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砌灶
“你见过灶吗?”金溟蹲下来, 悄悄跟海玉卿耳语。
海玉卿跟着金溟的眼神示意看去,点了点头,重复道:“见过灶。”
见过, 不过现在才知道它叫灶。
“见过?你在哪里还见过?”金溟有点惊讶, 用灶做饭在动物中很普遍吗?
那这个行为还可以成为他判断华南虎是不是人的标准吗?
海玉卿张开嘴要回答金溟, 大约过了几秒钟,它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张得太久,嘴里有点干,于是海玉卿又闭上了嘴。
其实这个僵硬的动作看上去更像是它把上喙和下喙机械地闭合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在北方见过?”
金溟一面问着, 眼睛仍看向灶台,因为压低了声音, 身体便不自觉地贴过来,翅膀随意地覆在海玉卿身上, 好像这样就可以挡住声音,不让华南虎听见他们在说禁忌词汇“北方”。
砌灶是为了加工食材时能更好地控制住火,但是生火这一项活动,在中部根本不被允许,不可能普遍。
黑背说,海玉卿是从北方来的。
海玉卿仍旧没有回答,但金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翅膀迅速窜起一阵抖动。
并不是他在发抖。
他转过头,看到抖动来自于他翅膀下的海玉卿。
“怎么了?”金溟抚着海玉卿,只觉得那股忽然而至的震颤让人心里发凉, “是冷吗?”
海玉卿微微挪了挪, 让自己整个缩进金溟的翅膀里。
“见过,”海玉卿用一种听上去几乎要消失了的声音, 回答了金溟刚才的问题,“在, 北方。”
“你冷吗?”金溟没空再思考这个答案,有些慌张地摸着海玉卿的后背额头,“是发烧吗?伤口没有发炎的地方,你怎么了?”
海玉卿,“抱~”
很无助、很弱小。
和平时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形象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这个反差一瞬间把金溟击得找不着北。
他抱着海玉卿,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发抖的白团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在陌生世界里对他完全依赖的生命。
华南虎砌好了灶台,过来拿蜂蜜,正看见这一幕,“……呕~”
这么一会儿,又抱上了……
山洞对于两只热恋中的鸟来说,应该是足够宽敞了。但是现在二加一,华南虎觉得毫无自己的立锥之地。
明天再来他就是狗。
华南虎蹲在蜂巢下,刻意地发出一阵“叮叮咣咣”。
金溟顺着声音侧了侧脸,终于找到刚才听到的水滴声来源——华南虎直接完全戳破了蜂巢被啄坏的地方,任由蜂蜜一滴滴流下来。蜂巢下放置着一个粗大的竹筒,此刻已经积满了蜂蜜。
华南虎用一只毛爪子推开那个竹筒,立刻又拉过另一个空竹筒无缝衔接地继续接蜂蜜。
竹筒是截开的竹子直接掏空做成的,依照自然生成的形状,有大有小。除了截边儿有些毛糙的磨痕,并没有其他的加工痕迹。
金溟看到华南虎把不小心沾了一点蜂蜜的毛爪子展出一朵指花,放在嘴边舔了舔,圆圆的耳朵立刻扑棱了两下,扑在地上的尾巴也跟着卷起晃了晃。
这应该是一个很开心的身体动作。
金溟今天吃蜂蜜时,香甜的味道给饮食缺少调料的他带来了非常满足的幸福感。
华南虎吃了蜂蜜,也很开心。
“好吃吗?”金溟仍然抱着海玉卿,但头几乎扭了一百八十度去看华南虎。
“好吃呀,一会儿把蜂蜜刷在肉上,做蜜汁烤肉。”华南虎用嘴巴咬住装满蜂蜜的竹筒边缘,心情愉快地摇着尾巴回到洞口边的灶台旁。
金溟盯着华南虎摇晃的长尾巴,张嘴正要再问,喙尖忽然一沉。
海玉卿从他怀里钻出来,墨色的尖喙用了力,咬住他的喙尖,迫使他把跟着华南虎跑远了的目光转回来。
看看看,眼珠子快看掉了。
两只喙钳在一起,谁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大眼瞪小眼地贴着脸。
黑黑的眼睛就这么对着金溟,看上去既生气又委屈。
金溟,“……”
做蜜汁烤肉,那是给他俩做的,蜂蜜不给老虎。不让老虎拿走,在这儿吃一口也不行吗?
倒是让人说句话,给个狡辩的机会呀。
“……嗯嗯……”金溟闭着嘴,用喉咙发出几段讨饶的声音。
他错了,他眼睁睁看着老虎偷吃了一口蜂蜜却没有制止,还问好不好吃。
他真的知道错了。
海玉卿幽怨地瞪了金溟一眼,慢慢松开嘴。
金溟立刻张开嘴大喘了两口气儿,摆正好认错态度,不等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鸟发难,抢先说道:“我错了。”
“嗯?”海玉卿仍旧那么瞪着他,跟看负心汉似的,等他解释出个不安于室的说法。
养个宠物鸟,真是比娶个媳妇儿还费心。
“我是答应你了。”金溟飞快地瞟了华南虎一眼,觉得这简直太为难了,总不能让人干看着,一口蜂蜜也不给吃吧,真这么办了,这脸还能要吗?
“但是老虎这会儿就在这儿,要不就……”
金溟很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什么都敢答应,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办到。
连口蜂蜜都不让人家吃,还相认?
呵呵,可别给人类丢脸了。
“不能!”海玉卿本想恶狠狠地警告金溟一番,但张开嘴,声音立刻露了委屈,它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丢脸,于是更委屈,“你答应我了~”
刚刚才答应过,不再想摸老虎屁股。
在这儿怎么了,在这儿就得摸一摸?
“好好,”金溟生怕海玉卿再哭,立刻捧着它的脸蹭了蹭,“我答应你了,我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只要我们家玉卿小宝贝开心,让我干什么都行。”
不就是不要脸嘛,不要了。
锋利的喙尖轻轻从金溟眼底滑过,沿着脸部轮廓停在眼睛后下方的耳朵旁。
海玉卿对金溟这张嘴简直又爱又恨,它假装凶狠地朝金溟耳畔啄了一口,但尖喙落下时又舍不得使劲儿了,只能压低了声,哀怨道:“做得到?”
金溟动了动眼珠,视野的下方就是海玉卿那只冒着冷气的尖喙。
他不由自主想起那天这只尖喙“扑哧”一下就把猎狗的眼珠啄了出来,于是一动也不敢再动。
“必须做得到。”金溟坚定地回答。
海玉卿,“想也不行。”
眼睛都快长到老虎身上了,这点心思,瞎子都看清了。
“不……不想什么?”金溟答了一半才听明白,但他看见海玉卿刚软下来的眼神又瞪大了,立刻更坚定地说,“不想,什么都没想。”
海玉卿会读心术,猜出了他刚才在想偷偷给老虎拿蜂蜜?
“看也不行!”
金溟,“……”连让老虎看一眼蜂蜜也不行?这也太过分了吧……
只是犹豫了这一秒钟,那只墨色的尖锐弯钩,又靠过来了一点。
金溟,“不看!一眼也不能看。”
“嗯。”海玉卿终于满意,往后退了退,示意金溟可以去做饭了。不过它立刻又改变主意,利落地从床上跳下来。
不能让他俩单独一块儿,它得在旁边盯着。
“……”金溟看着落在他眼前的海玉卿,行动间宛如巫山一段云,身姿风流,飘忽若神。
“我也去做饭。”海玉卿抢先一步,走在金溟前面。
它打定主意,今天就站在他和华南虎中间,寸步不离,谁也别想在它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坏事。
海玉卿走了两步,忽然发觉金溟没跟上,它回过头,正对上金溟打量的目光。
“怎么了?”海玉卿气呼呼地问。
刚才要去帮忙不是挺积极的,怎么现在它也去,就不乐意了?
“呃,”金溟问,“你能站稳了?”
走得——还挺利索。
站得挺拔如松、气势汹汹的就差个叉腰动作的海玉卿呆了一瞬,立刻又瘸了,捂着腿原地晃了晃。
离得有点远,没能倒在金溟怀里,它只好又“勉力”稳住了身形,五官过度用力地挤出一点弱不经风的意味,懵懵懂懂地小声说:“不太稳~”
“身残志坚”的样子,看上去,好无辜。
还真有点我见犹怜的意思。
金溟忍着笑,直直地从海玉卿身旁走过,竟然没去扶它。
不过在错身而过时,金溟还是好意提醒了一句,“你伤的是左腿。”
然而海玉卿这会儿“瘸”得直打晃儿的——是右腿。
华南虎正坐在潭边卖力地洗刷那块扁石板,凹槽里积着陈年油垢,刷得水面飘满油花。
他听见脚步声靠近,回过头,就看见金溟笑得五官扭曲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亦步亦趋低眉耷眼的海玉卿。
“一个过来把兔子和松鼠宰了,一个来看着火。”
华南虎把刷得差不多的石板抱起来,安置在已经被火烘烤定型了的石头灶,不客气地给两只鸟各自安排工作。
金溟正在犯愁怎么分配,海玉卿已经一脚提起食材走到潭边,利索地开始宰杀,于是他只好有点心虚地走过去看火。
火没什么好看的,时不时续点柴,别让它灭了就行。
金溟一面添柴,一面感动得捧心,觉得孩子也懂得疼他了。
虽然海玉卿装病碰瓷,但最多也就是不想走路,骗了他几个抱抱而已。
这种偷懒耍赖的行为,简直——越想越可爱。
华南虎安排好工作,捡起刚洗好的大树叶,走到蜂巢下。
那树叶和金溟平时捡来做餐碟的树叶不同,叶片肥厚宽大,像芭蕉叶,但气味更加清香。
华南虎先把湿漉漉的叶子铺在一旁,才用爪子去挤压蜂巢,加快蜂蜜的流速。
金溟偷偷看了下海玉卿,它正蹲在潭边专心致志宰兔子,背对着蜂巢的位置,没有看见华南虎的动作。
金溟想了想,悄悄给自己换了个方位,也背对着华南虎。
他没看见,就没法制止华南虎拿蜂蜜,这样海玉卿不能还生他的气了吧。
小孩目光都短。这会儿为了口蜂蜜哭天抢地,待会儿烤肉做好,海玉卿吃得开心了,说不定还会主动把蜂蜜分享给华南虎,根本不需要他在中间做坏人。
直到华南虎带来的竹筒差不多全部灌满只剩一个空罐时,蜂巢被啄坏的地方也差不多处理完了。
华南虎把剩下的形态完整的蜂巢整个摘下来,抱在怀里,弹开指甲,挑出一部分蜂皇浆灌进最后那只小空罐里。
灌满蜂皇浆后,华南虎才把蜂巢摞在树叶上,包起来,叼回石灶旁。
“这些蜂巢,全用来烤肉吗?”
金溟见华南虎把树叶和蜂巢一块儿铺在石灶上,有点纳闷儿。
剩下的蜂巢几乎铺满了整个石板,然而里面的蜂蜜和蜂皇浆大部分已经被挤掉了,没什么可食用的东西了。
而且烤肉为什么要铺树叶,难道是怕沾石板,还要换油纸片?
“蜜汁烤肉要用蜂蜜,不是蜂巢。”华南虎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神瞟了金溟一眼,然后得意道,“先给你们做点餐前甜点,这叫烤蜂巢。”
第42章 暗号
烤蜂巢?
确实没吃过这道菜。
但这不重要。
华南虎管这道菜叫餐前“甜”点!
金溟顺着这个话题正要开口, 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凉风挟着几点冷雨呼啸而来。
他正想着刚才还好好的天气怎么忽然就刮风下雨了,尚不及回头,余光里猛然冲进来一条白影, 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劈向他和华南虎中间。
速度快到金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眨了一下眼, 再睁开,就看到身旁多了个海玉卿。
海玉卿抬起爪子,血淋淋的肉差点怼在华南虎脸上,面无表情道:“好了。”
“哎!别把血迸进蜂巢里, ”华南虎伸出毛爪子捂住石板,嫌弃道, “这个是甜的,沾了血还怎么吃。”
金溟这才意识到, 刚才落在他身上的冷雨——是血水。
金溟像真的被雷劈了似的,立刻跳起来抖羽毛,抖了好一阵儿,又反着脖子去看后背上还有没有血水。
“先放旁边,别着急。这两个不能串味儿,吃完这个再吃肉。”华南虎头也没抬,挥挥手,把海玉卿往金溟那边儿推,“别碍事。”
海玉卿绷着脸把肉材往地上一扔, 一言不发地坐下, 冷眼看金溟原地打着圈地清理自己的后背,好大一会儿, 才说:“干净了。”
金溟的脖子差点拧抽筋,他从海玉卿的语气里感觉到一种故意的意味。
金溟捋平了羽毛, 走过来并排坐在海玉卿身旁。
他搭讪道:“你刚才是飞过来的?”
