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军人
“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
安静的研究室里, 机械臂运作的声音格外清晰。需要密钥验证开启的玻璃门从内部自动打开, 连接隔离窗的机械臂展开,朝着门口的方向轻轻挥了挥,热情地翘首以待。
凌凌走到正中的屏幕前时,发现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前已经打出一行字:
“凌凌你好。”
“你怎么知道是我?”凌凌四下转头, 似乎想找到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但一无所获, “你看得见我?”
“看不到,但你最近每次敲门时都是‘嗒嗒, 嗒,嗒嗒’的节奏,是有什么特定含义吗?”
而且现在是陈方博士固定休息的时间,除了曾经因断电事故导致安保系统短暂瘫痪而迷路到此的凌凌,不会有其他人会在这个时间里主动靠近实验室。
甚至可以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实验室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巧合,凌凌迷路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过。而当他再次频繁造访时,总是能恰巧避开实验室有工作人员的时间段, 而且似乎从来没被安保系统发现过。
也许是因为现在实验室内已经足够严控, 所以撤掉了外面显眼的电子警戒,才能让一个孩子误打误撞来去自如。
“这是新的传讯电码。叔叔现在只教了我这一个, ”凌凌跳到屏幕前的座椅上,手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击, 像是在模仿谁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解释,“刚才代表的是‘come on’。”
Come on……
嗒嗒,嗒,嗒嗒——
过滤蓝光并无特定的保护方向,朝着四面八方铺开,散漫在空中,而不是交汇成区域性的保护罩。
风雪逐渐停歇的诺贝利在漫天的蓝光之下像一座沉睡在月光中的小城,安宁、祥和。
灯塔窗口的灯光随着电码的频率闪烁,每一次的灯光明灭都将那个单薄的轮廓描绘地愈发清晰。
双腿直立,五指分明,指关节蜷曲着,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扣在玻璃窗上……
嗒嗒,嗒,嗒嗒……
Come on——
风暴已停,极寒的空气似乎变得更难以忍受。金溟站在漫天蓝光之下,浑身抖得厉害。
他不远千里来到北极,不惜付出生命也要找寻到人类。此刻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就在百米之外向他发出信号,金溟却害怕了,退缩了。
**
“姜工,这个实验室需要建立一个独立运作的系统,有一些特殊要求。”
陈方博士略带歉意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响起。
深入地下的建筑隔绝了一切生气,一道道监狱风格的铁门把回声衬得格外冷寂,“但项目需要保密,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如今这方面也只有姜工有能力独自完成了。”
被陈方博士尊称为姜工的人没有出声,也许只是点头回应了陈方的客气,对陈方语气里隐约透露出的担忧并未急着作出承诺,显得格外沉稳内敛。
一直走在前面半步带路的陈方将走廊尽头亮着警告红灯的门推开一条缝,向身侧的人让了一步。
姜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客套上,干练地抬起腿,却又被陈方挡住。
“姜工,有几句话,”陈方微低了头,将目光落在姜工踏进实验室的那只脚尖上,沉吟道,“我想先跟你谈一谈。”
从姜工的角度,只能看到陈博士微蹙的眉峰,他不明所以,“请讲。”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和平。”陈方压低了声音,低沉的音色在空旷的走廊中显出一种深邃的宽广,带着不容反驳的包容与力量。
“人类安全,高于一切。”姜工冷冰冰地回应道,“陈博士请放心,从保卫战之后,这就是我唯一的信条。”
陈方抬起头,探究地望着姜工,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但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将挡在门上的手收回。
实验室里有些杂乱,一如保卫战后各处机要的狼狈模样。但设施材料很新,像是新近改建出来的。
其间只有一个人在做整理,显然是因为项目的保密等级而人力不足。
战后多处机要亟待修复,姜工对工作中需要的保密措施早已见怪不怪。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便站在门边继续低下头迅速翻阅着手里的资料,等着陈方跟进来交代细节。
而后者只是把着门,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个人,“具体要求他会告诉你,你们先聊一会儿。”
姜工这才从厚厚的材料中抬起头。
因着保密性,此次工作的内容要求全是在踏入研究所后以纸质版和口头介绍形式交接给他的,一旦工作落成,所有资料将会统一销毁,不留任何记录。
一路走来,他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构思如何让工作顺利落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具体参与的是什么项目,只知道陈博士的研究领域是基因重建,如若有所突破,也许会成为人类重回地球生物中绝对掠食者地位的重要筹码。
经历过惨痛的七日保卫战,复仇的心劲儿激励着基地每一个人,人类从拿起石头投掷猎物的那一刻,便再没有在地球上蒙受过这样的耻辱。
姜工同样迫不及待要贡献自己的全部,也只有不眠不休的工作,完全奉献出自己,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恨,与悔。
陈方轻轻带上门,但并未完全阖严,也没有离开。
如果可以,他绝不希望姜工参与进他的研究。但保卫战后,网络工程方面的人才几乎被变异生物有针对性地杀戮殆尽,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选并不多。
警告灯牌的光线把门缝里漏进来的一线影子染成红色,在幽静的环境中这种暗淡的红让人本能地厌恶。
晃动的光线里传来陈方的叹息声,姜工隔着门,隐约听到他念叨着,“只有和平,才有安全。”
姜工和陈方平时并无接触,但印象中,在人类基因研究领域空前绝后的领头人,不该是如此优柔浮躁的一个人。
保密可以神秘,但不能神叨。
姜工感觉很不舒服,这种感觉从他进门时便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他。也许是因为实验室太过封闭冷清,谁在这种远离人气儿监狱似的地方都会觉得不舒服。
到底是谁想出来在研究所地底下挖出这么一个实验室,还建成这种鬼样子。
墙角的人显然听到了人声,但并没有转身招呼,只是慢慢站起来,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也许是想摆脱这种莫名的烦躁,姜工顺着那个背影跟他一起观摩那堵墙。
光秃秃的墙上什么也没有。
姜工只好把目光又转回那个背影上,“你好,请问……”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人条件反射似的扭了下脖子,但因无处可躲,又只能继续贴在墙上,好像他发出了什么恐怖的声音。
良久,那个背影转过身,“姜明。”
“金……溟?”
文件夹掉在地上,纸张先后飘落,把门缝外射进来的影子切割得零零碎碎。
“金溟!”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之后,姜明的声音充满欣喜,让金溟恍惚想起他从赤道返回北方基地的那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被猛然拽入一个热烈的拥抱中——
“真的是你。”姜明抱住金溟的肩膀,下意识使劲儿捏了捏,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果真是个实体,而不是他的臆想。
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儿时玩伴在重逢之初,喜悦真诚而纯粹。
金溟僵立在原地,沉默着,等待着。
映在两人眼中的两张面庞似乎仍然年轻,却早已饱经风霜,不复当年。
“你还活着!”姜明的手猛然顿住,欣喜在眼中尚未褪去,笑容便已凝固成霜,“你为什么还活着!”
