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瞳孔他认识,甚至可以说十分熟悉。

    在他的印象里,琥珀色的瞳孔,只有他那小徒弟独一份。

    来得倒是比他所料想得要快上不少。

    “你额——”

    那泥土味倏地由远即近,谢明只觉腰间一紧,再低头之间,下巴正正好顶上了言翊的头顶。

    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恍然间谢明这才真正的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想把言翊回抱住的手抬起又放下,刹那间谢明忽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十三年过去了,这个天下用剑第一,他不能再做了。

    当初为了一把剑被仙门百家围剿,若是这次他活了后仍旧一身修为的事情被知道,这个世道怕是又要风起云涌。

    他有些累了。

    于是刚刚还觉得鸟不拉屎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人间仙境。

    连除妖都没有正经门派的地方,想必和言翊隐世也极为适合。

    “阁下看着有些熟悉。”谢明也没把言翊推开,就这么开口,“似乎是谢某的一位故人,但谢某睡久了,除了自己叫谢明以外,以前的事情实在是不记得,阁下......”

    言翊微微皱眉,缓缓放开谢明,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记得我了。”

    谢明:“......”

    原本的少年音在时间的沉淀下变得低沉而有磁性,经由风传到谢明的耳朵里,无端让他有些感慨。

    少年独自一人生活了许久,大概是从未停止过修炼的缘故,原本瘦小的身材变得修长匀称。黑色劲装上还带着泥点,看样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束起的头发稍许凌乱,但整体看上去也是个非常端正的青年模样。非要说的话,就是额前发丝下眼睛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十三年了。

    他那以前只到他胸口的小徒弟,长大了。

    “看着很熟悉。”谢明避重就轻,“约莫是以前就认识。”

    言翊:“……”

    许是言翊这会是从另一座山采药回来的缘故,他这会力气有些透支的感觉。所以这会听见谢明说不记得自己了,竟然也没有力气张嘴骂上他几句。

    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人醒了却不认识自己是谁了。

    言翊沉默一会,竟被生生气出了笑。

    臭谢明。

    这是这十三年来他不知道第几次在心里骂他。

    根本数不清。

    “我叫言翊。”言翊明明笑着,却又像是犟着一股子气,“是你的——”

    他哽了一瞬,随后目光透出一股子凶意,毫不犹豫道:“是你的心上人。”

    明明是无稽之谈,却被言翊说得极为认真。这会若是有个外人在这里,想必会对他这话信上个八分。

    但谢明对言翊已不止是熟悉。

    这张嘴就来的本事。

    应该也是言翊从自己身上学的。

    “啊......心上人。”谢明笑意浸透眼底,“想必是真的。”

    他道:“能将我护住这么久,若是没有极为深刻的羁绊,约莫做不到这样。”

    眼神和情感到位,比言翊演得还真。

    言翊狠狠一愣,不可置信地朝着谢明看过去。

    谢明就这么笑着看向他。

    二人无言。

    而此番沉默对视暗含的意义和感情实在是太多,说不清也道不明。但在这对视的最后,是言翊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原先本有千言万语要对谢明讲,可半途忽地知道谢明失忆,那些话就这样哽在喉咙里。无法,他同谢明说话的身份已经被这十三年的光阴蚕食了个干净。

    于是刹那间,他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委屈着委屈着,又开始默默生闷气。

    只是面上并未显露出什么。

    好啊。

    失忆了好啊。

    “去给我把院子打扫一下,柴房也收拾一下。”言翊面无表情,语气中淡漠里带着点气性,“就算是心上人,也不能平白无故住在我这里。”

    谢明本想抓人的手顿在半途中。

    半晌,忽然笑了。

    没变。

    言翊,还是没变。

    那股子有气必发的性子,即使是过去了十三年,仍旧会让人觉得熟悉。

    明月逐渐高挂。

    谢明将弯了一下午的腰直起来,刚放下扫帚,身上便被扔上了一件衣服。

    谢明抬头:“什么?”

    “去洗。”言翊道。

    像是师徒身份调换,就差直呼谢明大名。

    谢明又弯起嘴角。

    山间的清泉纯净,谢明沐完浴,借着月光斯条慢理地着了衣裳。

    竟是恰好一身。

    墨蓝的衣摆滑过青绿草地,混着月光,将谢明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了一些。早些他还在怀疑日日夜夜在那山巅上自己会不会变成个煤炭,但如今看来,他似乎要比十三年前更白了一点。

    更像风流之地的台柱子了。

    谢明笑了一声。

    天下人皆知谢明生了一副好皮囊,却没多少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不知那些人对他此番重现于世作何感想?

