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牢饭
“爱吃, ”海玉卿一头扎进果盘里,慌张的动作把原地滚动的浆果赶得满桌都是,它噙着满嘴的果子, 含糊的字句里有明显的讨好, “甜, 好吃。”
“玉卿,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是一颗果子一片叶子,”金溟轻轻擦拭着白羽毛上沾染的果汁, 并不像是在安慰它,生硬地讲道理般, “谁都没有权利把你扔掉。”
这样的语气定不了海玉卿的心,它不想听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咽掉满嘴的浆果,正要追问,花豹却忽然嚷嚷着挤进来,“土豆炖牛腩。”
土豆已经融化进汤里,粘稠的汤汁裹着大颗的牛肉,晶莹饱满地呼着热腾腾的香气,在海玉卿与金溟之间拉起一扇氤氲模糊的隔帘。
海玉卿看不清金溟的神色,有些着急,它从凳子上跳下来, 又立刻被刚腾出手的花豹按回去。
“就坐这儿, 准备吃饭了。”花豹丝毫不觉得自己碍事,它若无其事地隔开他俩, 极其自然地说道。
金溟就势不再理它,甚至往远离海玉卿的方向挪了挪, 主动给花豹腾出可以坐下的空间。
“好香啊。”金溟漫不经心地赞道,有强行转移话题的嫌疑。
海玉卿低头一口啄在花豹按在它肩膀上的毛爪子,又要跳下去。花豹吃痛,微微皱着眉,但仍旧不肯放手,于是海玉卿便也不肯松嘴,噙着一嘴毛,一鸟一豹僵持着。
它带不走金溟,这没关系,至少他们还在一块。但花豹想分离他俩,就挑衅了它的底线。
海玉卿的优势在天上,武器是利爪,老虎豹子不以海东青为食,那是因为它们不可能抓住一只飞起来的海东青。
但是假如海东青自己放弃飞行,在地上,它的脑袋还不如花豹一只爪子大。
海玉卿毫无惧色,眼看就要打起来。
它要到金溟身边去,谁也不能拦,除了——
“玉卿。”金溟的语气有些严厉。
——除了金溟本鸟。
“我不想坐在这里。”海玉卿小声嘟囔,顿时毫无底气,“我想……”
“玉卿,客随主便。”金溟打断它,“我们是来做客的,要懂礼貌。”
金溟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它说话,也从来不会打断它,更不会指责它。
海玉卿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伤心,它知道金溟喜欢懂礼貌的,而现在的行为被金溟定义为不懂礼貌,它只好闷不吭声地安静下来。
但还是生气。
约莫五秒钟后,海玉卿像金溟刚才那样,朝远离他的方向,把长凳晃得左右震动,赌气似的横挪到长凳的另一端。
金溟用余光偷偷瞧着这只默默生气、气到脖子挓起一圈羽毛的小鸟,既心疼又无奈,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翘起来。
他悄悄挪了一下,控制住长凳的平衡,以免坐在最边缘的海玉卿一不小心撅下去。
金溟想,他是真的很喜欢它吧,而不是因为它想让他喜欢才喜欢的。什么样子,讨人喜欢的,不讨人喜欢的,他都喜欢。
但是,他真的可以喜欢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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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餐很丰盛,除了土豆炖牛腩,还有煎牛排、烤牛肋条、辣炒牛肉丁……几乎蒸煮炸炖了牛身上的各个部位。
灶上仍旧咕嘟咕嘟响着,闻着不时飘来的酱香气味,金溟猜测是在做卤牛肉,小火炖着。
虎啸天对他态度虽然不怎么样,但伙食上倒真没亏待他。
最让他意外的是那只烤鸭,全套的烤鸭,酱料葱丝黄瓜条,还有一碟因为提纯不高而黄不溜秋的白砂糖,和表面粒粒糁糁同样黄不溜秋的荷叶饼。
看得出,虎啸天的厨艺虽好,但它不太擅长做原料加工。
面饼擀得又薄又圆,揉劲儿和火候都控制得极好,口感弹性十足,只是所用的面粉拖了后腿,从脱壳就没脱干净,磨粉又磨得不够细。
虎啸天和花豹吃东西并不直接用爪子,而是另拿了木制的勺子和叉子。
猫科虽然是比鹰科在前肢上多了几根指头,但分化程度远不如灵长目。金溟心想,豹子和老虎能够使用勺叉,已是把爪子的灵活开发到极限了。
但是,他早早便注意到餐边柜里有一笼细木棍,放在一摞餐碟旁,在人类的文明里或者可以把它们叫做筷子。
这屋里的东西虽然种类繁多,却归置得井井有条,每样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金溟有理由相信,那一笼放在橱柜里的筷子,绝不是像桌上的鲜花那样是摆来好看的。
虎啸天和花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使用那些筷子呢?
“小心烫。”
“这个会太辣吗?”
“你喜欢吃甜口的菜还是辣口的?”
“……”
花豹充当着殷勤女主人的角色,把食物分成小份放进他们面前的餐盘里,不停地劝菜。
进餐的小勺子手柄细短,不太适合鸟类的翅膀使用。
即便金溟有使用筷子的人类记忆和这几日利用工具的生活经验,也要攥紧翅膀才能勉强握住勺子。
而不擅长借助工具进食的海玉卿那边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其实花豹用大的分餐勺把食物放进它面前的餐盘里,起先并没有给它勺子。
但海玉卿正生气,不肯接受不同的待遇,又有点和金溟较劲儿的意思,偷偷瞟着他的动作去握勺子,大块的牛腩被它从盘子里捣到桌上,又从桌上赶到身上,胸前的白羽毛已经吸饱了汤汁,愣是一口肉还没吃着。
好不容易舀住了食物,颤颤巍巍地捏着勺子往嘴里递。墨色的尖喙因等待太久而兴奋地微微张着,勺子明明是直直地过来的,却连喙尖儿都没挨着,一拐弯又戳在脖子上。
而花豹和虎啸天对此好像并不意外,对金溟熟练地使用勺子和海玉卿丝毫不会用勺子都不意外。
海玉卿把和它作对的勺子捏得咯吱响,整个鸟肉眼可见已在暴怒的边缘徘徊。
金溟忽然放下勺子,舒展了下翅膀,低头啄进盘子里,他吃东西一向不怎么发出声音,现在却把木盘啄得咚咚响。
海玉卿偷偷瞟着他,继续心不在焉地跟勺子较了会子劲儿,终于选择彼此放过,默默地低头扎进盘子里大快朵颐。
虎啸天坐在长桌的另一侧,这一边也实在是挤不开了。他吃上几口,就要跑回灶台去,有时是看看火势添点柴,有时是给风箱上弦。
金溟不知道这么形容是否准确,因为他的确没见过类似的设备——
在灶台上方有一排气孔,每个孔里安置着一只带扇叶的转轮,转轮下方缠着麻绳,转轮不停转动的动力便是来自另一端的风箱上。风箱正对着灶台的膛口,拉动时可以控制火势,而转动的转轮则能够把油烟排出去。
麻绳牵引着两端,中间有木轮连接,形成一个半永动的装置,上几匝弦,可以维持大约三五分钟的自转。
这是一个承担了风箱和抽油烟机功能的设施,很原始,但不得不说很实用。难怪他从甬道进来时闻不到做饭的油烟味,原来是从别处排了出去。
而且那些气孔并不是向上,而是曲折蜿蜒地横向延展。这样做的意图明显是让带着香味的油烟四散开,让人从外面无法确定香味来自何处。
厨房安置得如此隐秘,可见虎啸天平日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生火做饭。
花豹给他住的山洞在密林里,他先入为主地以为那便是花豹自己的居所,可若花豹与虎啸天是夫妻,那他现在又不确定那个山洞是否归花豹所有了。
厨房是的的确确已经过了那条界河,金溟一时搞不清楚虎啸天和花豹的敌友身份。
也许虎啸天的确如它所言被东北虎驱逐了,但花豹却仍旧听从东北虎的命令寸步不离地看押他。
金溟远远望着风箱,看了又看,他不动声色道:“这么丰盛的饭菜,真是太辛苦你了。”
“你好就是大家好。”虎啸天刚给风箱上完弦,正不耐烦,“谁敢说辛苦。”
若不是灶上还炖着牛肉,为了加速散味儿,它便不必在吃饭的时候还要如此忙碌。而现在需要加工这么多肉,不管它自己吃没吃,也不管正是因为金溟它们才能分到如此多的肉,总之工钱它是算在了金溟头上,理直气壮地甩脸色。
“我吃饱了,”金溟站起来,好脾气道,“你坐下吃吧,我去看着火。”
伸手不打笑脸人,虎啸天的态度稍微客气了些,半信半疑地睨着他,“你会弄吗?弄坏了我可修不回去。”
“我试试。”金溟已经走到风箱前拉动了转轴。
受到外界的动力,风箱和转轮扇呼啦啦响起来,洞里的空气加速流转起来,虎啸天的确有些累了,便没再坚持。
海玉卿从凳子上跳下来后才想起什么来似的,它大声道:“我也吃饱了,我也去看着火。”
说罢就拍着翅膀飞到灶台边,两步也不肯浪费时间用走的。
花豹慌忙搁下勺子,也跟着站起来,但虎啸天却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哼哼唧唧的,“老婆,让人家自己吃饭嘛?”
“……”花豹扭头看向灶台,两三步的距离,做什么都来得及阻止,它心里仍旧不太放心,可是虎啸天已经半个虎趴在长桌上,隔着宽宽的桌面,虎头虎脑地拱过来。
“别扒拉我。”花豹把目光收回来,无奈地拍掉已经勾到它身上的毛爪子。
“老婆,”虎眼委屈巴巴地,张开的獠牙都有些软萌,“饿。”
华南虎在体型上天生没东北虎大,但比花豹还是大不少的,至少好好站着还是能看得出老虎天生的王霸之气的。
然而此刻,虎啸天像个大毛虫子似的半趴在桌子上拱来拱去的模样简直没眼看。
“自己不会吃吗?还是不够饿。”花豹一边嫌弃,一边拈起分餐的大勺子,舀了满满一勺肉塞进大张的虎嘴里。
虎啸天把爪子搭在花豹身上,长桌很宽,其实只能勾到几根毛,但这已经让它暂时心满意足。它囫囵咽了嘴里的食物,愈发来劲儿,“人家做了这么多吃的,没力气了嘛。”
花豹时不时往灶台望一眼,憋着笑配合道:“真是辛苦您了。”
虎啸天晾出软乎乎的肚皮,挨着桌沿扭来扭去,已经不满足于远距离的贴贴,威风凛凛的虎毛拧成泥鳅翻土,“老婆,干嘛要离人家这么远,你坐到这边来。”
花豹捂着脸,最终受不了虎啸天的软磨硬泡,绕过桌子坐到它身边。
虎啸天立刻像滩软泥似的把自己糊在花豹身上,“啊~”它又张开嘴,“老婆,喂~”
金溟背对着它们,正专心致志研究风箱。偶然间虎啸天旁若无鸟的腻歪声无法控制地钻进耳朵里,零星两句便听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在琢磨转轮原理之余分出一缕心思暗暗决定,以后绝不能再让海玉卿老和虎啸天混在一块儿。
学不着什么好。
第72章 修复
“这样, 懂礼貌了吗?”海玉卿挤着金溟坐下,悄声问。
享用过虎啸天精心准备的美餐,再坏的心情也好了, 它已经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和金溟生气。
金溟正做贼似的把麻绳从转轴上一匝匝绕下来, 耸着肩, 刻意挡住餐桌那边的视线。心思一半分给风箱,一半留心着虎啸天,一时没听清海玉卿的话。
而且翅膀捏不住细细的麻绳,他只能用尖喙咬着, 如此便不能张口说话。
“你不喜欢听我说话了吗?”海玉卿又靠过来。
金溟之前为了鼓励它说话,一向是一声哼哼也会给足了回应, 它说什么他都高兴。
而现在,金溟连个眼神儿都不分给它一秒钟。
金溟蹙着眉, 吐出麻绳拿到转轴上比来比去,偶尔挪动两步,双目只管紧盯着风箱,嘴里念念有词,有数字,也有些海玉卿听不懂的词。
总之不是在对它说话。
海玉卿贴着他的脚后跟儿,跟着挪动。一时不妨前面的金溟突然顿住脚,它来不及停下,一头扎在他背上, 满胸口的汤汁蹭得黑羽毛一起油光发亮。
金溟头也没回, 反过一只翅膀敷衍地摸了摸海玉卿的头,待它站稳, 又立刻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拨弄转轴, 继续念念有词。他心里正默默计算着数,分不得心。
海玉卿抻长了脖子,白脑袋往黑翅膀上蹭,但金溟却置若罔闻,甚至轻轻往后推了它一把,嫌碍事似的让它往旁边站。
海玉卿刚找回的耐心再次耗尽,它跟着金溟专注的目光看向风箱,一赌气,“哐啷”一声,白翅膀挥过,掀翻了刚被金溟拆开一部分的风箱。
“你们干什么呢!”虎啸天在趴在花豹怀里沉浸式腻歪,随着声音一跃而起飞奔过来,看着满地滚动的零件顿时傻了眼。
俩熊孩子,才一眼不看就惹出事来!
海玉卿也傻了眼,它没想到这么大一个东西,这么不结实,它就是“轻轻”碰了一下……
就算不是很轻,那也是就只碰了一下而已……
“对不起,我只是想拆开看一下……”金溟往前一步,把目瞪口呆的海玉卿拉到身后,略过它挥了那一翅膀的事不提。
花豹跟着冲过来,柔声安慰道:“没有砸到吧,别害怕,没事。”
“怎么没事!”虎啸天顺嘴吼道,似乎是吼完才意识到这话是冲花豹说的,得理不饶鸟的气焰咽下去一大半,“我是说,修不好怎么办……”
花豹抬起爪子,轻轻挠了挠虎啸天的脖子,“没关系的,我们来试试看,实在修不好,以后不用就是了。”
它微微蹙眉,叹了口气,“就是以后做饭你要辛苦一点了。”
虎啸天被花豹挠得眯起眼,舒服地哼哼了两声,道:“一点也不辛苦。”
已然是接受了修不好的最坏结果。
三言两语间,便把炸毛的大老虎安抚成了温顺的小猫咪。
金溟目不转睛地看着花豹,他忽然觉得,花豹和华南虎,这两个品种凑在一块耳鬓厮磨的样子好像……没那么违和了。
谁说花豹不能和华南虎在一起呢。
“这个东西很久没好好维护了,”花豹安抚好了虎啸天,蹲下来把地上的零件归拢,用一种并不刻意的淡然语气为他开脱,“就是你们不碰,也到了报废的时候了。”
金溟立刻跟着去捡零件,却被虎啸天一摆尾给推到一旁。
“别碍事,一边待着去。”虎啸天虽然不再生气,但仍旧没什么好脸色,嘟嘟囔囔的,“真是七岁八岁狗都嫌,还是不要养小孩了,烦死了。”
金溟捏着拦住他的虎尾巴,小声道:“我……能修好。”
“?”虎啸天转过身,它狐疑地盯着金溟看了半晌,忽然咧开嘴,恍然大悟般,“对,你应该会。”
它闪开身,又用虎尾巴把金溟往前推,“来试试。”
为什么他就应该会?
