抗,但只要提到三公主什么的,这帮人就消极应付。
朝阳公主心里明白,他们已经认了三公主为主。这让她夜里都睡不安稳,每时每刻都想着三公主会突然冒出来,然后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掀下去。
她不甘心!
父皇属意的是她,一直以来备受重视的也是她!!凭什么轮到这黄毛丫头?!就算她不行,轮到太子,她也心服口服,三公主?她凭什么?
现在她终是品出了权势的滋味,三妹手里有近卫有玉玺又怎样?只要姬钺在她手中,还怕入镜人们不听话?
入镜人和近卫,本就是前者为尊,后者为卑。等她正式册封,她就是天下之主,还怕这些近卫不乖乖听话?
现在这些人不就是因为她还不是皇帝,才敢对她这么怠慢吗?以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就算近卫的金令放在别人手里,他们敢对先帝有一点不恭敬吗?
第522章
一直到朝阳公主册封礼前夜, 三公主也未出现。
原本按大梁礼法,新帝需为先帝逝去百日守孝后,大臣宗亲们三劝三让,再祭天告慰先祖, 如此方才能定下登基大事。
但朝中大臣忧心不已, 甚至用上了死谏, 不是绝食就是撞柱,悲戚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正是危难当头, 不如就省去那些繁文缛节,请陛下尽快登基以定民心。
朝阳公主,即新帝,拗不过,不忍老臣苦劝, 为了天下苍生,只得答应。
于是,先帝逝去不到一月,新帝便匆匆祭天、祭祖, 告慰天地祖先。承华殿前才挂满白供百官哭灵, 马上又去了丧白,热热闹闹装点起来叫新帝登基册封礼。
天刚刚亮, 寒风烈烈,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鸦雀无声。
司礼太监深吸口气, 长长一声喊:“跪——”
声音远远传开去。
偌大广场上, 宗亲贵族、文武百官齐齐大礼参拜。
早有小宫女小太监们跑来悄悄给每位大人底下放了个软垫,要不这一大早跪跪起起的, 一些老大人可熬不过去。
少顷,朝阳公主身着龙袍,头戴金冠,从门口一步步缓缓走向高台。
因为时间急,这身龙袍是江南最好的几十个绣娘熬红了眼睛赶出来的,金冠也是宫中最好的匠人不眠不休数日打造的。她披着沉重的龙袍凤冠,沉甸甸又冰冷的,却让她格外安心。
今日登基一切从简,贴身太监宫女等皆道委屈陛下了,等百日以及三年出孝后,陛下应当办一场更大的册封礼才是。
新帝满脑子胡思乱想,她本以为自己在这种时候会非常激动,或者很兴奋、自得?可是都没有,昨夜还充斥在胸怀的满腔情绪忽然就泄了个干干净净,甚至久违地叫她惶恐起来,每走一步都好像有人在推着她,很不稳当似的。
不!她已是新帝,天下都是她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一抬眼,却好巧不巧对上了位于皇宫正中心的高塔。
那座高塔永远立在那儿,从自己记事起就有了。
高塔……高塔里的人……
是了,这座高塔……故弄玄虚的一座塔,只会让人看着碍眼,还留着做什么?
新帝站高台上,脚下皆是她的臣属与奴仆。蓝天之下,明黄的衣袍被风不住吹拂,这时她本该回首喊平身,却罕见地发起了呆。
一旁司礼太监不得不轻声提醒:“陛下?陛下?”
朝阳公主猛地回过神,清清嗓子:“众爱卿平身。”
既是一切从简,接下来她只要祭拜天地先祖就好,无非就是从这里到那里跪一跪,念念词。钦天监已经算好了日子,今天铁定是个大晴天,不会下雨。
姬钺和跟随他的数十入镜人也都在广场外和自己身边守着,不会有鬼魂侵扰。
她到底在烦忧什么?
新帝按下自己烦乱的心绪。其实这时也不需要她做什么了,念词有太监、礼部尚书、宗室老人等,她只要站在这儿不动就可以。但她此时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以免这登基大典明明是她的却好像和她无关一样。
姬钺离她不过五步远。除了司礼太监,就数他离那至高之位最为接近。文武百官从上到下愣是没有一个敢说于礼不合的,全都当不知道。
此时,姬钺就小声地笑她:“陛下还是不安吗?不过一个三公主,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新帝瞪他一眼,心下稍稍放松。
开坛祭祀问天地、问先祖后,天气仍旧晴朗,意味着上天和老祖宗都没有意见,而后又是臣子们三请,新帝三让,以示谦逊。等第三让后,大臣们再请,这时新帝就可以接受皇位了。
孰料,在第三回大臣们请朝阳公主登基,道新帝品德天地可鉴,若有人有异议,不妨出来论一论时,一道高亢如雪的声音从人群中迸出。
“孤有异议——”
人群哗然!
在场众人惊诧后齐齐低头退开几尺,将中间位置让出,以免波及自身。
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这上头的人要斗和他们可没关系。
整个广场上原本有近千人,此时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新帝定睛看去,因为她站的太高,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恼怒之余还要端出谦和的架子问:“大哥有何异议?”
同时对姬钺一使眼色,姬钺暗地里朝底下人比了个手势,让这位废太子尽快闭嘴。
但他们竟然失败了。
废太子周围的仆人们,那些个宫女太监还有几个小官突然全部站起身把废太子围在了中间,不让任何人伤他。
新帝怒极反笑:“废太子,你想要造反?”抬手就想叫来兵卫。
一道更清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要造反的人是你。”
三公主一身素服,头戴白纱,在一众侍人簇拥中来到高台之下,朗声道:“父皇虽废太子,却并未传位与你。”
姜遗光跟在她身后,同样来到台下,仰头看去。
高台上,姬钺低下头,和他直直对视。
这一刻,双方对彼此的杀意都达到了顶峰。
两人都明白,他们绝不可能放过对方了。
姜遗光很清楚,姬钺扶持朝阳公主,并非因为他不清楚真相。恰恰相反,他正是知道朝阳已经成了半人半鬼,才愿意助其登上帝位。
他想要凭借山海镜的力量掌控新帝,从而掌控天下!
如果做不到,那大家一起同归于尽也是一条路。
姬钺注视着姜遗光,同样目露冰冷杀意。
他对山海镜痛恨过,诅咒过,恨不得天底下所有鬼魂全都永世不得超生,不要再为祸人间。可到现在,他却巴不得鬼怪的力量再强大一点,最好没有人能与之为敌。
而现在,有一个变数就摆在面前。
姜、遗、光!
他曾以为姜遗光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中的那批,现在看来,他却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为什么只有他不会被鬼怪影响?
他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痛苦呢?
既然身为入镜人是痛苦的,被鬼魂侵扰是痛苦的。大家何不一同陷入这炼狱中?
当所有人都一样了,那一个人的痛苦便称不上痛苦了。
一切只在转瞬间,几乎是话音刚落三公主就来到了台下,却没有走上台阶,而是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圣旨打开,毫不顾忌地递给身边的宣旨太监。
那宣旨太监缓缓抬起头……
竟是多日没露面的先帝贴身大太监杜尝!
后者微微一笑:“大公主殿下,不知可还记得老奴?”
新帝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死了吗?”马上又咽回去,想起宫里那个冒充三公主的假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官员们趁机抬头偷瞄,交头接耳,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认得杜尝?纵使看不清的听别人说起也知道是哪个,更是哗然一片。
他们还以为杜尝给先帝陪葬了,结果还活着?
杜尝为先帝心腹,他给三公主效命?这……这是不是说明……
三公主望着新帝,朗声道:“大姐姐,这才是父皇亲笔写下的传位遗诏。”
杜尝一如在先帝身边侍奉时那般恭敬一行礼,只是这回行礼的对象变成了三公主。他再双手托举接过,环视一圈,小心打开圣旨,一字字高声念诵。
他年纪大了,可声音仍旧高高的,压都压不下来。新帝刚听一个字就命人把他拦下不准再念,可三公主带来的人也不少,硬是把人全部拦在了外围。
杜尝在宫中沉浮多年,眼前这点小打小闹还不被他放在眼里。其他人闹他们的,他念自个儿的,一字一句吐得清楚明白,站在低处也能叫方圆数百人都听见他抑扬顿挫的腔调。
新帝越听目光越扭曲,死死地盯着三公主,恨不得在她脸上瞪出两个洞,脸上却还不得不露出笑。
杜尝念罢,满场皆惊,他耷拉着眼睛跟没看见动静似的后退两步。新帝趁间隙对台下一指,飞快高声道:“三公主姬隐,不守父丧,是为不孝,伪造圣旨,是为不忠。这等不忠不孝之徒……”
变故突生。
第523章
身边的姬钺突然闷哼一声。却是几个围在她身边的人转瞬间都被明孤雁暴起打飞下去, 接着他也受袭。
江湖上人尽皆知,隐阎王不论武艺还是隐匿功夫都深不可测。她突然动手,连姬钺也反应不过来,只来得及抬手挡住致命一招, 挡得住第一下挡不住第二招, 反手抓住隐阎王胳膊, 两人一起摔下了高台。
台下,姜遗光一跃而起,与明孤雁联手制住姬钺, 并将他的镜子强行夺去。
变故只在一瞬间,眨眼的功夫,台上只剩下新帝一人,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明孤雁?她不是对自己效忠吗?她什么时候也成了三公主的人?
姜遗光……此人久请不来,本以为只是先帝走狗, 他居然也在三公主那头?
再看其他人,那些人……他们躲躲闪闪的,他们是不是也想背叛自己?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背叛我?为什么都要背叛朕?”新帝一个个指过去,“朕哪里不够好?你——凭什么?”她看着三公主, 仿佛在求一个答案。
心里一道冰冷的声音回荡。
姬隐……去死吧。
只差最后一步了, 你为什么要来当绊脚石?
早知道应该尽快除掉她。
杀了她……
三公主微微仰头,看着站在日光下的人。
她目光中有些不忍, 可还是说了下去。
“因为……大姐姐,你早已不算是人了。”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跪伏的文武百官、四周提防的守卫们都顾不得不能直视圣颜的规矩了, 直直抬头看去。
“大姐姐, 你已经死了,你还没想起来吗?”
说到这儿, 三公主隐约感觉胸口闷闷的,她以为是自己太过悲伤喘不上气的缘故,指尖用力掐进掌心,撑着没露怯。
与此同时,台下,姬钺也摇摇头,笑着问姜遗光:“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做对呢?”
明孤雁牢牢绑住他,不让他挣脱。姜遗光道:“我并非和你做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你在很久以前同我说过的话,忘了吗?”
姬钺一怔,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
他好像说,让姜遗光不论如何都要相信陛下。如果有一天,他们到了不得不针锋相对的地步,也让他不要犹豫。
他不需要姜遗光对他让步,这是对他的侮辱。
“你还记得啊。”姬钺叹笑。
姜遗光道:“这是你说过的话中最可信的一条。”
不论姬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想让朝阳公主,一个已经半人半鬼的东西成为新帝,他就不会再放过对方了。
姬钺露出微笑,而后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想活着?恐怕不成了。”
“你有没有发现,镜内镜外,正在融为一体?”
姜遗光:“你说什么?”
姬钺慢慢收了笑声,盯着他,露出毛骨悚然又意味深长的神色:“镜内,镜外,你真的分得清吗?”
“姜遗光,你看过我的卷宗,对吧?”
“我不妨告诉你,我最后杀死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在镜外的亲生女儿。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落到镜内的。”
“但我猜想,入镜越多,对入镜人而言,镜内镜外就越融为一体。”
“你们说朝阳公主已经不是人了,难道你就很像人?入镜越多,越如恶鬼。姜遗光,你想要的活着是什么?若你死了,你在另一个世界不也一样活着吗?”
姜遗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三公主不免为之震动,可此时高台之上的新帝也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哈?你居然说朕不是活人?”
“太可笑了,朕好好的!你居然说朕成了恶鬼?”新帝张开双臂,哈哈大笑,甚至转了一圈,衣袍翻飞,其上五爪金龙熠熠生辉。
“朕好好地站在这儿,你指责朕变成恶鬼,是何居心?!”
三公主捂住心口,那种闷闷的感觉已经明显到她无法忽视的地步。
这是……怎么回事?大姐姐动手了?她做了什么?
姜遗光一转眼就想到了,转头叫一声赵瑛。
心想事成……
朝阳公主的怪异能力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身后,赵瑛急忙取下镜子照向她,这才让三公主好受一些。后者强撑着站直身体,仰头向上看去。
朝阳公主仍旧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可除了她的笑声外,整片广场,上千人仿佛都被点了穴一样呆愣不动,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下,高高在上的身着龙袍的女子侧头,如川戏变脸一般,一张脸忽然变成燃烧蓝绿色阴火的骷髅,空洞眼眶里跳跃着两颗火球。
一袭华贵龙袍下,装着熊熊燃烧的狰狞白骨。
她还在大笑,根本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样。
“说朕是鬼?朕看你才像鬼!”
真正见到这一幕,三公主心还是控制不住砰砰跳。远远看着一切的废太子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朝阳公主什么时候死的?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和一个鬼斗?
那些追随朝阳公主的人无一不冷汗直冒,姬钺却盯着朝阳公主微笑起来。
“她说得倒没错。人和鬼,有时本就没有那么容易分清。”
“姜遗光,你不过是仗着你不会尝到心痛的滋味罢了,才能说得这么轻松。”
如果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会高兴,会难过,还能这么置身事外吗?
姜遗光平静道:“这点不必你说,我早就明白。”
“我是被造出的棋子,也是被打造出的一把刀,刀和棋子本就不需要有感情,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不觉得当一把刀有什么不好的。只要能活着,成为一个人,或者成为一把趁手的器具,没有什么区别。至于许多人认为的尊严面子一类的东西,他并没有这个概念。
新帝终是发现了不对。
满是金龙绣纹的袖子里伸出的手……为何是一只白骨手掌?
她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脸,懵了。
破碎记忆逐渐如潮水涌上心头。
她去找二皇兄,山里,无数鬼魂向她扑来……
寝宫内,掀开被窝时的一只大头娃娃……
还有更久远些的,小时候甩下宫人逃出去玩,落进一口满是白骨的枯井……
原来,从这么早就开始了。
她已经死了吗?
她的视线越升越高,台下那些人在她眼里不断变小,她才发现不是那些人变小了,而是自己变大了,白骨消失,只有阴冷幽绿的鬼火像云被吹开一样胀大。
底下百官早就吓得腿软了,跌跌撞撞哭嚎奔逃,士兵们也大多额头冒汗,差点连手里的枪都握不住。近卫们倒还把持得住,入镜人们更是早就习惯了,脸色都不带变一下,只发愁了一会儿——这个鬼,该轮到谁来收啊?
三公主以眼神示意明孤雁,明孤雁看向姜遗光,后者微一点头,她才松开姬钺,纵身飞到高台顶端,站在浑身燃起诡异阴火的新帝下方,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山海镜。
朗朗晴日,陡然爆发惊天动地不似人的嘶吼,地动山摇,旋即金光闪过,刚才还能把人耳朵吵聋的巨吼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目金光叫围观众人情不自禁抬手挡住,待金光消失,一身被血浸透湿淋淋的龙袍从空中砸在高台上。血流到边缘,顺着台阶慢慢往下淌。
一直胸闷到快喘不上气的三公主蓦地头脑一清,回过神来。
明孤雁从台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三公主面前,单膝跪下:“殿下,臣幸不辱命!”
三公主把她扶起,勉励几句,又吩咐其他人看好广场秩序,送各位大臣去另一处休息,今日这登基大典是办不下去了,也不能叫他们就这么出宫回家,先找个地方安置吧。
有些机灵的当场就要下跪拜见新君,叫她使人拦了,即便她想要这个位置,也不好现在表态。
飞快吩咐下去,她才回身看露出好像失去了什么的表情的姬钺,“你还有什么话说?”
姬钺也回过神来似的,笑道:“成王败寇,我能说什么?”
三公主问道:“你父王……”她可是知道先帝其实非常信任临安王,为什么他也倒向了朝阳公主?其中莫非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姬钺道:“他是他,我是我,不过是被迷惑着和我选了同一条道而已。”
姜遗光看着他:“你也被迷惑了?”
姬钺满不在乎:“谁知道呢?难不成我说我被迷惑了,从此痛改前非,你们就能放过我?”
三公主摇摇头:“你是父皇钦点过的人,我不动你。”
姬钺大笑,指着姜遗光:“不动我?是要我像他一样甘心地当你们的马前卒?当一把听话的刀?”
“办不到!”
“我能推一个朝阳公主,就能推第二个,你们这一脉没了,先帝还有兄弟姐妹,先祖的兄弟姐妹还有后代,就算姓姬的全都没了,我还是能推别人上来。只要你们不杀了我,我就不会罢休。”
三公主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男人,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在求死……
“你当真不肯停手?”三公主问。
如此人才,杀之可惜。
可正因为他天纵奇才,生了歪心思,才更不能放过。
一个聪明的疯子,比一个蠢人带来的危险要大百倍。
姬钺只是嘲笑地看着她,又望向不远处的废太子。
人的想法总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一开始想要掌控太子,后面发觉朝阳公主异样,又变了阵营。要么,天下尽为鬼域,要么,他挟天子成为天下之主。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知前路何方。活着只有痛苦,要他这么轻易去死,又不甘心。可等他被捉住,一切无力回天后,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但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停手。
杜尝发觉他的眼神,连忙向附近几个官员使了个眼色。
三公主仔细端详他,良久,点点头,平静道:“既然如此,我送你一程。”
第524章
众目睽睽下, 长公主化为一团青烟。一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有些脑子灵醒的赶紧就对着三公主大礼参拜下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接一个,零星呼声马上连成片,山呼海啸般响起。
废太子迟疑片刻, 还是慢慢拜下去。如果没有三公主派人救他出来, 朝阳一定很快就会杀了他。
虽说只是行半礼, 可也摆出了谦逊姿态。
低下头后,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心里很明白,这一退, 自己就再也进的余地了。
废太子一系官员你看我我看你,心下叹息,还是跟着拜下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拥簇下,三公主转身,一步步走上高台, 接受参拜。
她心里却并不觉得多么欣喜,更多是沉重与怀念。
她真的能担起大任吗?
真能做到父皇的万中之一吗?
当初,父皇站在这个位置时,他在想什么呢?
三公主深深吸一口气, 不叫自己露怯。
不论如何, 她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辜负父皇和子民的期待。先帝当年继位时那样艰难, 不也过来了?
“平身。”
她抬起手,杜尝连忙高喊:“众卿平身——”
一声声传开去。
姜遗光并未跟在簇拥的人群中,而是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角落里。等三公主被众人朝拜后, 他抬手示意身后几人跟他往外走。
身后几个太监悄悄抬着姬钺的尸首, 一路跟着送进最近一间宫殿的偏殿中。刚才三公主,不, 陛下特地吩咐过,所以他们把姬钺衣裳整理好了头发也梳整齐了,不叫他走的样子太狼狈。
三公主称帝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姬钺。可她明显没有对姬钺兴师问罪的意思,反而表现得很痛惜。
那其他人自然也会顺着新帝的意思,一样痛惜他的离世。
先帝出殡前几日,姬钺的丧礼也“悄无声息”地办了。
人人都看出了新帝的心思,所以临安王府再怎么低调,也挡不住汹涌的人潮。
依新帝所托,姜遗光去送了姬钺最后一程。
丧礼上,人人都哭得悲痛欲绝,好像他们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亲人似的。反而真正和姬钺有交情的几人一言不发,一滴眼泪也没掉,上过香,烧几挂纸钱便退下休息。
临安王出奇冷静,就好像死的不是他儿子一样,在一众痛哭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赵瑛悄悄对姜遗光说:“听说临安王孩子太多,所以他压根不心疼吧?”
姜遗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并不,我能感觉到,他很痛苦。”
“真的吗?”赵瑛半信半疑,也跟着悄悄观察,但什么也没看出来,不禁啧啧称奇,临安王的心思藏得可真够深,这些皇家人的心眼比蜂窝上的眼还多。
先帝停灵满百日后终于出殡。之后便是新帝登基大典并册封大典等等,成批的封赏圣旨向外发。
就如海中潮起潮落一样,一些人落魄,一些人兴起,圣旨到各家,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些和姜遗光都没什么关系,他从不问政事。
新帝曾问他愿不愿意任国师一位。说起来,国师的定位相当模糊,无品级,可以手握大权,也可以只是个空架子,全凭掌权者喜好。
新帝不想姜遗光起异心,提出的当然不会是前者,甚至暗示他,可与亲王享同俸禄。
姜遗光没要,他不需要俸禄,也不需要名声权势。当新帝问他要什么时,他只道自己想尽快回到骊山,继续研究古墓与九鼎一事。
他本来早就该回骊山了,如果不是因为和先帝的约定,也不会在京城耽误那么久。
新帝叹口气,没有劝阻。她早就知道姜遗光会做出什么选择,不过问问而已。
“既然如此……”新帝沉吟片刻,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似的,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绳上坠着一枚指肚大小的金印。
“这是骊山司掌印,你拿去吧。”新帝嘱咐,“骊山司的人都是一群老怪物,有时我面对他们都觉得力不从心。不过,如果是你,或许能收服他们。”
姜遗光接过金印,露出了然之色。
他想要的本就是骊山司主使之位。
先前他打探过,骊山司幕后有两位掌事,其中一人是当朝公主。只是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朝阳公主,没有人知道,骊山司背后居然是不起眼的三公主。
新帝看他没有一点惊讶,道:“你知道得比朕预计的还要多。”
姜遗光:“了解越多,谜团也越多。”
新帝叹气道:“朕也一样。”
她至今仍不知自己所行之事是否正确,历朝历代都是那么过来的,只要不闻不问,不去改变,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们也这样做不就行了?