海玉卿竖着眉毛横着眼,“嗯。”
金溟,“……”
就这两步路也值得飞,啧,有翅膀了不起。
不是这个事。
——“翅膀能飞起来了?”
海玉卿,“……嗯。”
这一声明显气弱了点,虽然也不知道心虚什么。
金溟一直不让它翅膀使力,刚才一着急,就习惯性地展开翅膀了。
“恢复得怎么样,骨头用力感觉如何?”
金溟摸了摸断翅的位置,其实昨天摸着断裂就不怎么明显了,但是他摸不准海玉卿的恢复能力到底有多强,为了稳妥,不敢让它直接尝试高强度的运动。
他回忆着昨日的检查结果,在心里对比恢复状况,说话时便没什么表情,让人瞧不出是期待还是失望。
海玉卿神色有点凝重,含含糊糊又“嗯”了一声。
“你一直‘嗯’什么?”金溟失笑,“是好还是不好的意思?感觉翅膀有劲儿吗,用力的时候有阻滞吗?”
海玉卿抿着嘴,停了几秒钟,看着金溟的脸慢慢说:“有劲,好……了。”
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语气平直得表达不出任何情绪。这样的语气,让人既可以把话里的内容理解成正面意思,也可以随时更改为正相反的意思。
这话从海玉卿嘴里说出来倒也不值得特别注意,只会让听的人觉得,它确实不会说话,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意思。
只有最后一个“了”字,在金溟听到“好”字忍不住露出一种期待的眼神时,语调忽然变得坚定利索。
“太好了,应该没什么后遗症,”金溟彻底松了口气,十分高兴,“不会影响你以后飞行。”
他终于可以不用愧疚了。
海玉卿好似也松了口气,重复着金溟的话,也重复着同样的情绪,“太好了。”
这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两遍“好了”挨在一起,却让金溟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他忍不住含着探究的意味看了海玉卿一眼,发现海玉卿也同样用一双含着探究的眼睛看着他。
海玉卿在观察他。
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它在观察他的反应,以此来决定它接下来的行为。
“太好了。”华南虎也跟着说,比海玉卿和金溟还激动,“明天你们自己找吃的去。”
他可不想再来吃狗粮了。
金溟决定还是先解决和华南虎的事。
他尽量慈爱地摸了摸海玉卿的头,以示安抚,才状似随意地问华南虎:“烤蜂巢是甜的?和肉的味道不一样吗?”
“这不废话么,甜味和肉味你分不出来?”
石板在烘烤中已经开始发热,华南虎用叶子把蜂巢包好,蹲下来弹出爪子开始处理整只兔子。
他怼了金溟,又开始抱怨海玉卿,“让你干点活儿,就只会应付差事,宰完了也不洗洗。”
昨天不还挺知道讲究的,又是洗又是涮,难道这就是婚前婚后的嘴脸?
“……”
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让金溟都开始怀疑自己把知识点记错了,“肉是什么味儿?”
“……”华南虎忍不住抬起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他。
这金雕该不会其实是个傻子吧。
“……”金溟吞咽了一口充满香甜味道的空气,“你能分辨出蜂蜜的甜味,和肉的鲜味不同?”
华南虎惊讶道:“怎么,你尝不出来甜味?那你去偷蜂蜜干嘛,纯找刺激?”
“不是。”金溟被自己呛了一下,“我尝得出来。”
华南虎莫名其妙,“不用尝,现在还没好,你俩一边玩会儿去吧。”
刚才一直被无视,感觉不怎么好,这会儿都凑过来,感觉也挺烦。
怪不得海玉卿求偶又要钻木取火又要烤肉,金雕果然是个馋的,刚做上就想吃。
老虎和金雕,都有甜味受体,这难道一点也不奇怪吗?为什么华南虎这么平静……
“奇变偶不变。”金溟稳了稳神,开始对暗号。
华南虎低着头用爪子割肉,毫无反应。
“想吃鸡?”海玉卿拉了拉他,仰着脖,有一丢丢兴奋,“我可以飞了,现在去抓。”
虽然它没华南虎这么会做好吃的,但它会抓鸡。
“……”金溟咳了一声,用更大的声音重复,“奇变偶不变。”
华南虎闻声抬起头,眉峰微蹙,仿佛陷入沉思。
金溟激动得咽了口唾沫,华南虎一定也很激动,他们要相认了。
就见华南虎缓缓张开嘴,说——
“蜜汁烤鸡也不错,那玉卿现在去抓两只来吧。”
“……”金溟低头看了看海玉卿,又扭头看了看华南虎,重新坐下,“不想吃了。”
不应该啊。
难道华南虎真的只是只比较会吃的老虎?
金溟冷静下来,发现他在华南虎身上发现的不同,其实并不能成为判断它是否是人类的标准。
将人类与动物区分开来的最大物质依据是大脑。人类大脑可以运行复杂的思维,概念、推理和判断。
但是动物有简单的语言能力、学习能力,也有低级思维能力,在不断进化中会偏向于更有利于种族生存的进化。
华南虎的特殊行为和语言,完全可以解释为一种超前的进化,或者,只是简单的模仿、借鉴。
就像海玉卿,从他嘴里学会了“钻木取火”,华南虎也许只是见过其他生物说成语、单位,做饭,便学会了。
金溟不可能剖开华南虎的大脑看看它发育的如何,那么在除开生物物质基础的条件下,到底怎样才能准确地把一个人和一个动物区分开来?
他决定再试试。
“还要等多久,”金溟没等华南虎回答,立刻又说,“我们来讲炉边小故事吧。”
海玉卿立刻捧场道:“好。”
华南虎无可无不可。
“你们看现在咱们洞里有几个脑袋。”金溟瞟了眼华南虎,打算用提问的方式引个头儿。
华南虎,“……”
“六个。”海玉卿偷偷伸着爪子数了好几遍,自信满满地回答。
华南虎,“……”
金溟,“……数错了。”
海玉卿干脆把爪子翘起来又数了一遍,坚定道:“六个。”
金溟微笑着给孩子纠错,“怎么会是六个,洞里明明只有……”
“一个,”海玉卿打断金溟的话,指了指他,又指向华南虎,“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最后再指向自己,“六个。”
数完了,它骄傲地抻了抻脖子,看向金溟,仿佛是等待表扬。
“……”华南虎的声音有点颤,“三、四、五在哪儿。”
海玉卿刚才指着它数了四个数,华南虎现在浑身都有点僵,不太敢往左右看。
海玉卿又指着它,重新数:“二、三、四、五。”
华南虎僵直地转了转眼睛,看向金溟,声音听着有点想哭,“听说狗眼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你们鹰眼也是这样吗?啊……”
金溟本来只是觉得海玉卿不会数数,这一下被华南虎带动出一种恐怖气氛,他飞快地扫了华南虎那边一眼,只觉得石灶在跳动的火光里,向华南虎所在的那处阴影投上了一层更深的颜色,影影绰绰、重重叠叠……
他立刻收回目光,没敢再看,侧过一步站在海玉卿身后,翅膀搭在它身上,才敢问:“你数的什么?”
“脑袋。”
“谁的脑袋……”连金溟的声音都有点想哭的感觉了。
“你,一个,”海玉卿指向金溟,然后再次指向华南虎,“它,两个,”,紧接着,在金溟和华南虎的心脏已经卡到嗓子眼时,海玉卿面不改色地把指向从华南虎脑袋上往下滑了滑,但仍旧指着它,“兔子,三个,松鼠,四个、五个。”
最后,海玉卿抖了抖羽毛,骄傲地指着自己,“我,六个。对吗?”
“……”华南虎一爪子捏碎了手里的松鼠头。
金溟咳了两声,才找回声音,“玉卿真聪明。”
他微笑着摸了摸海玉卿的头,“数得很对,下次别这么数了。”
“那怎么数?”海玉卿得了表扬,很开心,要刨根问底以求进步。
金溟继续微笑,“活的和死的,不要放在一起数。”
这样数,数着数着死的数量有可能会增加。
海玉卿认真点点头。
被海玉卿这么一打岔,金溟都不知道该怎么再往下讲。
沉默了一会儿,金溟尝试重新开始,“有个山洞里,住了一群鸡和兔子。”
海玉卿,“鸡和兔子不住一起。”
“……”金溟微笑,“故事里住一起。”
“兔子在地下,洞又长又窄,鸡进不去。”海玉卿认真纠正道,“鸡也不住山洞,住在草丛里,在山洞里遇到危险跑不掉。”
难怪金溟不会捕猎,连猎物住哪儿都分不清,当然抓不住。
“现在它们住一起,都住在山洞里。”金溟扶额,在海玉卿还要开口时立刻说,“还听不听?”
海玉卿撇了撇嘴,安静下来。
“数一数,山洞里有三十五个脑袋,九十四只脚。”金溟环视了一圈,问,“你们说山洞里有多少只兔子多少只鸡?”
动物也许会凭借模仿和灵光一现的意识,进行简单的加减计算,但它们并没有人类大脑的数学思维,绝对不可能做出这道题。
这是小学数学题,但凡是个上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类,不可能不会。
真的算不明白也没关系,人类至少能分辨出这是个动物绝对想不出的数学问题。
“……”
华南虎和海玉卿互相对望一眼,气氛忽然冷下来。
石板上的绿叶已经被烤得焦黑,里面包裹着的蜂巢看上去已经开始融合,“咕嘟咕嘟”地敲着树叶,散发出一种夹杂着肉香的甜味。
华南虎在金溟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说:“烤得差不多了,要不吃吧……”
不知道金雕在逼逼啥,但是又不太想承认自己听不懂,还是拿吃的堵上它的嘴吧。
第43章 美食
“吃。”
海玉卿哪边儿的场都卖力捧, 它抻着脖子使劲儿闻了闻,兴奋得尾羽都抖起来,围到华南虎跟前儿, 已经忘了金溟刚才的问题。
或者说, 假装忘了……
“……吃吧。”金溟气馁地垂着头, 也跟着这么说。
从蜜獾和蛇鹫的防备态度中,他模糊地觉出,最好不要让中部的任何动物知道他是个人类的事情。
华南虎口口声声说自己被驱逐了,但它和西边的联系仿佛仍旧十分密切。而且, 昨晚它看到火时,表现出的是和蜜獾同样的防备警惕。
他现在尚无力自保, 万一踩到什么雷,跑都跑不掉, 最好不要太冒险。
“先不要看,还差最后一步。”华南虎的声音响起。
金溟正要放下思索去专心享受美味时,围着灶边兴奋不已的海玉卿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进他怀里。
“怎么了?”金溟顺着海玉卿瞳孔尽力克制但仍然放大了几倍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也瞬间发麻。
边缘翠绿中间焦黑的叶子上摊着一片蜂巢,受热后半融化的状态比之前的高度塌陷许多,露出了蜂巢里原本的住户——蜂蛹。
白白胖胖的蜂蛹被加热后更显膨胀,被晶莹的蜂蜜包裹住,更有一种放大的效果, 泡在体积缩水的半液体状蜂蜡中格外显眼。
时不时冒出的热泡儿忽然炸开, 推着蜂蛹缓缓涌动,看上去就像仍旧活着那般。
金溟当场就觉得自己密集恐惧症犯了。
华南虎尴尬地把敞开的叶子又立了立, 挡住海玉卿的视线,蹲在地上拿起一个小竹筒, 捂在爪子里。
这个竹筒比华南虎用来灌蜂蜜的竹筒要小许多,金溟看到华南虎的毛爪子捂着竹筒两端,反方向一拧,竹筒上下轻易就分开了。
华南虎拿着竹筒下半截往烤蜂巢里倒了倒,等了一会儿,又弹出爪子划拉了几下,才彻底摊开叶子。
在烤蜂巢重新进入视野前,金溟从飘过来的热气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口水溢满唇齿的瞬间,他忍不住先打了个喷嚏。
——很香很香的辣椒。
白胖充盈的蜂蛹沾到辣椒粉,立刻瘪了下去,又被华南虎搅拌过,卖相终于好接受了那么一点点,但看上去仍然很像黑暗料理。
这就是华南虎自信满满的“美食”?