金溟刚拿起一块木板,就听虎啸天在它耳边狡黠地恐吓道:“好好修,修不好以后我没法做饭,把你们的山洞赔给我。”
金溟,“……”什么他应该会,原来想给他下套。
敲诈勒索可以报警吗?
这是整个厨房里最明显具有人类文明的机械设备,看上去复杂,其实原理很简单,但凡学过高中物理,有点动手能力的人都能做出来,至少维护复原不成问题。
但听虎啸天的意思,这东西不是它做出来的,它连维护都不会。
金溟边修边旁敲侧击,“这是谁做的,有年头了,这几个齿轮磨损的有些严重,以前应该转得更好。”
虎啸天在一旁连连点头,找面子似的,“嗯,我也知道,这些零件要定时更换,木头做的,用起来磨损太快。”
知道那为什么不定时更换呢?
金溟意味深长地看了虎啸天一眼。
虎啸天恼羞成怒地回瞪他一眼,金溟感觉自己若是再开口,它就要扑过来张开虎嘴啃他一口。
金溟闭了嘴,专心致志复原风箱。
他先从灶台里挑出一根细炭,在灶膛口上磨出笔的形状,把磨损的零件在辟开的一块空地上描画出形状,才开始组装风箱。
虎啸天几乎把头贴在了地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盯着看那些图案,他不时抬头看向金溟,欲言又止,最后默默捡起那只木炭笔,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伸出尖尖的爪子掐住炭笔,在地上胡乱划拉。
直到散乱的零件七七八八地归了位,风箱从外观上与原来大致无异,虎啸天有些激动地问:“修好了?”
金溟慢悠悠地开口道:“勉强能用两天,我还需要点时间做更换的材料。”
其实风箱没坏到这种程度,但反正虎啸天看不懂,由得他在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虎啸天站起来,仍旧捏着那只炭笔。它围着重新吱吱嘎嘎工作起来的风箱转了两圈,态度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憨憨的虎眼像双狐狸眼似的在金溟身上打转。
金溟站起来,好整以暇其实是掩饰心虚地拍了拍翅膀上的木屑,忽然发觉身上油乎乎的,木屑在羽毛里已经黏成了疙瘩。
他这才想起海玉卿,回过头,果然看见白腹羽同样脏得乌七八糟,海玉卿远远站着,做错事般耷拉着头。
虎啸天主动起来其实很细心,它立刻准确地找到了示好的点,“我先给你烧点热水洗洗澡吧。”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僵硬地拒绝,“不用麻烦,我们去河里洗就行。”
给鸟洗热水澡,是洗澡还是退毛?还要扔点花椒葱姜当洗澡玩具吗?
虎啸天把捏在爪子里的炭笔小心翼翼放在台子上,很珍视的样子,“好,那我现在去找木头,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找硬度高点的木头。”金溟吩咐道。他走了两步,发现海玉卿仍旧耷拉着头站在原地,只好又走回来。
金溟抬起翅膀,习惯性地朝白脑袋而去。
翅膀悬在空中停了片刻,又落下来,轻轻把黏在海玉卿胸前的一大团的土豆泥弹掉,道:“走吧,先去洗洗。”
海玉卿立刻抬起头,抬了一半又顿住,只用眼睛偷偷瞧他。
金溟实在舍不得再看到这样小心翼翼的海玉卿,他还是没忍住,抬起翅膀摸了摸白脑袋,低声道:“没事了,已经修好了。”
海玉卿立刻从他翅膀底下钻上来,像条滑溜的小蛇,把油乎乎的腹毛贴在他身上,心满意足,“嗯,没事了。”
花豹轻轻咳了一声。
虎啸天立刻道:“走吧,洗澡去。”
说着便跳过来,硬生生从紧挨在一起的两只鸟中间劈开一个空隙挤进来。
“……”金溟往后趔趄了一步。
“?”海玉卿从金溟身上掉下来,站稳后视线里只剩一片黄毛。
金溟,“你也洗澡?”
感觉有点突然,刚才不是说它去找木头吗?
虎啸天看了一眼花豹,很有点硬着头皮的勉强,“对,忽然很想洗澡。”
它怕谁不信似的,很心虚地扭了扭腰,“怎么这么痒,该不会有虱子吧。”
“哦。”金溟立刻跳了一步,拉着海玉卿就往外走,“那你离我们远点,我们可没长虱子。”
海玉卿本来还在对横插进来的虎啸天咬牙切齿,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它被金溟拉着,边走边扭过头冲虎啸天做了一个鄙夷的鬼脸。
“……”这个拙劣的借口!
虎啸天很受伤,委屈地看向花豹。
花豹眼瞅着越走越远的两只鸟,立刻催促道:“有虱子还不快去洗澡。”
“!”虎啸天连虎须都耷拉下来,蔫头巴脑地跟在两只鸟身后,尝试挽回尊严,“我是说,做饭做得满身味儿。”
不能吃饱了饭就嫌弃厨子吧。
金溟假装没听见,拉着海玉卿越走越快,在七拐八绕的甬道里,很快就把虎啸天甩出视线。
“你找到那个地方了吗?”时间紧迫,金溟言简意赅道。
海玉卿立刻点头。
金溟和东北虎在地上散步时,它盘旋在上空,俯瞰着整个林子。刚刚经历过大地震的森林,东一块西一块的缺口,把平日里所有藏在层层叠叠的树冠下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我现在不能去,外面那些鹰太招眼。待会儿有机会你单独再去一次,”金溟侧耳听着逐渐赶上来的脚步声,小声问,“可以吗?”
海玉卿捣蒜似的点头,它抻长脖子,似乎想得到些奖励,但毛茸茸的虎爪已经迈进了视线里。
唉,真晦气。
第73章 愚昧
小猫咪怕水, 大猫咪玩水。
虎啸天在水里打了一个滚儿,又打了一个滚儿。
“哗啦”一声,一浪头飘着几根黄毛的水泼在金溟脸上。
金溟抹了把脸, 推着海玉卿默默往边上挪, 有种不想和傻子玩的意味。
他借着这个动作四下撒望, 觉得鹰群好像交接过班,大部分又成了生面孔。
敢情是打定了要二十四小时监管他,连轮值都排好了。
今天日头好,早春仍觉寒凉的河水晒了一天, 在下午四点多的时间里达到最舒适的温度。
金溟撩着水给海玉卿搓胸口上的油渍,两只圆圆的毛耳朵从水面上漂过来, 虎啸天潜在水里,狗刨式地半走半游过来。
到了金溟身后时, 它像条趴在水里懒洋洋晒太阳的河马打哈欠那般,下巴仍泡在水里,只扬起尖尖的獠牙,报复性地嘲笑道:“不会用勺子就别逞强呗,哈哈哈~”
“滚。”海玉卿不甘示弱,挥开翅膀,兜起一瓢水猛力泼过去。
金溟正站在它面前,躲不及,大半的水都泼在了他脸上。
在他身后只挨了点儿毛毛雨的虎啸天不落鸟后, 碰瓷儿似的立刻从水里跳出来, 两只大爪子并在一起,兜了一大捧水, “啪嗒”泼过来,几乎尽数砸在金溟背上。
“……”打架能不能有点准头儿。
纯纯的殃及池鱼。
金溟被泼得东摇西晃, 眼睛也睁不开,只能乱伸着翅膀往岸边摸。不知是谁在你来我往中暗踹了他一脚,更大的可能是两边都有份,只听噗通一声,金溟栽进河水里,摔了一嘴鸟啃水。
“别闹……咕唧……”金溟在水里扑棱着,“别……咕唧咕唧……”
海玉卿见金溟摔倒,这种情况正常人的第一反应似乎应该是把人扶起来,海玉卿正不正常不确定,但明显可知它不是个人的思维——显然它觉得报仇比给金溟搭把手更重要——于是它双翅并用,把水泼得更狠。
虎啸天更是乐得使坏,左右两边的狂风恶浪在金溟头顶发出猛烈的撞击声,像一个又一个的水球在空中接连炸开,胶着着直直摔下来,又把刚挣扎起来的金溟重重按进水里。
“够了!”金溟吐着满嘴满鼻的水怒吼道。
虎啸天找的这片河道沙石多淤泥少,很适合下水,金溟双爪在水底乱蹬了一阵儿,终于找到块结实的落脚点。他费力地站直了,满脸的水让他只能眯着眼,配上怒吼的气势,在某一瞬间倒也颇有睥睨的威严。
泼水节顿时进入暂停模式。
海玉卿和虎啸天像是才看见站在中间已然成了落汤鸡的金溟,闯祸般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把波荡起伏的水面吹得更波涛汹涌。
一个用脑袋顶对着金溟,无辜极了,像是在说——不要看它,它不存在。一个用左顾右盼的侧脸向金溟表示——刚才怎么了,肯定不关它的事。
“哼,”沾了水的声音冷冰冰的,金溟道,“真是七岁八岁狗都嫌!”
可算把这句话还回去了,金溟表面绷着脸,心里暗爽。
毛爪子轻轻按在水面上,似乎想把不安分的涟漪抚平,好像这样就算销毁了证据。
“咳~”虎啸天仍旧用无所事事的侧脸对着金溟,暗示差不多得了,别得理不饶虎。
海玉卿垂着头,默默往水里蹲,把不存在进行到底。
“不讲规矩。”金溟继续冷冷道。而后,他悄悄展开翅膀,半浸在水中,暗暗运着劲儿,飞快地说,“都没说开始,怎么能抢跑。”
紧接着,在海玉卿和虎啸天尚未有所反应的瞬间,“开始!”
声落水到。
不偏不倚,左边一兜水,右边一兜水,劈头盖脸浇在一虎一鸟身上。
“?”海玉卿和虎啸天都被泼懵了,愣愣地站在水里。
直到第二兜水砸过来,它俩才反应过来,边侧着身躲水,边手脚并用不辨方向地用力刨水。没有战友也没有敌人,只管闭着眼往水砸过来的方向回击。
重重的水花砸在身上,心里的压力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疲惫是一种水溶性的情绪,被哗啦啦的声音包裹住,可以带走一切烦恼。
金溟用力把水泼出去,似乎这样便把心里所有压抑的情绪一起泼掉了。
他泼着水,躲着水,大笑大叫着,在喧闹中找到片刻宁静。
在泼水这项运动上金雕的翅膀有天生的优势,体积大负重强,一兜更比一兜强。
海玉卿脱臼的翅膀才刚复位,泼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它眯着眼从阻力更小的水里潜过来,悄悄钻进金溟怀里。
金溟沉浸在无比的放松之中,自然而然地曲起一只翅膀把海玉卿盖在怀里,给它挡住对面的攻势,另一只翅膀则仍不停地刨着水,继续和虎啸天打擂台。
海玉卿被他的动作带得倾斜不稳,只能紧紧抱住金溟。它借着水的浮力踩着他的腹部,让自己能和他一样高,把头趴在金溟的脖颈上,轻轻蹭着湿漉漉的黑羽毛。
金溟被它蹭着,笑得愈发大声,震得鼓膜嗡嗡响,在水声和笑声的回音,他感觉到海玉卿柔软的气息钻进他的耳道里,化为一声怯怯的“我喜欢你。”
紧接着,又立刻更正为——“我爱你。”
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坚定。
泼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金溟低下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晶莹的水珠在脸颊的白羽毛上滚动也不能夺其半分光彩。
金溟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映像,莹润的眼睛将他身后整个苍穹收进眼底,像是包裹着一个完整的天地。
没有对错,没有名誉与罪名,没有追捧,也没有审判。
他的影子,一个被宿命弃绝的人,就存在于这一方纯粹清澈毫无杂质的世界里,一个只要他俯下身便可以完全拥有的世界。
仿佛是,永恒。
黑黑的眼睛犹如充满引力的黑洞,让他只想深陷其中。
金溟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其实他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在理智之外,有什么其他的悸动,让他想要马上回应海玉卿,仿佛身体里有另一个他,是那双眼睛里的影子,知道他该说什么。
金溟屏住了气,似乎这样便可以把身体的主宰权暂时交给本能,声带随心而动,“玉卿,我……”
“水凉了,现在天儿还冷,洗好了就上去吧。”虎啸天迅速游过来,一巴掌拍起一个浪头,砸进金溟张开的嘴里,和从鼻腔灌进来的河水汇合,呛得他咳不成声。
金溟憋红了脸,咳得弓起背。水滴顺着头顶流进眼睛里,影子看不见了,随水泼出去的一切又从眼底渐渐漫上来。
他松开海玉卿,边咳边往岸上爬。
“天快黑了,”虎啸天仰起脖子,粗放地甩着水,“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金溟一言不发地跟在虎啸天身后,又被什么拽住了。他继续往前迈步,抖着身上的水,也抖掉了拽住他的力气。
海玉卿拍着翅膀从后面追上来,挡在他的面前。依旧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了暗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耐心而害羞地等待着,等那句还未说完的话。
“天要黑了,再晚就看不清路了。”金溟别过脸,从海玉卿身侧走过去,假装没有看到那双期待的眼睛。
海玉卿呆了片刻,又追上来,“晚上我能看得清路。”
金溟脚下没停,意兴阑珊地随口接道:“嗯,晚上外面危险,看得清路也不要乱跑。”
距离在敷衍中越拉越远。
“那明天再去?”海玉卿追了两步,小心翼翼问。
“?”金溟终于回过头,他看见海玉卿正鬼鬼祟祟地到处乱瞟,这才明白它要去哪儿。
“不用去了,明天不用,后天也不用。”
金溟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深沉,和,不耐烦。
海玉卿不由分说,急道,“我现在就去。”
金溟是生气了,海玉卿心想。
以前他总是会在它耳边温柔地说很多爱慕的情话,每天都会说,每时每刻。不管它有没有回应,甚至刚挨了它的狠揍,表白的话仍说个不停。
可是现在面对它的主动,他却如此冷淡。
因为它玩水玩得太晚了,耽误了他交代要做的事情。
是它没有分清轻重缓急,一定是这样。
“我说不用了。”金溟没拉住已经飞起来的海玉卿,湿漉漉的白羽毛像一片落下急雨的云朵,“我自己会想办法,不用你管了。”
如果他无法做出回应,那就不该和海玉卿有过多纠缠。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没有立场心安理得地要求海玉卿帮助。
云朵已经飘远了。
“……”虎啸天摸了摸落在头顶的雨滴,抬起头时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模糊的白点急急地冲向地平线,眨眼间便融进低沉的暮色中,寻不到踪迹了。
四散的鹰群立刻跟着飞起来,紧急戒备的状态。
然而在空中悬停片刻,随后又落了下来,继续四散在没打算跟着飞走的金溟周围。
果然,这件事和海玉卿毫无关系。
它并不受任何限制。
“怎么了?”虎啸天莫名其妙道,“吵架?”
它只是多走了两步路,错过了什么?