有些恨意不必咬牙切齿,不必怒目疾首,也没有冷言冷语,但却清清楚楚,沉重得每一丝空气都无法承载。
**
“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死掉。”
黎青的话如毒怨的诅咒挥之不去。
**
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到人类之中?
没有人会接纳一个早已被人类除名判处死刑的罪犯。
没有人会原谅他。
直到断裂的旗杆再次发出被踩压的声音,金溟才意识到自己在往后退。
玻璃上的人影已离开窗边,嗒嗒声停止,转而变为另一种固定节奏的低频声波。
一种金溟作为人类时难以觉察却十分熟悉的频率,此刻金雕的听觉能够轻易捕捉这种声音。
踩在断裂旗杆上的鹰爪抬起、收回,小心翼翼,仿佛脚下是埋着尖刃的陷阱。
金溟不懂其中含义,但毫无疑问——灯塔里的扩音器,在发出一种能和变异生物沟通的声音。
灯塔里的影子竟然是变异生物?
那刚才的人类联络信号又是怎么回事?
诺贝利明明已经被人类重新收复,改建为补给站和瞭望哨,设为北方基地立在北极圈附近的一个航标灯塔。变异生物早已被驱逐出了北极圈,这才有了后来的《回归线约定》。
怎么还会有变异生物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占据诺贝利灯塔,发出联络信号?
金溟展开翅膀,径直飞向塔顶的窗口。
屋内的信号灯已灭,但极昼白光和过滤蓝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占了半个屋子的操作台前,一张旋转椅背对着窗台。椅背的缝隙把一个佝偻单薄的背影切割得不成轮廓。
窗台很窄,金溟拢翅落在窗边,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的是一个明明确确的人类背影。
背影垂垂老矣,动作蹒跚无力,却十分认真地整理着军装上的每一粒扣子。每扣一颗,便要停下来喘上几口气。
终于穿好衣服,老军人缓缓站起来,嶙峋的手掌按在操作台上,又歇了很久,才站直身体,将军装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军装被保存得很好,北方基地的标志清晰可见,但并不合身。
也许,曾经是合身的。
老军人用了数倍的时间完成军容整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金溟才注意到老军人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他穿着军装,不想露出疲态,一直努力挺直了背,但因为看不清楚,又只能趴在台面上摸索要找的东西。
金溟一阵心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一个老去的军人。
在一个失去和平的年代,没有军人可以慢慢老去。
老军人终于摸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似乎是两枚袖扣。金溟只看到他将袖口翻起,尝试将那个东西别在袖子里面。
这个精细动作对于老军人发着颤的手有些困难,他尝试了几次,手指失了力气,“袖扣”从袖中滚落出来。
金属的“袖扣”被常年摩挲擦拭,十分光亮,滚动中的折光晃着金溟的眼睛。
蹲在窗台暗暗观察的金溟猛然破开窗户,展翅扑进屋内。
不管是隔着厚窗,还是隔着防护罩,他永远不会看错,那是两枚队徽——战鹰特战队的徽章。
在赤道基地登上北往的飞机时,站在舷梯旁的黎青,挺直的胸膛上,徽章熠熠闪光。
遇袭坠机时,隔着防护罩,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捶着胸口上的徽章,对他保证,“会有那么一天的。”
外出巡视的车厢里,接触不良的壁灯下,弹药箱上的队徽标记在行途中时明时暗……
翅膀拢着薪火,那是北方基地的战鹰特战队。
第102章 徽章
身型佝偻的老人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醒和灵敏, 破窗之声一响起便迅速屈身贴近对窗的那面墙角,双眼眯成一条缝,用所剩无几的视力瞄准突然出现的黑影。
这仅是一个长久训练后留下的惯性动作, 迅捷而灵敏, 没有一丝意识上的迟缓。即便金溟急于证实徽章, 也不得不注意到老军人微微抬起的手。
老军人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但那绝对是一个抬手架枪的姿势。金溟不会忘记,黎青曾经如何这样架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开枪。
有时打中,有时打偏, 黎青总会在他耳边大笑一番,有时是带着鼓励, 更多时候则是毫不遮掩的嘲笑。
只是那样爽朗明亮的笑声,保卫战后再也消失不见了。
老人的手刚刚习惯性抬起便又落了回去, 从他轻松甚至有些欣喜的神态可知,他并没有任何的攻击意图,甚至此刻有些羞涩地把刚才的迎敌姿态尽力不动声色地顺成一个欢迎的手势。
虽然看不清晰,但仿佛他早已知道,不管来的是什么,都不是敌人。
金溟此刻已无意再关注老军人的动作,就近捡起仍在地上打着转的一枚徽章。他弓着脖,仿佛看不真切,贴在胸口擦了又擦。
再拿到眼前时, 徽章上的纹理却更加模糊。
他只能用力睁大眼睛, 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凝成一滴厚重的水滴,溅落在小小的徽章上。
水光放大了徽章上的细节, 翅膀上凹凸分明精工细凿的每一根羽毛仍如当年一般,熠熠生辉。
“你好!”老军人的声音嘶哑粗粝, 黏滞低沉,显见是患有极为严重的呼吸疾病,“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要等不到了。”
老军人大概是想自嘲地大笑几声,却只发出几声急喘。他扶着墙角缓缓站起来,刚才的一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金溟下意识想去扶他一把,却又犹豫在原地,将徽章捏紧,迟迟未动。
“我一直希望你能早点来,这样我也许还能亲自带你几次,只是西边肯放你来已经是非常感激,不好再提太多……”老军人转过身,眯着眼看向眼前的黑影。许是老军人把金溟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声音愈发和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金溟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确认不出老军人是战鹰队里的谁,但他可以完全确定的是——拥有战鹰徽章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这是,战鹰!”金溟转开话题,手里紧攥着那枚徽章,声音跟着发紧,“你怎么会有?”
因为,战鹰,早已不存在了。
**
黎青:“战鹰,没了。”
这是金溟对黎青的最后印象,颓丧,消沉,萎靡……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没有了,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那是一种失去一切后连信仰支撑也崩塌了的模样。
保卫战后,所有的军人都在第一线拼死救援,只有战鹰队员全被摘了军章单独看押着,直到军事法庭开庭、审判、判决,确定了金溟背叛人类的罪行才恢复了部分自由,但全部被剥夺了军籍。
而为审判提供了确凿证据的人,正是黎青。
“从他选择对你把那个东西带进基地视而不见时,战鹰就已经没了!”金溟和黎青在临时军事法庭简陋的收监处擦肩而过时,黎青麻木道。
黎青出庭作证的第一被告不只是金溟,还有另一个人——死在保卫战后拼尽所有力气保护了整个基地的战鹰队长。
只是哪怕是最高军事法庭也没有办法给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判罪。但解散战鹰,对人人皆知的战功不做任何表彰,秘密处死金溟,已经显露了军方上层的态度。
从此,军人以战鹰为耻,没有人再提起战鹰,更没有人会将战鹰徽章保存得如此完好珍重。
甚至,关乎战鹰的许多东西都被秘密销毁,文字记载的功绩也只能永远尘封在没有人会打开的绝密文件中。
**
“是我父亲的遗物。”老军人面不改色,手却不自觉微微攥起,“你认得?”