这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
“你们这里条件太简陋,要是两面稍微过一下油,更脆一点,看着就好看了。”华南虎的解释,听上去很牵强。
金溟看了看石灶、灶台,感觉这设备条件和前几天茹毛饮血的日子比起来已经是奔小康了,华南虎竟然还很瞧不上。
大概是想把料理失败的“锅”甩给真·料理工具·锅吧。
华南虎伸出一只爪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但是对面的两只鸟抱在一起,谁也没动。
金溟倒是不介意尝尝的,毕竟都是天然食材,只要不是糊到致癌,只当是为了生存。
但是海玉卿表面看着很冷静,实际缩在他翅膀下的身体却是紧紧抱着他,让他根本动不了。
华南虎见谁也不肯来捧场,只好用爪子挑了一块,亲自示范给两只鸟吃。
蜂巢烤制时被绿叶捂着,上层吸饱了蒸汽,瘫软发胀,下层直接挨着石板,在加热中形成一层丝络分明的脆皮。
脆皮被华南虎用爪子敲碎,上面堆着厚厚一层半融化的蜂巢,拈着送进嘴里,看上去像在吃挤满蜂蜜奶油的薄脆。
华南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子,忍不住发出几声舒服的“咕噜”。
“你们真的不吃?很好吃哦,又香又甜。”
华南虎笑眯眯地看着紧张得羽毛都竖起来的海玉卿,表情和语气,全都像是诱惑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老巫婆。
白雪公主摇摇头,表示不吃。
金溟把目光转向华南虎那只辣椒粉竹筒,一高一矮两个半截的竹筒并排放在地上,高的那半截有一圈凸出的毛边儿,磨痕看上去很熟悉。
不是竹枝随意折断产生的痕迹,它是一条连续凸起的螺旋线性。如果换个词,这种形状在人类社会中有个名字,叫“螺纹”。
螺丝、杯盖、阀门……人类的工业和生活,但凡是需要紧固的东西,无一不需要螺纹。
金溟立刻又去看矮的那半截儿,果然看到内圈凹陷着同样的内螺纹。
华南虎刚才打开竹筒的拧扣动作果然不是巧合,它懂得使用螺纹咬合,来固定上下盖。
这是一个几何原理,但也可以解释为生活经验。
金溟告诫自己不要再一厢情愿地把它定义为确定的人类行为。同时他有了另一个疑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能被西边容许的行为。
“吃不死鸟,”华南虎以为金溟好奇竹筒里的粉状物,便拿起来又朝烤蜂巢上倒了点,“这是辣椒,提味儿。”
“很香。”金溟咽了口唾沫。
闻着就比他吃过的辣椒要香很多,感觉还有其他东西。
“这是我刚刚特调的。怕你们吃不了太辣,拌了点菌菇粉和葱姜粉。”华南虎得意地晃了晃竹筒,又指着烤蜂巢解释,“加点调料不腻口,今天没空去摘新鲜的菌菇,不然做出来更鲜。”
“……”金溟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抬高了,“葱姜?”
葱姜生吃都不怎么好吃,没什么动物会主动去吃,华南虎怎么知道可以磨成粉来做调料。
“放心,加工过的葱姜很好吃的,真的不尝试一下吗?”
华南虎侧提起叶子长对角线的两端,把烤出来的浓郁汁子倒回石板上,略有遗憾但是也松了口气,“不爱吃现在就烤肉吧,那这个我可就全都带回去了。”
它刚才看见这么完整一个大蜂巢,确实一时冲动了,饭做了一半才想起来后悔。万一这俩鸟真喜欢上吃烤蜂巢,被西边知道是它教的,非得打死它不可。
海玉卿忍不住又闻了闻空气,虽然闻着的确很香,但它不太想吃虫子。
金溟在没有防备的第一眼刺激后,此刻心里已经能接受这道菜,而且现在的卖相确实好了很多。
于是他说:“尝一点吧。”
“会生病。”海玉卿慌张地拉了拉金溟。
“不会的,黑背不就是吃虫子的嘛,你见它因为吃虫子生过病吗?”金溟忍着笑安抚谨慎且紧张的小孩。
谁能想到上打角雕下打老虎、凶猛无比的海玉卿,竟然怕这种一脚就能踩死一片的小虫子。
不要这么可爱好不好。
“这种虫子,会生病。”海玉卿认真反驳,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有些凄惶。
“不会生病的,它们长大了就是小蜜蜂。今天黑背吃了很多小蜜蜂,也没有生病。”
金溟觉得海玉卿可能是联想到了某些其他会蠕动的白胖虫子,但他这会儿打算好好吃饭,不太想跟着联想。
“才不是蜜蜂。”海玉卿有自己的判断依据,并不轻易动摇,“没有翅膀,形状也不一样。”
“呃,这是生物的变态发育,其实它们都是蜜蜂,只是生命的不同时期有两种不同形态。”
金溟挠挠头,他在想有没有必要现在就教海玉卿生物理论,一会儿别再把孩子教迷糊了。
“变态发育?”海玉卿知道“变态”,也知道“发育”,但是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感觉有点难懂。
金溟尽量通俗易懂地解释,“蜜蜂小时候是一种没有翅膀的形态,然后慢慢长大,就长出了翅膀,颜色形状也跟着发生变化。只会爬的毛毛虫把自己包在茧里面,再爬出来就变成了有翅膀的蝴蝶,你见过吧?”
海玉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明白了,‘变态发育’。”
金溟松了口气,觉得海玉卿果然聪明,这么胡乱解释它都能听懂。
紧接着海玉卿看了一眼正在专心致志拾锅的华南虎,把头凑过来,悄悄对金溟耳语:“我也是这样长大的。”
“……”看来还是没听懂。
金溟微笑着摸了摸海玉卿的头,纠正道:“你是‘直接发育’,就是小时候和现在的形态差不多。”
“不是。”海玉卿坚持,“变态发育。”
“鸟都是从蛋里出来的,不是从茧里,而且生下来就有翅膀,不是后天长出来的,这不是变态发育。”金溟重新解释。
他有点后悔,就像刚才教海玉卿“烧心”这个词,解释起来很麻烦,又不是常用词汇,实在没必要浪费精力让它现在就学这些。
“不是。”海玉卿很固执,它皱着眉,仿佛在想怎样举例证明。不过这时华南虎走了过来,它立刻闭上嘴,放弃了这段争执。
华南虎拿了一片干净的大叶子,划走一大半烤蜂巢,包好了放在石灶旁煨着,剩下的蜂巢被它用爪子分成一口一块的形状,一半加了调料,一半是原味。
它提着叶子走过来,铺在海玉卿面前,招呼道:“吃吧,吃不了辣就吃这边甜的。”
海玉卿缩回金溟翅膀里,用行动表示甜的辣的它都不吃。
金溟好笑地叹了口气,不吃就不吃吧,“那我来尝尝。”
海玉卿趴在金溟怀里,它阻止不了,只能紧张地看着他把尖喙伸过去,差点忘了呼吸。随着金溟把食物咽下去的动作,它才想起吐了一口气。
蜂蜡受热后黏连的口感有点像糍粑,一口咬下去,像在吃蘸了糖的软心糍粑,一点点的焦脆中是被烤到半化的爆浆蜂蛹。
这两者其实都没什么味道,只负责提供愉快的口感体验,而由内而外的甘甜蜂蜜和又由外而内的鲜香辣椒则担负了味觉轰炸的作用。
复杂的味道在口中一层层炸开,又毫不冲突,不放过每一个味蕾的体验。
本来以为昨天的烤肉就已经是丛林生活的美食巅峰,没想到今日华南虎立刻又重新定义了美食新高度。
金溟感觉自己已热泪盈眶,他冲海玉卿猛点头,示意它快去尝尝。
他刚才竟然怀疑虎师傅的专业水平,没想到井底之蛙原来是他自己。
第44章 龙袍
海玉卿把头转向石灶, 抽了抽鼻子,试探地看了一眼,又气馁地缩回金溟怀里趴着。
不还是虫子嘛。
现在又不是食物短缺到没有别的选择, 就算不会生病, 它也不想吃虫子。
金溟知道海玉卿虽然有点小馋, 但在尝试新食物方面却十分慎重,打架不要命,吃饭很惜命。
于是他又啄了一块,叼着在它面前晃了晃, 慢慢仰脖吞进嘴里。
他张大了嘴巴嚼着,想让海玉卿看清他是怎么吃的。
香味凑得越来越近, 海玉卿偷偷抿了下嘴,开始有点动摇。
“你一点也不尝尝, 那这些我可就全吃了。”金溟的语气有些刻意,还跟华南虎相视一笑。
海玉卿看看金溟,再看看华南虎,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种被排挤的嘲笑,气得脖子鼓起一圈白羽毛。
它再次从金溟翅膀下钻出来,其实烤蜂巢已经被华南虎加工得没什么虫子模样了,但墨色尖喙伸出去晃了一圈,还是空载着收了回来。
“不敢吃就算了,我去给你把肉烤上, 待会儿吃肉吧。”
华南虎不敢逗得太过, 一会儿真惹恼了,海玉卿可能舍不得打金雕, 但肯定舍得打它。
金溟给气鼓鼓的海玉卿顺了顺毛,安慰道:“没事的, 谁都有不爱吃的东西,不用勉强,我们玉卿一会儿吃烤肉。”
说完他便俯身又叼了一块烤蜂巢,含在嘴里慢慢咽,忍不住叹道:“真好吃。”
香气跟着叹息扑面而来,海玉卿半是激愤半是馋,它从金溟翅膀下钻出来,往他肚子上爬了爬,凑近了去看他嘴里的烤蜂巢,非常认真地审视吃虫子到底会不会有危险。
“真的好吃吗?”海玉卿犹犹豫豫,小声问。
金溟咽了嘴里的烤蜂巢,张开嘴巴给海玉卿看,“好吃的,你看我都吃完了,不会生病,没有危险。如果你愿意尝试一下,等夏天的时候我还可以去给你抓蝉蛹,那个更好吃。”
胆子小小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惹人怜爱,让金溟忍不住又先夸了海口。
不过抓蝉蛹没什么难度,金溟想了想,觉得这个许诺应该不难办。
海玉卿点了点头,再回头看了一眼铺在叶子上的烤蜂巢,仍旧让自己挂在金溟身上,没动。
金溟以为海玉卿还是没有放下戒备,便像考拉抱着小孩那样,拿翅膀捂着它,俯身又叼了一块。
鸟类要把食物完全吃进嘴里,其实很不方便,只能仰着脖反复把食物抛起来,再叼住,才能把食物完全挪近嘴里。
金溟抛了几次才把烤蜂巢挪到嘴里,累得脖子发酸,便咬着蜂巢先歇了会儿。
海玉卿扒着金溟的翅膀,又爬上来一点,整个脸都凑到了他嘴边。
金溟心道,你又不近视,至于要我趴脸上看吗?
他想到这儿脸色忽然一变,但已经来不及了——海玉卿的尖喙轻车熟路地伸进他的嘴里,勾走了半块烤蜂巢。
金溟条件反射般要推开它,但海玉卿环着他的脖子,挂件似的整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喙尖还勾着他的下喙,没那么好推开。
海玉卿吞咽时微微滚动的咽喉蹭着他的脖子,电击似的麻痒从喉结一直传到尾巴骨。
“咕咚”一声,金溟跟着咽了嘴里的蜂巢。
“好吃。”海玉卿舔了舔嘴角,又要往金溟嘴里啄,撒娇的语气,“还想吃~”
对面的华南虎把肉片依次平铺在石板上,拿毛爪子撑着下巴,满脸姨母笑地看着他俩,看戏似的。
“好吃你就多吃点。”金溟尴尬地把海玉卿推下去,往石灶旁挪了挪,“我看看烤肉。”
海玉卿尝试了第一口,心理上终于接受了烤蜂巢,没再缠着金溟,自主吃起来。
“玉卿吃东西很谨慎。”金溟飞快地瞟了一眼华南虎,欲盖弥彰地解释。
“你们鸟不都这样吗?”华南虎听出来了,暧昧地笑了笑。
它望了望洞口洒进来的阳光,虽然洞里仍旧有些湿冷,但洞外此起彼伏的暧昧鸣叫昭示着春天已经来了。
华南虎觉得鸟类绝对是所有动物里求偶最奔放、最虔诚的。
春天一到,但凡是个能筑巢的树枝,必然落着跳舞、唱歌、送礼物或者漱食的鸟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心求偶、至死不渝。
这种时候雄鸟为了展示自己甚至打起架来连天敌都不躲。
春天的鸟类是最疯狂的,不用强行解释,它能理解。
“没错,鸟都这样。”金溟松了口气,心理负担稍稍得到减轻。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金溟决定先和华南虎拉近关系,这样才能有更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哦,忘了介绍,”华南虎一拍脑门,刻意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张冷酷的侧脸,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我叫虎啸天。”
金溟呆了一瞬,“霸气。”
虎啸天得意地抖了抖胡须,正要夸金溟有品味,就听他又说,“那孔雀公主说的‘啸啸’就是你咯?”