可父皇已经开始了变革,一旦开头,就没有停下的办法。所以,哪怕牺牲再多,她也绝不能辜负父皇的心血。
她一定要做到!
姜遗光收下金印,道谢后说:“臣至今仍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解惑。”
新帝道:“何事?”
姜遗光缓缓问:“你们一直以来提防的,即先帝所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他一直在那座高塔中,对吗?”
年轻的女帝一怔,眼神陷入怀念,笑着摇摇头:“父皇居然连这种事也告诉你了。”
姜遗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一个答案。
新帝沉吟片刻,道:“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朕瞒着也没什么意思。”
入镜久了,都会对未来生出些感知,例如何时何地会发生危险,例如绝不能做某事。这些都是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如果只有直觉,还能说是经历多了生死关头磨练出的。可又有一点,入镜次数多了,镜中死劫时间渐渐变长,有时会发生像姜遗光和姬钺一样一待就是几年的情形。本朝鲜少发生,不过新帝知道前朝、以及更久远之前,在镜中度过十几年的入镜人不在少数。
更诡异的是,镜中多年发生之事,居然和镜外差不离。就好像……山海镜能够未卜先知似的。
所以,有一条很隐秘的规则在历代帝皇间流传——入镜人能够根据山海镜,慢慢预知到将来。
姜遗光好像没听明白这和高塔以及幕后之人有什么关系,但新帝接下来的一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
“那座塔被称为预言塔。据说,里面住着一位度过十八重死劫的人。”
“……传说,他能够看到未来。”
姜遗光没有出声,可脸上就明晃晃写了两个大字:当真?
三公主叹道:“朕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听父皇说这么些年,那人预言之事都发生了,一件不差。”
她也不知道先帝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位能预言的人,更不知道那人是谁,只听说他活了很久,好像……从开国时就已经存在了。
他还追随过太祖皇帝。
开国距今也有两百来年,换句话说……那个人,活了不止两百岁。
“预言塔中的,是一个已经度过十八重死劫的入镜人?”姜遗光半信半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消息放出来?
让其他入镜人知道有人能过十八重死劫,不是更好?
那人不肯现世吗?
姜遗光自知他没有太多执念,可他却很清楚世间几乎无人能抵住长生不老、权倾天下的诱惑。
那个人如果有这样的本事,他不想要扬名?不想借此推翻大梁?或是享受更好的待遇?他为什么会愿意住在高塔里?
新帝摇头:“朕也不明白。”
她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过了十八重劫,又是不是真活了那么久。
就算是真的,难道那个人说的话就可信了吗?她亲眼见到的入镜人一个比一个疯狂,谁能证明入镜十八重后,他还能留有平常心,甚至愿意为皇帝效劳?
再有,那个人不愿意自己消息泄露,如果事情说出去,那个人和朝廷翻脸怎么办?这是他们都不愿意看见的一件事。有时候维持着一个友好局面,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
所以先帝对那人也是敬重又提防着。她不清楚父皇有没有尝试过杀了对方,不过她没有听说过那人做过什么过激之事,或许没有?也可能做了她也不知道?
她只能隐约地感觉到,父皇似乎和那个人起了分歧。这些从父皇留下的东西中可以窥见一斑。
正因如此,本该高塔中的人现在不见了。
新帝不知那人姓名、样貌,也不知那人会去往何方。但她推测,先帝和那人产生分歧,很可能是为了九鼎一事。就算没有姜遗光,新帝也会多派人手把住骊山司。
姜遗光去骊山,正好解了她燃眉之急。她不能把九鼎让出去。
……
前往骊山的路上,姜遗光还在想女帝说的那些话。
原来先帝瞒着,应当是因为和那人的协定。后来,先帝可能是见鬼怪势大,想做出某些变革,故而开始修建天子庙,并逐步暴露山海镜一事,也因此和那人产生分歧。
于是那人离开预言塔,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女帝还道,父皇以前透露过,他这么捧着太子和朝阳也是因为预言。但在她得知太子和朝阳的身世后——姜遗光没瞒着她。女帝反而认为,父皇那样精明,可能反过来利用预言塔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
他把身世特殊的太子和朝阳捧的高高的,一是因为遮掩住真正试验成功的姜遗光,二来也有几分朝阳公主的能力作祟。
至于预言——更像是先帝编的谎话,为的就是让朝阳公主相信自己天命所归,以为她是预言中的储君。
第525章
姜遗光一行人赶上了好时候, 一路越走越热,等真正进入山中后,凉意四面八方来,冷冷地浸入骨头里。
赵瑛没忍住, 深深嗅了嗅扑面而来属于高山与森林的清凉气息, 笑嘻嘻道:“怪不得你一直想来呢, 这儿可是避暑胜地。”
姜遗光提醒:“我们来并非为了避暑。”
赵瑛摆手,漫不经心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也就是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两句而已。”
等见着骊山中的掌事人, 以及那位陈姑娘后,赵瑛就换了副面孔,一脸和善地和陈姑娘套近乎。
姜遗光也顺势叫出骊山司的几人,将新帝所赠的金印拿出来。
那几人顿时眼睛都瞪大了,腾地站起来, 好像完全不敢相信似的。
赵瑛一边写信一边笑,新帝登基后不少地方都开始大改,这段时间外边发生了不少事,骊山也不例外。
几个月过去, 姜遗光居然真的慢慢接手了骊山司, 连带着整个骊山驻地都在他的掌控下,无数书籍经卷都供他随便翻, 骊山的人都供他随便使。
她拣了一些有意思的能写的写进信里,以给凌烛回信。凌烛那人虽说有打探消息之嫌,不过有些事告诉他也无妨。
然后她就得知了凌烛最近恐怕又要入镜的消息, 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他这都第几回了啊?也是十六。”赵瑛对姜遗光担忧地抱怨, “也不知道他这回能不能活着出来。”
姜遗光翻书的动作停都没停,头也不抬道:“比起他, 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小心到时和我又进同一场死劫。”
他这回是第十五重了,赵瑛要是贸然和他一起,虽说对她而言不会太难,可那毕竟也是十五重后的死劫,算起来怎么都比正常时更难一些。
赵瑛摆摆手:“管他呢,真遇到了再说呗。”
她来就几乎是撩闲的,姜遗光整天忙着九鼎的阵法一事,图纸画了一堆又一堆,书翻了一沓又一沓,有时房里的灯一开就是一整晚。要不是入镜人身体特殊,就他这么个拼命的法子,恐怕早就归西了。
比起来赵瑛就“清闲”很多,每天都在骊山里转悠,或是去群山外普通人家居住的地方瞅瞅,凌烛告诉过她新帝的变革,但有些东西不亲眼看看还是感觉不出来的。
新帝刚登基,对一些老臣不免客气,有几个老臣就想趁机拿捏住新帝,结果被直接掀了下去,快刀斩乱麻地把位置上都换上了自己的人。
其中有不少还都是入镜人。
能成为入镜人,谋略、心志怎么都比那些个贪腐的官僚强多了。慢慢给他们官儿,这些人或许不稀罕,只会消极应付。
可一口气给他们封官,再让旧官员眼气儿抢,就像有些人明摆着给的东西不要,一旦有人争抢,马上就来劲儿一样。入镜人们就算瞧不上官位,但只要有人来争,他们都会为了守住这个位置而无所不用其极。
等他们真正拿了官印,穿了官服后,不论他们是借着这个身份肆意横行,还是靠着这身官皮担忧百姓,都在新帝预料之中且能接受的。
她认为,入镜人大多扭曲的原因,除了死劫折磨外,镜外他们几乎从不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也是一点。
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他们背负了多少,而每一个入镜人远离普通百姓,只亲近同类,都会不再理解普通人的想法,并渐渐变得孤僻、刁钻。很多时候更是会生出愤世嫉俗的诸如“凭什么只有我痛苦”“不如天下人一起陪葬”的疯狂念头。
所以,她才想扭转这一切。
入镜人们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好,他们必须去看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亲自体验一番,这多少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如果能让入镜人感觉他们自己是在做好事,拯救天下苍生,那就更是值得。
而百姓们也必须记着,他们的安稳日子,大多是靠入镜人的牺牲换来的。
赵瑛觉得这点还不错,现在她在骊山,因为入镜人的身份几乎是横着走,有时去往附近城镇,因为入镜人的身份十分受追捧,倒叫她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除此外,新帝刚登基还颁布了不少其他政策,譬如大梁所有天子庙中的天子像一律重建,新的天子塑像自然是按她的容貌来。
再譬如,每一县、每一乡都设置驱邪司,兴修道路和房屋,设信使,房屋道路都建的规整。建好后便要求所有人必须住在以驱邪司为中心的附近,不得离群索居,不得独自住在偏僻处,以免什么时候被灭门了都不知道。
这样一来,不论哪里发生鬼祸,其他入镜人都能很快知道。邪司也可以最快地赶过去处理,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压下去,不要闹得太大。
新帝也不是一味的手段强硬,在赵瑛看来,她似乎十分懂得如何拿捏住某类人,就像她的新政,对绝大多数入镜人而言,都是大好事。
骊山的群山外有城镇,自然也有天子庙。赵瑛眼看着新的天子像一天天雕好,更换那日还特地叫上姜遗光一块儿去看热闹。
他们排在人群中,随大流进去一块儿上香、捐香火后,又顺着汹涌的人潮慢慢挤出了门。
赵瑛低声对姜遗光道:“你也看出来了吧?”
新的天子像和女帝本人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乍看过去绝不会认错。她这是……想用和先帝一样的办法救更多人。
这叫赵瑛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路,等回去后才问,这方法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居然真的有用吗?为什么?
甚至赵瑛还有种感觉,三公主登基后,比任何人都渴望着百姓们平安。
姜遗光听说她最近和凌烛一直书信往来,多嘴问了句他们都在说什么,赵瑛马上不太高兴,可还是答了。
姜遗光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和谐之处。
原来住在一起时没发现。现在不住一块儿了,十天半个月往京城一趟送信合适,七八天呢?五六天呢?他们有这么多话可以聊吗?
姜遗光起了疑心,就要求赵瑛把他们最近的书信都拿出来看看。赵瑛虽然给了,可她心里很不服气,出言讽刺道:“查出什么了吗?我们的骊山司主使?”
这家伙疑心病又犯了吧?一天天的以为谁都要害他?
姜遗光没在意,把信从头到尾翻了一边。
不会有错,那种感觉更强了几分。
凌烛一直打探的并不是骊山司,而是他本人!
赵瑛不是不懂保密,但凌烛和她关系不错,又一直在悄悄引导赵瑛,让她说出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时间久了,赵瑛也渐渐没那么注重这些,说得越来越多。
除了这些外,一切如常。
凌烛他为什么这么关注自己?就因为他们共事过几次?还是说他想打听骊山司的秘密?
既然这么想了解骊山,为什么不亲自来呢?骊山一直缺人手,他愿意来绝对是件好事。
他干脆写了封信,直接邀请凌烛过来。
不出意料,凌烛拒绝了,说自己对阵法一窍不通,来了也帮不上忙。再有,陛下给他封了官,颁了牌匾,直到现在他的家人们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无一不为此动容。
难道是他怀疑错了??
姜遗光暂时压下这件事,继续忙着在骊山中也实行新政。
幕后之人显然很不想看到改变,更希望把鬼怪的消息压着,维持原状就好。他和新帝就偏要大张旗鼓宣扬。
不论是骊山还是京城,他们相信,那人不可能不知道。
他会怎么做呢?
他们已经出招了,就等着对方的回应。
……
骊山司这段时间扩充了不少人手,大多都是对古物颇有研究之辈。其中还有几位入镜人。
姜遗光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人的眼线,不过有也无所谓,他正担心那人始终不出来。安插眼线也好,他等着那人出手。
但新来的那些人都没什么异样,十分安分守己。反而一些老人,总想着打听什么。
……
午后,京城,凌烛留在自己的小院里,忙碌大半天天正要睡下。忽地,一声清脆鸟鸣响起,而后是三声扣窗。
一听到动静,他马上就从床边暗格拨开机关,拉出一条小抽屉,抽屉里放了他这些时日观察所得。
他拿起这几张纸,叠好,快步走出去。
屋外没有人,只有一棵开了不知名花朵的树。树上有个鸟窝,叫声细嫩的小鸟跳来跳去。
凌烛借着伸懒腰随手把信件塞进树杈中,而后和没事人一样离去,好像他只是坐闷了,出来散散心。
在他走后,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再看去,树影摇曳中,那封信早已不见了踪迹。
第526章
起了疑心后, 姜遗光就分出了心神关注凌烛。
在别人看来,凌烛算是他的故人,而凌烛也确实是他旧人中长久活下来的其中之一。
凌烛一直都格外热情、周到,但又不单单只对他一个人, 他对所有能拉拢的可用之人都如此热心, 向来长袖善舞。所以他才没有怀疑过。
他起了疑心, 就传了密信给还在京城的明孤雁,让她密查凌烛。
如果凌烛真的受人指使……
如果幕后那人真的一直在看他,那人会发现他给明孤雁的密信吗?他又会做出什么呢?
明孤雁在京城本就和凌烛住在同一个园子里, 她按照姜遗光的吩咐,悄悄观察着凌烛。
真如姜遗光所说,此人找不到破绽。他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尽职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他不只对姜遗光关心,对留在京中的十数个入镜人都十分关怀, 关系很不错。观察久了,明孤雁反而觉得他真有蹊跷。
这样的凌烛,让她想起了万金堂的副堂主。那是个和凌烛很像的老人,不论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对谁都不设防似的, 就连他的房门也从来不锁,谁想进都行。
越是这样, 越叫人忌惮。因为猜不透,看不穿,摸不清, 这样的人, 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就在明孤雁想办法调开凌烛,想潜入房间一探究竟时, 凌烛却出乎意料地入镜了。
这下凌烛也成了万众瞩目的存在。
他是除了姬钺外,第二个渡过十五重,正进入第十六重死劫的入镜人。
而且,他比姬钺更年轻,看上去心性更坚定。
凌烛的屋子立刻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院子里不叫外人进出了,再召来几个入镜人守着他的镜子。
明孤雁因为住得近,又异于常人,也被选了进来。
姜遗光得知此事时,正赶往前去酆都的路上。
他不是白叫明孤雁干活的,在此前就答应以一对神兵交换。刚好,他曾经那对软剑还在赤月教手中,是时候拿回来了。
他无所谓用什么兵器,不过对明孤雁而已,这对软剑非常适合她。
至于这对软剑又该用什么换回来……
姜遗光将面前的羊皮卷打开,推过去,对坐在对面的赤月教教主笑着说:“用这份图纸交换,这便是我的诚意了。”
“我想,教主你应该认得这份礼物的价值吧?”
赤月教教主只是看了一眼,姜遗光就笑着卷上羊皮卷,这让他有些眼热。
他当然认得,这……这是当年赤月教从宋夫人手中得来的阵图,一看便知比自己手里的阵图更完整、更复杂。
倒也不是说他们手里的是残图,但这么一比,就像同样一幅画,一幅是远远看着的,只有个大概。另一副就是凑到近前一分一毫细细看,这精细的程度当然不一样。
“不知姜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莫非是从镜子里得到的?”山海镜一事闹这么大,赤月教教主自然也知道了。
他还在教中问过,看谁愿意成为入镜人。教中有不少人愿意去,不过死劫不是那么好过的,第一回就有一半人死在里面,只有一具血淋淋尸体出来。活着出来的第一批人说什么都要调养一阵子才肯主动入第二次。
他们对赤月教依旧忠心,但教义念几百遍,也抵不过恐惧,不肯再去面对镜中的恐怖了。
姜遗光自得道:“自然是我补齐的。”
“你?”教主讶异,他当然知道姜遗光对阵法有些天赋,但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姜遗光对他微笑,揭开自己最大的一份筹码:“宋夫人,是我的母亲。”
“什么?!”赤月教教主是真的吃惊了,上下打量,怎么看都不像,不敢相信,可这似乎是最接近事实的一个答案。
姜遗光道:“当年母亲易容行走江湖,我和她自然不像。”
教主激动后迅速冷静下来,问:“你到底要什么?”
飞来横财,必伴祸灾。姜遗光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告诉自己这几个消息,一定是想卖个更高的价钱!知道他和宋夫人的关系前他就这么认为,等他知道这两人居然是母子后就更确定了。
他坐等姜遗光开价,谁知姜遗光竟真的什么都没要,只是伸出手。
“把那对双剑还我。”
教主用怀疑的眼神看他,姜遗光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见谅,那是我故人的遗物,我不能让它流落在外。”
教主道:“既是故人遗物,为何一开始又要送出去?”
姜遗光摇头道:“不是送,只是抵押罢了,交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有拿回来的那天。”
一旁手下心中腹诽,合着把他们赤月教当成当铺了?想当就当想赎就赎?
教主没办法,只能让手下人把软剑带来,没想到姜遗光居然真的就拿着剑走了。他站在高楼上,望着姜遗光一行人走远的背影,一种更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他可不信姜遗光那套故人遗物的鬼话。故人……这剑其中的一把原是黎三娘的,黎三娘也去做了入镜人,确实和姜遗光算故人。另一个算什么?朝廷给的罢了!
要么,这两把剑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好处,才叫他不惜代价也要换回去。
要么……两把剑只是借口,他就是想透露这个消息给自己。
为什么呢?他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陛下公布山海镜的消息后,没想到竟会对赤月教冲击颇大。以前普通老百姓遇到什么事,都会去庙里拜佛,请神婆来讲讲因果。现在这些人宁可去官府找驱邪司,也不愿意相信赤月教。
姜遗光策马行驶在山路上,回到骊山休息几日后,就马不停蹄赶回京城。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幕后之人似乎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如果对方一直在观察他,面对他这种行为,那人会怎么做?
他会出手吗?
到现在,他也不确定凌烛的突然入镜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算算凌烛的入镜时间确实快到了,但就是这么巧?就在他吩咐明孤雁试探凌烛后,对方就入镜了?
简直就像特地留给明孤雁探查一样。
明孤雁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到。凌烛的信她都悄悄翻了一遍,没有多少和他有关的。如果其中有密语,明孤雁也无能为力。
姜遗光如约来到京城,把双剑交给明孤雁。
后者拿着它们,有些迟疑:“我没有做到,也给我吗?”
姜遗光一点头:“这不是礼物,是佣钱。这次没做到,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但是……如果你超过三次都没能做到。我定用这两把剑杀了无能之人。”
他这么说明孤雁反而放松眉头,接过双剑。
手腕一抖,一柄细芒凌厉,剑光如鸿,任谁都不敢直视其锋芒。另一柄则晦暗如影,无声无息,于无声中收割性命。
“十分顺手!”明孤雁有些欣喜。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明孤雁自觉收了大财,就该显现点本事。
“他家中似乎有间密室。”明孤雁收起剑,道。
她还去了凌家一趟,事到如今凌家人也都知道凌烛在外头干什么,有人担忧,有人想着沾光。她潜藏几日,发觉凌烛的书房后似乎有间不大的密室,但她起初没搞清楚怎么进去,就没说。
也是想试探下姜遗光会怎么处置她。
是觉得她无用,要杀她?或是无可奈何,换人?答应要给的剑是否会反悔?
不论哪种都不值得明孤雁真正相投,姜遗光这么做反而叫她收敛几分因成了入镜人后有些迷茫散漫的心思。
两人约定了时间,今日明孤雁再潜入凌家,想办法摸清进入密室的办法。最迟三天必须查清,如果三天内都解决不了,那就只能等凌烛出来后再找机会。
当然……要是凌烛死了,明孤雁更要严密监视。如果真有这么一号人,他一定会想办法打开密室拿走凌烛的藏物。
明孤雁在凌家潜藏三日,把那间书房每一寸都摸过了,仍旧打不开门。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让她发现了开门的机关。
机关就藏在一尊梅花瓶下,梅花瓶移开后露出一块梅花形的凹槽。起初明孤雁还以为只是柜子上装点的图案,因为另一侧柜子同样的梅花瓶下也有同样的梅花图。但她多留了个心眼,发现左侧的凹痕比右侧的深不到一寸。
凌烛房间内处处左右对称,为什么这对梅花图不一样深?
她猛然想起自己在园子里,凌烛房间见过的梅花摆件。
那是一尊红木雕成的,两个巴掌大的雪中红梅,十几朵梅花都可拆卸互换位置,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多宝阁上,即便被人看见卸下也不会当一回事。
想到这儿她就急忙折返回园子,准备拿走那座木雕,姜遗光正好也在。两人擦肩而过,明孤雁神色如常地对他比了个手势。
姜遗光了悟。
她找到了!
趁此机会,他马上假借寻找卷宗,把园子里的近卫们指使得团团转,守着凌烛书房的近卫也被支走了。
偏偏这时……楼上传来高兴的呼喊。
——凌烛从镜中出来了!!
他竟这时就从镜中出来了!
