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一贯不擅长饮酒,三两杯之数,打清丝殿回来便有些醺然。
沐浴完毕,方才清醒了几分,此刻拿了本书就着灯盏翻看,几个美貌婢女拿着帕子在身后把滴着水的乌发一缕缕擦干。
福元又点上了一盏灯,叫人挪到他跟前,满脸堆笑:“圣上仔细伤眼。”
沈弱流抬眼好笑地拿书敲了他一下,一壁对身边伺候的奴婢道:
“你们瞧瞧,足点了十几盏灯,屋子亮的就跟白天似的,朕的眼睛都要被刺伤了,他还觉得伤眼。”
福元哎哟了一声,上来给他捏腿,婢女们恭敬地退下:
“奴婢这是瞧着陛下今日辛苦,方才又多饮了那些,想提醒您早些安置呢。”
这些事以前一贯都是福元的小徒弟做的。
沈弱流合上书看福元,按了按眉心:
“好了,朕尚且不乏。你那小徒弟今日受了委屈,绪王拿他打朕的脸,可这罚还是要领的,免得落人口实……你之后去太医署那一盒上好的金疮药给他罢。”
福元手一顿,眼眶泛酸,过了会儿才将通红的双眼垂下,免得叫圣上瞧见……他急忙跪下叩谢天恩:
“奴婢们不委屈,能有圣上这样仁慈的主子,奴婢们就是被打死也值了!”
沈弱流叹了口气:“起来吧。绪王权倾朝野,为人奸猾,朕如今也奈他不何,只能暂且忍耐,也叫你们跟着受气……今日若不是沈七敢回来的及时,朕怕是这会儿已经被他逼着娶后纳妃了。”
若非沈七查到税案确有其事,方才宴席上他便只能被绪王党羽的唾沫星子淹没,被逼着娶个眼线放在身边。
沈七来得及时,他才能在席间先发制人,借此敲打绪王一党,叫他们不敢轻易乱来。
……思及此处,沈弱流仍觉得后怕。
就算他真要娶后纳妃,也不该是现在,他根基不稳,届时龙子诞世,绪王便可以除掉他扶幼子上位,自己做摄政王。
沈弱流最初开始做过傀儡……那滋味不好受。
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也是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福元想不到这么深,他只觉得圣上太苦了。
人人都道君临天下,无上荣耀,都挤破头想往这龙椅上坐……却看圣上,十八岁年纪,身为一国之君,忧国忧民,日日勤勉,从不贪玩享乐,寅时作子时才歇,还有心怀不轨之人引得圣上日日忧心。
伺候圣上这么多年,福元才知道圣上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心疼圣上,偷偷擦眼泪。
沈弱流瞧见了,不禁笑道:“你又哭什么,朕又没打骂你。”
福元一把擦干净脸:“奴婢心疼圣上。”
沈弱流站起来,放下书,“好啦,你的心思朕知道。方才多饮了不过两杯,还真有些乏了,伺候朕更衣吧。”
展开手臂,福元忙不迭起身,这时一个小黄门进来了,先问了安,才说是沈九当值,有事要禀报圣上。
沈弱流松松披着外袍,长发乌鸦鸦的垂在脑后,顺到腰际,福元正拿着寝衣要给他更换。
“叫他进来吧。”
锦衣卫随皇姓,这是无上的殊荣,排号为名,除了沈七外,便是沈九办事得力。
沈九进来膝盖还未及地面,沈弱流便已经猜到了:“也别跪了,直接回话,可是霍洄霄入京了?”
沈九垂头,不敢直视圣上:
“主子英明,北境王世子的马队今日将过了宴城,他们不走官道,属下估摸最晚明日也能抵京。”
寒州到澧都九百里地,官道一马平川,马匹可一路扬鞭无所阻拦,良驹抵京最多半月,整整两月,就算骑得是头病驴,也早该到了。
原是霍洄霄这竖子不走官道。
当是游山玩水呢?!
沈弱流面色不虞,抬手,福元又把外袍带与他系好:
“朕知道了。”
沈九摸不准圣上的意思,察言观色半晌:“主子,可要让世子直接来围场面圣?”