看来玉卿和银角争地盘的打架,果然是“啸啸”从中挑事。
“……”虎啸天低头舔了会儿爪子,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小名儿。”
紧接着它转头问海玉卿:“孔雀是不是说我坏话?”
海玉卿不理它,它又问金溟,“孔雀说了我什么坏话?”
海玉卿抬起头,睨了它一眼,言简意赅地终结了虎啸天的好奇心,“你又打不过它。”
海玉卿话不多的时候最有杀伤力,这句话的潜台词直中靶心,彻底伤了虎啸天的自尊心。
“没说什么,就提了个名字,”金溟赶紧转移话题,“你们从小就认识的?”
“嗯,一块儿长大的。”虎啸天气得胡子直抖,又不知该跟谁发火,冷着脸强调,“现在不太熟。”
金溟,“……”
老虎和蛇鹫一块儿长大?
“它提起你,倒没有生分的意思。”金溟未免刚才的话引起老虎和蛇鹫的龃龉,想要调和两句。
“生不生分有什么用,”虎啸天耸耸肩,有些落寞,“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就分道扬镳了。”
虎啸天黑黄相间的皮毛在火光的明亮与洞里的昏暗交织中有些模糊,金溟从那张毛茸茸的侧脸里仿佛感受到一种压抑的哀叹。
“你想做什么?”金溟忍不住轻声问。
“我想……”虎啸天转过头看了看金溟,又低下看着在石板上蜷曲着滋滋冒油的肉片,良久,说,“吃烤肉。”
“……”金溟努力把跑偏的话题带回来,试探道,“孔雀好像不爱吃蛇,它吃过烤肉吗?”
“蛇鹫怎么会不爱吃蛇?”虎啸天笑道。
金溟感觉那落寞的笑容里暗藏着一种讽刺。
“下回抓点蛇来,我给你们做炒龙袍。”虎啸天毛爪子一挥,豪迈地给金溟亮了新菜式。
“……”金溟惊了,“炒……龙袍?”
“就是蛇皮,叫龙袍是不是很霸气。” 虎啸天拍了拍脑门,“哦,你不知道‘龙’是什么吧。那是一种充满智慧和希望的动物,很漂亮的,可以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不过它已经不存在了。”
“……”金溟心说,金雕是应该不知道“龙”,但更应该不知道的是“袍”吧。
“为什么?”海玉卿吃够了烤蜂巢,凑过来强行插入话题。
“因为它总是无视自然规则地呼风唤雨,所以不被允许存在。”虎啸天道。
“谁不允许?”海玉卿忽然很有兴趣,想知道这么厉害的龙被谁打死了。
“不知道,也许是它自己吧。”
烤熟的肉片在油星迸溅中逐渐蜷曲,虎啸天没空再解释,它把肉片从石板上捡出来,又铺上一层生肉,把每个步骤仔细讲解了一遍,问,“会烤了吗?用石板烤很简单,熟了拿起来就行了。”
金溟点点头,这种烤法不像昨天那样,需要考虑火势,肉片被虎啸天撕得薄而均匀,随便翻翻面等着熟就好了。
而海玉卿看到放在面前的烤肉片,立刻不再关心龙了。
虎啸天闻了闻煨在石灶旁的那包烤蜂巢,站起来,“这个再捂着一会儿就不好吃了,我得回去了。你们吃完记得把石灶推倒,不要被看见。石板过几天我有空再来取。”
虎啸天带走了一半烤蜂巢和蜂皇浆,还有昨天的鹿角。海玉卿正沉浸在吃烤肉的快乐中,不知是不是没看到,总之没有制止。金溟埋头烤肉,假装自己也没有看到。
海玉卿吃完虎啸天烤好的第一批肉片,围在石板旁,根本等不了,烤好一片吃一片。
金溟被海玉卿吃肉的速度逼得手忙脚乱,边拣熟的边铺生的,他思索着虎啸天的话,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明白。
海玉卿自己吃上几片,就要叼着喂他一片,金溟决定必须早日纠正这个行为,便严辞拒绝。
“不喜欢吃这样烤的?”海玉卿被拒绝了好几次,冥思苦想,找不到原因。
“不是不喜欢吃。”金溟打算趁机对它讲明白。
“那为什么不吃?”海玉卿不由分说,比金溟更会趁机,立刻把烤肉塞进他刚张开的嘴里。
“吹一吹,不烫了。”海玉卿掰着金溟的脸,见他不肯咽,想了想,凑过来给他吹凉。
“……”顺序做的不太对,但这不重要。
金溟含着那块烤肉进退两难,正纠结着要不要严厉地吐掉,就此给海玉卿立下规矩,忽然想到了虎啸天。
虎啸天说它想吃烤肉,可是它并没有吃。
昨天没怎么吃,今天也没有。
“不吃不代表不喜欢。”金溟机械地把堵在嘴里的肉咽下去,觉得自己想通了,又好像没想通。
“喜欢就吃呀,不够我去抓。”海玉卿见金溟终于接受了它喂的肉,高高兴兴又塞给他一片。
它仿佛是想显摆自己捕猎的能力,但不知道该怎么说,皱着眉想了一秒钟,忽然说,“抓,九十四只鸡。”
“……”金溟又把肉咽了下去,这回是惊的,“你知道九十四只鸡有多少吗?”
山洞都装不下,这是要给他开鸡厂吧。
“……”海玉卿低下头,看着自己玉白的脚趾,从一数到四,又把另一只爪子也并过来,接着数到八,之后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金溟。
金溟笑了一阵儿,正要开口教它,结果海玉卿忽然伸出翅膀推倒了他。
金溟,“……”虽然他刚才笑得比较大声,但也不必因为不会数数就杀鸟灭口吧。
金溟本来是坐着,这下成了仰面躺着,平衡失控地翘起爪子,海玉卿就趴在他的肚子上接着数,“九、十……”
数完十,金溟就再也没听到声音,他等了很久,才问:“怎么不数了?”
“不用数。”海玉卿忽然松开翅膀,让金溟能坐起来,它利落地回答,“是多少都可以,你想吃,我去抓。”
“不用,不吃,”金溟看着海玉卿摩拳擦掌的认真神色,觉得他现在敢说半句“想吃”,它就真敢去抓九十四只,这不得直接把这一片的鸡抓灭绝了,“这些就够了,我这就吃。”
金溟立刻啄了两片烤肉,来不及吹,嘶嘶哈哈地咽下去,用行动向海玉卿证明,有一只烤兔子就够了,真的不需要九十四只鸡。
第45章 飞行
吃完烤肉小憩了一会儿, 金溟决定带海玉卿出去试飞。
一只隼整天只窝在洞里吃烤肉,用不了几天就得膘肥体圆飞不动了,既然海玉卿的断翅已经能使力了, 小飞一下, 当作复健运动对恢复也是有好处的。
“不要飞太高, 先慢慢飞一圈看看。”金溟嘱咐道。
越高对翅膀的压力越大,海玉卿断骨刚愈合,未必可以承受太大的压强。
海玉卿急不可耐地扇着翅膀,敷衍地点头, 就等金溟撒手。
金溟拽着它,看熊孩子这个撒欢儿的劲头儿, 有一种溜哈士奇的感觉,总感觉不太放心。
他把嘱咐的话反复说了几遍, 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松开手。
海玉卿不是一只雏鸟,飞行对它来说绝不是一件充满未知危险的事,他并没有应该担心的道理,更没有限制它的立场。
金溟松开的瞬间,海玉卿就完全展开了翅膀,原地拍打了一下。
金溟正想喊声“加油”给它鼓鼓劲儿,还没来得及张开嘴,视野里就只剩白光一闪。
他恍惚感觉自己刚才不是撒开了一只隼,而是点了一颗炮弹, 还是连引线都不需要的那种。
再等他抬起头, 万里长空除了蓝天白云和惊散的鸟群,一根白毛也没找到。
鸟群一阵惊慌失措, 复又聚拢成型。
金溟仰着脖,站在原地, 忽然不知自己应该把目光落在哪里。
天地广袤,他虽身在其中,然而周围井然有序的一切却全都与他毫无瓜葛。
他心里好像有一种惦念,但那丝感情没有找到落脚点,只能七上八下地在他心里晃悠,晃得人心里发酸。
金溟闭上眼,听到鸟群嘈杂的惊叫声渐渐低下来,一切又回归原本的静谧,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只是一晃神儿的错觉。
金溟忽然明白他刚才在担心什么。
海玉卿飞走了,消失在它自己的天空里。
与他毫无牵绊。
只剩他自己。
一声鹰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金溟睁开眼,看见悠扬缓慢的云团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极速移动的白团子。
他挥了挥翅膀,就见那朵小云团又像一颗白色炮弹般俯冲而下,迅猛的势头让金溟还隔着老远便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好几步。
海玉卿在空中就像是融进了风里,甚至几乎不需要扇动翅膀,而是御风飞行。
白翅膀直直地展开,将轻盈与迅疾完美结合。它俯冲到离金溟几十米远的高度时优雅地侧身,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那个白色的弧形轨迹速度快到就像是个首尾相连的完整圆圈。
“太快了。”金溟吸了口气,喃喃重复,“太快了。”
虽然他没见过隼飞行,但海玉卿的速度真的太快了,快到——金溟甚至觉得,一把普通猎枪射出的子弹,都未必能追上飞行中的海玉卿。
这才只是海玉卿病体初愈的第一次复健飞行。
若是平时的海玉卿,自然界里速度能追上它的恐怕寥寥无几,也许只有精密的人类科技才能做到。
海玉卿缓缓落下,收起翅膀,昂首挺胸地站在金溟面前,骄傲地挑了挑眉毛,“嗯。”
它得意地补充,“还可以更快,你想看吗?”
“我是怎么撞上你的?”金溟忽然问,神色从困惑到凝重。
已经重新展开翅膀的海玉卿停下来,疑惑地看着金溟。
“我……也能飞这么快吗?”
金溟按住海玉卿,把白翅膀从外摸到里,想了想,又把它从头摸到脚,不放过海玉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
不,他飞不了这么快。
先不说原身这只金雕会不会有什么天赋异禀的飞行技巧,首先他就没有这种肌肉力量的支持。
金溟摸了摸自己身上说不上松软但绝没有海玉卿这么结实的肌肉,又去摸海玉卿,感觉比刚才摸过的更硬了。
“你别使劲儿。”金溟边摸边抱怨。
他越摸越自卑,偏偏海玉卿还跟显摆似的肌肉越绷越紧,简直要绷出一百零八块腹肌。
海玉卿站军姿似的站得笔直,任由金溟上下其手,它浑身绷得像跟弦,感觉舌头都在使劲儿绷直着,“没……没有,使劲。”
金溟从自己身上没找到哪怕一块能拿得出手和海玉卿比的肌肉,终于不甘心地确定,不管是不是天赋异禀,金雕这身硬件,绝不可能飞得过海玉卿。
“我撞你时,你飞得也是这么快?”
海玉卿的舌头终于不使劲儿,但也许是刚才使劲儿太过了,这会儿有点颤儿,“比,比现在,快。”
这几天翅膀都没动过,刚才多少有点力不从心。
它飞出去好大一会儿才找回飞行的感觉,回来时才不至于在金溟面前露了丑。
“那我是怎么撞上你的?”金溟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这样的距离说话眼睛比较舒服,“你没看路?”
从速度来看,他感觉更像是海玉卿撞的他。
“看了,”海玉卿说话感觉利索点了,“躲不开。”
“躲不开?”
“太快了,”海玉卿诚恳地解释,“看见的时候,你就到眼前了。”
越是诚恳,金溟越觉得讽刺,“你哄我?我能飞这么快?”