姜遗光马上抬头望向高处,凌烛步子虚浮地被搀扶着从房里走出,那间房是专门放他镜子的。而现在,他就要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院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但明孤雁才刚进入那个房间!她还在房间里!凌烛现在过去一定会撞个正着!
来不及多想,姜遗光借着旁边的树蹭蹭几下跳上去,稳稳当当落在凌烛面前。
第527章
姜遗光落在凌烛身前, 停留短短一瞬后就快步走到他身侧,扶住他边走边上下打量,其他人自然就退到一边。
凌烛对他笑笑:“长恒,你不是在骊山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似乎是确定他没事了, 姜遗光道:“我来办些事, 正好碰上。你好好休息, 过几日再来问你。”
凌烛有气无力摆摆手:“过几天再说吧,我今日也没什么精力招待你了,长恒兄, 你自便。”
这时已来到门口,姜遗光推开门,看着其他人送他进去,人群进进出出,送来各种慰问事物, 药啊糕点啊新衣服什么的。
明孤雁早就在姜遗光跳出来挡住的一瞬间换了张脸假做近卫,光明正大混在人群中走出来。
三人擦身而过,姜遗光没有看明孤雁一眼,好像他根本不认识对方似的。
凌烛疲惫地在房里坐下, 其他人退下后, 他习惯地环视一圈房间。
这些日子应当有人打扫过,东西也放回了原地, 和自己入镜前没什么区别。
他看了一圈,却没有直接上床入睡,而是来到多宝阁前, 顺手拿起一尊梅花摆件, 擦了擦。
……
明孤雁几次变幻形貌,很快就回到了自己房里, 并在仆人敲门询问时仿佛刚起床似的。不等询问,已经换了身衣服打开门。
仆人来告诉她凌烛出镜的消息,明孤雁很冷淡,仆人也没在意,对方一直如此,要是哪天热络起来才不正常。所以他说完就退下了。
不久,姜遗光又来敲门。
看起来就好像姜遗光本是为了探望凌烛,顺道看看她似的。
二人坐下,确定没有人偷听后,明孤雁没有一句废话:“正要动手时,他回来了,我怕叫他起疑心,所以没拿走。”
姜遗光:“无妨,记下尺寸样式,可以仿制。”
反正那梅花只是把用来开门的钥匙,记下了就行。
明孤雁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从桌上整齐裁好的一沓白纸中抽出一张,上面赫然画着梅花样的木雕,连细微处的磨损都画出来了。
姜遗光接过只看了眼就还给她:“我现在太引人注意,这几日我会留在园子里,你尽快去一趟。”
明孤雁明白他的意思,姜遗光想自己吸引凌烛的注意,她问:“骊山那边不要紧吗?”不是说骊山那头可能有人一直在监视他吗?
姜遗光摇头:“那边还算稳定,查不出到底是谁。不急。”
如果真像陛下所说,那人恐怕已经等了几十年?甚至近百年?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就露头的。
自己现在试探,不过是告诉幕后之人他已经察觉了,至于对方是否愿意露面,还要看那人自己。
他不觉得自己能把这么一个隐藏极深的人给逼出来。他只希望,这人既然一直关注着他,他对那人就是可以利用的,有可以谈谈的余地。
第二天凌烛就缓过来了,这次入镜只有他一个人出来,近卫们问讯起来太费脑子,所以他对近卫那边说再休息两天,但他却私下找来认识的入镜人聚了聚。
除了姜遗光外,还有十来个都是和凌烛关系不错且入镜超过十重的。
明孤雁也来了。
凌烛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不是不认识明孤雁,但感觉应该从别的地方见过。还没等他细想,其他人就催促着问起来,他也只好把这个问题放在心里,准备之后再想。
茶、酒、点心、果子……都备好了,一群人跟在茶馆里听说书似的。凌烛想了想,好像要想明白怎么起头后才开口。
镜中的场景像是一座热闹城市,凌烛出现在一处民居外,他感觉这里和京城很像,但又说不上是具体哪一块儿,只觉处处热闹。很快其他同伴也进来了。
凌烛在入镜人中很有名,那些人都认识他。一群人当即以他为首,在这片地方小心查探。
一群外乡人突然出现在陌生地界,按理说当地百姓肯定要警惕的,也的确如此,转了一圈,其他人都是客气又警惕地请他们走远。然而有一户人家却没有害怕,反而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请他们住下。
这户人家当家的是一对年轻夫妻,看着是间大户人家,家宅地大,房间也多,一人安排了一间客房。不过这时谁敢分开?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八个人全部凑到一间,提心吊胆地准备轮流守夜过一晚。
可不知最后一个守夜的人怎么回事,他可能打了个盹?不小心眯了一会儿?总之他睁开眼就吓得一激灵,赶紧瞪大眼睛数人数,然后惊恐地发现少了一个人。
那人姓丁,大名丁尉,性子谨慎小心,不可能自己无缘无故出去,也不会做什么出头的事。一定是其他人做了什么,他才跟着做。
守夜人急忙把其他人叫起,其实大多数人根本没睡着,不过闭目养神罢了。睁眼发现丁尉不在,他们就知道糟糕了,丁尉此时……恐怕凶多吉少。
凌烛此时也没什么头绪,夜里贸然走动恐怕有危险,提议大家天亮后再一起走。好不容易捱到鸡鸣,这户人家的婢女来敲门,看到他们聚在一起不免吃惊,等他们说少了一人后,婢女就赶紧报给了主人家。
那对夫妻也很惊讶,连忙让下人报官,并安慰他们这是本地常有之事,夜里常常有人失踪,还好他们当地的青天老爷本事通天,不论哪个人走丢,只要报了官,过一两天就能回来了。
这话顿时引起了他们注意,几人都去看凌烛眼色。凌烛想了下,同意报官。
这一片常有人失踪么?
官府……为什么他们一插手人就找回来了?这里的官府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死劫想要他们做什么?
官府的人很快就来了,让凌烛惊讶的是,几个衙役不仅识字,观其谈吐,甚至还读过不少书。
凌烛虽出身富贵,却并非不识民间疾苦的大少爷。因为山海镜的缘故,他读过很多书,更走过很多地方。他很清楚府衙县衙如何招收衙役。
寻常老百姓是没机会读书的,普通衙役能认得几十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能数几个数,就差不多了。这些衙役居然个个都识不少字。
接下来就更奇怪了,衙役们事无巨细地问着消失那人的消息,包括身长几何、体型胖瘦、肤色黑白、穿着衣物、说话口音等等……
如果说这些还是为了找人,那接下来问的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了。
有必要问丁尉生辰八字、饮食习惯、家乡籍贯吗?连平常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戏、喜欢做什么、家里有什么人都要问。简直不像找人,而像是……
衙役们问得急,他们就算认识丁尉,也不过泛泛之交,谁知道这么多?
凌烛问主人家,对方笑眯眯地示意他回答,还说:“不答详细了,官老爷们怎么知道是哪个?要是找错人了岂不是不妙?”
还能找错人?
到现在哪怕其中最迟钝的人也感觉出了不对。凌烛更是发觉其中陷阱。
恐怕……幕后恶灵不只是为了让人失踪。而是为了把人“找回来”吧?
至于找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当机立断,制止了绞尽脑汁编丁尉消息的同伴,改口说:“我忘了,他和我说过他要出去一趟,当时我睡迷糊了,现在才想起来。官爷,真是对不住,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其他人搞不明白凌烛干什么,但也急忙附和,“原来大哥你听到过,怎么不早说呢。”
“既然是这样,那也不用找了,官爷们辛苦了,回去歇息吧。”同伴很懂眼色地塞过去几个荷包。
几个衙役脸色慢慢变了。
他们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可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危险。
凌烛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急忙改口:“不过他到现在还没回,还是劳烦几位官爷了。”
那几人也赶紧改口,一口一个劳烦官爷。
衙役脸色才慢慢好转。
“后来呢?”一个入镜人忍不住追问。
凌烛苦笑。
后来……
“丁尉”回来了。
他们实在不了解丁尉,只好根据短暂的相处去一些细节,不断填充他们记忆中的丁尉。
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有迹可循。有些就纯粹瞎编了。
第二天回来的“丁尉”,和他们描述的一模一样。
一天后,出现了下一个失踪的人。
主人家依旧说报官,官府衙役依旧盘问得仔仔细细,恨不得祖宗三代都问出来。一天后,那个消失的人再次“归来”。
他们一个人都没少。
凌烛发现了规律。
第一天失踪的丁尉,因为少言寡语,又是新入镜人,和其他人打交道不多。算得上是在场众人中最不为人知的一个。第二天失踪的女子,他们对其了解多些,但又仅仅只比对丁尉的了解多一点。
这么看来,凌烛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
因为他在入镜人中最有名,其他人再怎么孤陋寡闻也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的一些事迹。若无意外,他就是排在最后的那位。
但他也是最危险的一个。等其他人都“失而复返”,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凌烛那时也急了,人一个个消失,可他连怎么失踪的都不知道。回来的两人他一个都信不过。
然后凌烛想了个主意。
他指使另一个人把“丁尉”丢进了井里,并在第三人消失前迅速请来官府,报丁尉失踪,请官府寻找。
这样一来,第三人果然没有消失。
但……
浑身湿漉漉,满是水腥潮汽的“丁尉”又回来了。
第528章
再傻的人也知道, 这个“丁尉”不对劲。没有人敢靠近他,偏偏“丁尉”什么都不知道。
它和真正的丁尉没有任何区别,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和他们记忆中的丁尉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 或许也因为这人就是按照他们记忆中的丁尉塑造的, 所以他们不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有问题。
……如果他们不是头天晚上亲手把“丁尉”丢入井中, 他们恐怕也不会怀疑。
凌烛无可奈何,其他人恐惧交加,可目前没有其他办法。第二天失而复返那人也被他们悄悄排挤在外, 那人还不知所措,在“它”看来,他们应该是一伙的啊!丁尉才是怪物,排挤丁尉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冷待他?
凌烛察觉这点, 不得不对他恢复了温和的态度,但他却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
死劫幕后恶灵的执念是什么?就是为了让他产生怀疑吗?不得不说,死劫很成功。他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谁知道是不是只有丁尉消失了?丁尉可能是假的,第二天那人可能是假的, 其他人就一定是真的?
对他当时的担忧, 其他人仅仅靠着只言片语也能感受到,那是何等可怕的情形。
一下把人杀了, 或是突然显露出恶鬼狰狞模样,都不会有这么可怕。最恐怖之处在于,你明知身边的人不对劲, 可你还是不得不和他像往常一样相处, 甚至还要瞒着他自己。因为就连对方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消失”了。
就像很多志怪故事中提到的那样,当鬼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鬼时, 还能像寻常人一样生活,一旦发现自己是厉鬼,那就再也无法逆转了。
“后来呢?你是怎么解决的?”
“是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了什么法子?”
凌烛陷入了沉思,好像很不愿意提似的,其他人几次催促,他才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只是……试一试而已。
第一个失而复返的人是丁尉,第二个人名叫岳真。丁尉他不敢接近,岳真的记忆停留在他消失前,他不认为自己消失过,并和其他人一样对丁尉担忧又恐惧。
正好,丁尉也一样。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消失过,只知道岳真曾经不见过一次。
于是,凌烛让其他人隔开两人,私下分别劝说他们。他对“丁尉”说岳真那人恐怕有问题,岳真自己还不知道,以为其他人有问题,所以一直疑神疑鬼。不如他们联手先蒙骗过岳真,让岳真替他们办事。
在“岳真”那边,凌烛也是这么说的。
至于办的什么事……
凌烛很早就怀疑过,这个地方的官府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衙役们看着已经很不寻常了,那被他们尊崇的县令呢?他是怎么把这些人找回来的?
“丁尉”和“岳真”二人都不知自己是鬼,却都疑心对方是鬼,并为此恐惧。他让“丁尉”去恐吓“岳真”,叫“岳真”引诱“丁尉”,使得二人领路去了一趟县衙。
他的本意,是想让这两“人”杀了县令,或者把一个衙役绑起来,假报失踪。
在这座小城,县衙的地位很特殊,凌烛觉得,让人失踪的是他们,假冒顶替的也是他们。他想知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会有什么结果?
结果……他们没见到县衙,也没见到县令。
这根本不是县衙……
可能在“岳真”和“丁尉”是吧?他们进去后就不由自主地行了大礼,然后和里面的人说话。可放在凌烛等人眼中,他……他们只是在和一大群满山遍野的坟堆自言自语、磕头行礼。有些坟堆还算完好,前边墓碑苟延残喘挺立着,有些就破败得不成样子,土堆边露出白骨。
这就是一座无比巨大的乱葬岗!
凌烛在弄明白乱葬岗只是想找替死鬼后,就彻底明白了什么。
他们没有惊动乱葬岗中的两人,悄悄回去了。
凌烛自称找到了方法,他不断安慰其他人,可人还是一天天消失,最后,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凌烛,另一个是名叫崔琳琅的女子。
崔琳琅不傻,她知道凌烛要么想把自己当替死鬼,要么就是他也没办法,嘴上说说而已。
结果凌烛在最后一天时,悄悄私下找到她,主动提出,他自己先“消失”,藏在暗处。
然后让崔琳琅去报官,等第二天“凌烛”来临前,他就回来。
这样一来,很可能会有两个“凌烛”。到时,请崔琳琅杀死那个假货。
崔琳琅怎么听都觉得应该没问题,就算有危险那也是凌烛更危险点,于是按照他吩咐的照做了。
……
“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凌烛喝了一口茶。
真假凌烛碰面,就连他自己都分不出来。凌烛对过暗号后,拼死按住对方,由崔琳琅下了杀手,并正好让衙役撞见。
他的确冒了很大风险,但在行动时,他刻意向对方忽略了几点。
按顺序,该消失的是崔琳琅,欺骗衙役的是崔琳琅,杀死假货的还是崔琳琅。
所以……真正消失的,也是崔琳琅。
至于他自己,已经有一个凌烛存在,就不会有第二个。
这个办法只能有一个人活着。
所以,他才要一直等到最后,只剩下两个活人时才动手。现在看来,他赌对了。
姜遗光听完,道:“我听过一个类似的故事,就发生在镜外。”
这件事是当今陛下告诉他的,她还是三公主时,曾和几个伙伴玩过一个游戏,那个游戏不知是谁先发起的,早就记不清了。现在想来,恐怕正是有某种不知名的存在影响着他们。
游戏很简单,第一个人以匿名书信去描述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其他人要根据信猜测那个人是谁,并同样隐去姓名写下自己对那人的了解。
当时三公主在察觉不对后求助先帝并迅速处理了,否则,这个游戏再继续下去,很可能也会冒出一个和众人描述的一模一样的三公主。
姜遗光没有说出三公主,只道这是自己在路上听过的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后来他把这个鬼收了,那人才没有被害。听罢,其他人纷纷道这镜内镜外两件事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处。
其中一人犹豫片刻,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镜内许多死劫,似乎都着重于一个——替代。”他觑了眼其他人神色,还是把最后两个字说出口。
“哦?这话怎么说?”很多人心里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自己提出,有人肯趟这个雷,他们当然乐意。
姜遗光抬起眼,看他。
他当然也早就意识到这点。
不光是凌烛这次,卷宗里的许多死劫,包括他自己经历的不少,镜内都有恶鬼试图取代活人一事。凌烛这次只是更明显一点罢了。
他想得还更远些。
自己曾在镜中见过很可能是自己父母的存在……
姬钺说,镜内、镜外,渐渐分不清了,界限渐渐模糊。
如果把他的意思,再和这人所说结合起来……
镜内的恶鬼,是否终有一日会从镜中逃脱,将他们取而代之?
姜遗光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忽然亮起一道金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消失了。
其他人只是吃惊了一瞬,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姜遗光这是第几回,而后又是羡慕又是钦佩地看着明孤雁把掉落在地的山海镜收好——凌烛本来想收走,被明孤雁拦住了。
明孤雁脸色永远如千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冷漠,如果不必要,她永远不会露出其他表情。这叫其他入镜人都不太乐意和她打交道——她眼里就跟没人似的。
明孤雁收好镜子,心里却在想。
姜遗光消失前,很明显想要说什么。
他想到什么了?他这次死劫,又和什么有关?会不会也和刚才那人说的,恶鬼想要替代活人?
她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凌烛。
凌家书房里的密室……里面会有什么?
明孤雁将山海镜交到近卫手里,由他们挑选人看管。眼看着这些人急匆匆写信写折子一层层往上报,凌烛也一脸担忧又高兴。明孤雁主动告辞,推辞了近卫的委托。她现在不能惹人注意。
深夜,她确定凌烛睡熟后,再次找上凌家,悄悄潜入。
凌家人口凋敝,夜里更是寂静,主子仆人都陷入了沉睡中。明孤雁还不放心,往每间屋里都吹了一把迷烟,停了半刻钟后,潜入书房,取下花瓶,将梅花型木雕放在印上,轻轻扭动。
少顷,身后响起“诃啦诃啦”的声音。
贴着墙摆放的橱柜缓缓旋转半圈,露出黑洞洞内里。
明孤雁取出一张泡了磷粉的纸,小心展开。就着月亮照着纸张反射的微光,她终于看清了暗室陈设。
……
镜中。
汹涌黄河水肆意奔流,带着能将人耳朵震聋的咆哮声穿行而过,从前往后看,江水汤汤,一眼望不到边。
岸边躺着几个昏过去的人,不多时,其中一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529章
百川之首, 四渎之宗,黄沙与清水从天尽头汹涌地冲来,是为天下第一大河——黄河。
黄河流淌了几千年,谁也说不清这河水厚厚的淤泥下掩埋了多少亡魂, 数千里的长河道上, 又发生了多少奇诡异事。它就像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和时间一同诞生的存在, 静静注视着朝代兴亡、更替,凡间一代又一代,黄河依旧。
姜遗光一醒来就把其他人叫醒了, 他们躺在河边黄土夯实的岸上,河水翻涌,厚黄的河水拍打,只差几尺就能浸湿他们的衣服。
等他们跑到更高处,刚才他们躺着的地方已经被徐徐涨起的河水淹没了。
他们来不及叙旧, 不断往高处跑,还好河水涨得不算太快,给他们留了逃命的机会。但他们也远远地见到河道里有些人还在忙着什么,来不及逃走, 很快被河水淹没。
一些男人站在高处指指点点, 或手拢在袖子里发笑,显然已经见惯了, 看见几人跑上来还有点惊讶。
观其样貌,这些男人们普遍个头偏低,骨架粗大, 鼻高而唇厚, 像是偏西北边的男人长相。姜遗光等人走近后,那些人不太敢靠近, 笑也收敛了点,眼神让人不舒服地瞥一眼他们,似算计似嘲笑,转头就盯着河面,等着什么似的。
“那些人怎么回事?就这么看见别人倒霉吗?”一个这几日和姜遗光有些相熟的,名叫苏芩的女子皱着眉头抱怨,又道,“这儿是哪啊?我怎么瞧着有点像……”
另一个名叫裘月痕的女人面色凝重:“应该是在黄河边上。”
“你确定?”有人不敢置信地问。
裘月痕一点头:“家父曾督管过黄河河道修堤一事,黄河年年水患,家父年年都去。那时我还年幼,和家父一同去任上,学了些皮毛,故能分辨。”
其他人面色有些灰败,他们情愿面对厉鬼索命、亡魂喊冤这样冤有头债有主的死劫,也不想碰上这种没头没尾要靠人猜、甚至要和天斗的劫难。
他们都认出了姜遗光,这人是几人之中最出名的一位,在场中人只要想活命的都没少看过他卷宗,有几个也没少巴结过他。这会儿大家本不由自主看向他,希望他能给点建议,但他却只是一直没说什么,反而看着裘月痕:“你还知道些什么?可能分辨出这是哪处河道?”
裘月痕一点头:“我也不能保证说得全对。不过,看此处,黄沙入河,河水卷泥裹沙,水流湍急,应是黄河中段,在陕关一带。”
姜遗光点头:“我不了解黄河,只能靠认那边的人来猜。他们也像是西北边的人,而且是一伙的。”
“那几人……”裘月痕慢慢拧起眉,“他们也不一般,他们不是嘲笑我们,只是为了生意罢了,你们可以看他们的袖子,还有腰带。”
一个个头不高,看着像个文弱书生,名字却是和样貌十分不搭的项贺威纳闷:“生意?”看着别人被淹死的生意?
……灵光一现,他嘴巴张大了,惊讶地问:“莫非……他们是在黄河上捞尸的?”
苏芩飞快扫一眼。
那几人的袖子上都扎了黑白相间的布条,腰上好像挂着面镜子,她现在看到镜子就忍不住联想到山海镜,平日自个儿妆镜都用得少了,就是不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不过再看眼就知道不是山海镜了,山海镜通体圆润,坚硬无比,根本没法打洞,也不可能像这样挂在腰上。
更像是八卦镜或者普通的镜子?