    是恐慌还是......非常恐慌?

    但若是那些极为怕他的人知道他如今已经是“废人”一个,会不会变得稍微轻松点?

    反正都已经让那些人过了十三年的舒坦日子,何不成人之美,让他们把这舒心日子过得更舒心一些。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谢明脚还未踏进屋子,视线已经被一把通体银白的剑占了个满满当当。

    若是往言翊身后空荡荡的墙上看上一眼,便可以知道这就是之前被那几束野花供着的剑。

    言翊言简意赅:“拔。”

    “......”谢明怔愣了一瞬,像是跟眼前这把剑完全不熟,“什么?”

    言翊也早已沐浴完,这个时候散着发,清澈的瞳孔里透出一股紧张和倔强出来:“这是你以前的无名剑,你把它拔出来。”

    谢明又憋笑。

    眼前这剑名字很是随意,就叫“没有名字”。

    这剑通体银白,看上去清冷,总是给人一种没什么攻击性的错觉。

    以前是少年的时候性子桀骜,连带着给自己剑取的名字也不正经。如今过了十三年,再回忆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往年很装。

    不过言翊让他拔,他自然是言听计从。

    但一个不想拔剑的人,定然是拔不出剑的。

    “拔不出来啊。”谢明笑得有些无所谓,“这剑是认主吗?”

    言翊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将那剑从谢明手上抢回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认主。

    当然认主。

    可这剑原本就是谢明的。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修如今连自己的剑都拔不出来,山巅之人猝然坠落,往后不知道多少人想往他头上踩一脚。

    他想得认真,丝毫没察觉到身前人几乎有些控制不住的笑意。

    也不知为何,此次醒了之后,只要看见已经长成如此身段的言翊后,他心情总是很好。

    他觉得很感慨。

    所以谢明根本不在乎那剑如何。

    他伸出食指在言翊肩膀上点了点,趁着人抬头时微微有些恍惚的瞬间,笑着问道。

    “心上人,这屋子里就一张床,我们今晚要一起睡吗?”

    话音刚落,院子外忽地传来几道急促的敲门声。

    “言公子!江家的大小姐不行了!你快去看看!言公子!言公子!”

    言翊从谢明的不要脸中脱身出来,面色严肃地出去开门。

    “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为何现在突然恶化了?”

    “不知道啊!只是晚饭过后江小姐突然性情大变,逮着人乱咬!我们根本制不住!”

    “你且稍等,我马上同你过去。”

    眼见着背对着自己的人又回过了头,谢明佯装什么都没听到:“怎么了?”

    言翊微微抿唇:“你还会飞吗?”

    “......”谢明静默一瞬:“一点点吧。”

    不似普通百姓那般只能以脚下的土地作为移动的前提,修炼之人,绝大多数都是用飞的。只是飞的高还是低,时间长还是短,则是受实力所限制。

    谢明亲眼看着言翊将那男子的衣裳提着,就这么从悬崖上跃了下去。

    以前那个只能揪住自己衣裳才敢往天上飞的小屁孩,现在也敢抓着别人直接跳崖了。

    谢明笑了一声,跟在言翊的身后跃了下去。

    衣袍在风的灌涌下猎猎作响,言翊双脚翩然落地之时猛地朝着半空中看了过去。

    他对谢明“无所不能”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导致他在危急情况下甚至忘了如今的谢明已经连剑都拔不出来。

    就算会飞,这个悬崖还是太高了一点。

    于是喊人名字的行为完全变成了下意识:“谢——”

    谢明步伐微晃地从黑暗里走出来,笑着应他:“我在呢,怎么了?”

    言翊怔愣了一瞬:“……没事,你跟紧我。”

    这人以前可是天下用剑第一,就算是拔不出剑,也不至于连个悬崖都应付不过来。

    是他草木皆兵了。

    谢明装腿软装得跟真的一样:“你等等我,这个悬崖还是太高了,我有点腿软。”

    他说着说着又把视线放到被言翊提着衣裳的男子身上。这男子大概也是第一次跟着人一起跳崖,这个时候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巨大的恐惧下,抱着言翊腰的胳膊像是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袖子里的手不自觉蜷曲,谢明沉默一瞬道:“还有多久才到?”