真的吗?他不信。
“试试。”海玉卿没有太多的词汇量供它对金溟解释明白,它干脆走过来拱了拱金溟的翅膀,打算用事实为自己佐证。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收拢翅膀,隔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不用了,我相信。”
海玉卿反倒急了,又拱开他的翅膀,坚持道:“飞。”
金溟勉强的语气根本不是相信它。
“我去抓鱼,我们晚上吃烤鱼片吧。”金溟想拿食物岔开话题。
“飞!”海玉卿做事很专注,一旦确定一件事,便不受任何诱惑的干扰,美食也不行。
“……”金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我好像,不会……飞。”
金溟之前尝试过拍打翅膀,但根本飞不起来,如果蓄力蹦起来离地一米的瞬间状态也能叫飞的话……
“……”海玉卿不怎么会在交谈中照顾别人的情绪,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让金溟更加无地自容。
“因为羽毛?”海玉卿的惊讶就只是单纯的惊讶,并不附带任何其他情绪,它惊讶完便开始努力思考问题的症结,只能想到这一个原因。
金溟看了看自己已经快长齐的羽毛,感觉问题并不在于羽毛。
可能原身这只金雕很会飞,有什么提高速度的独门绝技。
但他的大脑没继承到丝毫的窍门记忆。
但这在理论上就根本不成立,因为他连肌肉记忆也没有。
除了大脑可以形成记忆,肌肉也具有记忆效果。
同一种动作重复次数多了,肌肉便会形成条件反射,而且肌肉记忆一旦获得,即便长期不再重复,遗忘的速度也非常缓慢。
即便金溟在精神上并没有原身金雕的任何记忆,但身体总还是那个身体。
然而,对比海玉卿,显而易见,他的肌肉根本没有任何飞行留下的痕迹。
这个金雕的身体,的确是不会飞的。
或者说,是没怎么飞过的。
但这个结论更没有理论支持,金雕明显是个成年金雕,对于猛禽来说不会飞行就意味着无法捕猎,难道它以前是喝仙气儿长大的,都不需要捕猎吃饭吗?
“对不起。”海玉卿垂着头,无措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之前它动手打金溟的时候有多么毫不犹豫,现在就有多么懊悔。
“羽毛很快就能长起来的,你看,现在就已经快长好了。”
白脑袋垂下来的样子看上去圆润得很是乖巧,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受害鸟还要反过来安慰施暴鸟。
“而且我本来就不会飞,不关你的事。”
“不可以不会飞。”海玉卿的情绪走得很快,关注点更务实,有了问题必须马上解决,“学,现在。”
“……”金溟下意识要拒绝,但理智让他顿了片刻。
想想看,飞行确实是做一只鸟的本职。
虽然他对飞行没有什么太大的需求,但如果能学会,以后可以和海玉卿一起遨游晴空,好像感觉也不错。
“怎么学?”于是金溟问出了一个更难解决的问题。
“……”海玉卿像是卡住了的画面,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出翅膀,长出羽毛,这样……”
它展开双翅拍打了一下,“就飞起来了。”
金溟仰脖看着轻飘飘就再次飞起来的海玉卿,彷佛也卡顿了几秒钟,学着它的样子展开翅膀,拍打了一下——双爪纹丝不动地贴在地上。
海玉卿又落下来,把金溟展翅的动作三百六十度地拆解了一遍,然后它仿佛也不太确定地建议,“方向不对,要往下拍。”
如果金溟不是看清了海玉卿脸上的犹豫,简直要信了这句语气十分肯定的话。
不过他还是乖乖调整了用力的方向,也许是调整了。
总之有一种新手学开车的感觉,教练让他把方向打半圈,他好像打了半圈,也可能打了一圈……
一旁是刚上岗的教练,教学正在尝试,态度也就还算和气。
金溟感觉好像是调整对了,牢牢抓地的双爪大概离开了地面有那么几秒钟。
海玉卿认真地又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金溟的翅膀,它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问题,“你真的没有飞过?”
“应该是吧。”金溟含含糊糊地回答。
他是个穿越而来的人这件事,也许不能随意让虎啸天和小白龙知道,但他没想对海玉卿隐瞒。
只不过这种违反常理难以解释的事,总要找到契合的时机,海玉卿能理解的时机。
“到树上去。”
海玉卿决定改变教学方向,它脑袋转了一圈,指向一棵树。
“……”金溟站在树下,仰脖看着这棵笔直得几十米高的大树,以及已经身手敏捷地飞到高枝上站稳了的海玉卿,弱弱地问:“我要怎么上去?”
第46章 爬树
海玉卿收拢翅膀, 歪着头俯身往下看,把那句理所当然的“飞上来”咽了回去,迟疑地问:“你会爬树吗?”
金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翅膀, 虽然他觉得金雕不应该会爬树, 但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他无法连续说出“我不会。”
他做人时, 倒真的是会爬树。又直又细还滑得不好着力的椰子树也爬过,虽然当时是穿了爬树工具脚扣。
于是金溟展开翅膀,试图抱住眼前这棵三人合围的大树。
成年金雕的翅膀完全展开,大约有两米多, 比一个成年人类的胳膊要长许多,不过即便如此, 金溟仍然难以用双翅完全合抱住树干。
金溟用翅膀把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仅仅只能起到一个凭借的作用, 其实固定全靠两只抓力过人的鹰爪。
鹰爪毕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使用起来的灵活程度比穿着人类做出来的脚扣更得心应手。
金溟就这么用鹰爪一下扣着一下地往上爬,海玉卿指定的这棵树很有讲究,是附近最高的一棵,也是最直的一棵,一直到十几米的高度都没有一条分杈。
也就是说,他要一口气爬上去十几米,中间没有一点能借力休息的地方。
金溟两眼紧盯树干,憋着劲儿咬着牙往上攀爬。
他忽然不太明白, 他不是在学飞行吗, 怎么感觉他现在是在练习攀岩?
海玉卿轻盈地飞下来,围着全身使力几乎使出斗鸡眼的金溟绕了一圈,
它拍打着翅膀停在旁边,发自肺腑地赞叹:“你会爬树?太厉害了。”
金溟憋着劲儿往上爬, 连为这句话羞愧的精力也分不出。
“我还没有见过,会爬树的鸟。”海玉卿的语气简直是崇拜,“我不会。”
“……”金溟差点被海玉卿一本正经的夸赞气笑了。
海玉卿当然不可能见过会爬树的鸟,哪个长翅膀的生物需要爬树?想上树直接飞上去不就行了。
会也不爬呀,累死鸟。
显然海玉卿不是这么想的。
它好像对爬树这项技能很感兴趣。
海玉卿兴奋地拍打着翅膀,围着金溟上下又转了一圈,之后它落在金溟下面,尝试去抱住树干,结果发现自己根本贴不住。
原来爬树没它想象得这么简单,难度增加,趣味便显得更浓。
于是海玉卿重新飞起来继续研究金溟是如何爬树的,很快便让它找出问题所在——它的翅膀没金溟长。
这个影响它爬树的阻碍非常好解决,海玉卿几乎没费多少脑细胞就想到了办法。
它展翅飞远了打量这棵树,下粗上细,从上面爬,就能抱住树干了。
于是海玉卿又飞了回来。
用翅膀爬树,虽然与树干的接触面积要比用手指大很多,但弊端便是失去了五指屈力的优势。而仅靠两只爪子想要钳住粗壮得一拃之距内几乎等同于平板的树干,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雕试图爬树,可以说是一个很耗费精力和考验技术的极限运动,难度可能不亚于金溟试图平地起飞。
金溟约莫自己已经爬出了十几米,离最近一条树杈应该不远了,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于是他更加不敢走神儿,连眼睛都不敢乱转,专心致志盯着树干往上爬。
一直在耳边忽上忽下,不时表达对会爬树的羡慕以及无意识炫耀自己飞行技能的海玉卿忽然没了动静儿,金溟以为它终于觉得爬树无聊,找地方休息去了。
紧接着他感觉到有些树皮渣滓掉落在他凸出的尖喙和鼻腔上。
金溟本没有在意这个微小的变动,全副心思专注于利用两只爪子固定并缓慢上移的技术动作。
但是渣滓越掉越密,直到一整块树皮砸在他的尖喙上,金溟终于意识到不对,停下来抬起头——
他先是看到一双努力想要抓住树干的玉色尖爪,其实动作更像是溺水的人,毫无章法地乱蹬。
之后就是眼睁睁看着一块又一块的树皮被这双玉色尖爪抓得与树干剥离,又噼里啪啦砸下来。
金溟在密集的树皮雨中偏过头换了口气,再次抬头想要出声喊住海玉卿,树皮雨忽然就停了。
他并没有因此松口气,一种不详的预感像一片阴云笼罩而来,伴随着一整块比他的脸还大的树皮,劈头盖脸遮住了他的眼睛。
紧接着树皮一沉,仿佛有什么重物跟着砸下来。
金溟瞬间感觉自己脖子都给砸没了,整个头都被砸进翅膀里。他把鹰爪紧紧嵌进树皮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但下冲的趋势已不可挡,翅膀摩擦着树干迅速下滑了几米后,金溟已经无法让自己再紧贴住树干——双翅努力抱住树干的海玉卿坐着那块树皮已经从他头上冲进他怀里。
金溟来不及多想,松开翅膀托住海玉卿下坠的趋势,闭着眼大喊了一声“飞!”
海玉卿仍旧试图用翅膀固定住自己,它犹豫了一下,在金溟再次催促地喊了一声“飞”时,终于展开翅膀,鹰爪蹬着金溟刻意挺起来给它做支撑的肚子,起飞。
起飞的后坐力把金溟冲得整个身体翻出去,爪子本能地把能抓住的树干抓得更紧。
飞起来的海玉卿回过头,就看到金溟以树干为起点带着一整条树皮在空中画了个四分之一圆,然后重重地摔进草丛里,砸起一片尘土。黑呼呼的树皮弹起来,晃了晃,无力地再次摔进那片扬尘中。
海玉卿脑子一片空白,立刻飞回来,冲进扬尘里。
金溟摔得七荤八素正发懵,一阵劲风猛的扫过来,扬尘全扑在他脸上,激得他忍着浑身散架似的疼不停闷咳。
海玉卿还未完全落地,就开始往金溟身上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扑会是多大力气。
本能的求生欲激发了金溟最后的力气,他瞬间抬起翅膀翻身按住海玉卿,“没事,不怕。”
这是他养哈士奇的经验,以前没少经历被哈士奇遛倒,然后那只最爱粑粑的孝子就会第一时间一脸惊恐地扑过来,再把他狠狠踩踏一番。
海玉卿被金溟抱住,也抱住金溟,实实在在地抱住,这个时候它才明白自己刚才空白的大脑里是什么情绪。
它开口,很哽咽,“怕。”
金溟活动了一下肩背,仰仗于金雕的皮糙肉厚,感觉五体渐渐归位,哪块骨头也没缺。
他疲累地抬起翅膀,摸了摸白脑袋,安慰道:“摸摸头,吓不着。”
又故意用力地捏了捏海玉卿的耳朵,“摸摸耳,吓一会儿。好了,宝宝不怕了。”
“怕。”海玉卿把脸埋进金溟的肩膀里,闷着声,委屈巴巴的。
金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点责怪的脾气也没了,耐心问:“你刚才干什么呢?”
简直是赤·裸裸的谋杀?
“我想爬树。”海玉卿更委屈了。
它就是想爬个树而已,明明金溟就是这么用翅膀抱住树往上爬的,它已经捡细的地方抱了,怎么会一点也抱不住呢,越抱越往下秃噜。
金溟心里狂叫,“你是不是有病?”
飞到树上去爬树?
但作为谋杀案苦主的他现在一句责怪的话也不敢说——还什么都没说,谋杀未遂的海玉卿就已经快委屈死了。真说重了一句话,金溟感觉今天会很难收场。
于是金溟努力让自己很勉强的微笑看上去尽量和颜悦色,“你想上树,飞上去就好了,爬树很累,也很容易出危险。”
还很容易让别人危险。
海玉卿这会儿异常敏感,立刻听出了金溟话里暗藏的责怪,顿时泪眼汪汪,“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金溟赶紧违心地解释,“我是说,如果你爬树摔到,我会心疼的。”
海玉卿鼻音浓厚地“嗯”了一声,说:“心疼,好疼。”
越说越哽咽。
感觉摔的是它。
“不疼,不心疼。”金溟忍着满身酸疼,只能说着更违心的话,“我一点事也没有,刚才我其实没摔着。”
“骗我。”海玉卿哽咽得说话都开始噎气儿,但逻辑仍旧清晰,不好糊弄,“我看到你摔下来,是我撞了你,又踩着你……”
感觉情绪马上就要酝酿到位。
金溟,“其实,刚才摔下来,我按你教的扇翅膀,落地的时候飞起来了一点,所以真的没摔着。”
苦主为了给肇事者开脱,已经到了什么不合逻辑的胡言乱语都敢说的地步了。
金溟现在也感觉很委屈。
“真的?”海玉卿的哽咽停了停。
“真的。”金溟捧着海玉卿委屈得皱皱巴巴的脸,干脆把那双基本已经开始暴风雨预警的黑眼睛捂上。
“所以,”虽然前后话并无直接关联,但金溟仍把中心思想生拉硬拽回来,“以后不要爬树了好不好,不要做有危险的事,让我担心。”
破坏力这么大,就常规一点,不要玩这么多花样。
好奇不一定害死猫,但有可能害死金雕。
海玉卿闭着眼睛点头,睫毛蹭着金溟的羽毛,感觉到一种接触带来的踏实,“嗯,不做,不担心,不疼。”
金溟终于敢松开海玉卿了,他侧身躺下,把自己平摊在地上,十分想在哪儿摔倒就在哪儿躺平。
感觉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
不想学飞了。
但是海玉卿简直就是个不知疲倦的卷王,它立刻坐起来,看着金溟,言简意赅,神情坚定,“飞!”