除了镜子,还有葫芦,和一个布袋,不知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除了这些,他们的打扮就和普通渔民没什么区别了。
在这些人不远处,停着一条条小船,船头支着高高的船桨和木桅杆,下面挂了盘得厚厚几十圈的粗绳。这些人一看就经验老道,把船栓住的位置刚好在水面上涨后的河边,浅浅漂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
裘月痕低声说道:“他们腰上的葫芦、宝镜,还有腰间布袋,都是为了在捞尸中保命用的。”
“黄河底下亡魂无数,常有鬼抱船、恶鬼寻替身、鬼打墙等怪事,家父以前就说过,这些闹事的恶鬼都是曾死在水底、灵魂不得安息的可怜人。他们家人不知道他们已死,得不到供奉,只能在阴曹地府挨饿,才要上来勒索过往船只。”
“宝镜用来驱邪、替恶鬼照明前路。葫芦用于掉入水时能将人浮出水面,且葫芦用于盛水,带着葫芦也有不叫被水沉的意思。布袋里装的应该是糯米和纸钱,都是为了填饱那些亡灵。”
当然,她父亲也只是说过这么些风俗罢了,至于这些有没有用……
她以前觉得是有用的,直到她成为入镜人后,再回头看,便好似在看这些人做无用功,只是给自己一些慰藉罢了。
有时候一些驱邪的仪式,包括拜佛求神,都是一样没用的,只是让人心里有个底——只要我这么做了,噩运就不会到我头上。如果还是有噩运来临,那一定是做的还不够。
像这些捞尸人也一样,他们并不知自己前路何方,每一次出工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若别人一块儿回来了,那便是河神保佑,他们心诚。出了事,就是河神发怒,他们心不诚。这样总比心里没底担惊受怕好的多。
涨势渐缓,慢慢的,河面上漂起些尸体,于浑黄的河水中一沉一浮。但那些人并不着急去捞,只是站在高处看热闹。
一行人商量后,决定上前问问。
和这群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布料的捞尸人一比,入镜人看起来就“富贵”多了。捞尸人们只是远远说笑两下,以为他们来找麻烦,赶紧就想跑,被拦了下来,发现他们没什么恶意后才不跑了。
他们说话带着西北边的口音,使了银子一问,确实是生活在黄河边上的捞尸人。
黄河年年涨水,河水浑浊,住在附近的人没法种庄稼,捕鱼也不成。但这片地段还算安稳,不至于发洪水把房子淹了,祖祖辈辈就一直舍不得搬家,干脆做了捞尸人。每天都有大船从这边过,常有人不慎掉下去。这时就需要他们出场了。
能坐得起大船的都是有钱人,家人或朋友掉下去了,怎么着都会想办法花钱把人捞上来吧?不可能叫他们死了都不得安息,总得回家入土为安。
他们干这行的,运气好的一个月能捞几十个,运气差点也能分到五六个,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他们刚才就是看几个入镜人不知怎么回事躺在河边,可能是遭了水匪劫财丢过去的,对没钱的人他们懒得搭理,才站在远处看热闹。
现在他们凑近了,几个人发觉他们身上可能还有不少钱,态度立马殷勤了不少。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下去捞那几个人……
因为那些都是河工,他们身上没钱。而河工为什么要在河道里摸……因为他们觉得河道的淤泥底下有宝贝。
当河工也是个苦差,拿命去拼都赚不了几个钱,一不留神就丢了小命。左右都是死,有些河工就想着搏一搏,发大财。
河道淤泥下可能有以前沉船落下的宝贝,也可能有金子。只要找到一个,他们就发财了!
不过这么多年,他们也没听过有哪个真捡到过宝贝发财的。
正说着话,天色渐暗。几乎是一瞬间阴湿的风就把乌云吹过来了,玉米粒一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十几人顿时湿透了。
船留在河边不必管,上面搭了棚子,雨水灌不进去。入镜人中的甄明薛身上带了不少钱,递银子过去,那些人立刻殷勤地请他们去家中坐坐,等雨停了就带他们去驿站。
捞尸人当中年纪最大、个头也最高的中年男人抢到了这个好机会,他头发胡须都白了,瞧着却很精神,身子也结实硬朗。他自称姓张,因为他头发天生就是白的,其他人都叫他张白翁。
入镜人们跟着张白翁到了他家,出乎意料的,张白翁竟住在巷子中一间十分精巧整洁的民居里,不算太大,一人住有些空,再加六个人就有些挤了。
看来,捞尸人的确是个来钱快的行当。
张白翁殷勤地去烧水,一人提了一壶,等把身上擦干净,洗好手脸后,又帮忙跑了趟成衣铺子,买回好几件衣服来。
等忙完这一切,天都黑了。
夜里他们自然不会再出去,天上还在下雨,张白翁打开门,在屋里奢侈地点了冬天才用的炭盆,就着雨声,一群人围着火堆吃喝聊天。
据张白翁说,他到现在都没成亲,一是捞尸人这门行当晦气,许多姑娘都不肯嫁。二是捞尸人生死不定,嫁了一不留神就变寡妇,就算命大,活着,也容易沾上脏东西。
他年轻时也有个喜欢的姑娘,不嫌他晦气,不嫌他漂泊不定,肯嫁他。结果还没等他提亲呢,那姑娘就在一次过河时莫名其妙地掉下去淹死了。
他把那姑娘尸首捞起来,送回给她父母。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破捞尸人的戒律。
苏芩好奇地问有什么戒律,张白翁就道,捞尸人有四不捞。
第一,雷雨天不捞。捞尸人也是惜命的,打雷刮风的日子别说捞尸,光泊船都可能自己小命不保,所以每个捞尸人都绝不会在下雨时干活。
第二,三次打捞不上的尸体不捞。
一般来说,捞一次就够了。要是三次都捞不上来,意味着这人死得蹊跷,指不定就惹了哪路神仙小鬼,他们才不会和水鬼们抢人。
第三,在江水里直立的尸体不捞。
有些尸体很奇怪,顺着水势在水中直直往前漂,乍一看还以为在水里走。像这样的尸体已经不是单纯的“尸”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煞”,极为凶恶,碰到了绝没有活路。
第四,夜间不捞。
理由和第一点一样,他们也是要命的,夜里黑漆漆看不清楚,指不定就被水鬼勾住,成了替死鬼。
张白翁得知那姑娘的死讯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还刮起了大风,眼瞅着马上就要下雨,怎么看都是像在劝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一想到那个姑娘,他就忍不住,好像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其他人赶来劝他,他知道,捞尸人的规矩他都知道。
可他更清楚,水这样急,一晚上过去第二天都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就是不漂走,估计也要沉到江底,被泥沙埋住。到时更不用想捞起来。
所以他还是去了。
不知是不是那姑娘保佑,还是他真的命大。他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把姑娘的尸首捞了回来。
这件事以后,他就隐隐成了这片的捞尸人的头头。
第530章
张白翁家在一座半高的山头上。白日还好, 夜里风冷,烧了炭还好些。
张白翁本想着他自己皮糙肉厚不打紧,这几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小姐们恐怕忍不得,不料他们也跟没事人一样, 而且几人没有都睡觉, 还轮着守夜。
这能是普通的大少爷大小姐吗?这要能是闲着来玩的, 他张白翁就把这双眼珠子给抠出来!
他听着那几个人夜里悄悄说话,自个儿也一夜没睡着。思来想去,张白翁想到了。这几个人恐怕是官老爷们派来查岸的。说书的不是经常说吗?皇帝老爷御驾出行到什么地方, 发现了大贪官,又没有证据,就派武功盖世的手下来查。这叫那什么……微服私访?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大伙就起来了,雨还在下,只是小了很多。等他们再赶到昨日待着的河堤时,就见河水高涨, 已经没过了昨日可见的河堤岸。
据张白翁和早上遇见的邻居们说, 这个堤坝就叫镇王堤,世世辈辈传下来的名字, 他们所在的村子也得了名,叫镇王村。
这名字怎么来的呢?据说黄河里有八个大王,每个大王手底下有八个将军, 也就是一共六十四个将军。八大王、六十四将军, 一同镇守着整条黄河。镇王,其实就是希望大王们镇住黄河, 不要叫大水泛滥。
大雨下了一整夜,到处又都给淹了。
黄河水涛涛,一眼望不到边。天边阴云密布,脏厚乌云沉甸甸压下来,让人看着,好像心头也盖着块脏抹布一样不舒服。
张白翁叉着腰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往下看,啧啧道:“唷,今天可不咋好。”抬头看看天,“这雨又得下好几天了。”
姜遗光问:“这里一下雨就发大水吗?”
对其他人,张白翁还有点放肆。不过他能看出来姜遗光是这帮人中领头的,目光还有点瘆人,于是他马上赔笑着答了:“是啊公子爷,我们这儿就是这样的,每年夏天不下大雨还好,一下雨就淹水,一淹水就死人。我们这儿附近都是不住人的。”
裘月痕问:“堤坝没用吗?”
张白翁就笑了:“嗐,这坝都不知道修多少年了,比我们这儿土地庙糊窗户的纸都薄,能抵个甚?”
裘月痕不太高兴:“上面没人来修吗?”
她和父亲学了多年,多少学了点分辨地形的本事。眼前流经的不是黄河主河,只是其中一条分支罢了。且此地地形并不复杂,背靠群山,如果好好修一条河道,完全能将分支的河水引入另一条主干,挡在群山外,这样根本不会年年发大水。
张白翁听完真的笑了:“修?当然修,官老爷们隔几年就抽丁修河堤,修了也没用啊!这老天爷就是要下雨,能怎么办?”
他们能修河堤,能叫老天爷不下雨吗?能叫这黄河不发水吗?
裘月痕面冷如霜:“可笑,本就该新修河道,引水入川,叫这黄河改道才是,一味建堤坝堵河水,怎么可能?”
古时圣贤大禹就提过堵不如疏的道理,她不信这个地方的所有历任官员都不知道。就算他们不知道,请些精于水利的工匠或幕僚来也该知道了。
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根本没想修好!
朝廷年年拨银子,来查验的巡抚见着当地的确在修堤坝就行了。只要黄河还在发洪水,他们的财路就不会断。他们怎么会想修河道?
正说着话,远远的,几艘大船的影子出现在视线中。
张白翁一下来了精神,眼睛噌地亮了起来。边上其他捞尸人也都站起身不好,手里摸着绳子等物,做好了准备。
涂勐发觉他们站的位置都在一条道上,再远些的地方就没有踪影,问:“老人家,为什么你们都聚在这一块儿?是有什么讲究吗?”
张白翁嘿嘿一笑:“那可不是?这再往前几里路,那儿山路滑山头低,站不住,水一往上冲就把人卷下去了,再往后十几里,水势就缓了。”
“就这块地方,水冲得急,潜流多,水底下一堆石刺。过这块儿的要是没掌过几十年舵,经过这儿都得歇菜。”
换句话说,他们不怕船出事,就怕船不出事!
涂勐一想,跟着筒起手看热闹。反正死的也不是他,有甚关系?
大船慢慢驶近了,像一只从迷雾中缓缓现形的庞大怪物。
项贺威道:“这船不简单,像是从南边那头来的,而且船上插了私旗,船主人非富即贵啊。”
姜遗光也望着那艘船。
河面上不知何时飘起了淡淡白雾,巨大的船身形愈发看不清楚,即便正在靠近,轮廓仍旧模糊。
他微微皱眉,感觉有点奇怪。
这么大一艘船,是做什么的?靠得这样近了居然也听不到船上的动静?
“先避一避。这船有问题!”
大船已经驶到了近前。
可以看到通体浑黑,一看就是刷过桐油、乌油的巨大船身,即便仰起头也难看到高高耸起的桅杆,此时风不算大,桅杆上挂着的船帆微微鼓起。从船身下两侧伸出数十支木桨缓缓摆动,推着这座庞然大物前行。
几个入镜人一听姜遗光这么说就飞快跑了。张白翁犹豫片刻也咬牙跑了,那人说得没错,这船的确玄乎。他们从一座小山头跑到了后面另一座小山头,其他人还想着赚点儿,就没跑,继续在原地待着。
张白翁也没那么没良心,临走前嗷了一嗓子:“赶紧跑开点,这是红煞!”红煞是他们这行黑话中的一个词,表示这活儿凶险,九死无生。
他一喊,有几个犹豫了,回头看他,还拿不准要不要跑。
等再靠近点,他们再傻的都发现不对劲了,吓得你扯我我喊你没命地往后逃,有几个鞋子都跑掉了也顾不上捡,只顾着逃命了。
这船、这船不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很正常,除了一点……船上居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而且这船似乎能迷惑人心似的,那么大一艘船过来,一点水花都没有?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竟不像是从水里过来的,竟像是飘过来的!最要紧的是刚才他们那么多人都没一个发现不对劲!还是到这么近了才惊醒,这不是鬼开船是什么?
船行无声。
张白翁还在往后跑,他一看着那船就感觉不安心。等一直跑出去几里路,回头看也看不到那艘船了,才心有余悸地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教训:“早就叫你们跑还不跑!非等到面前了才想着跑,孩子死了知道来奶了?有什么用?晚了!”
“大山呢?是不是没跑出来?还有二栓,他跑船上去了还是跳水里了?……”
刚才一部分人跑得急,还有几个就没那么好运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船划过后,他们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卷入了河底喂鱼虾还是被拖到了船上当个伥鬼。
“平常老子没教过你们吗?没那个命拿的钱别拿,拿了就是个死。你们嫌自己脖子太硬了还是命太长了?咋?见个船过都不长眼看清楚就想上去捞?真就没见过怪事呗?……”
他在这边劈头盖脸骂,一帮不管年纪比他大还是小的都跟孙子似的乖乖站他面前听训。
几个和他们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入镜人都袖手在一旁“看热闹”,眼睛不留痕迹地打量这些人。
他们这次的死劫,会不会和这些人有关?
张白翁骂够了,看一个人似乎有话要说,收了脾气问:“老孙头,怎么了?”
老孙头年纪和他差不多,早就该回家带孙子的年纪,但他家人都没了,这么大岁数还是不得不出来干活。他抢不过别人,平常就靠给其他人打打下手,帮忙拖个尸体什么的。
张白翁发话,其他人都看过来。
老孙头嗫嚅两下,还是说:“……这艘船,我,以前我好像见过……”
老孙头早就注意到了跟在张白翁附近的八个人,每个看着都不像他们这穷地方的人,都是贵人。姓张的小子把他们几个看得死紧,就跟狗看着碗里的骨头似的,别人想闻个味儿都不行。
不过嘛……真以为别人就没办法了?
果然,他这么一说,一看就是那群人领头的年轻公子哥儿看了过来!
那群人甚至走近了,领头的公子爷问他:“你见过?”
老孙头激动得大气都喘不匀,手脚都没处放了,语无伦次道:“是,是,小的以前家里也是干这行的,就住在河边上!”
老孙头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不知道是不是惹了水鬼,孙家每代都只有一个男丁。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见过这艘船……
第531章
老孙头虽说想引起姜遗光注意, 但他也没有说谎。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人还没桌子高,家里穷, 他一点点大的时候已经知道要给阿公帮忙了, 阿公也是捞尸人, 身体不太好,他就每次都帮着提绳子背包裹,收船的时候给盯着有没有人来抢, 有就赶紧叫阿公阿婆过来赶走,或者在船上赶跑要飞下来吃肉的乌鸦——尸首被啄坏了那人家里就会压价。
那时候他记不得太多事,只知道有一天开始,大家都在说有个大官要来了。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大官是什么,就觉得很厉害, 那几天所有人都在说这个大官,越说越玄乎。然后村里来了人,敲锣打鼓地把大家都叫出去,说这几天不准跑出来碍大官的眼。
阿公在家里唉声叹气, 说没活干就没饭吃。村里好多捞尸人也不高兴。不过等大官真到了以后, 他们就又高兴起来了,但村里的大人们突然少了很多, 不知道去了哪里。阿婆说去给大官干活了。
等据说大官来的那天,他也去了,和几个认识的婶子一起去的。
天上大太阳, 晒得滚烫滚烫, 河水很刺眼似的。他和一群大人一起等,说闲话什么的, 看着对面岸上好多官兵把守起来了,还来了很多马车,从一大早一直等到中午,他已经在人群里跑了一圈,茶水喝得肚皮滚圆。等到日头晒得最足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声越来越近的号子声。
一大群纤夫肩上扛了粗绳子,裸着上身,领头的扯着嗓子喊,几十个在岸边的纤夫就齐齐嘿呦一声,往前拉纤。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船慢慢出现在眼前。
他面前的太阳光都被慢慢遮住,船的影子一点点盖过来。把岸边一群看热闹的人都遮住了。
那天去的人后面等的都不耐烦了,不过回去后一个个都不尽兴,都在说那船真大啊太大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皇帝老人家用的船也没这么大吧?马上就有人说要是皇帝的船那肯定更大。
他回家又等了几天,阿公回来,他才知道村里的大人们都是被叫去给大官拉船了。他阿公也在,也是这次干活干得太重,损了底子,腰再也直不起来,也没法干回以前的活,就只能每天抓住老孙头教他捞尸人的技艺,让他赶紧接班。
“大官?……多年前来这里的大官。你还记得是谁吗?”姜遗光直觉这很值得在意,追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老孙头点头哈腰:“是,是,公子爷不愧是公子爷,脑子就是比咱们好使。”
姜遗光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温若虚微微点头,随手解下一个荷包丢过去,里面有几十个钱。
温若虚穿的低调,长相也平凡,在镜中常容易被当成小厮。温若虚也不在意,常借此和其他人暗中配合。此时他就做足了大少爷身边得宠小厮的范儿,抬着下巴道:“别废话了,还记得什么赶紧说。”一扫其他人,“你们也是,还记得那个大官吗?都说说。”
老孙头一瞪其他几个跃跃欲试的人,赶紧开口:“小的记得,小的还记得。”说完也不敢闲扯太多,马上说起了旧事。
他长大些才知道,那位大官是从京城来的巡抚,好像是因为他们这儿前几年一直修水利,朝廷派来看看的。
更多的,他就不清楚了,不过他觉得那个大官是个好官。这是他阿公说的,阿公被叫去干活,一文钱都没拿到。但是大官从船上下来以后,他看到大官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然后船上下来的人就给他们一人赏了五十个钱。
阿公还说,如果不是大官亲自叫人给,县官府里的兵爷们估计会把他们的钱抢走。但是那大官常常来看,兵爷们就不敢了。
大官待了大概有一年多?他在的时候往东边的一条河道就封起来了,说要建个什么东西,建好以后就不会发大水了。
大官还在的时候,大船一直停靠在往北走过去要两个时辰的一条河里,一直有官兵守着。他偷偷去看过几次,不敢靠近,听说敢凑近的都被抓住打死了。
天冷下来以后,大官才走。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官的船沉了。
就在这片地方,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老孙头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不怎么好,一连阴了好多天,就是没下雨。
大船慢慢驶出岸口,船帆鼓得高高的。岸口的官老爷们还有各位兵爷都在送,还叫了人吹吹打打。
前面都没事,直到经过刚才他们站着的地方,船忽然就没动了,跟底下有人拖住了一样怎么都前进不了。
风突然大起来,大船在原地慢慢打转。船和风浪一样越转越快,旋出一个大圈,大圈中船越转越低,黄色的浪越卷越高,都快要冲到天上。
他亲眼目睹了一切……
船上的人被卷到了天上,哭喊着转进浪里一下子就不见了。船上的东西刮得到处都是。他还看到那个大官站在船头,他可能在喊什么吧?但是一个大浪打过去,大官也不见了。
岸上的县令老爷不断叫人下去,可再怎么叫都没用,大家都在逃,怕也被卷进去。到最后县令老爷也跑了,一群人都往后退,谁也没有离开。
风浪吹了一整天,到晚上,看累了的回家,还有些人裹厚点儿就在山头上睡。夜里,老孙头仿佛还能听到风浪的呼啸。
第二天一大早,他赶过去,风浪已经停了,水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岸边被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木头砖头石头块,什么也没有。
好多人忙着捡木头回家,官兵们很快也来了,把这些人都赶跑,又让人去叫捞尸人,务必把大官捞出来。
他的阿公主动去了,说不能白拿那五十个钱。阿婆拦都拦不住,气的在家里拍大腿大哭,哭完了就说给阿公准备后事,狠狠心,用大官的赏钱买了条席子。
其实老孙头也知道,阿公一定会去的。
这一年多,阿公只要见到人就不断说那大官有多好,多么和气大官身边伺候的人对他也和气,还给赏钱。大官监修的堤坝也一定是好的。
几十个捞尸人下去了。
当天天气还行,没下雨没刮风。他们算过水势,划着船到那天卷起的漩涡中心下游,腰上栓好绳子、葫芦等就往下跳。老孙头看着那群人不断下去,又不断起来,但是忙了一圈什么也没捞到。
他们又去漩涡那块儿找,又往上找,还是什么都没有。
一连七八天,阿公后面实在撑不住,回来就病倒了。乡里邻居还以为他累病,只有老孙头知道,阿公不是累的。
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阿公念着大官的恩情,就想着自己拼一拼,不管怎样都要捞起点东西。别人下潜半丈,他发了狠,往下潜一丈。
黄沙太多,水底下很难睁开眼睛,又黑暗又冷,手脚难以施展。以往他只能靠感觉顺着水流去摸索,可这回,他往下潜了不知多深后,水底突然清了,他用力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让他丢掉小命的一幕。
巨大的漆黑船只静静扎在水底,一切完好,就像根本没有被风吹坏一样,船帆还一鼓一鼓的,甚至能看见船上的船灯。
还有……围着船的一群人……
都是大官身边的人,他们直直立着,闭着眼睛,排成一条,围在大船外边一圈,顺着水一直转着。转到大船后,又从后面绕过来,他们身上衣服穿的好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好像他们也没有被大风卷走一样。
阿公当时就吓得心都不会跳了,他还记得祖训,遇到这种直着往前飘的尸体,那不能靠近不能碰,闭着眼睛闭气往上浮。
他照做了,回到家以后就病倒了。第二天晚上就咽了气。
阿公去世没多久,阿婆也死了,只剩下老孙头独自一人。为了活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也成了捞尸人。
这个秘密一直被他埋在心底,四十多年了,他从来没对人说过。直到今天,眼前这个看起来也是大官的年轻男人,他让下人赏给自己钱,他突然就理解了多年前自己阿公为什么那么激动,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献给大官。
他现在就和阿公一样,巴不得这位爷多问点,他知道的东西都能说出来。
张白翁指着老孙头的鼻子就骂起来:“好你个孙滑头,缺德短命!这么大的事都不说?”
