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部类似关于回忆的录影。
镜子中的女人大家都说不上陌生,精干的长相配上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语,让坐在镜子前的几人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正在逼着秦易签合同的秦易的妈妈。
客厅的面积不算小,电视机正对面的那张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
语文单科第一。
数学单科第一。
英语单科第一。
......
每一张泛着陈旧痕迹的奖状上都写着秦易的名字。
被整理得严丝合缝的奖状被赋予了不知道怎样的含义,红黄相交之间,是窗外晚霞照射进来的光影。
明暗交界处,像是天堂到地狱的过度。
第一和第二之间,明明只差了一横而已。
就只是一横而已。
被揉得差点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奖状被极度敷衍地粘在墙上,这张叠着那张,那张又叠着那张。不知道哪一张的边角脆弱地浮在半空中,偶尔有一阵风吹进来,发出哗啦啦的响。
那响在说:“看,秦易,这半面墙,全都是你的耻辱。”
秦易就这样跌坐在客厅的阴影里。
他看起来有些呆滞,但同时又有些平静。
今天是他高三第一场月考成绩下来的日子,而毫无疑问的,他再次拿下了全科第二。
总是差那么几分。
就只是那么几分而已。
是他跨不过去的高山。
“你是不是不签?!你是不是不签?!”
冷漠的尖叫演化成了崩溃,随之而来的,是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
后来这人打累了,开始坐在地上哭。
可一旁好几张纸的合同却分毫未损。
窗外热浪一浪高过一浪。
可秦易的心是冷的。
片刻后,他红着眼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斯条慢理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笔,在那份合同的“乙方”那里,一笔一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人逼你死啊。”他轻声说。
回应他的只有全力扇过来的一耳光和无休止的谩骂。
不疼。
因为已经麻木了。
房门被带上的声音很响,响到像是想把外面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隔开,然后伤痕累累地在这个堆满了学习资料的小房间里,筑起一个仅够自己呼吸的窄小角落。
他趴在桌子上,偷偷哭。
路遥知看得刚刚憋下去的一口血差点又上来。
他来人界的时间其实不长,接触的人也不多。但在他生活的圈子里,各个都是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有些朋友虽然成绩不太好,但都是快乐且没什么烦恼的。
就算不是年级第一又怎么样呢?
年级第二也很厉害了。
为什么会有母亲对自己儿子拿年级第一有这么强的执念。
正想着,路遥知忽然感受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他朝着祝星礼看过去,却只看到了他柔软的头发和微动的眼睫毛。
这人大概是还在晕吧,不然也不会继续靠在他肩膀上。
他调整姿势,想让祝星礼躺得更舒服一点。
可那镜子寒光一闪,明暗之间,里面的场景又换了一个。
中午两点半。
窗外蝉鸣不止。
是个热浪滔天的暑假。
这已经是秦易今天做的第五套卷子,复杂的图形配上各种各样的函数,让他眼睛有些胀得疼。
但他还不能休息,因为妈妈说了,不把这五套卷子写完,是不可以吃午饭的。
他摸着肚子,觉得整个人又虚弱又无力。
正在他想哭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被开了一小条缝儿,一个带着温和笑意的男人打着“嘘”的手势悄悄挤进来,摸他头的同时,给他塞了一个刚刚买回来的面包。
“快吃快吃,别让你妈妈发现了。”那人说着。
秦易弯眼笑,“谢谢爸爸!”
画面再变。
秦易的爸爸在秦易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偷偷带他出去钓鱼。
秦易的爸爸在接他放学的时候用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点钱带他去逛商场。
秦易的爸爸陪他一起喝奶茶。
......
秦易的爸爸因为癌症去世了。
在恰逢秦易上了德育高中,高一月考拿了年级第二的那天。
一边是秦易爸爸的尸体,一边是秦易自出生以来拿到的第一张第二的成绩表,秦音没崩住,第一次动手打了自己的儿子。
秦易的天塌了。
秦易遇到了一座名为周子明的高山,一座无论如何都翻不过去的高山。
秦易总是挨妈妈的打。
秦易的心凉了。
他不是没有天份,他也不是不努力。而是他在有天份还日日夜夜紧绷着弦努力的情况下,仍旧越不过前面那座高山。
那个一下课就和朋友们一起插科打诨、每晚十一点准时睡觉、偶尔还在教室打游戏的年级第一,他无论如何都超不过。
他想放弃了,他觉得年级第二也挺好的。
可有人不让。
当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难题被打印成册摆在他面前时,他忽然有些恍惚——
为什么就偏偏我的妈妈是这样的?