“两枚?”金溟答非所问,语气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
这种代表军队的徽章一个军人只有一枚,两枚的情况大概只是一位热爱收藏的玩家。
军人以它为耻,没想到倒有人愿意收藏。
不过欣慰的是,当时军方竟然没有销毁这些属于战鹰的东西,让他此刻还有能再次触摸到回忆的机会。
说话间,金溟把滚到更远的那枚捡起来。
“吧嗒”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再次响起。
金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背着光,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只为看清楚那枚小小的金属扣上的一条抓痕。
也许是时代的久远,抑或是收藏的人频繁地擦拭摩挲,抓痕比金溟记忆中的样子更浅一点。
但他绝不会看错这个痕迹。
那是金溟跟着战鹰队巡视回程时,所受的最后一次袭击。其实那里离基地已经很近,变异生物只来了一个小队,匆匆偷袭,又匆匆撤退,让人看不出目的,更像是为了确认什么。
以至于金溟想趁机放走那只因伤重躲在后车几日的变异生物的时间都没有。
它实在伤得太重,翅膀上的伤不断恶化,几乎让它无法展翅,即使只是站起来也是摇摇晃晃,难以支撑。
如果再拿不到药,金溟恐怕都不需要再思考怎么不暴露地将它放走,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击退敌军后,队友们慢慢撤回车中,还没卸下装备,便又是一片骚动。
“队长!”金溟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大喊,“你受伤了!”
走进主车厢里,金溟看着手忙脚乱半身血的队友们全都围着一个人。其实他们身上的血大部分来自敌方,连防护罩都没破。
但敌方的血迹并不能代表战况的激烈程度,变异物种依仗着对空气的适应性和伤口的快速愈合能力,对战时并不像人类那样小心翼翼,防护为先。
唯一真正受伤的是人群中心那个仗着与变异生物体格无差而鲜少防护的人。金溟离得远,看不真切,总之是看上去让人觉得是有些严重。
他把翅膀拢起来,半挡住伤口,半推开了所有人。金溟隔着人群只看到了那枚别在胸前的徽章上有一道刺目血痕和他微蹙的眉头。
“你行不行!”黎青率先开口,急得就差把围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拎着脖子薅起来,“你不行让我来!”
“你行那你来!”前面人身都没转,不耐烦地捶了他一下,立刻又换了种语气,压着着急轻声细语,“队长,你让我先看看创面,好歹清理一下。”
被变异生物抓伤还能逞强的也就只有他了。
穆兰多年的潜心研究成果在他身上得到完美体现,让他拥有了一双人类中绝无仅有的翅膀和更加强魄的体格以及对空气的适应性。
金溟觉得这闹腾看得无趣,但腿又不听使唤地站着没动。黎青被捶了那一下,趔趄一步,正好被金溟托住后背。
黎青回过头像看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胳膊,“小溟,你快去,咱们队里这群老爷们儿没一个心细的。你手轻,快去看看有没有感染。”
这句话还没落地,车里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金溟,包括那个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的人。
金溟看向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是希望他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保持沉默,还是会——点头同意。
目光落在他脸上时,金溟看到的是一张几乎没有迟疑,朝他颔首的脸,仿佛就是在刻意等着他来。
眨眼间这一小截车厢里就只剩下金溟和他,还有桌前的药剂。每个人走之前都拍了拍金溟的肩膀,给他一个鼓励的示意。以至于金溟怀疑莫非那伤是他们故意抹上去让他们父子修好的道具。
金溟挂着脸,仍旧瞪眼看着对面那个浅笑起来也没谱儿的人,“伤不疼了?”
刚才还皱着眉,这会儿了又能笑出来。
“本来也没事儿,”他把翅膀微微晾开一点,漫不经心的,“是他们太大惊小怪。”
伤口从里侧贯穿,到胸前被余力抓伤了徽章。并不是他们小题大做,而是眼睁睁看到了队长受伤,知道那是多严重的伤。
然而那个时候,金溟正藏在车里想办法把那只素不相识的变异生物送回它的同类中去。
金溟忽然有些愧疚,愣了半晌,仍旧挂着一张脸,默默打开打开消毒器皿和药剂。只是看着那张黑脸,倒不像是在消毒,而是在倒盐水。
“你怎么什么都不在乎,”金溟手上轻巧,即便气势汹汹,也能稳稳地将迅速愈合伤口的药粉均匀地薄撒了一层,等着创面吸收一下再涂第二遍,“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从来不在乎别人的关心。”
也不关心别人!
金溟小时候崇拜过那身军装,可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爸爸穿着,而自己的爸爸,总会在阖家团圆的时候有任务,在任何需要父亲的场合有任务……
甚至,在最后的时刻,他仍旧选择争分夺秒地保护基地,没有给自己的孩子留下只字片语,哪怕只是一个能睹物思人的小小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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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把它还给我。”老军人听到金溟愈发粗喘的呼吸,语气也跟着有些许严厉,“这是我的私人物品!”
金溟握紧了那枚徽章,“你怎么会有这枚徽章。”他强调道,“这一枚!这是应该早就被销毁的东西。”
和它的主人一样,在人类历史上被抹杀掉了。
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只是被军方宣判死亡,实际并没有死,而留作他用?
金溟紧咬着颤抖不已的下唇,“告诉我,你从哪里拿到的……”
即便老军人已是半盲,也能从这短促的哽咽中感受到真诚的哀求之色。
老军人迟疑片刻,低声道:“是他给我的,让我替他保管……”
“不可能!”金溟立刻便坚决否认,“他怎么会自己摘下徽章!”