其他人也纷纷指责老孙头,有些激动的还想上手,后者缩脖子不敢说话,向姜遗光等人投来求救的眼神。
温若虚板着脸打断他们,问:“怎么回事?”先对老孙头,“你瞒着这事做甚?”又问其他人,“事关重大,瞒着也不稀奇,你们骂他做什么?”
一个看着年纪比老孙头还大的人气地骂道:“他心肠子都烂光了吧?这么多年了,大船出海,必有天灾!他都知道,还啥都不说,这不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裘月痕冷声问:“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那人可能太生气了,顾不上那么多,指着老孙头鼻子破口大骂,倒叫他们把事情猜了个囫囵。
原来,当地有句俗语,叫大船出海,必有天灾。这倒不是说大船不能出海,而是指如果某一天人们看见了河水变成海,海上出现不该有的大船,那今年一定会有无法想象的大灾难。
在场众人大多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刚才没反应过来。可老孙头一提,他们都想起了这个传说。
他们并非没有经历过……
在大概三十年前?三十多年前还是二十多年前,忘了,总之在很多年以前,那时侯……确实发生了一场非常惨的大灾难。只是过去太久,他们慢慢都忘了。
第532章
在很多很多年前, 这里死过很多很多人。
其实年年都死人,人命不值钱,不过……像那两次一样那么惨烈的天灾,听说几百年都不会有一次。
偏偏他们这里遇上过两次, 而且, 每一次大灾之前, 都似乎有人看到了不该出现在江面的船。
在场的人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在逃难时听人说起过,说自己见过那艘船的人全都死在了天灾中。
两次都是一样的, 先是见到奇怪的大船从雾中来,船上空无一人,有些人被迷惑着靠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些人看出大船的古怪,跑了, 当时倒是活下来和大家一起逃难逃了出去,可后来还是死了。
老孙头记得很清楚的一个人,是和他同姓住在隔壁七拐八弯的远亲,论辈分他还要叫那个人大伯。大伯不是捞尸人, 而是在镇上的码头扛大包, 个头不高,但结实得很, 有一把子力气。
那天,大伯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他在门口编箩筐, 看见大伯的脸色从来没有那么差过。第二天他娘让他去给大伯送一个鸡蛋, 他去了以后,大伯告诉他, 他看见了一条很奇怪的大船。
那天以后,大伯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肯再去码头干活,一个劲说会死人会死很多人,要拉着婆娘和几个孩子一起跑。大家都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好不容易盖了间能遮雨的房子,大伯娘哪里肯?又哭又闹,叫娘家人和婆婆评理,结果大伯对着亲娘也犯浑,要把全家都带走。
甭管别人怎么劝,他就是跟疯了一样嚎叫,大伯娘哭闹,他哭闹得更大声。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中邪了,请了能通神的黄婆子来看,黄婆子掐指一算,说他每天在河边走,水鬼看他身强力壮的,就想拖他下去到水底干活。
黄婆子画了几张符,让烧了以后灰冲水喝下。大伯喝了以后还是闹,甚至半夜把家里铺盖收拾了逼大伯娘和他一起走。
大半夜的,下了小雨,到处都看不清。大伯把家当和两个小儿子都背在身上走了,大伯娘哭哭啼啼找他们评理,周围一圈人都被敲门吵醒了,披衣服就追出去。
结果越追雨越大,大伯往山上去了,大晚上摸黑爬山,摔着的冻着的不少。老孙头那时也跟去了,眼看着大伯就在眼前,可就是追不上。
到最后雨大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雨水简直跟往身上泼一样打得脑袋嗡嗡响。这时他们也害怕起来了,这么大的雨,恐怕又要涨水。几个走在前面的人凑一块儿一商量,觉得可能大伯的魂被水鬼勾去后听到了机密,知道水底的大王们要发大水,才想跑。
这时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下山的路都被冲断了,站在山上往下看,底下全都被淹得房屋尖尖都看不到了,到处都是黄色带泥沙的水。偶尔有几个从水里浮起来的脑袋,一个浪打过来就被卷走,再也看不到了。
再后来,后面的人也都赶上来了,捶地大哭的、催促赶路的,还有要追大伯的。大多数人都和自己家人分开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在哪里,跑出来没有,哭着和人群一起往上走。
其实后面很多人也醒了,赶紧往山上跑。所以人越来越多,等天快亮时,村里好多人都上来了。
他们在山顶找到了大伯。
大伯坐在一块石头上,背着箩筐,旁边放着挑子,一边两个小孩另一边塞了衣服和家里的存粮。两个孩子还活着,可大伯已经死了。
大家都说,大伯是泄露天机,被水鬼捉走了。
雨下了整整七天,洪水发了有一个月,水一直漫到了半山腰,这一个月他们只能一直在山上,见着什么吃什么。水里漂上来的就着水洗洗也就吃了。
他们这座山头有一百来人,饿死、病死了一大半。有时候实在没东西吃,互相换了家人也是有的。等水好不容易退了,还活着的十几个人往山下走。其他山上也有走下来的人。
山下什么都没了,房子田地都被冲毁了,一大群人冲进废墟里翻东西吃,实在翻不到,看着遇上哪个人瘦弱能打过的,和同伴冲上去把人打下拖走。一大群人慢慢变成一小群人,一直往县城走,说城里有东西吃。
城里也没有,城里人都跑了,房子都空了。他们在城里的房子住下,结果没多久那些人又回来了,赶跑了他们,还和他们说朝廷会发粮食,叫他们回去。
老孙头就稀里糊涂和他们回去了,回到了这里。
结果,没有人发粮。
老孙头病过,都以为自己要病死了,结果还是活了下来。
不光是他,村里的人都快死绝了,不过几年过去,慢慢又有人来,村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当年活下来的多少都干了点亏心事,不肯提,外来的只知道以前发过大洪水,具体怎样也不清楚。大家每天忙着干活,谁也不会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渐渐的就没人提了。
第二次大灾却由另一个人开始叙说。
和老孙头说得差不多,约莫十六七年前的冬天。
河床干了大半,可仍有人看到了奇怪的大船。
他们认为这是不好的征兆,可能会发生大事。不过说归说,没人跑,大家也就是猜猜嘛。
结果没多久就下了一场大雪。雪厚到能把草屋全都埋了。
好在大雪前,他们想起了那个传说,赶紧跑了。
理所当然的,那年冬天,村民死绝。雪化了后,他们回来,村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大船两次出现都给村子带来了灭顶之灾,虽说因为村子位置好,就处在河水分道上,来往行船便利,总会有人在这儿住下。他们死了,村子还是会不断有人来住。村子里不会没人。
可能活着谁想丢命?一听说大船又来了,再讲到多年前的大灾,好几个都急着回去收拾东西。只有一半不死心的还等在旁边,希图能得些赏赐。
老孙头和张白翁也不例外,他们是想讨好这几位少爷小姐,可谁知道天灾什么时候来?一次发大水,一次下大雪,这次是什么?
其他人一跑,他们也想跑了。
姜遗光叫住了张白翁,问他当年接待巡抚的县令在何处。
根据老孙头所说,问题源头很可能就出在大船上。如果能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巡抚的船为什么会沉底?这场灾难或许可以避免。
死劫幕后,和大船有关吗?还是和一山之隔的黄河有关?
张白翁为难了:“这……不是小人不说,小人也不知道啊……”青天大老爷的事儿,他怎么会知道?
他看姜遗光微微皱眉,似乎要发怒,马上改口,“不过小人知道一个人,他消息灵通,少爷您想打听的,他肯定清楚!”
温若虚训斥道:“好没眼力见,是谁?还不快带我们去!还等着我们爷来请你不成?”
该严肃的氛围,裘月痕却忍不住想笑。
姜遗光端着架子,高傲斜睨几人一眼。
张白翁连连告饶,旁边立马有个人插嘴:“爷,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镇上有个李秀才,他是读书人,后面当了大夫。他见的多,什么都知道!”
温若虚把眼睛一瞪:“还不赶紧带路?”
镇上离这里远,要走大半天。原本姜遗光等人还想要不要为了撑住大少爷的面子买马车骡车等,结果这地方就没有卖的。想要买马得去城里,还要去县衙找人,其他的又太慢了,干脆催着留下来的几人带路。一行人疾走进镇,去找那位屡试不第后不开馆教书反而当了大夫的李大夫。
一开始几个捞尸人心里还嘀咕,这群大少爷大小姐别走不动吧?结果他们跟没事人一样,连看上去最娇弱的女人也大气都不喘一下,这让他们更畏惧,都不太敢搭话了。
李大夫头发都花白了,面容慈和,乍看下不像大夫,倒像个陪孙子玩的慈爱的爷爷。
他正送走一位当家太太,人刚上轿走出没几步,李大夫还没进门呢,一大群人忽然从街头过来,一看就是冲他来的。
李大夫还以为是又有人来勒索,刚想叫药童从后门溜出去报官,为首的一个年轻小厮模样的人就把一个荷包放在木柜上,笑眯眯行了个礼:“李大夫,我们有些事想问问。”
李大夫给弄得措手不及,不敢收钱,看他们好像没恶意,就让药童关门,在门口挂歇业的牌子,再把这群人请进来。
当然,请进来的只有入镜人。捞尸人身上带煞,他是不许这些人踏进医馆大门的,冲撞了怎么办?
温若虚不叫他们白跑,一人给了十几个钱让他们去附近转转,刚才来时他看到了茶馆酒馆,还有几个闲汉斗蛐蛐斗石子什么的,打发时间尽够了。
上过茶水,寒暄几句,李大夫自觉这帮人应该真的只是想打听点事,放心又谨慎地问出口。
为首那位年轻公子极为英俊,十分夺目,笑问道:“没什么,我只想知道,贵地四十年前那位姓丁的县官何在。”
“当年来贵地的巡抚又是什么身份?他修的工程在何处?”
“这……”李大夫结巴了,“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当年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不清楚……”
当年的事情就是一团乱账,早就说不清了,他也只是隐约听说一点而已。更何况谁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打听几十年前的事要做什么?万一打听了以后要灭口怎么办?
而且一晃这么多年,他真记不清了啊!
第533章
李大夫还想把事情圆过去, 在场几人却没一个信他的。领路那人更是笑道:“哦?听闻当年李大夫数次入府治病,现在却说不记得了?”
那几个人都发笑,没说话,就好像看着一个小孩当着一群大人的面说可笑又幼稚的谎话没有戳穿一样。这让他心理很不舒服, 好像他被拿捏着似的。
他在宁安县这么多年, 既有秀才功名在身, 又行医多年,即便县令老爷在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是以这么多年他就没怎么看过别人眼色。这几个人……这几个年轻得能当他孙子的人,却让他从心底生出一阵阵心悸。
而且……
谁告诉他们, 他曾经给巡抚看过病的?他们怎么知道?
姜遗光自然是诈他的,在来时路上他就问过,拼凑出了李大夫此人的形象。
李大夫是本地人,从小就是远近有名的神童,却志不在仕途, 考上秀才后就不肯再读了,转而向本地最有名的医馆、医术最好大夫拜师学医。等他师父去了后,他就接了回春堂。不论是现在还是四十年前,回春堂都是当地最出名的医馆。
所以哪怕他没有亲自给巡抚或者巡抚家眷看过病, 他师父一定去过。他师父都去了, 怎么会不把他带着去?
李大夫看这些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不由得深深叹口气。
“几位贸然来访, 又突然打听多年前的事,不知能不能给老朽透个底?”李大夫做足了姿态。
为首那人遥遥对上方抱拳行礼,说:“也别怪我们, 我们是奉上面的意思。就如李先生您说的, 这么多年过去,再有什么也牵扯不到您身上, 碍不着您什么事的。”
姜遗光身后,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样貌凶恶的男人咧嘴一笑:“老先生您也想好了,您要是多和我们说说,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宁安县,有什么事也能护着。可您要什么都不交代,我们就这么走了,您再说什么都没讲,那也得有人信不是?”
跟空有个威武的名儿长相却弱气的项贺威不同,甄明薛长着方下巴、粗脖子,眉毛斜斜倒竖,不必瞪也有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路上何郁笑过他们这一批人,温若虚像个小厮,甄明薛就像个打手,专门替几位少爷小姐揍人的。
结果就是何郁被甄明薛弹了几下脑门。
不过他确实凶,眉头一立煞气顿显,这么一笑眯眯说话更是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好像随时准备要动手似的。
李大夫犹豫了。
他确实不想惹麻烦事儿,可这几人说得没错。
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当年的人基本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找他麻烦?
再说,就算他出去说自己什么也没讲,有人信吗?这几个人光明正大找上门来,就不怕被人知道。自己能打发一次,万一他们日后天天来怎么办?八个人往大堂里一坐,他这回春堂还要不要开了?
他可是看的出来,这八人无一不精旺血足,多半没少习武。来的时候这群人没坐轿没骑马,和那群捞尸的一起走过来的。从那地方赶过来可要大半天的步程,捞尸的都喘大气了,这些人连滴汗都没流,轻易赶不走。他们也没干什么,就算找官府也不成……
心里转了好几圈,李大夫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别的路可选。
他决定实话实说。
要是说了假话……这几个人看样子还会去问别人,发现作假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慢慢回忆着,说起了多年前的事。
几十年前,他正年轻,还是师父身边的小徒弟。因为有个秀才功名,学习又快,师父对他非常上心,每次去县令老爷府上给家眷看病都会带着他。
县令夫人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女子,连带儿子身子骨也不大强健,年年换季都要小病一场。于是他们成了县令府上的常客。
后来,巡抚为探查黄河水患一事来此地,来时带了家眷。夫人小姐一到就因水土不服病倒了,可能是县令老爷推荐?也可能回春堂有名?巡抚大人也请了师父去看病。
出入几次,李大夫对府上渐渐熟悉起来。有时煎药时还会和丫鬟小厮们在院子里说说话。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在厨房煎药,下人们进进出出,他盯紧了药坛子没放松,却发现气氛渐渐古怪,来来去去的人都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眉眼乱飞相互使眼色。等药煎好了,他叫来丫鬟端走,那丫鬟进门后一脸如丧考妣,他不免多问了一句,就得知今日巡抚老爷大发脾气,她上面的大丫鬟被骂了,刚拿她撒气呢。
所以整个府上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触了主子霉头。
他心里好奇过巡抚为什么发脾气,不过这念头一转就被他丢了。知道又怎样?他可不想掺和进去。
但是等他和师父从侧门离开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端倪——县令老爷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
莫非……是县令老爷惹怒了他?
没多久他的猜测就被证实了。
一开始两位官老爷还要脸,明面上和和气气。再后来两人不合就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了。外面都传因为修水利一事两位大人起了分歧,具体的大家也不清楚,没人敢打听。
巡抚大人固然手里有圣旨,身负皇命,可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他这边发话,县令那边答应得好好的就是推脱,他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越过县令下令吧?
再后来两方可能各退了一步?李大夫也不清楚,总之劳役也征了,东边的工程也开始修了。一年多后还没修完,巡抚大人就要回京了。
结果巡抚大人就出了事。
他出事后,那块地方就荒废在那儿,没有继续修下去。之后接任的县官们有的不想管,任由其荒废,有的想继续修下去,结果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出事,慢慢的就不管了。
——果然和水利一事有关。
温若虚问:“那年修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你说的怪事又是指什么?”
李大夫道:“就在我们这宁安县出去往东二十里的飨河附近,靠近荒云山那条路。”
因为只修了一部分,他也不清楚到底要建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地下被挖开了很深很长一大段河道,大概有三十多里长?三尺深,挖出的土和石头都堆到两边山上去了,沟底蓄了层浅水。
一开始还有人想往那边过,结果往那边过总是遇到怪事,人进去后就出不来。
后面县官想继续挖的想填回去的都会出现怪事,譬如夜里忽然狂风大作听到鬼哭,譬如里面干活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几十个摸黑干活的工人突然齐齐跪倒河沟边,脑袋齐刷刷掉在河沟底,看起来好像他们一夕间被人按住砍了头一样,血把河沟底下的土都浸透了。
李大夫看一眼姜遗光的脸色,摇头叹息,半是不忍半是真心地劝道:“大家都说,巡抚大人走得冤枉,怨气深重,亡魂不肯离去一直在河沟附近徘徊,才搅得那片不得安宁。”
姜遗光知道,他是怕自己等人听说以后就跑到那里去,虽说他的确有过去看看的打算,但不是现在。
看起来真相就在眼前,可姜遗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其一,镜中死劫愚弄人心的本事不浅,往往有人在自以为得知真相做出选择后,才发现真相不过是一层假象。
其二,即便得知当年事,也不代表能够解决。这一点看姬钺和凌烛就知道了。
十重以前的死劫,常如一层又一层谜团覆盖,真相难觅。
十重后的死劫,多为问心。
而十五重后的死劫,则像是抛弃了让人费尽心思猜测揣摩的环节,一切都很清晰地摆在面前,只看你做不做得到。
就像姬钺那一次,非常明白地告诉他,只要他能亲手杀死养了十年付出真心的女儿就可以,真心和下杀手缺一不可,没有太多谜团。
仅仅,只要他做到这点而已。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却很难做到。
山海镜不会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死劫,他猜测这回恐怕会让他顺利摸到真相,可要破解却难上加难。
谜题可解,人祸易除,唯天灾无法逃脱。
天灾降临,仅凭几个人如何挽回?
姜遗光若有所思,问:“那位姓丁县令老爷也不在了,对么?”
李大夫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想再提这位县令,想把他们的注意引到巡抚大人身上,结果他们压根没忘,不由得无奈叹气,点点头:“是啊,在任上时,他就去了。”
“怎么没的?”
李大夫毫不迟疑:“病死的。”
他师父明面上说操劳过度,可他师父也好,他自己也好,都看出来县令老爷是惊吓过度,又不知怎么失了太多血气,硬生生体虚到虚死了。
“病?”姜遗光看一眼温若虚,示意他来说,后者就高声道,“我们可都知道,那姓丁的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怎么会那么容易生病?生的什么病?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耍什么小心思?”
李大夫连连告饶,说绝没有隐瞒,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姜遗光只是看着他,淡淡地说:“大船出海,必有大灾。就在昨日,有人又见到了不该出现的大船。”
李大夫脸色陡然剧变。
姜遗光了然:“看来,你也听过这句话。”他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嘴里说的多。
李大夫咬牙问道:“……你们真的看到了?”
姜遗光轻声道:“亲眼所见,没有半点虚假。”
第534章
走在去往城东边村子的路上, 裘月痕忍不住问:“姜兄,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姜遗光道:“是真是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刚才,李大夫亲口承认他隐瞒了一些事实。
他数次出入县令府, 除了看病外, 还意外探得一些隐秘。
有人不想让巡抚活着, 那个人可能就是县太爷。而那位县令夫人……
她似乎有些奇妙的神通。
当年……可能就是县令夫人在其中做了什么,导致了巡抚大人出事。当然,这也是他猜的, 也不一定就准确。没有确凿证据就背后说人,还是说一个已故之人,这让李大夫十分难开口。
可他不觉得自己猜错了。
李大夫亲眼见过几次县令夫人,她手腕上戴着的不是普通珠宝,而是一串看上去很奇怪很玄妙的串珠, 不知是什么材质。
她说话谈吐,也不像寻常官家夫人,反而很像……很像他见过的出家修道之人。
倒不是说她多么神神叨叨,而是县令夫人带给他的感觉。而且, 通过府里的小丫鬟, 他还得知县令夫人在府上一共建了九间小佛堂,平日不许人进去, 就连打扫也只叫她贴身的两个哑仆进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巡抚大人出事后,县令夫人大病一场, 直接去了。
不久, 县令也开始重病。
他们夫妻二人的病却不太一样,县令夫人的病来得太急、太猛, 小厮半夜急匆匆敲响回春堂大门把他们拉去,刚进房门,县令夫人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房里传来众人的哭喊。
李大夫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重重床帐下,县令夫人枯瘦如柴,两颊凹陷,头发花白稀疏,几如七十老妪。
一只枯瘦的手从床上垂下,眼神涣散。她的确已经去了。
可在巡抚出事前他还来请过一次平安脉,那时夫人样貌仍如二八少女一般清丽秀雅。
仅一个多月……她就成了这样?
他和师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县令匆匆赶来,他衣服都没穿好,头发还是歪的,一看就是从床上刚起来,见此情形气得暴怒,喝令下人把他们关到厨房不许走。
师父还以为县令误会他们治死了夫人,刚想解释。这时,竟是平日懒散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房里冲了出来,他一说话就剧烈地连咳带喘,站都站不稳,都这样了还是死命拦住下人不让把他们带走,说他娘一定还没死,求大夫再给看看。
李大夫心里一阵狂跳,他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们是从小门悄悄进来的?为什么一路上不点灯只提灯笼?原来,是大少爷悄悄请他们来的。
县令老爷根本就不想治好她!