金溟紧闭着嘴,没有回答。他心情不好,此刻不想敷衍任何人。
“欺负一只鸟,这算什么!”虎啸天冷哼道。
金溟一言不发地从虎啸天身边走过去,又停住,他猛然回过身,像个不会打架的孩子,狠狠推了虎啸天一把,却把自己推了个踉跄。他吼道,“难道你们没有欺负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一百次一千次,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金溟无助地蹲下,把自己埋在翅膀中,“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听不懂你们的宏图壮志,也看不懂远大前景。”
“……”虎啸天眨巴着无辜的虎眼,它问啥了……
“就算世界毁灭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金溟朝天嘶吼,“为什么非得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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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的一意孤行毁了多少人的心血,她的确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科学家,但她的思想高度太过狭隘,她毁掉的,是人类的希望。”
“你只需要把能记起的说出来,人类会感激你的。”
“研究所愿意将你的名字放在项目第一位,或者你的母亲,这将会是人类新历史上最开创的研究,最伟大的荣誉。”
“你以为自己这样愚昧的固执己见,就可以阻挡变革的进程吗?螳臂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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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溟将被他碾倒的草叶扶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怜惜,“到了秋天草便会枯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命运。”
“我只是,不想让它枯萎在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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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昧?一意孤行?你们埋头研究,不去关注手里的东西会被赋予什么样的社会用途,专注本职的使命感真的可以让你们的良心安稳吗?”
“没错,谁也无法阻止历史的进程。螳臂当车的是我,还是你们的人类希望?”
“也许她违背了科研要求的纯粹精神……”
“她只是,不想成为第一个执刀的人。”
第74章 罪犯
“海玉卿去哪儿了?”虎啸天忍了一路, 终于还是问道:“要不要跟去找找?”
它此刻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海玉卿,平日里一言不合的时候海玉卿也是拍拍翅膀飞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捕些不好抓的猎物时几天不见踪影也是有的。海东青和华南虎都不是群居动物, 本来它们也不是天天都凑在一块。
只是金溟现在气定神闲毫不牵挂的样子让它作为局外人有些看不下去, 即便这正是它乐见其成的结果。
金溟躺在软软的皮草床上, 仰面枕着自己的翅膀,是个十分享受的姿势,“不知道。”
如果说他和海玉卿的那个山洞只是勉强挣扎在温饱线上,那花豹现在给他暂住的山洞则是已达到小康水平, 舒适度指数提高。
山体内部的石头很容易积聚潮气,尤其又挨着瀑布, 他在洞里点了几天火,石壁仍是湿漉漉的, 睡觉时翻个身就要沾到一身凉飕飕的水气,而这边山洞却干燥得恰到好处。
且不说其他家具设施,单单他身下躺着的这张床便可堪称丛林里的豪华配置——金溟回来才注意到,盖在层层叠叠的兽皮下的,是一张木头床。
木头较石头质软性暖,而且可以加工的更加平整。有了比较,金溟再回忆起那块被他们当作床的石头,只觉得又冷又硬,顿生嫌弃。
不知道海玉卿会不会也喜欢木头床。金溟摸着厚重温和的床架, 心想, 回头他做一张,这个应该不难, 比做风箱简单。
就是不知道往哪儿摆,那块石头床与山体相连, 挪不动,再加一张木床,太占地方了……
金溟正闭着眼构思瀑布山洞里的陈设摆放,就听虎啸天讽刺道:“天要黑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金溟睁开眼,是摆放得当却满目陌生的桌椅板凳。
海东青住在高大的树上或者干燥的峭壁旁,不住山洞,也不需要睡床。
他在干燥柔软的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着石壁,忽然很怀念那个湿冷空荡的山洞。
怀里也空落落的,金溟把绒毯卷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海玉卿躺在他怀里时,也是这样温暖柔软。
不知道海玉卿现在在哪里。金溟此刻有些后悔,他不该让海玉卿单独行动,万一遇到危险呢。
海玉卿飞得快,情况不对应该会逃掉吧。
它从小自己在危机四伏的自然界长大,虽然脾气有点大,但很懂得趋利避害,只是让它去查看一下,应该是不会陷入危险的。
应该吧。
金溟不自觉把绒毯抱得更紧了。
虎啸天等了片刻,见金溟根本不理它,便刻意提醒道:“它翅膀还不能用力,估计飞不了多久就得落地。”
金溟屈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架上去,他像是要故意气虎啸天,抖着二郎腿悠闲恣意道:“担心啊,那你去找它。”
他不知道该怎么在虎啸天面前伪装和海玉卿吵架的状态,这真有点难。他以前为了避免争吵,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虎啸天气结,“那么点儿个头,落在地上,恐怕连鬣狗都敢来尝尝味儿。”
金溟心里一紧,忽然觉得和虎啸天斗嘴很没意思,“我要睡了,你还不走?”
虎啸天,“你还睡得着!”
简直没有心!
枉费海玉卿如此待他。
“我能怎么办?”金溟猛然坐起来,拿起身下的皮毛卷枕砸向虎啸天,气急败坏道,“带着外面那群鹰,还有你,去找它?”
虎啸天愣了愣,下意识往洞外瞥了一眼。鹰群隐在暮色里,树梢间偶尔伴随着展翅的声音发出轻微的晃动。
“你故意把它气走的?”
金溟冷笑道:“这难道不是如你所愿?”
他又不是傻子,这大半天过来,多少也看出了些虎啸天夫妇的意思。
“不是我……”虎啸天语滞片刻,“是我……”
接着它恼怒道:“不管我怎么想,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走了就走了,别再招惹它。”
**
日光从洞口渐渐退出去,木桌上摆着一盏没有点亮的油灯,挨挤着几只倒扣着的杯子。金溟蜷缩地坐在床上,看着那几只逐渐隐在黄昏中的杯子。
这大约是一天里最让人感觉孤独的时刻,白日里拥抱着每一个物体给予每一个生命温暖的太阳在这一刻无情而决然地离开,月亮却还未升起。每一个孤独的生命,在这一刻连影子都离开了自己。
洗干净的杯子放在一起,分辨不出哪只是海玉卿用过的。
灶膛里木柴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金溟走到石灶旁,添进去一把木柴。
火焰很快蹿了出来,照亮了半个洞口,把他丢失的影子影影绰绰印在石壁上。
金溟转头看着在石壁上跳动的影子,他该知道什么分寸?
虎啸天原本就见过他和海玉卿在一起,那时候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反对态度。
为什么现在他就不能再招惹海玉卿。
所有的线索都挤在一起,像团杂乱的线团,到处都是头,又到处拽不动。
他做人时就不太聪明,现如今更加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境遇里。
金溟对着影子咧开嘴,自嘲地笑。
被囚禁似乎就是他的宿命,做人时如此,成了一只鸟,仍旧逃不掉。
洞外已经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是个阴天。金溟朝外什么都看不见,但外面却能从火光里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这种毫无隐私可言的感觉让金溟很不自在,他挪了两步,坐进石灶后的阴影里。
在赤道基地被羁押的前因后果他已完全想起来,可是——金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翅膀,好像那是一双手,一双带着手铐的手——他在北方基地犯了什么罪?
断断续续的记忆连不成线,他不想回忆。
火光越烧越小,一个身影跳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绕过桌椅,走到床边时忽然发出一声吼叫。
虎啸天丢掉嘴里的东西,冲到洞口,仰着脖冲树上喊:“你们怎么看着的,怎么没了?”
“你找我?”金溟从石灶后缓缓站起来。
“……”静默了一秒钟后,更惨烈的鬼哭虎嚎响彻山洞。
油灯亮起来,金溟倒了杯水,推到脸色不太好看的虎啸天面前。
“你有病是不是,大晚上有床不睡,有灯不点?”虎啸天的声音还有点颤,没什么气势。
金溟不慌不忙道:“你有药?”
“……”虎啸天气得端起水杯仰脖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把杯子按在桌上,“我有病。”
金溟耸耸肩,“那我没药。”
“……”虎眼差点瞪出来。
“我管你,”虎啸天转头走到床边,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地抽出一层铺床的皮毛,“睡觉。”
“……”这回轮到金溟瞪眼,“你要在这儿睡?”
虎啸天趴下来把滚到床底的东西勾出来,是一个毛绒抱枕……应该是吧,金溟见它打扑了两下,又抱在怀里。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虎啸天先委屈上了,把抱枕捂在脖子上蹭,控诉道:“要不是因为你,我用得着大半夜被撵出来,今天可真黑,路都看不见。”
金溟,“……”
原来是被老婆撵出家门的,这也能怪到他身上?
“海玉卿没回来找你?”虎啸天闻着抱枕上的气息,沉湎了一会儿,等心里的气儿平了才问道。
金溟担忧地望向洞口,不自觉站了起来。
去了这么久,就是整个林子都该逛完一遍了,海玉卿还没有回来。
“那应该是找地方睡觉了,今晚不会回来了。”虎啸天乜了金溟一眼,提醒道:“它要是再回来,你知道该怎么办。”
金溟回过头,“我该怎么办?”
“再把它撵走,随便你用什么方法。”虎啸天卷起那张皮毛,铺到桌边的平地上,把抱枕团了团,摆上去,没好气道:“招惹这种死心眼的鸟,哪儿这么好解决。”
虎啸天在铺好的地铺上打了个滚儿,有点硬,它嫌弃地皱着眉,忽然转过头,暧昧不明地看着仍旧站在洞口魂不守舍的金溟,“你是自愿的吧。”
金溟,“?”
“孔雀说是海玉卿强迫你的,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虎啸天话锋一转,“你是在利用它?你想干什么?”
金溟懒得搭理它,走到石灶背面继续坐着,这样他可以借着火光看到洞外一点的地方,如果海玉卿回来了,他可以立刻知道。
“说不定我能帮你呢。”虎啸天循循善诱道。
金溟把头靠在石壁上,闭上眼。
“我见过一个世上最坚固的东西,拿石头都砸不开,从外面打不开的东西,那就只能从里面打开。”虎啸天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调侃似的语气,“你说鸟从蛋里破壳出来,会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吗?”
金溟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虎啸天眸色深沉下来,“你今天在林子里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相信。”
“什么都不记得了。”虎啸天冷笑,“也就那傻子才信。”
果然是露了破绽。
金溟闭上眼,想起那条沾满泥巴的老虎尾巴,东北虎的尾巴。如果东北虎真的没有丢东西,只是做戏,那做的也太认真了点——它能号召所有动物去挖土,自己也没稳坐高台。
不止是丢了东西,丢的还是十分要紧的东西。
他仍然是嫌疑犯,或者已经被确定东西就是金雕偷走了。
这样一来,金溟觉得自己想通了,虎啸天夫妇是怕海玉卿受牵连,才想尽办法让他在定罪前疏远它。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金溟问得很淡然。
看来不用再想办法洗白了。
金雕做了坏事,招呼也不打一声,让他如此猝不及防,现在想掩盖都不知从何做起,只能百口莫辩。
反正,他本来就是一个罪犯。
这果真就是他的宿命吧,逃掉了人类的处罚,也逃不掉动物的审判。
“不知道。”虎啸天挠了挠头,是真的无奈,“你现在是个烫手山芋,闻着香,但谁也不想接,至少中部不想。”
“那个风箱,你想学怎么做吗?”金溟问。
本来是打算用那个来跟虎啸天套关系自救,但他现在忽然很厌烦。
“你愿意教我?”虎啸天一个虎跃扑过来,眼睛都亮了。
“以后,方便的时候,照顾好海玉卿。”金溟道。
虎啸天挥挥爪子,“这还用你说,我照顾了它多少年。”
“还有……”
“还有!”虎啸天拔高声音。
“穿山甲,放了吗?”金溟不在意虎啸天对他贪心不足流露出的鄙夷,问道,“它现在没有嫌疑了吧。”
“你说陈涯?”虎啸天一愣。
“陈?”金溟也一愣,“陈涯?”
海玉卿、虎啸天、花花、浪里小白龙,包括孔雀公主和银角大王,这样奇奇怪怪的名字都不如这个名字来的震惊。
陈?
姓氏?
“你好,我叫陈方,是这个研究的负责人。”
虎啸天又说了什么,金溟没有听到……
陈是一个大姓,他最熟悉的一个陈姓人类,是北方基地的陈方博士,负责研究人类基因变异。
陈,北方,激进派,约定……
一些陌生的词汇放在一起,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关联。
也许陈涯会是他打开这个世界的入口。
第75章 写字·倒v结束
“我要见陈涯。”金溟道。
“……”虎啸天试图讨价还价, “先教我。”
“好。”金溟站起来,绕到灶膛口挑出两块木炭,左右看了看, 选了块较平整的石壁, 蹲下就在墙上开始画图。
“……”虎啸天走过来, 老老实实蹲在他身后跟着看。
答应得这么爽快,感觉自己吃亏了。
金溟横横竖竖一口气画了三四幅图纸,磨笔尖的空档,虎啸天忍不住道:“这我都知道, 可是做出来就不对。”
“你怎么做的?”金溟抬笔开始在图纸旁边添数字。
“就是这些形状,比着做的, 可是拼出来就自己转不动。”虎啸天摸不准是自己做的不对还是本来东西就不对,抱怨得理不直气不住。
和金溟猜的一样, 虎啸天既然如此看重风箱,必然早已试着模仿过,但它复原不出能运转良好的风箱。
“只是形似不行,”,金溟点着墙上的轴线,“这个要算力矩值,比例长度都要对才能转得久。”
“梨橘子?”虎啸天一脸茫然。
冰窖里还有些橘子,但梨好像没有了……
那得秋天才能做风箱?
金溟一看虎啸天的表情就知道它想岔了,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会算数吗?”
“会。”虎啸天斩钉截铁自信满满地回答。
“五八多少?”金溟有点不信, 当场考较。
“十三。”虎啸天毫不迟疑。
“……”金溟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 把炭笔扔了。
“没错……”虎啸天的自信在沉默中逐渐流失,“吧……”
“先学小九九吧。”
至少乘法得会。
金溟又坐到灶台后面, 那个位置冲着洞口,忽然降温的夜风吹进来,带着一丝水气。
要下雨了。
海玉卿还没有回来。
虎啸天背了半宿的小九九,也许是因为这东西对它来说很新鲜,恨不能一口气全背下来。为了保持精神,它来回踱着步背诵,好学的劲头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金溟几次走到洞口,这里的视野和坐在灶台后看到的差不多,但若是海玉卿此刻回来,便能第一眼看到他在等它。
一夜未归的人应该是愿意在满身疲惫的归途终点能看到有人在等它吧。
冷风吹得金溟直打寒颤,早春时节热的时候会让人以为到了夏天,冷的时候又像是回到了隆冬寒九。
不过这样的温度对海东青来说应当不算什么,不至于成为海玉卿回来的阻碍,难道真的是飞不动了?