绝对不可能,他是累死在开启基地防护罩的路途上的,那时临时军事法庭都尚未组建,他又怎能未卜先知金溟的罪行。他只要回到基地,便是最高荣耀的军人,怎么会在这么重要且分秒必争的时候自己摘下徽章给别人。
“你知道他?”老军人把眼睛眯得更细,但眼前仍旧只有一片矮矮的黑影,那是金溟仍旧半跪在地上的虚影。
“知道,他是我……”金溟趔趄着站起来,在喘息的瞬间改了口,看着老军人的脸色试探道,“听说他是个……英雄。”
“是的,他是个英雄。”老军人满意地点头,金溟的悲伤与激动让他放下防备,他回忆道,“他救了我,在七日保卫战中。那时我才这么高。”老军人略弯了腰,把手掌平放在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
金溟没有插嘴,将老军人扶到座位上,把两枚徽章放在他手心里,静静听着他的回忆。
没有一个平民会忘记七日保卫战的屠杀。为了逼出分散藏在平民区的指挥部,开始是一个一个地被杀害,后来是一批一批地处死。到了最后一天,攻势瞬息转为被包围,新智慧生物为了逃脱围攻,更是选择了炮轰平民区作为突破口。
对于军人来说,那是一场性命与荣誉的博弈;而对于一个平民而言,那更是一场血和泪的灾难。
老军人的父母全是平民,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血与肉保护住自己尚在幼年的孩子。在人肉模糊的废墟之上,幼年时的老军人抬起头,看到一双巨大的金色翅膀像歼击机一样从他头顶划过,又轻飘飘落在他的眼前。
那双金色的翅膀在裸露于空气中的眼睛里是如此眩目而恐慌,他坐在父母的血肉上挥舞着双臂,想推开什么又想抓到些什么。
于是他抓到了一颗冰凉的颗粒,和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害怕,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的眼睛被轻轻捂着,“眼睛要保护好,将来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捏着那枚金属纽扣,摩挲着一双翅膀的纹路上被横贯的那一道凹痕,在自己的手心里捂得温热,感觉到自己的脚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耳边的轰炸声越来越远,直到他的双脚再次触到地面。
这时他才确定,有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坏的。
那个佩戴着战鹰徽章的人将他放到临时避难所的防护圈内,告诉他可以睁开眼睛了。
但他仍旧抓着那枚徽章。在绝望与恐惧并行的时刻,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相处,已足够能建立起最坚韧的信任与依赖。
“我的爸爸妈妈呢?”那时的老军人还太小,即使看着父母在自己眼前炸成了碎片,他也依旧难以完全理解,或许他的潜意识里在抗拒着理解这件事。于是他只能向此刻他最信任的人询问。
“他们做了自己此生最想做的事,”被一个才刚到膝盖的小孩抓着徽章,他只能俯下身来,轻声说,“人这一辈子,能有机会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还能被家人坚定支持着,便是最无憾的人生了。所以,等以后有一天你明白今天发生的事时,希望你能理解支持他们。”
他摘下那枚徽章,放进老军人的手中,“这个暂时放在你这里,等我回来,如果还能回来……”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没有接着说下去。
“你要去做什么,”刚失去父母的小孩异常敏感,但他不敢提那个字,也不理解那个字,只能结结巴巴地问,“会……会……”
展开的金色翅膀带起微微的气流,老军人隐约听到,“去做我此生最想做的事……”
金溟狠狠捶在桌面上,“他一生都是为北方基地,可最终落了个什么下场!”
老军人有些诧异,摇了摇头,接着说,“他说,‘去做和你的父母一样的事。如果回不来,拜托你将徽章交给我儿子。’”
金溟愕然转身,望着虽然垂垂老矣,但五官四肢俱全的老军人。
和他的父母一样?他的父母最想做的事——而且已经做成了的事——保护自己的孩子,用一切、用性命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金溟望着那枚晶润明亮带着一道伤疤的徽章——那竟是他留给自己的!
金溟一时脱力蹲坐在地上,原来他在军事法庭尚未受审之前便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
他一去便知自己必死。
金溟猛然站起来,想起东北虎隐晦提及的话——他在用他的死亡作为审判金溟时的减刑筹码。
原来这才是他一生最想做的事!
第103章 凌凌
“小溟, 对不起。”金色翅膀无力地低垂着,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只是一直以为, 只有守护住了基地, 才能真正守护得住你们和你们想要的东西。”
那天金溟说了很多话, 但他只记得自己捏着剩下半瓶的伤药,从吼斥到声嘶力竭,眼睛哭得干涩。
那大概是金溟记忆中第一次被父亲轻抚着背细细安慰。
直到今日金溟才明白,父亲缺失的每一天, 他和妈妈都在呼吸着由父亲守护着的空气。
那块装着研究机密的月饼,虽说有穆兰的科研能力让赤道当局不愿正面为难的因素, 但若非忌惮于父亲在北方基地的地位,也未必能如此完整地送到他手中。
那天也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谈及穆兰。在此之前, 金溟的愤怒有一大半是为父亲从未询问过关于穆兰的死亡以及他们在赤道基地的生活。
金溟以前一直不明白,一个热爱所有生命的科学家,和一个只会握枪捏断生命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相知相爱的。
“小溟,你妈妈是个有理想、也有能力实现的人。我们因为共同的信念走到一起。即使后来常年分隔两地,我想我仍是明白她的。我不问你,是因为不需要问。”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握住金溟捏着半瓶药的手,原来他也会为死亡而伤心, “我们畅想的那一天总会来的。她的理想一直也是我的理想, 我和她,永远在一起。”
死亡也是一种新生。
原来他们一直走在一条路上。
“小溟, 不要太着急。”
金溟想起那天他准备离开时父亲的话,他说, “你还小,不必被我们的选择困扰。在你准备好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前,爸爸会一直保护你;在你选定之后,也会一直支持你。”
只是当时的金溟没空多想这句话的含义,他急着把剩下的小半瓶药用到受伤的变异生物上,然后再把空瓶送回去记录。药剂打开很快便会失效,用不完的倒掉是正常流程。
从那天开始,父亲每天都会叫他去给自己上药。只是能剩下的药剂对于变异生物的伤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康复仍旧缓慢。
直到车队进入基地外围那天,父亲仍旧问他,可想好了自己想做的事。
当时金溟只当父亲是顶不住上面的压力,要他去科研所配合研究。此刻金溟想来,才知那时父亲已经知晓车里被他藏了什么,才知城毁家破那日的无可挽回。
他在拥有那双翅膀之前便已是特战队的队长,那是他自己的实力,怎么可能会那么多天都察觉不出车里多了什么。
特战队的车有专属标准,入城无须检查,弹药箱也由本队自行看管。
此次遇到几次敌袭,受伤人数颇多,作为队长的父亲理所当然交代做不了其他事的金溟暂看弹药箱,其他人一部分去检修车辆,另一部分先送伤号再来替换,还特许了部分有家室的先行回家报平安。