明白这点后,李大夫就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说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少爷本就体弱,很快被带下去。他和师父也被关了起来。他好歹有秀才功名在身,县令不好对他太不敬,每天好吃好喝但就是不放他们走。
这期间他们一直喊冤,说自己还没进门夫人就去世了,绝对不是他们的原因。
县令应该相信了这点。等县令夫人出殡后,他们就被放了回去。
这件事被李大夫一直瞒到现在,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处死了,所以他那些日子每天都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如何脱身,想县令夫人的古怪,想府上的怪事。
他琢磨了很多,可一点都不敢表露。好在他师父年纪大了,大半夜坐马车后又匆忙赶路,确实什么也没看见。这才得以取信县令老爷。
县令老爷的死……则更加古怪。
他是生生被虚耗死的。
他师父想救,可不管开怎样的药喝下去都跟灌进了无底洞似的没有一点作用,一整支的百年老参,平常重病的人只要喝碗参汤就好,县令一连三根连汤带参全吃了,脸色都没一点好转。
到最后,他们也无力回天了。
李大夫毕竟只是个外人,许多事只能自己琢磨。
所以,他指了一条明路。
当年那位大少爷,他还活着。而且,他没有离开宁安县,只是改头换面,搬到了县城东边住。
据李大夫说,这位大少爷原来因为体弱,家里一味纵着他,养成个骄纵惫懒的性子,成日只知吃喝玩乐。此番遭逢家中剧变后,反而性情大变,几乎可以说是浪子回头了。
李大夫还叹道,只可惜,浪子回头的代价也太大了。县令夫人没能亲眼见到他发奋的样子。
县城西边通港口,繁华热闹,多为富贵人家居住。东边连着山,越往东走越破败。
按着李大夫说的,他们一路走,沿着两排逐渐低矮的房子几乎走到了矮山里,两边菜地里青青翠翠的,里头有好几人忙碌,远处还能听到鸡鸭吱嘎吱嘎的叫声。
苏芩就对近处菜地里一个妇人模仿当地口音喊道:“阿嫂,得空不?跟你打听个事——”
那妇人回过头来,稀奇地打量几人,问什么事。温若虚更大声地对她喊:“卢三儿住你们这里是不?”
丁县令的儿子在那之后就改名了,户籍上还是姓丁,可他后面不论对谁都说自己叫卢三儿。
卢是母姓,三儿则是因为他娘在生他之前夭折了两个孩子。
那妇人抹把汗,冲远处树荫喊:“卢老三,有人喊你,快些子来——”
那边有人长长地哎一声,等了一会儿,一个瘦巴巴的老人慢慢走来,麻布粗衣,补丁摞了又摞,手里提个小板凳,另一手握着个喝水的竹筒,两个都是老物件,磨得都光了。
他背驼得厉害,费力地抬起头看几人,很是不解:“你们是什么人?……来找我?”
菜地里的人都不干活了,偷偷往这边看。
他们也很好奇啊……
见状其他几人不准痕迹地拉开距离,让卢三儿走在他们中间不被看到,又不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住了。
正当中,样貌温婉的何郁轻声又飞速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卢三儿顿时脸色变了,他很不喜欢有人提起他母亲,尤其是带着龌龊心思或者单纯要听稀奇事儿的。
这些人在他看来就是听说了当年的怪事,才大老远跑来找他寻开心。一群衣食无忧的小姐少爷没事干,不就想找点乐子吗?
“我这儿,没那么多稀奇事,家母当年病逝,全宁安县的老人都听过。没甚么好打听的。”卢三儿摆摆手,这几位少爷小姐人还不少,他一把老骨头了,不想掺和。
可为首那人说出八个字以后,他就顿在了原地,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何郁见状微笑道:“果然,您也听过。”
就像对李大夫那样,如法炮制的,他们对卢三儿说出自己昨天见到了大船的事。
卢三儿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的眼神也终于认真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好像要确定他们不是真的来拿他寻开心的。
以前他刚搬过来时,隐瞒了姓名身份,一开始其他人不太待见他,他和住在这儿的人看着就不像一路的。后面不知谁把他身份说了出去,那段时间总有人来看他这位大少爷笑话,有人想来从他身上敲一笔等等。直到新任县令到此地,听说旧事后下了命令,他又和附近的人打好了关系,日子才渐渐安稳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姜遗光也和方才对李大夫那样,遥遥对上一抱拳,以示上意。裘月痕则是指了指头顶,面带微笑。
反正他们也没明说,只是暗示而已。
镜中既然有县衙有巡抚,怎么着也有朝廷吧。他们又不可能真去京城问,自然是随他们怎么说了。
老人恍然大悟,敌意消减了,再得知他们想搞清楚当年真相,好破解本地大灾后,犹豫片刻,带他们回了自己家。
卢三儿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底下还有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他夫人早就去世了。女儿嫁出去,几个儿子分了家。他又不想在儿子家中轮着住,干脆自己叫人建了个独门小院住着,几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时不时过来帮衬一把。
这会儿家中无人,小房子一口气挤进九个人有些挤,更不用说进屋了。几人干脆在院里等着,不多时,卢三儿从屋里颤颤巍巍抱出来一个两尺长的箱子。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箱子也是老物件,老木头磨得油光水亮,一看就知道被主人精心呵护着。
屋里还有,只是他搬不动了,甄明薛就自告奋勇进去帮忙。没多久收拾出来好几个大箱子。
卢三儿笑着说正好有段时间没晒晒太阳了,今天就当把这些东西晒一晒,省得积灰。
一两个箱子里堆着老旧的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颜色都发乌了。还有些堆着布料,也都稀了,没法做衣裳。
更多的,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神秘物件,比如人脸大的罗盘,罗盘一半黑一半白,好似太极阴阳鱼。还有八卦镜,串了一百零八个珠子的串珠、黄符纸、朱砂等等。还有用红绳扎好的几卷图,摸上去不像是图纸,应当是鞣过的兽皮。
据卢三儿说,这是他母亲用过的望气图。她生前会看风水,会测算八卦。
她生前还说过,本以为嫁人后不能再学这些,谁承想嫁人后丈夫竟很支持她。她起先感动,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她已经嫁了人,自然凡事以夫家为先。
巡抚大人的船……的确和她有关。
她曾说,这是她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果然得到了报应。卢三儿一直住在此地不愿搬离,也是为了替母亲赎罪。
第535章
宁安县以东是连绵山脉, 山中毒气瘴气多,还常有毒蛇猛兽,山不高也不矮,翻过去麻烦, 又挡不住从更高的地方吹来的黄沙。
宁安县以西则临着黄河分支, 河道往里几十里, 整个泰城郡就像一条由北向南的长条形,只是人不多,整个泰城郡十几座城, 加在一起也不过万来人。
原因也简单,这条毗邻的河给泰城郡宁安县的人带来财富,却也给他们带来灾难。人人都知道漕运赚钱,可这世上要钱不要命的人还是不多,要不然泰城郡的商人还能再多一些。
几十年前, 这宁安县的水运就被县令和泰城郡几大家牢牢把守着,分别为林家,赵家,王家。他们几家是当地护官符, 几任地方官上任都要和他们打好交道。当然, 这几家人自个儿压根不住宁安县,要不然大水冲来了怎么办?
他们几家的祖宅都在泰城郡正中间, 安全得很,发大水也和他们无关。手里握着漕运,一有天灾, 朝廷就会发钱发粮, 过这几家的手又是一笔油水,他们当然不会乐意见到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要是真按那巡抚构想, 挖开一条河道引水入另一道分支,首先洪水不发了,朝廷赈灾钱不就没了?
其次,没有天灾,还多了一条河道,指不定多少高官就盯上了这个地方呢?他们在这穷乡僻壤当土皇帝当惯了,再来几个恐怕连汤都喝不上。
卢三儿慢慢说着往事。
和巡抚一块儿来的有不少人,其中一人令他印象很深。那人姓刘,叫什么他也忘了,他就记得那人瘦高瘦高的,性子很直,什么也听不懂,但对水利一事却极为上心,哪里开渠、哪里挖土、水下地形如何等说得头头是道。
他母亲会看风水,两人因此有些私下往来。卢三儿发现他们谈到了宁安县往东一座山,那座山十分邪异,四周山中猛兽甚多,唯独那座山中不见猛兽,不长树木,远远看过去光秃秃黄惨惨一片,好像被大火烧过一遍再也长不出东西似的。
姓刘的那人想去山上看看,挖点石头研究什么的。他母亲却劝住了,因她用望气的功夫看过,山中恐镇着邪祟。刘先生却不听,私下去了,回来后对众人说那座山的山石十分坚硬,即便挖走对周围也不会有影响,可以从那座山挖走山石用来修堤。
县令夫人极力劝阻,县令知道夫人望气看风水功夫一流,便和母亲站在一边,不肯开工。两方僵持下,县令夫人亲自去那座山看了眼,回来后就改了主意,道那山中的邪祟长久镇压山下,怨气冲天,已是快镇不住了。不如挖出来,镇压在堤坝下,黄河水滔滔不绝,反而能把怨气冲散,也是个出路。
于是一边招来劳役挖山石修堤坝,一边向朝廷要银子。这时那姓刘的又闲不住,跑去周围都看了一遍,回来后就道此地修堤靠不住,水势汹涌,堤坝只能拦一时不能拦一世,不如挖开河道引水分流,如此可保永世平安。
这样一来,连她母亲也要反对了。
邪祟都快挖出来了,就等镇入堤坝里,大坝还没开工呢,现在就说不修了?
在卢三儿看来,母亲和刘先生算是半个知己?还是别的什么关系,虽无男女之情,可有人能和母亲说说山水走势等,母亲还是很高兴。
这回刘先生苦口婆心劝母亲,和她说明利害。母亲有些回心转意,但父亲却坚决不肯。
背后原因,起初卢三儿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母亲重病,一夜白头,将他悄悄叫到床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母亲想劝父亲,可父亲不听,背后林赵王三家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他只在任上几年,又不管此地一世,何必做这个出头鸟?
母亲还要劝,父亲就让她“重病”,不见外人。再让人根据母亲之前画的图,挖出了山中邪祟。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雕像。一个石雕。”卢三儿颤巍巍打开一幅箱子里的小像,纸已经变得很脆了,让人怀疑用点劲就会把它吹碎,“我娘临走前,画下了那个石雕的样子。”
泛黄纸张打开,上面果然画了一只约七寸长,小臂粗细,睁眼怒视的石像,样貌狰狞可怖,发如细蛇缠绕全身。
更诡异的是,这只石像只有一只眼睛,有两只眼睛那么长,横着长在额头上,眼眶里赫然是一只如蛇一般竖瞳的眼珠儿。
说像蛇也可以,说像蛟也可以。两边额头的头发微微鼓起,乍一看还以为长了两支角。
“山里头有一座古墓,墓里没棺材,墓外没立碑,这东西就是从墓里挖出来的。”卢三儿语气平淡地说,“后来,我爹让人把这个东西放进了巡抚的船里。”
“它引来了洪水?”几人好奇地看着这幅画。
卢三儿慢慢把纸折好,重新放回木箱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娘说,就是它引来的。”
“这东西邪乎,会带来灾祸。那条河又时常发大水淹死人,如果镇进堤坝,以毒攻毒下反而是件好事。可现在石像已经和那条船一起沉入了水底。”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水流如此湍急,谁能下去找到沉船?谁又能在滔滔黄河水中找到这个石像?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石像有没有被冲走?
当初他爹不死心,不断令捞尸人下河寻找,并不是想找到巡抚等人,而是要确定沉船的位置后好打捞石像。他害怕石像的诅咒会波及自己。
但……报应来的太快。
他直到死,都没能把石像捞起来。
大约是人之将死,他也将不少事告诉了自己。
包括当初和三大家族的私下约定,母亲的望气术,他做的一些手脚等等。
将父亲和母亲的说法结合起来,卢三儿终是得知了真相。
他大病一场,之后身子竟慢慢好起来了。
之后,他不愿意回家乡,他没脸回去。而后把所有家财都用来做善事,家财散尽后,他就改名换姓搬来到了这里。
他的孩子们不全是亲生的,大多都是遇灾后被丢弃或者没了家人的孤儿,被他捡回来养着,有些没能长大,有些长大后离开了,还有些留了下来,对他十分孝顺。
善恶终有报啊……
卢三儿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一生都在替他们赎罪,可我一人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将来我死以后,阎王殿上,我又能得个什么判词?”
其他几人却只是淡淡的。即便心肠最软的陈鹿久也没有接他这句话。
因为,他们都是假的。
镜中一切都是假的。
“这么说……如果把石像找回来,重新填回山底,就能避免这次大灾?”裘月痕问。
卢三儿吃了一惊:“……话是这么说,可石像已经不见了,山里的墓也……也没了。”堤坝和河道都没修好,全都荒废了一半放在那儿。
天灾已经无法避免了。
姜遗光摇摇头:“未必没有出路,卢老先生,令堂应当画过本地的风水图吧?她可曾说过要将石像镇在什么地方?”
卢三儿迟疑着把风水图拿出来,上面的图他看不太懂,但母亲在图上某个地方画了标记。
“她说过,镇在这儿就行。”
八个入镜人几乎都看不懂,唯有说话最少的陈鹿久接过图,在心里推算一番,笃定道:“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以他们当初醒来时的地点为起始,向南五里左右,埋进河下淤泥三尺。
事不宜迟,几人再三问过卢三儿,确定没有遗漏后,几乎马上就动身了。
在上路前,卢三儿看他们似乎很坚决要去,还送了几张黄符和一块很大的不知什么兽皮鞣的皮子,还有一根极长的红线。叮嘱他们,如果找到石像,要用这皮子把石像包好,系上红线,再贴上符箓,最后填入淤泥中,如此方能保万无一失。
几人接过,匆匆走了。
路上,姜遗光说:“卢三儿此人没有全说实话,依我看,当初县令夫人没少做手脚。”不过关键的地方他没说谎,那就够了。
卢三儿送走几人后,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
这棵枣树还是他在捡到大儿子的时候种的,现在已经很高了,孙子孙女们很喜欢站在枣树底下拼命摇,然后捡掉下来的果子吃。
他看着枣树,却想起了自己母亲在满树枣花下微笑的样子。
其实……母亲并不无辜。
她要看风水,就要四处走,各样器具都要上好的。这些样样都是钱。
她在得知那位巡抚要断了他们的财路后,就打算要他的命了。
那块皮子,还有红线,符箓,都是石像刚挖出来时裹着的。看起来就是为了封住这个邪物。
母亲做法撕下符箓,红绳解开,皮子取下,装入精美的木匣。而后骗刘先生说这是自己祖上传下的宝物,进给巡抚大人,希望他回京后多多美言。
刘先生不知内情,加上石像看着的确奇特,就带上了船。
木匣是她精心养好的木头打的,能镇邪。但只要把石像从木匣里取出来,就会立刻事发!
只是……娘可能自己也没料到会引起那么大的灾难,整条船都翻了。
她有些后怕,想把石像拿回来,否则很可能会波及自身,而且上面一定会派人来查。情急之下,母亲便试图推算石像所在,可当她来到河边,好不容易推算出位置后,竟立刻去了半条命。
母亲一夜衰老,父亲不愿事情败露,竟让人看守着,不叫人请大夫,后来更是以为母亲和刘先生有私情,连药都不准她喝了。
……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
即便赎罪,他也是给娘赎罪,和父亲无关。
忆及往昔,卢三儿沉沉叹气。
只希望那几人真的能成功吧。
这样,他下去见母亲也安心了。
第536章
当他们找到卢三儿所说的山时, 天已经暗了下来。
可即便天黑了,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座山。
和卢三儿说的一样,这座山非常显眼,其他山上多少覆盖着茂密绿林, 就算不长草木也黑漆漆的, 留下个朦胧的黑影。这座山上却不一般, 一点不长草木似的,昏暗天色中,山石泛着奇异温润的白色。
远远看去, 仿若一片水墨中氤氲出的白雾。
几人中也有爱研究山石的,甄明薛便是如此,他喜欢研究石头,家中收藏了不少奇石,有河底捞起来的、据说天上落下的天石、还有各种样式颜色古怪的珍石。
甄明薛远远地说:“这山看着奇特, 很可能山中有矿石。”
裘月痕问:“能看出来是什么矿么?”
甄明薛笑声粗犷:“你当我这双眼珠子是什么做的?这大晚上的,隔忒老远,我要能看清,那真神了。”
姜遗光沉吟片刻, 道:“天色不早了, 山中有危险,我们还是等天亮再进去吧。”
其他几人都没有异议。
夜里本就危险, 更不用说,卢三儿曾提到这里发生的怪事。他们来的路上就发现了,越往这边走, 人越少。等他们走到群山外围的树林边缘时, 更是一个人都看不到了,连打柴的都不敢往这边来。
几人往回走, 来到树林边缘处,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可以马上往回跑,中途还拾了不少木头。
根据地图,他们找到了多年前,来这里挖矿的劳役们住的木屋。这么多年过去,木屋早就塌得不成样子了,一座座连在一块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片墓群。
得亏是一群入镜人在这儿,见惯了,换几个普通人恐怕吓都要吓死了。他们却还能淡然地收拾一片空地出来坐下,收拾木柴。
树林里的木头都带着水汽,烤了很久才渐渐燃起来,烧出一股奇异的木香和水烤制后的焦味儿,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点火星跳到地上,不甘心地淡下去了。
一共八人,入镜第二夜不曾折损一人。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真正的考验在之后几天。
如果他们不能扭转灾难,恐怕……他们都会死在天灾中。
没有人能睡着,可还是排了个序,四个人守上半夜,四个人守下半夜。守下半夜的四人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其实根本睡不着,低声互相说话,或时不时睁眼看看篝火边围坐的四人,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姜公子,您觉得,这次的天灾会是什么?”裘月痕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点散。她嫌盯着火堆看得眼睛干涩,干脆侧坐着,眼睛望向远处重重黑影。
姜遗光一路上都很安静,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迟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陈鹿久坐的离裘月痕比较近,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火小下去的时候就给底下的柴翻一翻,火势马上又大起来。
裘月痕转而问她:“陈姑娘,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子,你觉得呢?还有……这片山林,你看出什么来了?”
陈鹿久:“我也不知道。”
“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裘月痕:“为何?白天时你拿着那张图不是能认出来吗?”
陈鹿久闷闷道:“到这里以后,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只能感觉,那座山很危险。”
她说完重重点了下头,“很危险。”
裘月痕微微皱眉,心里的不安更加剧几分。
卢三儿说他母亲把山里的邪祟挖出来了,山中为什么还有危险?真是那位巡抚的鬼魂作祟吗?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窸窸窣窣作响。
姜遗光时不时抬头看星星,数着时辰。估摸到子时了,他站起身就想把另外四人叫起来。
却在这时,一阵异常冰冷的夜风无声刮过。寒风无声无息,却吹得他们每个人都打了个哆嗦,顿时清醒过来,靠着树干闭目休息的几人全都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温若虚惊疑不定,他还知道不能闹出动静,只敢用气声悄悄询问。
姜遗光投来眼神,示意他安静,温若虚心里一抖,赶紧闭嘴。
这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了。
篝火映照下,八人用眼神打着机锋。
几人脸上迷惑,几人脸上凝重,还有冷漠的、平淡的。
姜遗光回忆起风吹来的方向,朝那里悄悄走了两步。
抬头看去,那座白色的山在月亮下几乎反着银色的月光。
风是从那里吹来的?
他们在山中,西北沙土多,方才那阵风却带着潮气,还不是夜里露水的湿潮,反而像……像从水边吹来的湿潮的冷风。
山中有湖水吗?
他指了指那座山,又看向陈鹿久。
陈鹿久皱眉,为难地摇头。
几人连呼吸都放缓了,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静静等着很快就会发生的什么事。
渐渐的……风又吹来了。
一阵阵轻柔无声的,如果不是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刺骨的凉意,他们根本察觉不到风的到来。
风无声无息,只将另一种奇异的声音捎至几人耳畔。
是水声。
还有歌声!
让人听着,就好像自己坐在水边,江在风吹拂下,浪花拍打岸石,潮起潮退的样子。远处还有人用从未听过的语言唱着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可这明明是山里!!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还是决定一点点往后退,直到彻底退出那片树林,歌声突然就听不到了,那阵寒冷的风也仿佛被关在了林子里似的,一寸都迈不出来。
直到这时他们才松了口气。苏芩打眼回头一看,却惊得差点叫出来,强忍住了压低声音问:“项公子呢?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八个人,却只出来七个!项贺威不见了!