秋猎除开祭神,还为督促文臣武将,官员世家子弟修习骑射本领。
射猎猛兽飞禽最多者,可得圣上亲赐。
……霍世子为武将,又是北境三大营日后的统帅,此回秋猎他赶上了,不来似乎也说不过去。
沈弱流懒懒掀起眼皮,目光扫过来:“朕没功夫应对,吩咐鸿胪寺按礼制安排,叫他暂且等着。”
这一扫,沈七莫名从圣上这双风情眼里感到了一丝戾气,再不敢多言:
“是,臣即刻去安排。”
沈弱流也没睡意了。
又坐回了榻上,福元知道拗不过圣上,就给香炉里添了把香,拿了条毯子:
“这入秋夜里寒,圣上盖着点……早间司膳房炖了莲子羹备着,奴婢去取一碗,权当宵夜,圣上用了再看书。”
这一夜,沈弱流本就没进什么东西,饮了酒胃里又难受,正好压一压:
“叫其他人取吧,你去看看你那小徒弟再回来伺候。”
不晓得底下人下手轻重,福元也正想着这事,就应了出去。
过了半刻钟,莲子羹送来了,一个婢女端着托盘浑身抖得似筛糠,丝毫不敢看圣上一眼。
沈弱流实在是担心莲子羹的安危,放下书腾开点地方:
“福元差你来的?朕瞧着你脸生,似乎没见过。”
婢女放下玉碗,跪在地抖抖索索:“是,奴婢、奴婢头回在御前当差,圣上恕罪。”
沈弱流抬手:“朕晓得了,你下去吧。”
婢女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出去了……沈弱流莫名其妙。
福元最知圣上的口味,莲子羹加了百合,用少量冰糖煨的软烂,极好克化。
沈弱流用完了多半碗,又翻了会儿书页打发时间。
书页沙沙,烛火跳动……渐渐头有些晕。
像是身处云端,视线里出现许多色彩,交织缠绕,变成光怪陆离的雾。
“好冷。”沈弱流甩甩脑袋,振作起来,突然感觉到冷。
这是怎么了。
殿里明明烧了火笼的。
他站起来,扶着头还一会儿才站稳,撑着御案沿,下意识地叫人:“给朕更衣。”
隐隐约约想起来福元好像有什么事出去了,他实在是乏得很,就自己宽衣,修长泛着薄粉的指尖抓着腰间系带,扯了半天怎么也扯不开。
意识涣散,如一滴水滴入深不可测的黑色湖面,轻微的涟漪渐渐平息,将他整个吞噬……
*
郢都靠南,澧水流经,千百年聚砂石成原,横亘千里,大梁在此建了八城,拱卫郢都。
子时尽,一只马队飞驰在北三城郊外,大纛旗迎着夜风招展,面上是个目露凶光的狼头。
一行百来号人,打着火把,马匹健硕四蹄修长,皮毛油光水滑,马上人皆着便服,穿得不伦不类,剽形大汉,冷风里打着半边赤膊,胳膊腱子肉精壮孔武。
为首人穿得略略齐整,一身玄衣,袖幅手进黑铁护腕里,黑的长靴踩着马镫,小腿修长笔直,暗夜里看不清样貌,项前一根黑色牛皮绳,天珠菩提子绿松石攒着鸣镝坠子对光摇摇晃晃。
这人年岁不大,身后却无一人敢驱马与之并头。
大纛猎猎,除开车架上一只黑布蒙着的铁笼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哼哧声,这只马队静默,严肃,恍如异族阴兵。
玄衣人眯眼朝向几里地之外的层层暗色轮廓,一勒缰绳,马匹骤然抬起前头,落地瞬间,玄衣人已翻身下马:
“牙斯!”
身后马匹接二连三顿蹄,副将牙斯大步上前:“公子。”
一声呼哨,霍洄霄松开马缰,动了动手腕:“前面是不是鹞子岭?”
乌拓牙斯从腰间虎皮囊袋中摸出羊皮纸地图,对火把看:
“公子,是鹞子岭,王爷画的地图上标了,翻过这道鹞子岭,咱们就能看见郢都城门了!”