“……”金溟拿翅膀盖住脸,开始摆烂,“动不了,歇会儿。”
“为什么动不了?”海玉卿立刻又开始哽咽,“骗我,你摔坏了。”
“没坏,没骗你。”金溟垂死病中惊坐起,他深深吸了口令金雕绝望的空气,“走,飞!”
第47章 恐高
见金溟完好无损地爬起来, 海玉卿欢快地蹦了一下,不自觉展开翅膀飞起来,围着金溟连绕好几圈,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观察他是否真的完好。
金溟面对比六月的天变脸还快的海玉卿, 忽然很怀疑, 刚才它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该不会是闯了祸怕挨骂故意装出来的吧。
“怎么飞,还到树上去?”金溟问。
他故意要把难题推给海玉卿,海玉卿想不出来的话, 就不能再为难他了。
经历了刚才的事故,海玉卿应该不好意思继续让他爬树了吧。
那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海玉卿果然皱起眉, 慢慢收拢翅膀落下来,陷入沉思。
刚刚上岗的海教练感觉走到了教学职业生涯的瓶颈。
金溟趁机诱惑道:“还是去抓鱼吧, 我一会儿给你做……”
正当金溟以为终于找到光明正大摆烂的借口时,海玉卿一指瀑布,果断坚定,“到上面去。”
“……”金溟顺着海玉卿的指向抬头,看见瀑布激荡着撞在悬崖峭壁上,逸起一片白雾,远远看着就像是被摔成了粉身碎骨似的。
“其实爬树也没有很危险。”金溟看得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唾沫,“我还挺喜欢爬树的。”
海玉卿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拉着金溟往瀑布那边走, “担心,不要爬树。”
小祖宗, 爬树你担心,跳崖就不担心了吗?
金溟认真反思自己, 到底什么时候和海玉卿结了仇,这是连全尸也不打算给他留了?
“你不会爬,才容易出危险。”金溟不由分说,甩开海玉卿主动跑回那棵树底下,求救似的抱住树干,“我会爬,就没有危险。”
爬树他好歹是有点经验的,跳崖是真没经验。
“真的?”海玉卿回想了一下,感觉是这么个道理,但它不想金溟再爬树,表情很为难。
“真的,更难爬的椰子树我都爬过,比这还高。我保证没有危险。”
你如果能离我远一点,更没有危险。
金溟张开翅膀跳起来半米多,把自己呼在树干上,身手矫健地一口气爬了五米。
树皮被揭的东缺一块西凹一片,倒是比之前更容易落爪了。
海玉卿再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慢慢扇着翅膀围住金溟,以防他不小心摔落。
金溟一口气爬到最矮的那条枝杈上,感觉自己已经累成了狗。他摊在树枝上,任由双翅双爪耷拉着,连脖子也不想抬起来。
海玉卿落下来,两只玉色的爪子并排抓着细细的枝条,安安静静地蹲在金溟眼前,低头给他理顺脖颈处被树叶刮乱的羽毛。
矮枝承载着两只猛禽的体重,微微荡了荡。
微风轻拂,带来草叶的清香,宁静的山林镀着一层柔和的金光,薄纱似的霞光随意地挂在远处的天幕上。
金溟感觉自己像是趴在悠悠荡荡的云里,他忍不住伸出翅膀,摸了摸缓缓贴近地平线的太阳。
“还要再往上爬吗?”金溟看着远处,忽然不敢高声语。
海玉卿歪头丈量了一下距离,感觉这对于展翅飞翔来说还不够高,但它摇了摇头,说,“不要了。”
金溟轻轻“嗯”了一声,仍旧趴在树枝上没动。海玉卿微微挪了挪,贴着他的脑袋坐下,也没有催促。
“玉卿。”金溟轻声喊。
“嗯。”海玉卿应。
应完等了好一会儿,金溟也没有再说话,它便又“嗯”了一遍。
金溟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话,只是这个时候忽然很想叫一声海玉卿的名字。于是他没话找话地问:“谁给你取的名字?”
海玉卿,“不……记得,了。”
风停叶静的树枝又微微荡了荡。
“你第一次飞是什么时候?”金溟爬起来,把海玉卿揽进怀里,主动换了话题,换了个他以为会让海玉卿感觉愉快的话题。
他感觉得出,飞行对于海玉卿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好像比食物还重要。
微荡的树枝慢慢回稳,海玉卿把头靠在金溟肩上,学着他的样子去看远处的夕阳晚照,想了很久,才说:“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学会跑的时候。”
缓慢的语气里几乎没有温度,听上去并不怎么愉快。
金溟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励志文章,讲雏鹰学飞。
鹰类喜欢在峭壁上建巢,小鹰第一次学飞行时,鹰父母便会把小鹰直接从巢中驱逐,学会飞的小鹰可以活下来,学不会的就会直接摔死。
鹰并非天生就是空中的王者,今日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傲睨风光,是踩着昨日的鲜血爬上来的。
金溟抱着海玉卿的翅膀紧了紧,不知道是想安慰它还是安慰自己,“我们玉卿现在飞起来很厉害。”
这句话提醒了海玉卿,它恋恋不舍地腻在金溟怀里蹭了蹭,站起来,一扬翅膀,挥斥方遒道:“飞!”
“……”金溟当场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安安静静看会儿夕阳多好,叫你多嘴。
“不会飞,会死掉。”海玉卿看出金溟的不情愿,把翅膀收在背上,板着一张教导主任的脸,凝重而深刻的样子就像是在给金溟分析不好好学习以后会找不到工作。
“好!”金溟被海玉卿激昂的情绪带动,跟着站起来,也抬起翅膀,本想更潇洒地挥一挥,表示他一定做一只努力上进的好金雕。
但他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拔地参天的雄心当场就萎了。
金溟跪在树枝上,或者说匍匐在他身体能挨到的任何地方,死死扒住海玉卿,脸色又青又白,浑身上下除了膝盖哪儿都僵硬无比,连舌头都僵了,“这,这么,高……”
“不高。”海玉卿用一只爪子稳稳抓着树枝,另一只爪子虚虚提着金溟,怕他掉下去,“先试试。”
“不会飞,不会死掉的。我可以抓鱼吃,抓鱼不用飞。”金溟明知没道理,仍试图负隅顽抗。
“飞起来,能抓大鱼。”海玉卿逻辑清晰地反驳他,“大鱼好吃。”
金溟站在浅水区里抓的都是些小鱼,换成平时,这鱼白给它都懒得吃。
真正好吃肥美的大鱼都在深处,飞起来才能找到。
“我不挑食。”金溟捂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飞速往下瞥了一眼,又立刻心慌气短地抬起头深呼吸,舌头颤得发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小鱼也好吃,不用飞,我喜欢吃草。”
“不行。”海玉卿对自己的优劣势十分清楚,它不跟金溟争辩,但也不会被说服,“飞!”
“我头晕,不行了,我看不清了。”金溟把两只眼都捂上,“我感觉,我有点恐高。”
海玉卿,“恐高?”
金溟仰了一会儿头,感觉终于能镇定一点了。他尝试稍微松开海玉卿,坐起来连连点头,“对,我恐高,站到高的地方就心慌、焦虑、紧张。”
他一口气说完,又严谨地补充道:“不合理的紧张。”
“撒谎。”海玉卿干脆松开了一直扶着金溟的爪子。
金溟立刻又死死扑在海玉卿腿上,就差哭爹喊娘,“别松,没撒谎,我恐高。”
刚才是感觉,现在已经可以确诊了。
“恐高,以前爬树,比这还高?”海玉卿冷冰冰地扔出论据,还是金溟刚才自己说的。
它虽然不太懂这些词汇,但它记性好。
“我……”金溟忽然语塞,“我以前不恐高。”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恐高的,怎么他自己不知道?
海玉卿低下头,认真观察着金溟的表情。虽然这话说得非常像临时想出来的蹩脚理由,但金溟的反应,好像真的不太对头。
“不用怕。”海玉卿坐下来,拿翅膀轻轻安抚着金溟,“我保护你,不会摔倒的。”
金溟脸色缓和了些,他扶着海玉卿慢慢坐起来,再次尝试往下直直地看了一眼,即将坠落的压迫感立刻席卷全身。
海玉卿捂住他的眼睛,轻轻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身上,不停地重复金溟之前安慰它的话,“摸摸头,吓不着……”
“我为什么会恐高?”金溟不敢再往下看,把眼睛放平了只盯着远处的夕阳看,难道是之前和海玉卿在空中撞上的缘故?
不对。
“我根本不会飞,怎么会在空中撞上你?”金溟问着,便把目光从夕阳上挪了回来,一不小心又看了下面一眼,他立刻把脸扎进海玉卿的羽毛里,以此缓解紧张。
“你飞过来的,很快。”海玉卿像护着幼崽似的把金溟捂在怀里,一面拍着他,一面认真回忆,忽然推翻了自己的供词,“没有飞,你没有展开翅膀。”
鸟类飞行时可以利用气流滑翔,不必时时刻刻连续扇动翅膀,也有小型鸟凭借体重优势可以短暂的闭拢翅膀保持悬浮。
且不说金雕的体型和体重很难做到不借助气流在空中悬浮,以金溟当时冲过来的速度,连海玉卿展开翅膀高空俯冲时都未必能做到。
但金溟当时并没有展开翅膀,而且他还是从地面冲上来的,这需要更大的动力源。
这根本做不到。
“我从哪儿飞出来的?”金溟之前随口问过这个问题,没怎么在意。
现在他感觉到这是一个比他想象得更重要的问题。
一切的不合理,都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
金雕身上,仿佛有更多的秘密。
“地下。”海玉卿看向西边树林,懊恼道,“没有看清。”
它只看到了大概的方向冲过来一个黑影,速度快到甚至连眨眼都来不及,更无法做出躲开的反应,它就直接被巨大的冲力撞晕了。
之后还是金溟把它从林子里背出来的。
它真的没有看清。
第48章 不变
“你不记得?”海玉卿忽然意识到这个它早该察觉的问题, 金溟也并没有对它刻意隐瞒过。
“嗯,在撞上你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金溟点点头。
应该说, 是金雕不记得了。
他自己的记忆还在, 但金雕在此之前的记忆, 他并不知道。
“撞坏了?”海玉卿仔细摸了摸金溟的头,神情忽然极为沉重,“头,坏了?”