他们刚才明明一起走着,苏芩还记得他大概和……和温若虚走在一块儿?温若虚也急了:“我没看清,以为他走快了几步先出来了。”
他没说谎,他以前常在夜里点灯看书,眼睛看坏了,平常还好,夜里总是模模糊糊的。但凡有夜间的死劫,温若虚从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和别人在一块儿。
刚才温若虚就是拉着项贺威一起走,结果对方快了几步,他想追上去又不敢喊,以为他先出来了。等他自己也出来后,才发现对方竟然不在,顿时惊的出了一身白毛汗。
其他几人也急了,可谁都不说要进去找,连喊都不敢喊。
僵持了一会儿,姜遗光说:“继续走吧,天亮了再进去看看。”
这回他们没进林子,后半夜平平安安过去,无事发生。
天亮后,再进树林。裘月痕发现昨夜那股奇诡又冰冷的风不见了,月光下看山的朦胧的迷雾一样的感觉也没了。昨天晚上进了这片林子后,一切场景就都好像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纱一样,朦朦胧胧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很美,美的像做梦一样。
今天天一亮,就什么都没了。山是普普通通的山,树林也是普通的树林。
姜遗光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昨天好像还在思考什么,今天他那种思索的样子也不见了。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裘月痕拿这个问题问他,姜遗光却说他还不能确定,等到了再说。
一行人谨慎地往前走,不到一个时辰就来到了那座奇怪的白色的山脚下。
还能看到以前开采石块的痕迹,山脚下一路到半山腰被挖去了大半块,形容起来像一块布扯去了一角一样。
陈鹿久拿着地图在前面引路,昨晚她还什么也看不清,现在能看到的就多了不少。
也许真是因为白天更安全的缘故?顺着开采的痕迹一路走,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卢三儿所说古墓所在。
那里被一圈木栏围住了,几人翻过去的地势略高一些,从上往下看,能看见破败的木栏中间挖了个方圆约八尺的大坑,坑极深,黑洞洞的,从上往下看去一眼见不到底。
“就是这儿了,没错。”陈鹿久笃定道。
和卢三儿说的一样,没有墓碑,棺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想查身份也无从查起。
姜遗光问陈鹿久:“有危险吗?”
陈鹿久摇摇头:“这……我不能保证。”
从风水上来看是没有的,此地地形中间凹陷四周凸起,像一个碗。既是为“困守”,也是为了“蓄积”。但不管是困守也好蓄积也罢,那个东西已经不在此处了。
姜遗光思索片刻,下定决心:“劳烦你们在旁接应,我下去看看。”
苏芩吃了一惊:“你不要命了?下去看看?”
温若虚也道:“何必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贸然下去,要是有危险……”
有危险他们可不会来救,而且,要是连姜遗光都折在此处,他们就更没希望了。
姜遗光却执意要去:“底下墓室里应当会有东西。如果没有,你们再拉我上来也不迟。”
既要镇邪,光有皮子红线和符箓怎么够?底下墓室也一定会有些发现的。姜遗光猜测当年县令夫人并不是亲自下去挖掘,她肯定会让劳役动手。
劳役只会把东西拿上来,底下就算有别的什么,他们应该是不敢看的。
姜遗光执意要去,其他几人没办法,只好各自取出绳索拼接起来,系上死扣,用力拉扯绳结,确定不会断后,再将其中一端系在姜遗光腰上。
一行人慢慢靠近大洞。
确实没什么危险,姜遗光都走到洞口边缘了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他和身后几人再三确定后,跳进了坑洞中。
洞外,甄明薛、温若虚,还有裘月痕拉住绳子,一点点往下放。每次往下放两尺。陈鹿久则在洞口边缘探头往下看。
随着绳索越放越长,几人不可避免地离大洞越来越近。好在绳索用完前,姜遗光落到了地面。
“我到了,没有危险,你们且等等。”
姜遗光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伴着阵阵回音。
第537章
上面的人听到姜遗光的声音也不敢掉以轻心, 谁知道这声音是真是假?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
坑洞旁六人都做好了准备,一有变故,立刻逃走。好在目前没有异样,
牵着的绳子一阵阵抖, 应该是他在底下走动。
过了大概半刻钟, 底下传来姜遗光的声音, 让其他人拉自己上来。与此同时,绳索突然松了不少,其他人知道他肯定是往上爬了。
陈鹿久一直探头看, 确定后就让其他人帮忙把绳子往上拉。
不多时,姜遗光重新出现在几人面前,他身上黏了不少尘土,顾不上拍打,上来就说:“快走, 我们边走边说。”
其他人不敢多问,匆匆离开。
路上姜遗光解释了一下他在底下的遭遇。
他没有遇到危险,但在底下看到了一些东西,一直以来的猜测也验证了。
“你们听说过鲛人吗?”姜遗光问。
“鲛人?”几人大吃一惊, 他们当然听说过, 可这怎么和鲛人又扯上关系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裘月痕忙问。
鲛人不过是传说中的东西,有没有还不一定呢, 反正裘月痕不信真有什么鲛人,这底下的墓室怎么会和鲛人有关?
姜遗光只道底下的墓室里画了一些壁画,还有些奇异文字, 更多的, 他死活不肯开口。其他人明白他多半隐瞒了什么,但鲛人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姜遗光没说的是……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这种味道, 他在骊山寻地宫时也闻到过,如今又在这里嗅到了一模一样的味道。
距离墓室被挖开已过去数十年,这股味道仍像嵌进每一丝缝隙似的,经久不散,并不浓郁,可仔细嗅闻总能感觉出来。
再根据地下的一些痕迹,他断定,墓室确和鲛人有关。
那些奇异的下半身长着鱼尾,身上散发出古怪气味的……鲛人。
他曾以为鲛人只是杜撰,待他掌控骊山司后,问过骊山司的一些老人,他们却笃定地说,世上的确有鲛人。它们是一支非常古老的种族,可追溯到两千年前,只是后面越来越少,现在也不知是否存在。
听说他在地下见到了鲛人,骊山司众人都十分吃惊,问过形貌后,他们翻出些古籍,反复比对,最后告诉他,鲛人的确如此。
鲛人从海中来,若生活在海中,不论男女都有如神仙妃子的惊人之貌,它们不喜人,看见人或船只到来只会远远避开。若人想靠近,鲛人就会操纵海浪掀翻他们的船!
可若来到地上,远离大海,其形貌就会变得丑陋凶恶,恍若鬼怪夜叉,性情也会变得凶狠残忍。
几人不好追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就只能琢磨其他问题。
山里头有鲛人,鲛人不是在海里的吗?怎么跑山里了?
何郁道:“不稀奇,黄河之水从海中来,如果真是鲛人,从海里沿着河道一路游到此地,或是在曾经什么时候发大水时游了来,被人捉住,洪水退去后,鲛人就再也走不了了。”
裘月痕接口道:“卢三儿曾说墓室下镇着什么东西,若说镇住的就是变得凶恶的鲛人,这就说得通了。”
那尊古怪的石像可能就是鲛人在岸上的模样?还真是够丑陋的。把石像放到巡抚船上,当然会引来沉船。
甄明薛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样一来,我们还要把那座石像放进河底吗?要不然……放回海中?”
姜遗光说:“先找到石像再说吧。”
他顿了顿,又道:“我在底下发现了这个。项兄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取出一块巴掌大破碎揉皱衣料,沾着血迹,看布料正是项贺威穿的那身,布料边缘有撕扯的痕迹,看上去就像被某种野兽咬下一块肉后吐出的布料。
“他……他竟然被……”温若虚不再说下去,心里默念几句往生咒,算是送他一程。
另几人多少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脚下走得更快了。
姜遗光不想叫血腥味引来什么东西,给他们看过后就丢了那块布。等几人离开树林,天色还早,不过卯时左右。
……
天蒙蒙亮,卢礼一家人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后,女人们就要下地干活,男人们则是去江边寻活干。
不过在干活之前,他们还要去卢老太爷家里送吃的。
卢礼是被卢老太爷收养的孩子,他有好几个兄弟姐妹,都是被收养来的。卢老太爷不肯和他们住在一起,只想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他们几个儿女就约好了每个月各家送饭。这个月就轮到了卢礼一家。
卢礼家靠近一条小河,河里鱼虾多,那条小河有主,听说主人住在城里,经常叫人来看,不准他们在里面打渔。不过周围人哪能这么听话,肚子饿时还顾得上有没有主?
今天一大早,见看河的几人不在,卢礼的小儿子就急忙和大哥一块儿跳下去摸鱼了,他们只有一块很小的渔网,每次都要自己下水去捞。说来也稀奇,以前只有两手指长的小鱼,网再疏一点都兜不住。今天两兄弟下水却发现水底沉着一条巨大的鱼。
“得有二十几斤了吧?”小儿子啧啧称奇,大儿子也一脸惊叹,他们决定必须把这条鱼捉住。
商量过后,小儿子回家拿了鱼叉,还叫上叔叔家的几个堂兄弟,大儿子就在河边守着,那条鱼很安静,好像没意识到有人要捉它。
越往下潜,那条鱼越大,游到近前时,竟发现这条鱼和一个人一样那么大。可能是从海里跑出来的吧?不知怎么就钻进了这条小河里,游不出去了。
它甚至连被套中以后都慢吞吞的,几兄弟顿时乐了,连忙使劲把这鱼弄出来。
几人都带了鱼叉渔网厚菜刀什么的,本以为会有一场大战,谁知这鱼乖顺得很,就是这鱼太大了,即便顺从也沉。几人好不容易弄上岸,商量该怎么办,他们担心拉去卖会被河主人找麻烦,干脆拉回家杀了,几兄弟分肉吃。
这么大一条鱼,几家人分肉也够吃好几天了。
……
这一日,卢三儿收到了儿子儿媳背来的一大袋子肉,怕被人发现,还是用筐子装着,上面盖了一些杂物。
儿子说,他们几个小孩子早上抓了条大鱼。
中午儿媳妇就拿这鱼肉炖了汤喝。
儿子一边喝一边说儿子们是怎么捉的,边吃边笑:“别说,这鱼个头那么大,味道就是不一样。我还没吃过这么奇怪的鱼嘞。”
卢三儿端起碗,慢慢吹开热气,喝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叫他顿时愣在当场。
这……这鱼汤……
他不敢相信地挟块肉,犹豫片刻,又想要验证什么似的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嚼,脸色大变,哇一声吐了出来,猛地打翻碗,哆哆嗦嗦地指着桌上的鱼汤:“这……这真是鱼?这鱼不能吃!不能吃啊!!”
儿子儿媳吃得正香呢,搞不明白爹在干什么,爹一向随和,从来没这么失态过。可卢三儿脸色跟见了鬼一样,也不解释,只催命似的叫他们把送出去的肉赶紧要回来,一口也不准吃。
这、这哪里是鱼……
卢三儿也是经历过两次大灾的。
那一年,洪水泛滥,他和别人一起逃到了山上,后来……后来实在没有吃的……
有些人不舍得吃自家的,就互相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交换了。
他那时候……也吃过。
饿啊……饿到那份上,他花光了最后一点攒的金子,买了一碗汤吃。
后来他才知道那碗汤里是什么。
灾难结束后,所有人都不再提起,大家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提到死去的家人们,也只说他们是病死饿死的,说到苦处,还要掉两滴泪。
卢三儿越想越激动,直接掀翻了装鱼汤的盆,想到自己刚才还喝下了一口汤就忍不住自己抠嗓子眼,哇一下吐出一大滩。
这下儿子儿媳们也吃不下去了,也不说糟蹋东西了,赶紧上去拍背顺气倒水润一润。儿媳妇不明所以,可还是赶紧去各家兄弟姐妹家跑一趟,让他们不要再吃。
跑一圈后,儿媳妇气喘吁吁回来,把卢礼拉到一边悄悄商量。
她去晚了,各家早就吃了一小半,她说要把剩下的给扔了,他们都不肯。
卢礼叹气,叫人家把到嘴边的肉丢了当然不肯,爹不说,他们也不知道原因啊,总不至于这肉吃不得吧?他们早上吃了不也没事吗?
……
姜遗光一行人尚不清楚项贺威的下落,只以为他被鬼怪或鲛人吃了。
他们根据地图,来到了当初巡抚乘船遇害之处。
多年过去,江水依旧,岸边船只来来去去。
石像和当初那艘大船,沉入了水底。
张白翁说过这儿很热闹,人和船都不少,如今再看岸边人却少了很多,可能是因为天灾的消息传开了的缘故吧?
没多久,张白翁等人来了,肯跟着他来的人不多,都是听说天灾要来就赶紧跑了。
张白翁听说姜遗光等人要下水把石像捞起来,他虽然觉得这帮人瞎折腾,可他们给的钱实在多,也不用他亲自下水,只要他教些技法就好,所以他还是来了。
眼看岸边站着这么多人,还是一群捞尸人和一看就不普通的几个男女站在一块儿。一些路过的船只和行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以为又是哪家死人了想叫捞尸人帮着捞,正在讨价还价呢。
“真的要下去吗?”裘月痕忧心忡忡,“我水性不大好,而且这水底下谁知道有什么……”
老孙头不是说他阿公在底下看到了那些东西吗?
第538章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聚起了乌云, 大朵大朵阴沉沉的,跟随时能拧出水来的脏抹布似的。
张白翁说得口干舌燥,他这辈子就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奶奶的,教徒弟都没这么费心过!
可他也想知道这帮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们真能从水底下把那东西捞上来?这么多年了都没人能翻上来, 凭他们几个能行?
不是他张白翁小瞧这几个人, 先前他看出来了, 这几个人都有功夫在身,估摸着是个练家子,说不得还是朝廷派来的什么武功高手。说书的不是老说吗?朝廷大官要查个什么大案子, 不好打草惊蛇,就派手底下的武功高手查。他们应该就是这样的身份了。
可这武功再高,不代表水下功夫就厉害啊!
拿他自己来说,他从小在水边长到大,日日都要起来练闭气, 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舀一盆水,深吸口气,把脸埋进去闭气屏息,憋到快憋死才能上来, 每天几十遍, 没有一天敢懈怠。就这练了十几年,也才勉强能在十几丈深的水底下游小半圈, 再深再远一点的地方,他就不敢再往前了,生怕自己没那个气回去。
这还只是捞尸人的基本功夫, 捞尸人一般不需要下水, 可一旦碰到需要下水的时候,情境便凶险无比。他必须要叫自己能活着回来。
水下的危险远不止此, 不是光会个闭气就行。
下过水的都知道,越往下潜,四面八方的水挤压得越狠,没经验的人就算把闭气功夫练得再熟练,下去后也会胸口闷到跟要爆掉一样,眼睛睁不开。
这时就考验心态了,有些人下去就开始发慌,一慌就乱了手脚,手脚飘飘忽忽控制不住。这种人往往死得最快。
他一开始下水的时候,好几个同伴就是这么死的。
其实捞尸人大多时候不需要下水,一般都是在船上钩尸,钩住尸体后绑在船尾往回走就行。
但总有需要下水的时候。
不是所有尸体都有人认领,有时认领尸体的人还不止想要尸体,更想要尸体上的遗物或者船上拿些东西。捞尸人通常赚不了几个钱,所以如果有人想捞东西,只要给的钱多,他们也干,但相比起来,下水的次数还是不多。
“再有,水底下要是身子控制不住,胸里的气又没了,这时候就别乱动,记着,千万千万别乱动,拉拉后面的绳子叫拉绳人就行。就当你已经咽气了,展平手脚,啥也别做。”张白翁苦口婆心地说着,摊开手脚做示范,“这时候只要没个大风大浪,就能上来。”
一下水就是十几丈深,想靠自己游上来几乎不可能,这时就得靠岸上的拉绳人。拉绳人和捞尸人必须有十足的默契才行。
除此外,水底下要捞东西就得睁开眼睛,清水里头睁开还好,眼睛也舒服。他们这水浑得很,每次水底下睁开眼都是折磨。要是一不小心碰上水流中的小石头之类的脏东西进了眼,那这双眼差不多就废了。
桩桩件件,说来都是捞尸人的血泪。张白翁知道骂他们的人多,都嫌捞尸人只要钱不要命,宁可眼睁睁看人死捞尸也不肯救活人,还嫌他们晦气,赚死人钱。
可那些人也不想想,他们从小到大拼死拼活练十几年水下功夫,每次出河捞尸也是搭上半条命,他们凭什么不能多要钱?合着只有死掉的那些人是命,他们的命不是命?
他听说朝廷会养一种采珠女,采珠女要下海,比他们的凶险只多不少,不过采珠赚的钱可比捞尸多多了,那可是珍珠啊!
他们要是也有人看着就好了。
不过这些抱怨张白翁咽了回去,说多了恐贵人厌烦,只得耐心地叮嘱了又叮嘱。
其他人听得仔细,裘月痕尤其认真,她水性是真不好,可到这份上,她敢退吗?
而且,她隐隐约约明白,为什么姜遗光非要他们自己下水了。
这些人几十年过去都没能捞起石像,说不得……石像就是留给他们的考验。只有入镜人才能捞起。
等一切都准备好,太阳都升的老高了。只是尽管日头悬得高,阳光照下来也不觉得暖,只照的四周一片白惨惨,风一吹,更叫人遍体生寒。
以往湍急的水流如今出奇的平静,水流缓缓,却更叫人觉得幽深可怖,仿佛水底有什么能吞噬一切的猛兽。
几人商议过,两人一组,分批下去。
下水的主意是姜遗光提出来的,墓室中的鲛人线索也是他发现的。其他人以他马首是瞻,这时他也提出自己先下去。另一个,温若虚自告奋勇和他一起。
温若虚是南方人,略识水性。
姜遗光褪去大半衣物,鞋袜都脱了,只剩最贴身的白色底衣,手腕脚腕处都绑紧,不让水灌进去——原本入水该把衣服都脱了,但水底下有许多细小的沙砾、毒虫、有毒的水藻等,穿着一层贴身衣物反而能防范些。
衣物脱去后,学着采珠人那样,在口鼻处扣上锡制皮管,皮管后置一软皮,软皮后有少许空气,这些气不能吸,只能等到水下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摇绳让船上的人把人拉上去。软皮内的气就是这时候用的。
其他排在后面的人也各自做好了准备。
事到如今,已无路可退,没人想过偷懒。
不找到那个石像,所有人必死无疑。
十来只船漂到河中,这些都是他们向捞尸人们买下的,船上的东西也都是他们的,一个大钩子,一团长绳,还有些零碎的东西。
到河正中,也就是多年前老孙头的阿公见到沉船的位置停下。其实几十年过去沉船位置应当会有变化,不过他们害怕自己预估不准,干脆就回到原位,由入镜人们自己找。
姜遗光交代几句后,和温若虚一起,吸足了一口气沉在腹中,跳入水中,双臂一支,两人便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潜入水底。
岸上一切都在远去,船上人的声音远了,只有冰冷水下咕噜咕噜和其他各种不知什么声音。
姜遗光想起自己几年前的经历,为了捞起某位友人的镜子,他也跳入了河水中。
不一样的河水,一样的冰冷,水没过全身后下沉与上浮的拉扯感,浓浓窒息感涌上胸膛,四肢百骸都被挤压得动弹不得,又飘飘忽忽的,不知要把他向下还是往上拖。
他没睁眼,一口气往下又潜了一段,可能有两丈深了。
几条冰冷滑溜的鱼从他身侧游过,指缝间也有细沙粗糙的摩挲感。姜遗光没有停留,他还记得老孙头说过的,再往下几丈水就忽然变清了。到那时他再睁眼不迟,现在贸然视物,恐怕尘沙会蚀了眼睛。
另一头,温若虚比姜遗光慢了些,落后几步。
他们先前就商量过,最好是两人一前一后,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人去了哪里,是以他并不着急,一手拨水慢慢往漆黑的水下潜,另一手遮住眼,眼睛眯开条缝,从指缝间看到一片漆黑混浊中前面那道鱼一样的白色身影,倏忽一下就变得更小了。
水下一切都显得虚幻,越往下越漆黑可怖。黄河下暗流极多,即便他们下水的地方是一条分支,水流还算平缓也不例外。
他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些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太久,扣在口鼻上的软皮罩隔绝开水,里面仅有的一点空气变得格外诱人,让他非常想深吸一口,然后直接上去。
再忍忍吧。
等坚持不住了再上去,现在,能多看到点东西,他们的希望就多一些。
想到这儿,温若虚憋足气,又往下潜几分。可他运气不好,正好冲到一束斜射而出的暗流中,水流突然湍急,一个不稳差点被冲走,他急忙顺着水势往上一段,总算稳住了。
只可惜,刚才的急闪让他下意识吸了一口气。软皮内的气让他吸光了。
温若虚死死憋住,伸手用力拉动腰上系的绳索,同时手脚不再施力,任由水流将自己冲刷,摇摇晃晃向上浮。
船上,几人守在小火炉边,火炉上架着一层兽皮慢慢烤热,等下水的人一上来就要马上把水擦干再裹住,要不然不是冻死就是冻病。
其实两人只下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船上几人却觉得等了很久。
陈鹿久不断看向四周,想根据山形水势再看出点东西来。可这儿的风水跟盖了层雾似的,乍一看隐约有点思绪,细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苏芩和裘月痕共同看着一根绳,这根绳是拴着姜遗光的。另一旁,甄明薛跟何郁负责看着拴住温若虚的绳子。
水中暗流汹涌,另一头拴着的人也在不断移动,致使绳子一直在晃动,难以区分到底是不是叫他们拉上去的信号。所以他们互相约定了,船上人数脉搏到三百下,三百下后,就算没有拉动绳子的信号也要马上把人拉上来。
三百下后,四人一同发力,拼命将绳子往回拉。
甄明薛那边快些,大约是温若虚已经在往上浮了?他们很快就见到水下出现温若虚的轮廓。
但……温若虚没动静,像是晕了过去。
甄明薛更不敢大意,马上用力将人拽上来,他果然已经昏迷了。船上几人连忙给他裹上兽皮放平,头歪向一边掐住腮帮子捏开嘴,又是捶腹又是拍背,总算叫对方吐出一大口水,眼睛慢慢睁开条缝。
水和混黄泥沙沾了满身,头发上黏了许多滑腻腻湿漉漉的细碎水草,他浑身发冷,冻得直打哆嗦,裹着兽皮还是牙关打颤。
其他人见温若虚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收获,谈不上太失望,他们都清楚没那么容易有进展,只要能活着回来就可以了。
不过说起来,姜遗光呢?