风声有些喧豗,盖住了虎啸天的背书声,金溟不安地往石灶里添柴,直到灶膛几乎快给木柴堵上了,空气流转不动,火越烧越小,他又不得不把没燃起来的柴火抽出来,重新挑燃灶火。
海玉卿在外面冻了一晚上,一会儿天亮起来,它回来时山洞正烧得暖和。
金溟不敢再添柴,仿佛是受不了无事可做,便又把石锅抬上去,提起水桶里的存水一股脑全倒进去了。
海冬青不喝热水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干脆把桌上的水壶里的水也倒进锅里煮着——冻了一夜,喝点温水,暖和。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隐现光亮,但厚重的云低垂着,挡住了日出的轮廓。
山雨欲来。
金溟极目远望,想从沉沉的乌云中找到一片白色,却只见阴云越来越近,越来越低。
也许海玉卿觉得下雨前赶不回来,找地方躲雨去了。
一声惊雷乍起,心神恍惚的金溟被惊得跳起来,冲出去伸开翅膀,等了一会儿,却没感受到雨。
不远处的树梢动了动,金溟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
惊雷再次响起,却是在他身后。
金溟回到洞里,看到虎啸天不知何时倒在了床上,一只毛爪子耷拉下来,还握着那只炭笔,正鼾声如雷,间或蹦出一句五五三十,毛尾巴便打拍子似的卷一下。
金溟把垂落的虎爪推到床上,虎啸天就势翻了个身,又把毛尾巴耷拉到地上来。金溟只好又去捡尾巴,弯下腰时余光里忽然跳出一团白色,他条件反射似的立刻往后跳了一步,烫手般猛然甩开那条毛茸茸的虎尾巴。
虎啸天又嘟囔了一句六八四十九,把摔在身上的尾巴抱进怀里,眼皮都没动一下,继续吹着嘴皮鼾声如雷。
金溟转过身,才看清那团白色原来是虎啸天带来的抱枕。
他捡起那只不知什么白色圆毛动物毛发编织成的抱枕,拍了拍飘在上面的几根虎毛,抱进怀里。
不是海玉卿身上那种软乎乎的味道。
也不是扁毛特有的软滑感。
金溟低下头,把下巴抵在白色抱枕上,轻轻蹭了蹭,有些失落。
嗯……还有些臭……
——忽然想起这只抱枕是虎啸天用嘴巴叼来的……
虎啸天哈喇子流了半张脸,耷拉到一边的舌头不时扫过啪唧着的嘴巴。金溟嫌弃地把抱枕扔到它身上,低头再闻闻自己,满脖子的口水味擦都擦不掉。
“嘿嘿,老婆~”虎啸天闭着眼摸到抱枕,卷进怀里一顿啃,沾满涎液的抱枕在昏暗的晨光里闪闪发光。
“……”金溟顿时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提起水桶时金溟才想起来洞里的所有存水已经全被他倒进锅里了……看着已经烧得滚开的热水,金溟在心里劝自己,他以前连狗的口水都不嫌,现在就当被大猫咪舔了一口,其实也就还好吧。
金溟把铺在地上的皮毛拖到灶台后面的角落里,坐在上面继续做他的望夫石。
他只是让海玉卿去那天他们相撞的附近查看一下,也许会有什么线索。
东北虎的东西丢失和他穿到金雕身上在同一节点,金雕一定来不及转移。如果能找到被偷走的东西,赃物上交,至少可以争取个偷盗未遂,比鸟赃并获的罪名总要轻一点。
也许海玉卿是找到了线索才耽搁到现在。
他必须得沉住气,现在它们还未将海玉卿看作他的作案同伙,若他搞出太大的动静,对海玉卿反倒不利。
海玉卿在中部独自生活了很多年,即便一时飞不动,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险境。
疾风劲吹,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下雨了,”虎啸天猛然惊醒,从床上跳下来,“我晒的地瓜干……”
“……”金溟眨了眨眼。
虎啸天也眨了眨眼,这才彻底醒过神来,打了个哈欠,又懒懒地歪倒在床上,“哦,昨晚上我瞧着天儿不好,已经收了。”
“我背到哪儿了?”它伸出爪子挠了挠下巴,被仍旧握在手里的炭笔扎了一下,“怎么睡着了。”
金溟没理它。
“别看了,雨下这么大,傻子才会这时候在外面乱飞,非得冻死。”虎啸天无所谓道,“它就算要回来,也得等雨停了。”
雨势倾斜,潲进洞口,金溟只好退进洞里。虎啸天说的对,海玉卿能活这么大,自然是不傻。雨淋得人睁不开眼,它翅膀现在没那么大的力气,就算这会儿想回来,也飞不了,必会就近找个地方躲雨。
虎啸天磕磕绊绊把小九九背完一遍,金溟伸手要它手里的炭笔,要继续画图纸,但虎啸天小心翼翼捏着,沉默了片刻,问:“你是不是会写字。”
“字?”
“写出来的,不在现场的,看了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以留下的痕迹。”虎啸天费力地形容。
如果虎啸天有本汉语词典,它大约可以说:用符号记录表达信息以传之久远的方式和工具。
但这句话的主语是人类。
不管是古埃及的圣书字、两河流域的楔形字、古印度文、玛雅文还是汉字,都是人类才会使用的工具。
“写出来的文字?”金溟挑眉道,“那是群体性的东西,只有你自己会,没有什么意义。”
字是写给别人看的,若是别人看不懂,就只是一堆鬼画符罢了。人类会研究祖先的文字,努力解读湮灭的历史,充盈缺失的文明认知。
但动物也会吗?准确来说,动物需要吗?
“不用你管,”虎啸天恼怒道,“教不教?”
金溟没说话,接过炭笔,沉吟片刻,在地上写下“虎啸天”三个字。
按照具体意思,应该是这三个字最适合虎啸天的名字。
“这是你的名字。”金溟道。
笔画有点多,希望虎啸天能知难而退。文字是个复杂的系统,而且没有书写基础,一笔一画从头练,得教到什么时候?
“我的名字?”虎啸天趴在地上,屏着气,连虎须都不敢抖一下,生怕把地上的痕迹吹乱了似的,“原来是这几个字。”
虎啸天把炭笔握在爪子里,比金溟用翅膀尖攥住笔的动作更有模有样,金溟站在一旁低头看虎啸天临摹,恍惚有一种错觉,虎啸天会写字,至少运笔的姿势看上去很熟练。
虎啸天趴在地上临了几遍便能完整的默写出来,金溟又在旁边写了一个“花”字。
“等会儿等会儿,”虎啸天不让金溟念,“这个字让我说,是不是‘花’?”
“你认识?”金溟讶然道。
“我老婆的名儿,那必须得认识,”虎啸天得意而认真地临摹着,自言自语地嘟囔,“没想到真让我猜着了,是这个字。”
金溟一想也对,写了它的名字,下一个自然要写它老婆的名字,毫无悬念的逻辑。
虎啸天挪了挪身体,又往里寻了一块空地,继续趴在地上写下两个竖道,它抬笔沉吟了一会儿,问:“‘得’怎么写?”
金溟,“什么的?”
虎啸天,“一一得一的‘得’。”
“……”金溟踮着脚走过去,怕踩坏地上的两条竖道似的,两条单薄的炭灰线在地面上虚虚浮着,有些看不清,他干脆也趴下,“你写的这是什么?”
“1。”虎啸天皱眉,“这个不能错吧,我记得很清楚。”
阿拉伯数字,1!
“不写‘得’,写等号,”金溟在两个竖道后面画了两条横道,“‘一一得一’是一乘以一等于一的意思,写出来就用等号表示。”
虎啸天在两条横道后面又添上一条竖道,兴奋道:“这样写可真省事。”
接着他又另起一行继续画了一条竖道,在写出“2”之后,前面的那个竖道便可以确切地理解成“1”了。
金溟捏断了攥在手里的炭笔,“你会阿拉伯数字?”
看来虎啸天会写字并不是他的错觉,它真的会写,只是不认识那些字而已。
虎啸天得意非常,显摆似的提问:“但是这两个数这样写,很容易认成12,这个该怎么办?”
“中间写个乘号,”金溟伸出翅膀,掉了一地炭渣,他拉过虎啸天在两个数字间比比画画的爪子,画了个叉,“这就是乘号。”
“原来这叫乘号,”学习使虎眼明心亮,虎啸天兴奋得满眼放光,反手抱住金溟还没收回来的翅膀,“太好了,我全都写下来,以后时间久了也不会忘了。”
金溟正要站起来,猝不及防,在这突如其来的拉扯中摔到虎啸天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
金溟还压在虎啸天身上,他追寻着这个有点陌生又十分熟悉的声音抬起头,就看见洞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满身的淤泥,已经看不出原本雪亮的白色。
湿漉漉的一团,浑身发着抖,眼眶红得刺目,不知经历了什么艰难才回到这里。
可它站在洞口,不肯再进一步。
潲进来的雨淋在身上,电闪雷鸣里,小小一团像是被人丢弃到雨里的,后无退路,前无来处。
第76章 失温
“玉卿, ”金溟立刻从虎啸天身上爬起来,他慌忙迎上去,顾不得虎啸天警告过的分寸, “怎么搞成这样, 快进来。”
海玉卿往后退了一步, 它又问:“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嘶哑颤抖,破碎得让金溟想起那个零件滚落一地的风箱,是一种在崩塌的边缘逸出的呻吟。
金溟伸出去的翅膀被狠狠打开,海玉卿再次后退, 彻底站在雨里。它似乎踩进了泥坑里,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金溟只能眯着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 海玉卿趔趔趄趄地颤抖着,雨水把缠裹在羽毛中的淤泥冲刷掉,迸溅起来的泥点子又重新沾满白羽毛。
“雨太大了,我们进去说。”金溟感觉自己的声音淹没在暴雨里,豆大的雨滴砸下来,他这才察觉雨里似乎还夹杂着冰雹,砸得他满头都疼。
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海玉卿是怎么回来的?
它是遇到了怎样的危险,宁可冒着这样的大雨也要赶回来。
金溟顿时觉得心里比头上还疼, 内疚自责一时无以复加。
金溟展开翅膀, 搭在海玉卿头上,哄道:“玉卿, 听话。”
暴雨被暂时遮住,海玉卿仰头看着他, 神情极为倔强,一双眼睛红得可怕。
在这么冷的雨里淋着不是闹着玩的事,金溟知道海玉卿犯了倔,不回答它便不肯进洞躲雨,他删繁就简地解释,“我教它数数。”
又不太确定地补充了一句,“没有别的。”
在雨中紧紧绷着的小小身影晃了晃,海玉卿终于支撑不住,摔进泥泞的水洼里。它腿弯打着颤儿,浑身却愈发僵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金溟只好一只翅膀撑在头上挡雨,一只翅膀去扶它。
“我以为,你担心我,”海玉卿躲开他,漫无目的地往雨中爬,去哪儿都好,远离这里的方向就好,它脱力地语无伦次,“拼命赶回来,不想你等。”
它从地下暗河游出来时才发现已经过了一夜。
冰冷的暴雨砸在身上,它几乎飞不起来。躲雨取暖的地方很容易能找到,但一想到金溟在焦急地等它,坐立不安地担心它,它便无法安心等着雨停。
而现在,冰雹被金溟宽大的身体挡住了,但却直接砸进了它的心里,刺骨的寒凉。
没有别的,还需要什么别的?
海玉卿发着抖,把自己缩进滚满冰雹的水洼里,似乎能在零度的冰水混合物中寻找到一丝温暖,总比此刻它心里的温度暖和。
“我一直在担心你。”雨声太急,金溟听的断断续续,他急道,“我们进去再说,不要在这儿闹脾气。”
“我就是这样,你答应过我……”海玉卿捡起冰雹石头没头没脑地往金溟身上砸,雷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金属撞击的声音。
“你就那么喜欢数数,去教啊,”狼狈的声音颤抖到僵硬,已经含混不清,“东西给你,不要管我。”
金溟喜欢教它数数,不是喜欢它,喜欢教它说话,也不是喜欢它。
换一个对象,会数数、会说话,还是一只会伸懒腰会撒娇不闹脾气的老虎,他一样的喜欢,他更喜欢,他转头就喜欢。
金溟不喜欢凶巴巴的,但它就是这样凶巴巴的。它是一只鸟,没有办法变成一只老虎。
它昨晚在暗河里几次脱力,一夜未归,而金溟却在和老虎嬉闹,没有一点担忧。他对它好,但从来都没有一点的独一无二。
墨色的尖喙发狠似的咬在靠过来的黑翅膀上,不知是海玉卿没力气了,还是翅膀已经被冷雨砸得麻木,金溟已经感觉不到疼,他任由海玉卿软绵绵地连咬带踹,俯身把它揽进怀里,转身跑进山洞。
虎啸天顶着木桌正要冲出来,当下扔了桌子,伸出爪子要把海玉卿接过去。
金溟侧身躲开,把海玉卿紧紧捂在怀里,一直疾步走到山洞中央才停下。他呆呆地立着,茫然四顾,似乎是不知道该再往哪儿走了。
怀里的海玉卿已经不再挣扎,泛红的双眼紧紧闭着,尖喙松松地扣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已经昏了过去,但仍不安静。白色的泥团子几乎抖成了筛子,混着淤泥的脏水就顺着羽毛稀稀拉拉地往下淌。
“抖什么呢,这水能这样抖干净?”虎啸天从后面走过来,只看到跟着抖成筛子的金溟的背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嫌它脏,快放床上去。”
金溟仍旧立在原地。
虎啸天跃了一步,跳到金溟面前,正要张口骂他,却被金溟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它为什么……”金溟比怀里的海玉卿抖得还厉害,“这么凉。”
他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冰块,但又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热血流干了的身体才有的温度。
海玉卿的鼻息逐渐微弱,它的胸膛紧紧贴在金溟身上。金溟屏着气,不敢发出一丝动静,但仍然几乎感受不到曾经那个有力的心跳。
雨才刚开始下,海玉卿就算是淋着回来的,也不会这么快就凉得如此彻底,它昨夜到底经历了什么?