黎青坚持留下来陪金溟看点弹药箱,上层随时会派人来抽检,只有一个不属于特战队编制的平民看守,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金溟推搡着他,难得调笑,“得了吧,这一路你口袋里那块糖都快给摸化了。”
黎青家的孩子才六七岁,总舍不得爸爸出门。每次都把同样舍不得给人的糖果来换爸爸早点回来。
十分钟后,姜明拖着平日装机箱设备的大行李箱出现在金溟面前。他自己研发的网络话筒虽然基本能覆盖基地范围,但波频很不稳定。没好意思交给老师看,便扔给金溟玩了。
金溟在入城时便向他发了消息,恰巧今天他的独家频道又行了。虽然他不懂金溟为什么要他必须带着大箱子立刻来接他,但还是照办了。
当时的姜明并不知道,那日的一个小小决定就此影响了他的一生,他动摇过,后悔过,最终在弥留之际回首往事时释怀了。
因为从那天起,他便已经开始把自己献给了地球上最壮丽的事业。
**
“我没有完成他的交代,”老军人身体虚弱,开口自有一种凄凉感。
“其实我就是……”金溟一时跟着哽咽难鸣。北极圈里有很多人的恨意锤炼出的枷锁压着他,他说不出自己的名字。
“但我想我这一生,应该没有叫他失望。”老人坐在椅子上,依旧像一个军人一样笔挺着后背,断断续续的喘匀了气儿,尾音才带出那份神气。
金溟忽然想起他把自己当成了在中部从没被提及过的“西边来的”,而不是“北边”。
“西边怎么说的?”金溟深吸了口气,用岔开话题的方式让自己先稳定下来。
“西边总说没有,”老军人望向金溟的方向,模模糊糊地往他的身影上聚焦,“自从我找到西部发出的波频,便一直请求援助。只是不管是网络工程方面的人才,抑或能单独在北极圈内作业的人,都已经很是稀少。更何况是要二者兼备。听说你知道后主动要求身体训练,前几天我收到你已经出发过来的消息,十分开心。”
老军人摸到工作台,打开了一个屏幕,“这些是我的工作记录,如果操作上有什么不顺利,你可以作为参考。”
屏幕上闪烁着一片金溟看不懂的代码……不过乍一看过去的风格,又让他感觉到一种熟悉。用别人看不懂的代码写日记,金溟想起一个人来。
老军人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派别,但你父亲既然也是姜明老师的学生,如今你也肯来,想必已经选定了自己想做的事。”
“姜明……老师?”金溟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果然,他仿佛在老军人的身上看到了姜明的影子,那个和黎青一样比别人都更痛恨他的人,“你是姜明的学生?”
老人明明一身军装,看刚才那刻在骨子里反应速度,比之战鹰队壮年时期的队员们都不遑多让。
怎么可能是姜明那个天天坐在电脑前腰肌劳损颈椎病的人的学生。
“哦,姜老师其实没教过我,只是小时候偷偷闯研究所被他抓着了,”老军人想起小时候的调皮,不免狡黠地笑了笑。“我称他为老师,是我高攀了。”
他不会忘记自己小时候的那件事,他在固若金汤的研究所附近徘徊了几天,没有找到一处可以让他偷偷进入而不引发防御警戒系统的地方,倒被别人先找到了他——一个穿着黄蓝格子、运动裤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小孩,我看你在这儿转三天了,找着什么了?”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揪着他的领口让他抬头。
他想起与那个人的约定,货郎鼓似的猛摇头,“我什么都没找。”
“小东西,”那人松了松他的领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单手划拉了几下,弯腰递给他看,“五天前,你来做体检,在三小组,”屏幕上随着话音播放出五天前他在三小组排队的视频。
紧接着画面一黑,再次亮起时他站在了混乱的八小组中,跟三小组的所有人几乎隔了半个大厅,连集合的方向都不一致。
“撒谎可不是好孩子。”那人又划了一下手机,界面停留在他所有的个人资料上。界面再动,养父寥寥几笔比他还少的个人资料跟着滑出,“停电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手机在他面前晃悠着。
这不是问句,他似乎连否认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没有!”他咬紧了牙,“我只是崇拜在里面工作的人,想过来看看。”
他不知道这句话隐含了什么其他意义,总之那人慢慢松开了他,两只手无力地垂着。
印象中的自己和那人就那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想起现在正是逃走的好时机。
他刚转过身,就听到那人道:“你想进去,我可以帮你!”
那人把他带进一栋级别很高的宿舍楼,告诉他,每天他都可以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坐得远近由他自己决定,只能看不能问,看也不能太明显。但每隔三五天,会再给他十分钟自由操作电脑的时间。
他是从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在保卫战中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身体发肤英勇抗敌的网络工程师姜明。
开始时他什么都看不懂,几乎都要睡着。慢慢才找到些规律,直到有一天,真的让他躲开所有监控和报警器,避开所有人进了研究所。
即便研究所的防御系统是最高规格的,总在不停变化,只要掌握了基础之后,暂时破解对他来说也并不再是难事。
他不明白那个忽然冒出来非要教他、不懂的地方又不许问、连笔记都不让记的人是出于什么意图,但他深深记得,自己在不能问只能看的几个月时间里第一次破解开防御系统时,姜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小小的年纪里几乎从没听到过如此凄凉郁结的笑声。
“原来是我,”已经入了军职、人前说一不二的姜工锤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里面有什么噬咬着他的血肉,疼得他只能蜷缩在地上直不起腰,“竟然是我!果然是我教会了你。”
这话听着奇怪,从第一天开始姜明就是让他来学破解算法的,怎么教会了又是如此难以接受的反应。
从老军人说到停电金溟已经要按捺不住,此刻更没心情再听下去,打断道:“你那时候去研究所要做什么?”
研究所只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停电——
“你叫什么名字!”金溟喊道,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老军人错愕地看着金溟,警惕道:“你是谁?”
“我……”金溟泣道,“凌凌,为什么后来不来找盒子叔叔了。”
“盒子叔叔?你怎么会知道……”凌凌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站稳腿脚,一下扑到金溟身上,“你是盒子叔叔!”
这个称呼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便是这个称呼的主人——盒子叔叔。
凌凌颤抖地用手确认金溟的脸的轮廓。
没错,是他们几乎牺牲了一整个特战队送到中部的那只黑色冷冻舱里的金雕。
他的盒子叔叔。
北方基地的秘密武器——培养皿!
第104章 黎青
“你怎么会来这里?”凌凌紧张道, “中部出事了?又有战争了?”
“没有战争!他们把我掩藏照顾得很好,放在地下水洞里,由水力发电供给冷冻舱。只是前几天一次意外的地壳运动, 冷冻舱受到挤压开启了保护模式才把我弹出来了。”
金溟在脑中逐渐把所有线索交织起来, 安慰着垂垂老矣的凌凌, “那里很和平,很美好。是你把我送过去的?”