“绳子断了!!”
朦胧间,温若虚听见何郁惊恐的大叫。
第539章
这声尖叫让温若虚猛地清醒过来, 坐起身用力一抹脸:“……什么意思?他的绳子断了?”
苏芩手里拿着根绳,绳的另一端空荡荡漂在水面上,上面什么也没有。裘月痕一把抽过绳索,看过后笃定道:“被咬断的, 上面还有齿痕。”
一句话叫所有人顿时遍体生寒。
陈鹿久趴在船边, 深吸口气, 将脑袋埋下去,睁开了眼睛。
水没过头顶的滋味很不舒服,少顷, 她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水,一边用手帕吸耳朵和脖子上流下的水一边道:“水下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都看不到,意味着……姜遗光留在了水下?
那他岂不是……
裘月痕接过绳索,一手握住断开的一端, 另一手如织布机缠梭子一样在腕上缠圈,预估其被水浸透的的长度,道:“那东西在水下大约两丈深,看不到也不奇怪。”
怪物咬断绳索在两丈长, 绳索本身可不止两丈, 姜遗光恐怕进入了更深的地方,又或者……
他们都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温若虚只得慢慢说:“不必惊慌, 或许,他在水下也有一线生机。”
苏芩惨笑一下:“都到这份上了,你就别唬我们了。在水下一直不出来, 怎么可能还有……”
人又不是鱼, 水下怎么活?他们谈话也有一小会儿了,就这点时间足够淹死一个人了。
更何况, 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断了绳子呢。
他们用的绳可不是捞尸人们普通的麻绳草绳,而是入镜人从近卫那里领来的绳索,极为结实,轻易割不断。能把这样的绳索咬断的怪物……或许不是怪物呢?
黄河底下,谁能说清有多少水鬼?
姜遗光……他多半遭遇不测了吧?
温若虚道:“水底凶险,却也别小瞧了他。他要真这么容易就没了,可走不到今天。”
其他人听他话里有话,忙问怎么回事。温若虚一阵阵打寒颤,等那股劲儿过了后才说:“先不忙着问我,你们别误了时辰,该下去了,万一运气好能接应着他呢?”
几人一想也是,这回是甄明薛和苏芩,两人做足准备,一前一后下水。何郁按着脉搏,出声数数。这回他们把数减少了些,约好数到两百六十下就赶紧拉人。
温若虚咳嗽两声,耷着眉眼说道:“上来前,我回头看了眼,水下出现了那艘船。我看见了。”
昏暗的水底,那艘奇怪的船完好无损,静静扎在水草中,船边无数不知名的奇怪游鱼来去。差点叫温若虚以为是错觉。
一句话叫几个人一顿,裘月痕不敢置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温若虚摇摇头:“水下昏暗,我当时已快没气了,是以我也不清楚究竟是真的看到了沉船还是临终前的幻象。”
“但我有一个猜测,当想到这个猜测后,我就觉得……或许我没有看错。”
裘月痕略一沉吟,表情陡然一变,其他人也想到了什么,面面相觑。
当初老孙头的阿公在水下看到沉船,出来后不久就死了。他们一直以为看到了沉船不久就会死,是以所有人下水都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可如果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呢?
如果真相其实正好反过来呢?
不是看到沉船就会死……
而是,只有将死之人才会看到那艘沉船!
他们不都是将死之人吗?
“就算姜公子真的见着了沉船,你又怎能确定他还活着?”裘月痕问。
温若虚道:“沉船内未必没有活路。”说罢,他将挂在脖子上的软皮扣拆下,以手掌捂住,不叫一丝缝泄出气去,然后就这么手掐住软皮套浸入水里。
软皮里装满了气,难以下沉。但温若虚用力向下拉,又掐得紧,于是装着气的软皮就一个劲往上浮却又浮不上来。
不光如此,浸在水下的手掌和软皮套的外部都布满了细小气泡。
“就如这根皮管,只要我不松手,里面就还有气。当有沉船或别的东西裹挟气浸入水底,其中空气无法出来时,就能形成这样的气穴。我听闻水底有许多这样的气穴,皆是岸上之物落水时挟气直冲入水形成,有时甚至能形成‘水底河’的奇景。”
“姜兄若能冒险闯进沉船中,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裘月痕冷冷一笑道:“你也说只是兴许。且不说水下视物难估远近,沉船看着近,可能远得很,姜公子到不到得了另说。再说沉船之事已有四十多年,这么多年过去,就是个活人也成了死人,焉知里面的死水不会变成毒水?气穴灌满毒气?”
向来少言寡语的陈鹿久都跟着点头,说:“即便船中真如你说得那样有气穴,能叫他缓口气。可船里还有不少怨魂。他若进去,恐怕更是九死无生。”
温若虚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想安慰你们几句,怎的被说得好像他就回不来了似的?”
陈鹿久只是平静地说:“有什么可安慰的?”最坏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不论这一天何时到来。或许是明日,或许在很久以后,又或许是今天。当她看开后,一切都不足为惧。所以,她才毫不在乎。
温若虚失笑:“是我多虑了。”
一想也是,最坏不过一死,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他们正说着话,那边何郁正好数够两百六十下,绳子不断晃动,分不清是流水还是水下的人。时间一到,几人连忙用力把绳子往船上拉。不一会儿,苏芩和甄明薛就喘着粗气被几人拉上了船。
他们比温若虚好些,至少没昏过去,但也闷得够呛,剧烈咳嗽过后就是一阵阵发抖,裹着烤好的兽皮还是冷,那股冷意好像和水腥味一起浸到了骨头缝里。
甄明薛好不容易缓过来,面对其他人关切的眼神,摇摇头:“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甄明薛想象过很多次下水后的情形,包括到时他要怎么做,要是能找到姜遗光最好不过,要是不行能见到把姜遗光的绳索咬断的东西也好。
可他刚没入水中,冰冷与漆黑将整个人都笼罩进去时,他就发现事情和想象的不同——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手脚跟灌了铅一样沉,又飘飘忽忽的控制不住。下意识想要呼吸好在及时憋住,憋的越久,肺里越火辣辣得疼。往下潜了大约半丈,更是喉咙鼻子耳朵都跟着刺辣辣地疼起来,耳朵里简直要炸开一样。
他从没想过在水下竟会如此难受。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经历。
在他未及弱冠时,京中时兴海珠,伴随海珠湖珠一道流传到京城的,还有采珠女的故事,珍珠和下水的美人,总是惹人遐想的。他也和几个同伴相约着为采珠女写诗。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恨不得把自己过去的那些言论通通撕碎了扔掉,最好谁也记不起来。
他自以为写出了采珠女的可怜柔弱与悲苦,自以为理解民生艰苦。那真是他最自大的一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多么凶险的一件苦差,不过是高高在上地把采珠一事安在柔弱女子身上添增几分脂粉气罢了。
他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
姜遗光也不知是死是活,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总是不可靠的。
那他们找不到石像,只能等死了?
甄明薛消沉下去,不说话。
一旁苏芩只比他更狼狈,上来后一直疼得捂住眼睛裘月痕小心地让她松开手,发现她眼睛死死闭着,小心用干净的手帕擦过,竟发现她眼尾擦出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裘月痕不免心急。
苏芩仰着头让裘月痕上药,不好意思道:“进水下后睁开眼睛想找人,结果几条鱼突然撞了过来。没躲及时,被一条鱼尾擦了一道……”
“我也什么都没看见,水下只有鱼和水草,他……他恐怕凶多吉少了……”
裘月痕目光黯淡下去,其他人各自沉默。
这时,就算温若虚再怎么说水底沉船可能有气穴他们也不敢相信了。
“还要找吗?”
裘月痕下意识道:“当然要找,没找到石像怎么行?”
甄明薛也在咳出嗓子里的水、又用棉帕子擦掉耳朵里的水后说:“找!当然要找!”
他们从姜遗光口中得知过这些死劫的细微区别,十五重后大多是这种不弯弯绕绕也并不难猜但就是让人难以做到的要求。
就像现在,他们知道了灾难的源头,也知道该如何做。可知道怎么做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温若虚也道:“既到了这一步,总不能退缩。否则才是真的没有活路。”
不过……
他猛地警醒过来:“刚才那句话是谁问的?”那声音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
其他人顿时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惊得左看右看,可就是找不到刚才发出声音的东西在哪里,刚才他们居然没有觉得不对劲。现在回忆起来,他们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声音是什么样了,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岸边的人不见了。”陈鹿久说。
原本这条河附近有不少船只,岸边聚集着不少人,附近还有个市集,可现在那些人都不见了,连天上偶然飞过的鸟群都不见了。
四周飘起淡淡白雾,并不浓,却将他们的视线隔绝开,再也看不到岸边。
“河水在变黄。”到这个地步,他们反而都冷静了下来。
茫茫汪洋中,似乎只剩下他们的几条小船,飘荡无去处。
第540章
在发现自己身上绳索断开时, 姜遗光并不意外。
不如说,他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针对,所以他才选择第一个下水。
这次的同伴皆是聪慧心细又有一技之长之人,当自己出事时, 其他人或许能借此发现点什么。
温若虚私下和他说过水下气穴一闻, 道如果能找到沉船, 即便在水下近乎窒息也无妨。
沉船在何处?
将死之人才能看到沉船。
姜遗光早就有此猜测,却没把这个想法告诉其他人,一是不确定, 二则他担忧那些人心急之下,为了达成“将死”目的做出什么来。
若他能在水下濒死之境看到沉船,便可验证了。
下水后,他一直屏气没有呼吸,闭着眼不断向下游。且在意识到绳子断开后就将剩下绳索在腰上缠了几圈, 继续一路向下。
穿过漩涡与暗流,无数鱼群在身畔穿梭而过,奇怪的大鱼仰头发出无声尖啸,圈圈水波纹漾开。
水下的声音很奇特, 咕噜噜水流与冒泡声, 让他不知怎么想起一件事,胎儿在孕妇肚子里时也是浸在水中。那时的胎儿, 也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吗?
人在水下并不好受。像一张浸透的纸,水透过全身的毛孔渗了进去,越往下身体越沉, 又不断被向上向四周拉扯。没一会儿他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手脚了, 四肢灌了冷硬的铅似的又冷又沉重。
这让他想起三年前的经历,那时, 他曾被关进地下密闭的佛像里近乎闷死,还是躲入山海镜中才逃出一劫。从那以后,他就常常练闭气,以确保自己再次陷入类似处境时不会出事。这项本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水下和密闭的佛像中不一样,由于水下漆黑,他又一直紧闭双眼,只偶尔微睁开一条缝,他也不知自己游到了什么地方。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很快冰冷下去,胸腔也像埋在土里一样,沉重窒息感一重重压上来。耳畔水流声也被巨大的从颅内散出的嗡鸣覆盖。
他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姜遗光没有犹豫,咬牙继续向下潜。
老孙头提过,他的阿公在水下见到沉船前,明显感觉到水变得清冽,意味着沉船附近的水会发生变化。而他现在还能感觉到周身和水流一起环绕的沙砾,时不时划过皮肤,还不够深。
还得……再往下。
可他的头已经开始发昏了,长久不能呼吸,那种要炸开的痛苦从胸口蔓延到耳际,又迅速占满头脑。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意识渐渐消散,手足僵硬无力,眼前一片五光十色连闪。
这是他不知第几次尝到濒死的滋味。
昏昏沉沉中,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快死了。
可他仍旧死死屏住气,不去闻嗅一口藏在软皮管内近在咫尺的空气。
即便没有控制,他也在慢慢向下沉。
会死在这里吗?
或是找到生路?
濒死之际,绝境逢生。
本以为近乎麻木的身体察觉到原就冰冷的水流陡然间更冷冽,四周不断刮擦的沙砾石子突然消失了,好像从冷水突然落入了柔和许多的冰水中,眼睛紧闭也觉察出了光亮。
这……
这是……
姜遗光意识到了什么,用力睁开眼。眼睛被冷水一激要闭上,又忍住了,强行睁开眼向光源望去。
幽深漆黑的水底,本该见不到一丝光亮。可他面前确实出现了光。
光渐渐更亮,更近,好像有人从远处往近处次第点起灯,叫他终于看清了全貌。
一条巨大的沉船静静立在不远处,船头高翘,船尾斜插在河底。它是那样巨大、显眼,灯火通明,不论是谁都不会忽视它。
可他刚才睁眼间隙时完全没见过!一丝光也无。
一瞬间,姜遗光想了很多。
这条沉船是凭空出现的?或是沉船一直都在,只是不到近前就看不见?再或者,唯有将死之人满足了某些条件,才能看见沉船?船上的灯又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用力咬下舌尖,剧痛使其清醒片刻,连眨几下眼,船仍旧在原地。他终于能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
到这时,他方才谨慎地吸入半口气。利用这半口气换来的片刻清明张开手脚,和周身游鱼一起向这条于黄河底沉浸了四十年的大船游去。
光亮是从窗户溢出来的,每一扇窗都亮着灯,一圈圈向外漾着暖光,巨大船帆在水流下一鼓一鼓,恰似被风吹得鼓胀。水草、游鱼与气泡飘荡,幻然似梦。
船只本身并无多少损毁,绿色的藓和细小不知名贝壳布满船身,鱼群来去,水草参差横行,星星点点荧光缀于沉沉发乌的船身、船底。
及至船身近前,更能觉出这条船的庞大,人在沉船前显得无比渺小,他游到一扇窗前,发现自己还没有一扇窗户高。
刚吸的半口气即将不够用了,姜遗光不敢耽误,在甲板上盘旋一会儿,找到了最下层一排房间,游过去,没用多少力气就打开其中一间窗子,略一用力,将整扇窗户都卸了下来丢进房内,再像一条鱼一样钻了进去。
船身倾斜着,房间也是歪斜的,窗子开在墙正中位置,如果不出意外,这间屋里会留有一些不被浸过的空地。
进去后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水中浮着许多泡坏的杂物,房里歪斜的顶端一角,留下约莫一尺高的空隙。
他几乎是贪婪地游蹿上去,冒出头仰起脸,湿透的袖子盖住口鼻深深呼吸。
密闭多年的角落满是水腥和霉味儿,兴许还有毒,但总比闷死好,姜遗光缓过来后感觉连头脑都清醒许多,不像刚才那样什么都想不起来,所幸没有变得痴傻。
以前有些人不慎落水,太久才被救上来,醒来以后就变成了痴儿。大家都说是被水鬼勾走了魂。但近卫们却告诉他这只是长久没有呼吸的缘故。张白翁也讲过,小时候大家一块儿练闭气,有个人死活坚持不了太久,他爹就恼了,直接把人捂住口鼻不到时间不松开,结果那人变成了傻子,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囫囵。
刚才姜遗光进来太急,没看房里细况,又隔着湿布深吸一口气憋住后,再次往下扎进水里,睁眼打量房间。
这是间不大的卧房,用作隔挡内外间的的长久浸泡褪色的纱帘飘荡,还能隐约看出些许翠色,里面一张小床,床边了一座个茶炉。水中漂浮着一些浸透脱页的书页、打开的妆奁、脱落镜匣、破碎的衣物等,还有许多样式精巧但已陈旧的珠玉首饰,看得出来,住这间屋子的应当是位年轻女子。
伸手捞过一些细看,首饰珠宝等有些用料上好,有些却是普普通通的银包铜、普通湖珠。材质不一的首饰摆放在一起,房间也在最底下一排,水中的衣物大多为窄袖。
这女子地位应当不算太高,可能是得宠的婢女一类,需要做活儿才穿窄袖,上好的珠宝可能是主人的赏赐。
他试着捞起几张书页,上面的字都泡花了,一个也看不清。好些已经泡烂了,伸手一捞就碎成了沫子。
最诡异的是,倒在地上的案几上面还摆着烛台。桌面倾斜,连带烛台也黏在桌面上一样倾斜着,三支蜡烛头点地。
可即便如此,上面的蜡烛竟还亮着,火苗向上燃烧,时不时因为水波抖一抖,似乎随时会熄灭。
光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但……水下燃着的火苗?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姜遗光游过去,试着拿起烛台,竟很轻易地就拿了起来,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用什么固定在桌上。地面倾斜,不好摆放,他游了半圈,把烛台放在一张倒下后横面持平的绣凳上。
烛台稳稳当当立在绣凳上,烛光未熄。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水下,如果这不是一条四十多年的沉船,它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姜遗光谨慎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探向火苗。
水下冻了太久,他发现自己手指不可遏制地打颤,停在火苗顶端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暖意,之后暖意就成了滚烫刺痛。他忍了一会儿才收回手,指尖已被烧得红肿,很快就起了泡。因着浸在冰冷的水里,刺痛感迅速消失了,被火燎过的热辣辣痛感还在。
竟是真的火。
为何水下也能点着?蜡烛又亮了多久?四十多年,它一直燃着吗?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发现蜡烛虽然也往下滴蜡油,可不见变短。
一口气憋得太久,胸口又开始闷,他不敢再多留,回到角落探头猛吸一口憋足后,一头猛扎进水里,从窗户重新钻出去。
经过一排房间,他没都进去,只打开窗户瞧了瞧。每个亮着光的窗往里看都能发现显眼的灯盏。实在憋不住气才进去隔着湿袖子吸口气,继续游。
他自己计过时间,约莫半刻钟,在甲板外游了个来回,总算找到了发现甲板上的一道被绿藓和水草遮掩的窄门,应当通往船舱内。
姜遗光游过去,一用力,这扇门也轻易被打开。
乍一拉开门还以为底下一片漆黑,再细看,下方竟也亮着荧荧微光,但比起上层要黯淡许多。那些光却不是烛火,而是水下不知什么东西,细细密布长在墙上地面,丝丝缕缕如细菌子,散着蓝色绿色的荧亮微光。
而随着他打开门的动作,一直跟在他身边数十条指肚长的小鱼游进去不少。有些小鱼碰着了发光的菌子,身上也蹭到了光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但他疑心这些东西有毒,不敢碰就小心地避开了,一气游到沉船下层的船舱中外。
依照那些人的说法,石像被作为礼物送给了巡抚,很可能就在巡抚房中。但姜遗光一是担心直接去找恐怕会有危险,二来,他不觉得能轻易找到那座石像。
相反,船舱里说不定能探到当初灾难留下的痕迹,或许能借此推演一二当年真相。
从门进去后是一条长走廊,因为船身近乎是斜插进河底的,整条走廊反而成了口向□□斜的井。想要到尽头,就得从上往下再潜一段不短的距离。
右手边边临着窗,乱得很,框都砸烂了,堆积了不少被水泡烂的各种器物,倒塌断腿的桌椅板凳,凌乱布条等等,墙壁也被砸出不少破洞。高的那面就是一排房间,房间门下坠开着。
和上层比起来,这里乱了不知多少。但这才更像是遇到大难后的样子。
除了一点……
他没有看到一具尸骨。
乱也好,整齐也好,当年船上近三百来人,如今一具遗骸,甚至一根白骨都找不到。好像整船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他飞快地在乱七八糟的房里中寻找。这里不比甲板上边的房间,船舱壁破了不少洞,使得里面内全是水,没有一点空隙能容纳气穴,他必须在气用尽前上去。
可他什么也没找到。
船舱里很暗,房间又多,尽管这些房间门都大开着,有些门甚至破损的直接没了,他不必进去,只需从上往下潜时飞快从门口看一眼就好。
几间大通铺,应该是给劳工船工们住的,进去后什么也没找到。厨房、锅炉房、柴房等等,还有些装杂物行李的房间。他也进去找了找,里面都是些日常起居的器物和许多粮食。
胸口憋的一口气快用尽了,可还没能到底,面前是一扇上了把大铜锁的大门,将整个走廊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是供劳工们活动的,另一边会是什么?为什么要锁起来?
他试着开门,可铜锁历经数十年不朽,门板厚重结实,轻易推不开。好在入镜人身上总是随身带着些小物件,姜遗光带的更多,即便下水脱去外衣也带了不少。从手腕上紧贴的腕带里抽出铜针,捅进锁眼鼓捣几下。
吧嗒一声,锁应声而开。
拿走大铜锁,门闩扣从槽里抬起,移到一边。厚实大门也在流水中吱吱呀呀松开一道口。再用力一推,两扇门板向下打开,露出更加幽深漆黑的另外半边走廊,完全看不清里面景象,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这里会有什么?
胸口又开始火辣辣闷着,姜遗光知道他又快到极限了。
看一眼打开的门,他还是决定不冒险,转过身,用力一蹬腿,身形如箭向上方大门直蹿而去。
却在这时,身后幽森如深渊的大门传出吱呀声响。水中的声音竟比在岸上时还要清晰可闻。
他慢慢扭头看去,却见大门正缓缓关上,门缝即将合拢。
而在漆黑的门缝中,一只苍白的手飞快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