    言翊:“……快了。”

    *

    江府的情况确实很不好。

    现在已是深夜,但江府仍旧通火通明。且在离江府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便可以听到府内一道又一道的惨叫声。

    而刚走到这宅子门口,谢明便反应过来,这是他下午要来看的宅子。那这宅子里的寒气便是言翊所留。

    两人一起往府内走。

    府内一片兵荒马乱。

    荒芜地坪上满是不知道画着什么花样的符纸,阴风吹过,好几张符纸被吹到了谢明的脚边——

    都是江家的人请的一些“高人”画的。

    不过他倒是对这些根本没有什么作用的符纸不感兴趣,他的视线停留在连廊柱子上那住不起的抓痕上面——

    五指分明,粗细均匀,一看就是人抓出来的。

    早些他还在想,言翊本身也不是什么实力很弱的人。十三年前他尚可以一人颠覆一个小门派,如今他都长成这般大了,怎么还会与一个妖怪纠缠这么久?

    但他现在知道了,这妖怪能上身,属实难缠。

    他以往教言翊的重点都是招式上,对如何面对上身的妖,确实没怎么提。

    倒是他的原因。

    “这大小姐不知道被什么妖怪附了身,总是会突然变性食人血肉。且被她吃过的人也会变得如她这般,拖着副看不出人样的身体到处吃人。”言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了把剑,剑风微漾,竟带出一股温暖之意。

    谢明轻轻嗯了一声。

    这小子剑意更盛了一些。

    只是估计出门晚了,没有名字忘了带。

    但前面带路的人忽地顿了顿:“你都没有记忆了,我同你说这些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的。”谢明淡淡道,“我只是失去了绝大部分修为和记忆,但还不至于变成废人。”

    言翊:“……”

    这人就算是失忆了,以往那股子轻慢随性的性格还是没变。

    府内淡蓝光芒大盛。

    前一刻还被自家小姐追着不放的丫鬟因为体力不支摔在地上,眼见着那张血盆大口朝自己飞扑而来,只好在尖叫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她轻轻睁眼,目之所及,是一道并不算宽厚却极为有安全感的背影。淡蓝光芒萦绕下,将所有危险都尽数拦了下来。

    “快走。”言翊道。

    谢明就倚在一旁的墙上环臂看着。

    这位江大小姐其实已经没什么人样了,无论是动作还是语言,都和那些动物没什么不同。只是以人的模样来做这种动作,就显得极为怪异,很容易便可以让人心生胆寒。

    且无论怎么说她还是个人的模样,言翊这边和她对打,因为在担心被附身的人是否还活着,所以实在是束手束脚,连剑都未曾出鞘过。

    空中符纸乱飞,细听过去,似乎还有铃铛声在响。

    谢明朝着府内深处看过去。

    那边言翊还在想办法怎么将这妖怪驱逐出江小姐的身体,大概抽不出心思来自己这边。

    他缓缓后退,将身子没入黑暗里。

    夜风微凉。

    黑色的法阵在地上转转停停,一名女子正坐于法阵中央,轻轻摇晃手中的铃铛时嘴里振振有词:“好饿……好饿……”

    “哦?多饿?”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

    没发出任何声响,也没露出任何气味。这人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徒然冒出来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人在自己身后到底站了多久。

    那女子冷汗猝地冒了出来。

    其实谢明对如何将妖怪驱赶出人的身体也没什么研究,倒不是说他不爱学,只是……以前的谢明,是根本不需要学这些东西的。

    他只需要站在那些妖怪的身后,就足以让那些妖怪颤抖着身子自觉从人的身体里滚出来。

    就如现在这样。

    “我问你呢,多饿?”谢明居高临下,无论是身上散发的威压还是气势都未曾减少分毫。

    他亦如十三年前那般,明明面容迤逦,但笑容却无端让人遍体生寒:“还不滚出来,是连一缕生魂也懒得要了吗?”

    能让妖怪胆寒的从来不是表情,而是修为。

    谢明虽死过一次,但如今醒来,修为并未较之前少上半分。

    那书上写得没错,当今天下用剑第一,仍是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