若不是海玉卿仍在不时抽搐,他几乎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已经完全失去生命体征的物体。
“是受伤了吗?”虎啸天想把海玉卿从金溟怀里扒拉出来检查,可是金溟似乎以为它要争抢,立刻就退开一步,把海玉卿捂得更严实。
“没有闻到血味儿。”虎啸天只好用鼻子来检查。
金溟忽然醒悟过来,流干的不是血液,是热量,海玉卿失温了。
“快,把热水抬下来,给它泡热水澡。”
石锅里冒着浓密的水汽,锅底浅浅的一层开水已经翻滚不起来,水烧得太久,所剩无几。
金溟低头看着空锅,心里更空了。
他单手抱着海玉卿不敢松开,紧紧把它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一丝随时可能停下来的心跳。另一只翅膀捏着勺子,把粗糙的石锅底刮得咔吱作响。
虎啸天也明白过来,麻利地接过勺子把锅底那层热水刮进碗里。
石灶的位置设在洞口,是为了阻绝外部的冷空气,能将整个山洞内部均匀烘热,洞里的温度如何也不如火堆旁高。金溟偎在灶膛旁,用背部挡住吹进来的冰冷水汽,小心翼翼抱着海玉卿,给它挤压干净身上的泥水。
外面下着雨,水好弄,柴却是真的紧缺,就算雨停了,外面的木头也全是湿的,没办法立刻拿来烧火取暖。
这个山洞不做饭,虎啸天夫妇在界河以东另居,不常来这里,只是偶尔取暖或者煮个水,这几日天气又暖和,本就没有在洞里存太多柴火。
金溟嫌火势不够热,又不敢把洞里的积柴全烧了,只能一根根往灶膛里续。
单薄的火焰谱出一条跳动的线,就像摆在病床前的心跳检测仪,谱着同样单薄的心电图。
收缩——舒张……每一次间隔,金溟都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海玉卿的心跳忽远忽近,他的呼吸也跟着忽停忽止。
虎啸天,“这里没那么大的盆,就算有热水也泡不了,先让它喝点热的。”
金溟机械地接过水碗,哆哆嗦嗦地吹着气给海玉卿往嘴里灌,海玉卿已经不再抽搐,但眼睛和嘴巴全都僵硬地紧闭着,热水沿着墨色的尖喙流下来,一口也灌不进去。
“玉卿,醒醒,”金溟几近哀求,他把脸贴在冰冷的墨色尖喙上,似乎是企图以卧冰求鲤的诚愿融化僵硬的身体,“不要睡着,喝点水,咽下去,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海玉卿的心跳声很吝啬,吝啬到不愿施舍给金溟一点希望。
黑白羽毛紧贴的地方,咚咚急跳着的,只是金溟的心跳声,孤独的跳着,没有应和。
他们曾经也是这样亲密地贴在一起,近到可以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
也许是曾经拥有过,此刻才会倍感孤独。
金溟恍惚听到说话的声音,他低下头,把耳朵贴在海玉卿的嘴边,听了很久,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永远就是每一天。
心脏每一声跳动都是一句哀求,贴在海玉卿冰冷而安静的心口上反复倾诉。
昨天他还在别扭着,觉得靠近海玉卿是一种逃避,他想偷窃海玉卿的天真单纯,慰藉自己无能不堪的过去。
不管是生活在动荡末世的人类,还是生活在残酷自然界的动物,死亡都是一种随时会发生而且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金溟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生死,甚至他隐隐期待着解脱的那一天。
直到此刻,他的心跟着失温昏迷的海玉卿死了一半,他才恍惚明白死亡的含义。
“玉卿,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
冷。
无尽的雪层。
呼啸的寒风吹过,扬起的雪花盖在深深浅浅的脚印上,海玉卿回过头,时而四爪时而五指的脚印在一望无垠的冰雪上若隐若现。
他不必费力掩藏痕迹,这样的天气里脚印很快就会消失,彻底到就像天地间从不曾有过一个他。
海玉卿倾着身前行,像一只倾斜的长矛要蓄力刺破坚硬的盾牌。他飞不起来,新生的翅膀力气不足以抵抗这样的风力。
僵硬的身体与坚硬的冰面形成一个锐角,这样可以在强风中把身体阻力降到最小。
没有人教过他在暴雪天里这样走路最省力,但身体的本能让他很快便领悟到自然馈赠给每一个生命的生存法则。
有人教过他如何辨认方向,但他仍在雪中迷了路。
往南去。
可是南好像是个并不存在的方向,他不知多少次重新启程,直到连起点也丢失了,仍走不出这片雪原。
夜已经不知持续了多久,就连炫丽飘荡的极光似乎都已经彻底消失,不再出现。
海玉卿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顿吃了什么,只知道饿到麻木,麻木到又饿,在反复轮回中连对时间的感知也丢失了。
他找到一块能挡住些许风暴的石头,黑色的轮廓孤零零地立雪地里,突兀得碍眼,就像他一样,孤零零地,被丢弃在雪里。
石头斜出的夹角在吞噬万物的风暴中给了孤独的路人一方暂时的栖身之所,海玉卿蜷缩进去,将四肢藏进石头的庇护之中。
他侧着头抵在石头上,用一种陪伴的姿势,问那块孤零零的石头,自己在这里,害不害怕。
石头没有回答,但似乎悄悄给了他一个拥抱。
暴雪被完全隔绝开了,连风声都小了很多,身体开始温暖起来,麻木的胃隐隐作痛。
没有食物。
海玉卿捧起一把雪,按在手里压实了,刚要递进嘴里,又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他把雪球扣成厚圆饼的形状,捧到嘴边,朝着虚空吹了口气。
“宝宝,吃蛋糕。”
温热的液体流过僵直的舌头,流进凝固的血液里。
在哔剥的火声中,海玉卿的身体逐渐柔软,复又颤抖起来。白色的眼帘揭开一条晃动的缝隙,它看到一张应该很熟悉的脸,离它很近,近得容不下任何人,但它只是茫然地看着,就像是灵魂站在身体之外地看着,想不起这是谁。
热度带来的力气耗尽,白色的眼帘又缓缓阖上。
风暴似乎停了,海玉卿从石头后钻出来,一望无垠的雪原,没有一丝杂色。
他忽然慌张起来,他从哪里来的,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了。
海玉卿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后又停下来。脚趾深深地埋在平整的雪面上,他想起来,他没有来处。
再回头,那块石头也不见了,被冰雪铺满的大地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天上,似乎连地平线都消失了。
“找不到……”
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也找不到来路,什么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不找了,玉卿,不用找了,醒醒。”
一个带着温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温柔,很暖。海玉卿回过头,似乎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黑褐色的轮廓在刺目的雪白中像是一个难以抓住的虚影。
“玉卿,回来了。”
海玉卿觉得眼睛好疼,他抓挠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个影子。
“醒了醒了,”虎啸天拍着金溟,“管用,再灌点,我再去烧。”
雨势减弱,虎啸天顶着木桌,把扔在雨里的木桶提进洞来,它等不得把暴雨溅进桶里的泥水震下去,便一股脑倒进石锅里。
金溟已经拿了兽皮把海玉卿裹起来,他按住乱动的白翅膀,轻声哄着,“眼睛有些发炎,玉卿乖,不要挠。”
海玉卿怔怔地睁着眼睛,发红的眼眶被水气泡着,刺痛感轻了一些。
风暴号角着,席卷着雪原在它眼中极速后退,那个模糊的虚影仍稳稳地站在原地,站在它的面前。
“找不到路了,”跳动的眼睑兜不住沉重的水气,海玉卿朝着它唯一能靠近的影子扑过去,“回不了家。”
“回来了,玉卿已经回来了。”金溟拍着它,安慰道,“没事了,不怕。”
哭过之后的眼睛愈发干涩,刺痒感重新占据主导,翅膀被裹着不能动弹,海玉卿便把眼睛埋进黑羽毛里磨蹭,以此减轻痛痒。
温热的血液流动起来,触觉逐渐恢复,嗅觉逐渐恢复……
是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味道——海玉卿的鼻子贴在金溟颈肩的羽毛缝隙里,闻到了一丝不属于金溟的味道。
“水温了,不用等烧开吧。”虎啸天问。
等烧开再晾凉又得好久,鸟本来也是喝生水,半生不熟应该也没事吧……
金溟直起脖子看向锅里,平静的水面冒着柔柔的热气,他也有点摸不准,海玉卿现在可经不起闹肚子。
但很快就不用再犹豫了,因为“噗”的一声后,本就奄奄一息的灶火彻底熄灭了,最后一根木柴也完全烧尽了。
金溟接过虎啸天递过来的水碗端到海玉卿嘴边,“玉卿,还冷不冷,再喝点水吧。”
海玉卿别过头,水碗跟着过来,它再扭头,水碗又耐心地跟上。
“哐啷”一声,木制的水碗打翻在地,海玉卿把浑身上下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全用在嘴上,墨色的尖勾深深地嵌进黑翅膀里。
金溟疼得直嘶气,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口没留一点余地,若是飞着的海玉卿这么咬上一口猎物,下一秒就是把这块皮肉撕扯下来。
这凶狠的架势,惊得站在一旁的虎啸天连碗都没敢过来捡,“雨快停了,我回去弄点柴火来。”
说完就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一秒钟后,它又贴着墙根猫回来,悄悄顶走了木桌。
海玉卿的眼睛发着炎,红彤彤的样子没什么对峙的狞恶,反倒有种受尽委屈的哀怨。
“玉卿,到家了,”金溟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努力压着气儿让声音尽量不颤抖,“不怕了。”
海玉卿咬到力气耗尽仍不肯松嘴,松松含着黑翅膀大喘气,金溟只好用另一只翅膀给它轻轻抚着背顺气。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了一声。
海玉卿刚撒出点脾气,没好气地瞪他。
“打我又累着你了。”金溟趁机把翅膀收回来,展开甩了甩,酸麻感闪电般蹿上来,差点折下来。但他的语气还挺高兴,“咬得可真狠,看来是没事了。”
海玉卿把头别向一边,金溟的反应让它有些羞恼,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生气。
“是我不好,”灶火熄灭了,这会儿洞里比洞口暖和,金溟站起来,把海玉卿抱到床上去,“不该让你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吓着了?”
海玉卿本来不打算再理他,但金溟就像团棉花,任它怎么凶,就只是软绵绵一团包裹住它,还有点暖和。
它仍旧梗着脖子,用后脑勺对金溟小声嘟囔,“才没有吓着。”
“怎么弄成这样?”金溟把海玉卿放在床上,又拉过被昨夜虎啸天揉成一团的绒毯,刚抖掉浮在上面的黄色虎毛,还没给海玉卿裹上,便一脚被踹到了地上。
绒毯捂着他的脸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儿,金溟刚手脚并用地把缠在身上的毯子拉开,还没坐直,摆在床上的枕头又跟着砸过来,破空之声来势汹汹,再次把他砸躺下。
“……”还没出完气?
金溟抱着枕头翻过身,没敢再站起来,猫着腰往洞口挪。
身后霹雳乓啷声追着他,海玉卿把床上能砸的东西全扔完,金溟也挪到了洞口。
洞外开始放晴,微弱的光亮照着即将离开的背影,模糊的轮廓就像梦里的那个虚影,它追过去,就会立刻消散,什么都抓不住。
海玉卿不想看到这一幕,他翻身朝向墙壁,把额头和膝盖一块抵在石壁上,在扔空了的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走吧,只剩它自己,是它不要他了。
海玉卿闭上眼,眼睛又开始疼,它忍得辛苦,把头埋进翅膀里偷偷擦着眼泪。
洞里安静下来,木床的骨架缝隙露着风,有些冷,海玉卿忍不住又缩了缩,但自己能给自己的温度始终有限。
冷风在洞口打着旋儿,发出应和的呜咽声,一唱三叹,凄凄楚楚。
于是它终于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都走了,它又被丢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丢在凄风苦雨里。
身后传来细微的“咔哒咔哒”声,有点像鸟蛋破壳的声音,但又有些许不同。
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打转,海玉卿立刻屏住气。
金溟没有离开,就在洞口停了下来,徘徊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海玉卿竖着耳朵听声辩位,忍着好奇就是不肯回头。
它才不会开口留他,休想!
过了没一分钟,金溟又悄悄走回来了。
海玉卿闭上眼睛,把头埋在翅膀里,缩得更严实。
金溟从背后轻抚了它一下,他不开口,它也不开口。紧接着木床发出一声轻轻的吱嘎声,黑翅膀覆过来,温柔地盖在它身上。
金溟温热的呼吸从背后传来,海玉卿心想,它现在应该立刻跳起来把金溟打出去,但盖在身上的翅膀很暖和,它不想动弹,它没力气了,不然它一定把金溟打出去。
“睡着了吗?”金溟轻声问,“昨晚到现在,吃过东西没?”
“睡着了。”海玉卿硬着声,立刻回答,似乎是要用这样的语气表示出它坚定的立场。
“睡着了还知道回答。”金溟轻笑,他的下巴抵在海玉卿的脑袋上,笑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震动。
“……”海玉卿恼怒地翻过身,床就这么大,它被金溟挤着,翅膀伸不开,就拿爪子踹他,软绵绵的,打情骂俏的抚摸似的。
“好了好了,我投降,我错了。”金溟告饶,笑着递过一只碗来,“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打我。一直在灶上煨着的,趁热吃。”
两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木碗里打着滚儿,白润润的,软弹的碰撞中散发出可口的香气。
海玉卿梗着脖子,宁死不吃嗟来之食的模样,但它还没来得及说不,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皮已经剥掉了,”金溟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笑意更浓,“乖乖的,吃完了我们好好说话。”
海玉卿用余光偷瞟着那两只圆滚滚的野鸡蛋,神情已经开始松动。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又消耗了几乎全部的热量,连饥饿的感知力都已经迟钝,这会儿闻到食物的香气,很难再有精力生气。
但它听到金溟的话,立刻又炸毛了,“不。”
金溟看到这个反应,先把碗护在了怀里,洞里现在就这么两个鸡蛋的存粮,是昨天花豹煮了没吃的,弄坏了一时半会可就没吃的了。果然,下一秒白翅膀就挟风而至,差点把他从床上扇下去。
“走开。”海玉卿气势汹汹地吼,它不要乖乖的。
海玉卿贴着石壁坐起来,这床太小,容不了它展开身形地打架。
床这么小,怎么睡得开一只老虎和一只金雕。海玉卿低下头,扣着床缝,哽咽道:“你走,不要你。”
木碗轻轻放在床沿上,木制与木制发出一种温润的碰撞声。
“对不起,我知道昨晚的事让你受委屈了。”金溟不再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他默默下了床,远远地伸出翅膀把碗推过来,“把鸡蛋吃了,我立刻就走。”
是啊,他这样一个麻烦不断,只会拖累别人的人,有什么资格去靠近别人。
虽然他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海玉卿是去给他找线索,自己丢了半条命才回来的。
海玉卿现在终于明白,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要是早知道……”
金溟自嘲地咧了咧嘴,他除了说对不起,一无是处。
要是早知道,又能如何?他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海玉卿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中部安安稳稳的生活,可是连这样简单的心愿他都无法满足。
“对不起。”金溟又往后退了一步。
木碗再次推到海玉卿面前,金溟垂着眼眸,不敢再往前,半是哀求半是哄劝,“不吃点东西,待会儿还会冷的。”
“你放心,吃完我就去找东北虎,不管是什么事,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吧。”
第77章 分手
吃一个鸡蛋要多久?