“没有坏。”金溟拉住踩得树枝乱晃的海玉卿, 不让它再乱动,打算趁此机会让它慢慢了解真相, “也许不是头坏了,是……”
“头, 不能坏。”
海玉卿忽然用力把金溟的脑袋抱进怀里,勒得金溟直翻白眼。
它马上也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容易对脆弱的头部造成伤害,立刻又松开,小心翼翼地捧着,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还是忍不住轻轻吹了吹。
“没有撞坏。”金溟使劲儿摸了摸满脸瞎紧张的海玉卿,笑道。
金溟感觉到海玉卿好像在很努力地呵护他,虽然对方只是个鸟,而且不怎么会照顾人, 还总是往初衷的反方向狂奔。
但这种久违的、真诚的关心, 仍让他感到一种满足的慰藉。
“嗯。”海玉卿好像松了口气,但仍不住地往金溟头上看, 眼神像是在看易碎品,而且仿佛已经找到了裂痕, 忧愁中渐渐浮出一种伤痛。
金溟看着海玉卿,继续缓缓说:“如果说,那天金雕撞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
“没有死。”海玉卿忽然打断金溟,极为认真严肃的口气,甚至有些生气。
刚才海玉卿不由自主想起那些从高空中摔下来的动物,落地还能跑,但跑不出多远,就会忽然倒地,直接死亡。
颅内出血,或者脾脏破裂。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死亡已经来临。
这是自然界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的事,正常而平常。
它已经能做到每一天都很努力地活着,以及有一天平静地接受自己已死去。
但是现在,它把“死亡”两个字放在金溟身上,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平静地面对这个冷漠的词汇。
“我是说‘如果’,这是一种假设,就是另一种可能的意思。”金溟解释道。
“假设?”海玉卿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它心里跟着想——如果,金溟死了……
海玉卿忽然感受到一种新的恐惧,一种伴随着死亡而生的恐惧,一种比死亡更痛彻心扉的恐惧。
这种恐惧,它刚才有过一瞬间的经历。
海玉卿在自己有限的词汇库中搜索着,最终找到了这种恐惧的名字,叫做“彻底失去的恐惧”。
它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金溟,但又不敢使力,连声音都不敢使力,只能充满压抑的呢喃,“不要死,不要留下我自己。”
“不会死。”金溟安抚地拍了拍海玉卿,他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跑偏的,但海玉卿的情绪看上去很不好,他只能耐心宽慰,“没有死,现在我活得不是好好的?我说的是可能。”
海玉卿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伤痛。
一种金溟很少能在动物眼中看到的伤痛。
金溟抚了抚额,意识到是他说错了话。
动物理解不了“假设”,这是一种人类才有的高级思维,它们只懂得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无法想象可能发生的事。
看来一时间想跟海玉卿解释清楚“雕非雕”这种辩证话题,应该是没可能了。
“好,我不死,我一直活着。”金溟故作轻松地拱了拱海玉卿,“活成标本活化石,永远陪着小玉卿。”
哄鸟的话随口拈来,不管逻辑。
反正鸟也不懂逻辑。
海玉卿没有再说话,它贴着金溟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从侧面看上去,仍旧是满脸的沉重,好像并没有得到开解,但又和刚才的悲伤不太一样。
金溟被海玉卿的沉重情绪传染,一时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两只鸟并排坐在树枝上,沉默地望着远处只剩半个的夕阳,海玉卿忽然问,“刚才,为什么?”
“刚才什么?”金溟没有反应过来海玉卿问的是哪个刚才。
海玉卿望着远处,“你刚才松开我,自己就不会摔下去。”
它不会用翅膀把自己固定在树干上,但是金溟会。
金溟眨了眨眼,又忍不住低头往下望了一眼,他立刻把头仰起来反复深呼吸,等到全身松弛下来才理所当然地说,“我怎么可能任由你摔下去。”
“我会飞,不会摔到的。”海玉卿道。
它当时只是想再尝试一下能不能固定住自己,才没有立刻松开翅膀飞起来。
金溟叫它飞的时候,它还不太明白为什么。
“……”金溟不想承认,在当时那种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他自己飞不起来,也忘了海玉卿想飞随时都能飞起来。
于是他说:“我还以为你吓着了,害怕得忘了飞。”
“可是你不会飞,会摔死。”
握住树枝的玉色爪子紧了紧,海玉卿的语气很复杂。
好像是生气,感觉又有些伤心。
“哪儿有空考虑这么多,看到你忽然摔下来,脑子里就只想着怎么不让你摔到。”金溟无所谓地摸了摸海玉卿垂头丧气的脑袋,“现在我们不是都没事。”
海玉卿把头靠在金溟身上,轻声说,“害怕。”
金溟忍不住亲了亲不谙世故的白脑袋,“现在不用怕了。”
“如果你死了”海玉卿不再悲戚,平静地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也死了。”
时态语法用的全都乱七八糟,金溟觉得自己应该是理解错了,但海玉卿坚定严肃的语气让他直觉自己没有领会错它的意思。
知恩图报是优秀品质,但也不用搞得这么血腥吧。
这是要干什么,结拜吗?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以前我们不认识,不也是各活各的。”金溟勉强笑道。
他自己在这里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以后还得再扛着一条鸟命,这压力着实有点大。
“现在认识。”海玉卿答。
“玉卿,谁也不可能真的陪谁一辈子。”金溟也只能严肃起来。
他不嫌黄泉路上太孤单。
死这种事,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真的不需要别人陪着。
“骗我?”
海玉卿猛地站起来,杀气腾腾的质问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咔哒”——小树枝终于支撑不住两只猛禽的重量和摇晃,发出了第一次抗议。
金溟立刻抱住海玉卿,“没有骗你,先坐下。”
小祖宗,高空作业,不要激动。
金溟有点后悔,感觉谈心选错了地方。海玉卿是会飞的,但他不会……
海玉卿不情不愿地坐下,执着地继续质问:“‘永远陪着我’,骗我?”
金溟,“……”
原来刚才这句话是听进去了,怎么感觉海玉卿是选择性听懂。
金溟被突如其来的绑定压得有些彷徨,他故意吓唬海玉卿,“自然界危机四伏瞬息万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我连飞都不会,说不定一会儿直接摔死了。”
“你死了,我也死了。”海玉卿因为坚定而变得淡定,“不变。”
这恐吓对海玉卿无法造成任何动摇,自然界的变化它控制不了,但它的生死,自己可以控制。
第49章 林鸱
海玉卿以不变应万变的坚定神情让金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感动。
但是他仍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隼是独居动物,海玉卿是野生的动物,不是驯养的宠物。
隼和鹰都是终生一夫一妻制的动物, 海玉卿现在还没有配偶, 也许是还没完全成熟。等它明白自己要找老婆时, 自然就会忘了刚才的话。
“你还小,”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不知道‘永远’是多久。”
“是每一天。”海玉卿以为金溟是真的在问它,它皱着眉歪头想了很久, 极认真地回答,“活着的, 每一天。”
金溟觉得海玉卿想问题总是很简单,可是这种朴质的简单却有一种直击本质的逻辑。
他只好承认, “没错,每一天。”
“不骗我?”海玉卿激动得一个弹跳,扇动翅膀围着金溟和树干迅速绕了几圈。
小树枝在海玉卿商量都没打一个的起飞中被踹得“咔哒咔哒”乱晃,金溟忽扇开翅膀,心惊胆战地抱住树干。
金溟,“不骗不骗,别激动。”
小祖宗,求你不要再踹树枝了。
“永远?”海玉卿重新落下来,用自己的重量平衡住乱晃的树枝, 再次跟金溟确定。
金溟双脚颤颤巍巍踩着树枝, 整个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简直是在嘶喊, “永远、永远。”
你说什么都对。
他现在怀疑海玉卿是故意把他带到树上来的。
海玉卿抓牢树枝横着往金溟身边挪,金溟感觉到随着海玉卿一步步的靠近, 树枝与树干脆弱的连接处在他脚掌下生出一条细细的裂痕。
海玉卿把圆圆的白脑袋凑过来,轻轻给金溟理了理脖颈挓乱的羽毛。它的动作很轻缓,感觉得出是在很努力地表现温柔,以致于它每低一次头,树枝也温柔地跟着“咔哒”一声。
金溟很感动,但不敢动,连喘气都不敢大力了。
“咱们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好。”海玉卿无有不应,毫不迟疑。
“你别动!”金溟立刻感觉到树枝一沉,他反应过来这是海玉卿又要起跳,劈着嗓子喊住它,但已经晚了——
伴随着一声漫长的“咔”,金溟脚掌抓住的那条裂缝一分为二。
树枝还算友善,稍微游移了一下,给了金溟几秒钟反应的时间。
金溟一咬牙,闭上眼伸开翅膀,根本没辨方向,按海玉卿之前指导的用力技巧胡乱扇动翅膀,试图减缓坠落的速度。
“不怕!”
海玉卿的声音在不知哪个方向响起,金溟感觉到自己乱蹬空气的脚掌好像踩住了一处柔软的东西,立刻缓冲了他下坠的趋势。
金溟睁开眼,近乎本能地拼命拍打翅膀,脚下的东西被金雕的体重压得一沉,立刻又反馈回更大的力量。
“飞!”海玉卿的声音从脚底传来,很闷,很艰难。
金溟这才意识到海玉卿在试图托住他。
于是本想认命摔下去的金溟只能更加努力地拍打翅膀。
也许是大力出奇迹,金溟虽然还没有真正飞起来,但在海玉卿的托举下,翅膀拍出翠鸟的频率,金雕的身体终于能在空中保持歪歪扭扭的悬浮。
金溟仍旧不敢往下看,只能平视着往周围搜索落脚点。
他很快在慌乱的视野里找到一棵枯树,不算高,主干只剩一个平缓的截面,正能承载住金雕的身体。
斜岔着半根毛毛糙糙的断枝,约莫二十来厘米,看上去很粗壮,既可以方便爪子抓握,万一没落稳,还能起到安全护栏的作用。
简直就是最佳停雕坪。
金溟找到目标,奋力往那个方向拍翅膀,海玉卿在脚下虚虚托着他,跟着他的方向缓慢移动。
两米,一米,半米……
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条柔和的红光。
金溟在昏暗的视线中感觉越来越近的断枝好像在形状上起了一些变化,他瞪大了眼睛再去看,仍旧是一截毛毛糙糙连片叶子也没有的枯枝。
翅膀拍得已经快抽筋了,金溟无暇再去思考,他憋住气儿,使出破釜沉舟的力气,借着海玉卿给他的起跳力,扑向那棵枯树。
借来的起跳力在距离枯树十厘米远的地方用尽,金溟的扑势缓下来,无法让自己顺利落在主干那片截面上。
他立刻伸出爪子,企图握住那截斜出来的、看上去粗壮得足以支撑他片刻的断枝。
爪子在握住断枝时,传来一种非常奇怪的触感。
很僵硬,又很暄软。
活的!
金溟的大脑得到这个触觉反馈时,每一条脑沟回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紧接着,失重的坠落感覆盖了鸡皮疙瘩,金溟抓着那条活的“断枝”一块儿摔在地上。
海玉卿鸣唳一声,俯冲过来。
凭借刚刚得到的短暂飞行经验,金溟这次摔下来虽然突如其来,但在拍打翅膀的自救动作中,摔得其实没有上次严重,说是轻飘飘落下来的,也不算太夸张。
海玉卿落在金溟身边,收拢翅膀。
确定金溟并未摔伤后,海玉卿紧张的表情刚松弛了一下,在看到金溟爪子仍旧死死抓着的那条树枝时又忽然绷紧。
金溟坐起来,立刻松开爪子扔掉那条活树枝,惊恐地问:“这树枝是活的?”
海玉卿偏了偏头,看了一眼,仍旧绷着脸,用一种憋到扭曲的音调回答他,“现在死了。”
“……”金溟不敢去看那条刚才活着现在又死了的诡异的“树枝”,只是狐疑地盯着海玉卿五官逐渐扭曲的脸,问,“是什么东西?”
这么粗的树枝,怎么可能承受不住他的体重直接从树上掉下来,而且他连断裂的声音都没听到。
“林鸱。”海玉卿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完这两个字,它终于绷不住了,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林鸱!
动物世界伪装大师。
金溟探了探头,仔细辨别那条因为刚刚死掉而变得有些柔软的“枯枝”,他看到的毛毛糙糙的树皮,原来是林鸱近乎树皮本色的灰色羽毛。
林鸱死不瞑目地张着十分具有特色的三角形大嘴巴,像一截真正的枯枝般躺在草丛里。
金溟感觉它死之前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在骂他。
林鸱作为一种非常奇特的夜行性鸟,金溟对它是有一些书本认知的。
它的捕食方法就是站在树上伪装成树本身,等路过的昆虫从它嘴边飞过,它便勉为其难地飞上两步吃两口饭。
甚至大多数时候完全不需要飞,三角形的大嘴巴十分利于从各个角度把路过的飞虫吃进嘴里。
林鸱作为一种毫无战斗力并且肉不算少的鸟类,让自己存活下来的方式大概就是睡觉。
它在白天把自己假想成一截树枝,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像一截真正的树枝那样,保持着栖息姿势,一整天待在树上一动不动。
无论烈日当空,还是狂风暴雨,天敌来或不来,林鸱就在那里,孤独而忍耐地坚守着鸟生最大的信念——我是一截树桩。
一装就是一辈子。
而林鸱遇到危险时唯一采取的自卫措施就是站在树上从栖息姿势调整为“冻僵”姿势,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截树枝。
就像刚才那样……
恐怕这只林鸱临死也没想到,金雕不是来捕食的,就是单纯想抓根树枝。
海玉卿边笑边打滚儿,完全停不下来。
“别笑了。”金溟觉得自己脸上的羽毛都快挂不住了。
海玉卿滚到金溟身上,眼里全是笑出来的泪,它可怜兮兮地捂着肚子,“疼。”
“……”金溟只好认命地继续听着刺耳的嘲笑声,给丝毫不知道嘲笑别人需要一点掩饰的海玉卿揉肚子。
海玉卿终于笑够了,它爬起来,指着死掉的林鸱说:“没吃过,我都找不到它。”
想吃林鸱真的不太容易,从它跟前儿飞过,也未必能发现。
海玉卿的语气很是崇拜,如果不是眼角还挂着嘲笑的眼泪的话,这样的语气应该能让金溟有些得意。
金溟站起来,走到枯树下面仰着脖儿转了一圈,他此刻站在树下,看不到上面,便喊道:“玉卿,上去看看。”
海玉卿擦掉眼泪,利落地展开翅膀飞起来,围着枯树绕了一圈,又落在横截面上,歪着头往下看,疑惑道:“看什么?”