他抵抗,他说他不会。
但后果就是挨打。
他绝望,他想逃离。
可每当这个时候,那个对他尖酸刻薄的妈妈又会忽然变了脸色,在他颤抖的间隙,红着眼为他做一道丰盛的晚餐。
“小易,妈妈只有你了。”
于是他妥协。
这人是他的妈妈,在对他格外不好一段时间之后,只要稍微对他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爱,都足以让他在崩溃边缘缴械投降。
因为他也只有妈妈了。
再然后,他开始学着给自己披上一层温和礼貌的皮囊,卯足了劲儿朝着年级第一进发。
十五分。
十分。
八分。
十五分
.....
他陷入差距循环。
他的母亲彻底陷入崩溃。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出生就是在罗马。
别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分数,即使他在课时打游戏,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周子明。
阳光开朗的、令人无法撼动的年级第一。
浑浑噩噩的两年。
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的两年。
仿若噩梦的两年。
终于,在看到那份“考不上浙江省的理科状元就一起去跳楼”的合同时,他从那份浑浑噩噩里走了出来。
他清醒了。
他问自己怎么办。
自己说:“死了算了。”
何必等到高考。
他颤抖着、平静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躲到房间里悄悄地、崩溃地哭。
他拿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买好的安眠药,在即将塞进嘴里的瞬间,有东西敲响了他的窗户。
......
回忆录播放的时间不算长,但足够让几个少年保持憋着口气式的沉默。
路遥知受了很重的伤,他只觉得心肺里还含着口没涌上来的血,微微动一下都能引起身体的颤抖。
夏微杳治好了秦易,也没什么多余的灵力再去帮他了。
正想着要怎么回去,原本躺在肩膀上的人忽然坐直了身子。
也是,过了这么段时间,祝星礼也该恢复过来了。
他坐在地上,和同样坐在地上转过身来的祝星礼对上视线。
两人都没说话。
但两人都没有移开视线。
五个少年劫后余生,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好麻烦后,心里都涌上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
好半天。
“你不要紧吧?”祝星礼最先开口,“你看着好像很不好的样子。”
“......”路遥知忍着那口血,缓缓摇摇头。
又是无言。
第二空间的结界已经摇摇欲坠了。
路遥知强忍着疼从地上站起来,指尖泛红之间,那像镜子一样的碎片已经飘进了他的袖子。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这就是他们这次来人界需要找的东西了。
莫名其妙被化去的灵力,全军覆没的原因大概就出在它身上。
毕竟那黄鼠狼,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妖怪。
至于契约......
他们需要格外注意一下了。
“趁着第二空间的结界还没崩赶紧离开这里。”路遥知脸色有些苍白,“别被监控拍到。”
他们都没有多余的灵力帮祝星礼维持隐身状态了。
一群人在兔子的帮助下鬼鬼祟祟翻出学校,随便找了家麻辣烫的店,围坐在一起相顾无言。
不似切换形态后那般狼狈,在他们换回人界的模样后,一切的伤痕和血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们看起来很正常,只是精神状态可能欠缺了一点。
当然,体内那股内脏错位般的疼痛并没有随着模样的切换变轻哪怕那么一点。
大家都在疼,只不过都在面无表情。
这是在修真界就已经学会的东西。
“我给我妈打电话来接了。”慕若阳低着头,声音很轻,“今晚就不写作业了,不然明天起不来。你们也不许卷。”
林妍妍嗯了一声,“今晚都早点睡觉。”
夏微杳和路遥知都没力气说话。
“那秦易呢?”祝星礼问。
他们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管秦易。
“妍妍最后一张隐身符贴在了他身上。”夏微杳缓缓抬头,眼神没了往日的灵气,“我妈妈会送他回去,再给他的记忆做点微微的改动。”
祝星礼不出声了,他朝着路遥知的方向看过去一点,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微微愣了愣,但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开口,在车水马龙间各自移开了目光。
像是有千言万语。
但偏偏都不表明。
祝星礼。
路遥知在心中默念。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