海玉卿仿佛吃了一个世纪。
其实它很饿, 饿到肚子已经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它吃得很慢,一点点碾着, 不肯往嘴里咽。
金溟站得很远, 静静看着它。
白色的羽毛半湿不干, 凌乱不堪。玉色的爪子泛着一种没有血色的惨白,跗蹠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鳞状角质浮肿得紧紧绷着。圆圆的眼睛因发炎而泛红充血,眼睑肿胀沉重, 平日里神采飞扬的黑色瞳孔上覆着几点黄白色的膜,搅浑了那个澄澈纯净的世界。
金溟垂下眼眸。
如果没有保护所爱的能力, 那他的确应该离它远一点。
海玉卿用尖喙勾挠着弹软的鸡蛋,磨磨蹭蹭地舔舐着, 用雏鸟破了八十遍壳的时间终于把软软的蛋白勾出一点裂缝,露出浅黄的蛋黄。
浓郁的蛋香味扑面而来,辘辘饥肠立刻发出抗议,催促着海玉卿,但它仍旧猫儿似的舔一口歇三下,不情不愿的。
金溟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转头就往外走。
海玉卿低头啃了一口蛋黄,再抬头,眼前只剩一个背影, 它一着急, 松软的蛋黄呛进气腔,咳嗽起来。
金溟刚走到洞口, 听到声音转回头,就看见海玉卿伏在床上咳得双目更红, 一只翅膀抚着难以呼吸的喉咙,一只翅膀不知所措地朝他伸着。
金溟慌忙跑回来,把海玉卿抱起来,让它伏在自己肩上,轻轻拍着背,哄道:“玉卿不慌,慢慢咳出来,不着急。”
海玉卿随着金溟拍打的节奏,慢慢咳出几点蛋黄星子,终于顺过气来。
金溟没放开它,就这么抱着,依旧轻轻拍着,走到灶边端起一碗水递到肩头,“喝点水顺顺。”
海玉卿伏在肩上,他转过头来也只能看见半张侧脸,那个侧脸不看他,低头啄翻了碗里的水。
海玉卿忿懑道:“骗子。”
说好的它吃完才走,才只吃了两口,就不耐烦等了,话也没有一句就要走,现在就这么看它一眼都嫌多?
金溟默默挨着骂,回头看了一眼被海玉卿扔的只剩床板的木床,便把它放在了灶台后面铺着的那张皮毛上。
“蛋黄太干,喝点水就不容易噎着,没骗你。”金溟俯身捡起木碗,重新在锅里舀了半碗水,递给海玉卿。
金溟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给它一个非常稳定的情绪,这样的稳定让它不知不觉产生一种依赖,就好像波涛灌进了瓶子里,怎样汹涌都能被完整的容纳,流水终于有了形状,不必再靠咆哮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海玉卿别过脸,脖子梗了一会儿,小声嘟囔,“还没有吃完。”
金溟立刻放下水碗,麻溜儿地跑回床边拿起剩下的鸡蛋,三从四德地送到海玉卿嘴边。
海玉卿不接,就耷拉着一张冷脸凑过来,由金溟端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挠叉那个快被它捋成鸡蛋丝的熟鸡蛋。
“不喜欢吃就算了,”金溟放下那碗碎鸡蛋渣子,“我去给你抓鱼。”
他站起来,又蹲下,小心翼翼地觑着海玉卿,商量道:“我飞着去,很快就回来,你身体还没恢复,饿着肚子自己去捕猎太危险。”
原来刚才金溟不是要走,是想去给它找爱吃的食物。
“没有不喜欢,喜……”海玉卿说的很不自在,便下意识去搓眼睛,但翅膀尚未触及脸颊就立刻被金溟拉住,它跌进金溟怀里,眨着眼睛,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接着说,“喜欢。”
海玉卿不想和金溟对视,好像它看一眼就是认输了。泛红的眼睛到处瞟,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它立刻欲盖弥彰般大声喊:“我是说,喜欢吃。”
金溟把鸡蛋碎端过来,就让海玉卿坐在他怀里,叹了口气,无奈道:“喜欢吃还不好好吃,玩什么呢,你喜欢吃碎的?”
“对,我就是喜欢吃碎的。”海玉卿低头狠狠啄了两口鸡蛋碎,语气像是在赌气,不管对方说什么,它都要反着来的意思。
海玉卿埋头吃了一会儿,洞里安静的只剩尖喙敲击在木碗上的咚咚声。
以前金溟看它吃饭时嘴总是闲不住,什么无聊的话题都能让他说出一车话,它嫌聒噪。现在终于安静了,它又觉得无声无息的,连嘴里的食物都没滋没味了。
吃完那颗碎成渣的鸡蛋,海玉卿卷起舌头舔着溅到鼻子上的蛋黄,发懒似的转了转脖子。先往左边转,是块兽皮,再往右边转,是——目不转睛看着它吃东西的金溟。
它像是忽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这样不期而遇金溟的目光,只是怔怔地望着。
“玉卿,别怨我了好不好。”金溟眸色暗淡,声音也很暗淡,“要是以后,会偶尔想起我,希望你是开心的。”
“不想,”海玉卿脖颈一昂,“没认识过。”
说完它就有些后悔,但又不肯让步,只用余光偷偷去瞧金溟,就见金溟神色一僵,又继续轻轻柔柔地笑,“也好。”
也许是失温的症状逐渐消失,也许是金溟任打任骂的性格安抚了它的情绪,胃里有了食物,难受的情绪也变得容易消化了。
海玉卿眨着眼,只觉得眼睛愈发刺痒,但又不能抓,这让它又烦躁起来。
它心里想,金溟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虎啸天都走了,他还留在这儿哄它,求它原谅,是不是他心里更在乎的是它?
金溟从自己身上拣了根粗壮干净的羽毛薅下来,在水碗里涮了好几遍,把水泼掉又重新舀了半碗干净的水,才拿那根羽毛蘸了水,拂着海玉卿的眼角。
“这几天眼睛会痒,不要挠,有脏东西流出来就这样拿清水擦掉,过几天就会好了。”金溟絮絮叨叨地嘱咐。
充满疏远意味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海玉卿倚靠在金溟怀里,半眯着眼。湿润的羽毛轻轻拂过眼睛,舒缓了刺痒带来的烦躁。
它轻哼了一声,语气不知道是想表示知道了还是想说它才不听。但这总算是一种回应,已经足够缓和刚才冷淡的气氛,表明金溟可以继续说下去。
金溟便又补充道:“不要用湖里的水,让虎啸天给你烧些凉白开,再放一点盐,它有盐,你跟它说要盐水洗眼睛,它应该知道怎么弄。”
海玉卿猛然坐起来,发狠似的把金溟推开。
它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该骂什么,黑背教过它的脏话用在此刻都不对,它没有听过“渣男”、“负心汉”这一类的词汇,也没有更高级点“见异思迁”、“朝秦暮楚”这样的成语储备,甚至它不确定金溟现在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而它的反应又是对是错。
虽然几乎所有的鸟类都是一夫一妻,但其实在非猛禽类的鸟中,忠贞并不那么重要。
一夫一妻只是中小型鸟在孵蛋和抚养幼雏时提高后代存活率的一种生存选择。在下一个繁殖季来临时,也许就变成了另外两只结合的一夫一妻,甚至在一些种类中,一只雌鸟会同时接受几只雄鸟的喂食或者一只善于觅食的雄鸟同时给几只雌鸟喂食。
而像杜鹃之流,更谈不上一夫一妻,甚至它们根本不自己抚育后代。
当然也有两只雄鸟共同筑巢,骗蛋或者偷蛋,一起养育后代。
但不管雌雄,那都是同类的鸟。它从没见过一只金雕会向一只海东青求偶,还会喜欢一只老虎,这些行为早就超出了它的认知。
它想到金溟和虎啸天在一块时,心里头是本能的难过,可是这会儿情绪稍稍得到控制后,它又开始不确定别的鸟是不是也会为这种事情难过。
一只正常的鸟,在面对配偶的不忠时,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海玉卿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它听到金溟用这样平常的语气再次提到虎啸天,心里就是难以言喻的难受。
海玉卿四下望着,似乎想要给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它看见那只盛着鸡蛋的木碗,低头叼起剩下的那只滚圆的鸡蛋,一仰脖就整颗吞进肚子,而后剑拔弩张地盯着金溟。
“吃完了,你走。”
不管这样的反应是否正常,身体渴求安全的本能让它现在只想远离这个让它如此难受的诱因。
金溟离开了,可它觉得更难受了。
海玉卿缩在灶台后的兽皮上,不管怎样翻来覆去,金溟身上的气味都挥之不去,就萦绕在鼻尖。
它看着那根搭在碗沿上的黑褐色羽毛,从不同的角度闪烁着不同亮度的金光,这是一根金雕的羽毛,和它白色的羽毛还有黑色的毛发都不同。
发炎的眼睛好像很容易分泌液体,终于摆脱了这个死了也要把它做成标本挂起来天天看的变态,说的话全都不算数的大骗子,海玉卿却觉得自己哭得像是丧了偶。
繁殖季才刚刚开始,不会有鸟类会在繁殖季里抛弃配偶,但是金溟给它筑了巢,现在却不要它了。
难道是因为它不会下蛋?
它不也没嫌弃金溟不会下蛋么。
“欸,那些鹰咋没了?”虎啸天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它们打到外面去了?”
“快进去看看。”花豹焦急道。
“哎哟我去,”虎啸天的声音近了些,海玉卿听到它狠狠吸了口气,“你说这是又地震了还是被打劫了?”
花豹也吸了口气,“打得这么厉害?”
满地狼藉,家都快给拆完了。
“唉,我就说,”虎啸天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玉爪海东青是他能惹的?哪有这么好分开,除非是丧偶。”
花豹正半趴在地上试图嗅闻气味来分辨发生过什么,闻声脸色一变,“你别胡说八道,让你留下看着点,打起来你倒先跑了。”
“我又打不过它,你没瞧见那样儿,我留在这儿非得一块给打死,”虎啸天抱着木柴往灶台旁走,小声抗议,“要是真给他打死了倒也省心了,免得天天提心吊胆又丢了,哎呀妈呀……”
木柴霹雳乓啷摔了一地,虎啸天被灶台后一言不发冷得像座冰山似的海玉卿吓得四爪离地跳起来,尾巴都直了,“你在这儿也不出个声儿,吓唬谁呢?”
海玉卿冷冷地扫了虎啸天一眼,没出声,反手悄悄把金羽毛藏在腋下。
虎啸天踩住两根在地上打滚的木头,没敢捡,用爪子往灶台边推了一下,干脆回过头朝远离低气压的方向去捡地上枕头兽皮,“怎么就你自己,那个已经打死拉出去埋了?”
它捡起两张兽皮后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打架现场,连根羽毛都没掉,扔的全是床上软乎的东西,大概率只是吵架,这才有心思调侃。
花豹显然也看出来了,跟着捡枕头,没话找话地问:“怎么都扔地上了,铺着不舒服?”
海玉卿跟谁都没好脸色,但好歹没迁怒花豹,只是冷冷道,“臭。”
“哪儿臭,这都是我拿香料鞣制的,刚翻晒过。”虎啸天把兽皮盖在脸上使劲儿闻,纳闷儿道,“没坏呀。”
“你睡过,”海玉卿吼道,“臭死了。”
“……”虎啸天不服气道:“我说一个两个有床不睡非得往那看不见的角儿里蹲着,原来是金溟躺过的地方就香的,我躺过的就臭的呗。”
说好的吵架呢,怎么又给它塞一嘴狗粮?
“对!”海玉卿反驳完才听清楚虎啸天的话,它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兽皮,有点不理解似的,“金溟昨晚在这儿睡的?”
“谁知道他睡没睡,一晚上到处转悠,脚都不带停的。”虎啸天把兽皮抖开,重新一层层铺到床上。
“你们……不是一起睡在床上?”
“这床就这么屁点儿大,睡我自己都嫌挤。”虎啸天铺完床,就势滚上去,摊开四爪熊蹭树似的扭着身体,“铺得这么舒服的床,还谁都不稀罕,欸,正好给我睡。”
海玉卿脸色更加难堪,直接展翅飞到床上,尖锐的鹰爪闪电般落下来,虎啸天来不及下床,滚到墙面上挂画似的半立着,它总觉得今天的海玉卿对它浑身都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敌意,全然不像平时那种打打闹闹的冷淡。
海玉卿跪在床上狗似的到处闻,边边角角全不放过,一路闻到虎啸天脸上,鹰眼锋利地盯着它,“他身上,有你的口水。”
“?”虎啸天胡子抽了抽,紧接着虎眼瞪得爆框,终于明白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它贴着墙挪开两步,跳下床去,扑到花豹怀里,受伤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么稀罕他,别当着我老婆面儿胡说八道。”
海玉卿忽然不太确定了。那点口水味太淡了,还没身上雨水的腥味重,也许是它先入为主的臆想?
它当时又饿又冷,的确很容易出现幻觉。
但是——
“他摸你,你还抱他,我看见了!”
它回来时正看到金溟和虎啸天头挨头地趴在一块儿,金溟还抓着虎啸天的爪子,清清楚楚,绝对不是幻觉。
“……”虎啸天一时不知道该看谁,它站在中间,目光从满脸质问的海玉卿和一脸错愕的花豹身上来回地扫,跟谁解释都不对,“没有的事,他就是拿我手里的笔写了个字儿,我……”
虎啸天百口莫辩,气道:“爱谁谁,这差事我不干了。”
真的是它误会了?
那金溟跟它道什么歉?让它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这么理直气壮。
第78章 备战
金溟走一步, 身后的鹰群就远远跟一步。他就这样在林子看似漫无目的地东一步西一步,遛鹰似的转悠。
鹰群并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感觉更像是尽忠职守的保安, 保持着一个不打扰他又能确保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控制住他的距离。
当然, 如果真是保安的话, 应该说是一个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把他圈进保护范围内的距离。
但他本来也不需要保护。
违背正主意愿的保护,只能叫做圈禁。
兜了没几分钟,正赶上一波换班,金溟终于看到一个不太熟的熟面孔——昨天飞出来抓住陈涯的那只大鵟。
金溟回头望着山洞的方向, 昨夜虎啸天答应了想办法让他见到陈涯,但现在海玉卿急于和他撇清关系。而且再拖下去, 他也不能确定海玉卿会被他卷进什么危险里,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了解真相, 想出对策。
“东北虎在哪儿?”金溟问。
“跟我来。”大鵟毫不意外,二话没说,便飞在前面引路,好像就等他开口了。
也许是以为金溟会用走的,大鵟飞得很慢。直到金溟跟着摇摇晃晃飞起来,它才随着金溟的节奏调整速度,避开横斜的枝桠,只往开阔好飞的地方走,很是照顾金溟并不熟练的飞行技巧。
这点细节体现出一种友善的意味, 全然没有昨天冲出来一爪擒住陈涯的锋芒。
在离陈涯昨天被抓的地方不远处, 金溟先听到了银角的声音,像是在跟谁争执, 音调时高时低,但离得尚远, 听不太真切。
大鵟找了个树梢停下来,金溟便跟着落在地上,他用爪子走路走习惯了,能踩地就不想抓树。大鵟朝声音来处抬了抬下巴,示意金溟自己往里面去。
金溟抬头四下望了望,发现从这个位置开始,往外几步便有猛禽猛兽天上地下的蹲着,放哨站岗似的围成圈,明明是本该自由散漫的动物,却有一种令行禁止的严肃氛围。而往合围的中心方向则四下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抬脚往里走时,有一种进了军营里的指挥部的感觉。
距离逐渐拉近,就像收音机的按钮终于调到正确的频道,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如果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未必不是件好事。”银角道,“如果一只鹰一直养在鸡群里,就不用担心他有一天会飞起来。”
“你担心什么?”这是东北虎的声音,“就算他飞起来,也不会损害中部,这可是他的心愿。”
但听上去两个声音传播过来的方向似乎不在同一个高度,俩动物一高一低的喊话,倒方便了金溟远距离听墙角。
金溟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所有的岗哨都是一致目光往外,没有动物注意他,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银角的声音冷淡中透着疲惫,“你在这方面太狂热了,我觉得还是谨慎点好,毕竟咱们根本不了解他,都是听说而已。关于他的争议不是一件两件,你觉得那些都是诋毁,那就当他是被迫认罪,但后来他的确又转头支持北方,这叫什么?这就叫反复无常,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不能吧。”东北虎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语气不太确定的辩驳,“可是他争取到了《约定》,现在才有我们的中部。”
银角继续泼冷水,“当年送他来的那个白尾雕,叫海什么来着,是怎么说的。那时候咱俩年纪小,趴在树后面偷听,我可还记得,他是自愿配合的,不然北方不可能成功。北方要是那时候就没了,整个地球都回归自然了,还需要什么约定?”