“没有蛋?”金溟问。
“没有。”海玉卿还跺了跺脚,表示上面什么都没有。然后它又兴奋地问,“你想吃蛋?”
“……”金溟立刻摇头,“不想吃。”
他从海玉卿的眼神里看出,他敢说一句“想”,这熊孩子就真敢去偷蛋。
“下来吧。”
海玉卿乖乖飞下来,围着金溟殷勤地问:“你喜欢吃什么蛋?过段时间会有很多蛋。”
“……”金溟板着脸,严肃道,“我不喜欢吃蛋。”
“哦。”海玉卿蔫了下来,嘟囔着,“你不是让我上去找蛋吃?”
金溟无语地纠正,“我是让你看看上面有没有蛋,不是要吃。”
一天天脑子里除了吃还能不能想点别的。
金溟把林鸱提起来又看了看,的确是个成年雄鸟,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找到配偶下蛋育雏。
林鸱是一种一夫一妻制、忠贞且顾家的鸟类。但它并不筑巢,而是把蛋直接下在树桩上,一般就是它伪装成树的树桩上。
白天蹲着装树枝时顺便就把蛋孵了,鸟生理想和繁衍后代毫不冲突。
林鸱有一点金溟很喜欢的种族习性,就是它们由雄鸟负责大部分的孵蛋工作。
一般是白天雄鸟孵蛋,晚上才是夫妻轮流,给当爹的一点进食空间。
这么负责且有风度的鸟,在动物中不多见。
紧接着金溟又想到,隼也是夫妻轮流孵蛋共同抚育后代的鸟类,不知道毛毛躁躁的海玉卿将来孵蛋的时候,会是什么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我们晚上吃烤林鸱?”海玉卿看着金溟手中的林鸱,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什么味道。”
“……”金溟从畅想的儿孙满堂的画面中回到现实,看着围在他身边蹦蹦跳跳流口水的海玉卿,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让海玉卿偷蛋估计行,孵蛋还是算了吧。
第50章 数数
“刚才你吃了十片肉, 现在我再给你五片,玉卿一共有几片肉?”金溟把烤熟的肉片放在海玉卿面前,笑眯眯地问。
海玉卿低头看着面前堆满烤肉的树叶, 忍着口水认真数了一遍, 自信满满地回答:“有五片。”
“……”金溟抚额, “怎么是五片,刚才不是教过你了,十后面是几?”
他今天发现海玉卿是会数数的,但仅限于十以内的数字。
海玉卿盯着烤肉, 老老实实把金溟刚教过它的数字默念出来,意兴阑珊的, “十后面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嗯,”金溟满意地点点头, “那你现在有多少片肉?”
“五片。”海玉卿有点生气了。
吃饭就吃饭,为什么老问它问题,答不对不让吃,答对了也不让吃。
“……”金溟更生气,他忍不住敲了敲地,“你刚才不是已经数对了,怎么还是五片!”
“就是五片。”海玉卿委屈巴巴,小声坚持。
“那刚才的十片呢?”金溟简直要气出心梗。
得亏不是亲生的,不然非得掰开脑袋看看是不是没给它生脑子。
“吃了。”海玉卿也抬高声音, 梗起脖子瞪着金溟。
“……”金溟气得都没表情了。
怎么还预判了他的台词?
海玉卿把盛着烤肉的树叶拉到金溟面前, 一片片摊开给他看,“这里就是五片, 玉卿现在只有五片肉。”
它诚恳地补充,“太少了, 不饱。”
一共才给它吃了十片肉,怎么还好意思吹胡子瞪眼的。
金溟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树叶,他忽然发现确实是自己的提问有bug——海玉卿现在的确只有五片肉。
虽然海玉卿不会说很多词汇,但论语言的严谨,金溟只能甘拜下风。
“……”金溟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微笑,试图挽回尊严,“玉卿数得很对,那你吃了吧。”
海玉卿扑了扑尾羽,愉快而得意地把五片烤肉一口闷了,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金溟,满怀期待地等着下一盘烤肉出锅。
就见金溟微微一笑,开口道:“那玉卿现在吃了多少片烤肉?”
海玉卿,“……”因为吃到烤肉而活泼地展开的白尾羽僵了僵。
为什么吃完了还要数?
海玉卿很想问问金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癖好,就不能消停吃顿饭吗?
但它看到那张满怀期待的笑脸,叹了口气,只能认命地垂下头,开始数爪子。
仍旧是数到八,海玉卿停下来,看向金溟的爪子,但金溟立刻把爪子收了回去。
“十加五,不要数爪子,你自己想想,应该是几。”金溟铁面无情道。
“十五。”海玉卿垂头丧气,很久没觉得吃饱饭是件这么难的事了。
“真聪明。”金溟摸了摸海玉卿耷拉着的头,以示鼓励。
他把新烤熟的肉拣出来,放在海玉卿面前一字排开,放一片念一个数字,“十六、十七、十八。”
海玉卿记吃不记打,看到送到眼前的烤肉又小小的兴奋了一下,毕竟是还没吃饱。
“记住了吗?”金溟尽职尽责地教学。
海玉卿泄气了一秒钟,但看在冒着热气的烤肉面子上,勉强点了点头。
“再吃掉这三片,你一共吃了几片了?”金溟拿翅膀当着就要扑到烤肉上的海玉卿,问。
“还没有吃掉。”海玉卿舔了舔口水,黑眼睛眨巴眨地看着金溟,耍滑头的意图明显地写在脸上——不给吃,就不算。
金溟有些无语,不过这更让他觉得海玉卿真的很聪明,坚定了他将教学进行到底的信念。
“十五加三是多少?”金溟耐着性子等海玉卿吃完烤肉,立刻问道。
“十八。”这回海玉卿答得很快,指着石板上的肉提醒金溟,“这些也好了。”
“十九、二十、二十一……”金溟继续数着数给海玉卿拾烤肉。
为了让海玉卿记清楚,他数得很慢,因此肉出锅的速度也很慢。
“饿~”海玉卿要气坏了,金溟吃饭怎么这么墨迹,能顺利长这么大真是奇迹。
它像团白白软软的棉花糖一样倒在金溟身上,软绵绵地蹭着黑翅膀,用行动表示再不给它痛痛快快吃饭,它就饿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了。
“……”金溟完全抵抗不了这种毛茸茸的撒娇。
给鸟教学的宏图壮志立刻屈从于毛绒预警,拣肉的动作随即按了快进键,甚至还殷勤地吹了吹热气,十分狗腿地送到海玉卿面前。
但海玉卿仿佛是已经适应了延迟获得,这回不着急吃了,赖在金溟身上一动不动,只懒洋洋地把嘴张开,示意金溟喂它。
金溟立刻板起脸来,心里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身体又舍不得推开这团软软糯糯主动靠过来的棉花糖。
小孩学累了,跟他撒娇呢。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由头,于是既心安理得又心怀忐忑地叼起一片烤肉迅速塞进海玉卿嘴里。
“十九。”海玉卿吃到烤肉,倒在金溟身上心满意足地主动数数,数完了又张开嘴给他看,“啊~”
吃完了,还要吃。
“……”金溟看着海玉卿这副二大爷的模样就很想敲它一下,可是这个二大爷又软乎乎地靠在他身上,哼哼唧唧地蹭着他,让他只想抱在怀里狠狠rua一顿。
而且小孩虽然有点懒,但是数数又数对了,应该得到奖励。于是金溟又心安理得地叼了一片肉喂给海玉卿。
“二十。”
“二十一。”
等金溟喂给海玉卿第二十二片时,它只是略微想了想,便说:“二十二。”
这个数字还没有教,海玉卿竟然自己就能想得到!
金溟深深觉得自己捡到个数学小天才,兴奋地两眼放光。
这回不用海玉卿再撒娇讨吃的,他立刻叼起一片肉喂给它,然后期待地看着那张墨色的尖喙,一张一阖,又一张一阖,嫩红的舌头灵巧地卷了卷——
“二十三。”
金溟没有听到海玉卿数没数对,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蜂蜜的味道。
他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问:“想吃蜂蜜吗?”
说完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此刻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翘着尾巴等待表扬的海玉卿愣了一下,立刻又更开心地点了点头。
金溟不肯让它一天吃太多蜂蜜,连晚上的烤肉里都没有放蜂蜜,它正惦记着。
所以这是数对数的实质性奖励吗?
“那你自己去吃吧。”金溟冷静下来,咬了咬牙,把腻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推开,指着角落里装在竹筒里的蜂蜜,“不要吃太多。”
海玉卿茫然地坐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冷待,但是金溟又让它去吃蜂蜜。
它一时有点搞不清,金溟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看什么呢?不想吃蜂蜜?那就不要吃了,今天已经吃了太多,再吃该不舒服了。”
金溟正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不已,见海玉卿对吃蜂蜜好像不太热情,坐在原地没有动。便敲了敲白脑袋,把烤肉递到它面前,笑眯眯地说,“还是吃烤肉吧,这些肉可以吃了,玉卿该吃第几片了?”
“……”没滋没味的烤肉片在海玉卿眼里变成更加没滋没味的一串数字,愈发难以下咽。
吃过虎啸天的蜜汁烤肉加特调蘸料,再吃金溟没有加一点蜂蜜和佐料的纯天然烤肉……
就怎么说呢,海玉卿忽然觉得它和金溟的感情可能还有待加深,至少目前来看,还没深到让它味觉盲目的地步。
尤其是还得才艺表演才能吃到一口肉,肉还没有多好吃。
“要吃蜂蜜。”海玉卿犹豫了零点零零一秒,算是对这份感情最后的深情。
感觉到金溟疏离的态度缓和了些,它试探地扑过来,抱着金溟,仰起脖颈拉长了音调问,“你要吃吗?”
“不要。”金溟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石板,像是在十分专注地在观察烤肉的火候。
他知道海玉卿现在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在看着他,只要他低头看一眼,那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哦。”海玉卿低下头,它确定自己受到了冷待。
它猜测是金溟并不想让它再去吃蜂蜜,所以现在才不高兴。
海玉卿看了看墙角的蜂蜜,又看了看脸色紧绷看都不看它一眼的金溟,为难又纠结。
俯身给灶里添柴的金溟感觉有东西戳了戳他的腿,他侧过头,就看见一双晶莹透黑的圆眼睛巴巴地望过来。
“就吃一点点,”玉白的爪子在他腿上轻轻地划拉,海玉卿眨巴着眼睛小声跟他商量,“好不好~”
它最终还是没有抵抗住蜂蜜的诱惑。
金溟要是还不高兴,那就吃了蜂蜜待会儿再哄他吧,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别的事。
金溟也没有抵抗住诱惑,酥麻感从腿上的每一根羽毛和耳朵里一起传过来,上下夹击一直麻到大脑。
“好。”金溟感觉自己的声带也麻了,一个字颤出十八个音。
别说是吃蜂蜜了,吃他都行。
海玉卿得到准确的许可,立刻跳起来冲向蜂蜜罐,整个动作没有一秒钟的拖泥带水。
金溟感觉海玉卿松开他时没有丝毫的犹豫,直到海玉卿抱着蜂蜜罐走回来,那条满是黑羽毛的腿还不自觉地保持着微微翘起的姿势,仿佛还在回味刚才小爪子轻轻挠过的滋味。
海玉卿这只鸟,只长了一张填不满的嘴,它是没有心的。
金溟如是想,心里有点说不出道理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