霍洄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进郢都你小子高兴个屁!”朝后看了一眼:
“叫他们把马放了去吃夜草,就地起帐修整。”
此回进京是奉诏命,霍洄霄带了三百人,都是北境王狼营里挑出的精良。红蓼原的狼师,北地的烈马,怎甘囚于郢都方寸之地。
临行前阿耶大醉,扶着酒瓮对着他道:“霍洄霄,老子知道你是把刀……再好的刀也需要刀鞘的约束。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你狂,红蓼原千里地任你撒野,进了京你再这么狂,要吃大亏!”
霍洄霄将及弱冠,自小在狼营里长大,跟阿耶将挐羯人打回仙抚关外……老王爷逐渐放权,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兵马全握于他手。
该狂!
两年前小皇帝登基,北境王入京,霍洄霄没一同去。
却听过。
如今的圣上十八,一张脸生得比娘们还漂亮。
除此之外……还是个废物。朝堂大权都握在他九皇叔绪王手里。
阿耶说这番话是想警醒他——为将者,最忌轻敌。
前提是对方能被称之为“敌”。
……一个长得娘们似的小废物,还想装样拿乔摆鸿门宴。玩得过谁?
霍洄霄十分不齿。
牙斯把羊皮纸地图卷起来……这可是王爷亲笔,得好好收着,嘿了声:
“宴城知府送了那些美人美酒金银财帛,公子你全给拒了,我看那些小女娘梨花带雨……属下这是为弟兄们高兴,进了城总不再受这风餐露宿之苦。”
听牙斯这句前言不搭后语得话,霍洄霄解下长柄宿铁横刀,扔过去:
“想要美人?宴城距这里也就几十里地,我准你去追,来得及。”
牙斯险没接住,嘿嘿笑道:
“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心疼那几坛子葡萄酒。”
霍洄霄拍拍他的肩膀,朝车架上的铁笼子走去:
“进了城一不准玩女人,二不准打家劫舍,三不准欺凌弱小……除此之外酒管够。”
“是!”牙斯就惦记着郢都的美酒……什么石榴酒,葡萄浆,松醪酒,听起来就比北境几文钱一斤的烧刀子有滋味。
还是中原人会享受。
提刀走了几步,牙斯一拍脑门……忘了提醒公子这地方紧挨着沈皇室的东围场,是不是该走远些再扎帐。
想了想,牙斯认为公子决计不会在意这个,知道了怕是要直接去围场内扎帐子,还是不与他说为妙。
牙斯念着郢都的好酒,哼着胡语小调,接着去安排军汉门起帐。
铁笼子上盖着一层暗色绒布,笼内野兽正在啃咬铁栅,妄图出来。
霍洄霄单手撑着车辕翻身而上,手将绒布扯下……笼子里半卧着一头庞然大物,浑身毛发漆黑,双眼在漆黑的夜色里泛着幽绿的冷光。
狼很躁动,对着霍洄霄呲出森白的利齿,喉咙里发出恶狠狠的警告声。
霍洄霄开了笼子,俯身进去,见是他,狼立刻收起利齿,翻滚一下,露出肚皮。
狼也驯的似狗。
摸了下它的肚皮,霍洄霄用胡语说了句什么,狼长嗥一声,犹如离弦的箭矢,疾冲入夜色。
一声呼哨,飞电疾驰而近,他翻身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霍洄霄策马,狼吃完一头野豚,紧随在侧……跑了半个时辰,他翻身仰躺在草地上,狼卧在不远处。
天穹黑的泛蓝。
红蓼原的天穹总是缀满星辰,映倒在海子里,海子也似星,亮的晃眼。
霍洄霄跑的不尽兴。
二两烧刀子下肚,朔风吹醒酒热……那样的自在日子,不知再待何年。
困住了。
郢都是座囚笼。
霍洄霄站起来,牵着飞电往帐子走。
他和他阿耶不一样,他不忠于任何人……小皇帝囚他,他杀小皇帝!
绪王阻他,他杀绪王!
二十万大军握在他手,他要回北境,谁都别想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