东北虎一时无话,它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暑热难耐的夜晚,闯入中部的不速之客,默然道:“他叫海凌。”
那是一队来自北方的动物,队长是一只白尾雕,出发时成员有多少谁也没有问,但他们到达中部时,只剩一只雕和一只雪豹。
东北虎和银角都是出生在中部的,关于那个遥远北方的所有认知,只有大人们茶余饭后偶尔讳莫如深的只字片语。
遥远的北方生活着他们的同类,他们同样来自于北方,但却早已不被北方承认为同类。
那时候他还很小,掌控不稳自己的形态,拉着银角藏在树后,毛尾巴像条不安分的虫子,时不时探出来晃两下,生怕别人看不到他。
“出来。”族长爷爷把它从树后薅出来,丢到一只黑色的大盒子旁。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一种东西,坚硬无比,还没靠近就感觉到寒气逼人,生生让他在三伏天的闷热中打了个寒颤。
而银角早就很没义气地跑掉了,扇着他那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翅膀,飞不了两米就摔到地上滚出去三米,只能爬起来用跑的。
当时的族长是一只北极熊,白色的绒毛很好看,有一种中部动物没有的密实手感,冬天偎在一起睡的时候又舒服又暖和。
可是他总是每天泡在泥里,把自己染成脏兮兮的模样,远远看去像一只灰不溜秋的棕熊。
泥巴粘在软毛上,夏天臭气熏天,冬天湿冷难捱。
他说,中部是没有北极熊的。
但东北虎经常在心里反驳,棕熊也没这么大个儿的。
“才这么小,就已经有了稳定形态,几岁的时候?”那只白尾雕蹲下来,充满赞许地揪了揪他的虎须。
他很是羞恼,因为前天他才因为形态掌握得不稳定被族长狠狠骂了一顿,便觉得白尾雕是在讽刺他。
可是那只白尾雕很漂亮,虽然满身是伤,羽毛狼狈不堪,但举手投足散发着一种儒雅和精致,语调里有一种不急不缓的温和。
那是北方同类特有的一种气质,是粗旷的中部同类没有的东西。
北极熊替他回答,“中部不比北方,想要活,生下来就得有形态。”
“后生可畏。”白尾雕叹道,他看着东北虎,眼里充满慈爱,“不知道我家那小子以后会变成什么。”
北极熊道:“叫海叔叔。”
东北虎跟着重复,“海叔叔。”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和熊爷爷、豹叔叔完全不一样的称呼。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种姓氏的称呼,而中部早已没有姓氏。
“你是大海变成的?”他问。
海叔叔被他问的一愣,而后笑起来,温雅的笑容逐渐苦涩,他摸了摸东北虎的脑袋,站起来,道:“你们做得可真是彻底,什么都不要了。”
北极熊道:“所以这个我们不能留。”
黑色的大盒子在他的指尖发出一种和石头木头都不同的声响,那不是属于自然而生的材质。
“把他毁掉比把他送来要容易,我们的队友全死在了路上。”白尾雕垂眸看着同样满身狼狈的雪豹。
“世界到了今天,坚持已经变成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但活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只由本心的事。”
那个冷冰冰的黑盒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留在了中部,还有那只远来的雪豹。
北极熊和雪豹几番挽留,但白尾雕当夜就急匆匆赶回北方,他的家人还留在北方等他回去。他们的转移任务太匆忙,暴露得更是措手不及,没有来得及对家人做任何的安置措施。
东北虎一直在等白尾雕带着他的家人回到中部,但直到北方彻底消失,流亡的动物和同类一批批来到,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白尾雕。
有时候他会看着北方猜测,白尾雕的孩子变成了什么,应该也是一只鸟,不急不缓,温文尔雅。这样的一只鸟来到中部,他一定会第一眼就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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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虎从久远的回忆中回过神,反驳道:“你别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那时候北方是个什么局势咱们都不清楚。他说过,历史不是靠英雄主义来推动的。好坏都别赖在个体头上,就算他不配合,北方就真的找不到其他方法了吗?他们可不会坐着等死,说不准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来。”
“但你要知道,”银角沉默了一会儿,“如果现在他不甘于当一只鹰怎么办,那可就真是足以改变历史的力量,到时候你能控制住他吗?”
东北虎底气不足地嘟囔,“我这不是在了解他嘛。”
“了解他?”银角冷哼一声,“我看你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东北虎有点心虚,辩白道:“这能和以前一样吗,他现在活生生就站在面前,我还能把他再埋起来?而且听花花的意思,他的身体构造好像和我们还不太一样。其实你也不用想这么多,那副身体,这么折腾,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咱们中部什么都没有,我不得……”
金溟一会儿觉得它们口中的“他”是在说他,一会儿又觉得完全对不上号,而且他不敢离得太近,又要分出心思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只能努力去抓关键词,本就听得前言不搭后语、迷迷糊糊。
如果说的是他,那他是活不久了吗?
金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时常无端失控的身体,这个关键词的确有可能是在说他。
“我看这些年来你当雕当得挺开心,好好说话非得往树上站。”东北虎抬高了声音吼道:“你下来说话,我脖子都快闪了。”
“我累得慌,不下去。”银角满腔社畜最后的无力反抗。
它又道:“既然现在是全面备战状态,就没法分出这么多心腹去保护他。还得安排训练,还得安排侦察,训练侦察就没法捕猎,还得管这么多张嘴吃饭。全让我自己干?干不了,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用,把我宰了给你祖宗打牙祭得了,大家一了百了。”
“那就按我说的办。”东北虎道,“孔雀和他飞的都是半斤八两,能跟住。先把他们调回来,该负责训练的继续负责训练,我昨天正在琢磨单独组一队火头军,万一真打起来,伙食得集体供应。”
金溟更加不确定这个“他”说的是不是他,全面备战状态……这是一只小小金雕能承受得起的吗?
金雕是偷了中部的龙脉吗!金溟心里愈发没底儿,这是死一个他能平息的事吗?
“不行,别把孔雀扯进来。”银角的声音顿时拔高,阴阳怪气道,“干脆让他跟着我,最安全,还省事,我也能跟着混两口熟肉吃。”
“你让他跟着你去训练侦察?我看你是真想折腾死他。”东北虎道:“让我再想想,他不能跟你这么抛头露面,他得老老实实待在中部,最好像以前一样,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总之,最好先搞清楚他想干什么再做打算。”银角提醒道,“他要真想干什么,再加上陈……”
紧接着,银角闭上了嘴。
对话戛然而止,停的突兀。金溟估摸是银角看到了自己,它在高处,眼睛多转半圈就能看见自己,这里地势开阔,没法藏。
他没敢抬头,偷偷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太有刚听完墙角的心虚,继续神色如常地往前走。
银角的神情有些疲惫,看不出是欢迎还是厌恶,只是警觉地打量着金溟,在心里怀疑刚才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而树下的东北虎倒是立刻流露出极大的热情,立起半个身子,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好似的,手舞足蹈了两下,前爪又落在地上,问道:“吃了吗?”
“……”金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他没吃,但这么回答又得牵连出一串不该在此刻提及的话题,于是他含糊不清地点点头,道:“昨天的牛肉很好吃。”
“喜欢吃就好,咱们这儿条件简陋,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银角抓的这只野牛不小,已经全送到啸啸那儿加工保存,够你吃一阵儿了。”东北虎道,嘘寒问暖的,语气极为诚恳,“吃完这些,啸啸那儿还有两只羊,昨天的羊奶听说你也很喜欢,那羊肉爱吃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接把金溟问懵了,他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的,但怎么感觉东北虎还想再养他一阵儿似的。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金溟不太确定道,“我可以自己捕猎。”
“你会捕猎吗?”东北虎嘴太快,说完才觉得有点尴尬,“我是说,不着急,你先适应适应,以后能自己捕猎自然是好的,这样就不那么招眼了。”
银角瞧不上东北虎这样儿,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蹲在树上休息。
鹰类的爪心弯曲,不同于走兽有点凸起的软垫,更适合抓握有点弧度的东西,展平落在地上反倒会因为难以抓地而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来保持全身的平衡。
“我正想说待会儿去看看你呢,昨天实在太忙了,没抽出空儿来。”东北虎和虎啸天不愧是哥俩儿,金溟才沉默了几秒钟,它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好多年没这样集体备战了,一时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排。”
“你们要打仗吗?”金溟就势问,“和谁打?”
“和……”
银角咳了一声,打断了东北虎的话。
东北虎抬头瞟了银角一眼,把差点兜不住的一肚子话憋回去,问道:“你找我有事?”
金溟点点头,他深吸了口气,道:“我昨天,撒了谎。”
第79章 放羊
“地震那天, 我趁海玉卿与鬣狗打斗时抓住了它,胁迫它掩护我。”金溟刻意道,“后来小白龙对我起了疑, 就是海玉卿在我的威胁下帮我逃脱了盘问。”
东北虎点点头, 显然蜜獾已经将那天的经过告诉过它。金溟并不怕对质, 那天的海玉卿,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没跟蜜獾的态度亲近。他咬死那张二大爷的冷脸是被他胁迫的不情愿,蜜獾也未必拿得准。
而且蜜獾和海玉卿的交情看上去不错, 虎啸天夫妇能为海玉卿打算,他赌蜜獾也不想海玉卿受牵连。这都不需要它撒谎, 只要东北虎询问细节的时候含糊两句,就算帮到海玉卿了。
但东北虎只是挑眉看着金溟, 神情说不上相信还是不相信,“那只小白鸟野得厉害,刚到中部时还没银角一只翅膀大,护起食来谁都敢打,昨天还啄了我。”
东北虎抬起一只爪子,递给金溟看,肥厚的软垫上豁着一道红痕,深可见肉,它啧啧有声, 有点告状的意思, “我还没见过这么野的鸟,你倒能让它听话?”
昨天金溟差点晕过去时, 它本想上前检查,但海玉卿死死护着金溟, 无论它怎么解释都不肯让它靠近半步。
当时金溟的情况刻不容缓,但凡那只鸟讲半句道理,它也不能折断了玉爪海东青的翅膀。所幸它拿捏着劲儿,只是脱臼,没真舍得踩折。
“凶得厉害。”金溟重复道。
他想到像个斗鸡一样熬他的海玉卿,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旋即又咳了一声,把那点笑意压下去,冷淡道:“熬鹰啊,熬了好几天,难驯服,第一天晚上连一眼都没敢闭。”
山洞的第一晚,两只鸟的确是大眼瞪小眼谁都没闭眼,至于是谁熬谁,就只有两只当事鸟清楚了。
银角展翅落下来,角雕和金雕同属地球上最大的猛禽,拥有巨大而强壮的负重翼,展开来遮天蔽日。然而银角体型十分健硕,这应该是后天练出来的,金溟站在旁边,顿时显得弱不经风。
金溟下意识往后退来一步,给银角让出落脚点。这是他头一回和银角平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角雕的侧颜堪称鸟中极品,顶着两个鲜明的羽冠,头部深深浅浅的灰白色羽毛透露着一种冷淡的高贵气质。卷翘的眼尾又带着一丝丝性·感,眉峰却十分锋利,便将那点柔美升华成一种高级的审美。
鼻梁上绒毛微凸,流畅地延伸至深灰的弯钩尖喙,就像是人类审美中推崇的挺阔鼻梁。翅膀一拢,侧面看去就是一位披着灰色披风的忧郁王子,五官立体深邃,可以说是帅到没朋友。
但是它的正面嘛,就有点一言难尽。金溟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一朵炸了叶儿的灰化向日葵扑了过来。
侧面的深邃立体转个角度就成了车祸现场,五官全挤在中间,显得一张脸又大又平,画风瞬间变了样,王子变青蛙,还是有点呆的那种青蛙。
明明差不多的个头,银角偏要微微仰脸,用一种俯视的眼神看他。这角度不错,金溟心道,保持住,这样的侧脸有利于树立银角冷傲孤决的形象,也免得他憋不住真笑出来。
“怎么现在又来坦白了?”银角问。
“太野了,驯不了,根本不听话。”金溟展开翅膀,给同样遭遇的东北虎看他的伤口,“把它拘在身边我更危险。”
东北虎轻轻嘶了口气,昨天它挨了那几口,到现在爪子还不敢完全落地,走路都得踮着点,而金溟翅膀上的伤口,比它的大了不止几倍,骨头都隐约露出来了,可见真是发了狠。
“够恨你的。”东北虎深表同情地拍了拍金溟的肩膀。
天生地养的猛禽,每根羽毛都浸着野性,哪是那么好驯服的。
就连以前北方饲养的猪牛羊,都是几代几十代的驯化下来,才渐渐温顺起来。即便基本完全驯化,也要时时防着犯了野性,攻击饲主。
银角依旧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他,“所以,你和海玉卿筑巢求偶,都是掩饰,做给我们看的?”
金溟愣了片刻,沉默地点点头。
筑巢……求偶!他怎么忘了这一点,鸟类和哺乳动物不同,求偶要先筑巢,筑巢就是求偶行为的一部分……
原来并不是海玉卿喜欢他,它只是接受了他。而且,当时的情况,它受伤无法反抗,只是别无选择地接受了他。
“我就说,”东北虎忽然舒了口气,放下什么大事似的,语气顿时十分轻松,“甭管你几岁,也不能去睡一只鸟啊,这说不通。”
正走神儿的金溟又被东北虎拍了一肩膀,他收起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极力表态,“我只是想留在中部安安稳稳地生活,本以为利用海玉卿可以寻得一方容身之处……”
东北虎不提丢东西的事,他也跟着不提,刻意模糊他出现在中部的原因,只把意图往想留下这方面带。
东北虎深信不疑地点头,仿佛金溟说的每一句话都正合了它的想法。它有点得意地瞟着银角,“我就说嘛,你肯定会喜欢中部的,你放心,我们帮你掩护,你可以安安心心留在中部。”
金溟在逐渐放松的气氛中试探道:“如果你们要打仗,我也可以出一份力保护中部。”
“你想干什么?”这回连东北虎都开始审视他,“怎么出力?”