凌凌松了口气 ,临终之人切忌大喜大悲,那息气儿一散, 当下便立不住身体了。他张了张口,似乎有所犹豫, 没有回答金溟的问题。
金溟有许多问题还未解答,此刻也不敢催促, 只能默默扶住他,听完他的临终之言。
“盒子叔叔,这个时候能见到你,我此生已经十分圆满。我有很多话要代人告诉你。”凌凌气息微弱,大段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姜老师临终时,让我再见到你,告诉你两句话,一句‘对不起!’还有一句‘你是对的。’”
这两句话连在一起倒容易明白, 可是偏偏是拆成两句, 那便一句是一句的意思。
后一句话金溟听得明白,前面一句却不知所以然。即便是姜明举证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 但他的确引狼入室酿成大祸,这是事实。
他对不起姜明, 对不起所有饱受战火的人,但姜明从来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金溟不知这句“对不起”从何而来。
“还有,我的父亲,”凌凌艰难地抬起手肘,抚摸过徽章上的划痕,将另一个完好的徽章交给金溟,“让我把它给你,还有,还有……”
凌凌大喘着气儿抬起食指,示意金溟从工作台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只听里面的东西随着盒子倾斜的角度骨碌碌转悠。打开来,是一块类似链表的东西,还有——一颗糖果。
*
“爸爸,给你一颗我最爱吃的糖,你要早点回来。要是受伤了太疼,吃口糖就不疼了,一定要早点回来哦。”
金溟耳中轰鸣,似乎从遥远的过去听到黎青女儿娇憨稚嫩的声音。
“金溟哥哥,你为什么哭?给你一颗糖,吃了就不能再哭了。”
*
“你叫什么,”金溟终于按捺不住,抓起凌凌的肩膀,“你姓什么!”
“我姓海,叫海凌。保卫战中父母双亡,后被退役军人黎青收养。”海凌如实回答。
他早料到盒子里的叔叔和养父之间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不然不会把那枚珍藏也是偷藏的徽章送出去。只是没有想到,金溟会是如此大的反应。
黎青战后过于消沉,心理评估了几次结果都不容乐观。虽然有主动出庭作证的立功表现,仍被卸了军职。
那天他被朋友从家里薅出来陪着去战后孤儿院做领养登记,用脚掌踢着地面极不情愿地落在后面溜达,在走廊的拐角处撞到了一个急急忙忙又鬼鬼祟祟的小朋友,那正是马上要来不及赶去姜明住所的海凌。
姜明不许他问任何问题,他便以为这也是一个要誓死守护的大秘密,谁也不敢说,孤儿院看护不够,他每天东躲西藏,倒是总能偷跑出来一个多小时不被发现。
海凌猝不及防摔在黎青腿上,双手不着四方地扯到了正弯腰来扶他的那只胳膊的袖口。待他站定了,仰头望着黎青,阳光从黎青身后照过来,就像那天的金色瀑布般的羽翼。
海凌捏了捏自己袖口里的那枚徽章,三秒钟后他便做出了一个人生中极为大胆的决定——一把抱住了黎青的大腿,喊道:“你能领养我吗?”
其实以黎青当时的状况并不符合领养的标准,但战后的孤儿院人满为患,所有的标准都不如一句孩子自己愿意。
其实海凌去姜明那儿学习是走了明路,给孤儿院打过招呼。只是且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仍旧每天在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使出十八般武艺地偷偷摸摸跑出去。
有了点学习心得找到点规律也只能死记在脑子里,或者晚上偷偷跑到厕所记在厕纸上,再压在枕头里。但也不能压太多,护工阿姨们再忙不过来,三五天也总会给他们换一次床单。
如今如愿有了收养家庭,海凌心想,这样总能学得自由些了吧。
不过其实于现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能让姜工开口亲自带的学生,放在哪个家长面前都会积极配合。
而黎青更是不会干涉姜明的决定。他和姜明互相并不熟悉,唯一的关联便是那个现在不能再提的名字,因此他们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的交集是在临时军事法庭。
当时黎青的信仰已迸裂在保卫战中,同样作为证人,他佩服姜明的坚定与无畏。
姜明举证时立场似乎没有从没有过一丝动摇。他在保卫战中利用自己的专业能力为移动指挥部最终夺回网络控制权贡献了巨大的价值,并在毫无生还可能的情形下为了掩护指挥部撤退而主动暴露自己。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没有毕业的学生,一个没有枪支武器和军事训练的平民。
但他在保卫战后的论功行赏中拒绝了所有的荣誉,在授奖之前更是主动坦白了自己参与过藏匿变异物种以及他发现的变异生物的逃脱路径。
军事法庭的判决是功过相抵,不做记录。但没多久军队网络部便收编了姜明。他的立场经过了考验,他的专业能力更是他的身价。
黎青希望海凌能跟着姜明学习,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私心,坐在后方,总归比走在前线安全些。
所以一年后当海凌说出自己的志向是当一名特种兵时,黎青表现得猝不及防。
黎青还没来得及对此事给出反对或支持的态度,就在研究所一个矮窗上揪住了海凌的耳朵,他更是大为不解。
“你不是要当特种兵吗?那你该去训练场里扒着铁丝网羡慕,爬研究所的窗户是要干什么!不想活了?”
为了让研究所得到更好的保护,表面上看它只是一个非常低调、归属军方的活动中心,黎青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现在在研究什么,但他心里明明白白,不该进去的人进去看到了什么,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绝不是件好事情。
黎青虽然早已退役,但刻在肌肉里的训练反应和观察能力并没有跟着消失。海凌每次放学晚一个多小时回家,贼头贼脑、有时神采飞扬有时蔫头耷脑的模样,半年来从没出过什么其他的大变化。但是最近,他的小表情里出现了另一种情绪。
虽然黎青曾有过一个女儿,但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养儿子相处了大半年,他的感情和行为才终于从生疏客气变得不拘小节。
甚至在海凌说出想当特种兵的志向后,黎青总会有意无意地教他些训练方式,每每惹得海凌心痒难耐,对养父更是无限崇拜。
黎青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气氛,忍了几个月,终于还是没忍住,蹲在海凌学校门口守株待兔。
蹲走眼了两回之后,黎青干脆爬了学校的墙,就差爬进海凌的教师窗户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海凌甩开追踪的方式,和战鹰队的战略战术如出一辙!
想要学会追踪敌人,首先要学会甩开追踪。队长一对一地教过每一个队员,他手把手地教过……另一个人。
据他所知战鹰队的队员还在职的拢共那么几个,打散了分到其他部队,不是在外出任务,便是在与研究所毫不相干的地方。队长火化时更是他亲眼所见。
黎青花了几天时间,再次确认了所有的曾经战友都和研究所毫无瓜葛。他抚摸着袖口里的徽章——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可能……不,黎青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如果是他……研究所会对他做什么?
“我……来找……朋友玩……”海凌自知理亏,吞吞吐吐。他被姜明揪住的时候能梗着脖子拳打脚踢,但一个小孩子对来自父亲的权威——即便只是养父——仍旧无法抗拒。
“你朋友叫什么?”黎青让海凌站正了,蹲下身问。
“玩”这个字一下子让黎青放松下来。还能和小孩一块玩,想必不是他想的那样血腥残忍。
“不知道,”海凌怕黎青以为自己认错态度不够端正,立刻补充道,“他说他没有名字,让我随便叫。”
黎青,“那你叫他什么?”
“叔叔,”海凌咬紧了牙拼命摇头,几乎要哭出来,“我们有约定,里面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说。”
“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是个好样儿的。”黎青也不难为他,“但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有权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摇头或者点头,这不算食言。”
海凌眨巴着马上蓄满泪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年纪大吗?”黎青只擅长被人套话儿,完全不擅长套人话儿,冥思苦想半天不知道该怎么问。
海凌摇头。
“那个子高吗?”黎青挠头。
海凌继续摇头。
“皮肤白吗?”
海凌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嘀咕,“叔叔,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高矮胖瘦。只是在跟一个显示屏聊天。”
他心里腹诽一句,其实连他这个朋友是不是人,还是只是姜明弄来的机器人从一开始就逗他玩的也未可知。毕竟当他学会姜明让他看的那些编程知识后,才意识到整个研究所一直都在姜明的眼前,他坐在终端前,随时可以控制每一处场景。
“……”没见过面儿……显示屏……
黎青猛然前倾,直接跪在了地上,他紧紧握着海凌的双腕,声音几乎失控,“屋子里布满各种颜色的线,连到一个大黑匣子里?”
海凌迟疑地点点头,又纠正了一点,“匣子也没有好大,可能装我正好。”
黎青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想到了那个所有不可能中的唯一可能……
可是……可是为什么是一个小匣子。他见过队长在研究所配合研究的场面,那些科研人员恨不得把人从头到脚地解剖开来,看看到底怎么发生的变异,如何才能复制。
坚强如队长之人,从实验室出来都要浑身打颤、汗如雨下。
金溟回到北方基地的那段时间,只知道他的回来没有得到任何仪式上的行动或者语言,只有冷冰冰的屋子和他自己。
那个该是他唯一的亲人的所谓父亲,几乎没进过家门。偶尔回来也只是在客厅遇上了便跟他打个招呼,,多一句话也没有。遇不上也只让他听个开关门的动静儿便回屋倒头就睡。
黎青一直想告诉金溟,队长为了拒绝上层对金溟去研究所的指派,加大了自己被研究的频次。因此他总是积极撮合他们父子和好,可又苦于不能说,队长也不让说——若只是些小小的牺牲,反倒容易感动和好;若是肯为人牺牲巨大的,又怎忍心让他心疼愧疚呢。
黎青木然站起来,行尸走肉般回身离开。海凌跟在后面,给他拍了拍他屁股上的土。
北方基地虽然建在北极中心,但经过生态改造,在保护罩内的生态和气候与正常春秋季节别无二致。
黎青仍然没有反应,径直朝西北走去。海凌叹了口气,默默跟上。西北方的公墓里,埋葬着所有在七日保卫战中牺牲的人,军人、平民;老人、小孩……和一个小女孩。
黎青感觉到一只小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指捂成拳。握成拳时手心便多了一个硬圆球,有点扎手。
那是一颗彩色玻璃纸包的糖果。
“爸爸,”海凌仰起头,望着已经停下来的黎青,“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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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金溟捧着那个小盒子,里面的彩色玻璃纸在褶皱的地方已经斑驳掉色,就像溅在身上的血渍,被抹成一条条细痕。他不敢相信,连盒子都不敢靠近,双手捧着往远处递,颤声问,“给我的?”
“父亲说,‘如果疼,就让他吃块糖。这是妞妞要给他的’。”海凌喘了一口气,贴着墙坐正了一些,“对不起,盒子叔叔,这句话我今天才能转达给你。”
第二天放学后,袖口里别着两枚徽章的海凌晕倒在研究所外百米的地方,手里还紧紧捏着一颗糖果。
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件事情,研究院如此重要的地方,即便资源再紧张,又怎么会让大批的小孩闹哄哄地一次又一次来体检呢。
第105章 进化
人类历史上不会忘记, 海凌就是在那一天成为了北方基地人类基因研究试验里第一批成功改变DNA分子结构的人。
也就是说,北方基地拥有了上帝的能力——改变基因排列顺序——创造新的人类,或者准确来说, 缩短人类的进化时间。
和不能再被提起的金队长一样的, 拥有翅膀和适应空气能力、体格强健的新人类, 甚至是后来的能自主通过基因不断地排列组合改变形态的新人类。
地球不会为接纳人类而改变,从地球还是太阳星云的一部分时,从太古宙时,从单细胞的繁衍开始, 只有进化才是一个种群存留的唯一方法。
在海凌第一次来研究所体检时,便已两方被选中, 随后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反复进行过心理评估和体能预测,继而被注射了针剂。
那也是陈博士第一次将有所把握的实验成果用在别人身上。
北方基地的人文宗旨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件事能通过上层的审核,最低限度是即使失败也对被注射者没有任何影响。
而且保卫战后人口急遽锐减,尤其是军人和各军工方面的人才,筛选体格条件优良的幼苗加紧培养也是军方的需求。
为了免除公众的无端恐慌,以及保密需要,筛选目标和实验注射一直以体检为由秘密实施,甚至连颓废中不忘警觉的黎青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端倪。
毕竟孩子才是人类能继续存在的未来,再多重视都不为过。海凌想入伍,只要条件合格, 部队肯收, 他没意见,这是北方基地的公民义务与骄傲。
上层敲定的这个严苛底线让陈博士的研究更加缓慢而艰难, 他只能利用手里仅有的条件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直到确认注射剂绝对安全, 即使失败也不会损伤任何一个被军方看重、将来会着重培养的孩子。
针剂迟迟没有反应,陈博士以为那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为了缓冲注射液带来的不适反应和不良影响,从第一次注射,第一批不知情的试验者一年内只完成了四次注射。
第一批一共十个同岁的孩子,体格检测也基本在同一水平,都是能经受高强度军事训练的好苗子。
但整整一年,十个孩子没有出现任何异于常人的反应。
陈博士没有灰心,孤独地走在自己的研究之路上,在研究所层层防备的地下实验室里,只有他和他的助手伙伴,也是他的试验品——自愿成为培养皿和培养基的金溟身上不断进行尝试、配制、提取……