金溟连眼珠都不敢乱转,生怕显出盘算的模样。
他在心里暗暗懊恼,自己还是有点心急了。
他想知道中部要和谁打仗,想了解这样的战争会给生活在中部的动物带来怎样的影响,想寻找办法消弭即将发生的战争。
但他这样来历不明的金雕,身上还背着偷东西的嫌疑,任何一点主动都会引起当权者的警惕。
金溟不动声色道:“我可以捕猎,帮忙供应伙食,或者处理食物,我只是想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不是当个吃闲饭的。”
火头军算是离军情最远的职务,虽然从一天的食物消耗量上可以推算出军备力量,但他只是做最底层的打杂工作,便接触不到任何信息,这样该不会再怀疑他了吧。
毕竟听刚才银角的话,它们现在很缺人手。
东北虎抬起爪子挠了挠头,看向银角。银角立刻甩给它一个让人血脉贲张的俊美侧脸,两眼只往树上看,仿佛正在认真琢磨一会儿去哪根树梢上蹲着。
“你不想吃闲饭,那正好……”东北虎挠得爪子上刚有点干巴的伤口都绷开了,终于让它“正好”出来了个差事——“正好有个差事,非常适合你。”
**
海玉卿顺着气味寻过来时,金溟正坐在山坡上——放羊。
那是地震那天产下的两只小羊,母羊受了惊吓,又掉进了地裂里,摔断了后腿,早产加难产,差点一尸三命。是花豹进林子找虎啸天时发现的,它给母羊做了剖腹产,接生下两只孱弱不堪的小羊。
之后花豹带着三只羊就近先来了东北虎召集一众动物挖坑的地方,它被扣下挖土,三只羊便也跟着留下了——母羊站不起来,小羊还分辨不出天敌,只懂得跟着妈妈。
金溟给母羊翻了个身,轻轻抚摸着两排胀起的乳·房中间的那条痕迹。那是子宫的位置,鱼肠做成的缝合线已经差不多被身体吸收了,只留下两排难以分辨的针孔。
这是一个很完整的剖腹产手术。
母羊的后腿也已经被接好,此刻绑着木板,只等恢复。
孱弱的早产小羊经过这些天的精心照顾,已经茁壮起来,磕磕绊绊地在草地上打滚儿,滚累了就挤进金溟怀里窝着。
也许是生下来就在猛禽猛兽堆儿里睁开的眼睛,两只小羊非但不怕金雕,还格外愿意亲近。
带着小胡须的下巴懒懒地叠在一起,上面那只闭着眼用刚冒出一点的小奶牙嗦下面那只的耳朵,下面那只就闭着眼嗦金溟的羽毛。
它们还在喝奶阶段,嫩草都嚼不动,只会磨牙,嗦得金溟的黑羽毛湿答答一缕缕地打结。
母羊也闭着眼,静静卧在一旁专心反刍。
这也许是母性的适应力,幼仔的安稳成长让它克服了对天敌的血脉里的恐惧,努力地顺从现在的生活。
怀里的小羊似乎睡着了,时不时蠕动一下嘴巴,雨后的暖阳、温顺的呼吸声和节奏舒缓的反刍声让人难以自控地放松,金溟这才想起自己一夜未眠,眼睛半睁半阖,倚着树恍恍惚惚打起盹儿来。
薄薄的眼皮挡不住光,他闭着眼,感受着头顶云朵飘过时投下的阴影。
**
“我以为你不会同意加入我的实验。”
手指蜷起来时,在白炽灯下的阴影可以想象成飘动的云朵,青灰色的地面是看不透的天空。金溟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时总是这样给自己解闷儿。
抬起头,想象的天空便调转了个儿,落在脚下,变成冰冷的现实。他看着陈方,“你是想救我?”
“穆兰是我的师妹,当年她选择去赤道研究动物基因时我就反对过,但她太固执,选择时一意孤行,放弃时也一意孤行。”陈方无奈地摇头,“你其实很像她,看上去温和驯良,固执起来真让人头疼。”
“母亲只是想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金溟的声音温和,不像是反驳,只是淡淡地阐述。
“原来你会解释,那为什么不给自己申辩,北方和赤道不一样,北方是讲人权的。这次公开审判是很多相信你的人为你争取到的机会,当庭对你的指控根本没有证据,为什么要直接认罪。”
金溟低头看着腕上冰冷的手铐,眼神里的麻木是对自己最后的保护,“我的确犯了罪。”
犯了罪。
一个有国家的人类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罪行应该是叛国罪。
但末世已经不再存在国家,只有人类聚集避难的基地。
那一个末世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罪行应该是什么呢?
背叛人类罪。
他是一个被除名的人类。
**
反刍声忽然停了下来,低沉的呼吸声是草食动物躲避天敌时特有的节奏。
金溟睁开眼,看到澄澈的天空里,有一朵流动的白云向他飘过来。
那朵云俯冲下来,带着另一个澄澈的世界。
是海玉卿。
第80章 避害
母羊是尾椎断裂, 两条后腿都使不上力,它站不起来,只能奋力往幼仔身边爬, 企图用身体挡住逼近的危险。
熟睡中的小羊羔被母羊的动静惊醒,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咩咩乱叫地往金溟怀里拱。
海玉卿在离金溟几米远的地方收了力,还在空中便把翅膀微拢起来,只凭着惯性滑过来。
它以为金溟会张开翅膀接住它,没想到却扑了空。
金溟非但没有接住它, 反倒拢起翅膀就地一滚,抱着两只小羊羔躲开了它。
前面是一棵十分粗壮的树, 海玉卿本能地抖动翅膀想要控制住冲势,但最终它选择闭上了眼, “咚”的一声,一头扎在树干上。
有那么一瞬间,海玉卿感觉自己的脖子都给这棵树撞没了。它从树上硬梆梆地摔下来,晃了晃头,大约过了三秒钟,眼神才找到焦点。
鸟的脑袋自带减震平衡,其实不怎么疼,就是一时有点懵。
金溟离它很远,和三只羊滚在一起, 甚至根本没在看它, 全部注意都用在安抚慌乱的羊上。
小羊羔几乎是趴在金溟耳边边狂叫,完全盖住了刚才那声“咚”。
算是白撞了。
海玉卿扶着树摇摇晃晃站起来, 又觉得不甘心,干脆靠在树上滑坐下来, 哼哼唧唧地喊了声痛。
两只小羊羔正从金溟身上跳山羊,一个踩在他肚子上跳过去钻到母羊身后,另一个更厉害,后腿直接蹬着金溟的后脑勺跳过去,蹬得金溟当场给远处的海玉卿磕了个头,啃了一嘴草,耳朵里嗡嗡的,只剩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循环咩咩声,根本没听见海玉卿呼痛。
“疼!”海玉卿喊到第二遍时就没了耐心,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恰好这时两只小羊羔终于觉得自己缩进了安全场所,只顾往母羊身下钻,不再慌张乱叫。
于是这一声“疼”被忽然安静下来的环境衬得十分——气壮山河、响彻云霄……
“……”金溟爬起来,配合地对半分看不出伤痛当场就能大战一头野牛的海玉卿关切道:“怎么了,哪儿疼?”
“头,”海玉卿忍着尴尬,气哼哼地指着树,“撞到了。”
“我看看。”金溟轻轻吹了吹乖乖巧巧靠过来的白脑袋,几点黑不溜秋的树皮渣子在白羽毛中格外显眼,“呼噜呼噜毛,不疼了。”
“还疼。”海玉卿把额头抵在金溟身上,缠磨着打转。
金溟往后退了半步,它便立刻追上一步,踩在金溟爪子上继续抵着头打转,小猫撒娇似的。
“怎么会撞树上了,还冷吗?是不是还没吃饱?”金溟由它踩着自己,只一叠声地追问,“头晕吗?犯恶心吗?是低血糖还是脱臼的翅膀使不上劲儿?”
以海玉卿的飞行技术,怎么可能落个地都能撞树,难道是失温的症状还没缓过来?
海玉卿被问的应付不过来,梗着脖子忘了继续打转,干巴巴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糊地“嗯”了一声。
“先坐下歇一会儿,”金溟虚扶着海玉卿靠树坐下来,感觉到白羽毛下传来的温度,才稍稍放了心,便又站起来,“我去给你找东西吃,吃饱了就好了。”
海玉卿慌忙拉住他。
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金溟,怎么刚说了两句话就要走。
它嗫嚅道:“不饿。”
“真的不是饿的吗?”金溟蹲下来,盯着海玉卿的眼睛,不知想看出什么,“饿过劲儿可能就没感觉了,头晕吗?”
“不晕。”海玉卿的眼眸只往脚底下垂,时不时偷瞄金溟一眼,小声答道。
金溟见海玉卿虽然声音哼哼唧唧的,但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刚才吼的那一声就是说刚吃了十斤肉也能信,确实不像饿到低血糖的样儿,便没再坚持,半信半疑地坐下来。
他本想去检查海玉卿受伤的那只翅膀,但还没挨着,又退了回来,只是用眼睛仔细分辨骨头是否有异样,问道:“是翅膀没力气吗?”
海玉卿顿了顿,立刻猛点头。
这个借口应该好用。
它点完头,顺势靠到有意和它保持距离的金溟怀里,仿佛已经连自己坐稳的力气都没了。
金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翅膀顺着骨头摸了摸,确定没摸出什么问题,便立刻收回来。为了避嫌似的,他还刻意往旁边挪了挪。
但他还没挪开,海玉卿就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直接扑到他怀里,又把他按在原地。
“没力气还跑出来,”金溟把它扶正,让它去靠着树,责怪道:“你不知道这样多危险?”
“我找不到你……”海玉卿委屈道。
它又要靠过来,却被两只小羊羔抢了先,而且金溟原本只属于它的注意力也被抢走了,于是更委屈了。
两只小羊羔在母羊身下缩了一会儿,终于醒过神儿来。初生羊犊不怕鹰,它们没从突然出现的海东青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味,便立刻又涌过来围住金溟。
如果说金溟也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地方,大约就是他很容易招小动物喜欢。
和小羊羔才相处没多久,他就已经得到了堪比对母羊的信任。
“晚上吃羊?”海玉卿咬牙切齿地问。
“……”金溟看了看磨牙凿齿的海玉卿,又看了看不谙险恶的小羊羔,感觉今天这事儿有点难办,“这不是我的羊,不能吃,你要想吃东西我再去给你抓别的。”
其实这三只羊和别的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活物一旦自己养起来了,东北虎可以拿给别人吃,它不看,但让它自己吃,就下不去嘴了,还不至于饿到那个份儿上。
换成金溟自己也一样,更何况这三只羊现在是他的差事。第一天放羊,带出来没带回去,这怎么说?
“我不饿。”海玉卿怕金溟再走,立刻说道。
“那在这儿坐一会吧,晒晒太阳,对骨头好。”离海玉卿倚着的那棵树不远不近的地方立着一块石头,金溟便带着两只小羊羔挪了过去,海玉卿刚想跟过去,就被金溟嗔怪地看了一眼,“花花不是嘱咐过你,这几天少使劲儿。”
于是海玉卿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看着两只小羊羔在金溟怀里拱来拱去,它却只能靠在树干上扣树皮。
一场春雨一场暖,雨停之后,湿湿的暖意从大地上蒸腾上来,不冷不热,不干不潮,正是一年里难得舒服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海玉卿几乎扣掉了所有它能够着的树皮,它干巴巴地开口,“对不起。”
“?”金溟正低着头挠小羊羔软软的下巴玩,闻言抬起头,满脸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海玉卿又道,这次比刚才顺畅多了,“我早上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它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它从来也没和谁这样亲密的相处过,换成别人,误会就误会了,打就打了,哪里需要它来反思如何补救关系。
“玉卿,不用说对不起。”金溟轻轻弹了一嘴巴揪着他羽毛使劲儿甩头的小羊羔,小羊羔挨了疼,立刻松开嘴跑开了,“趋利避害是本能,你没做错什么,不用觉得愧疚。”
生命的思维很简单,远离让它受到伤害的东西,或者让带来伤害的东西远离它。
就好像母亲损害了赤道基地的利益时,被研究所除名;他给北方基地带来灾祸时,被人类除名。
“今天,我很难受,”海玉卿垂着头,指指心口,“我以后不闹脾气,好不好?”
金溟入神地看着远处的草坡,没有回应它。
没有脾气的猛禽,该怎么在自然界生存?金溟忽然意识到,他以一个人类的思维方式,一直以来都给了海玉卿一个错误的引导,翱翔于天际的海东青不是养在笼子里饭来张口的金丝雀,从来就不该学会乖乖听话。
“你怎么不爱说话了?”海玉卿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随风而动的草叶,还有草丛里时不时露出一点尾巴忙着求偶的彩色小鸟,什么也没看见。
“我以前也不爱说话。”金溟随口道。
“不对,”海玉卿皱着眉,一字一句纠正道,“你以前,好多话。”
金溟怔了怔,笑道:“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更早以前。”
海玉卿忽然想起金溟以前随口说过自己好多年没开过口,再开口时就有点结巴。
“你以前,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金溟想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一个恰当的表达,“因为谁也不想听我说的话,他们想听的话我不会说,只会说些让他们听了厌烦的话。”
“我想听。”海玉卿边说边悄悄挪过来,“以后你跟我说,我都喜欢听。”
挨了弹嘴的小羊在草坡上滚了几圈,已经忘了刚才的教训,又蹦蹦跳跳地拱到金溟身边。
单纯的小动物很容易忘记对它好的人,也很容易原谅对它坏的人。
金溟挠着小羊羔的下巴,笑道:“现在不难受了?”
海玉卿点点头,立刻道:“不难受了。”
它知道是它误会以后,心里就不难受了。
但它不知道,语言词汇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此“难受”非彼“难受”。
金溟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身体的危机暂解,所以就原谅曾给它带来危险的他了。
这叫做记吃不记打。
“你看那儿,”海玉卿终于一点点挪到了近旁,它还没挨着金溟,金溟先转了身躲开一步,指着远处草丛里,“那只鸟的尾巴好长,那是什么鸟?”
海玉卿有点失落,它跟着金溟的指向瞟了一眼,敷衍道:“针尾维达鸟。”
“尾巴真漂亮,它在干什么,怎么一直甩尾巴?它是不是知道自己尾巴好看,要到处炫耀,还是尾巴太长,飞起来掌握……”金溟看着子弹一般蹿出去的海玉卿,咽了口唾沫,“……不了平衡。”
连怀里两只小羊羔都看呆了,互相瞪着眼,似乎在问:刚才是刮风还是闪电?
半分钟后,那阵儿风又刮了回来,墨色的尖喙中垂出几条长长的黑色丝带,飘逸摇曳。
海玉卿低下头,一只懵得找不到北的针尾维达鸟“啪嗒”掉在金溟面前。
那只黑白相间的鸟身材十分袖珍,一条尾巴就占了全身的三分之二,身体小巧得海玉卿能一口吞一个。此刻除了飘逸的尾羽,浑身的羽毛湿答答的,显得更是没有二两肉。它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海玉卿一爪子按住脑袋。若不是刚下过雨的土壤十分松软,这一爪子就足以把它碾成泥。
海玉卿嘴起毛落地薅了那条尾巴,叼到目瞪口呆的金溟面前。
“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