海凌的突然晕倒让已经开始动摇的陈博士看到了希望,他匆匆赶到检测室时,军方已派了人来等待海凌的DNA分子结构报告,和他的焦虑相比,军方来人显得稳如泰山。
陈博士醉心于实验室,对其他事便不那么敏感,他只见来人身着便装,没有肩章,连个勤务兵都没有。难以判别对方的职位,他便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
如钢铁般的军人已有些年迈,他本不必亲自来。但他的年轻的、生命才刚刚绽放的警卫员死在保卫战中,此后他拒绝了重新分配的警卫和秘书。
“年轻人该去年轻的事,该轻狂便轻狂,该张扬便张扬。而不是保护我这个糟老头子。”他曾如是说,“我们这些做大人的,该是我们来护着他们,叫他们做事不要束手束脚。”
此刻他主动走来,紧握着陈博士的手,不免热泪盈眶,“你成功了,孩子们将来有希望了。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陈博士成功复制出了穆兰和赤道研究所一起研究出的DNA分子结构,能够改变人类的身体结构,跟变异生物一样能够完全适应已经变了的地球。甚至比变异生物多的那1%更为强大,这是后话。
赤道基地当初的本意是研究变异生物,让它们像猪牛羊一样被人类驯化成听话可用的家畜,成为我们的“伙伴”。
这是文明的说法。
穆兰在研究中发现变异生物与人类的DNA相似高达99%,就像黑猩猩和人类有98.6%-99%的DNA相似度那样。
但准确来说,其实是人类身体里的所有分子结构都能在变异生物身上找到对应的排列,而另外1%,是变异生物独有的。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是一个变异生物文明的时代,那么它们会指着人类说,“瞧,这就是和我们DNA相似度最高的动物,只不过它们和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进化方向。”
也许人类只是他们眼中的“白猩猩”、“黄猩猩”……
在赤道研究所金溟并没有资历参与实验,但实验室并不对他关闭。在研究所,他帮忙搬过许多原材料,复印、打印过很多当时还看不懂的东西,在他们拿着各自的科研数据激烈争吵时一边听着一边蹲在门口给小透解释人类的语言……
这些并不是他最大的价值——他见过许多试验品的反应,或者说,‘结果’——在陈博士的秘密实验室里,金溟可以在自己的身体上摸索当年赤道研究所已经进行过的试验反应,这才是他最大的价值。他可以让陈博士在他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试错,直到找到穆兰当年的研究成果,直到他死去。
在穆兰被赤道基地禁止与外界联络前几个月,一向只关注生态环境生命物种的穆兰突然联络了远在北方基地的陈方,向他询问了许多人类基因的问题。紧接着,就出现了穆兰论文被压了下来不许发表的事件。
那篇论文在被销毁之前,金溟读了一半,他记得穆兰把陈方标了二作,那说明当年陈方的回复对研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同样的,陈博士凭一己之力用远超赤道研究所所有人合力研究的时间把试验做成功,其中有穆兰的奠基,和金溟的牺牲。
“不不,”陈方摆手摇头,极力推却,“我不敢居这个功,这是……”
“我知道,”军人抬起右手朝陈方嘴前虚按了按,示意他不必再说,“等你的试验再有足够的把握,我会尽力斡旋,给他一个机会。”
陈方此刻才惊觉这是一位可以在北方基地拍板的人物。他松了一口气——金溟被军事法庭判了死罪,这件事从没改变过,只是从立即执行到暂缓执行。
他一边盼着自己早点成功,一边又怕实验室不再能成为金溟的保护所。
海凌醒来时在一个陌生且冰冷的房间,除了身上的衣服还是自己的,身边没有任何他熟悉的东西。他捏着袖口在口袋里暗自摸了摸——徽章还在,那颗糖果也还在。然后他才听到身旁和头顶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
他站起来,眼睛环视一圈,确定这是一个不太寻常但并没有陌生感的十人间,五张钢制上下铺,没有梯子,墙根儿十个马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睡上铺就自己想办法跳上去,比两个他还高的上铺。
此刻十个铺位里只有三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在呼吸平稳地熟睡着。
海凌神色自若地再次坐下,他对这里完全没有警惕的必要。这是部队的房间——在他说出自己想当特种兵时,黎青为了吓退他也是考验他,向他狠狠地描述过当兵训练的辛苦。
而仍旧睡着的另外三个小孩,虽和他不是朋友,但他记得第一次来研究所体检时便隐约见过,后来他这个年纪体检的人数越来越少,更突出了这里几个人的熟稔程度。
记忆力也是一个优秀军人该有的能力。海凌对自己的反应更加满意。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部队中,但总该是不用害怕的。海凌摸着袖口里的那两枚都是让他暂时保管的徽章,再害怕的事情他也已经经历过了——虽然一个是不能再提的名字,一个是不知道名字,但他们曾经的安抚和勿须理由的慈爱早已让这个幼年罹难的孩子长出一颗顽强而热爱生命的心。
可海凌坐在屋里,总觉得自己背后发凉。于是回首一摸,发现自己左侧的衣服破了个大洞,脖子一摆便能看到里面空荡荡没着落的后背。他又转头看右边,对称着同样一个洞……
在海凌还在想自己衣服什么时候破掉的时候,一个军人穿着的人打开了门,环视一周,见只有他一个醒着的,便点头示意他跟过来。
接下来海凌又见到了一个更加熟悉的陌生人——每次体检都会让他有一种被窥视感的人——听别人都称呼他为陈博士。
近距离面对的时候,陈博士看上去和蔼了一些,眼里是殷殷希望,海凌被问了很多问题,他非常努力地做出最谨慎的回答。因为陈博士激动之余感叹了一句,你的回答可能会救一个人。
海凌不知道他的话能救谁,但无论是谁,他都会因此骄傲。
接着便是又一轮的体检和注射,人已经在部队里,不需要再掩人耳目。
此刻海凌才明白了自己以前的多次注射未必全是所谓的营养液,但袖口里的那两枚徽章让他对部队充满了信任和向往,因为在观察期间他们——他和后面陆续加入的九个人——已经开始接受军人的基础训练。
他已经是北方基地的军人,这是一份不容置疑的骄傲。但他能隐约明白,因为某些现在还不能解释的原因,他只能秘密留在部队中,连黎青都只能托往日的队友悄悄给他送点东西,但随即便被发现,上级对他们的保护或者说看守又加强了一层。
直到两年后的某次高空训练里,他遽然展开了双翅。直到落地,他才相信自己真的有了一双翅膀。
只是不是金色瀑布那样耀眼的颜色,而是十分符合冻土层作战的白色带着花斑的翅膀。
此刻海凌终于明白他被秘密隐藏的原因。
他跟姜明学习时便已经发现,变异生物不止在跟北方基地打实战,还有网络战,而且对方似乎十分熟悉姜明的手法。
对海凌他们的研究,不容任何觊觎,只有彻底保密,才能安全无虞。
等海凌能够完全自主掌控基因排列,已经是十年后的事。新人类的基因进化已经毋需保密,北方基地的每个人都得到了更新更快更好适应的助进化注射剂。
整队的新人类在与变异生物的几次交手中打得它们猝不及防。
甚至海凌在某次战争中竟然出现动物拟态反应,这又成为了陈博士新的新人类进化研究课题。